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章“少给我装糊涂!”……
咸南的早朝设在卯时,却也因时节的变化而有所差异。
若逢春夏,卯初一到便开朝了,然而到了秋冬,则会推迟到卯正。
此间虽已入春,怎奈春寒料峭,连日不开,偶有疾风忽至,寒雨潇潇,官道变得湿滑难行。天子体恤下臣们行路不易,故又将朝会改回了卯正。
许是被老夫人的死影响了心绪,自太医院出来后,唐璎的精神始终有些萎靡,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腿脚虚软,上朝后亦是如此。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一阵耳鸣声过后,她稍稍清醒了些,深吸一口气,却听见头顶上方似乎有人在唤她。
“章大人……章大人……”
唐璎循声望去,与丹陛前的一名小太监四目相对。
是喜云。
看来方才唤她的人是他。
视线再往上,落进了一双深邃的狐眸中。
高座上的帝王正姿而坐,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气度恢宏,面容冷峻,就那样明目张胆地望着他,目光炽热,眸色含忧。
“章卿可是身体不适?”
此言一出,满殿的臣工皆朝她望来,颜色各异。
唐璎有些尴尬,清咳一声,强撑着身子拱手作揖——
“多谢陛下体恤。”
顿了顿,又续道:“近日风大,臣不慎受了寒,头有些发晕,眼下已然无事,还望陛下莫忧心,以免误了早朝。”
黎靖北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见她实在困乏得紧,又将喜云叫来,耳语了一阵,旋即加快了议事的进程。
熹光渐明,金乌彻底露出头角时,高座上的人起了身,修颈微垂,目光扫过众人。
“今日天寒,诸卿若无要事启奏,便都散了吧。”
此言一出,众臣俱舒了一口气,方欲退去,队列前端的三人却突然迈步而出,异口同声道——
“臣等有事要奏。”
唐璎定睛一瞧,却见大理寺卿董穹、刑部尚书沈知弈,以及她的堂官——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琢三人皆举了笏板俯身上前,看模样,似乎打算联合上奏。
黎靖北颔首,并未表现出意外,只顺势挪回龙椅上,往唐璎的方向瞧了一眼,又默然收回目光。
“诸卿请讲。”
为首的赵琢当先道:“禀陛下,经臣等查证——宫变当晚,死在冯高氏身侧的男子并非孔玄,乃其兄孔青。”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黎靖北却不置可否,沉吟片刻,问:“何以见得?”
沈知弈拱手,“刑部有一年过花甲的仵作,是为辨尸奇人,此人眼下已候在宫外,只待陛下准许,随时可进殿陈情。”
黎靖北点点头,示意喜云将人喊进来。
不多时,一位穿着藏青色短袄的老者走了进来。
他先向高座上的君王行了跪礼,随后直起身,垂眸道——
“下官欧阳若,建安人氏,自庆德年间起便在刑部供职,尔来已有四十余年。”
黎靖北看向他,凤眸微眯,“你说……宫变那日死在冯高氏身侧的男子不是孔玄?”
“回陛下,正是,臣少时曾为孔玄验过尸,观其死状,系为自缢无疑。”
见天子听的入神,老者微微颔首,续道:“在臣的印象中,孔玄身形瘦弱,四肢无力,大腿肌肉隐有萎缩之相,应是常年病痛,疏于炼体所致,而不久前遇刺的那名男子却身形高大,体格健壮,肌肉线条流畅,指腹处还留有薄茧,应是习武之人,又因其年龄与孔玄相仿,五官肖似,故此臣猜测,那人应是孔玄的胞兄孔青。”
寻常人或许不知道,但经手过物资回流一案的官员都知道,孔玄家里还有个兄长。
紧接着,董穹又祭出一份手札,眸光恳切地望向君王,“此乃孔青面圣当晚呈到御前的手札,大理寺的人在承安门附近发现的。这道手札乃孔青本人所书,记载了昔日冯司正死亡的真相,以及莫指挥使所蒙之冤。”
他将手札呈给君王,肃容道:“请陛下过目。”
此言一出,众臣再度哗然。
什么叫“莫指挥使所蒙之冤”?
冯龄之死,莫非另有隐情。
黎靖北却是镇定,只不动声色地接过手札,细细扫读起来,只一盏茶的功夫,便凝了眉,厉声喊来张己——
“张己!”
“臣在!”
“你亲自将此物送去礼部,令章侍郎拓印成册,下发到京兆尹府以及各地布政司,公告张榜,举国传之!”
“是!”
董穹闻言大喜,连声高呼:“陛下圣明!”
眼下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唐璎简直瞠目结舌——
放跑林岁后,董穹为了保住乌纱帽,可谓挖空了心思邀功请赏,这样的行为她不是不理解,只是……
手札?
唐璎愕然,昔日在兴中,她与孔青也算是交心了。可既有手札,为何从未听他提起过?
她抬头看向高座上的君王,却见男人神态自若,眸色淡然,一副不疑有他的模样。
吩咐完张己,黎靖北又谈起了兴中的民生。
他先是召来内阁大臣,商量着如何打压豪强,将盐铁的经营控制权收回中央,后又派孙少衡、裴序等人亲往兴中捐粮捐物。
诸臣工商议了一会儿,不到半个时辰,天子便宣布了退朝。
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黎靖北轻咳了一声,余光扫过丹陛下昏昏欲睡的女子,厉声道——
“诸位若还有事要奏,跟朕去御书房。”
说罢便独自步下台阶,先行离去了。
唐璎并未跟过去,而是直接回了都察院。
也不知是否是春困的缘故,她今日一整天状态都不大好,就连上值时也是晕晕乎乎的,时时走神。
好容易挨到申时,她褪了官袍,连路都懒得想走,乘着轿辇便回了官舍。
一路上,百姓们围聚在皇城附近,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礼部的动作很快,唐璎想也不用想便知道他们在议论孔青手札的事儿。有人质疑手札的真实性,但仍有部分受过孔青恩惠的兴中百姓愿意为其背书。
唐璎被这些声音吵得脑仁儿疼,心头戾气浮起,遂拉上轿帘,隔绝了窗外的嘈杂。
次日一早,她起身时觉得精神头好了许多。
净了面,甫一披上官袍,却猛然觉得不大对劲,摸摸袖袋,里头空空如也。
信丢了!!
唐璎慌了神,立刻掀开被褥,一寸寸翻找起来,找了足有一刻钟,却依旧毫无所获。
随后,她又开始翻箱倒柜,书案、斗柜、木箱、博古架,直至将整个屋子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
她试图让自己冷静——
那封信是她专程拿去给沈栋过目的,在那之后呢?她又去了哪儿?
皇宫!
思及此,唐璎不再犹豫,坐上官轿便去了南阳宫。
她到时,黎靖北不在。喜云说圣上仍在御书房议事,问她是否需要通禀。
唐璎摇摇头,道了声“不必”,兀自在床榻间翻找起来。
见她如此,喜云虽觉不妥,却不敢出言制止,只恭声询问道:“大人可是丢了什么重要物什?”
唐璎并未搭理他,目光无意间落在一只精巧
的茶盏上,忽而灵光一闪,似是想到什么,眸色倏地暗了下去。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想通了前后的关节,她转身去了太医院。
依旧是昨日那间屋子,依旧是同样的窗牖,九娘已经为老夫人擦完了身子,正在做最后的遗容打理。
唐璎就如昨日一般立在窗头,身姿僵直,眸中怒意涌现。
九娘见了她却是一愣,手指微蜷,眸中划过一闪而逝的惊慌。
“章大人,您怎么来”
“——你在我茶水里加了什么?”
女子正视着她,眸中似有烈焰在烧,“山茄花?还是火麻子?”
九娘呼吸微滞,手中湿帕猛然掉落在地,颤抖着嗓子否认道:“我不明白大人在说些什”
“——少给我装糊涂!”
唐璎逼近她,秀致的面容上寒意乍现,“昨日卯初,你给我沏了一盏茶,我饮下不过半刻钟,便觉得头晕,四肢乏力,之后在朝会上、上值时亦是如此,一整日都提不起劲。”
“大人如何就知道是我的茶出了问题?”
见她态度如此,九娘的声线也冷了下来,“九娘家贫,买不起贵茗,然而茶虽是陈茶,却无毒性,你怎可污蔑于我?!”
“我污蔑你?”
唐璎简直要被气笑了,抬脚便迈进屋内,怒视着九娘的眼睛道:“章某虽不敢自诩医学大家,却也略通医理,昨日我若只是喝下那茶便罢了,偏我睡醒后还尝到了甘草味儿。本官虽喜甜,却极为厌恶甘草的味道,又怎会认错?而甘草”
她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眸色越发犀利,“是为曼陀罗毒的解药。”
唐璎俯下身,一字一顿地揭开了九娘的谋划。
“前日宫禁前,你刻意在太医院门口晃荡,便是为了让我瞧见你,而后联想到卧病在床的老夫人。你知我对利芳愧疚在心,得知老夫人病入膏肓后,近日定会去探望,随后你便在我进屋后在茶水中做了手脚,事成后,又喂我喝下解毒的甘草汤,再以老夫人的死讯来转移我的注意力,对么?”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三两步走到她跟前,凝眸强硬道:“信给我!”
九娘深吸一口气,眸中闪过惶恐,嘴唇抿得死紧,分明是一副强撑的姿态。
“什么信?”
“将钟大人叫进宫的那封密信!”
唐璎不欲与她多费口舌,直言道:“那封信,是你趁我昏迷时偷走的罢!”
此时的她已然怒极,抓着九娘的袖口便道——
“我虽然不清楚你偷信的意图何在,但你可知,那封信是锦衣卫从钟大人府中搜出来的,原该上交给大理寺,却被本官中途截了胡,用完还是要还回去的,若有遗失,本官死最难逃!”
唐璎这话说得有些偏激了。
那封信只是誊本,真本仍在大理寺,是以她若将信弄丢,死罪虽不至于,却会牵连声誉。
她前几日留宿南阳宫的事儿早已在后宫传开后,不日便会传到前朝,届时,她与天子的关系将不再是秘密。诚然她从未想过刻意隐瞒,却不愿让黎靖北难做。
是以她故意将后果往严重了说,以让九娘警醒。
九娘听言果然慌了,瞳孔大张,哆嗦着嘴唇,几乎有些语不成调——
“寒英,我我不知道,我不想害你的……”
唐璎静默地打量着她,只是须臾便有了结论——
她并未撒谎。
信确是九娘偷的,可她却并不清楚那是一封什么样儿的信,更不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唐璎叹了口气,锐利的眸光陡然变得落寞。
“昔日在维扬,在青州府,我曾不止一次地承诺过你,定会竭尽全力,让天下的贪官越来越少,而你”她顿了顿,声音略微有些失望,“不是说信我吗?”
——章寒英,我信你。
那是她的承诺。
回忆起当年的事,九娘挣扎了片刻,还是自老夫人的绣枕下拿出了那封信,垂眸递给唐璎。
“大人请看。”
唐璎打开信封,举起信纸借着室外的天光比对了一会儿,确认是原件无疑。
为防人伪造,她特意在信纸的右下角蘸了一点儿黑墨,又涂了一层浅浅的松油,如今墨迹松香俱在,且氤开的痕迹与之前的一致,不由松了一口气。
而眼下的疑问是——
“为何盗信?”
九娘依旧沉默。
唐璎也不惯着她,眸色一凛便厉声道:“不说是么?来人!!”
两名官差应声而来,对她抱拳行礼,章大人。”
唐璎指了指眼前这个面色僵白的女子,冷声吩咐道:“此人心术不端,涉嫌偷盗,尔等立刻着人严加看守!未得本官允许,不许让她踏出太医院半步!!”
听言,官差恭声应了声“是!”,而后转去屋门口守着了。
唐璎上前几步,绕到床塌旁,对着老夫人的尸身双掌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又将九娘拉到一旁,附耳狠声道:“你下药暗害本官,我本该将你送去京兆尹府,听候审讯,然本官念在利芳、老夫人的面儿上不欲与你为难。”
她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清寒的秀面上透着漠然。
“此劫未渡前,你且在太医院待着罢!”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嘉宁年间,他还收过……
旭日东升,霞光万道,不到一刻便是卯正了。
隔着窗棂,九娘沉默地望着她,目光盈盈,嘴唇微微翕动着,似是有话要说。
唐璎等了片刻,却未等来只言片语,转身离开了太医院。
早朝前,她托喜云向天子告了假,说是近日染了风寒,身子抱恙,唯恐过继给陛下,使龙体受损,耽误国政。
黎靖北自然明白这是套话,却也并未多问,直接准了她的奏请,叮嘱她好好休息。
唐璎却并不打算休息,近日发生的事儿太多,她实在需要坐下来好好儿捋一捋。
从太医院出来后,她径直去了都察院。
值房内,绯袍女官支开了所有小吏,将桌面清空,独坐在案头整理思绪。
九娘秉性淳朴,为人老实,唐璎相信她昨日的盗信之举并非故意为之,乃是受人驱使,至于她为何会被那人说动,九娘不说,她也不知所知。
只是那人当真是手眼通天,竟能策动九娘来搞她的名堂,预测她的行踪,进而将手伸到她的身上。若非她及时察觉,那封信还不知要落到谁的手里。
然而这也恰恰说明,那人对她足够了解。
会是谁呢?
唐璎想不明白,也来不及细想,眼下困扰她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儿——
她手头的那封信不过是件誊本,真本还在大理寺,倘若那信当真如此重要,与其在她身上下功夫,那人不如砸重金去买通大理寺的官员,可是他却没有,为什么?
眼前的云层越来越厚了,唐璎陷在迷雾里,脑中依旧是一道道捋不开的结。
只一点她清楚——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弄清那名“老师”的身份,那是一切祸起的根源。
此前她已和黎靖北锁定,那位“老师”,必然是位三朝元老,亦曾在去年簪花宴当日造访过齐府。
既如此,唐璎便不再多想,微微倾身,从案头取来白纸,提笔写下了各三朝元老的名字,以及簪花宴的座次顺序。
在她的印象中,三朝元**有八位。
首先是四儒之首的刘泽骞,也就是古月阿姊的生父,其门下学生有黎靖北,以及她的表姊何清棠。刘太傅已于嘉宁十五年在青州府的时疫中亡故,故此不在考量范围之内。
其次便是陆讳。
除唐璎外,陆讳的学生还有户部侍郎林建,以及毓德书院的七名学子,外门弟子更是不计其数,是为嫌疑人之一。
再次便是朱明镜。
朱明镜的学生不算多,却个顶个儿的出众,光七卿中就占了两个,无论是赵都
察院的赵琢,还是大理寺的董穹,皆曾拜入过他的门下,受其指导。他若想在前朝搅弄风雨,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而钟谧的学生则相对来说较为简单,在京为官的,且叫得上号儿仅有林岁、墨修永与封敬三人。
须臾,唐璎另拿了张纸,提笔写下四儒之外的几人。
除齐向安外,三朝元老还有另外三人,即宋怀州、曹佑、以及陈升。
宋怀州乃乙科出身,入仕虽早,自身学问却不算丰富,其弟子中,在京城任职的仅有李胜屿一人。
至于曹佑,他年少时曾在青州府任职,入京后虽受先帝亲睐,在朝中根基却并不深,门下学生也只有姚半雪和姚光这对兄弟,若欲借力谋反,唯有颖川世家可用。
陈升由于是寒门出身,早些年虽然陆续收了些学生,却因囊中羞涩,疏于打点,其门下弟子竟无一人在建安任职。他若起事,京中无人策应,因此嫌疑度最低。
唐璎在齐向安和已故的三位元老名讳上画了个叉,眉眼微沉,又将目光挪向剩下的那四人,暗叹了一口气——
她原是想透过这些学生的忠诚度来推断老师的身份,然而这剩下的四位元老中,其门下的学生却都或多或少地参与了谋逆。
首先是她的老师陆讳,其学生林建半月前还跟着周皓卿逼宫谋反。
再说钟谧,先不论她刺杀冯高氏的举动是否另有深意,就说他最为得意的弟子林岁,那显然是个没安好心的。
至于朱明镜,其弟子赵琢与董穹皆为天子重臣,看似干净,然而其侄子朱青陌却参与过齐傅二人的禁毒贩制案,以及维扬的科举贪墨案,他本人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儿的角色也很难说。
这一来二去,竟又绕回了原点。
唐璎深吸一口气,打坐片刻,提笔写下了“七月廿”三个字。
根据齐葛氏先前的交代,那位“老师”曾于七月廿,也就是簪花宴当日造访过齐府,远观衣着,其腰间似还别着一把花纹特殊的长剑。
说起花纹特殊的长剑,唐璎轻易便想到了簪花宴上,天子赐予三位名儒的镔铁宝剑,那剑身的纹路便是极为精巧的花纲纹
受剑的人本该是四儒,却因刘太傅的离世,承剑者仅有陆讳、朱明镜、钟谧三人。
思来想去,还是这三人的嫌疑最大。
眼下的任务是,找出齐、傅、周三人与“老师”的关系。此三人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每到月中都会在齐府密会,那位“老师”偶尔也会参与。但凡能知道他们与“老师”的关系,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可遗憾的是,傅君的老师是漳州的一名乡绅,自小体弱,早已于嘉宁年间病故。此外,傅君本人还是齐向安的孙女婿,昔日能坐上刑部尚书的宝座,一半靠钱财笼络,还有一半,也离不开他岳祖父的提携。
至于齐向安,虽饱读诗书,却恃才傲物,且天生跛足,求学时先是被各大名师拒之门外,殿试时,更是被太祖皇帝以残疾为由当众撵了出去,以致成名后不屑于对任何人俯首巴结。他能有今日的一番成就,全凭自己的一身硬本事死扛过来的,未曾拜过师。
周皓卿就更不用说了,无论文武,皆比不过其兄周诚,就连进锦衣卫也是托了黎靖北和齐向安的关系,正经老师倒是有,却不算名师。
当然,三儒之外的陈升她也不打算放过,毕竟那封写给钟谧的信,用的是他或朱明镜的口吻。
陈升虽非四儒之一,却在经历司深耕多年,资历极深,又与钟谧同为庆德年间的辅臣,若是让他写信将钟谧叫出去,那也是叫得动的。
眼前的迷雾太深,多思无益,为今之计,只有逐个击破,看能否在这四人的口述中寻到突破口。
上值后,唐璎首先去了陈升的值房——
她决意从都察院的内部查起。
她到时,陈升正在伏案写公文,见了她,面上扬起和煦的笑,道了声“章大人”,转身去为她斟茶。
经过昨日那一遭,唐璎对茶有了阴影,连道了几声“不必”,俯身在书案旁坐下了。
陈升倒也没坚持,只微微颔首,以眼神询问她有何事。
唐璎抿了抿唇,却并不急着作答,鹿眸半垂,眸光越过氤氲的茶汽,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老师”的四位候选人当中,除陆讳外,她最不愿怀疑的人便是陈升了。
犹记她初入都察院的那会儿,还只是个八品都事,可谓微不足道,位卑言轻。宋怀州怕她受欺负,哪怕缠绵病榻也不忘嘱咐他这位相交多年的挚友对她指点提拔,而陈升也不负他望,始终对她照顾有加——
不仅在她触怒封敬时做主缓和了两人的矛盾,更是在冯高氏主动受刑,她出诸臣工轮流代打时,头一个走上刑凳,身体力行地履行了对宋怀州的承诺……
宋怀州
每每忆起这位赠簪之人,唐璎总是心头一梗,那是藏在她心底最不愿提及的故人。
然而此时此刻,为了让陈升破开心房,她却不得不以故人为切入口……
二人聊了会儿往事,唐璎又将话题往朱明镜身上带。
“陈大人年少时,似乎和朱大学士一同求过学?你们……”她看向陈升,鹿眸半弯,“可是同门?”
陈升倒是坦然,颔首称是。
“我的这位师弟啊”
思及故人,他捻了一把胡须,目光略微有些迟疑,“我虽与他同出一门,却对他实在称不上了解。”
这点唐璎倒是相信。
据她所查,陈升与朱明镜二人虽为同门师兄,入仕后却并未产生多少交集,一个在经历司,一个在翰林院,共事的机会也不多,除非刻意维系,关系也就淡了。
自踏入值房的那刻起,唐璎便在观察,观察着陈升的一举一动。
然而从始至终,这位佥都御史都神色坦然,不似有半分隐瞒。
当她提起宋怀州时,陈升苍老的瞳孔中越过淡淡的怀念,然而更多的却是释然,可当话题转移到朱明镜的身上后,他却显得兴趣缺缺。
“为何?”
尽管心知肚明,唐璎仍作不解状,“您与朱大学士既是同门,理该比旁人更为亲近,为何却……”
“——因为身份。”
陈升打断她,粗眉微皱,似乎隐隐有些不悦,却又很快平静下来。
“朱家乃高门,且声名极旺,其族中后代,所交非富即贵,又如何看得上我这寒门出身的破落户?”
言下之意,朱明镜瞧不上他。
陈升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是个极傲的人,人家既无结交之意,他是绝无可能拉下脸去攀附的。许是惺惺相惜,又或是同病相怜的缘故,他和同样挤不进四儒之内的宋怀州反而交情颇深。
唐璎听得出,他说起这番话时,语气中带了点儿自嘲的意味,神情间却未见失落。
陈升还是以往那个陈升,永远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分明是三朝元老,却空有名望,常年屈居人下。这样的他,有朝一日,是否也会像宋怀州一样心有不甘呢?
唐璎摸不透他的心思,遂只能岔开话题,作八卦状,眸中露出狡黠的光。
“我听说……朱大学士还是咱们总宪的老师呢!”
陈升却是一笑,顺着她的话题附和道:“是啊,师弟一生桃李无数,不仅赵大人,便是连大理寺的董大人亦曾拜入过他的门下呢,说起来”
他摸了摸下巴,眸中露出几许兴味——
“嘉宁年间,他还收过一名女弟子,同僚借此打趣过他,他却偏说那女子有状元之才,乃天降紫薇星。果不其然,拜师两年后,那女子便在殿试中一举夺魁,成了嘉宁年间唯一一个女状元。”
女状元
唐璎心念一动,忽觉胸口滚烫,似有什么呼之欲出,面儿上却仍是一副轻松闲适的模样。
“那可真是稀奇。”
眼见上值的时候
快到了,陈升还有公务要处理,她不便久留,道了声“打搅”便告辞了。
再次回到案头时,公文早已累计成山,她不得不开启了一天的劳碌。
批了一上午,唐璎搁下笔,方欲抬头活动下肩颈,张己却突然来报,说是查到陆容时近几日与谁通过信了。
唐璎问:“谁?”
张己给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陆府。”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常言道,顽疾难除,……
陆府?
唐璎凝眉,“可是……陆太师?”
张己却抿了抿唇,道:“下官无能,只查到陆答应近日往陆府去信频繁,并未接触其他人,至于与之通信的人是谁……”
他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愧疚,“下官也不知……”
此外,张己还告诉她,陆容时每月都有修家书的习惯,寻常也就一两封,所书不过是些简短的问候,到冷宫后亦是如此。
可上月,她却写了足足七封。
唐璎颔首,“张大人辛苦了。”
内心却有了计较——
陆容时本性骄矜,又极为爱美,能让她放低姿态、自毁容貌的绝非一般人等。
那人是谁?
会是陆讳吗?还是陆子旭?
陆容时自小受宠,她实在想不出有哪个陆家人会对她下这样的指示。
线索既断,多思无益。正好,除陈升外,她还想去见见另外的三儒,陆讳便是其中之一。
下值后,唐璎径直去了陆府。
陆太师的府宅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她原以为似陆讳这样儿的大儒,宅院定是古朴大气的,然眼前的景象却让她颇为意外。
所谓“陆府”,不过是个三进的院子,一无亭台楼阁,二无花间水榭,并未刻意附庸风雅,反而布局简陋,朴素空荡,就连洒扫的仆役都没几个,仅庭院中零零散散地种了几棵春树,为整座宅院稍添了几分生机。
唐璎到时,府邸的门正开着。出于礼貌,她还是上前叩了叩。
来接应的是一个长满了雀斑的哑奴,见了门外的绯袍女官,他似乎有些意外,双臂微抬,用手比划道——
“敢问阁下是?”
唐璎不解其意,只得按照寻常登门的礼数递上了名帖。
“下官乃都察院副都御史章寒英,亦是陆阁老的内门弟子,此来拜访阁老,劳请小哥通传一声。”
那人点点头,比了个“稍候”的手势,进里屋去了。
半盏茶的功夫后,他又走了出来,冲唐璎摆摆手,似是要引她进去的意思。
唐璎道了声“多谢”,抬脚迈过门槛,跟在哑奴的身后进了陆府。
她到时,陆讳正在为明日的出行作准备。
“老师这是要去登山?”
唐璎驻足,扫了眼他行囊中的司南和谢公履,如是猜测道。
夕辉下,老翁鹤发飘逸,一袭白袍仙风道骨,身形高大,精神矍铄,举手投足皆是一派闲适悠然,一双满是鸡皮的的手正往行囊里塞着干粮。听了唐璎的话,却无暇回顾,只抽空回了个“嗯”,头也未抬。
陆讳崇道,以天地为万物,亲近自然,不喜拘束。一生所爱,不过游历山水,广收学徒。他的关门弟子虽没几个,外门弟子倒是收了一大堆,老少皆有,且男女不忌。
四儒中,他是最早退出庙堂的那一个。
见老师无暇搭理自己,唐璎也不在意,随手将带来的灰色布包放到堂屋的桌案上,莞尔一笑——
“常言道,顽疾难除,痼病难消。”
她解开布包,取出里头的药材,“学生自知老师患有咳喘的毛病,常常胸闷气短,肌骨刺痛,夜不能眠,亦知您不喜枇杷等果物,故托人去京郊采了些五皮风和排风藤过来,您若得空,可以清水煎制后服用,于咳疾有缓。”
至此,陆讳终于放下行囊,抬眸看向她,肃穆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暖意,“老夫致仕早,于朝中无甚建树,往昔托举过的大部分学生如今都已断了往来,老后更是无人问津……”
他弯眸浅笑,眉宇间满是亲昵之意。
“寒英费心了。”
这话听起来颇有些心酸,然而唐璎知道,他并不在乎这些,遂道——
“老师过谦了,您是四儒之一,自幼博学多识,高才硕学,世人攀附都来不及,又怎会无人问津?”
陆讳闻言却是摇头,无奈地笑了笑,令哑奴将药材收了起来。
“就你会哄人。”
唐璎不服,“学生可没说错,年初您办寿宴,林侍郎可是送了老大一棵金珊瑚前来贺寿。这消息,学生在锦州都听说了呢,有生如此,大人得多风光啊!”
听她提起林建,陆讳眸光一顿,面儿上仍挂着笑,眸色却起了微妙的变化。
“章大人何意?”
他凝视着唐璎,嘴角下抿,不动声色道:“大人莫非怀疑我与那谋反的孽畜是一条绳儿上的?”
唐璎自是说“不敢”,心里却逐渐有了底儿。
前一刻还是“寒英”,转瞬便成了“章大人”,这位陆阁老也是够谨慎,坚决不趟浑水,不落话柄。
上月,户部侍郎林建、锦衣卫镇抚使陈觅跟随周皓卿逼宫的事儿已然闹得满朝皆知。林建是陆讳的学生,唐璎原想借此试探一下陆讳对他的态度,却没想到他的反应竟如此敏锐,已然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陆讳一再强调自己心向自由,无意庙堂,可事实呢?
他若有心,没什么做不到的。
四儒在咸南的影响力举重若轻,尤其是在士子当中。若非如此,黎靖北在得知古月帝师女儿的身份后,也不会大费周折,以流放的名义将她送去青州府避祸。
说起青州府,唐璎心头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
昔日她因私敲登闻鼓被天子“贬”至青州府,临行的前一夜,陆讳、宋怀州、陈升三人冒雨前来为她送行。他们赠衣赠书,训诫叮嘱,为那个萧索的寒夜增添了不少温暖。
宋怀州荐她入仕,陆讳助她科考,陈升教她为官之道,他们是她的师长,她的挚友,她青云路上的引路人。
尔来不过一年,故人的笑靥与叮嘱仿佛历历在目,可如今,他们一个病死狱中,而另外两个,则皆有可能是那罪业深重的“老师”。
唐璎兀自感慨着,陆讳不知她所想,掂了掂行囊,突然问:“我家老二如何了?”
唐璎知他口中的“老二”指的是陆子旭,想了想,答:“精神头瞧着比以前好多了,脸颊上似乎还长了些肉,想来近日过得还不错。”
她并未将陆子旭放跑林岁一事告诉陆讳,哪怕是父子,中间也会隔一层。
况且事关“老师”,陆讳又是嫌疑人之一,他知道的越少越好。
听到陆子旭的近况,陆讳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她的眸光染上了欣慰,“辛苦寒英了。”
唐璎连连摆手,顿了顿,忽而话锋一转——
“说起来,还是养女儿最让人省心,老师家有三子,然而关心您最多的还是女儿吧。”
陆讳:“怎么说?”
唐璎笑了笑,“阖宫皆知,陆娘娘即使嫁出去了,隔三差五的还是会往家里头寄信呢,可不是记挂着您嘛。”
“这倒是。”
陆讳点点头,眼尾浮起无奈的笑意,“容时这孩子,虽然娇气了些,但打小就孝顺,这不,我上月腿上只是蹭破点皮,她竟连寄了三封家书来嘘寒问暖。”
唐璎愕然,脑中念头如闪电般疾走着。
三封?张己不是说有七封吗?
那剩下的四封是……
她想了想,如今住在陆府的人,除陆讳外,还有陆子旭,以及……将将从北梁回来的陆与沉。
陆与沉行三,是陆府的小公子,多年前随宥宁长公主前往北梁,在梁地蛰伏忍辱多年,直到北梁的君主故去,他推着先帝的小公子上了位,如今已隐为摄政王。
咸南与北梁关系不睦,由来已久,黎靖北更是对此人忌惮得紧。
莫非此事,还与北梁有关?
又或是……
唐璎将视线挪向老者,陆讳在撒谎?
思及此,她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所以”陆讳见她沉默,半垂的瞳孔闪过深意,含笑道:“你在怀疑我?”
唐璎不欲撒谎,却也不想挑明,只抿着唇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我怀疑的,不止老师一人。”
“你倒是诚实。”
陆讳颔首,双眸半垂着,面儿上没什么变化,也并未追问剩下的人都有谁。
须臾,那双沉静的黑眸再次朝她望来。
“别人如何我管不着,然你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你若对我有疑,陛下也会起疑心,既如此”
他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专心谈事的模样,“说说吧,老夫有哪些地方让你觉得可疑?”
陆讳的态度十分坦然,面上挂着笑,似乎真的无所顾忌。
唐璎明白,他既能说出“陛下最为亲近的人”这番话,便说明她留宿南阳宫的事儿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只是大家都选择缄默罢了。
老师既这般问了,她也就不再兜圈子,直言道:“学生确有两个问题想请教。”
陆讳抬首,示意她问。
“其一,贵府近日可有人染了头疾?”
陆讳想了想,道:“非也,咳喘倒是常有,年岁大了,老老毛病了。”
唐璎却暗自皱眉,那日在大理寺,她分明从陆子旭身上闻到了很浓的天麻味,那味儿从何而来?
看来这陆府中还藏了些不为人知的猫腻……
“学生的第二个问题——”
唐璎清了清嗓子,续道:“敢问三月初的那几日,您在何处?”
三月初二,是她头回留宿南阳宫的日子。那夜,同黎靖北春宵一度后,隔日便传来陆容时自毁容貌以求面圣的消息。
陆容时见了她可谓态度大变,一改从前的敌意,上来便劝她辞官,让她专心侍奉天子,为他诞育龙嗣。
唐璎只当她在发疯,而按照张己的说法,在三月初的那段时日里,陆容时仍处在禁足之中,期间只与娘家通过信,未曾见过任何人。
方才她问陆讳时,刻意将具体时日模糊成了三月初,为的就是不给对方留撒谎的空间。
陆讳对此倒是坦然,见行囊的松紧带散了,随手将之系好,头也不抬便道:“自一月十八起,我便在紫荆山的道观里头修行,年也是在那边儿过的,直到两日前才回来。你若不信,自可前去求证。”
一月十八……
唐璎皱眉,按照陆讳的说法,他整个二月都不在府中,无法与女儿通信。
陆讳的说辞恐怕不假——
他既敢说,就一定知道她会去查,就算陆府的仆从能替他作假,可紫荆山上的道士呢?往来的香客呢?他都能一一买通吗?
就算能,牵扯的人广了,也难免会出纰漏。
陆讳若在这上面撒谎,未免太不明智,也不符合那位“老师”谋算高深的形象。
可陆容时自毁容貌的举动,究竟是谁怂恿的呢?还有那位在簪花宴上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朱明镜,以及牢狱里的钟谧,二人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儿的角色?
眼下疑团太多,线索太少,她暂时也问不出什么,见陆讳急着出门,遂起身告辞,随后又去了朱府。
等到了府门口仆役才告诉她,朱明镜出门踏青去了,十日后归。
听言,唐璎心头浮起一阵微妙的怪异。
这个时候去踏青?
无奈之下,只得递了拜帖,表示十日后再登门拜访。
仆役笑着说记下了,主人回府后便会转达。
疲惫了一日,唐璎回到官舍便躺下了,只是绯袍尚未褪去,大理寺的小吏便找了过来。
“章大人,您在吗?”
“何事?”
“董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手札是假的。”……
董穹找她?
莫非是林岁那头有消息了?还是说……
唐璎垂首,目光扫向手里的誊本,心中一咯噔。
宫变那夜,钟谧自称是被一封信叫出去的,经锦衣卫查证,确有其事。那封信本该被移交到大理寺,中途却被唐璎截了胡——
她请孙少衡给她留了份誊本。
周皓卿自戕后,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出现空缺,孙少衡大权在握,对于唐璎的要求,他向来不会拒绝,当即便找人誊抄了一份,隔日交给了她。
拿到誊本后,唐璎先是去大理寺狱见了钟谧,随后又和陆子旭一道去都察院审问林岁,最后才去了翰林院。
那信,她原想着拿给沈栋看过后又还给孙少衡,却没料到次日便被九娘给骗了去。
九娘盗信是在她留宿南阳宫的次日一早,她要回信则是在隔日一早。
就那一日的疏忽,莫非中间出了什么差池?
唐璎心中忧虑,不敢再耽搁,当即便对小吏道:“我这就过去。”
将将过大理寺的大门,她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董穹的值房。
她原以为董穹召她过来是为誊本一事,结果人家压根儿没朝那方面想。
“我着人查过了,那日去黄梅山闹事的敲锣老者名叫刘起民,兴中人氏,早年间曾受过冯司正的救济,多年来一直感恩在心,未曾忘怀,此来建安也是为了冯高氏的死,想着向今上讨个公道……”
说起黎靖北,董穹看了她一眼,续道:“这些与他本人所述一般无二,然而跟他一同闹事的灰衣青年却是一群宿在九回坊的流民,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更不是从兴中那边儿来的,倒像是……”
他抿了一口茶,将桌上的公函递给唐璎,眼神变得意味深长,“锦州那边来的……”
唐璎愕然,“锦州?”
此地毗邻兴中,她年前跟黎靖北才去过,是舒太妃的归隐之所,也是……千秋阁的据点。
这么巧吗?
董穹点点头,神情肃穆,“还不确定此事是否同福安郡王有关,只知那群人进京时走的是天津卫,并非从兴中而来,乃是锦州,通关文牒显示也,他们是结伴来建安城做生意的。”
唐璎凝眉不语,片刻后,又问:“您为何跟我说这些?”
董穹咳嗽一声,“那日刘起民在黄梅山闹事时,章大人不是也在嘛,您既是目击证人,有些事儿……咳咳……还是得知会您一声的……”
可说到底……这些事儿也不是她该知道的,毕竟董穹效忠的人,是天子。
唐璎明白,他在卖乖讨巧。
昔日在东宫,董穹曾力荐太子废妃,除真心为太子着想外,多半也是看在钟谧的面儿上,而而今他会如此,也不过因着她有权有势,且得天子宠爱。
唐璎看得透彻,董穹却不知她所想,线缝儿似得小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她,一副真心为她着想的模样。
过了半晌,见她不搭腔,又提议道:“刘起民此刻就关在大理寺狱,章大人若是得空,可去看看。”
唐璎却说不用,面儿也挂着一丝不苟的笑。
“不必了,多谢大人好意。”
董穹给她的信息已然足够,刘起民不过是个小角色,她要审也审不出什么,况且黄梅山毁谤一事充其量也就是个导火索,她无意深究。
眼下她还有更大的鱼要抓。
三月廿。
草长莺飞,万物回春,稀松的春泥中逐渐有绿意冒出。
在这般和煦的时节,兴中边境却持续性遭到流寇骚扰,兵部尚书黄义忠几度带兵前往镇压,却不妨敌人狡兔三窟,行踪不定,始终无法全面清剿。
与此同时,关于天子的谣言暴起——
兴中地域敏感,位于咸南与北梁的交界处,更有不少梁人世代定居于此。黎靖北下旨捐物一事终究引起了咸南民众的不满,更有甚者,甚至谣传他仗着自己北梁皇室的身份,蓄意勾结梁人,意图合并两国,将本该属于咸南的利益让渡给北梁。
此举亦引起了北梁小皇帝的忌惮,先是几番派使臣前来试探,后又令人假扮成商贾,以通商的名义在边境处频频骚扰。
黄义忠被这些小动作搞得烦不胜烦,眼睛一闭,就在朝会上大吐苦水。
“陛下,臣无能啊!”
他双膝跪地,端的是一副请罪的姿态,一张黢黑的脸涨得通红——
“北梁那黄口小儿,惯会玩些阴的,大的动作不搞,也就敢在半夜敲锣扰民,又或是往物资的木箱上泼泼粪水……”
他长叹了一口气,续道:“这般不痛不痒的滋扰之举,臣若贸然出兵镇压,恐会引起不必要的骚乱……”
大殿上,众人听后简直嗔目结舌,先是静了一阵,随后更是议论纷纷,一片哗然。
天子却始终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待丹陛下的喧哗声稍稍降下去后,突然下旨——
“朕欲御驾亲征。”
大殿上再次陷入死寂,诸臣工耳观鼻,鼻观心,皆不明白天子为何会为这等小事大动干戈,再扭头看向队列前排的几位朱紫大员,不由心下一惊——
不论是七卿,还是内阁众人,
皆面色如常,亦无一人出声置喙,显然对皇帝的决断早有察觉……
望着高座上那张沉肃而柔美的脸,众人再次心中一凛——
曾经那个屡受掣肘的东宫太子,终归还是将咸南的天下变为了他的一言堂,若说唯一能掣肘他的……
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前排的绯袍女官,眸光微闪。
想必也只有那位御史大人了。
辰时,曦光炽盛,那道阴柔的声音再次从丹陛上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若无其他事,诸位便散了罢!”
天子出征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一,出征的前一夜,唐璎去南阳宫为他送行。
四月的雨总是缠绵悱恻,细细密密的。雨丝飘散过来,触肌微冷,给人以清新柔润之感。
唐璎索性舍了伞,携雨漫步在宫道上,不出一刻便到了大殿门口。
御桌前,黎靖北一身铠甲端坐在龙椅上,剑眉星目,气度华然,正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听得脚步声,男人冷峻的面容上浮起和暖的笑,琥珀般的狐眸中仿若盛满了寂夜的星光,美得触目惊心。
“你来了。”
他没有回头,上扬的嘴角却泄露了他此刻的心绪。
唐璎倾身环住他,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长剑上。
那是一把由陨铁锻打造的剑,硬度极高,奇重无比。剑身虽比寻常长剑略短,却不失锋利。
唐璎认得这剑,此乃嘉宁十四年,黎靖北初次上战场时,她叔父唐瑜所赠。
唐瑜是咸南的有功之人,曾因远征北梁被先帝封为骠骑大将军。庆德年间,他行军在外,路经华州时,偶然打造了两把陨铁剑,一把名为“时和”,一把名为“岁丰”,取“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之意。
“时和”稍长,是叔父的主剑,而“岁丰”略短,拿来给十五岁的少年耍再合适不过。
那把跨越两代君王的主剑,早已随着叔父的故去葬进了功臣墓,至于“岁丰”……
唐璎望向眼前专心拭剑的男人,眸光变得柔润——
则在两国休战后,被黎靖北供去了太庙,永享香火,以祭故人。
顷刻——
“陛下决定好了吗?”
唐璎问的是他出征的决定。
黎靖北“嗯”了一声,眸光缱绻,嗓音轻得仿若蒙了一层纱,打在细细的雨点上,沁人心肺。
“明日就走。”
至此,唐璎便不再多言。
二人均是胸怀鸿鹄之人,聚时可缠绵亲密,别时亦能各自为主。
然而,唐璎更愿相信,天子远征的决策并非临时起意。反之,她似乎猜到了什么。
宫灯下,男子放下剑,反握住她环过来的纤纤玉手,狐眸微凝,声音隔着雨幕,显得朦胧而空茫——
“修门人抓到了,是大内的几个太监。”
黎靖北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唐璎却明白他的意思——
所谓“修门人”,指的是承安门被炸后,修理整建的宫人。
那日黄梅山闹事后,二人推断出,泄露天子行踪的人只能是修宫门的人,随后张己协同孙少衡等人对此进行了一番大规模的排查。如今黎靖北提起,想来是已经有些眉目了。
可抓到人又能如何?
同敲锣的刘起民一样,他们不过是一些底层的喽啰,上位者压根儿不会让他们接触到核心机密,即便是严刑审问,也很难有结果。
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找到林岁。
不知为何,唐璎突然就想到了几日前的朝会上,董赵沈三人联合上奏的场景。
“说起来……自陛下答应替莫同洗冤后,孔青待我们也算坦诚。”
她将头枕在男人的肩窝处,无奈地笑了笑,“我无论如何都未曾料到,他竟还藏了一份手札。”
“——手札是假的。”
黎靖北狐眸微弯,唇角扬起一抹狡黠,“所谓‘手札’,不过是朕令崔杭走访过兴中后,根据孔青所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模仿孔青的口吻来撰写的。”
唐璎愕然抬头,瞳孔逐渐放大,“你是说……”
黎靖北点点头,“那些人将孔青指认为孔玄,不就是想混淆视听,指鹿为马么?”
想起连日来的那些口诛笔伐,黑白颠倒,男人的眸光陡然变得锋锐——
“他们能,朕也能。”
言讫,他又笑了笑,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承安门附近的那具男尸,一旦被三司认定为孔青,便也印证了他宫变那晚进宫面圣的真实性,那么他所著的‘手札’,自然也就是真的!”
唐璎恍然,琢磨出黎靖北的同意后,内心一阵咂舌。
眼前的这位本事可不小,竟会想到动用三司的力量来验明死者身份,以假乱真,以真盖假,从而破局。
说起三司,作为堂官的董赵沈三人虽在七卿之列,却并非天然的“帝王一脉”。
诚然,大理寺卿董穹始终是天子的心腹,可左都御史赵琢和刑部尚书沈知弈却不是。
赵琢为人谨慎,一生不曾涉党。而沈知弈则不然,他曾在三王相争时效忠过靖王,与太子是天然的敌对方。如此一来,他的证词反而更有可信度。而只要三司证明了那具男尸的身份乃孔青,再加上那份颇具可信度的“手札”,君王便可由此颠覆舆论,反转棋局。
许是黎靖北平日里将所有的温柔都留给了她,唐璎几乎都快忘了,这家伙是个天生的政客,冷血,敏锐,最擅长借力打力。
得亏他是一位明君。
抬头望了眼渐暗的天色,唐璎垂首,默然在君王侧颊落下一吻。
“陛下,我该走了。”
女子的声音纯澈,柔润,带着朦胧的缱绻之意,却唯独没有留恋。
黎靖北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却并未多做挽留,只垂眸叮嘱道:“雨夜湿滑,路上小心。”
唐璎“嗯”了一声,从喜云手中接过伞,抬腿离开了南阳宫。
出宫后,眼见雨势越来越急,她紧赶着赁了辆马车,转头往京郊驶去。
一路上都是雨打车帘的声音,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惹得人心绪烦杂。
唐璎盯着赭色的防风帘,一时有些失神。
黎靖北离京在即,按常理来说她本该多留一会儿的,然而田老夫人头七方过,尸身早已入殓,原定的时辰是今日酉时下葬。
她到时,下葬仪式已然开始。
唐璎隐入人群中,双手合十,为逝者做完最后的祷告。
酉时到,棺木落下。
就在那一瞬间,一阵若有
似无的天麻味突然钻入唐璎的鼻腔,令她眸色一震,胸口掀起惊涛骇浪。
雨滴如豆,击打在棺木上,似急扣的鼓点,誓要将那沉睡之人敲醒。
望着黑洞洞的雨幕,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你究竟在为谁卖命?……
戌时到,宵禁至,城门关闭,本就静谧的京郊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唐璎却并未离开,鹿眸微阖,一身蓑衣,矮身倚在凉亭内,兀自守着田老夫人的坟冢出神。
忽而一阵阴风袭来,携起亭角的雨滴狠击在斗笠上,倾流而下的雨水沾湿了她半边肩膀,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绕是如此,唐璎却依旧不肯离开——
她今夜是不打算回去了。
亥时方过,雨势便急了起来,往远山处眺去,黑压压的雨幕下,唯余空茫一片,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不多时,有一人撑伞而来,步履匆匆,带着满身寒意。
听步调,似是一名男子。
唐璎眼皮也没抬,“你来做什么?”
女子的嗓音空灵而低沉,落在茫茫雨幕中,令人心中一凛。
对方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出声吓了一跳,短暂的惊呼过后,却并未应答,只遥遥一拱手,欲转身绕过此处。
唐璎却不肯罢休——
“你跟利芳很熟么?”
听得“利芳”二字,男子身形微微一顿,却依旧没有答话,只兀自低着头,缓步踱至田老夫人的墓碑前,以绸伞挡着风,默然往铜盆里添了些纸钱。
许是夜风太大,雨水倒灌的缘故,那些火折子总在燃起的霎那间熄灭,对方却依旧不肯罢休,紧赶着往铜盆里又添了些薪柴,直到纸钱被完全引燃。
火光亮起的瞬间,男子伞下的面容也愈发清晰,俊逸的眉,桃花般迤逦的眸,目光流转间,皆为雨丝封上了一层寒霜。
是陆子旭。
见唐璎不依不挠,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龇牙笑了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哟!你在这儿守着我呢?”
唐璎“嗯”了一声,却不欲与他周旋,鹿眸微抬便直奔主题道——
“我的信……是你指使九娘偷的罢。”
言讫又咳了一声,清哑的嗓音落在雨幕中,透着无声的疲惫。
“你承认么?”
陆子旭听言一顿,脸颊处的肌肉闪过微小的抽动,抿了抿唇,却并不作答。
半晌,他立直了身,迎着雨水,顺手将铜盆旁的绸伞扶了扶。
“为何这么说?”
唐璎默默观察着他面部的变化,鹿眸微转,笃言道:“那日在大理寺,我闻到了你身上的土腥味儿。”
“然后呢?”
陆子旭凤眸半阖,眼波微动,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你想说什么?”
唐璎抿唇,圆眸隐在幽暗中,如清明的幽鹿。
“今夜来之前,你还去太医院见过九娘。”
她用的是笃定的语气,陆子旭却很快打断她——
“不曾。”
唐璎摇摇头,“别装了,田老夫人的棺木入土时,我闻到了天麻的味道,那是顶级天麻才有的土腥味儿,而此前……”
她深吸一口气,“我只在你身上闻到过。”
犹记宫变的次日,她去大理寺狱审问钟谧时,曾在陆子旭身上闻到过同样的味道。起初她还以为是陆讳犯了头疾,却未曾想……那药是用在田老夫人身上的。
面对女子的拆穿,陆子旭却不以为意,一袭蓑衣傲然而立,身板依旧挺正,只眼中的眸光暗了些。
唐璎续道:“老夫人酉时下葬,你却选在宵禁过后才来祭拜。你之所以如此,第一,是不想引人耳目,而第二……”
她喉头微滞,紧盯着雨丝中的那双桃花眸,笃定道:“你是替别人来的罢。”
至于替谁,自然是九娘。
九娘因替陆子旭盗信而被唐璎禁足在太医院,以致今夜不能来祭奠,遂托了陆子旭前来。
那是他欠她的。
雨幕里的男人没有答话,然而沉默已经代表了一切。
“我就说……”
唐璎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杨九娘如何会知道我手上有信?如今想来……”她摇了摇头,“她恐怕并不清楚信是谁写的,也不明白你拿去有何用。你让她做,她便做了。”
雨夜的星光是黯淡的,微风拂来,混着山野的泥土气息,为静谧的夜增添了一抹生趣。
唐璎一袭绯袍,身姿挺立,目光眺向隐在暗夜里的绿枝,思绪愈发清明。
“我去找沈栋验信的事儿只跟你提过,而你……打探完我跟陛下的关系后,预判到我从翰林院出来后定会拿着信进宫,随后你便通知九娘开始行动,令她利用我对老夫人的愧疚之情将我引去太医院,随后又在茶水里下药将我迷晕,趁机夺信……”
说到此处,女子眸光微转,清冷的眼尾处扬起一抹深切的疑惑。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按常理来说,夺信的目的是为了毁灭证据,然而不知何故,九娘盗信后却并未立刻将其销毁,反在次日教我搜了出来。”
言讫,女子便不再多言,二人之间再次陷入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蹲伏的男子也终于起了身,将目光投向凉亭中的女子——
“那是证据,她自是不肯销毁,毕竟……”他深吸了一口气,闭眸道:“只有我能切身体会到她的痛。”
话已至此,算是彻底明牌了。
仇锦和田利芳皆因同一个原因故于青州府,为找出幕后黑手,陆子旭和九娘结成同盟倒也无可厚非,只是……
唐璎对陆子旭突如其来的坦然有些意外,迟疑片刻,道:“你这是认了?”
“是又如何?”
男子舍了伞,三两步走上前,缓缓逼近向他提问的女人,眉目倏尔变得凌厉——
“敢问章大人,下官究竟犯了何罪?”
“无罪,只是好奇罢了。”唐璎回视着他的目光,语调淡然,“本官今夜守候在此,也只是为了求证一些事儿。”
而此刻,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陆子旭说得对,他确实没犯罪——钟谧收到的那封信,是她托孙少衡找人誊抄过来的,并非真本,即便被盗,追其祸首,也只会是她,与陆子旭并无直接关系。
陆子旭一早便料定了她不敢与他为难。
雨仍在下,落在凉亭的一角,一颗一颗如铜豆般击打着破碎的廊檐。
“与陆容时通信的人也是你罢。”
朽木下,女子的嗓音清润而低哑,如涓流淌过,带着洞悉一切的透彻。
“张己告诉我,陆容时有修家书的习惯,频率大致在一个月两次左右,然而就在今岁二月,她往陆府寄出的信却有足足七封,我去贵府问过陆阁老,他说他收到过三封,至于剩下的四封……”
唐璎紧盯着眼前的男子,目光炯然,“想必是你写的罢……”
陆子旭倒也坦然,淡淡“嗯”了一声,直言道:“我想为她铺路。”
唐璎明白他的意思。
那日在大理寺,陆子旭问她是否已和黎靖北重修旧好,其目的除了打探她的行踪外,还在为他妹妹做考虑——
若君王心有所属,那陆容时就不该再心生妄念了。
于是——
他劝她自毁容貌,隐下锐意,主动向天子和天子的女人示好。如此,哪怕余生孤寡,后半生也算有了倚仗。毕竟陆公年迈,他又要只身赴险,陆家早已不再可靠。
“盘点‘老师’的人选时,我居然漏了你……”
唐璎眼睫微敛,伸手触了下亭外冰透的雨丝,随后淡淡缩回。
“我早该想到的,身为陆公之子,你自幼受百家思想熏陶长大,并不拘泥于特定的哪一家。四儒皆是你的老师,他们若想做点儿什么,你是策应的最佳人选。”
“陆子旭!”唐璎直视着男子的眼睛,眸光锋锐,嗓音森寒,“你究竟在为谁卖命?”
此言无异于逼问,她原以为陆子旭会有一瞬间的失神,然而——
“我只为仇姐姐卖命。”
渐暗的油灯下,雨滴模糊了男子的容颜,淌过他挺立的鼻尖。唐璎瞧着他,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显得那么遥远。
“我的仇姐姐就那样死在了绣江边,箭矢贯穿她的身体……那么痛……那么冷。”
“阿璎,你莫看她强干,她其实很怕冷的。”
男子的嗓音透着清寒,落在霖霖雨幕里,尤显孤寂。
见他如此,唐璎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钝痛。
这个不顾人言,向来己乐为先的男子,头次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她明白的,陆子旭此举并非投敌,乃是投诚,一如姚半雪的那句“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放走林岁,不过是他想要取得对方信任所必需牺牲的筹码,至于盗信,则是他用来表忠心的投名状。
然而明白归明白,唐璎心里还是十分失望的,毕竟陆子旭利用了她。
经此一事,饶是二人目标一致,也算是彻底离了心。
雨越下越小,女子的声音也越来越沙哑。
“昔曹大人为将齐党一网打尽,不惜以身入局,冒作叛党与易显‘同流合污’,二人互通书信数十封,所言皆为谋乱的机密。待到易显落马、易宅被抄时……那些信件倘若被锦衣卫找到,后果将不堪设想……”
凉风拂过,带起一片潮润。
雨滴划过眼睫,又归于无处。
暗夜里,陆子旭垂着头,静听着女子的絮语,空茫的眼神中似乎倒映着某种坚定——
“所以呢?”
当真是油盐不进……
唐璎憋了一口气,抿了抿唇,随即肃颜道:“曹大人故去后尚有学生为他善后,意图销毁信件,还他死后清名,可是我不会……”
她上前两步,直直地望着男子的眼睛,瞳孔清润,眸中若有锐光乍现。
“就算你我生死之交,可你若敢作奸犯科,罔失法度,我头一个上殿弹劾你!”
女子的嗓音沙哑却不失铿锵,绯袍烈烈,盈着斑驳的细雨,气度清华,宛若挺立的孤松。
然而——
“可章大人若无切实证据,便无权扣押我,不是么?”
男人抬起头,嘴角牵起一抹笑,含情的眉眼染上的春雨的凉,显得格外陌生。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说罢广袖一扬,剩余的纸钱尽数落入火盆中。
风起时,他却转了身,兀自消失在雨幕里。
*
未时,雨霁天晴,泥土芬芳。
初春的新雨过后,老旧的茶楼焕然一新,青砖黛瓦愈显古朴。
轩窗之下,一青衣男子正手持秘卷,倚窗品茶。
袅袅茶烟穿过他高挺的鼻梁,妖娆的眉眼,点缀在羽睫之间,美得似一副缱绻的画。
“陛下,太……”
康娄的声音打破了这般绮丽的画卷,他顿了一下,旋即似是意识到什么,改口道:“章大人到了。”
黎靖北睨了他一眼,手中书页未动,“还不将人放进来?”
康娄应了声“是”,转身去门口接人了。
唐璎到时,黎靖北正和张己说着话。张己看到她后,微微一愣,随后识趣地退了下去。
“你昨夜……”黎靖北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狐眸微闪,隔着水雾,眸中的情绪教人看不真切,“没回官舍?”
男人的语气中透着心疼,唐璎有些疑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瞧,却见自己风尘仆仆,绯袍褶皱,补子上凝满了早春的朝露,鞋履上的厚泥也只有京郊才有。
她这模样,显然一宿未归。
“嗯……”
唐璎不用看也知道,此时的自己定然面色蜡黄,满脸倦容,一时不由有些羞赧,遂微微侧开脸,清声道:“我在田老夫人的墓碑旁……见到了陆子旭。”
言讫,似是不欲多言,随后话锋一转,弯眸揶揄道:“陛下这招调虎离山玩儿得妙啊。”
女子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令黎靖北微微一顿,他放下案卷,却并未多问,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让人叫了水,亲自帮她宽衣。
阿璎就是这样,凡是遇上极为神伤的事儿,总是习惯以回避的姿态来应对。
——她的行为并非针对他,这是她处理情绪的一种方式,无需他来干涉。而他要做的,唯有陪伴与守护,一直守到她愿意主动倾吐的那日为止。
唐璎并未察觉到他的心绪,只低着眉,兀自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
黎靖北留守建安的计划她昨夜便猜到了。她更清楚,天子御驾亲征的决策并非一时兴起,反言之,那是他全面反击的开始。
远征本不用大张旗鼓,黎靖北却在出征的前一夜披甲造势,不仅如此,还将祭在太庙的“岁丰”拿了出来,意图混淆视听,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果然,她昨夜尚未出城,便接到了黎靖北的信,信中所述,那叫一个爱意绵绵,情真意切,好似他这一走,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来了。
不仅如此,为显真实性,同样的一封信,隐下茶楼的地址后,这家伙还特意给都察院的任轩、姚半雪,以及将将从兴中赶回来的墨修永捎了一封。
沐浴过后,唐璎顿觉久寒的四肢回暖了些,目光扫向堆满书卷的案台,忽而想起一事——
“张己方才瞧着神色不太对,可是宫里出了异动?”
天子此次“离京”必然准备充分,想来不会有大问题,然而思及上回的宫变,唐璎仍有些提心吊胆。
黎靖北却摇了摇头,拈来头巾,随手替她擦拭起半干的乌发,温声道:“前几日,舒太妃于锦州被擒,朕得知后立刻派了崔杭过去营救,只是还未等他动身,舒太妃便已经被人救下了。”
唐璎闻言一愣,擒人者自然是那位“老师”的人,至于救人者……
“难道是……”
黎靖北颔首,“陆三公子。”
唐璎瞳孔微颤,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想起了昨夜雨幕下,故人的那句“——我只为仇姐姐卖命。”
看来她的判断没错,陆子旭已经深入敌腹了。
思及此,唐璎深吸一口气,隐下那些不好的念头,勉强从嘴角扯出一抹笑,抬眸望向黎靖北——
“陛下接下来作何打算?”
“休养几日,静观其变。”
言讫,又将目光投向他,“你呢?”
君王的目光缱绻而深邃,带着包容的力量,似要看进人的灵魂深处,分明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反问,唐璎却感到了久违的暖意,连带着语调也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估摸着日子快到了,我要
去见一个人。”
黎靖北“嗯”了一声,想也没想便抬眉莞笑道:“朱阁老?”
唐璎有些意外,鹿眸微弯,踮起脚尖在男人的侧颊上亲了一口,随口夸赞道:“还是陛下聪慧。”
本着亲完就跑的原则,唐璎很快转了身。然而,就在她抬腿的瞬间,黎靖北却忽然攫住了她的皓腕,力道之大,让人挣脱不能。
目之所及,是男人势在必得的嘴脸,还有那魅惑众生的笑——
“再聪慧,最后还不是栽进了你的手里。”
言讫,二人双双褪了鞋履,互相拥吻着倒在了床榻上,衣衫交叠间,茶香浮动。
车马的喧嚣声盖过了室内的吟唱,伴随着雨滴击打屋檐的“哒哒”声,一夜好梦。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届时,一切都结束了……
四儒之中,唐璎对朱明镜的印象最为模糊,与此人仅在七月廿的簪花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陛下觉得朱大学士如何?”
朱明镜早已致仕,“大学士”一词不过是世人对他的尊称。唐璎问他“如何”,乃指朱明镜在四儒中的嫌疑度。
黎靖北的回答很是简洁,“与刘陆二人并无不同。”
他刻意避开了钟谧,其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自咸南建国以来,四儒的辉煌无人能及,四人当中,除钟谧外,其余三人皆是上善若水,为而不争的。说是三朝,刘陆朱三人却并未坚持到黎靖北这一朝。
他们四人皆为庆德年间的开国元勋,在文坛颇有建树,一生培养贤才无数。
若按常理来说,这些人当走“生时为君王鞠躬尽瘁,死后永享太庙”的路子。然而,四儒之首的刘泽骞却在嘉宁初期便隐去了青州府,陆讳紧随其后,接着便是朱明镜,仅有钟谧一人仍然坚守在庙堂,辅佐广安帝稳固基业。
单从避世绝俗的态度来看,除去已故的刘泽骞,陆朱二人嫌疑均等。虽表面无争,但暗地里是否利用过自己的学生有所图谋就不得而知了。当然,摆在明面上的钟谧也未必就绝对忠诚。
无论如何,唐璎还是决定去探探这位大学士的口风。
她此前去过一趟朱府,守门的小厮却告诉她,他家大人踏青去了,十日后归。而今恰巧十日过去,她便拿着原先的旧帖登了门。
她到时,朱明镜正在午憩,一年轻女子接待了她。
女子一身碧绿烟罗衫,眉如弯月,侧颈修长,容色淡雅,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超然的气质。
——此人正是朱明镜的女儿朱紫薇。
“见过王妃娘娘。”
唐璎敛衽行礼,目光落在眼前的素衣女子身上,莞尔一笑,“贸然登门,叨扰了。”
朱紫薇乃恭王妃,恭王故去后,她便搬回了朱府,用以照顾年迈的父亲。
“章大人客气了”,朱紫薇将她引入宅门西侧的一处长廊,淡声道:“这边请。”
“多谢”。
二人无声地走在回廊里,并无多言。
唐璎原以为,世家大族出来的孩子大都谨小慎微,少言多思然而——
“初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大人若有意,同家父叙完话后不若随我去西厢的浴池泡泡汤,驱驱寒。”
朱紫薇的提议令唐璎有些意外,她摸不清她的目的,一时有些犹豫。
正思考着如何作答时,朱紫薇已经将她引入了一处开阔的凉亭内。
“家父的药快煎好了,我去看看。”
说罢便微一颔首,转身走了。看态度,似乎并不执着于她的回答。
唐璎坐在亭心,远观朱府的湖景,心中颇为感慨。
朱明镜厉行节俭,朱家大族长过世后,府中再未进行过修。经年的风雨侵袭,大多砖墙瓦砾已呈老旧之态,隐在残败的园林内,瞧着略显萧索。
纵然如此,比起简朴的陆府,朱府依旧是恢弘的存在。放眼望去,抹砖对缝,翘檐雕甍之间,仍可从细节处窥见世家大族的韵味。
唐璎坐在亭内品了会儿茶,一炷香后,朱明镜来了。
这位年迈的老儒士一袭青衣,形容瘦弱,病容下是掩饰不住的疲色,温和中透着淡淡的疏离。
朱明镜生于高门,自小仆从环伺,锦衣玉食,由于常年浸淫于书本之中,疏于体肤劳作,以致年迈后身子不够康健。他如今这副弱不胜衣的模样,瞧着倒颇有几分风骨,却又与精神矍铄的陆讳迥然不同。
“——都察院副都御史章寒英,见过大学士。”
见贵人步入凉亭,唐璎从石凳上起身,缓缓行了一个礼。
想来朱明镜对她并不陌生,毕竟朱青陌和朱又华这俩人,一个是他侄子,一个是他远房表亲,一个因贩制禁毒、科举受贿事败而自戕,一个因罔顾百姓生死、公然渎职而锒铛入狱。
而这俩人,恰都是她送进去的。
文人都有傲骨,唐璎原以为这位大儒见了自己会有所不悦,亦或态度冷漠,然而并非如此。朱明镜对她虽称不上热络,却依旧以礼相待,十分有大儒风范。
“章大人客气了,老夫早已致仕,当不得‘大学士’一词。”
唐璎莞尔一笑,顺势将称呼改成了“朱阁老”,端起一盏茶,随口道:“说起来,朱大人走了也快两年了。”
此言本为试探,朱明镜却不为所动,也无意去探寻她说的是哪位“朱大人”,只轻咳两声,敛眉淡然道——
“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
唐璎立刻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阁老乃胸怀宽广之人,寒英惭愧。”
言讫,又话锋一转,“方才阁老所言,乃出自法家之祖韩非子,您年少时……或曾修习过法家之术?”
此前她找沈栋确认过,宫变那日给钟谧写信的人,对法家之术有一定的研习。
朱明镜对此倒是坦然,却也只简单回了个“不错”,并无延伸话题的打算。
听她提起陈升,朱明镜依旧面色如常,只一句“原是同窗,结业后便断了联系”就给她打发了,不含任何褒贬。
“章某今日登门,有一物要给大人过目,望大人解惑。”唐璎从袖口掏出一条姜黄色的流苏穗子,双手递给朱明镜,“这穗子,大人可觉得眼熟?”
接过穗子的一瞬间,朱明镜瞳孔微缩,容色起了微妙的变化。
唐璎观察着他的反应,并不声张,默然等着他回话。
那穗子是孙寄琴去幽州前托她保管的东西,说是月夜的老师所赠。唐璎今日登门是来套话的,为免显得目的性过强,便借着“看穗”的由头将之带了过来。
“这穗子……”朱明镜捏着穗柄的一端仔细瞧了一阵,敛眉道:“是阿朝状元及第那日……我送她的。”
果然……
唐璎心下了然。
簪花宴那日,她刻意将穗子系在了腰间最显眼的位置,以便人辨认。随后便是君主赐剑,朱明镜受完剑,返回座席时便瞧见了她,还叹了一句“后生可畏”。
“彼时陆阁老身后坐了两人,即章某和李书彤,章某原还不知您口中的“后生”指的是哪位,如今想来……”
说的应当是月夜。
“原来……您真是月夜的老师……”
“若你说的是花朝,那便是了。”朱明镜叹了一声,续道:“致仕前,我曾问过她是否要同我一齐归隐,她回绝了。”
回绝是肯定的,那时的月夜,是绝不会放弃孙寄琴的。
谈及已故的学生,朱明镜眸含悲切,使得本就颓丧的面容更加苍老了些。
“我以为……阿朝将那穗子转赠了你。”
初春的湖面上,几尾锦鲤腾空而起,溅起几滴水粒,淅淅沥沥的,尽数落到了这位老儒士的青衫上。
他却浑不在意,随手往湖心撒了几颗饵料,灰白的眉宇间皆是喟叹。
“阿朝她啊,终究还是太急了……我亦曾为局中之人,最是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
“您是说……”
朱明镜颔首,眸光扫向回廊深处的素衣女子,“小女便是前车之鉴。”
唐璎一愣,旋即想起了为妃的那些年,似曾听过坊间传言——
朱大学士的女儿出阁前心仪的人是允棠阁的史掌柜,她原是打算嫁作商人妇的,奈何史掌柜并无此意,时局动荡之下,不得已被崔贵妃逼着嫁给了恭王,恭王遇害后,她年纪轻轻又守了寡。
两人正说着话,朱紫薇端着药回来了。
听得二人的谈话,她端药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皮轻颤,面色却是一派坦然。
“父亲多虑了,女儿如今一切安好。”
见她如此,朱明镜点点头,便不再多言,随后又跟唐璎絮絮聊了一会儿,半个时辰后,忽觉体力不济,率先提了告辞。
临走前,唐璎叫住了他——
“朱阁老。”她笑了笑,将那条姜黄色的穗子双手奉给他,恭敬道:“物归原主。”
朱明镜摆摆手,“此物既与你有缘,你便留着罢。”
说罢便弯了腰,被朱紫薇扶下去歇息了。
望着父女俩远去的背影,唐璎心里有了计较。
朱明镜为人通透,有问必答,却也并不多言。不论她说什么,他的态度始终温和,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全然没有跟陆讳交谈时打机锋的感觉。
这样的人,若非绝对纯粹,便是滴水不露。
正思索着,一身着鹅黄裙装的丫鬟闯入眼帘,
对她浅浅一福身——
“浴池已备好,章大人请。”
唐璎微顿,缓了缓神,这才想起朱紫薇约她泡汤的事儿,眼见时候还早,她动了动眼皮,朝蹲在树上的女暗卫使了个眼色,得到对方的回应后,随丫鬟一道去了汤池。
朱府的西厢为女眷的住所,宅院后侧有有两道汤池,一处稍显破败,而另一处,瞧着却甚为精巧。
“这是娘娘的专用池。”
丫鬟将她引到了精巧的那处池子附近,方下汤具后便离开了。
一刻钟后,朱紫薇来了。
二人褪去衣物,用香胰净了身,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浴池。
随着“哗——”的一声响,唐璎矮下身,坐在了汤池中央。
许是昨夜淋雨的缘故,今日晨起时,她总觉筋骨疲乏,精神不振,而当热汤盖过肌肤的一瞬间,她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
池内放有茉莉和檀香,清幽宜人,给人以安宁之感,朱紫薇并非话多之人,唐璎亦然,二人便索性闭眸享受着,皆未发一言。
可突然——
“章大人。”
氤氲水雾中,女子的声音缓缓响起。
唐璎心中一紧,骤然睁开眼,向屋檐上的人比了个手势。
似是回应般,树影间瞬间荡起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然而,面前的女子并未多言,只默然转过身,将自己的后背对准了她。
唐璎大愕,“这是……”
夕光粼粼,泉水清清,女子瓷白的肌肤上却布满了触目惊心的利器伤,一道连着一道,盘根错节,极为狰狞,整个背部连着脖颈处几乎看不到一片完整的肌肤。
袅袅热雾中,女子赤|裸着上半身,吐息间不带一丝温度。
“嘉宁十五年,外祖父去世,我去了青州府奔丧。”
唐璎闻言一震,嘉宁十五年……正是青州疫发的时候……
难道……
她迅速撤回手势,似乎想到了什么,鹿眸大睁,“你……”
朱紫薇的话肯定了她的猜测——
“我是香室案的幸存者之一。”
唐璎深吸一口气,思绪倒回一年前。
颖川的祠堂前,姚思源曾告诉她,姚光的香方问世后,仍需人不断试药改良,以成疫药。那香方毒性大,试药者只能吸以微量,倘若吸嗅过重,则会对人产生极强的攻击性,乃止癫狂。
彼时,疫病的控制刻不容缓,姚半雪无法,只能发悬赏帖,广招极热体质之人前来试药。然而,就在疫方问世前夕,香室惨案发生了,盛荣以一己之力几乎砍死了所有的试药者。
足足四十五人,仅五人生还。
其中四人分别是姚半雪,姚光,钱老,以及盛子,唐璎也曾好奇过最后一位幸存者的身份,饶是有过诸多猜测,却未曾落实,不料那人竟是朱明镜的女儿……
假山之下,烟波浩渺,层层热雾腾起,将朱紫薇的眉眼晕得模糊。
“我是难得的极热体质,疫发时,外祖母严令我不许出府,是家父修书让我去试药的……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
唐璎微愣,“可大学士他……为何?”
朱紫薇合上衣衫,微微昂首,清润的瞳孔中倒映着通透的光。
“家父他……只愿为苍生发宏愿。”
唐璎听言一顿,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她终于明白了朱紫薇约她泡汤的目的。
近些年来,咸南国运不济,不论是禁毒案,还是青州地旱一案,皆有贪官作恶,以致百姓死伤无数。朱紫薇此举无非是想向她证明,一个心系家国、怜贫恤弱之人,绝无可能将苍生置于水火之中。
然而,她敬佩朱氏父女的高义不假,却依旧保有几分理智。
黎靖北的“远征”是一个信号,眼下的咸南已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谁知今日的这一切,又是否只是朱明镜布下的障眼法?
思及此,唐璎隐下胸中激荡,莞笑着慨叹道:“娘娘不愧为大儒之女,不仅高义,还**。”
朱紫薇此人必然是明大义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在疫发时不顾外祖母的劝阻,只身犯险。**也是,若非猜到她今日登门的目的,她又岂会突然约她泡汤,而后借机展示自己过去的伤疤,以求自保?
朱紫薇自然也明白唐璎的言下之意,却只是微微一笑,“大人过誉了,我自小生长深闺,朝中大事我也不懂,只少时读过几本书,对眼下的风雨略有感知罢了。”
唐璎摇摇头,“娘娘谦虚了。”
所谓“读过几本书”,不过以偏概全,生于世家大族的孩子,自小便懂得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眼界是远远大于才学的。
朱紫薇便是其中的典范——
她知晓她来者不善,恐在她登门前便想好了应对之策,“泡汤”便是手段之一。而朱紫薇尚且如此,朱明镜只会更甚。
至此,钟谧、陆讳、朱明镜这三位当世大儒她都已经见过了。这三人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他们的话,或暗藏机锋,或真假难辨,然而“老师”的人选,她心中似乎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只待进一步求证。
从浴池出来后,唐璎重呼了一口气,逐渐感觉身子开始回暖,同朱紫薇道别后便欲打道回府。
然而将将抵达盛通街,天上便下起了雨。
闹市中,一身披蓑衣的男子打马经过,雨水划过他宽大的帽檐,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滴到胸口,将官衣氤湿。
擦身而过的瞬间,唐璎明显一顿,却未多做停留,只微一点头便离开了。
男子见了她显然也愣了一下,旋即调转马头,停在了她的身前。
去路被挡,唐璎显然不大高兴,冷着一张脸问道:“陆大人何事?”
男子听言一顿,旋即抬高了斗笠,雨幕下露出来的——
正是陆子旭那张脸。
四目相对间,陆子旭神情肃穆,春水般醉人的桃花眸似染上了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嘴唇动了动,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唐璎等了半晌,却只等到一句,“阿璎,多谢。”
听言,她并未接话,只一双鹿眸静静地望着他,冷静得出奇。
她自然知道他在谢什么——
盛通街属闹市,陆子旭却不顾仪态,当街纵马,可身为御史的她却并未出言喝止,反而选了视而不见,这已是一种纵容。
“——不必道谢,少给我惹麻烦就好。”
这是她的回答。
陆子旭听言抿了抿唇,微一拱手,算是承了她的情,就在唐璎准备转身时,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
“届时,一切都结束了。”
说罢便一挥长鞭,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风雨中。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明道若昧,进道若退……
四月初一,天子出征,锦衣卫随行,一连五千余精锐力士齐齐出动,护卫皇帝周全。
两日后,众人来到辽渡口,稍作休整后欲往北进发,越渡时却不慎遇袭,一连折损数十人。
为护天子逃走,孙少衡和裴序二人接连重伤,倒地不起。
然而,即使到了此刻,御驾内的人依旧毫无动静。
车夫心里有些忐忑,尝试着唤了声“陛下?”
无人应答。
追兵在身后狂奔着,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气流中不时传来几声刀剑交织的“铮铮”脆响。
久等不到皇帝的吩咐,车夫有些犹豫,千钧一发之际,他只得将车驶离官道,并入一旁的山林之中。
一路上,他一刻也不敢停歇,紧咬着牙关,不停挥舞着马鞭在山道上疾驰着。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风声渐小,追兵早已不见了踪影,二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山林深处。
“再往前便是崖洞了。”
车夫擦了擦额上的汗,将车赶到靠山的一侧,转头看向车内的方向,试探性地唤了声,“陛下?”
依旧无人应答。
车夫慌了神,方欲上前查探,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摆了摆,示意他往山林左
侧走。
防风帘之下,皇帝的手宽大而修长,指骨分明,肤色偏玉白,而非清透的瓷白,较之以往似乎有些不同。
车夫顿了顿,却也没多想,依令掉转马头往左侧驶去。
马车仍在疾驰中,待到四下无人之际,他却突然卸了马褂,面色一变,飞起一只毒镖就往车内刺去,却听“咚”的一声闷响,毒镖戳到了车箱内壁。
他却犹不死心,两指一并,很快又飞起一只,直到利器没入血肉的声音响起,才彻底安下心来。
须臾,烈风起,将崖道旁的碎石掀落而下,树影晃动间,一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闪身而过,拦住了马车的去路。
男子一身玄衣,须发微白,颧骨微凸,眸中透着嗜血般贪婪而冷锐的光。
他不由分说地摘下斗笠,露出自己的真容——
林岁。
见了来人,车夫赶紧敛袖作揖,“见过林大人。”
林岁不耐烦地摆摆手,浓眉微皱,沉声问道:“人呢?”
他尚在逃亡之中,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盯他盯得紧,官道上把手出口的官差也都换成了锦衣卫,水路更是走不通。此番逃到这深山之中已是不易,若再出点儿意外……
林岁双目狠睁,眸中焦色暴露无遗,好在车夫接下来的回答令他满意——
“回大人,人在马车里头呢,方才被小的用毒镖扎了一下,此刻应在弥留之际。”
话音方落,车厢内适时传来一阵短促的闷哼声,伴随着细碎的呜咽,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做得不错!”
林岁骤然大笑,胸腔疯狂地起伏着,笑得目眦尽裂,面容狰狞,突如其来的兴奋已然压过了所有理智。
“陛下啊……林某自幼苦读诗书,便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效忠朝廷……”
他上前几步,猛然握住车架的前沿,望着车内的人影忆起了往昔——
“嘉宁年间,林某终得偿所愿,三元及第,考取功名,一路从编修、给事中,做到侍郎、尚书,虽不敢自称功绩斐然,却也是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儿的人,林某原以为自己一生便是如此了,可到了广安年间……”
说到此处,他眸色一凝,嗓音也变得阴沉,“陛下却不听劝阻,执意推行女官政策,让那群娘儿上位,任由她们对我等耀武扬威!这天下!本该是属于我们男人的啊!!”
荒山野林中,草木竞生,大雁齐飞,于苍茫的碧空下落下一道道长影,倏然而逝。
林岁说得激昂,车内的人却无暇回应他,隔着车帘,只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传出。
林岁为咸南效忠多年,向来循规蹈矩,唯命是从,弑君的事儿他没干过,这是头一回。
事成,名垂千古,百年后入主功臣墓;事败,遗臭万年,即刻人头落地,尸骨无存。
山野的风鼓动着耳膜,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腔,林岁也不知,此时此刻流淌在他血液中的,究竟是忐忑还是兴奋。
“——陛下,对不住了。”
言讫,他似下定了某种决心,眸光倏尔变得锃亮,快步走上前,“唰”地一下掀开车帘,却在见到天子的一刹那,笑容陡然凝固。
“你……怎么会……”
车厢内,黎珀一身银甲端然而坐,眉宇冷凝,肩背挺拔,不仅毫发未损,甚至还有闲心对他笑——
“怎么?见到本宫……林大人似乎很惊讶?”
年轻的郡王皓齿毕露,容色悠然,一双微弯的凤眸迎着林岁悚然的目光,笑得比他还灿烂。
“没想到吧,锦衣卫前五所那五千精锐力士,实则不过数百人,其余的……”他弯了弯眉,露出一副好整以暇的神色,“皆隶属石安军。”
见到黎珀的那一瞬间,林岁已然目瞪口嗲,反应过来后,犹不死心地转动眼珠,似在寻找着什么。
“大人在找这个吧?”
黎珀笑了笑,随手从腋下夹出一只利器,扔到了林岁的脚下。
那利器,正是车夫第二次掷过来的毒镖。
彼时,他正穿着黎氏皇族的锁子甲,毒镖飞过来时,尖头恰好打到了他胸前的铁片上,留下一道微微的划痕。
“你……怎么会?!”
林岁尚在震惊之中,便被黎珀割喉而死。
一旁的车夫慌了神,方欲逃走,却被迎面而来的一支长枪掼倒,一大块血渍在胸口泅开,“嗬嗬”两声后轰然倒地。
黎珀将目光投向掷枪之人——
是陆子旭。
与此同时,周惠和郭杰也带着石安军的主力赶到了。
他们盗匪出身,惯会隐藏行踪。“天子”假出征的计划他们是知道的,为防生变,早早便在崖洞处隐藏起来了,随时待命。
“哟,陆大人这么急着灭口啊。”
黎珀拂开车帘,好整以暇地看向陆子旭,目中并无责怪之意。
“见过郡王殿下。”陆子旭微微昂首,转而看向车夫的尸体,眸中闪过漠然,回了句“无用之人罢了”,便带人离开了。
周惠看到躺在地上的林岁后简直吓了一跳,“殿下,这……”
林岁是眼下三司最要紧的逃犯,若按正常程序,他该被抓回去刑讯的,却无端死在这荒郊野岭,她不知要如何跟天子交差……
黎珀却不以为然,一个纵身便跃到了马背上,唇角勾起一抹笑。
“陆大人方才不是说了么,无用之人罢了,留着只会误事。”
说罢便策马离开了。
周惠还待再说些什么,郭杰却对她摇了摇头,“大人,我们走罢。”
周惠有些犹豫,眼见黎珀的身影越走越远,只好令人将林岁和车夫的尸身简单包裹了下,随车运回了建安。
*
离开朱府后,唐璎并未随黎靖北宿在茶楼,而是回了官舍。
许是连日阴雨的缘故,她总觉得心绪难安,一夜辗转难眠,迷迷糊糊睡了两个时辰便起了身。
好在次日休沐,不必急着上朝。唐璎叫来热水,尚未来得及洗漱,官舍的小厮便赶了过来。
“章大人,您的信。”
隔着厚重的木门,小厮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
唐璎放下巾帕,淡声道:“进来罢。”
小厮应声而入,将两封带有折角的信放在案头,随后垂下头,静待唐璎吩咐。
唐璎拿起其中一封,展开后又放了回去,随后拿起另外一封,细细品读一番后,随即瞳孔微张,神情严肃了起来。
小厮久等不待,微微抬起头,看向桌案上的两封信,信的内容他不清楚,端看封面,似是邀请函。
须臾,他又将目光落到女子的面孔上,却见她鹿眸微垂,眼睑下透着淡淡的青色,竟是一副疲态十足的模样,不由心生不忍——
“大人若不想去,小的便帮您推了罢。”
唐璎摇摇头,下意识将信往里侧掖了一下,“不必了,下去罢。”
小厮讪然一笑,随后依言退了出去。
唐璎拴好门窗,对着桌案上的两封信陷入了沉思。
小厮猜得不错,这两封信确是邀请函不假,却没有一封是她能,或说她想推脱的。两封信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人,一个约她在护城河会面,一个则将与会的地点定在了紫金山的竹林。
唐璎逐一阅览完毕,并未回信,而是将其中的一封烧了,转而去了美人斋。
“陆子旭已赶往锦州,各路兵马皆已备齐,‘老师’他……也快出发了。”
春日的暖阳下,白衣公子倚窗而立,眉眼间似衔着深情,微风拂过他的发梢,风流蕴藉,雅人深致。
唐璎甫一进门便见着了这副美景,不禁眉梢微顿,从背后环住了男人的背。
“老子曾言——‘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此乃天道赐予的良机。”
她踮起脚尖,将头枕在男人的宽肩上,轻轻吻了吻他的后脖颈,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
“陛下,我们的机会来了。”
黎靖北并未回话,而是微微倾过肩,让她将头靠得舒服一些,静默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陛下”出征
后,黎靖北便跟着张己等人迁去了城西的茶楼,然茶楼终归人多眼杂,并非久待之地,唐璎索性将他转去了美人斋。
美人斋曾是建安城规模最大的女子饰品店,由唐璎的兄长唐瑾和古月阿姊一手创立,古月被“流放”后,唐瑾也去了蜀地,这间店铺随后便被萱娘接管了去,萱娘算是看着唐璎长大的,她对她很放心。
几经易主后,如今的美人斋早已门可罗雀,曾用来招待贵客的三楼更是无人问津。如此一来,隐私性却是极好的,倒适合藏人。
二人温存了一阵,唐璎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推开黎靖北,抬眸望向眼前的男子:“郡王殿下那头如何了?”
见她分心,黎靖北有些不满地掐了她一下,俊眉一挑,“朕天生不擅做戏,他若连这点儿识破的本事都没有,也敢来造反?”
说罢再次将人拥入怀中。
唐璎却无心眷恋,思绪飘回了天子“出征”的前一夜。
那夜,黎靖北特意将“时和”从太庙拿了出来,还穿了身旧时的铠甲以壮军心。那铠甲瞧着气势还行,却不防利器。
那身出征的行头,混淆视听,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行至半路,那伙人就会发现,不仅人换了,就连君主的旧甲,也变成了刀枪不入的锁子甲。
可……万一呢?
似是看出了女子的心不在焉,男人叹了一口气,难得正色道:“放心罢,皇叔那头一切顺利。”
“那就好。”
想想也是,黎珀那家伙,瞧着跟陆子旭一样浪荡,在智谋上,两人却不相上下,都是绝不会让自己吃亏的类型。
唐璎这才舒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
“方才周惠来报,林岁死了。”
“你是说……”
黎靖北点点头,“妄图弑君,被皇叔割喉而亡。”
唐璎有些惊讶,却不觉遗憾。
林岁乃乱党,他的死罪有应得。
窗外的朝阳为唐璎秀致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柔光,鼻梁小巧而挺拔,鹿眸清澈,分明是最纯净的长相,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只一瞬,她便笑着摇了摇头,转眸对身后的男人道:“黎明到来之前,劳陛下在此委屈几日了。”
“委屈倒不至于,倒比宫里的日子悠闲得多。”
黎靖北亦回以微笑,狐眸微转,假作未曾注意到她方才的神情,望了望天,柔声嘱咐道:“天儿快变了,这几日你去官舍待着,尽量减少外出。”
唐璎“嗯”了一声,随后撑开了伞。
“在此之前,我还得去见一位故人。”
黎靖北听言并未答话,亦未再追问,只静默地望着她,狐眸幽深。
唐璎心里清楚,以这家伙洞若观火的本事,既然能猜到她上回见的人是朱明镜,那么这回见的人,他想必也猜到了。
他既未问,她也不必过多解释,只微微弯眸,以口型比了个“夫君等我”。
见她如此,黎靖北久违地翘起了唇,潋滟的曦光洒进他深邃的瞳孔,妖冶夺目。
“夫人早去早回。”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君之所托,某必不相……
午后,雨过天晴,惠风和畅。
春日的画舫飘荡在护城河上,似锦鲤游过,留下一串串波光粼粼的倒影。
煦日下,一青衣男子仰面斜倚在桅杆上,眉宇清隽,姿态闲适,乌发随着微风而舞,低眉抬首间透着凌人的意气。
见绯袍女子上了船,他翩然一笑。
“你来了。”
这一笑,恰似邗江边的那一瞥,恍如隔世。
唐璎有些恍神,旋即低下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今日一早,她同时收到了两封邀约信。一封约她午后去护城河,而另一封,则将会见的地点定在了紫金山。
这第一封信的落款,正是墨修永。
另一头,男人望着朝他款款走来的女子,眸中深杂再也掩饰不住。
今日一会,或是永别。
自兴中一别后,二人未曾再见面,草长莺飞,积雪消融,尔来已经四月有余。
大殿上,三司长官联合上奏,力证承安门前的尸体是为孔青,而非孔玄,还原宫变当日真相,随后事态扭转,莫同的冤屈被洗刷,而他这个“莫同之子”,自然也就不用背负千古骂名。
在工部的这些年,他政绩斐然,若留下,或可升为侍郎,然他并未如此,乃是自请前往兴中,完成先父遗志,守护百姓安宁。
愿景虽大,却抵不过自己的私心,故此在临行前于画舫设宴,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我跟令姝和离了。”
令姝是他的妻,也是他老师钟谧的次女,往昔他为救舒姨娘母女出火海,考取功名,不断在京中积攒势力,而迎娶首辅之女,恰是踏板之一。
他并不为此感到愧疚,和离的事儿是钟令姝提出来的,而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
周皓卿是钟谧的长婿,他的叛变对钟府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打击,钟谧下狱后,钟府更是雪上加霜。
与令姝和离后,坊间有流言传出,皆言他见风使舵,薄情寡义,他却无意辩解。
先不说兴中苦寒,本就不是令姝那般娇生惯养长大的闺秀待得惯的地方。更何况,他们心中各自有人,原本就不该结合。
这是他的私事,他本不该讲给阿璎听,眼下也并非合适的时机。
可他……
就是想说。
昔日在邗江边,他违心的那句“嫁给太子,不是挺好的吗”令他抱憾终生。他痛恨自己没有交代的离开,也明白如今就算有了交代,也改变不了什么。
纵然如此,他也不想留下遗憾。
炽烈的日光下,碧波荡漾,白莲摇曳,莲心沁在湖水之中,蓬勃清润,馥郁芬芳,一如眼前的女子。
墨修永望着她,思绪回到了年少时。
那时的他,无忧无虑,意气风发,倚着为裴序办差的由头去了维扬,实则不过游山玩水,逍遥自在。
也正是那时,一抹旖旎的风光闯入了他的世界。
印象中的女子寡言少语,气质出尘,清雅中带着几分灵动,似一只狡黠的小鹿。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心也跟着生了牵挂……
时过境迁,邗江边那个浣足拾栗的女子早已远去,如今的她,绯袍加身,气势铿锵,眉眼秀丽如初,却也承载了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而另一头,女子并未对他和离一事做出评价,眉眼微垂,始终一副淡淡的模样,似乎并不在意,听他似有辞官之意,只顿了一下 ,道——
“在兴中时,你曾刻意隐瞒孔青的身份,意图混淆视听,是为欺君,然而宫变那日,你却给裴镇府使去了信,令他及时赶到了南阳宫,是为救驾。如今功过相抵,加之周小公子的忠心,纵使周皓卿叛乱在先,伯府也并未被抄家,是以你也……不必急着走。”
是挽留的话语,墨修永却并未感到惊喜,只因他明白,阿璎此言,不过是想为君王留贤罢了。
遂干脆地摇摇头——
“我欲去兴中。”
短短几个字,唐璎几乎立刻就参透了他的愿景,恭赞道:“墨大人高义。”
果然……
墨修永有些失落,然而更多的,却是释然。
不甘,却也释然。
他令船夫拿来一壶温酒,为女子斟了一杯,垂眸道:“我明日便走了,今日之行本是临时邀约,我……没想到你会过来。”
此言一出,唐璎却是笑了,顺手接过酒盏,仰面一饮而尽,洒脱道:“你我相识一场,故人辞别,何不来相送?”
墨修永摇了摇头,放下酒盏,唇角弯成一个无奈的弧度——
“阿璎,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每每你有求于人的时候,左眼都会下意识地跳一下。”
言讫,不待女子有所反应,又道:“说吧,什么事儿?”
唐璎有些讪讪,眸色却无比坚定,直言道:“我想将周惠要回来。”
墨修永颔首,“原来如此。”
钟谧下狱后,远宁伯周怀录对他的态度也跟着急转直下,他原以为周怀录会对他发难,可周皓卿逼宫一事终究给了伯府不小打击,周怀录尚且自顾不暇,再加上他在庙堂深耕数年,多少掌握了一些周怀录的把柄,想借机从伯府要两个女人出来倒也不难。
舒姨娘暂且不论,就连周惠,作为未出阁的女眷,若不是愿待在伯府,也是可以跟着他这个二哥走的。
见对方许久未作答,唐璎轻咳了一声,垂眸续道:“兴中凄苦,墨大人也不想让令堂和令妹跟过去受苦吧?”
墨修永对此倒是开明,“这就要问问她们的意愿了,我母亲是愿意的,至于小妹……”
“——周惠那头我去游说,你肯放人就行。”
唐璎识趣地笑了笑,鹿眸中华光流转,“我对石安军的统领有信心。”
墨修永便不再多言,修指滑过,顺手将一碟剥好的板栗推到她跟前。
“此去经年,就当是临别赠礼了。”
望着一颗颗莹润饱满的栗子,唐璎怔了怔,心思涌动间,忽而想起一事——
“梅幽堂冬日里有卖板栗的事儿,是你……故意透露给陛下的吧?”
自从知道师父给的那些板栗皆出自某人之手后,她便十分好奇,那般严寒的冬日,那家伙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
因着先太后的关系,黎靖北和舒太妃走得很近,然舒太妃远在锦州,二人至多也只在节假日相互问询。墨修永则不一样,他是舒姨娘的次子,也就是人家舒太妃的亲姨母,关系显然更深一层,平日里交流也更多。
若非墨修永刻意透露,黎靖北缘何会知道梅幽堂有板栗卖?
对于她的疑问,墨修永显然有些意外,斟酒的手微微一顿,转而摇了摇头。
“是,却也不是。”
梅幽堂售卖板栗一事,确如她所说,是他告诉皇帝的,却非“故意透露”。
只是入仕后,某个闲暇的冬日午后,她思念阿璎思念得厉害,又恰巧瞥见值房的案台上摆着一篮板栗,那是姨母寄来的。望着那堆饱满的木巽子,他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剥了起来。
彼时岁初将至,大雪严寒,恰逢天子来工部巡视,声势浩大,百官朝拜。
不多时,华盖停在了他的值房门口。
隔着轩窗,天子的声音低洌又沉静,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场,“板栗盛产于秋,冬日极为难寻,不知墨卿从何而得啊?”
他如实回了句“太妃娘娘的梅幽堂”,随后俯身欲拜,却被天子阻止了。
天子探出一只手,往前摆了摆,示意他不必多礼,却又冷不丁来了句——
“继续。”
他不敢违抗,顶着凛风,直剥得手指通红,腕骨断裂处隐隐作痛,却一刻也不敢停下来,直到那满满一篮的板栗尽数了见底儿,才敢抬头看向皇帝。
那一日,隔着轿帘,皇帝盯着他的手指看了许久,眸光深沉,却并未多言。
剥完后,他将木篮递给张己,说要献给天子,却被天子拒绝了——
“不必了,你自己留着罢。”
说罢,便让车夫起了轿。
碧空下,华盖远去,留下一串齐整的脚印。
他从来不知……天子对阿璎有情……
前太子妃喜爱板栗是人尽皆知的事实,然当天子看到那堆颗粒饱满的木巽子时,却未见情绪起伏。
冬日寻来板栗本是奇事,他原以天子当日不过随口一问,可如今想来……
那位九五至尊可真会装。
江风拂过,画舫如梭,接天的莲叶舒展自如,青粉交替间,尽显春意。
墨修永举起酒盏,仰脖一饮而尽,眉眼含笑,一如邗江边那个潇洒的少年。
“阿璎,保重。”
故人无恙,余心安矣。
女子亦举杯,畅快一笑,“墨碧血,你也是。”
烈日当空,疏影横斜,男女的身影交叠倒映在湖面上,又相互错开。他们各自奔驰,永不交织,却又彼此遥祝,各守安宁。
辞别墨修永后,唐璎去了大理寺。
甫一进门,一面色黢黑,体格壮硕的男子找上了她。
“章大人。”
唐璎认得他,这人是陆子旭的心腹,眸色瞬间幽沉起来。
“何事?”
男子微微拱手,浅行了个揖礼,道:“陆大人的信,章大人可收到了?”
唐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男子抿了抿唇,神色间似有犹豫。唐璎见人迟迟不肯走,眼皮一抬,补了句——“你还有事?”
“陆大人托小的带话。”
男子微微垂眸,黢黑的面容上浮现几缕尴尬,似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顿了顿,道:“有劳了……”
唐璎摇摇头,“告诉陆主簿,相交一场,承蒙信任。”
她立在廊檐下,绯袍摇曳在春风中,面色清润,眸色铿锵。
“君之所托,某必不相负。”
听言,男子再次抱拳,道了声“章大人高义”,转身离开了。
男子走后,唐璎去了大理寺的牢狱。
她令狱卒给钟谧换了间宽敞的牢房,又带了些干净的毡毯和食物。
许是人之将死,怕天子身边没人的缘故,钟谧这回对她的态度明显好转了许多。苍眸微弯,竟破天荒地露出了二人相识以来的头一个微笑。
“老夫时日不多了,章大人有话尽管问罢!”
钟谧毕竟是三朝元老,又是当世大儒。见他如此,唐璎心里有些发梗,强忍着不适,垂眸道:“我此来确有些事儿欲向大人求证。”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老人——
“是关于四儒的。”
钟谧似有所感般点了点头,竟真跟着她的引导说起了当年的往事。
身为四儒之末,他与刘陆朱三人交集颇多,然相较陆朱而言,他对刘泽骞的显然印象更深。
“老夫虽为陛下搭上了这一生,坐到了人上人的高位,然陛下最为景仰的人……仍是他的老师……”
说起已故的刘太傅,钟谧苍老的瞳孔中不由染上了一层阴翳。
刘泽骞是四儒之首,亦是天子之师,因疫病卒于嘉宁十五年。
想他辅佐的那些年,黎靖北虽对他礼敬有加,心中最为敬佩的,却永远是他的那位老师。
他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言谈中,唐璎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情绪,却不欲多言。
她与这位忠君的开国元勋本就不是一路人,她虽惋惜他的凋敝,却永远不会共情他的做法。
末了,却还是忍不住道了句:“钟大人,戕害忠臣遗孀,按《咸南律》,当诛九族。”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老人的目光中透着锋锐,“若非陛下宽仁,那牵连的……可就不止您自己了……”
众所周知,钟谧一生无子,府中的两个女儿是他一生的软肋。
大女儿钟令妤原被指婚给靖王,却因意属安国公府的小公子私奔至维扬,追爱失败后又回了建安。
钟令妤回来后,钟谧并不引以为耻,令她草嫁了事,反而替她四处周旋,最后找了锦衣卫的指挥周皓卿来接盘。至于小女儿钟令姝,在他式微时,原可攀上刑部的沈侍郎结亲,却被他厉行阻止,反在自己得势后许给了自己的学生墨修永。
由此可见,他是真心为两个女儿的终身作打算的。
只不过事不由人,令妤与令姝,一个守寡,一个和离,两段姻缘,皆以兰因絮果而告终。
提及一双女儿,固执的老者眸中闪过心痛,面色却是铿锵。
“吾之心与迹,陛下自有评判!而吾,不悔!!”
他错信了林岁又如何?
宫变那晚,倘若躺在玉阶前的人真是孔玄,倘若冯高氏进宫的目的是要对陛下行不利,倘若他犹豫了哪怕一刻……
他赌不起……他真的赌不起……是以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敢让陛下担一丝风险!!
当真是冥顽不灵……
唐璎无意与他争辩,只无力道:“可陛下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她转过身,令狱卒给牢房重新落了锁。
不多时,甬道上传来女子的一声哀叹,似幽冥般,带着飘忽的惆怅。
“钟老师,你给的太多了。”
从大理寺狱出来后,
天上突然飘起了雨。
望着细细密密的的的雨幕,绯衣女子闭上了眼,思绪陷入空茫。
再睁眼时,面色沉肃如水,眸色却是一派清明。
至此,钟谧,陆讳,朱明镜这三人她全都见过了,至于“老师”的人选,她已有了大致的猜测。
回到都察院,她本欲去寻任轩,却得知他并不在值房内,遂索性召来照磨所都事,令其翻出了广安二年内罗汇送礼的官员名单。
望着那一长串黑压压的名字,只几息,女子的眸光陷入暗沉。
她叫来张己,眸中的疲色再也掩饰不住,却仍强撑着道:“告诉陛下,酉时去紫金山的竹林等我。”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大人不必等了。”……
酉时,雨过天晴,霞光万丈。
连绵的紫金山笼罩在金光之中,磅礴而神圣,引领着山脚下寥若星辰的皇陵与忠臣墓,透着勃发的力量。
山道旁的竹林苍劲而翠绿,修长的青竹笔直地伫立着,枝叶繁茂,筠如苍玉,绵延着一飞冲天的生命力。
唐璎到时,黎靖北尚未赶到。
她卸了履,闭眸坐在凉亭的草席上打坐,静听竹海摇曳的窸窣声,逐渐放空了思绪。
今早,她接到了两封信,其中一封来自墨修永,约她于护城河边的画舫见面,至于另一封……则来自陆子旭。
似是心照不宣般,陆子旭并未在信中言明会见的目的,只留了一句话——“紫金山竹林西侧的石亭,酉时见”,信纸右下角还留了个大理寺主簿的官印。
唐璎深知那封信的重要性,因此读完便烧了。
微风穿过凉亭,带来几分春日的清新,几里外的山道上,忽的传来阵阵铁蹄声,厚重而低沉,带着几分刻意掩饰的闷响。
唐璎蓦然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一名骑着烈马,头戴黑纱斗笠的玄衣男子。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列骑兵。
男子见了她显然也很惊讶,眸中跃过一闪而逝的狠意,面儿上却是不显,只亲和道——
“寒英也来踏青?”
唐璎心中冷笑,谁这么不长眼,踏青踏到皇陵来了。
不过眼前的这位大人嘛,倒是有这个特权……
“大人不必等了,陆子旭不会来了。”
她抬眸望向远处,眸色幽深。
那里是官道的位置。
男子却是不解,“这与他有何干系?”
“莫装糊涂了,陆老师。”
唐璎绷直背,倏尔从草席上立起身,鹿眸直勾勾地盯着马背上的男子,容色清寒——
“据我所查,近年来似乎有一名老师,利用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屡屡教唆官宦贩制禁毒,控制千秋阁,伙同权贵戕害无辜,意图谋乱!!”
女子的声音高亢,落进幽林里,愈显铿锵。
清风拂过,掀开男子遮面的黑纱,斗笠下的面容骤然浮现——
颧骨突出,肌肤苍老,须发皆白,唯一双眼睛未见浑浊,仅有矍铄,然而在那双矍铄的瞳眸中,却倒映着超然的沉毅,仿佛一口深不可测的幽井,要将人吸入其中。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四儒之一的陆讳。
“章大人,我不知你为何要胡言乱语,凭空污蔑老夫。”
见唐璎态度不善,陆讳索性摘下斗笠,露出阴鸷的脸,矍铄的鹰眸在日光的映衬下变得锐利。
“老夫近日忽觉胸闷腹满,尝闻山郊的沐兰汤可祛邪治病,此番出城便是为此,可不知为何到了章大人口中,竟成了乱臣贼子?”
说话时,他纵身跳下骏马,悄然对身后的隐卫摆了个手势。
唐璎看清了他的动作,却只作不知,一双清润地鹿眸凝视着面前的男子,目光坦然。
“四儒之中,我怀疑过钟首辅,朱大学士,甚至是已故的刘太傅,唯独对你的怀疑最少,直到陆子旭的种种怪异之举给了我答案……”
仇锦去世后,陆子旭大为悲恸,此后行径更是变得极为反常。
很显然,他比她要更早察觉出自己父亲的异常。
为了替仇姐姐报仇,他隐忍蛰伏大半年,只为获取父亲的信任。
行动前,他曾连着修了几封家书给陆容时,劝她自毁容貌,主动示弱,以此来讨好黎靖北。
陆容时曾因在宫中谋害朝廷命官而被天子禁足终生,她本人又未曾被天子所喜,二人之间并无夫妻情分,遂只能靠服软来给天子施压,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如此一来,即使父亲日后谋反,只要小妹一日还是帝妃,就受天子庇护,哪怕全家抄斩也轮不上她。
而骄矜如陆容时,就算落入冷宫,也自是不肯放低姿态,唐璎不知陆子旭是如何说动她的,但很显然,这一步他完成的很顺利。
小妹的生计得以保全后,陆子旭的首要任务便只剩讨好陆讳了。二人是父子,本就有着一层天然的信任基础,陆子旭想要更进一步,就只差一封投名状了。
而那个投名状,便是林岁。
自林岁将钟谧引入宫门的那刻起,他便成了一颗废棋。即使陆子旭设计将他放了出去,行踪却也落在了三司的掌控之中。他的存在,犹如一颗地雷。
既如此,陆讳断不会让他加入后续行动,但陆子旭却可由此取得父亲的信任,参与关键部署。
“更何况,林岁虽说明面儿上是钟谧的学生,却也是被您硬塞过去的。”
唐璎拿出国子监的一本旧册,鹿眸微垂。
“据记载,相较其他三儒,陆老师您早年收的学生最多,单就在朝为官者便有三百人余,若是逐一管教,实在应接不暇。是以倘若遇上资质尚可的,您会分给其他三儒来教导,而林岁……”
她翻开书册,葱指点在其中一行字上——
“在入钟门之前,曾在您身旁伺候过笔洗,足两载有余……”
不仅如此,陆讳远非表面儿上看上去那般孤傲高洁、淡泊名利,若非喜好结交,陆子旭又怎会同时拜了其他三儒为师?
而陆子旭,显然是在三儒的耳濡目染中得了慧的。
得知唐璎手中有信件的誊本后,他令九娘在太医院火速将之调包,进一步取得父亲的信任。
“钟谧收到的那封信,他知道你不会用自己的口吻或字迹来书写,他也知道我手中拿到的必不是真本,但那又如何?他的偷信之举,无论有无实用,也是一种忠心的体现,至少让你更放心他了,同时也为他自己赢到了锦州军队的部署权。”
锦州军队的部署权……正是这关键的一步,令陆讳多年的筹谋毁于一旦。
拿到军权后,陆子旭便立刻马不停蹄地开始部署千秋阁的行动,逐渐将权力收拢,后得知舒太妃被擒,又趁天子的主力军赶到之前将其救下,力挽狂澜。
陆讳这头,显然已经从陆子旭那头得知了林岁的死讯,以及出征的人并非天子。狡诈如他,几乎立时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随即便做了出逃的打算。至于紫金山的这条“逃跑路线”,显然也是陆子旭“特意”为他规划的,只等行到一半,被官府的人瓮中捉鳖。
然而就算到了此刻,陆讳仍是一副无畏的状态,眼神一改先前的矍铄,写满了桀骜和荒谬。
“呵,我儿岂会背叛我?”
身为三朝元老,他光耀一生,追随者多如牛毛。傅君、齐向安、周皓卿之流不过草芥,虽身居高位,却甘愿仰仗他的鼻息而活,为他而死。
陆子旭?
这可是他的儿,平日里虽不着调了些,心里还是有老子的。
背刺他?
绝无可能。
唐璎不欲与他争辩,只默然摇了摇头,“有才无德,可叹可惜。”
陆讳却并不着恼,只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语调轻松。
“倒是聪慧。”
他凝视着她,目光如炬,如同注视着一只蝼蚁。
“你虽不知全貌,却也将事情的大概推演了出来,然而这些话……”他笑了笑,如沐春风,“你怕是再也没有
机会说与陛下听了。”
唐璎了然——
如此便是承认了。
即便如此,她面上却不见恐慌,依旧是一副清冷的模样,迎着头顶男人审视的目光,姿态从容,仿若在看一个罪人。
幽深的竹林中,万籁俱寂,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气息,却又弥漫着某种蓄势待发的汹涌。
望着眼前的绯袍女子,陆讳不由生出了一阵惋惜之情。
进学为官上,他不似林岁那般蠢钝、狭隘,他不计较男女之别,从来只信奉能者居之的道理。
寒英这孩子,有韧性,根器佳,本是极好的苗子,若假以时日,能力不输傅周之流。
只是……可惜了……
夕阳的余晖为竹林镀上了一层金影,投进陆讳的眸中,形成了一层阴翳。
宫禁将至,久则生变,他深知速战速决的重要性。
遂戴上斗笠,低下头,朝身后的武士比了个手势。
风起时,一支长箭凌空飞出,直指唐璎,却又在女子的眉眼之间堪勘停住。
是黎靖北。
年轻的帝王一袭白袍,一手握着箭羽,一手揽过女子的腰,眸色冰寒,染着急切。
“你没事儿吧?”
唐璎摇摇头,兀自替他将一绺发丝别到耳后,转头看向面前的叛贼。
另一头,陆讳虽对黎靖北的突然出现有些惊诧,但尚算镇定。
他眸光微闪,迅速盘起了眼前的局势。
天子那头,包括康娄和张己在内,护卫拢共十二人。这些人显然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并无其他外援,就算此刻调最近的府兵快马加鞭赶来,也要至少两炷香的功夫。
而自己这边,随从约有二十余人,这些人虽不若天子护卫那般强悍,数量上倒是可以博一博。
据子旭那边传来的消息,北征的人并非天子,乃是福安郡王。
他不知天子去了何处,只隐隐感到有些不对,这才带着人急慌慌地出城。
如今已是背水一战,成败在此一举,只要他能逃出建安,到了锦州那头……
陆讳思索着,矍铄的苍眸倏忽变得晶亮,凝视着面前的二人,迸射出残忍的光。
然而——
“你去了也没用,黄尚书和崔杭一早便在锦州候着了。”
似是知他所想一般,黎靖北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讳听言大震,“什……什么?”
帝王长睫微垂,低眸俯视着他,挺拔的五官在夕晖下愈显立体,眉梢眼角俱是冷峻。
“你的女儿,离宫了。”
“知道你不打算带她走,她自己先走了,看情况,似乎也不打算同你告别。”
陆讳显然没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如今锦州失守,他哪儿还顾得上那些。
遂毫不在意地蔑笑一声——
“那是她自己的事儿。”
他对身后的侍从比了个手势,竹林中很快响起兵刃相接的声音。
滚滚黄沙之中,女婿的身形如修竹般挺拔,眉眼如锋,气质若兰,锐利与平和,在他身上相得益彰。
恍惚中,他忽然就想起了昔年嫁女的事儿。
敏锐如他,自然也清楚太子心有所属,以容时的痴情,嫁去东宫只会万劫不复。可为了大业,他仍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毕竟女儿越是猖狂,就越显得他这个做爹的与世无争。
况且……容时明面儿上的张扬,又何尝不是一种低调?他恰好可以借此来掩盖自己的野心。
世人皆知,天子与贵妃的那段姻缘是容时撒泼打滚求来的,实则不然——
那段“不被他看好”的姻缘,与他暗地里的鼓动脱不开关系。
在他的计划之内,一切水到渠成。
嘉宁末年,先帝身子每况愈下。三王之中,恭王世故却难成大器,靖王的阴狠浮于表面,恐难善终,太子登极是迟早的事儿。
他是四儒之一,地位崇高,再顶着国丈的身份,将女儿渗透宫中,即便不能有所作为,却也能替他省去很多事儿。
他将一切都看得清,算得透,却也将一切都当成过程,直到那个人上位,才算完成了他的大业。
金色的竹林之中,老者的瞳孔中倒映着嗜血的决绝。
唐璎望着他,不免觉得胆寒。
陆讳此人,何其凉薄。
齐向安、周皓卿之流倒也罢了,就算对自己的儿女,他也只有薄情寡义。可若说他贪图富贵,崇尚权势,却也不尽然——
以他的心智,他完全可以让自己成为第二个钟谧,权倾天下,威震四方,可是他没有。
“你究竟在乎什么?”
面对女子的提问,陆讳显得格外平静,几乎不带犹豫地脱口而出——
“我的学生。”
唐璎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眉眼间满是了然。
“果然是他。”
陆讳并未说谎,他确实在乎自己的学生。
先帝黎颂便是他的学生,为护他登极,这位平和的陆阁老不惜手染鲜血,在庆德年间掀起过一场血雨腥风。
试问这样的野心,又怎会在嘉宁和广安年间突然消散呢?只是被他暂时藏起来罢了。
三王之中,太子受教于刘泽骞,靖王受教于朱明镜,恭王出身低微,未曾得四儒教导。
唯有一人,既是皇室血脉,又是他的内门弟子——
黎珀。
陆讳的最终目的,是将黎珀推上位。
说到此处,唐璎忽又想起一事,嘴角牵起一丝嘲讽的笑。
“原来……昔年郡王殿下将阿旭推下水,是有原因的。”
黎珀虽为纨绔,却因出身皇室,尚算有些修养,绝非孙尧、周长金那般的混不吝,若非事出有因,绝不会随意伤人。
就说他大冬天的非要将陆阁老的儿子推下水的那件事儿,不仅她,便是陆子旭本人都想不明白。
其实很简单——
陆讳的势力渗入千秋阁之后,舒太妃无奈受制,黎珀也不得不屈从于老师的权威。
他既不敢反抗陆讳,也不愿成为叛贼,便只能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以那般激烈的方式来表达对老师的反抗,同时也希望能借此引起太子的注意。
除黎珀外,周皓卿也是棋子之一——
陆讳算到天子回宫的头一件事便是召“孔玄”和冯高氏进宫,遂鼓动周皓卿趁宫中防守薄弱时造反。
承安门被炸后,又令林岁趁机将千秋阁一众杀手引了进来,只等周皓卿闯入正殿,冯孔二人即将抵达承安门时再对他们痛下杀手。
千秋阁的杀手们人数众多,天子的护卫队虽训练有素,却寡不敌众,抵挡了一阵便悉数阵亡,至于孔青……也因保护冯高氏而死。
为了引发更大的轰动,冯孔二人必须死在承安门附近。
就连林岁寄给钟谧的信,也是陆讳故意模仿成朱明镜的口吻而写——
他既想撇开自己,却也不能让钟谧惹上嫌疑。
冯高氏是钟谧所杀,钟谧则是为了保护天子的利益而牺牲,所以他必须与天子绑在一根绳儿上,是以当他被天子下狱而非处死时,才恰能体现帝王的护短专横。倘若钟谧对天子存有不轨之心,黎靖北反倒成了受害者,这是陆讳最不愿看到的,所以钟谧的形象必须干净。
如此一来,也算是重复了往昔时太祖皇帝包庇莫同的事迹,并从最大程度上激起了民愤。
第170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打斗仍在继续,双方兵力皆折损不少。
幽林中,浓烈的血腥味掩盖了竹叶的清香,久久难以消散。夕晖之下,雁歌声骤起,荡漾在山野间,恰似孤魂的悲鸣。
霞光中杀伐不断,眼见己方人数越来越少,陆讳沉静的面容终于有了崩塌的迹象。
黎靖北将他的焦急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只隔着刀光剑影,狐眸轻飘飘地睨向不远处的老者,容色淡然。
他知道,陆讳在等陆子旭的援兵。
只可惜,他再也等不到了。
“说起来,陆阁老筹谋多年,
大事儿上绝对称得上算无遗策,只是在某些细节上,仍然没有守到位。”
君主在同他说话,陆讳却无心搭理,眼神死死地盯着城门的方向,焦色明显。
一滴冷汗自他斑白的鬓角冒出,顺着干枯的鸡皮滑落到眼尾的纹路上,略显沧桑。
似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惶恐,半晌,他强作镇定地转过头,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
“怎么说?”
黎靖北睇了他一眼,眸中冷色不减。
“书院落成之初,朕提议将左、右佥都御史及月夜的案子作为结业案移交给书院的学子们,无人反对。可一旦谈及女子为官之事,便立刻遭到了以林氏兄弟为首的诸多官员的反驳,唯有陆老师您……”
他顿了顿,容色微敛,眸光转向一旁的绯袍女子,“站出来替阿璎说了话。”
当日廷议上,林建大斥女子“为官不详”,虽有墨修永、宋怀州等官员先后出面驳斥,却依旧压不住一边倒的声音,最后还是陆讳以一句“求才需谨慎,选官亦如此”扭转了局面。
他先是拿“孙尧刁难周惠,寒英仗义执言”一事举例,暗示比起履历和出身,为官更重要的是品性和责任,随后更是起誓——寒英已被他收为内门弟子,若是来年春闱她未中进士,他便主动请辞。
四儒在咸南地位崇高,陆讳既下了这样的决心,便是连帝王都不敢轻易拂他的面儿,诸臣工亦如是。
有了章寒英这个赌注,众人的不满才渐次平息下来——
毕竟没有人会认为一介女流,仅用一年的时日便能考取进士。
“孙尧欺负周惠的事儿你是如何知道的呢?你虽说是书院的老师,却不过挂了个名儿,平日里也不常去,却对里头发生的事儿了如指掌,如此只能说明一点……”
隔着沙尘,黎靖北望着陆讳,狐眸清冷,“你有眼线,而那眼线——”
“想必就是陈觅。”
听到这儿,唐璎顿悟。
陈觅在锦衣卫任南镇府使,其上司便是周皓卿。
难怪宫变那日炸门的人会是他,想必他一早便成了周皓卿的心腹,又或说,他书院武夫子的职位,就是周皓卿一手安排的。
神机营最具威力的武器便是炮和铳,承安门便是被炮炸毁的。至于铳,好在郭杰提前往里头掺了水,以致火药受潮,无法产生威胁,否则那些火器入了宫,后果不堪设想。
“周皓卿未曾拜师,朕始终无从得知他所效忠的‘老师’是谁,直到林岁的出现……”
“原来从那时起,陛下就起了疑。”
陆讳扯出一个心不在焉的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不愧是人中龙凤,当真聪慧。”
黎靖北容色不变,“老师也不遑多让。”
陆讳最厉害的一点,莫过于利用身边的人来掩饰自己的不轨之心。
齐向安、周皓卿、林氏兄弟,甚至她的独女陆容时都是筹码之一。
嘉宁十六年,太子妃的人选已定。侧妃的位置只有两个,被崔贵妃硬塞进来的孙寄琴占了其一,至于另外一个,则被尚为吏部侍郎的林岁给盯上了。
明面儿上,林岁想做国舅,陆讳则为了顺应女儿的心意,“无奈”做了国丈,一切看似水到渠成,实则暗藏玄机。
林岁在拜入钟门之前便是陆讳的学生,至于陆容时……她的痴情倒恰好替自己的父亲掩饰了这份野心。
而齐、周二人虽未与陆讳产生过直接的关联,却也颇受其恩惠。
齐向安口口声声称他为“老师”,却终其一生都未能拜入其门下。陆讳欣赏他的才华,愿意将身患跛足、被太祖皇帝驱出太和殿的他引荐给同僚,只这一点,便足够引得齐向安死心塌地。
而周皓卿则是靠着齐向安的关系进的锦衣卫。
——齐向安对自己的外孙女婿尚不热切,却愿意费尽心机来提拔周皓卿,显然是得了那位“老师”的指示。
三王相争的那些年,陆讳冷眼旁观,谁也不看好,只等他们撕得鱼死网破,便让自己的学生——福安郡王趁虚而入。
夕晖下,双方局势仍在僵持当中。
陆讳的侍卫还剩十人,而天子那头的人马虽不及他的一半,但个个儿武艺高强,训练有素,再撑个一时半会儿是没问题的。
暮光渐暗,距天子的援兵赶到还有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而陆子旭那头接应的人依旧迟迟未到。
陆讳逐渐察觉出不对劲,眉宇间透出明显的焦色。
如今宵禁将至,他须得尽快出城,毕竟拖得越久,情况越是不利。
唐璎将他的焦急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鹿眸牢牢地锁定着眼前的老者,目光如炬——
“被贬青州府前,我回了趟照磨所。”
陆讳回过头,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看向她的目光带上了探究。
黄昏下,女子身披晚霞而立,绯袍烈烈,眉眼清润,流畅的下颌在霞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柔和,却又透着勃发的力量。
箭美人案了结之时,她只是一名都事,还够不上这身绯衣。
彼时,她因不满天子的新政去敲了登闻鼓,落了个被贬的下场。临行前,她最后回了趟照磨所,为罗汇的案子做了结,查阅文卷时,却教她有了新的发现。
“罗汇的父母在漳州有一大片产田,常种乌石荔枝,他便利用这些荔枝来笼络官员。”
陆讳“哦”了一声,手支着下颌思索了许久,似乎才想起罗汇这号人。
“你是说……那个贪墨赈灾银,受笞刑而死的左佥都御史?”
“没错。”
也是让她因“风闻奏事”被笞的那个。
唐璎颔首,望着他的目光愈发深刻——
“当然,收几筐荔枝并不构成贪渎之罪,这些荔枝只是他用来试探对方合作意向的工具,真正出漏子的,是我朝的‘半印堪合’制度。”
听到“半印堪合”四个字,陆讳似乎来了些兴趣,眸色一转,道:“怎么说?”
唐璎续道:“罗汇因贪墨被判刑,恐与其他官员纠缠不清,我便与任御史查了他入职都察院后经手过的所有文卷和判决书,内容均无错漏之处,只是在用印上……”
她顿了顿,“有些蹊跷……”
都察院向地方官府下达裁决命令时,需向内府领取带有编号和半印的“官方用纸”,地方官员再用内府提前发放的“册”和都察院的“官方用纸”相对应,若能合上便实施,合不上便驳回,谓之“半印堪合”。
“罗汇做事儿很细,他所经手的文书,明面儿上是看不出纰漏的,只是在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如家乡的果物上重复叙事,多用了几张半印的纸张。”
都察院与地方官府来往的每一份公文,皆是要经过内府和照磨所审查的,就连“官方用纸”的用度,都必须严丝合缝。而罗汇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叙事中,有些却只有内府的半枚印,未见地方官员的回执。
唐璎怀疑,罗汇在广撒网。
当然,那些地方官员也不是傻子。接到罗汇的合作邀请后,有意者便将纸张扣了下来,无意者也不欲得罪他,只作看不懂他的“闲谈叙事”,退了荔枝,随后依样将纸张还给了朝廷。
而内府和照磨所每日检阅的文卷多如牛毛,惯会抓大放小。审查罗汇的那份时,即便发现有部分文卷缺印,可只要看到那些重要文书的印记对得上,便不会太在意,久了便也适应这位佥都御史冗长的叙事风格了。
唐璎和任轩便是倚着这一点顺藤摸瓜,专找那些扣了纸的官员重点追查,果真叫他们发现了端倪,任轩还因此升了官儿。
暮色愈来愈重,淡淡的金辉笼罩在女子的肩颈两侧,为她镀上了一层庄严的圣色。
女子言之凿凿,陆讳却不以为意,“可这与我有何干系?”
“罗汇的网撒得很广,他经手的‘官方文书’几乎覆盖了咸南大大小小所有的官员名单,就连早已致仕的朱明镜都收到过,只是他早已明心见
性,并未对此作出回应。然而这些名单中,似乎少了一个人的名字。”
隔着刀光剑影,陆讳望着面前的女子,眸光深沉,不发一言。
事已至此,再多的辩解已是苍白,他只是很好奇,她究竟是如何从罗汇那头查到他身上的。
他们分明……没有交集……
“——陆老师,您不吃果物罢?”
只一句话,陆讳鹰眸微睁,神色有了显著的变化。
“你是如何知道的?”
唐璎抿了抿唇,望向他的眸光似乎有些落寞。
“往昔在书院进学时,我听闻您染了咳疾,遂买了袋枇杷托子旭带给他,却被告知您不吃任何果物,便是连果脯……也不爱吃。”
很显然,罗汇一早便知道陆讳的习惯,遂并未将他囊括进名单之中。
“当然,从这点来看,只能说明你们二人相识,关系的深浅尚不明确。真正让我起疑的,是你在齐府的举动。”
唐璎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残血,眸色忽而变得幽深——
“齐夫人告诉我,齐向安有一名‘老师’,那名‘老师’曾去齐府做过一次客。做客当日,齐向安特意嘱咐她——‘来人身份隐蔽,不必准备瓜果茶酒’。”
“身份隐蔽”一词就很耐人寻味。
贵客登门,备些瓜果茶酒招待才符合礼数。就算是来人身份特殊,不便见外客,齐向安也可令夫人备好后放在门口,待客人落座后自己去取,可他却压根儿就没让齐夫人准备,原因只有一个——
贵客不饮茶,不吃果物。
听到“齐夫人”一词,陆讳恍然,“齐葛氏?”
唐璎颔首,“不仅如此,‘老师’过府那日,齐夫人虽未看清其样貌,却远远瞧见过他的身影……”
齐夫人告诉她,“老师”身上别着一把剑,花纹十分挺特别,当她问及那位‘老师’的登门时日时,齐夫人又说,是广安四年六月廿左右。”
唐璎顿了顿,续道:“广安四年六月廿,恰是簪花宴那日。若我所猜不错,那把“花纹特别”的剑,应是镔铁剑,乃陛下答谢群臣时赐与四儒的。”
四儒中,刘泽骞早逝,受剑的人便只剩下陆讳、朱明镜和钟谧三人,唐璎便是由此将老师的人选锁定在他们身上的。
陆讳了然,“原来如此。”
他望着面前的女子,眸中的欣赏之色愈发浓厚,惮意也愈发深刻。
许是他眸中迸发出来的攻击性太过强烈,黎靖北深感不适,旋即广袖一翻,将唐璎拉到了自己身后。
暮色下,两个男人互相对望着,一个残暴如鹰,一个狡诈如狐。
耳边兵戈之声渐止,有细微的笑意自鹰的眼角流出,狐却并未受其扰,只沉静地盯着鹰,眸光有如利刃,似要将他的心脏刺穿——
“为祸乱民心,你先是放出朕与北梁勾结的谣言,后又令那姓刘的老者带人去黄梅山敲锣造势,意图击溃朕的心防,让朕自乱阵脚。你以为朕会为你所激,为求自证而远征北梁,便买通车夫,令埋伏在山道口的林岁将朕截杀,最后趁乱扶植朕的皇叔上位。”
“计划是好的,只可惜……”狐狸笑了笑,红痣张扬,魅惑万千,笑意却不达眼底,“你算错了。”
听帝王提起黎珀,陆讳冷哼一声,眸中的不屑再也掩饰不住,“虽有孔明在侧,只可惜,那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竟敢自比诸葛?
黎靖北觉得有些好笑,为这位名儒的狂妄。
“你可知?朕的皇叔自始至终就没生过叛心?”
他望着面前的老者,忽而唇角勾起,眸中狡意乍现——
“舒太妃在你手上,皇叔这些年不得已才会假意听令于你,可你没想到的是,早在锦州之时,真正的舒太妃便被朕的人掉了包。”
朝中暗流涌动,幕后之人既欲以黎珀为主,其母必是关键,是以他和阿璎那日在梅幽堂见过太妃后就令人将她转去了别处。
换言之,陆子旭救的,也并非舒太妃本人。
“什么?!”
听到此处,陆讳眸光一顿,面部肌肉出现了难得的紧绷。
“那子旭……难道……”
黎靖北懒得搭理他,眸中笑意不减,似妖花般摄人心魄。
“周皓卿太蠢,满门心思只想做宰相,自以为在锦州境内制造刺杀便能让朕对舒太妃起疑,殊不知太妃娘娘本就无心皇位,为避祸,不惜大费周折自毁名声——顶着“招男妓”的罪名被父皇赶出建安,这才让皇叔远离皇权斗争,现如今好容易太平一些,她又怎会再起心思?”
舒太妃虽是通达之人,却于时局并无助益,真正起作用的,反是被陆讳视为“阿斗”的黎珀。
镔铁并非千秋阁最初使用的武器,而黎珀派去莳秋楼“刺杀”皇帝的小厮——所携短匕却是镔铁所制,便是在提醒黎靖北——千秋阁已经易主了。
“齐向安年寿已高,且地位尊崇,能被其称为‘老师’的人,朕想来想去,也只有在世的三儒了。”
簪花宴上的赐剑之举,一为试探,二为警告。
彼时黎靖北尚不确定“老师”的身份,遂先赠镔铁剑,后又借用荀子之言说了些感恩戴德的话,也是想给那人最后的机会。
“只可惜……你到底辜负了朕的一番心意。”
听到此处,陆讳颔首,眸中却并无悔意,只向一旁的绯袍女子投去了然的目光。
“再之后,你便通过齐葛氏的说辞进一步确定了‘老师’的人选,对么?”
唐璎并未接话,只一双清亮的鹿眸沉静地盯着他。
无声便是默认。
暮色四合,山间苍茫茫一片,日头西坠之时,明暗交接,光影乱舞。
苍劲的翠竹下,一男一女携手而立,一个白衣翩翩,一个绯袍烈烈,庄严而冷凝,华光的氤氲下,他们如天神般慈悲,又似索命的魑魅般摄人心魄。
顷刻,山下的梆子声响起。
宵禁已至,城门封闭。
此时此刻,陆讳也清楚——陆子旭不会来了。
不知为何,心下反而松快了许多。
他索性弃了甲,席地而坐,望着天际的薄暮,仰面笑叹出声——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
此乃庄周之言,亦是他的人生格言。
少时唯法是从,老了独尊道术。
他并非不通悲喜之人,只是对于生与死的态度,早已有了道家的超然。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筹谋半生,最后竟会败在自己儿子手里。
也罢。
李胜屿、朱青陌、罗汇、陈觅、傅君、林岁、林建、周皓卿、齐向安那些人,或忠于他,或有求于他,可于他而言,皆为棋子罢了。
真心无价,却也无用。
他向来只图利,不图人,只因他深知,似他这样儿的人,一旦失利,便是万劫不复。
他不敢将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他只相信人性——卑劣的人性、易被掌控的人性。
只是……
望着眼前的男人,他仍不免心生怅惘。
夜幕下,天子身披月色而立,眸光坚毅,气度沉凝,透着无惧的色彩。
他周身的光辉,足以令漫天的星斗黯然失色。
此乃真正的帝王之相。
“陛下,你若是我的学生该多好,可你……”陆讳笑了笑,掩饰住了眉眼间的不甘,“偏偏选了刘泽骞。”
他终是说出了内心的感概。但也仅仅只是感慨,并非求和。
自黎靖北拜入刘门起,他们便是宿敌。
陆讳陷害过他,却也欣赏他。
他看着他一次次化险为夷,逆风翻盘,心中既期待他越走越远,又希望他万劫不复。
于他而言,两者并不矛盾。
听得陆讳的那句“你若是我的学生该多好”,一旁的唐璎亦生感慨。
她记得钟谧也说过类似的话——
“老夫虽为陛下搭上了这一生,坐到了人上人的高位,然陛下最为景仰的人……仍是他老师……”
她无法理解 ,这些人为何如此执着。
“师与生的这层关系,当真就如此重要?”
“——那是自然!!”
陆讳冷笑一声,望着幽远的星空傲然道:“老夫少时起便是太祖皇帝的谋臣、咸南的开国元勋,是除莫同外,太祖皇帝最信任的人。就连太祖皇帝的子嗣——先帝黎颂、宣平亲王黎承、福安郡王黎珀皆受老夫教养长大!”
月光下,他毫无顾忌地念着这些贵人的名字,追忆着往昔的风光,眸中的亮色竟比天上的星光还要璀璨。
“先帝登基后,尊我为太师,奠我四儒之位,给予我至高无上的荣耀。而我在位的那些年,一不求财,二不图名,一路呕心沥血、尽心辅佐,唯一所求,不过再做一回帝师……”
说到此处,陆讳的眸中闪过一抹恨意。
“先帝对靖王的偏宠可谓人尽皆知,我一早便清楚,黎今安才是他意属的储君人选。靖王开蒙之时,我原以为他会将他儿子过到我门下,由我教导,只可惜……先帝似乎更欣赏崇尚法家之术的朱明镜……”
是黎颂不仁在先,那就不能怪他不义了。
他既做不了靖王的老师,那靖王也别想称帝,毕竟——
“这天下,只能是我陆氏门生的天下!我……”
“——放肆”
黎靖北扬眉打断他的话,怒斥道:“首先,咸南姓黎不姓陆!!再者——”
他睥睨着地上的老者,眸光阴冷,立在浩瀚的苍穹之下,权威尽显。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见天子动怒,张己和康娄二人立刻围了上来,三两下将陆讳制服在地。
陆讳那头还有两个护卫尤自不甘,想要上来救人,却被他给劝了回去——
“罢了,你们降了罢。”
至此,大局已定。
唐璎仍有一事不解,“据我所查,郡王殿下似乎只在每年立春,即文华殿开讲时上过几堂课,彼时你为太师,虽任授课之职,与他的交集却不算多。既如此,他如何就成了你的学生?”
“如何不算?”
陆讳睨了她一眼,立刻反唇相讥,“老夫只教过你一年,关键时刻,不也想着留你一命么?”
说起这个,唐璎忽觉内心绞痛。
陆讳说的没错,他对她这个“内门学生”还是不错的,不仅尽心教导,还赠书赠言、冒雨送行……
她对他的情感虽不及对宋怀州的那般深刻,进学时的那些谆谆教诲却依旧是入了心的。
至于关键时刻留她一命……
她去往兴中的前一夜,陆讳过来送行。与上回被贬青州府一样,他照例送了几本书,留下了几句叮嘱。
临了,他又说陆子旭状态不大好,让她回京后搬去大理寺陪他住一段日子。
彼时仇锦过世没多久,陆子旭感到伤心也在情理之中,她没多想便答应了。
可如今想来,陪伴何须搬过去住,探望才是正常的啊?
而陆讳之所以如此,恐怕是对即将到来的宫变早有预料,担心她进宫黏着黎靖北,受周皓卿一行人的牵连。
简言之,此举是为了帮她避祸。
唐璎心里清楚,自始至终,陆讳所有针对天子的指控、栽赃、陷害,皆从未作用到她身上。
身为前太子妃,她的身份本就敏感,加之姊妹杀人逃逸,父亲贪污下狱等事状,陆讳若想从她身上下手,于天子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可是他没有。
不仅如此,他甚至从未想过拿女子为官一事做文章。
在自己的利益被牵动之前,陆讳始终是护着她的。
然而……
唐璎微微抬眸,扫了眼沿路的骑兵,以及地上的利箭,眸光骤然暗了下去。
就在方才,黎靖北若不来,他还是想杀了她的。
细想来,陆公膝下育有三子一女,却无一顺遂。
长子陆嘉明客死他乡;次子陆子旭因仇锦的死,常年郁郁寡欢;幼子陆与沉在北梁虽已位极人臣,却也曾九死一生,落下病根;独女陆容时就更不用说了,不仅在宫内蹉跎了大半生,还毁了容貌。
于陆讳而言,这些血脉至亲,无一不是成就他野心的利刃,她又怎会是那个例外?
陆容时被他设计嫁去东宫时尚未得他一句嘘寒问暖,齐向安死后反倒有一壶浊酒相送。
这位三朝名臣,帝师圣谋,看似对学生严厉刻薄,实则比对自己的子女还要关爱……
或许在他看来,师生之谊远超血肉之情。
山间的夜寂寂无声,竹海一片连着一片,微风拂动,带来几缕淡淡血腥气,茂林深篁间,透着孤绝的荒芜。
月色转淡之际,董穹带着人赶到了。
请示完天子后,他将目光转向地上的老者,语气平淡无波——
“陆阁老,请吧。”
陆讳并未搭理他,只缓缓立起身,朝着黎靖北的方向微一鞠躬,随后散了发,大步往前走去。
不多时,竹林深处便传来老者的吟唱之声——
“绿野堂开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唐璎听得出,此诗出自香山居士的《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是白乐天为赞扬师者的育人之功所写,亦是她初入书院,陆讳第一堂课所教授的内容。
老者并未走远,她看着他且吟且行,且笑且叹,状似疯癫,却又潇洒豁达,胸中忽而涌起一阵悲凉。
董穹有些踌躇,不由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天子,“陛下,这……”
“跟上。”黎靖北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必上镣铐。”
“是。”
董穹走后,黎靖北握住唐璎的手,眸光忽而变得柔和。
“我们也走罢。”
唐璎“嗯”了一声,唇角微勾,终于露出了近日以来的第一个笑。
一场旷世祸乱,终结束于这个清明的星夜。
旷野之中,月色氤氲,繁星璀璨。
二人十指相扣,相携步入这漫天的星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