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章“听说你要斩了朕的监察御史……
近日阑风伏雨,雷电大作,黑云一片接着一片仰卧在近空,层层叠叠让人窒息,似有将人压垮之势。
姚半雪自别庄回来后就已经连着卧床了三日,期间粒米不进,滴水不沾,唐璎担心他出事,便熬了汤药前去探望。
一进房,便见他眉头紧锁,面色潮红,两只清锐的黑眸似噙着水雾,眉宇间还夹着惊慌之色,似是被魇住了。
很快,他醒了神,而后她便听见那句——
“那个墨修永,你还喜欢吗?”
唐璎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眼前的男人面沉如水,眸中藏着刀,泛着锋锐的寒光,似要将人击穿。
她微有些不适地别过脑袋,垂眸道:“前尘已了,我只愿活在当下。”
姚半雪见她答得真切,神情稍缓,眸色一敛便猛咳起来,直咳得天昏地暗,满面赤红。
待他彻底平复下来后,视线下移,忽而瞥向唐璎脚底的那双玄靴。
她的脚偏小,尚衣局没有她的码,那双官靴还是他在乐沙鞋坊特意找人定制的,防水耐磨,用料轻便,便是走起山路来都能如履平地。
隔着罗袜,他仿佛能想象到她脚心的触感,那样绵软无骨,莹润饱满,泛着微微的凉意,想着想着,身体的某个部位竟也跟
着升起了奇异的燥热。
姚半雪长呼一口气,将锦被压得更实了,喉间干涩不已,哑声道——
“找我何事?”
唐璎虽奇怪他前后的态度,却也没多想,只道他是因病痛引发的情绪无常,遂如实道:“大人的病症乃是风寒所致,我熬了些金沸草散,于您发热、咳嗽等表症皆有缓解作用,大人趁热喝下吧。”
姚半雪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转过头不再看她。
“药送到了,你出去吧。”
唐璎倾下身,欲扶他起来喝药,手指尚未触及到他的肩背,便被他如惊弓之鸟般躲开了。
“出去。”
他又重复了一句,胸膛上下起伏着,气息也开始变得不稳,眸似烈火,其中隐有疯狂跃动。
唐璎呼吸一滞,本能地松开手,放下药碗便离开了。
从小院出来后,唐璎去了趟府署,欲取回象牙匙。
这几日,她一直将象牙匙存放在仇锦处——
仇锦会武,放在她那儿总比放在自己的小院安心。
饶是如此,此举也非长久之计,青州府到底是易显的地盘,他若想有心寻找,只消随意找个理由,不出几日便能搜到这里。
对此,唐璎也想曾过让朱又华带人去扫了那别庄,可此法终究太过冒险,先不说朱又华会不会临阵倒戈,再者,那院落固若金汤,里头存放的可都是数以万计的蛊虫,一旦落入土中便会赤地千里,若是不慎惊动了易显,令他一怒之下产生了和整个青州府同归于尽的想法,未免得不偿失。
而此时此刻,就连通政司也不安全。
上回她写给黎靖北的密折便是由她亲自送去通政司的,途中从未假过他人之手,可姚思源前脚才抵达青州府,易显几乎后脚就赶到了,足以说明通政司内部恐也有他的人,也正是因为知道寄信的人是她,易显才会对她动了杀心。
思索再三,唐璎决定将东西亲自送去建安,再由黎靖北派亲军卫过来处理。
下定决心后,她迅速收拾好包袱,交代完后续事宜,便准备拿着象牙匙上京了。
恰在此时,一小吏冲进来报——
“大人!不好了!!”
唐璎心头一跳,“何事?”
小吏喘匀了一口气,续道:“临朐县的官仓已经半月未放粮了,百姓们正聚在县衙门口闹呢!”
唐璎心头一震,半月未放粮……
她深吸一口气,眸色陡然间变得冷厉,“当地知县怎么说?”
小吏哆嗦着唇,颤声道:“这……下官得了消息便赶来了,至于具体情况,下官也不…。不清楚……”
一旁的仇锦问:“朱又华呢?”
触及到这位冷面罗刹的目光,小吏哆嗦得更厉害了,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朱大人他……半刻钟前便带人去了博兴县,说是要去巡视农田……”
“畜生!!”
仇锦厉呵一声,直将那小吏吓得跪倒在地,伏着头不敢起来了。
唐璎胸口亦是一沉——
如今青州府地旱严重,目之所及皆是荒芜一片,哪儿还有农田给他巡视的,朱又华如此,不过是为自己不欲惹事找的托词罢了。
她咬了咬牙,蓦然垂下头,眸光紧盯着手中的象牙匙,心头浮起一丝犹豫——
易显这头,此时也是刻不容缓……
忽然间,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掌搭上她的手背。
唐璎抬头,只见仇锦认真地注视着她,眸若离火,透着沉静与笃然的光,朱唇缓缓吐出四个字——
“我代你去。”
她抿唇道:“正巧父亲的忌辰快到了,作为儿女,我也该回去祭奠了。”
唐璎怔了怔,忽而眸光一动。
是了,仇瑞死于前年的十二月初六,按照青州府到建安的脚程来算,若在此时出发,中途不停歇,恰巧能在十二月初赶上他两周年的祭辰。
思索间,仇锦拍了拍她的手,轻笑道:“横竖陛下将我派来的目的也是为了保护你,不若这样,我将阿青留下,让他跟着你,我这边收拾收拾即刻启程。”
唐璎知道阿青,此人自小就跟在仇锦身侧,是仇府的忠奴,且功夫不在仇锦之下。
此去临朐县凶吉未卜,唐璎没有拒绝,仇锦却显得有些担忧——
“你职级不高,仅与七品的知县等同,去了恐怕也不能服众,不若我……”说着,她就要将腰间的官牌取下来。
唐璎赶紧反握住她的手,柔声劝道:“放心,我有办法。”
说罢,两人便不约而同地笑了。
就在此时,田利芳喜滋滋地闯了进来,张口便问:“听说小仇大人要回建安?”
仇锦挑眉看向他:“怎么了?”
“哦哦。”田利芳似是想起了什么,清咳几声,朗声宣布道——
“就在方才,抗击蛊虫的药被我研制出来了!”
听言,唐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鹿眸,就连仇锦面上也是一喜。
似被两人情绪所染,田利芳也跟着弯了弯唇角,眯着眼睛露出了两排大白牙。
“抗蛊的药,是根据我原先那批抗蝗的肥料改良而成的,其颗粒十分微小,可渗至数百丈深的土壤层中横扫蛊虫。”
他顿了顿,眉眼含笑,“目前的试验结果还不错,此药虽然无法将被那些被蛊虫侵蚀过的农田完全复原,但至多再养三个月,荒土便可再次种植。”
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唐璎按住他的肩,眉开眼笑地打趣道:“田大人做的不错,下官明日便写封折子为您请赏。”
田利芳却说不用,他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觑着唐璎,眉眼低垂着,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阿璎你也知道,我向来对这些身外之物不感兴趣……”
唐璎颔首,“有话直说。”
田利芳咽了下口水,豁出去般涩然道——
“昨日,京中龙太医来信,说祖母的头疾恶化了。祖母年岁已高,每回发病都是急症,我担心她老人家熬不过这几日,所以……我……我想跟仇大人一起……”
说到此处,他竟是再难说出口。
唐璎心下一沉,拍了拍他的肩背柔声道:“你先别急,我们……”
“让他回去呗——”
仇锦打断她,扬眸道:“既然抗蛊药都已经研制出来了,剩下的事就交给清吏司的那帮老家伙呗,横竖他们爱抢功,小田又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就当便宜他们了,况且”
她绕着田利芳走了一圈,忽而秀眉一挑,眸中充满了兴味——
“有这么一个容姿清秀的小弟弟作伴,想必路上也不会太寂寞。”
唐璎扶额,只道仇锦“恶疾”又犯了。
想当年,陆子旭也是内向的小男童一枚,羞涩纯情得很,便是受了她的这番蛊惑,硬生生长成了如今这般纨绔的模样。
仇锦容姿绮丽,气质翩然,微弯的眸中似有若无地散发着勾人的妩媚,看得田利芳脸色涨红。
他低下头,眼神乱飘,支支吾吾地拒绝道:“我我我…。不……。不跟你那个……九娘答应
过我,等我回来后就跟我试试的。”
九娘跟田利芳?
这进展,倒令唐璎有些意外,然而眼下却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她跟府署的官员要来了两枚通行令,逐一叮嘱道——
“一路平安,到了建安给我回信。”
二人拱了拱手,方欲辞别,易启温却突然冲了进来。
他似乎在外躲藏了好几日,一脸胡子拉碴样儿,面容脏污,形容狼狈,连身上的狐臭味也愈发浓郁了。
“寒英!帮帮我!!”
易启温大喊着便要扑过来,仇锦长枪一横将他拦在了门外,怒喝道——
“来人!!”
易启温见状急切道:“寒英!易显的人在追杀我!!”
他连父亲都不想叫了,曾经清亮的凤眸中悲怒交加,恨声道:“我要举报他!!”
仇锦似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当机立断道:“你跟我们去建安吧。”
唐璎对此没有意见,如今整个青州府都在易显脚下,便是来府署举报又有何用?
遂附和道:“你若是真心想帮我们,便跟着小仇大人一道上京吧。”
易启温闻言一愣,很快明白了她话中深意,抿唇道了声“好”。
饶是如此,唐璎依旧不能完全信任他,临走前,她倾身靠近仇锦,小声说了句——“看好他。”
仇锦立刻会意,从她手中接过象牙匙,美眸微转,缓缓扯出一抹浅笑。
“放心,交给我。”
霎时间,骤雨消停,曦光满天,青州府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晴天,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离开府署后,唐璎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临朐县。
一路上,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也不知是马车太颠簸,还是来之前没用过午膳,内心竟涌起一阵陡慌。
不多时,马车停下了。
唐璎拉开车帘,便见县衙门口围满了人,乌泱泱一片,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像是饿了许久。
她让阿青挤开一条道,疾步来到县衙正门,朝门内喊道——
“我乃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冯知县,开门,我知道你在里头。”
唐璎在来的路上翻过官员名册,临朐县的知县名叫冯英,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儿,曾靠着祖上的关系在国子监当过两年荫监,观其履历,是个懦弱且贪图安逸的人。
她原以为这样的人不难攻克,却没想到他连门都不肯给她开——
“章御史有何要事?”
唐璎闷了一口气,隔着铜门朗声道——
“听府署的人说,临朐县已经半月未放粮了,可本官分明记得,赈济用的官粮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发到了贵县,是以本官想问问大人……”
她巧妙地停顿了一下,“那些粮都去了何处?”
此言一出,人群霎时沸腾起来,众人七嘴八舌地吵作一团。
——“还能去哪儿,被那狗官贪去换银子了呗!”
——“妈的!冯英!还我们粮食!”
——“姓冯的,我跟你拼了!!”
冯知县一听这话不高兴了,隔着铜门怒吼道——
“谁说我贪了?!赈济用的那些粮我可都在仓库里头囤着呢,一粒儿都没少,只是发不下去罢了。”
“为何?”
——“官印丢了,批不下来。”
哦?这么巧?
唐璎拍了拍铜门,“既如此,我有一计,你先开门。”
门内毫无动静。
她“啧”了一声,不欲再同他客气——
“冯知县,前忠渝侯唐珏怎么进去的你知道吧,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她朝阿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开始撞门。
“咚咚咚——”
铜门发出几声沉闷的巨响,似一阵阵闷雷敲击在冯英心里,他将大门撇开一条小缝儿,露出一双苍老而怯懦的眼睛——
“章寒英,你……你威胁我。”
唐璎浅笑一下,“只要大人肯配合。”
冯英咬紧了唇,不再说话,默然朝两名小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将门打开。
门开后,大批灾民蜂涌而上,唐璎大喝一声“——慢着。”
众人不为所动,继续向前推攘着,眸中盛着仇恨和饥渴的光,似要将不远处的冯英啃噬殆尽。
冯英此时显然也后悔开了门,他惊慌失措地瞪向唐璎,“章御史,你说你有办法的……”
唐璎“嘘”了一声,一转眼便挡在了他跟前,将自己的身体对准了大部分灾民——
“你们都想要粮食不是么?我可以帮你们!”
此言一出,骚乱顿时静了下来。
灾民们望着眼前的女子,眸中涌动着不信,却也愿意停下来听一听,毕竟是她劝动冯英打开的门。
唐璎拿出一只银色令牌,在冯英眼前一晃,“大人可识得此令?”
冯英垂首愕然片刻,旋即“咚”一声跪了下来。
灾民们见此纷纷面露茫然,唐璎则乘胜道:“此乃陛下御令,属大内制造,见之如见陛下亲临。”
阿青当即跪了下去,振臂高呼——“参见陛下!”
有他起了这个头,其他灾民纷纷效仿之,唐璎瞬间扭转了局势。
她俯身看向地上的冯英,沉声道:“冯大人。”
“在!”
“本官以此令为信,命你‘先开仓,后上奏’,官印文牍之事,一律等到灾后再行追究,可懂?”
冯英恭敬垂首,“是!”
说罢,他不再犹豫,当即组织官吏们去放粮了。
在一片片“圣上万岁”和“章大人英明”的欢呼声中,唐璎跨进了府署大门。
手中银令炙热,身上却浸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手上拿的其实并非什么“御令”,乃是月夜案的“银虎令”。
一年前,因着仇瑞一案,黎靖北特意令内务府为书院众人打造了金虎令。
金虎令同银虎令一样,皆属大内制造,咸南官员无一不眼熟——凡持此类令牌者,所行之事无不与圣令有关,是以冯英方才见了这方令牌才会惶恐如斯。
诚然,此类令牌可赋予持令者至高无上的权利,却也有一个致命缺点——即期限问题。
为防止权力滥用,所有令牌的使用期限皆不得超过一年,持令者须在规定时日内将之归还,违者按欺君罪论处。
银虎令亦然。
禁毒案结束后,宫里的掌印太监曾亲至书院,收回了众人的金虎令,唐璎原想将那枚银虎令也一同上交,那太监却说陛下让她留着,也算是对月夜的一个念想,她便没再执着。
前朝也确实有过皇令未被收回的先例,然这项殊荣都是给举国功臣的,于唐璎而言,她却不觉得受之有愧,因为她相信,权势倾轧之下,这只令牌将来总能换得一方平安。
如今,她做到了。
分到米的百姓们脸上皆露出满足的笑,看着一张张朴实无华的笑脸,唐璎攥紧了手中的令牌,那上面仿佛承载着月夜的力量。
快了……就快了……
眼见最后一批粮被分走时,唐璎长舒了一口气,就在此时——
“我道章大人为何不在府署上值,原来是跑到这儿来狐假虎威了呀。”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唐璎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易显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章寒英,你可知罪?”
唐璎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先是得体地施了一礼,而后问道:“敢问大人,不知寒英何罪之有?”
易显闻言轻嗤一声,眸中闪着势在必得的幽光——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你那所谓的‘御令’,实则是去年禁毒案的‘银虎令’罢!”
唐璎垂眸:“下官不明白大人在说些什么。”
易显白了她一眼,并未理会她的否认,调转马头四处环视了一圈,眼见粮食被分得差不多了,满意地笑了笑。
“看来章大人不仅犯了滥用禁令的‘欺君罪’,还有‘渎职’、‘监守自盗’等多项
罪名,数罪并罚,按律当诛啊!”
其中一个村民听不下去了,章大人帮他们讨到了米,怎就成了恶人?不由怒道——
“你前面说的俺不懂,可章大人咋就‘监守自盗’了?这些米粮,分明是朝廷发给俺们的,却被知县无故扣了去,章大人帮俺们讨到了,是好官呐!”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表示赞成。
易显却冷哼一声,不屑道:“《咸南律》规定——‘凡监临主守,将系官钱粮等物,私自借用,或转借与人者,虽有文字,并计赃,以监守自盗论!’”【1】
那村民显然没懂他的意思,张了张口却无从反驳,又见他身后站了好些官兵,黑压压一片,个个持枪佩剑的,遂缩了缩脖子,只敢以眼神表达着愤怒。
唐璎却知道,易显此行必有图谋,无论是榆树街的追杀,还是安丘的县构陷,亦或是今日这趟临朐县之行,其背后必有他的手笔,为的就是抓她的“现行”。
而那个谎称“官印丢了”的冯知县,恐怕也是他的人……
怪不得他方才坚持不肯不开门,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对此,唐璎却是不惧的——
“我若有罪,陛下自会审判,不劳大人挂心,况且……”
她突然弯眸笑了笑,容颜清丽,如微凉的秋风般沁人心脾。
“在大人数落我的罪行之前,您犯罪的证据恐怕已经被递到御前了。”
据周皓卿所言,黎靖北近日要来青州府巡视,而仇、易、田三人走的亦是官道,顺利的话,不出十日,两方人马便会在历城相会,待三人将证据呈到御前,那么易显
然而,易显闻言却丝毫未表现出慌乱之色——
“本官清廉一生,不曾行过贪赃违枉之事,不知章御史所说的证据究竟是何物,况且你们即使有证据……”
他唇角微勾,眸中幽色顿起,竟扯出一个凛冽的笑——
“恐怕也没那个命护着。”
唐璎闻言一滞,脑中灵光一闪,似有什么炸裂开来。
是了,易显此人狡诈奸滑,必不会如此容易被糊弄过去。
其实如今想来,一切都太过顺利了……
易显或许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易启温的反叛之心,也猜到了唐璎会带他一同上京,遂索性让人提前埋伏在路上,将两人都杀了,以绝后患,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陪易启温去建安的人并非唐璎,而是仇、田二人……
难怪那绣楼的锁那般容易打开,想必易启温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引子。
等等……引子……
唐璎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易显——
“你在易启温身上种了蛊?!”
易显并未回答,阴戾的笑颜已经传达了他的意思。
唐璎恍然大悟,难怪她老觉得易启温身上有股驱之不散的狐臭味,每每闻之还会令人心生烦乱,原来那臭味竟是蛊虫作祟,而那蛊,想必就是易显用来追踪定位的。
思及此,唐璎后背已然冒出了冷汗,她只能安慰自己,仇锦是武学高手,易启温亦是行伍出身,有两人护着,利芳也会没事的……
易显却不管这许多,既然他在上京的路上堵不到人,亲至这临朐县又有何妨?
章寒英此人,今日不死也得死!
他抬起右臂,猛然挥下,立刻便有两名小兵上前将唐璎制服在地,其中一人举起刀,正欲动手时,一个身穿白袍的的年轻人突然拦在了她的面前——
“慢着——”
易显看向来人,眸中映着深深的不悦,隐有杀意浮动。
“你是何人?”
白袍男子回:“敝人许明月,一商贾耳。”
许……明月?
听到这个名字,唐璎短促地怔了怔,似有什么从脑海中划过,稍纵即逝。
许明月这一出声,围在县衙附近的灾民们再度沸腾了起来。
——“是许公子!”
——“竟是许公子!”
——“许公子来了!”
从百姓们七嘴八舌的呼喊声中,唐璎了解到,就在地旱最开始的那段时日,这个名叫许明月的商人曾慷慨解囊,为了捐粮,几乎家财散尽,因此深受众人爱戴。
经他这一抗议,于是万民请命,灾民们纷纷跪地叩首,乞求易显饶章御史一命。
听到“商贾”二字,易显脸上露出明显的鄙夷之色,转头觑向那许明月,眸中狠色渐起。
这章寒英,他今日是非除不可,既然有人胆敢违抗,那不如将他们一起……
正想着,一道冷沉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易巡抚。”
他回过头,那人坐在高阔的舆轿上,一双犀利的狐眸睥睨着他,声若寒泉——
“听说你要斩了朕的监察御史?”
第102章 第一百零一章“我很喜欢,多谢陛下。……
易显显然也未料到自己会在这个关头碰上皇帝,只稍一愣神,便俯首跪了下来。
——“参见陛下!”
他这一跪,众灾民也纷纷效仿之,一时高呼声震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那青衣女官撩袍欲跪的瞬间,帝王沉身道:“都平身吧。”
他侧过头,隔着细细的纱缦睥睨着当先而跪的臣子,眸中似有利刃迸出,偏偏语调又极为冷静——
“易大人挺能干啊,短短半日的功夫便召集了数百人的兵力,果真是好本事。”
易显听言猛地抬起头,瞬间汗流浃背。
舆轿上的帝王一身九龙金绣袍服,乌黑的长发由一根明黄色的冠绳束起,头戴紫金冠冕,鼻梁高挺,轮廓流畅,狐眸下的美人痣阴柔且多情,沐浴在赤暖的夕阳下,俊美无铸。
然而此刻他却无心欣赏——
历年来,地方巡抚只有节制将领的权力,并无实际兵权,若想调动军队,还需兵部的回文,可朝廷近期并未收到兵部的启奏,他的这些卫兵从哪儿来?
很显然,皇帝怀疑他豢养私兵。
易显很清楚,豢养私兵则无同于谋异,而他贪归贪,却从未起过造反的念头。
遂俯身仓皇道:“回陛下,午时一过,下官便听闻临朐县有恶吏作乱,带上官兵便赶了过来,而在下官带过来的这些人当中,大部分都属于绿营军,乃巡抚直辖兵卫,至于剩下的那些人,则是下官从都指挥使司那边借来的。”
他微妙地顿了顿,显得有些心虚,声音却极为高亢——
“陛下明鉴,下官之所以召来恁多人,乃是怕那恶吏趁乱作恶,伤及无辜,绝无反叛之心啊!”
黎靖北并未理会他的解释,只反复咀嚼着他口中的“恶吏”二字,眸中笑意乍现,却似噙着寒光。
“听易大人的口吻,那‘恶吏’……指的莫非是朕亲封的监察御史章寒英?”
皇帝特意用了“朕亲封”三个字,易显并非听不出其中的维护之意,然他和章寒英之间已然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为防留下后患,只能硬着头皮道——
“陛下容禀,章御史所犯之罪有二。”他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在冯知县明确表示过官印丢失的情况下,她坚持开仓放粮,先斩后奏,藐视朝堂规矩,此为渎职。而根据《咸南律》规定,凡官员监守自盗者,超四十两银子便可判斩,而今日从临朐县的粮仓发下去的粮食足有千余石,章御史此举,死不足惜!”
“其二,她假借内务府令牌狐假虎威,冒充陛下名义行忤逆之事,此乃欺君!”
易显声音激昂,黎靖北却不为所动,凤眸微弯,看向另一旁敛衽而立的青衣女子。
“易大人所说的第一条罪证,于朕来看委实算不得什么……”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唐璎,炙热而滚烫,话却是对着易显说的。
“历年来,凡十三道监察御史皆享有一项特权——即‘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是以朕私以为,章御史此行无差。”
易显垂眸,默然捏紧了拳——
御史的权力他自然清楚,至于“先斩后奏”是否属于“小事”,皇帝说了算。
看来这个章寒英,圣上是保定了。
思及此,他咬紧了后槽牙,胸口如巨石碾过,就连手心也开始冒汗。
“至于第二条的欺君之罪,则更属于无稽之谈了。”
头顶上方,九五至尊的声音还在继续,他令康娄从唐璎手中取过令牌,递给易显。
“易大人再仔细看看。”
易显颤抖着手接过,依言细瞧了一番之后,颓丧地闭上了眼。
唐璎好奇凑近,细看之下,亦是一怔。
银虎令还是那枚银虎令,无论制式、用料、还是做工,皆出自大内,而与原先那枚不同的是,银块四周多了许多凸起的点,“令”字右下角还有一个下凹的半圆弧花纹,其上刻了一个十分细小的“赦”字。
这些变化原先都是没有的,唐璎也从未将令牌借出去过,一年来始终贴身存放。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只能是在她受刑后,宿在华音殿的那段日子被人调换的,而皇宫自来守卫如林,戒备森严,有权调换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思及那晚和古月的对谈,唐璎眸中闪过痛色,心中忧惧渐起。
君恩难承,她是真的不想让黎靖北再对她好了,不然她怕她会……
因唐璎始终垂着头,黎靖北并未察觉到她微妙的表情变化,须臾,他忽而语调一转,沉声宣布道——
“寒英,良吏也,释之,以为牧民者劝!”【1】
“再者……”他睥睨着地上的易显,神态冷峻,声线沉肃,“朕的巡按,还轮不到你来问罪!”
此言一出,以许明月为首的百姓们纷纷以头抢地,振臂高呼——
“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在一片片震天的呼喊声中,唐璎终于醒过神来,她一撩官袍,方欲效仿之,又被黎靖北扶了起来。
温暖的手掌覆在她纤细的腰肢上,一倾身,她猛然对上那双热切而熟悉的狐眸——
“陛下,我……”
呼吸流转间,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她的自称从“臣”便成了“我”。
黎靖北只是笑看着她,妖冶的瞳眸中精光闪过,头上的冠绳似有若无地擦着她的耳垂,看到她的耳尖微微颤了颤,轻笑一声,嗓音如幽魅般蛊惑——
“走,陪朕赴宴。”
赴……宴?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唐璎的思绪陷入了短暂的混沌中,等她再次回过神来,已经鬼使神差地上了黎靖北的轿。
眼前的男子垂首端坐着,狐眸半阖,面若冠玉,容色倾城,垂下的长睫似一排小小的扇子,委实好看极了。
唐璎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三月未见,也不知他后腰的伤好了没,听他说要赴宴,又开始担心宴上是否会出现刺客……
她有千言万语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
“陛下在来青州府的路上,可曾见过利芳和小仇大人?”
黎靖北眼神微顿,眸中泛起淡淡的失望之色,似乎对两人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谈话有些不满。
“未曾。”他抿了抿唇,摇头否认道——
“朕怕来不及,没走官道。”
唐璎皱眉,“来不及什么?”
黎靖北并未正面回答她,只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见她眸中含忧,似乎心有牵绊,又宽慰道:“你放心,朕已经让崔杭带人过去接应了,况且仇锦武功不差,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
话是这么说,唐璎却并未完全放下心来。
黎靖北此次出行未带锦衣卫,只有康娄和张己两个随侍跟着,就连藏在暗处的崔杭都被他用了起来,很显然,孙少衡和周皓卿已经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不多时,马车在闹市小院的门口停下了。
唐璎疑惑抬头,不是去赴宴吗?怎的将她给送了回来?
黎靖北却神秘一笑,“下来吧。”
唐璎将信将疑地下了轿,推开门,一阵清甜的饭香扑鼻而来。
“这是……”
小院内,数十盏游龙似的宫灯依次排列着,屋宇廊檐下处处挂着红绸,暗影浮动间,有炽碎的光芒闪动,一扇漆嵌百宝屏风置于湖景中央,上书蔡君谟的“馀生事事无心绪,直向清凉度岁年”,右下角,还有一方极小的字体——
“谨贺阿石寿诞。”
璎,类玉之石也,坚实纯净,灵秀至美。
阿石是唐璎的小字。
屏风上的笔法她很熟悉,曾在宫中见过无数次,望之不由胸口泛酸,“陛下……”
黎靖北弯眸一笑,声若暖旭,“喜欢吗?”
唐璎正欲回答,灶房内传来一声女子的吆喝——
“寒英,过来端菜!”
唐璎循声望去,只见灶台间,古月和杨九娘正挥舞着锅铲,阵阵热浪下,两人的衣裙俱被汗水浸湿,眼角眉梢却洋溢着和暖的笑。
钵锅内,一块红肉将将下锅,溅起点点油花,发出“滋滋”的声响,小院瞬间香气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姚半雪则半蹲在灶台底下添柴,他看起来面色红润,气色好了不少,但似乎不常干这事儿,只是随意拨弄了两下,白皙的脸蛋便被浓烟熏得黢黑,看起来颇为滑稽。
见唐璎望了过来,眸珠微微动了动,颊侧泛起一抹薄红,短促地“哼”了一声,又侧过头去煽火了。
劈柴的崔明和率先看到了黎靖北,方欲过来请安,黎靖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矮身往灶房内走去了。
星沉月落,华灯初上,数十盏宫灯悬浮于夜空当中,掩映在丝丝缕缕的红绸间,罗绮飘香,朦胧而璀璨,如一片融融星海。
这一切,美得像一场梦。
而这场绮梦,只为她而造。
唐璎瞬间恍然大悟——
赴宴赴宴,赴的原来是她的生辰宴。
说来不及,怕的原来也是赶不及她的生辰。
仰头看着漫天的星光,她忽觉喉头哽咽,却又不忍破坏这难得的夜晚,便深吸一口气,止住了泛滥的情绪,笑着去灶房门口端菜了。
半柱香后,所有菜色俱已上齐,众人也逐一围了过来。
因地旱一事,青州府粮食短缺,是以膳桌上的菜色虽然瞧着丰富,却也并不铺张,差不多正好是六个人的用量。
膳桌不大,主座的空位留给了黎靖北,姚半雪、崔明和坐在膳桌的左侧,唐璎、古月、和杨九娘则坐在右侧。
“陛……陛下呢?”
许久不见黎靖北落座,杨九娘显得十分局促。
从巳时接到圣上亲临的消息起,她便有些魂不守舍,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从窥见圣颜,而她不仅见到了,还能与之同席。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到了此刻,她仍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唐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莞笑道:“九娘莫慌,他在灶房里头煮面呢。”
这是两人婚后的习惯,东宫四年,无论各自有多忙,他们都会在寿诞日为对方煮上一碗阳春面。
皇帝亲自煮面?
九娘瞪大了眼睛,看向唐璎的目光也霎时染上了震惊——
“寒英你莫不是……救过陛下的命吧?”
唐璎听言猛地一呛,眼神闪了闪,含糊道:“算是吧……”
这话她只说对了一半,救确实是救过,然而并非她救黎靖北,乃是黎靖北救她,还是……三次……
九娘闻言顿时露出敬佩的目光,看她如看为国捐躯的英雄好汉。
欣赏了一阵后,她从椅凳上拿起一个软布包,笑意盈盈地献上——
“给寒英的生辰礼。”
唐璎双手接过,轻轻捏了捏,似是裙赏之类的织物,遂展言笑道:“多谢九娘。”
九娘道了声“客气”,又似想到了什么,温声提醒道:“里头还有田大人的木雕,今日他走的急,没来得及送出去。”
又是木雕?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暗叹利芳对木工还真是情有独钟,每逢她生辰都得送,这一送就是十年。
九娘起头后,古月和崔明和夫妇俩也分别送上了各自的贺礼——
一方玉镯和几册孤本。
玉镯是崔明和送的,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玉,寓意长寿康健,福泽绵长,孤本则来自古月,其上列举了咸南历年来刑法的改革与变迁,于律法的修订大有裨益。
唐璎心怀感激地逐一接过,并道了谢。
最后是姚半雪,他送的是一把剑,剑身上划痕遍布,锈迹斑斑,手柄处还缺了一小块,与其说是剑,倒不如说是一堆废铁。
“靳御史曾用这把剑,亲自斩了他儿子。”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微变,不懂他为何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里突然整这一出。
姚半雪却不觉如何,寒眸专注地盯着唐璎——
“本官望你能如靳御史一般,坚守本心,秉公办事,走出自己的清明路。”
清明路
唐璎眸色微顿,忽而想起了那名致仕两年的老御史。
靳平是姚半雪赴任之前的副都御史,为人刚直,两袖清风。
嘉宁年间,他在察觉到自己儿子的谋逆行为之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斩于马下,因此而得名,其人不仅铁面无私,更是不喜结党,无心晋升,终其一生都留在都察院,替朝廷肃清异党,整顿官僚,是曹佑的忘年之交,后于广安二年挂印而去。
唐璎明白姚半雪此举的含义,他的这句话,既是对她的祝福,亦是对她的敲打——
他希望她对唐珏,能如靳御史对他儿子那般狠得下心。
思及此,唐璎郑重接过铁剑,神色亦变得庄肃——
“多谢大人提点,寒英铭感腑内。”
如此,便算是她对他的承诺。
就在此时,黎靖北端着面过来了。
膳桌上,帝王用过
第一口后,其余人等也陆续开始动筷,因为有黎靖北和姚半雪这两尊大佛在,众人吃得有些拘谨,但席间氛围尚算融洽。
宴散后,允棠阁还有账务要清,杨九娘便随着古月和崔明和夫妇一道回去了。
黎靖北此来青州实乃暗访,并未通知当地知府,是以帝王的下榻处便成了问题。
犹豫再三后,他决定留宿小院。
姚半雪会意,决定主动让贤——
他的南院空间宽敞,采光充足,是整个小院最好的一间厢房。
黎靖北“嗯”了一声,顺势提出要去看看,逛过一圈后,又嫌里头药味太重,不肯住了。
“朕近日呼吸不畅,闻到一丁点儿异味就会喷嚏不止,素闻贵院西侧通风好,不知那处可还有多余的厢房?”
唐璎有些为难,西侧的厢房倒是有很多,只是都未经打扫,尘埃满天的,黎靖北住了只会加重病症,而唯一干净的……
似乎就只有她住的那一间了……
思及此,她本想说没有,黎靖北却径自找了过去,又“恰巧”停在了她的厢房前,凤眸一弯,“就这间了。”
唐璎暗叹一声,“行吧……下官今晚去耳房挤挤。”
黎靖北却说不用。
“章大人辛劳了一整日,还差点儿遭人陷害,朕如何忍心将你赶去那腌臜之地,让你夜不能寐?”
……不就是下人住的通铺吗,倒也不怎么腌臜,比她在灵桑寺住的地方强多了。
唐璎觉得他委实矫情,方想转身,却听黎靖北又道:“章大人若是觉得过意不去,不妨在朕的卧榻旁打个地铺,朕不介意的。”
“也……不是不行……”
唐璎累了一日困得要命,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她说完抬脚就走,然而未走几步,又被姚半雪拦住了去路。
“章寒英。”
他一步步走向她,薄唇微沉,眸色亮得吓人——
“你近日咳疾有些重,夜间寒凉,别忘了多盖几床被褥。”
唐璎疑惑抬眸,“犯咳疾的难道不是……”
还未等她说完,姚半雪便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是夜,明月高悬,繁星满天。
厢房的床榻间一上一下躺了两个人。
黎靖北并未让唐璎打地铺,而是自觉睡在了她床前的脚踏上,一如曾经无数个在东宫的夜晚。
她今日似乎真的很累,散了发便卧下睡了,黎靖北不忍打扰,只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出神——
他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相处过了?
他伸出手,竭力往前够着,仿佛这样就能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突然间——
“我很喜欢,多谢陛下。”
唐璎出其不意地发声将黎靖北吓了一跳,狐眸中闪过惊慌,做贼心虚般猛抽回手,思索片刻,才终于明白她是在回应他之前的问题。
——喜欢吗?
听到这样的答案,黎靖北无疑是欢喜的,从备宴到开宴,大到场景布置,小到菜肴采买,桩桩件件可谓花了他不少心思,然而——
“抱歉……毁了你期待已久的生辰宴。”
“怎么会…今日的宴席分明……”说到此处,唐璎突然怔了怔,恍然明白他指的是楚夫人入京时办的那场……
她终于等来了这句久违的致歉,不由眼眶微红,鼻尖发酸,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
不过她已经不在意了。
时隔多年,唐璎倾下身,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夜色清泠,她的音色听起来格外的柔软。
“陛下不必介怀,您亦救了臣的阿姊”
言讫,她很快松开了手。
柔荑从掌心抽离的一瞬间,黎靖北感受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慌乱,他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猛地一抬头,视线触及到她脸上清丽的笑容后,心头蜜意再次浮起。
——他明白,他们算是初步和解了。
突然间,唐璎打了个喷嚏,想到她的“咳疾”,黎靖北立马起身去了衣柜前,翻了许久却并未翻到多余的被褥。
“你在找什么?”
她方才经历过情绪波动,说话时便带了点微微的鼻音,听在黎靖北耳里,却是她风寒加重的前兆,不由加快了寻找的速度。
“你可有厚实些的衣裳?”
“啊?”
唐璎不解,却见他神情急迫,似有什么大事要办,遂也跟着紧张起来。
“倒是有几件冬衣。”她指了指衣柜旁的一口大木箱,“就放在那里头,我还没拿出来过。”
黎靖北二话不说就翻找起来,须臾,他拿了件厚实的棉裙,正欲起身,一方精致的白帕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他的印象中,阿璎似乎鲜少用白色的物什……
他将信将疑地摊开锦帕,一股浅淡的幽香盈入鼻尖,是合欢的香气。
锦帕的右下角还绣着一个字:雪。
他浑身一僵,恰在此时,唐璎的声音传了过来——
“找到了吗?”
黎靖北“嗯”了一声,将锦帕放了回去,缓缓合上木箱,而后一言不发地躺回了脚踏上。
唐璎却并未察觉出什么,见他呼吸如常,不似对异味过敏的模样,遂故意调侃道——
“陛下,箱子里头灰尘多,您还好吧?”
黎靖北适时“阿嚏”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有些憋闷——
“好了,睡吧,朕累了。”
唐璎闷声笑了笑,满意地吹熄了蜡烛。
第103章 第一百零二章“我的妻……她不想回家……
这一夜,黎靖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登基后的三个月,他一改曾经温文尔雅的作风,开始大肆整肃朝纲,攘奸袪邪,以致整个朝堂血流漂杵,百官噤若寒蝉。
时冬,岁暮天寒,朔风凛冽。
内宫监传来消息,新帝突患水花,于圣颜有损,决议休朝两个月。
诸臣工皆猜测皇帝又在酝酿什么新计谋,意图大刀阔斧地裁撤官员,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众臣连行事举止都谨慎了许多。
十二月末,邗江边。
冬日的雪落在湖面上,凝结成一片片瓦蓝的玉镜,冰封的河流似一条透明的丝带,蜿蜒曲折,光洁无瑕。
雪越下越大了,寒风呼啸,似怒号的野兽。
黎靖北勒马停下,将自己沉浸在这雪虐风饕之中,怔怔地望着前方的冰面出神——
这条江,就是阿璎和那个人初遇的地方。
菩提山近在眼前,他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来这江南小乡,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可然后呢?
他在朝中根基未稳,她的母族无权无势,就连唯一封侯的父亲亦曾做过不少蠹国害民之事,他若大肆封举,岂非令天下人心寒?
危局之下,允她离开或许是对的。
尽管这个决定令他心如刀割,彻夜难眠,可他十分清楚,以她的心性,若是知道了楚夫人一案的真相,定会留下来和他一起破局。
前路千沟万壑,血雨腥风,他自己尚且应接不暇,又如何肯让她跟着受累?
只消再等几年……再等几年……
黎靖北攥紧了拳,任由指尖扎破肌肤,在掌心深处留下两道狰狞
的血痕。
“施主……您的手……”
他回过神来,视线一转,只见马匹下方不知何时竟立了一名四十岁上下的比丘,他身披蓑衣,面容慈蔼,眉宇温和,似一尊沉静的弥勒佛像。
咸南崇佛,寻常勋贵遇见出家人皆会礼让三分,然黎靖北皇子出身,自来没有他向旁人行礼的道理,是以见了这比丘也只是微一顿首,连下马的意思都没有。
那比丘倒是不以为忤,见眼前的公子一身华服,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之间贵气逼人,直把他当成了某高门大户里头出来闲逛的纨绔。
“贫僧乃灵桑寺的修行人,法号道信。”
他指了指他身后的山脉,眸中噙着慈悲的光,“灵桑寺就在您身后的菩提山上,施主的手受伤了,且随贫僧去寺里包扎一下吧。”
黎靖北听言本想拒绝,可眸光一转,落到山腰处的一座女庵上,又临时改了主意。
“有劳了。”
山路崎岖,蜿蜒且绵长,黎靖北卸了马,随道信走在凹凸不平的狭道上,缄默不言。
走着走着,道信不由生了些好奇心——
寻常贵族出行皆需乘轿,一旦下地,往往没走两步便开始喊累喊痛,而眼前这位公子已然随他走了大半截山路,却连气都不曾喘一下,委实令人意外。
正想着,那公子停了下来。
道信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褐衣女子正立在慧芳庵前同一位比丘尼争执。
听大致意思,似是那女子欲入庵修行,接待的比丘尼却不同意。
僵持了两炷香后,眼见风雪越来越大,那比丘尼拗不过她,便允她在庵内留宿一日,明日再寻归处。
女子走后,那公子的目光却仍直勾勾地黏在那道紧闭的庵门上,他的发间缀满了雪,羽睫上还凝着冰,孤身伫立在苍茫的雪地间,无端令人心生悲绝。
道信走上前,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淡声道——
“施主莫见怪,慧芳庵不收成过亲的女子。”
公子闻言猛地抬头,眸中闪过复杂之色,须臾,他哑声道:“那你呢?”
道信一愕,却见他将眸光挪到他手中的书袋上,意有所指道:“两年后,令子若能顺利中举,我可许他一个入读国子监的机会。”
国子监……
道信闻言大震,似是瞬间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方欲行礼,那公子却道:“师父不必多礼,唤我唐公子即可。”
道信了然一笑,眉眼干净,容颜温和。
“出家人喜结善缘,陛……唐公子请放心,贫僧门下无弟子,便是多收一个女尼也无何妨。”
公子敛眉:“师父心慈如海,如此便有劳了。”
道信却摇了摇头,“至于国子监一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江施主他心气高,自来看不惯旁门左道之事,若是贫僧答应了您的交易,不仅会惹得他心烦,更是对佛祖的不敬。”
公子听言并未多说什么,道了声“冒犯”后,微一拱手便转身离去了。
三日后,道信下山砍柴时又遇见了那位“公子”。
他一身大氅端直地立在寺院的外墙下,身姿颀长,气质飒然,眉眼间却含着萧索,似一棵苍劲的大树沐浴在金曦下,垂听着暮鼓晨钟。
道信走上前,浅唤了一声——
“唐施主?”
公子应声回头,双手抚过被厚雪覆盖的青砖瓦墙,眸含迷惘——
“我的妻……在里头修行,她不想回家了。”
“阿弥陀佛。”
道信低叹一声,方想安慰几句,那公子却突然从袖囊中抽了袋板栗给他——
“她喜欢板栗,我曾常常替她剥……”
道信有些惊讶,这大寒的天,他从何处寻来的?
须臾,他似明白了他的意思,敛眸道:“施主的东西,贫僧定会代为转交。”
“有劳道信师父了。”
公子静默地望着破败的院墙,凤眸微阖,眼下的红痣隐含悲戚,“我家里还有事,该回去了。”
道信叹了口气,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前尘已了,贫僧遥祝公子早日抛祛执念,落得一方清净心。”
可公子却摇了摇头,“我还会再回来的。”
然而,还没等到他回去,张己就带来了妙仪身死的消息。
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来人!去灵桑寺!”
*
次日一早,唐璎从睡梦中醒来,忽觉神清气爽。
自从离开建安后,她先后经历了青州地旱,唐珏下狱,盗匪闹事,别庄盗匙,以及冯知县拒绝放粮诸事,一连几日都不曾好好合眼,早已身心俱疲,如今诸事已了,深眠一阵后,整个身子都跟着轻盈了不少。
曦光透过菱花窗牖洒进来,落在黎靖北妖冶的睡颜上,纯净且撩人。
唐璎不欲惊扰到他,翻过背,欲从卧榻的另一侧起身,腿才下到一半,却被人一把捉住了。
“阿……阿璎,别离开……”
黎靖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额头上还沁着细汗,似是被魇住了。
唐璎有些尴尬,挣了几下挣不开,索性靠近柔声道:“陛下?”
黎靖北应声睁眼,纯澈的狐眸中透着迷茫,还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阿璎……你怎会在……我莫不是又做梦了……”
男人掌心的粗砺触感犹在,唐璎忽觉有些口干,轻轻晃了晃黎靖北的肩,温声提醒道:“陛下,该起身了。”
不多时,他终于悠悠转醒,眸中的迷茫也逐渐被炽热和幽深所取代,眼见唐璎似有下榻之意,迅速松了手,主动挪开了身子。
从床塌上下来后,唐璎忽而想起某事,不由正色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启奏。”
“在寝房?”
黎靖北挑了挑眉,面若艳李,容姿无暇,眼尾的一抹赤色荡漾且勾人。
“你说。”
唐璎别过头,眸光微颤,隐下异样的心跳,抿唇道——
“安丘县有一群流民集结而成的盗匪,经臣查证,他们都是当年疫灾过后的遗民,大多为独户,人数加起来足有上百人之巨,长期流落在外或可造成动荡,是以臣想……”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目光如炬,“将他们招安。”
黎靖北对此并无异议,不仅如此,他压根儿就没怎么听她说话,一双黑眸直勾勾地黏在她秀致的面容上,不忍移开半分。
方睡醒的唐璎乌发披肩,眉眼惺忪,带着些微的慵懒之态,面若海棠春杏,嫣红的朱唇上下翕动着,让人想要一亲芳泽。
黎靖北强忍住内心的冲动,轻咳一声——
“去用膳罢。”
卯时已过,为免耽误唐璎上值,黎靖北便跟着她一道去了府署。
两人才用完早膳,易启温便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眸中闪过惊惶之色。
“啪”的一声响,唐璎的筷子落到了地上,心头瞬间浮起不好的预感,连嗓音也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你怎么回来了?”
易启温气还未喘匀,便急切道:“我们昨夜才抵达历城,就遭到了易显的追杀!”
他瞧着灰头土脸的,发丝尽散,形容狼狈,俊秀的玉面上挂满了泥印和刮伤,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巨大的狐臭味,闻之令人心生烦躁。
狐臭……
看来易显已经循着他身上的臭蛊找到了众人的所在……
唐璎眼皮一跳,怫然道:“利芳和小仇大人呢?!”
易启温被她的气势一震,浑身僵了僵,眸中闪过莫大的哀色——
“利芳兄他……死了……”
“什么?!!”
话音方落,唐璎如被一记闷雷贯穿,耳边响起了轰鸣之声。
易启温抿了抿唇,闭眸惨然道——
“象牙匙原本是由小仇大人保管的,我们遇到追兵后,小仇大人便将东西交给了利芳兄,自己则挺身而出,意图将追兵引向另一个方向,可没想到的是,那些追兵却偏不往小仇大人的方向去,反而死咬着我跟利芳兄,无论我们躲到哪儿,他们总能顺利找到,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利芳兄……”
他哽咽一声,声音
变得愈发凄惶——
“利芳兄他将象牙匙和证据一并扔进了绣江中,而后自己也跟着跳了进去,紧接着,小仇大人被一箭射死,而我在灌木中躲了约莫一刻钟后,被一伙来路不明的黑衣人给救了,那群人救下我后便走了,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和来历……”
说到此处,他似乎对自己的生还感到十分愧疚,眼红似赤兔,猛吸了一口气,怆然道——
“临死前,利芳兄曾托我转告寒英——让你务必寻回他的尸体,并将之葬到维扬。”
闻言,唐璎猛然跌坐在地,连番大恸之下,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无怪乎仇锦的声东击西之法会失效,易启温身上的狐臭味就是引子,都是循着味儿来的狗,他们如何能躲得过?
还有救下易启温的那群黑衣人,想必就是崔杭的暗线,可他们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脑中嗡嗡作响,颅内耳鸣阵阵,唐璎忽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似被抽走了,连瞳色都开始变得浑浊。
不知过了多久。
“阿璎……”
耳旁似有人在唤她,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唐璎勉力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开始聚焦,须臾,一张写满担忧的俊脸映入眼帘。
她乱了神思,目光呆滞地盯着眼前的男子,恍惚间,她听见自己唤了一声——
“陛下?”
黎靖北“嗯”了一声,伸手将她扶起,拍了拍她瘦骨嶙峋的肩背,柔声道——
“阿璎莫怕,田大人的尸首尚未找到,一切都还有希望。”
说罢,他转眸看向府署门口候着的两人,眸中透着狠戾——
“康娄、张己听令!”
二人齐声道:“臣在——”
“传朕口谕,立刻召集布政司、按察司、以及都指挥使司的所有兵力即刻前往历城,行至绣江后须全速进行打捞!此为急令,途中不得有耽搁,误事者斩!”
“是!”
第104章 第一百零三章“章寒英,我信你。”……
黎靖北话虽如此,但事实却让两人都失望了——
仇锦和田利芳的尸体被人找到了。
仇锦死于箭伤,死前身体正倚在江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嘴角噙着血,双眸紧闭,胸膛被一把利箭刺穿,直指心脏。
而田利芳的尸体则在次日寅时才被打捞上来。
许是吃水太多,他的肚子胀得十分厉害,似乎随时要被撑破。
他静静地卧在岸边,墨发四散,紧贴着脸颊,细眸半眯着,肌肤惨白而松弛,由于长期浸泡在水中,尸斑不算明显,身躯僵直而笨重,看起来有些骇人。
至此,唐璎一颗悬着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也是,都过去两日了,利芳水性差,在江水里浸了数十个时辰哪儿还有命在……
秋风萧瑟,江水寒凉,空气中凝滞着微微的湿冷之意,唐璎伸手摸了摸田利芳的手指,指节粗直肿大,冷硬得像一块冰。
“章大人……”
收回手的一瞬间,唐璎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茫,她不知道谁在唤她,须臾,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东西……都找到了吗?”
那个声音似沉默了一瞬,转而又道:“回大人,您说的象牙匙我们没捞着,倒是寻到了一方匣子。”
唐璎抬眼望去,匣子的样式她很熟悉,正是张小满从落花别庄偷出来的那一方,里头还装着齐向安贪墨的证据。
她打开锁,瞳孔微缩,心头泛起涩然。
匣中的案卷早已被江水浸湿,墨迹湿乎乎的黏作一团,已然模糊不清。
利芳、仇锦死了……
一切证据都没了……
耳边不时传来哗啦啦的打捞声,偶有几声鸡鸣狗叫,伴着江水的起伏声,显得聒噪不已,唐璎却充耳不闻。
她的世界已然陷入一片死寂。
接连好几日,唐璎都在空茫中度过,手头上的事倒是一件都未曾落下,只是每到用膳或者入睡时就会显得格外艰难,不出十日的功夫,人便痩了一大圈。
“那日……若非我将易启温放出来,易显的人就不会轻易追踪到他们,利芳和仇锦也不会死……”
“利芳是我幼时为数不多的玩伴,向来心地纯善,厌恶名利官场,昔年入仕也是为了我,可到头来……我却让他丧了命……”
“还有仇锦……”
每回入夜,唐璎都会木然地卧在床榻上,呆愣愣地望着身侧的帏帐出神,偶尔呢喃几句,久久不能入眠。
——她已经五日不曾好好阖过眼了。
然而哪怕累极,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就在一帘之隔的脚踏上,每夜都有人陪着她,风雨无阻。
从黑夜到天明,无论她说什么,对方都没有回应,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听着,连一丝声响也不曾发出,也不知道是否已经睡着了。
她很享受这样的宁静。
夜色寂寂,大恸忽至,唐璎无声地哽咽了一声,意识混沌间,一阵微弱的哀鸣声从口中溢出——
“仇锦死了……殿下……我回京后该怎么跟陆子旭交代啊……”
“殿下”二字甫一落音,脚踏上立刻传来微弱的响动。
须臾,一只手探了进来,轻柔地抚摸过她如瀑的鸦发,带着无尽的怜惜之意。
那人倾过身,伏在她耳侧柔声道:“莫用他人的过错惩罚自己,不值当……”
融融烛火将尽,赤光下的男子面容有些模糊,却难掩其倾城之色,流畅的颌角上,一双柔润的狐眸专注地盯着身旁的女子,隐含忧色。
“阿璎,我们都清楚,此事错不在你,不是吗?”
对方的声音很沉,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唐璎咬紧了唇,目光呆滞地望着他,忽觉眼眶越来越酸,随着一息短促的“嘤叮”声,一滴热泪潸然而下,沾湿了她的朱唇。
黎靖北伸手替她拭去,顺势将她捞入怀中,一下一下抚拍着她颤抖的肩膀。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夜色愈浓,万物俱寂,闹市中忽然传来阵阵嘶吼声,似受伤的小兽在低鸣,带着无助的悲戚,哀声响彻长夜,直至黎明方休。
唐璎再次醒来时午时已过,她仅着中衣,乌发四散,正蜷曲着身子卧靠在一方炙热的胸膛上。
那胸膛上的肌肉厚实且坚硬,纹理匀称,块状分明,瓷实的肌理泛着润泽的光,随着主人的呼吸上下起伏着,当真是……好看极了……
她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不妨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饿了吗?”
唐璎一惊,迅速推开他,别过头囫囵应了声“嗯”。
“我去煮面。”
黎靖北说着便下了床,只身往膳房的方向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唐璎有些愧疚。
利芳死后,她日日寝食难安,便是连胃口都小了不少,常常会忘记进食,黎靖北怕她脾胃不适,便做主将她的膳食全都换成了挂面,而她常常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那些汤食最后便都进了他的肚子。
黎靖北生自北方,又有半身北梁人的血统,唐璎明白,他向来吃不惯这些东西,却还是强忍着不适陪她连吃了数日。
如今青州地旱,饥民遍地,他素来厉行节俭,体恤下民,便是连一陈粒米都舍不得浪费,更何况那些精致的面食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在仇锦和田利芳头七这日,唐璎终于从麻木中缓了过来,可头脑越是清醒,心口就越发沉痛,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初闻两人死讯的那日。
在此期间,黎靖北的关怀无处不在,饿了煮面,渴了斟水,就连处理公文亦要与她共处一室。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种情绪变幻他都能体察入微,唐璎感慰之余,却也愈发不自在起来。
她承认,她对黎靖北的关照起了贪念,可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又在强逼着自己抗拒这份温暖,两种极端情绪的交织下,唐璎决定躲着点他。
头
七这日,黎靖北正巧要去外县巡视,她便带着杨九娘一道去了府署。
由于田、仇二人俱来自外乡,又都是朝廷的官员,朱又华便令人将两人的灵堂设在了府署。
灵堂的正中央停着两口黑棺,一口属于田利芳,一口属于仇锦,外间白缦飘飞,诡气逼人,偶有几声极低的啜泣声传来,令人闻之心颤。
唐璎强忍住落泪的冲动,单手托住九娘的肩,指腹缓缓擦过她泪痕遍布的脸。
“别哭了。”
九娘抬起头,方欲说些什么,一道白色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姚半雪。
他的风寒似是彻底好了,面色清寒,眸光如矩,步履如常,还是以往那个淡漠寡言的姚大人。
须臾,他穿过白幡,越过踏跺,径直在唐璎面前停了下来,一双沉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鼻头微微一动。
“有什么我能做的么?”
他眸中的神色太过复杂,似涌动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唐璎却无心探究其中深意,见他面色恳切,遂哑声道——
“大人若是愿意,便为他们上柱香吧。”
姚半雪闻言点了点头,看到她红肿的眼眶后似乎又有些欲言又止,薄唇翕动了两下,挤出一句——
“有事可去南院寻我。”
说罢,便转过身,兀自点起了香。
唐璎有些尴尬,其实她魂不守舍这几日,姚半雪每日都会去西院探视,却从未踏入过她的寝房,只是隔着窗牖远远遥望,确认她安好后再行离开。
出于礼貌,唐璎本该请他进屋坐坐的,可一想到他们每回见面时永无休止的争吵,忽而心生疲惫,遂也歇了心思。
她的心,再也承受不起任何指责和说教了。
“说起来……”唐璎舔了舔唇,“这几日怎么不见张小满?”
她说这话完全是为了缓和尴尬,可姚半雪的回答却令她颇为意外——
“她回老家嫁人了。”
唐璎疑惑抬头,却见他眉宇平淡,神色如常,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回老家嫁人?
这话唐璎却是不信的,张小满无父无母,自幼就跟在姚半雪身边,向来以他为天,忠心耿耿,怎会突然舍得回去嫁人?
饶是心中有疑,人家主仆之间的私事她也不好打听,想起张小满从别庄盗回来的那些证物,心头泛起些许遗憾。
“那她……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嗯。”
姚半雪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眉眼微敛,对着香炉浅拜几下后便离开了。
这时,九娘也逐渐从啜泣中缓了过来,她从袖中拖出一物。
“这是田大人投江之前……托小易大人转交给我的……”
唐璎低头看去,九娘掌心卧着的,是一赭色的缎面蜀锦鞋,样式十分熟悉,她也有一双一模一样的。
那双鞋……是九娘赠给江临的定情信物,是她无数个日夜的念想,后又被她转赠给了利芳……
“田大人是个不修边幅之人,他知我看重那双鞋,遂对它也爱护得紧,每隔两三日便要刷洗一次,生怕它落了灰……”
九娘轻轻地抚摸过光滑的鞋面,眸中泛起温柔之色,似在看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听小易大人说,田大人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九娘永远值得最好的……’”
唐璎闻之心颤,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木雕,那是利芳送她的最后一个生辰礼。
最后一句话……
她细细地品着九娘的低语,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除去留给九娘的遗言,利芳似乎也托易启温给自己带过话……
是什么呢……
——“他让你务必寻回他的尸体,并将之葬到维扬。”
寻回尸体……
天空一道惊雷落下,唐璎瞬间鹿眸圆睁,滴滴玉泪如注而下,沾湿了她的衣襟,嘴角久违地扬起一抹笑。
她突然就明白了利芳的的意思——
“尸体!是尸体!!”
九娘茫然抬头,似是不理解她脸上的疯狂。
唐璎急吼道:“象牙匙和证物,都在利芳的肚子里!”
难怪黎靖北的人翻遍了整条绣江都找不到象牙匙
难怪利芳会不假思索地将匣子扔进江水里,还让易启温转告她——务必寻回他的尸体。
江里的那方匣子自始至终都只是障眼法,而真正的证物早在他们遭人追杀时就已经被利芳掉了包。
她就说……
寻常溺毙的尸首即便吃水再多,肚子也不会肿大成那个样子,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胃内还有别的容物……
原来早在逃亡的路上……他就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唐璎怔怔地望着九娘,眸中闪过痛苦的挣扎。
还俗以来,她也曾解剖过无数尸体,江临的,范乔的,仇瑞的,辛询的……解剖这些人时,她尚且做不到心如止水,更何况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利芳……
唐璎捂住眼,眸中泛起水光,她不想看到利芳开膛破肚的模样,更何况死者为大,便是九娘也不会……
“那是田大人拿命换来的东西,我们不能让他功亏一篑。”
九娘挪开她的手,笃定地直视着她,容色平淡,却也难掩眸中光华——
“寒英,交给你了。”
唐璎怔怔地回视着她,眸中的酸涩逐渐凝结为慨叹。
曾经那个连江临的超度仪式都不敢去看的小姑娘,如今竟是主动提出开膛验尸的那一个。在九娘的两段经历中,若说江临给予的是温柔的眷念,而利芳带给她的,则是一往无前的勇敢。
唐璎抱了抱九娘,没有再说什么,令衙差去取验尸的工具了。
府署有仵作,她本无需亲自操劳,可是她想。
“等等——”
工具箱被打开的一瞬间,九娘突然叫住了她。
“田大人身上的这件衣裳……似乎有些眼熟……”
唐璎定睛一看,果然瞧见田利芳身上穿了件黄鹂织锦双面绣的外褂,细看之下,那上面还有九娘的补丁,她的绣技很好,乍眼看很难看出修补的痕迹。
那外褂是利芳祖母送他的及冠礼,他生前便十分爱惜,可由于长时间在江水中浸泡,曾经光洁的面料已然皱成一团,紧贴在他身上,袖摆上还掉了色,也无怪乎唐璎第一眼没认出来。
她明白九娘的顾虑,遂柔声道——
“解剖之前,死者的衣物需尽数除去,你放心,我不会划坏他的衣裳。”
九娘点点头,隐下眸中的伤感,默然替田利芳解开衣扣。
一炷香后,两人顺利从尸体腹中取出了象牙匙,除此之外,还有一团被厚重的树脂包裹着的案卷。
若她没猜错,树脂里头装着的应当都是齐向安昔年犯罪的证据——也是原先放在匣子里的东西。
拿到证物后,唐璎并未急着打开,她想先替利芳缝合,可手上的针线才举到一半,又猛然顿住,她看向九娘——
“你……想不想”
九娘的女红比她好,她想让她试试。
杨九娘闻言只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并未拒绝,一言不发地接过工具,倾下身,开始在田利芳的腹部穿针引线。
雪白的柔荑在血肉间游走着,九娘的动作很熟练,神色沉醉,眸中透着甜蜜和眷恋,仿似在看什么稀释珍宝。
唐璎鼻头微酸,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当年她替江临绣鞋的时候,想必也是如今这副模样吧。
顷刻,九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伏身在田利芳额间落下最后一吻,哑声道——
“可以请人封棺了。”
唐璎“嗯”了一声,吩咐衙差去取棺盖。
“昔年在维扬……你为了让我早日忘记江郎,曾谎称是他的新欢,还说他左腋的位置有一颗红痣……”
九娘垂下手,指尖轻轻抚过田利芳浮肿的脸,絮絮低语着,目光沉寂且幽然。
突然间,她抬起头——
“江郎的尸体,当年也是你验的吧?”
唐璎愣了愣,却并未否认,抿唇直言道:“两年前,你祖父才将将去世,你也正要回乡丁忧,这一去就是两三年,走之前,我想让你……少些牵挂。”
说罢,她懊然垂眸,清秀的玉面上,连轻轻颤动的羽睫都透着颓丧。
“可如今想来,我竟不知一个抽身而去的负心汉,和一个永远死去的爱人,哪个更叫人刻骨铭心……”
“你做得很好,”九娘打断她,抓住她的手将那双蜀锦鞋一同放进了田利芳的棺椁内。
她侧望着她,眸中闪动着清冽的碎光——
“你答应过我,会让天底下的贪官恶吏越来越少……”
——我会尽己所能,让这样的人越来越少。
唐璎愕然抬头,这是她入仕之前信誓旦旦说过的话,没想到九娘如今还记得。
棺盖合拢之前,九娘默然覆上田利芳的双眼,梨涡处缓缓绽开一抹笑。
“章寒英,我信你。”
第105章 第一百零四章“这次,我们一起。”……
取到匣子后,唐璎将之呈到御前,顺势提出返京的请求,圣上欣然应允。
如今证据确凿,黎靖北却并未对易显立刻发难,而是令羽林卫将之押回建安听审,随后又派了金吾卫潜去别庄烧毁剩下的蛊虫。
一时间,火光四起,浓烟漫天,空气中漂浮着细碎的火星子,瓦蓝的碧空也变得灰蒙蒙一片。
唐璎立在山石上极目远眺,昔日幽静雅致的落花别庄已成一片火海,熊熊烈火倒影在她漠然的瞳孔中,如挣扎的幽魅,显得凄惶而无助。
蛊虫亲土,不畏寒毒,且落地成活,若想铲除,唯有用火。
易显囤积下来的灵香蛊数量庞大,须引大火连烧几夜才能彻底消灭,时值地旱的敏感时期,便是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青州府如此大规模地纵火,是以那些卖剩的虫卵自始至终都被他锁在别院内,从未轻易动过。
易显被捕后,黎靖北当即下令封锁了别庄,以象牙匙打开西南角的院门,又沿着外院的墙根围起了一丈高的铜墙,将外壁加固,随后引火焚烧了整个院落。
卯时,晨曦微露,火光渐歇,在一片灰蒙的尘埃中,唐璎走下了山石。
“多谢陛下。”
山石下停着一方软轿,轿上的人容色妖冶,眉眼间却不失英气,俊秀的五官沐浴在柔和的熹光下,透着雌雄莫辨的美。
“该道谢的人是我。”
他瞥了眼身旁的漆木匣子,意有所指道。
唐璎抿唇,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匣子里装着的,正是利芳拼死护下来的东西。
她隐下起伏的心绪,问:“陛下何时返京?”
黎靖北听言一滞,眉梢眼角挂着微微的失落。
“还有其他州县要去,约莫十日后启程。”说罢又宽慰道:“建安有宥宁坐镇,你无需担心。”
唐璎点头,目光扫过雾蒙蒙的天,眸中闪过晦暗不明的幽色。
“臣跟陛下一起。”
黎靖北惊讶抬头,面上喜意骤现,如勾人的魅狐般妍丽诱惑。
“好。”
抗蛊的灵药问世后,崔明和便带着按察司、布政司、清吏司、以及各州县的数千名官员一起,挨家挨户地将肥料下发给了受灾的农户们。
及至寒衣节,部分农户的土地上已经能长出东西来了,虽然都还只是些枯物,却也让人看到了希望。
处理完善后工作,唐璎便准备跟着黎靖北回京了,与他们一起的,还有田利芳和仇锦的遗体,九娘也提出了同行的请求,黎靖北没有拒绝。
临走前,唐璎最后看了眼小院。
凉风骤起,万物凋零,遍地都是枯黄的叶海,就连院墙下那几棵劲壮的梧桐都显得格外萧瑟。
田利芳那辆老旧的马车还停在门口,窄小的车厢内曾被各色肥料所堆满,臭气熏天,凌乱不堪,经过九娘的一番洗刷修整后,如今已焕然一新……
唐璎闭上眼,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转过头,恰巧撞上一双妖魅的狐眸。
狐眸的主人似有所感般拍了拍她的细肩,淡声道:“走吧。”
“嗯。”
两人走出院门,黎靖北率先登车,唐璎紧随其后,一偏头,却见小巷的尽头又停了辆马车。
马车的车身由玄檀所制,上刻繁复雕纹,门前还悬着两盏金丝灯笼,黑金交接,奢华而贵气,正是姚半雪和唐璎来青州时所乘的那辆。
帝王出行,冲撞仪仗乃是死罪,黎靖北虽是微服,姚半雪却仍保有身为臣子的自觉,主动将自己的马车避让到了三尺之外。
唐璎朝他遥遥一揖,以口型道了声“大人珍重”,转身欲走。
然而,还未等她登车,马车上的人就已经大步跨到了她跟前,寒眸如潭,凛冽而深沉。
“章寒英,上车。”
他凝视着她,清冽的语调中隐藏着某中不知名的情绪,似是怒意,却又不止怒意。
“你的东西都在本官车上,还瞎杵在这儿做什么,是想让本官等你不成?”
唐璎愕然抬头,却见自己的两口大木箱不知何时竟都落在了姚半雪的车厢内,一时有些语塞。
难怪她出门前久寻不至,问起仆役,仆役却说那些箱子都被“大人”的家仆给收走了,而黎靖北对外的身份正是建安来的某位“大人”,唐璎便以为那“家仆”指的是康娄或者张己,便没有阻止,哪曾想,那些人竟是姚半雪的私仆……
恰在此时,一旁的黎靖北也掀开了车帘——
“阿璎?”
帝王探出脑袋,狐眸轻敛,视线触及到姚半雪的瞬间稍稍一滞,眸光微动,很快便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
“——赤芒。”
见唐璎面露难色,他走下车,缓步踱至两人身侧,眸光灼灼地盯着姚半雪,嘴角扯出了一个深切的笑——
“此回建安路途遥远,章大人咳疾未愈,还需开阔些的空间调养身子,朕感念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煎熬,不忍再让其体肤受累,欲邀她同乘,赤芒你……”
说到此处,他狐眸微掀,语调放沉,“可有异议?”
黎靖北的意思很明显——
他嫌姚半雪的马车简陋,想让唐璎乘他的御辇。
只是又是咳疾?
唐璎皱眉,方想说些什么,一转头,视线瞥到姚半雪那顶足以容纳四十余人的“简陋”车舆时,又默然闭上了嘴。
“臣不敢。”姚半雪敛眉,微微拱手,淡漠的俊容上看不出一丝情绪,“臣只是担心这小吏将病气过继给陛下,使您龙体受损。”
“——这却无妨。”
黎靖北无所谓地拍了拍姚半雪的肩膀,长睫垂下,狐眸微弯,一张白皙妍丽的妖面上笑容更甚,令人见之心神恍惚。
“朕自小在沙场长大,莫说风寒,便是痢疾都是常有的事,区区咳疾更是不在话下,毕竟……”
他轻飘飘地瞥了唐璎一眼,眸光流转间,风情万种,似自带情意的秋波,“章大人觉得舒适才是最重要的。”
……
唐璎愣神间,两个俊俏的男人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一个面色阴寒,一个如沐春风,她果断选择了后者。
临行前,黎靖北将一个白色的物什扔出了窗外,随着“哒”的一声闷响,那东西恰巧落在了姚半雪胸前,又被他伸手接住了。
“紧要的东西,就该牢牢攥在手心。”
黎靖北的笑意持续扩大,说罢未等姚半雪有所反应,便迅速放下了车帘。
东西从眼前飞过的一瞬间,唐璎眼尖地发现,那是一方熟悉的锦帕,若她没记错,那帕子右下角的位置应当还印有一个“雪”字。
那锦帕是姚半雪拿来给她拭泪用的,尽管她当时真的没有哭,但是……
“紧要的东西?”
黎靖北点头,狐眸幽深,脸色看起来臭臭的,过了许久,他才不情不愿地解释道——
“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唐璎惊讶地抬起头,心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还未等她仔细察觉,便被黎靖北喊去看奏折了。
青州府地旱后,亟待解决的公事还有很多,唐璎不敢耽搁,很快便将自己浸了进去。
十一月下旬,气温骤降,雪虐风饕,一路上泥泞积雪不断,行路变得异常艰难。
终于,十二月初三这日,众人抵达了建安城郊。
由于雪路颠簸,唐璎和黎靖北等人将马车换成了更为轻便的软轿,可还没走几步,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放肆!何人敢拦御辇?!!”
张己勒马厉斥,几息间,态度又变得软和起来——
“见过福安郡王。”
唐璎掀开轿帘,放眼望去,只见一尺开外的雪地上立着一匹身姿矫健的赤马,马上的男子五官俊朗,剑眉星目,一身紫灰色的大氅衬得整个人英姿勃发,脸上还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活脱一副陌上少年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这副放荡不羁的作态有些眼熟……
这眉眼,这神
韵,这恣意潇洒的笑,都像是……
“皇侄,好巧。”
男子出声打断了唐璎的思绪,轿帘掀开的一瞬间,他便注意到了里头坐着的黎靖北,打过招呼后,又将视线调转到了唐璎身上,眼尾笑意加深——
“哟,侄媳也在呢。”
太子大婚时,唐璎曾与这位郡王有过一面之缘。
福安郡王本名黎珀,序齿最幼,乃太祖皇帝的老来子,先帝的幼弟,亦是今上的皇叔,同黎靖北年纪相仿,辈分上两人却差了一大截。
黎珀是由其生母舒太妃娇养长大的,为人猖狂,自幼顽劣不堪,他的风流韵事唐璎没少听过,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却偏偏最得太祖皇帝宠爱,不仅如此,就连先帝也对这个幼弟喜爱有加。
黎靖北因为面相妖冶,“好美色”的福安郡王从小就对这位皇侄十分“关照”,而所谓的“关照”,俱以调戏居多,主要表现为——
只要黎靖北想出宫,嘉宁帝又不允,黎珀便会喊来一堆丫鬟仆从为他换上女装,梳上女髻,将之伪装成郡王府的美妾,即燕春楼的头牌——婧娘,偷偷带出去“寻欢作乐”。
燕春楼里,黎珀与美人弹曲赏月,喂桃灌酒,黎靖北就在一旁安静地读着策问。
昏黄的灯光下,他额间花钿赤红,眼尾泪痣妖冶,白皙的玉面纯净而妩媚,透着蛊惑的光彩,只消一瞥,便叫人再难挪开眼。
久而久之,黎靖北艳名远播,不少公子富商慕名前来,一掷千金只为买得“婧娘”的初夜,而这时,这位福安郡王便会不怀好意地一笑,在“婧娘”的侧颊飞快印下一吻,不顾他阴沉的脸色,霸气地留下一句——
“本王的女人你们也敢碰?!”
诸如此类的调戏还有很多,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过程,直到黎靖北登基后,这位心大的郡王似是“突然”想起了以前的荒唐行径,唯恐新帝报复,便悄无声息地躲去了兴中,这一去就是四五年。
唐璎尚未来得及细想黎珀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视线一滞,目光忽然被他身后的少年所吸引,那少年见了她亦是一愣,而后很快回过神来,视若无睹般别开了头。
少年一身深衣打扮,腰间别着一柄弯刀,面容稚嫩,身材劲瘦,一双绿色的瞳眸泛着幽寒的光。
记忆突然被拉回了榆树街遇刺那晚——
箭矢突袭,危急之下,姚半雪将她拉到了钱老家的院子里避难,不多时,那屋顶上的少年便发现了他们,然而蹊跷的是,那少年并未出声举报,而是向着前来询问的刺客们指了条相反的路,替二人引开了追兵。
彼时夜色太深,距离太远,唐璎并未看清那少年的长相,只是那双幽深的绿眸却令她记忆犹新。
若她没记错,此人正是她遇刺那夜见到的绿眸少年,端看其他刺客对他的态度,少年似乎还是千秋阁的某个领头人物,然而再看他如今这副打扮,又似是郡王府的府兵……
在唐璎与少年目光相接的一瞬间,黎珀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须臾,他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子旭的伤势好些了吗?”
说起这个,唐璎就有些糟心。
昔年陆子旭是被黎珀蓄意推下水的,大冬天的,湖水冰寒,陆子旭在里头泡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被仇锦救起,自那以后,他不仅变得体虚畏寒,时不时还伴有肌骨酸痛的毛病,常常彻夜难眠,落下了一身的顽疾。
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黎珀的行为都不值得被原谅。
更何况……仇锦的尸首还在后面的仪仗队里。
唐璎垂下头,隐去神色间的不耐,默然慨叹了一句——“多谢王爷挂心,只是顽疾难除啊”
黎珀听言却只是遗憾地摇摇头,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愧疚,唐璎的面色变得愈发难看了。
黎靖北察觉到她的异样,毫不客气地对黎珀下了逐客令——
“寒暄完了,你该走了。”
黎珀听言却并不着恼,脸上笑意未减,反而饶有兴致地邀请道——
“兴中的曼陀罗雍容华美,可堪当世奇花,皇侄来年若是得空,可来观赏一二。”
黎靖北“嗯”了一声,“知道了。”
说话时,他神色淡淡的,似乎只是随口应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然而就在黎珀离开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起来——
“很快,宫里就要变天了。”
唐璎侧眸望去,目之所及只有男子冷肃的面庞,朔风吹来,一朵冰花落在他羽扇般细密的长睫上,轻盈灵动,却又不堪一击,眼尾的红痣破碎而幽深。
变天……
她眼皮一颤,似是预感到了什么,心口逐渐收紧。
“陛下?”
没有回应。
黎靖北定定地望着地上的积雪出身,思绪逐渐回到了菩提山脚下的那个冬日。
从维扬到建安,分别的那两年,相思入骨。
她凄风苦雨,栉风沐节,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他夙兴夜寐,案牍劳形,成日将自己沉浸在繁重的文卷当中。那两年,他们都成长了很多,却也失去了很多。
时至今日他才幡然醒悟,当年那些自以为是的庇护,只会将她越推越远,令她越走越险……
“这次,我们一起。”
没有丝毫犹豫的,他得到了想要的答复——
“好。”
第106章 第一百零五章“饶是如此,我仍不悔当……
十二月初五,天子返京,长公主还政于君,却忽患风疮,后因纵酒过度而加重病情,血痂满身,不便见人,黎靖北便允她留在华音殿多休养些时日。
初五卯时,皇帝召开了冬日里的第一次朝会,会同三司,内阁,以及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公开提审青州巡抚易显,列举其多项罪名,易显认了一部分,却对疫灾、蝗灾、以及蛊灾三灾中的贪墨问题矢口否认,其间还不断向都察院提起反诉。
就在这时,右都御史姚半雪突发恶疾,一连向朝廷告假数日,躲去了深郊休养,易显求助无门,户部的林建又咬得紧,悲怒之下,索性承认了所有罪行,随后将矛头对准了齐向安,企图跟他同归于尽。
易显证据确凿被发落,齐向安却死不承认,声称和易显不过泛泛之交,并无过多来往。
唐璎拿出漆木匣,细数其罪状数十条,其中还包括嘉宁年间齐、易二人设计构陷太子、趁疫灾发国难财之事,并附上账册数本,往来信件十余封。
信件被摊开的一瞬间,齐向安脸上惊怒交加,易显眸中也闪过难以置信。
漆木匣被打捞上来的事儿他是知道的,可匣子里的文卷不是一早就被江水给泡坏了吗……怎么会……
更主要的是,那匣子始终都被他保管在别庄的书房内,从未有人敢靠近,唯一的一次,便只有那日……
——姚赤芒!!
顷刻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目眦尽裂地望向都察院的方向,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趁着二人分神的空档,黎靖北给了齐向安最后一击。
他立起身,将一本奏折猛地摔到他跟前,怒声道——
“教唆朝廷命官谋害天子使臣!齐向安,你好大的胆子!!”
齐向安匍匐着捡起奏本,简单看了两眼后,眸中霜色尽显。
那东西那里是什么奏折,而是前礼部尚书的罪己录,上面记满了当年那起轰动维扬的科举贪墨案的始末。
根据朱青陌的口供,他是在齐向安和傅君二人的授意之下买通李胜屿,并杀害了布政使范乔,就连毒死江临和道信的箭美人,也是齐向安提供给他的,除此之外,还附有齐、傅二人每隔三年从各地方秋闱当中收受过的款项明细等……
齐向安阅览时,唐璎就立在他身后,自然也看到了文卷上了内容,心中划过了然——
打蛇打三寸,原来黎靖北当年引而不发的目的,就是为了眼下这一刻,朱青陌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朱氏一族的名望,而黎靖北也在此刻兑现
了君王的诺言。
然齐向安到底是几经风雨的三朝老臣,即使早已无路可退,面上依旧毫无惧色,只骂了句“君主不仁,咸南将亡”便往前冲了过去,意图撞柱自尽,却由于天生跛足,不良于行,还未跑几步,便被赶来的周皓卿给拦下了。
黎靖北旋即吩咐,将其软禁于齐府,并着专人看管,在三司的正式判令下达之前,不得离府半步。
齐向安被带下去之后,唐璎对青州府地旱一事做了详细的奏报。
她先是弹劾了唐珏的诸般罪状,随后又向皇帝举荐了秦知州其人,细说他自掏腰包赈济辛老五的善举,以及他独身勇闯盗匪窝的英勇事迹。
举荐过后,她又参奏朱又华、宋知县、冯知县等人尸位素餐,敷衍塞责,遇事临阵逃脱,将百姓安危置于水火之中,并求圣上对三人进行免职处理。
这场腥风血雨的朝会足足持续了三个时辰。
午时,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终于消停了,建安也迎来了久违的晴日,冬阳照进太和殿里暖融融的,唐璎却只觉得心里的乌云仍未散开,压在胸口沉甸甸的。
散朝后,不断有官员从身旁擦肩而过,她深吸一口气,闭眼沉声道——
“臣还有一人要弹劾……”
*
金乌初升,寒雪始消。
在冬阳的炙烤下,树上的积雪也逐渐开始消融,细柔的枝桠似是再也无法承受雪堆的重量,猛然将之掀落在地,发出“啪嚓”一声闷响,惊扰了亭中的下棋人。
被雪落声影响,下棋人似也失去了兴致,广袖一挥,方想重开一局,便见前方急匆匆跑来一名白袍男子。
雪地湿滑,那男子却跑得如履平地,脚下丝毫没有打滑的迹象,一看就是武学素养极好的练家子。
那人见了他开口便问——
“老师,可是要救齐大人?”
下棋人并未将目光挪向他,只专注地盯着眼前的棋盘,淡声道:“如今铁证如山,他入昭狱是迟早的事儿。”
白袍男子点头,“明白,我这就着锦衣卫那边去打点,若是齐……”
“——不必了。”
下棋人打断他,又缓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知道的太多了,为免后顾之忧,还是杀了吧。”
白袍男子猛然抬头,却见下棋人神色果决,语调平稳,在说起“杀”字时,竟连执棋的手都未曾停顿一下,细看之下,他眸中隐有哀色涌动,凛风吹过,却又似什么情绪都没有。
白袍男子忽觉心中五味杂陈,沉默片刻,回了声“是”。
说罢,又补充道:“学生这就让千秋阁的人去安排。”
下棋人却摇了摇头,“你想办法见他一面,将这个拿给他,就说……”
他从石凳下取出一方银匣,里头躺着一顶墨蓝色的男式玉冠,玉冠交出去的一瞬间,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
“就说……是我想让他死……”
至此,白袍男子的心彻底凉了下去,然而,他也只是屏息了一瞬,便恭敬回道——
“学生知道了。”
酉时方过,天又阴了下来,一时惊雷滚滚,狂风大作,晃动着树枝也跟着簌簌作响。
下棋人望了眼变幻的天色,默然收起棋盘,面容陡然间变得冷硬。
“——你该走了。”
白袍男子眼皮一跳,垂眸应了声“是。”
齐府。
暮雨将至未至,头顶的闷雷声却一阵强过一阵,白袍男子旋开机关,佝身闪入了齐府的暗门。
及至侧堂,他拧开木栓,一道跛着脚的身影映入眼帘。
见了他,跛足人似乎并不意外——
“你走的密道?”
白袍男子“嗯”了一声,声线略显沉闷,难得有些心不在焉。
须臾,他似想到了什么,取出随身的银匣,将里头的墨蓝玉冠交给了跛足人。
接过玉冠的一瞬间,齐向安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细纹密布的眼角竟还染着一丝笑意。
“老师可曾让你带话?”
“嗯,老师说……”
他忽而顿住了,老师说,说了什么呢,他说不出来。
朱青陌、傅君都死了,如今就连齐向安也……
“这方玉冠是我入仕那年献给老师的答谢礼,除褐过后,还是老师亲手为我簪的花,彼时,在诸位贡生当中,我并不是才学最为出众的那一个,老师此举,不知让我惹了多少同门的艳羡……”
说起往事,齐向安眸色光亮,剑眉微扬,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国子监求学的那段日子。
然而只是短短几息,他又回过神来,目光如炬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笃定道——
“老师让你带给我的,定然不止这方玉冠,还有什么,都一并交来吧。”
白袍男子愕然抬头,眸中闪过微微的动摇——
他竟一早就猜到了老师的决定。
齐向安罪证确凿,本该入昭狱听讯,圣上念及他三朝元老的身份,又身患残疾,在正式的判决书下达之前,仅让他在家等候,算是给足了最后的体面。
皇帝尚且如此,而他视如父兄的老师却……
对此,齐向安却不觉如何,他似看穿了白袍男子隐而不发的悲悯,浅笑道:“自李有信出事之后,老师下定决心让傅君自生自灭起,我便知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
听言,白袍男子一言不发地别过头,一道惊雷劈下,光影闪过他刀锋般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射出他眸中的阴翳。
傅君失势前,他们三人曾在齐向安家中举行过最后一次密谈。
彼时李有信入狱一事正将傅君折磨得焦头烂额,他和齐向安好言相劝了一番,说是会想办法,可就在傅君走后,齐向安却突然来了一句——
“箭美人的产业必须守住,若是守不住,那我们只能弃卒保帅了。”
这句话是老师传达给他的,这里的“卒”指的自然是傅君,“帅”则是指齐向安、他、以及老师及背后的产业。
傅君为老师效忠多年,呕心沥血,肝脑涂地,到头来却被当成一枚废棋,弃若敝履,齐向安想必从那时起就已经看透了老师的心狠,若是他知道自己会有今日的下场……
“——饶是如此,我仍不悔当初。”
齐向安散开发髻,复又束好,将那方墨蓝色的玉冠并了上去,目光逐渐变得深幽。
“立国之初,太祖皇帝曾定下规矩——身患残疾之人不得入仕。”
他的发色黑白交织,偶有几根泛着微微的枯黄,那方年轻锐气的玉冠早已不适合他,却被他戴得十分挺正。
“齐某寒窗苦读近二十载,每试即冠,却因跛足,及至庆德二十年都未能替自己谋得一官半职,若非老师竭力举荐,怕是时至今日,我都只能留在文渊阁,没日没夜地替皇子皇孙们端茶侍墨……”
说起往事,他的眸中没有不甘,只有无尽的感恩。
“尘埃落定,浮华看尽,齐某一生无所向,唯有老师所愿,才是我心中的大道。”
他絮絮地说着,语调无悲无喜,一旁的白袍男子则默然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金樽。
不多时,金樽中注满了酒,浓液清醇,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齐向安仰脖饮下,一盏用完,却并未察觉到异味,唇齿间只有酒液的香醇。
他舔了舔唇角,眸中露出一丝了然的笑——
“是掺了箭美人的杏花酿。”
杏花酿,好酒啊,她与阿南成亲之时,老师曾以此酒作为贺礼相赠,如今他要走了,老师也没忘借此送他一程。
箭美人无色无味,见血封喉,入肠即腐。
很快,他只来得及留下一句“你我多年情谊,替我照顾好阿南”,便侧身倒下了。
阿南是齐夫人的乳名。
白袍男子尚未来得及表态,齐向安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走得很安详,双眸紧闭,容色平淡,乍看之下仿佛只是睡着了,只鬓角处微微漏出了几缕细碎的花发,显得有些凌乱。
许是兔死狐悲的伤感作祟,明知不该触碰尸体,白袍男子还是忍不住将那些乱发掖了回去,而后双掌合十,倾身跪拜。
临走前,他最后看了眼齐向安,眸中悲色更重。
从今往后,真的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朔风起,有树叶被劲风无情吹落,颤巍巍地降临在土地上,同其他落叶一起,被来来往往的行人碾落成泥。
那是被主树淘汰的一片枯叶。
主树那般粗壮,它却那般渺小,枯叶死后,还会有无数年轻的生命前仆后继,为主树的枝繁叶茂添砖加瓦,而枯叶的死,悄无声息,无人问津。
*
黎明将至,暴雨侵袭,闷湿的甬道内充斥着浓厚的血腥味。
这是唐璎第二次探访昭狱,不同于上回见到孟阿婆的忐忑,此刻的她心沉如水,清寒的面容上透着前所未有的凝肃。
在锦衣卫的指引下,她步履未停,依次穿过排排暗房,终于,一盏茶的功夫后,在一间宽阔的牢房门口停了下来。
“章大人,到了。”
锦衣卫为她打开牢门,悄声退了出去。
牢笼内,宋怀州一身灰褐囚衣,侧身卧靠在草垛间,正仰头望着窗外的一缕日光出神。
微弱的曦光下,他面色枯黄,双眸无神,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隐有病入膏肓之象。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宋怀州转过头,了然一笑。
“你来了。”
唐璎“嗯”了一声,心里极度不是滋味。
昨日的朝会上,是她亲手将他送进来的。
原以为两人再见,会有一番激昂的抗辩,可唐璎见了他如今这副模样,千言万语却只剩一句——
“身子还好吗?”
宋怀州笑了笑,“还不错。”
他的笑容依旧慈爱,眉眼苍老而温和,连语调都是淡淡的,仿佛只是一个爱唠家常的长者。
“昨日夜里,隔壁那人突然羊癫疯发作,吱吱哇哇吵闹得很,还是托了你的福,孙大人给我换了个单间,这才勉强歇息了一个时辰。”
说罢,他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人老了,夜里头就容易醒,当真是一点儿动静都受不了……”
唐璎没有说话,一双鹿眸冷静地打量着他。
宋怀州衣衫破旧,面色蜡黄,眸色浑浊,乍看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体表却并无外伤。
看来孙少衡尚未对他动刑。
宋怀州见她久久不语,觑着她绯色的官袍侃笑道——
“升官了?”
唐璎没有否认。
“曹大人去世后,都察院各级官员逐级补递,左佥都御史一职便空了出来,青州地旱后,陛下原是想让我顶上去的……”
说到此处,她眼眶微红,眸色一转便讥诮道:“托您的福,如今我可成了副都御史。”
宋怀州入狱后,赵琢、姚半雪、封敬三人分别为左都御史、右都御史、以及左副都御史保持不变,而本该顶替宋怀州的陈升却自言能力浅薄,不堪右副都御史一职。如此,这正三品的官衔便落到了唐璎头上。
“陛下慧眼。”
宋怀州对此十分欣慰,猛咳过几声后,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做得不错,这一下,都察院的两颗毒瘤都被你连根拔除了。”
唐璎听他称自己为毒瘤,怒气陡升,浑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只听“啪嗒”一声轻响,头顶的青云簪滑了下来,落到了宋怀州的草席间。
望着眼前这根古朴的檀木簪,唐璎心中划过怆然,起初她在登闻鼓院被人杖得血肉模糊时,这根木簪曾是她最后的救赎。
她不想辜负宋大人的期望,可临了,宋怀州却辜负了她。
草席上的宋怀州显然也察觉到了掉落的木簪,方想替她拾起,却因身子过弱,连弯腰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顾不上浑身酸痛,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你要还给我吗?”
“——不,你不配。”
唐璎猛地抄起地上的檀木簪,轻轻拭去簪头的草屑,将之重新插回了乌发间。
“大人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宋怀州卧回草席上,听言,浑浊的瞳眸中划过一抹暗色。
“或许吧……”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第107章 第一百零六章(卷三完)“大人于寒英……
午时一过,昭狱内陆续开始放饭,唐璎却迟迟不愿离开,只沉静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为什么?”
草席上的宋怀州坐直身子,舔了舔干涸的嘴皮,哑声道:“截获到易显的密信后,我原本是想上报给总宪的……”
然而想归想,报了又能如何?
他早已年迈,岁数比曹佑都大,是都察院中年纪最长、资历最老的那一个,而都御史的职位即便出现空缺,也会被更加年轻的血液给顶上,自始至终都不会轮到他。
世人似乎都忘了,他也同四大名儒一样,都是三朝元老,人们尊敬他,仰视他,却从来不会畏惧他。
他的一生乏善可陈。
李胜屿是他的学生,是他曾经的骄傲,却因维扬科举一案,成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陈升是他的挚友,却因身陷狎妓谣言,丢掉了唾手可得的佥都御史一职,他四处奔走,却求告无门,那些平时腆着脸戏称他为“阁老”的人,到了关键时刻,却都好似约好了一般,四处躲着不肯见人。
靳平是他的老师,为报朝廷,不惜斩子明志,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破获冤假错案无数,最终却只混了个四品之职,致仕后更是无人问津。
而他宋怀州,自来两袖清风,克己奉公,兢兢业业为朝廷效力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被时代所抛弃,如今他垂垂老矣,身染沉疴,药石枉医,如何能不害怕?
而远在青州的易显又何尝不是同他一样,穷极一生都在为齐向安鞠躬尽瘁,披肝沥胆,临了却又被他弃若敝履……
“都说同甘易,共苦难,我觉得这话不假。”
他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企图让自己的思绪更加清明一些。
“齐、易二人在青州府共事时,曾是生死之交,然而齐向安赴任京畿后没多久,便将易显抛诸脑后,转而组建了新的盟派,饶是如此,当唐珏找来后,易显却依旧选择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的生财之道据实告之,不仅承诺向齐向安分一杯羹,甚至还愿意让他占大头,如此行径,何等忠心。”
是以在看到易显那封言辞恳切的密信后,宋怀州果断烧掉了写给曹佑的弹劾奏折,转而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想为易显争取。
为此,他不惜成了都察院的叛徒,一错再错,以致青州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等他反应过来时,早已覆水难收。
而总宪的死,仇锦的死,田利芳的死,以及数以千计饥民的死,都与他曾经的放任脱不开干系。
熹光下,宋怀州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方才说的这许多话,已然耗费了他十足的力气,喉头如火烧般干涩,他想要喝水,却连挪动都变得异常艰难。
须臾,一只破旧的瓷盏递到他跟前,里头盛着清亮的茶水。
宋怀州颤巍巍接过,仰脖饮尽,而后道了声“多谢”,对方却没有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她问——
“你可是……许明月?”
宋怀州一僵,须臾,又短促了“嗯”了一声。
临朐县那个家财散尽,奋起反抗的年轻人,并不是所谓义商,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樵夫。
这一年来,易显给他的那些赃银他分文未取,地旱后,俱以“许明月”的名义捐给了青州府的百姓们。
许明月的身份,不是某个具像化的人,而是来自他心底的悔意。
然而比起悔意,他感受更多的却是木然,持久的病痛已然攫去了他身上太多美好而坚韧的东西,日复一日,他就如同一只丢掉了灵魂的躯壳,五感尽失,苟延残喘地活着,直到——
两粒滚烫的水珠滚落在草席上,宋怀州愕然抬眸,只见面前的女子不知何时早已泪眼婆娑,清幽的鹿眸中溢满了痛惜之色,见他的目光望了过来,很快转过头去,削瘦的肩膀却仍在止不住地颤抖。
顷刻间,宋怀州忽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丧失的五感竟又回来了。
他仿佛闻到了空气中的酸苦味。
没有歇斯底里的怒吼,没有冠冕堂皇的说教,只几行清泪,却足以令他如万蚁噬心般羞愧难当——
他没有被抛弃,还有人在感念他,还有人在为他流泪,纵使不被青史铭记又如何?是他辜负了她的一片赤忱之心!
昔年在维扬,他仍然记得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将那根青云簪赠予她的。
曾几何时,他亦年少气盛,他亦胸怀有志。
许明月,许明月,许君一轮明月,照得我心清安,胸怀朗月,暗夜行舟,知黯而吾往之,虽九死而不悔。
宋怀州,怀舟,你终究是负了自己!也负了一路追随你的逐月人!!
鹤唳华亭,不可复闻。
人非要到了绝境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如今他罪孽深重,伤病缠身,人生已然无望,只是眼前这个清正的女官,他不愿再辜负。
“齐向安财资雄厚,所谋甚巨,恐早有反心,其背后必有高人指点,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与那幕后之人没有牵扯,但有一条线索,不知你用不用得上。”
听言,唐璎的肩背停止了颤抖,却仍然不肯转过身来,只哑声道——
“大人请讲。”
宋怀州顿了顿,心下一片怅然,想拍拍她的肩,手伸到半空,却又缩了回来。
“齐向安的爱妻之名朝野皆知,然而某日,他却无端对齐夫人发了大火,府中仆役也杖杀过半,想必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齐向安余党未尽,傅君头七方过,齐夫人就去了漳州,说是要去探望丧夫的女儿,你若得空,可去漳州问问她。”
宋怀州不愧是都察院的老人,心思何等敏锐,只一眼,便看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唐璎凛了凛神,道了声“多谢大人提点。”
然而,话虽如此,漳州却是不必去的,齐向安已死,齐夫人和齐素怡一行人必然会回建安奔丧,她届时见机行事即可,而宋怀州既然提出让她去漳州寻人,显然还不知道齐向安自尽的消息……
唐璎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过头,专注地盯着宋怀州的眼睛——
“大人的病,我会请龙太医为您诊治,此外,还请您答应寒英一件事。”
“你说。”
她捏紧拳头,鹿眸中闪着奇光,一字一顿道——
“接受审判,不要自戕,认真赎罪,为了你无形之中伤害过的那些人们。”
宋怀州猛然一顿,方想说些什么,喉头却似被卡住了一般,竟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唐璎没有再说什么,俯身跪地,对着他连磕了三个响头后,转身离开了,锦衣卫趁机落了锁。
她的背影在甬道中穿梭着,青云簪的尾部泛着柔和的光,微小却璀璨,一如暗夜行舟的曹佑。
宋怀州暗笑自己老眼昏花,一根沉木罢了,如何会放光?
直至唐璎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折身倚回草席上,撕毁了自尽用的麻衣,让人拿来纸笔,借着微弱的天光写起了认罪书。
他不会死,他的灵魂会带着老师的未竟之志,以另外的方式名垂青史。
若说这身腐朽之躯还有用处,他不介意让自己成为她功碑上的一笔。
*
走出腥臭的牢狱,就连湿寒的的朔风也是香的,寒雨方歇,空中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不远处,有故人踏雪而来,一身墨色大氅,身姿颀长,眉眼幽冷,撑着一把赭色的绸伞,一如灵桑寺初见那日。
唐璎脸上泪痕未干,来人伸手去拭,却被她屈身躲开了。
姚半雪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并未多说什么,冷俊的面容上难得有些忐忑,几息之后,又变得坚毅,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陪我去湖心亭走走。”
唐璎知道他说的是何处。
都察院的南侧有一处凉亭,毗邻曹佑的值房,小年前夕,姚半雪曾在那处调香赏雪,缅怀姚光,还借张小满之口提醒她去美人斋看看。
其实不止都察院,维扬的府署也有这样一座湖心亭,三年前的雪天,宋怀州便是在那座亭中赠她木簪,并遥祝她平步青云。
忆起往事,唐璎有些失落。
凉亭开阔,是个观赏冬景的好去处,她没有拒绝姚半雪的邀请,随他一道去了都察院。
及至湖心亭,姚半雪抽开两张石凳,拂开上面的积雪,简言道:“坐。”
唐璎并未依言坐下,只是静默地盯着晶莹的湖面出神。
须臾,她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大人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姚半雪顿了顿,俊眉微扬,似是不解其意。
唐璎转过身,眸色澄澈得似一汪泠泉,缓声提醒道:“生辰礼。”
她生辰那日,姚半雪曾赠过她一把锈剑,还借用靳御史斩子的典故警醒她,让她走自己的清明路。
彼时唐珏下狱还没多久,她便以为姚半雪是希望她对她父亲,能如靳御史对他儿子那般狠得下心,时至今日她才明白,那柄剑指的是宋怀州,而非唐珏。
她早该料到的,以姚半雪的聪慧,又怎会看不出她对唐珏向来没多少感情,而宋怀州……
唐璎垂首,眸中闪过痛惜,昭狱中那张蜡黄的脸再次浮现脑海——
那模样,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对于她的猜测,姚半雪并未否认,寒眸半垂,忽而起了个新的话头——
“我姚氏宗族中有一人,十六中举,十九及第,初入庙堂的那一年,行当出色,政绩斐然,深受先帝器重,疫发前期,本有入阁的机会,却不顾曹大人和诸同僚的劝阻,毅然赴任青州府……”
唐璎明白,他口中的宗室中人指的是他自己。
姚半雪是个极为低调之人,从不矜功自伐,露才扬己,他方才的这番话,却含有明显的举荐之意,亦表明了想要与她同路的决心。
唐璎微微动容,方想说些什么,却不妨他突然靠近,手抚过她耳后,随后又挪开了。
“鬓角沾到雪了。”
十分简短的解释,是他一贯的风格。
就在姚半雪靠近的一瞬间,冷风拂过,唐璎闻到了他身上浅淡的清香,一双鹿眸也不由染上了疑惑——
姚半雪身上传来的,不是甜淡的合欢香,而是清润的药草香。
那香味,似是从他腰间的墨色香囊内散发出来的,若她没猜错,香囊中放着的,应当是她几月前送的吴茱萸。重阳过后,那些茱萸果便被他磨成了齑粉,装进香囊里随身佩戴。
不知为何,唐璎突然就想到了那方白色锦帕的来历——
“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只一会儿的功夫,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旋即瞪大了双眼。
而姚半雪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姚某终其一生从未对人敞开过心扉,但是我想对你试试。”
说这话时,他额头青筋毕露,耳尖泛红,似是承受了莫大的压力,眸光却始终牢牢地
锁定着她,未曾躲闪——
“唐璎,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此言一出,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狂风呼啸的声音匆匆掠过耳畔,好似在催逼着她尽快给出答案。
银装素裹,盈盈带水,望着苍茫的雪景,唐璎几乎感觉自己有了一瞬间的耳鸣。
这是姚半雪第二次唤她唐璎,此前,他仅在榆树街怒极那日叫过她的本名。
似是能感受到了对方的心慌,唐璎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轻柔。
“大人于寒英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她是个含蓄的人,活了二十余年,从未有人当面对她剖白过心迹,他紧张,她亦然。
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场面。
“无论在永乐巷、登闻鼓院、榆树街、还是安丘县,大人屡次三番救我于水火,您带我入官场,教我识人,引我思考,这些恩情,寒英没齿难忘……当然,寒英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他将自己的一颗心捧来,她必当真诚以待,遂只能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尽量让自己的一字一句都遵从本心。
“寒英曾在愤慨之下,屡次出言顶撞大人,斥大人为官不当,揭大人的伤疤,饶是诸般行为皆因心忧大人所致,却也寒了大人的心。青州大疫,我始知大人品性,一路以来多次承蒙大人相助,心中始终对大人的才干存着仰慕之情……”
那些指控是真的,那些焦急也是发自内心的,姚半雪同易显“交好”那几日,她之所以死咬住他不放,也是不希望他走入歧途,越陷越深,最终落到自己手里。
她是真的很在意他。
“大人曾说过——‘有人胸怀明月,守心如一,有人锦衣夜行,以身入局’,您将我比作前者,将曹大人比作后者,然我们二人皆是心向光明之人,又怎知不可殊途同归?”
唐璎莞尔一笑,霎时间,天地失色。
“是以我对姚大人,也愿像对利芳、古月阿姊那般敞开心扉,以诚相待。”
姚半雪静默地听完她的话,一颗心疯狂地跳动着,紧绷的面容上渗出了细汗,眸中有火光流动,且有越烧越炽的趋势。
然而唐璎接下来的话,却似一盆冷水浇在心头。
“寒英这一生,似乎都不太能适应过于极端的事物。”
她望着琉璃瓦上的冰晶,眸色迷离,思绪有些放空。
“大人可知道,我厌雪,只因我膝有顽疾,药石难医,我亦畏火,只因我曾数次逃生于火场,心疾难治。”
“那你想要什么?”
他等了等,终于等到了她的答案——
“寒英一生漂泊,身若浮萍,不求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唯向往平安。”
这便是隐晦的拒绝了。
姚半雪是何等聪慧之人,几乎一点就通,眸中火光即刻熄灭,一颗心也逐渐冷了下去,胸口处闷胀得难受,强烈的失望之下,悬着的心也终于定了下来。
可笑的是,他叫姚半雪,字赤芒,连名字都是两种极端。
雪之冰寒,可将人拒之千里,火之炽热,一不小心又会将靠近的人灼伤,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确实会让人心生疲乏,也难怪她厌雪又畏火……
或许,他还是适合孤身一人。
雪地里,赵琢的轿辇一闪而过,姚半雪忽然就想到了自己急怒之下将她赶下轿的事,心中愧意大作——
“我不知你膝有寒疾。”
唐璎却无所谓地笑了笑,“无妨,在恢复,今冬似乎有好转的趋势。”
姚半雪没有说话,与她肩并着肩,举目向东北望去,目之所及,是兴中的方向。
兴中是北梁和咸南的交界点,那里曾经兵连祸结,烽火连年,与唐璎所向往的平安有着霄壤之别。
说起平安,他幼时曾学过几句北梁话,平安在北梁语中对应到的词似乎是……阿木尔?
第108章 第一百零七章“朕以为你不会来。”……
十二月初六,仇府。
祭台上香烛高燃,云幡翻飞。
“利芳和仇夫子的头七我在青州府署时便替他们办过了”
烛影下,唐璎将一把纸钱扔入铜盆中,垂眸如是道。
随着“哔拨”一声脆响,铜盆内火星四溅,微弱的赤光倒映在她清秀的脸庞上,抚过她的眉眼,如游离的幽魅,若明若暗,飘忽不定。
耳畔是仇夫人低哑的啜泣声,一阵接着一阵,苍老而悲切,令人闻之心碎。
她先后丧夫又丧女,大悲之下,早已视物不能。
陆子旭扶她坐下,低眉缓声道:“夫人累了便回屋歇会儿吧,此处有我和阿璎守着呢。”说罢便唤来仆人将她搀了下去。
仇锦归京后,陆子旭和仇府的亲眷们依次同她作了别,随后尸首便被广安帝下令葬入了功臣墓。
如今祠堂内放着的,只有她的牌位。
今日是仇瑞去世两周年的日子,陆子旭唯恐仇夫人忧思过度,积劳成疾,遂提议将仇锦的超度仪式连同仇瑞的忌辰一起办了,饶是如此,他也没舍得让眼盲的仇夫人费过一丝神——
不论是丧具的采买,宾客的招待,还是法师的延请,都是这位陆二公子跑上跑下一手促成的。
唐璎静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挚友,呼吸渐沉,胸中涌起难以言说的锐痛。
因年少落水所致,陆子旭的身子本就虚弱,仇锦这一死,如今的他更是脸色苍白,眼窝凹陷,身形如枯枝般消瘦,俊逸的面庞上染着几分弱不禁风的味道,剑眉下,一双醉人的桃花眸泛着空茫,容色沉凝,再也不复往昔的“陆家嘴”那般伶俐。
饶是如此,他依旧身板挺直地跪立在仇锦的牌位前,平头正脸,衣冠济楚,眼下还敷着罗粉,意欲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心上人。
“那象牙匙和黑木匣原先是由我亲自送往建安的,却因临朐县有事中途耽搁了,情急之下,仇夫子便提出替我跑一趟,就这样,她……”
——她被易显的人当胸刺穿,死在了湿冷的绣江边上。
余下的话唐璎并未说出口,她不想再揭一次陆子旭的伤疤。
“死在上京路上的人,本该是我”
“——你别说了。”
陆子旭淡声地打断她。
他痴痴地望着仇锦的牌位出神,漂亮的桃花眸中泛着朦胧的雾色,眼神木讷,整个人都好似丢失了魂魄,思绪却又出奇的冷静。
“此事不怪你。”
“别说什么谁该死谁不该死的,我已经失去了爱人,你还想让我失去挚友?”
唐璎听得出来,陆子旭这话无非是为了让她心中好受一些罢了。
仇锦的死虽非她所为,却也算代她而死,近几月唐璎始终被这份愧疚折磨得寝食难安,他的这番话,无疑让她心生暖意,连日来的阴霾亦散去了不少,遂稳住心神,垂眸道了声“多谢。”
陆子旭闻言并未出声,他的面色瞧起来委实不大好,唐璎心忧他的状态,便开始絮絮叨叨说起一些琐事儿,意图分散他的注意。
“你还记得我从前跟你提过的田家小郎吗?就是那个眉眼细长,时不时还会脸红的小屁孩儿。”
陆子旭没有回应,依旧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前方,神色空茫。
唐璎也不着急,垂着头继续自言自语——
“前几日我去探望田小郎的祖母,意欲将他的死讯告知,却被九娘阻止了九娘你知道吧,就是江临案的那个冤主”
“听龙太医说,田老夫人病入骨髓,药石枉医,也就这两年的光景了,九娘认为她年事已高,怕是经不住打击,遂提议将利芳的死讯再延一延,让她走得安心些。”
“近段日子以来,老夫人的身子都是九娘在看顾,她自称是利芳的相好,只等他两年后任职期满,从青州府回来便成亲。”
“利芳心善,却不是寻常闺秀会喜欢的类型,老夫人自他及冠起边没少为他的亲事担忧过,如此一来,也算慰藉……”
唐璎说了许久,直说得唇焦舌敝,力困筋乏,也不知陆子旭听进去了多少。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忽然立起身,从袖袋中掏出一只猎犬模样的金雕递给唐璎。
金雕小巧,用金量却很足,落在掌心沉甸甸的,足金铸刻的猎犬身姿矫健,眼神犀利,似一头威风凛凛的豺狼。
唐璎不解其意,愕然抬首。
陆子旭言简意赅——
“生辰礼。”
唐璎只是微微一顿,随后了然一笑,心中浮起阵阵暖意。
犬是她的属相,而猎犬亦有忠诚度高、嗅觉敏锐等特征,倒十分适合御史一职。
这礼物委实用心了。
其实陆子旭这人虽然嘴上不着调,对待朋友却足够细心,以往只要她在建安城,即使不设筵席,不通知亲友,他也必然不会忘记,不仅年年都跑来卖乖讨巧,还会四处搜刮些稀罕玩意儿送给她,今岁亦是如此。
然而——
“你往后的生辰,我不会再送礼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淡淡的,眼角眉梢都浸染着悲意。
唐璎一愕,却也很快想通了个种缘由。
仇锦卒于九月末,正是她生辰宴当日——
她的生辰,亦是仇锦的忌日。
“多谢……我很喜欢……”
唐璎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木然地道着谢。
窗外的雪扑簌而下,天光渐暗,将陆子旭眼中的雾色衬得更加迷离——
“昨日我去过齐府,齐向安的死状颇为蹊跷,他背后指定还有同谋。”
他穿过奠堂,转身朝府外走去。
“我不会让阿锦枉死。”
沃雪积沉,白缦翩飞,一缕暮光扫过,落在陆子旭肩头的素缟上,顷刻又被这漫天的纯白所吸融,光影变幻间,一声惊雷落下,将他孤寒的背影与曾经那个恣意的五陵少年彻底割裂开来。
*
次日,唐璎在都察院忙活了一整日,方下值,喜云却来了,说是陛下有急事召她觐见。
听到“急事”二字,唐璎不敢耽误,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随喜云去了宫前殿。
她到时,黎靖北一袭赤衣,正端坐于窗牖前同自己下棋。
窗外飘着细雪,雪景中的公子眉宇闲适,眸色淡然,漆黑的长发垂过丘臂,赤衣似火,透着灼烈的气韵,仿佛一只误入雪画的红狐。
唐璎看向喜云,只见对方眼神闪躲,佝缩着脖子不敢与她对视,继而瞬间了悟——
什么“急事要议”,不过是怕她不肯过来而找的借口。
思及此,她不禁有些气闷,而黎靖北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却显得十分惊喜,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幽深的狐眸中跃动着细碎的星辉。
“朕以为你不会来。”
装什么装,在她进殿之前,喜云分明是通传过的。
唐璎果断转身,“那我走。”
走到殿门口,黎靖北那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直到跨出门槛的一刹那——
“等等——”
他轻咳一声,偏过头,狐眸轻颤,似乎有些心虚,“你出不去的,朕让羽林卫守在了南阳宫的外殿,没有朕的吩咐,无人能进,亦无人能出。”
……
怪不得她说要走,他那头却毫无动静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黎靖北上前两步,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那个……朕喜静,也是不想被人打扰。”
唐璎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陛下想同臣做些什么不被人打扰的事儿?”
“——用膳。”
黎靖北点点头,狐眸坚毅,摆出一副“你信我”的神色。
说罢,又喊人过来布菜。
累了一整日,唐璎正巧也有点儿饿了,便跟着用了一些,吃过晚膳后,眼见天色渐暗,黎靖北这头也没什么要紧事儿,便准备起身告退了。
可告辞的话还未说出口,黎靖北便端了一盘削好的贡梨过来。
“此乃南安进贡的砀山梨,皮薄多汁,味泽甘甜,食之可止咳消渴,生津润燥,章大人辛劳了一日,不妨用些润润肺。”
金丝盏中盛放着切好的贡梨丁,瞧着晶莹饱满,色泽诱人,唐璎敷衍地用了两颗,将将放下果叉,黎靖北已经在一旁摩拳擦掌了——
“朕尝闻章大人近日以来宵旰焦劳,俾夜作昼,多为国事所忧,自入仕起便疏于照顾自己,身边也没个可心的人儿嘘寒问暖,有忠臣如斯,朕感慰之余,心中也甚是愧疚,遂跟着龙太医学了一套肩颈理疗之法,想着为大人疏解一二。”
言讫,也没等唐璎说句话,撸起袖子就往她肩头按了下去。
“陛下,臣……喔……”
黎靖北的手法很巧妙,推揉敲按间,力道卡得恰到好处,有种正骨之后的复位感,只几下,唐璎便感觉身子轻盈了不少,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若非他这几下,唐璎都不知道自己肩周的筋骨已经劳损到了这等程度……
又是润肺的梨丁,又是细致的按摩,眼前的男人赤衣翩跹,眉目妖娆,时不时还蹦出一句——
“大人平日就该多注意身子,再忙也要顾得上休息,莫乏了自己。”
黎靖北的行为太过露骨,唐璎陡然间就生出了一种诡异的错觉——
她就像是某个被妖孽缠身的帝王,白日里殚精竭虑,陪各路大臣们舌战群儒,劳碌过一日后,夜里回宫再享受爱妃的殷勤小意,红袖添香。
按照眼下的进展,下一步就该留宿了……
果然,一炷香之后,黎靖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俯身贴在她耳畔呵气如兰。
“——戍时快到了,大人便留在南阳宫歇息吧。”
他的气息太近,扫在她白皙的耳垂上,如空谷幽兰般沁人心脾,一止一动,一言一语,皆带着蛊惑的光彩,激得唐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不再犹豫,立刻起身告辞——
“年关在即,都察院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臣先告退了。”
黎靖北闻言只是看了她一眼,很快便让羽林卫放她离开了。
那眼神,犹如一个独守空闺的弃妇远送她新婚之夜的丈夫去书房留宿般落寞,那双琥珀色的狐眸,在朱色泪痣的映衬下,如泣血般,更添几缕幽怨。
唐璎深吸一口气,猛然侧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南阳宫。
甬道内,凛风刮过,一阵接着一阵迎送着飞雪,将唐璎如练的鸦发尽数打湿。
她紧了紧兜帽,回想起黎靖北方才的眼神,心情也跟着陷入莫名的低落。
黎靖北的用意不难猜,可是他偏偏不够磊落,任何事从来不挑明了说,害得她也无法像拒绝姚半雪那般干脆果决地拒绝他。
唐璎想不明白的是,黎靖北为何会钟意她,他们分明是盲婚哑嫁,可太子似乎从潜邸时期起就对她起了意。
然而她的这颗心,自始至终都只为邗江边的少年跳动过,炽烈鲜活,热忱激昂,却又很快在少年离她而去的那一年缓了下来,随后在红尘的磨砺中千疮百孔,直到彻底化为一滩死水。
青州府的那段日子,许是挚友的离去对她的打击太大,亦或是黎靖北的体贴太过缱绻,她死寂已久的心久违地荡起了些许波澜,然而更多的却是害怕。
于唐璎而言,黎靖北的靠近并不让人生厌,却总是让她感到心慌,让她觉得危险,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远离。
她害怕太过亲密的关系,害怕被灼伤,害怕再次被人离弃。
*
夜静更阑,宵禁将至,唐璎加快了出宫的步伐。
路过华音殿时,忽而瞥见一道男子的身影,不由脚步一顿。
“阿璋?”
她走上前,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离得近了,月光将对方的模样逐渐映得清晰——
男子身姿颀长,眉目疏朗,五官清秀儒雅,俊美无铸,与唐璎的长相有着六七分的相似,眉宇间却多了几分英气。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十九岁的幼弟唐璋。
忠渝侯的子嗣有三,妻章蕴育有两女,即长女唐璎以及她远赴蜀中的妹妹唐珺,而妾柔姨娘唯一的孩子,则
正是眼前的这位公子。
说起来,唐璎与这位幼弟的关系属实称不上熟悉。
唐璋天性板正,寡言少语,且极为恪守礼教,自幼时起便鲜少与府中女眷接触,而唐璎空长他几岁,出阁又早,二人聚少离多,只逢年过节时偶尔写信问候个几句,便算是尽了姐弟之谊。
即便如此,唐璎内心的某一处还是对这位弟弟存着几分爱护之情的,虽然不多。
听见她的声音,唐璋吓了一跳,猛然回过头,眸中掠过一闪而逝的慌张,饱满的额头上还沁着几滴薄汗。
“阿……阿姊?”
眼前的少年面色微醺,眼皮狂跳,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看得唐璎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关心道——
“宵禁快到了,你……”,她觑了眼身后的华音殿,“为何会从长公主的寝殿出来?”
此言一出,少年微醺的面庞霎时间赤红一片,低冽的嗓音却似笛音般悦耳醇厚——
“酉时三刻,殿下召我入宫议事,议了没一会儿便说要歇息,我见殿下睡着了,便起身离开了。”
唐璎蹙眉,“你如何知晓她睡着了?”
说起这个,唐璋的头颅彻底低了下去,面颊上的赤色也蔓延到了耳后根,如白碧染血。
“她让我必须看着她睡着后才肯放我走。”
这兄妹俩怎么都一个德性……
想起华音殿那个放浪形骸的主儿,唐璎便觉得自己有必要尽一下长姊的义务,遂咳嗽一声,肃容道——
“你明年便及冠了,若是碰上合眼的姑娘也该抓紧些,当然,你若无成家的打算却也无妨,多读些书,修身养性,将来无论是入仕、经商、还是做个闲散的手艺人都是不错的选择,总之……”
她抬头望向幽暗的苍穹,心绪颇为复杂,也不知接下来的这句话是对唐璋的告诫,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莫轻易被外物所蛊惑,以致动摇了本心。”
唐璋听言微微一愣,垂眸想了想,很快答道——
“多谢阿姊提点。”
第109章 第一百零八章“夜深了,本王该走了。……
唐璋走后,唐璎也准备离开了,再不走宫门都要落锁了。
然而还没走几步,她又邂逅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姿矫健,面容稚嫩,一双充满异域风情的眼睛焕发着夺人心魄的光彩,正是她先后在榆树街和建安城郊遇到的绿眸少年。
他不是千秋阁的人么?为何会出现在宫中?
唐璎顿时心生警惕,面色却依旧平和,嘴角甚至还扬起一抹亲切的笑。
“你叫什么?”
她不过随口一问,那少年倒是实诚得很,仅看了她一眼便道——
“绿眼。”
这名字起的……
须臾,唐璎面色一寒,垂眸肃容道:“宫门即将落锁,凡擅闯夜禁者,无论有无门籍,皆以阑入论,杖八十【注1】。”
恐吓完少年,她又莞尔一笑,眼波一转便柔声道:“绿眼公子披星而来,可是有急事亟需处理?”
她问这番话的目的只是想打探他此行的用意,可惜那少年人压根儿不吃这一套,一双幽深的绿眸呆愣愣地望着她,瞳孔中写满了真情实感的疑惑——
“你在说什么?”
……
唐璎决定换一种问法:“半夜进宫的人都是要挨打的,血肉模糊的那种,你咋来了?”
绿眼“哦”了一声,神情未变。
“别担心,我跟郡王殿下一起来的。”
她并没有在担心他
听言,唐璎沉默了好一阵,看向少年的眼神忽而变得十分复杂——
根据之前的一些经历判断,这少年应当不是个卖主求荣的家伙,可是他这脑子……
既如此,她索性敞开了问:“你是千秋阁的人还是郡王府的人?”
绿眼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的实诚——
“都是。”
唐璎大为震惊,“那郡王殿下”
绿眼点头,“他是千秋阁的少主。”
……
这就给问出来了??
不仅如此,这家伙还犹嫌不够似地补充道:“榆树街行刺那日,是殿下让我救的你。”
“他怎么知道我被人哦,他是少主。”
既是少主,自然知晓阁中事。
若非绿眼实在痴钝,唐璎都要忍不住怀疑这人是黎珀故意卖给她的破绽。
可黎珀倘若真是千秋阁的少主,那黎靖北
顷刻间,她突然就想起了莳秋楼的暗杀,继而面色一滞。
暗杀有两起,先后来自千秋阁和锦衣卫。
彼时,醉酒的黎靖北唤小厮过去传膳,岂料那小厮突然暴起,旋出一支匕首便朝她刺去。
黎靖北为了替她挡刀伤到了左肩,待那小厮看清皇帝的真容后,又转而将攻击目标换成了他,直到康娄和张己听到响动后破门而入,两人才逃过一劫。
若她没记错,小厮行刺用的匕首上就印有千秋阁的图腾,至于锦衣卫制造的那一起,至今仍无头绪。
福安郡王派人刺杀圣上的说法唐璎早有耳闻,两年前她便在都察院听曹佑和姚半雪谈起过,然而这些都只是猜测,并无实际证据。
只是黎靖北遇刺一事,黎珀当真毫不知情?
还是说
这事儿就是他在背后指使的,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篡位?窃国?
心中越是慌乱,面上就越发镇定,须臾,唐璎再次看向绿眼,秀眉微弯,脸上堆起亲切的笑——
“广安二年的秋闱过后,殿下都在兴中忙些什么?”
她问得直白,然而以绿眼的性子也不大可能有所隐瞒。
果然,绿眼不负众望,张嘴就要答,可就在他方要开口的时候,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本王能忙什么,大好的冬日,自然是和美人儿们一同饮酒赏梅啦。”
唐璎回过头,敛衽行礼——
“参见郡王殿下。”
浮华的宫灯下,黎珀一袭石青缂丝的白貂皮袄,跨坐在一匹赤色的宝驹上,天仓饱满,五官神秀,眉宇间的贵气浑然天成,细雪沾满他浓密的乌发,如洇入水墨画般柔韧隽永。
夜禁时分还在宫中纵马,不愧是风流恣意的惨绿少年,不知该说他胸无城府呢,还是藏巧于拙。
须臾,黎珀勒紧缰绳,旋身翻过马背,缓步绕至唐璎身旁,一双清睿的凤眸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瞳色忽明忽暗——
“侄媳这般关心本王,皇侄知道了怕是要吃醋。”
什么侄媳
唐璎叹了一口气,虽然没什么用,但宫中人多眼杂,装还是要装一下的。
“殿下认错人了,臣乃都察院右副督御史章寒英。”
黎珀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半阖着眼睛漫不经心道:“恕本王眼拙,原来是章大人。”
“殿下入宫,可是有急事要禀?”
这话问得其实有些僭越,黎珀乃从一品的郡王,又是皇室宗亲,他的私事儿唐璎无权过问。
然而她却顾不上这许多,莳秋楼遇刺一事已然为她敲响了警钟,但凡捕捉到一丝线索,打破头也要追查到底。
黎珀倒是坦然得很,玉面上还噙着笑,他望着身后的华音殿叹了口气,神色颇为遗憾——
“倒也没什么大事儿,本王的大侄女儿这不是病了么,本王来关心关心她。”
唐璎瞬间了悟——
自皇帝返京起,监国的宥宁长公主便火速退去了幕后,一直躲在华音殿养病,拒见外客,而黎珀此番并未下马,明显没见着人,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
黎珀此人,虽然生了张俊俏的脸,一身的劣迹却也不少,唐璎突然就想起了他曾经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儿。
其一,于寒冬腊月无故将陆子旭推入冰河当中,扭头弃之不顾。
其二,令仆役将年幼的皇太孙装扮
成妓子的模样,带出去寻欢作乐。
其三,派人在青楼刺杀过皇帝后又公然现身京郊拦其轿辇。
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又令人匪夷所思。
还真是个人嫌狗憎的家伙,宥宁指不定在他身上也栽过跟头,才会将他拒之门外。
唐璎不敢当面对他评头论足,只是默了默,继而问起长公主的情况——
“宥宁殿下还是不肯见人吗?”
黎珀“嗯”了一声,丝毫没有自省的觉悟,一双黑曜般的凤眸饱含忧思——
“你自己也通晓医术,当知道风疮发作的厉害。”
唐璎也懒得去细究他为何会知道自己通晓医术,总而言之,黎靖北这小叔身上充满了谜团。
不过,说起风疮……
她眸中闪过一丝心疼,据医书记载,身染风疮之人,肌肤溃烂,血痂满身,这般病法,换成任何女子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爱美如命的宥宁。
等等
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瞳眸骤然一滞。
长公主身染风疮,不见外人倒也正常,然而黎珀是她的皇叔,两人自小亲近,哪怕举止偶有荒唐,却也算不得外人,可唐璋那小子怎么回事?两人非亲非故的,怎么就成了她的“内人”?
心头顿时生出一股不详之感,还未等她细细琢磨,又听黎珀反问道——
“那章大人呢?”
他笑望着她,意态风流,眸中闪烁着明知故问的揶揄之色,“章大人入宫,可是有急事要禀?”
唐璎垂着头,忍了许久,才将脑中那句挥之不去的“探望妖妃”给压了回去,须臾,她施礼回道——
“非也,陛下召臣入宫对弈,臣见天色已晚,用过晚膳后便告退了。”
她答得诚恳,黎珀听言却只是摇了摇头,一脸无趣的模样。
“阿木尔和宥宁这俩倒霉孩子摊上你们唐家这对姐弟,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唐璎蹙眉,黎珀老爱将她和黎靖北凑在一块儿她能理解,甚至已经有些习惯了,毕竟他俩曾经也算货真价实的夫妻,可宥宁和唐璋?
“长公主殿下她……”
然而,还未等她来得及细问,黎珀就已翻身上马,迅速调转了缰绳——
“夜深了,本王该走了。”
说罢便一挥皮鞭,完全不顾宫人死活般大“驾——”了一声,驰马走远了。
第110章 第一百零九章“你倒是越来越像陛下了……
黎珀的身份让唐璎有些不安,她想探究,却又不敢打草惊蛇,福安郡王出身显贵,即便人家心思有异,在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却也不是她能随意提审的。
而反观黎靖北,他对这位小叔的态度则十分纵容,不论是莳秋楼的刺杀,还是京郊挑衅般的拦轿,他皆淡然处之,甚至连一两句训斥的话都没有,这倒令唐璎有些意外。
然而此时却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眼下还有一桩要紧的事儿得去办。
次日,右都御史的值房内。
姚半雪对唐璎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
他一袭白衣胜雪,容色卓绝地倚在窗头,墨发高束,眸色清寒,面前的案几上还摆放着两只斗彩灵云纹杯,室内水雾袅袅,茶香四溢,显然一早便做好了迎客的准备。
灵云纹杯是之前就烫洗过的,修长的食指漫不经心地摩挲过其中一只,感受着杯面的热意。
“何事寻我?”
这是二人自湖心亭一别后头一回见面,尔来也不过两三日的功夫,雪中玉人便一改往日的局促,眉眼清寒,面色漠然,一如出尘的孤鹤。
唐璎在他对侧落座,开门见山地阐明了自己的来意——
“下官为招安一事而来。”
关于此事,她在安丘县便动过念头,也跟那盗匪头子郭杰提了,彼时的郭杰并未立马回拒,态度上却仍然有些犹豫。
唐璎倒也理解他的顾虑,自古以来,盗匪对官府、朝廷之类的官方势力有着近乎天然的敌意,他们萍踪浪迹,四海为家,散漫惯了的人,又如何甘心被人所困?
然而,因着青州府疫情之事,郭杰等人对姚半雪抱有绝对的信任,几乎唯他马首是瞻,若是由他出面作保,此事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
这也是唐璎来此的目的。
姚半雪闻言却并未立时表态,而是瞄了眼她膝盖的位置。
圆润的膝骨被赤色的官袍所覆,似两颗饱满的琉璃珠,官服上还沾着雪粒,衬着她玲珑的身躯,愈发显得弱不禁风。
姚半雪不由分说地拿起贡掸,三两下扫去了她膝头附着的碎雪星子,将一条毡毯搭了上去,随后又往炭盆内添了些银炭。
毡毯是女式的,毯面上印着繁复的缂丝工艺,触之绵软厚实,与满室的刑文案卷格格不入,显然不是值房内原本就有的东西。
银炭烧得很快,热意侵蚀下,室内温度随之升高,唐璎的脸也随即变得赤红。
黎靖北的靠近总是炽烈而直接的,透着蛊惑人心的暧昧,而姚半雪的示好则是悄无声息的,如春雨般涓细流长,连绵不绝,一行一言皆充满了得体的克制。
思及这些情爱之事,她不免有些窘迫,凝神间,一道低泠的嗓音响起——
“担保人我倒是愿意当,可郭杰等人的利益,你要如何保证?”
唐璎顿了顿,很快回过神来,微一思索,缓缓吐出三个词——
“赋税、官职、名誉。”
“怎么说?”
“其一,赋税。”
唐璎微微垂首,一双无辜的鹿眸中透着清润的光泽。
“在我咸南,士农工商,无论是哪个阶层的民众俱有纳税的义务,然而郭杰等人自然算不得‘民’,也未曾缴纳过税款,皇室若真追究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巨款,是以下官以为,免除他们曾经的赋税乃是招安的第一步。”
听言,姚半雪不置可否,寒眸中的审视却逐渐变得专注。
“继续。”
“其二,官职。”
唐璎捧起杯盏小啜一口,清汤的润泽下,干燥的喉咙立刻变得湿润。
“正所谓心诚才是招安的关键,盗匪们对上的忠诚度都很高,既如此,我朝不若将郭杰及其亲信收买,视能力许以高官厚禄,对下行安抚政策,善待其亲眷,教化其后嗣,若是能获其忠心,于朝廷而言,又是一支精锐良师。”
还有一点她没明说——
盗匪们没脸没皮惯了,向来恣行无忌,野路子又多,对朝中那些脸皮薄,心思重,官位高,讲起话来又喜欢弯弯绕绕的老臣来说倒是很好的制衡。
“其三,名誉。”
说着说着,她的思绪也愈发清晰起来——
“郭杰等人横行乡里,欺行霸市,虽未收过不义之财,蓄意打压过良民,却也做了不少烧杀抢掠之事,可归顺之后若有官职傍身,朝廷再加大对其功绩的宣传,一行人必会顾及己身名誉,不愿再行不义之事。”
“当然——”
她凝视着茶雾,眸中闪过谦卑的光,“这些都只是下官个人的一些薄见,招安的具体适宜还需陛下首肯,兹事体大,下官不敢独做决策。”
唐璎自认为她方才的一番游说还算有理有据,可一抬头,却发觉姚半雪专注的瞳眸中早已溢满了讽刺——
“你这是在拿郭杰当枪使。”
他的声线透着泠寒。
她亦不甘示弱,“是又如何?”
对于这件事儿,唐璎倒是十分坦然,“郭杰所带领的,乃是一支由数百名壮丁集结而成的队伍,他们逐队成群,声势浩大,若是长期放任下去,势必会为我朝招来祸患。”
姚半雪轻笑一声,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只道——
“你倒是越来越像陛下了。”
闻言,唐璎愣了愣,却并未否认他的话。
人越往高处走,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会不尽相同,若是换做从前,她势必会为郭杰受制于人的不易而扼腕,然而见过青州府赤地千里的惨境之后,比起郭杰个人,她更怜悯祸乱中的百姓。
窗外飘着细雪,狂风呼啸而过,雪粒
落到窗牖前结成银霜。
空茫的白幕下,姚半雪沉静地凝视着她,眸光起跃不定——
“你的心究竟是向着朝廷,还是陛下?”
他的诘问十分尖锐,曾经的唐璎或许会着恼,然而此刻的她内心却激不起一丝波浪。
“社稷安稳最为重要。”
她坦然地回视着姚半雪,眸光坚毅,“郭杰一行人,朝廷若是放任不管,任其壮大,咸南日后必有内乱,长此以往,必将兵连祸结,民生凋敝,这难道是大人想要看到的场景吗?”
言讫,她又垂眸缓声道:“无论如何,大人赠剑与我的当日,我便承诺过您,在为官的这条道路上,寒英必当守心如一,慎终如初。”
她今日是来求人的,立场要坚定,话却不好说得太硬,遂补了后头这一句。
姚半雪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食指持续摩挲着杯壁,半垂着眼睫意味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他淡声道——
“明日我去找郭杰说说。”
这便是同意了。
唐璎暗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却瞥见他如画的眉宇间染着深沉的不悦,正独望着窗外的雪幕出神,握着杯壁的玉指无意识收紧,手部青筋毕现,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整个杯盏碾碎。
气氛陡然间降至冰点,唐璎明白,他在为她方才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感到不悦。
姚半雪是个孤寒的君子,向来穆如清风,恬不为意,他的不悦从不宣之于口,却又宛然在目。
可她要如何回答呢?
她所行所想自然是向着朝廷的,这一点她问心无愧,可黎靖北呢?做决策之前,她当真一丝一毫也未曾考虑过他吗?
她想,她答不出来。
月夜高悬,烛芒幽静。
姚半雪虽未主动赶她走,可稍微识趣一点儿的人也该明白,是时候离开了,然而——
“两年前的小年夜,下官去照磨所查阅罗汇的案卷时,偶然间路过竹林,无意听到了您和曹大人的谈话……”
头顶是姚半雪威压的目光,唐璎却挺直了腰板,无暇他顾。
黎珀的归京令她胸中陡然生出了一股不详之意,而根据姚半雪和曹佑之前的对话,两人显然知道点儿什么,而今曹佑已殁,她能询问的人便只剩下姚半雪了。
“据曹大人推测,莳秋楼的行刺或是福安郡王所为,谈及郡王殿下的目的,您似乎说了句‘反向障眼法’”。
唐璎定定地凝视着姚半雪,眸色坚韧——
“敢问大人,‘反向障眼法’是何意?”
同以往一般,姚半雪并不打算正面回应她的问题,月夜下,俊逸的面容依旧透着阴寒,过了许久,才半垂着眉眼道:“郡王殿下之事,本官无可奉告。”
他凝视着窗棂上的寒霜,眸光也再次变得清幽——
“你既这般得圣心,何不去亲自问问陛下?”
唐璎闻言微愣,眸中跃过一丝慌乱。
问黎靖北无疑是最直接的办法,然而近几日她心绪杂乱,早已决定对他敬而远之,若是再寻过去,岂非前功尽弃?
“说起来……”她忽然想起一事,“陛下下令放火之前,曾派人搜查过易显的主宅、别庄,以及他在青州府各处购置的宅邸和商铺,其中贪银、蛊虫、账册俱在,却唯独少了一物”
唐璎凝视着姚半雪,目光忽而变得深切——
“易显与曹大人的往来信件。”
易显天性谨慎,惯爱狡兔三窟,就连早些年和齐向安之间的通信都被他特意收进了漆木匣中,着专人看守,又怎会轻易销毁曹佑的?
然而,当黎靖北的亲军卫赶过去之后,却并未在易显的主宅和别庄中搜查到相关书信,唯一的解释,便是在那些人赶到之前,信件就已经被人带走了,至于带走的人是谁……
“大人去青州府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拿回那些信件吧。”
制伏盗匪后,两人从安丘县回到小院,姚半雪便跟她“敞开心扉”聊起了地旱案的始末,临了还补了一句——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答应老师的要求。”
此话乍听无异,然而细品之下,给她的感觉却像是姚半雪是受了曹佑的嘱托才去的青州府,为的就是完成老师生前的未竟之事——即在易显与齐向安彻底决裂之前,不断为他制造危机感,挑起他对齐向安的仇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姚半雪所言有刻意误导之嫌,目的就是为了将她引去别庄,成为易显最为忌惮的目标,而后声东击西,令张小满趁机拿回易显与曹佑的通信,守得他死后清名。
换言之,她被利用了。
姚半雪的那趟青州之行,自始至终都是他自愿而去的,而非曹佑“临终所托”。
然而——
“你若是想将书信的内容公诸于世,尽管拿去。”
姚半雪取出一沓信件,挥袖扔在案几上,面色阴沉,眸中闪过自我厌弃的伤感。
印象中的姚大人总是云淡风轻,安之若素,从未如现在这般自厌过,唐璎见之不由胸口微沉,一时有些摸不准他的态度,遂低下头,将信件推了回去——
“我只是想和大人以心换心,彼此信任,毕竟那日在湖心亭,我们”
“——是以我对姚大人,也愿像对利芳、古月阿姊那般敞开心扉,以诚相待。”
谈及湖心亭,两人都有些尴尬。
姚半雪的眸中清晖一片,却又似湃着碎冰的古潭,幽静而深沉。
须臾,他敛起悲容,态度也跟着软和了下来。
“泄露皇家秘辛乃是死罪,莫说我故意隐瞒,你若真想知道,不如去锦州问问舒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