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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楷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第九十章“你是到底是功臣,还是逆贼……


    朱又华活了一辈子,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般倒霉过。


    他本是两榜进士,又沾了四儒之一——朱明镜远亲的光,少时便受人景仰,在读书人之中地位颇高,及冠后在官场上更是混得如鱼得水。


    在他一番风顺的人生当中,要说心里头唯一过不去的坎儿,当属两年前的那场晋升。


    广安二年冬,吏部考核过后,在青州府待了数年的朱又华本有机会被调到建安,弄个六部的堂官儿当当,然而,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老朱家的人犯了事儿,还是最为丢丑的受贿!


    彼时,关于朱青陌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被李胜屿杀死的,有人说他不慎坠井而亡,还有人说他死在了秦淮河的脂粉堆里,而朝廷对外界的说法则是——“因积劳成疾而暴毙身亡”。


    然而,朱青陌到底是一部尚书,无故暴毙后却并未掀起多大水花,这点实为可疑——


    但凡当过官儿的都知道,以皇帝对此事不闻不问的态度,他的死显然另有隐情。


    朱青陌的具体死因朱又华并不清楚,可他好歹在官场混迹多年,只需根据受贿案被揭发的时日稍加联想,便也明白了其中的蹊跷。


    当然,他能想到的,其他官员自然也想得到。


    得知消息的一瞬间,朱又华便明白自己升迁无望了,最后的结果也确实如他所想,不仅如此,就连往日里对他阿谀奉承的下属和同僚们也都开始疏远他。


    无法,谁叫皇帝盯上朱家了呢?


    他还真是从前沾了朱明镜多少光,如今就要受朱青陌多少累。


    值得庆幸的是,好在老天待他不薄,广安三年的那起蝗灾,既是他的劫难,也是他的机遇。


    去夏,青州府大旱后的情形可谓惨不忍睹,蝗虫过境,草根树皮俱尽,庄稼麦粒十不获一,大批灾民涌到官府门口乞食,形如疯狗。


    在朝廷的补给正式到达之前,府署能放的粮他都已经放完了,饶是如此,却依旧是杯水车薪。无奈之下,他只能从邻州借,可借来借去,不过短短三个月的功夫,便让青州府无故背上了近三万两白银的债务。


    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却仍旧镇不住闹事的那批灾民,饥荒之下,人心惶惶,直到唐珏带着香肥出现,事情才终于出现了转机。


    蝗灾过后的一年,风禾尽起,穰穰满家,田间已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转眼间,又是一年的吏部考核,蝗灾一事朱又华处理得不错,他本以为这回晋升是十拿九稳的事儿,然而日渐干裂的土地却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而后,户部尚书的突然造访又将他打得措手不及,紧接着,章寒英竟说要提神唐珏!


    若唐珏真出了问题……朱又华深吸一口气,那也是他的问题——肥料是易启温提供的又如何,当初可是他亲自下令将香肥引入青州的  。


    思索着,朱又华手心冒出了冷汗,黏黏腻腻的触感让他心生烦躁,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企图让模糊的视线集中一些。


    片刻后,他抬眼望去,只见高悬的匾额下,一青袍女子颔首而坐,她面庞清秀,眸若离火,眉宇间似极力忍耐着什么,脊背挺得很直,正等着官差将嫌犯传上来。


    若论官位,朱又华是正四品,章寒英才七品,她本不该占据他的主位,然而监察御史身份特殊,不仅肩负代天子巡狩一职,还能举劾青州府所有臣工,无论职级大小。


    换言之,在青州这块地儿上,章御史若想提审什么人,他朱又华非但不敢阻止,还要尽力摆出一副配合的姿态,随时为这位御史提供方便。


    他很羡慕章寒英,她就如一只无拘无束的苍鹰,逮谁抓谁,无畏且自由,而他不过就是一只笼中雀,终日活在总督、巡抚、布政司以及按察司众官僚的豢养之下,惶惶不可终日,日复一日,永无止息。


    很快,唐珏被带了上来。


    他曾是先帝亲封的忠渝侯,削爵前享尽荣华,受尽追捧,即使落魄了,面上也仍旧挂着不加掩饰的倨傲。


    唐珏是被两个官差强制押解进来的,双手被缚的感觉让他愤怒,当他看到高坐上的女子时,眸中写满了震惊,皱纹密布的眼角还挂一丝荒唐之感。


    他万万没想到,提审自己的会是他的女儿。


    “跪下!”


    一名衙差厉声呵斥道,唐珏闻言却不为所动,一双鹰眸狠狠地盯着审判他的女子,似是要瞧清她到底想做什么。


    衙差见他态度如此,直接一棍敲在了他的膝盖骨上,怒道:“耳朵聋了?让你跪下你没听见么?!”


    霎时间,膝上传来钻心的痛,饶是如此,唐珏依旧没有弯腿的意思,他强忍着痛,小腿肚子直抽着筋,任由衣衫被热汗浸湿。


    终于,他似是再也忍不住了,仰眉怒喝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让我跪?!”


    他转身看向唐璎,“你……”又看向府署的一干官员,“你们……”最后看向堂外的百姓,“还有你们……”


    他的神情逐渐变得激愤,“若无我当年的牺牲,你们如今岂有命在?!”


    唐璎看得明白,他是在提醒众人莫忘了他当年的功绩。


    嘉宁十四年,北梁来犯,咸南局势一片动荡,唯有唐珏挺身而出,带着一支骑兵独闯前线,于危难之际救下了大皇子,联合兄长唐瑜一道将梁人赶出了咸南的地界,救国家于水火。唐瑜战死后,唐珏被先帝封了侯,然而唐璎却清楚,他的功勋有一多半都是唐瑜替他挣来的。


    众人不知当年真相,见唐珏如此激昂,神态上果然出现了动摇,却又在唐璎接下来的话语中逐渐醒了神。


    她没有否认唐珏曾经的付出,而是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


    “唐大人,时代变了。本官问你,你是到底是功臣,还是逆贼?”


    唐璎的语调很平静,却将唐珏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曾经于国有功不假,虽然那“功”是借了兄长的光才换来的,可谁又知道呢,那都是些先帝时期的旧事儿了。


    然而,唐璎的话却提醒了他,他当年到底是因为伙同靖王谋害太子才会被今上驱逐出京的,他是嘉宁年间的功臣,却是广安年间的罪人。


    唐珏懂的,朱又华自然也懂,他没有帮他说一句话,而是出言警示道:“唐珏你可要想清楚了,藐视公堂,罪加一等。”


    朱又华是他的合作者,曾将他视为救命恩人,此番或许也是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他,不要再与唐璎作对抗了。


    唐珏再次抬头看向公堂上的女子,女子的面容秀致,鼻骨小巧,形似她那早亡的母亲,那双清锐的鹿眸却冷静得出奇,无端令他觉得胆寒。


    他暗自咬了咬牙,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


    在跪下去的一瞬间,他还故意用小腿打了个旋儿,以提醒众人——跪地并不代表屈服,他是因体力不支而倒下的。


    膝盖触到冰凉的地面,发出“嘭”一声脆响,那声音在唐珏听来尤为刺耳,羞愤与恼怒的交织下,他气得手都在抖,强自镇定下来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不知御史大人传我过来所为何事?”


    唐璎自然也感受到了他的愤怒,却并不怎么在意。


    她了解唐珏,他是个极其自私的人,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想着将自己失散多年的小女儿培养成瘦马,送去王府巴结靖王。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被他抛下的存在?


    唐璎打量着他,眸中无悲无喜,只有彻彻底底的审视。


    她年幼时,曾因走在被父亲前头被他狠掼在地上打过巴掌,彼时脸上滚烫的辣意,以及父亲凶厉的目光始终让她记忆犹新。


    现如今,打她的人就跪在她面前,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苍老且无力,眸中不时闪过仓皇之色,而她,则成了那个审判者。


    是权势让人屈服吗?


    不,是律法。


    两年前,她无官无权,只能以一介仵作之身立于维扬府署的公堂内,却依旧用自己的声音逼着当权者将李胜屿所犯之事翻了出来,而如今坐在这里的人是她,审问的是她,下判决的也是她,她是律法的拥护者,却也跟所有人一样受制于律法。


    律法的大网之下,士农工商,四业平等,诸般罪孽,无所遁形。


    官场藏污纳垢,唯有严峻刑法,才能起到真正的警示作用。


    唐璎不欲与他兜圈子,径自拿出一只盛着土块的瓷盏,右手将之托举过头顶,以便众人能看见。


    “唐珏,你可认得此物?”


    话音方落,唐珏瞬间瞪大了眼睛——


    反了天了!这不孝女竟敢直呼他的名讳!!


    不就是地里的土块么……


    他强忍着内心的暴虐,咬牙笑道:“章大人一大清早差人将我押来府署,就是为了给我看土?”


    唐璎微微抬眉,示意衙差将瓷盏递给唐珏。


    “你再仔细瞧瞧。”


    唐珏冷哼一声,从衙差手中接过瓷盏,凝神细看之下,悚然一惊。


    那瓷盏中的土块并未完全干透,微湿的内壁上挂着淡粉色的细条,那些细条密密麻麻的,只有米粒大小,若是细心观察,便会发现它们正以极缓的速度移动着。


    如今青州府近乎所有良田的表层俱已开裂,似这般微湿的黏土,只可能属于更深的土壤层。


    不可能……她怎么会


    唐珏瞪大了眼睛,浑身上下涌起一阵撕裂般的焦灼感,鬓间汗如雨下。


    如今的局势很明显,女儿是官,父亲是民,一个是话事者,一个是阶下囚。


    她对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另一头,唐璎倒不担心唐珏会拿她的真实身份做文章。


    唐珏是个明白人,皇帝既然肯将自己的前妻放在眼皮子底下当官,对“章寒英”的身份定然是知晓的,或许在唐珏看来,这名字还是黎靖北亲自取的,他若当众拆穿,岂非打皇帝的脸?


    见他久久不语,唐璎续道:“此乃灵香蛊,是清吏司的田大人掘地九尺从诸县某位农户的地里挖出来的。”


    “九尺……”


    唐珏目光放空,兀自呢喃着,似是不信唐璎竟能挖得那般深——


    他显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铜梃的存在。


    唐璎瞥了他一眼,对他的惊诧不以为意。


    这样的工具,田利芳多了去了。


    “香行的人告诉我,灵香蛊依附于土壤而活,此蛊虽然对人体和庄稼无害,可成虫一旦接触到土壤,便会大量吸食水分,以致土壤干涸开裂,庄稼瞬间枯萎。”


    唐璎垂首,她对唐珏的怀疑始于他身上莫名出现的栀子香,彼时她正跟姚半雪怄着气,思绪有些混沌,闻到后虽然觉得那味道有些熟悉,却并未多想,直到地旱后,她再次回到田间,才发现那栀子味始于辛老五地里的枯草。


    此后史老板、朱又华的证词更是陆续证实了唐珏与此事的联系


    当盛子告诉她那香味并非花香,乃是蛊香时,尝过数次枯草的唐璎几欲作呕,好在田利芳最后并未从草中检验出蛊虫附着的痕迹。


    眼见唐珏的脸上犹自透着不服,唐璎直言道:“今日一大早,天还未亮,田大人便带人前往各州县,下挖九尺地,随机掘取了二十抔土,经检验,每抔土中竟都藏有上千条蛊虫……”


    说到此处,她脸色陡然一变,扬眸厉声道——


    “唐珏,去年你从南疆买回来的所谓‘香肥’,就是这灵香蛊吧!”


    第92章 第九十一章“举弹不从令者,致以律!……


    听到“灵香蛊”三个字,唐珏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未曾想过唐璎竟能查到这个份儿上来。


    去年的蝗灾,易启温的肥料自始至终都只是个幌子。


    那些花花绿绿的堆肥,虽然瞧着丰沃,实际上却于被群虫侵蚀过的庄稼毫无用处,而真正让农田肥沃起来的,其实是他的香肥,也就是所谓的“灵香蛊”,那是他从南疆寻回来的“发财树”。


    仔细来讲,灵香蛊并非全然有害,就比如,幼年时期的蛊虫对水分的依赖性较低,不仅不会破坏土壤,排泄物还能加速农作物的生长。


    不仅如此,当农作物遭到其他虫类的殆害时,附着在同一片地里的幼虫还会释放出一种有毒的液体来杀死那些侵略者,为农作物的生长环境提供有利条件。


    简言之,幼虫时期的灵香蛊于一年前粮食短缺、虫害四起的青州无异于救命之宝。


    只是后来……


    唐珏眼睫颤了颤,正是因为通晓成年蛊虫的特性,他才不敢将之直接卖与灾民。


    他很清楚,若想做成这笔买卖,背后还需要官方的力量作为支撑,而易显的儿子易启温便是最好的人选。


    在身份上,他不仅是官府的按察使,还是远近闻名的农学大家,有了他研制出来的肥料做背书,再加上自己“锦上添花”的香肥,一番造势之下,足以令佃农们信服。


    果然没多久,在那位大人的运作下,香肥开始享誉青州,他也借此敛了一大笔财。


    然而,幼虫虽好,可长大后的成虫为土壤带来的灾害却是毁灭性的。


    成虫以汲食土壤中的水分为生,一旦落入土中便会大量繁殖,剥夺其他农作物的生机,待地表的水分彻底被吸干后,它们便会迅速向下入侵,以寻找新的水源,如此往复,直至将整片土壤层彻底变为死地。


    这点唐珏心里清楚,可要说后果,他却是不怕的。


    灵香蛊出自南疆,寻常鲜少有人能够接触得到,而即便有人碰巧认识,可等其反应过来时,蛊虫早已潜去更深的土层了。更何况,现如今青州府大部分的农田俱已开裂,佃农们连自己的饥饱都顾不上,又有谁会想到继续往下挖?


    可眼前这人……唐珏转头看向主座上的女子——


    她不仅挖了土,尝了草,还寻到了香味的源头,诸般行动,显然是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架势。


    而主座的另一边,朱又华则是一副大难临头的神情,都到了这关头,若他还猜不出唐珏曾经谋划过什么,那他这官儿也就白当了。


    难怪从昨日起,他的右眼皮便直跳个不停,当真是大灾啊大灾!


    唐珏一双鹰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长女,心头泛起强烈的不适。


    分别数年来,女儿的容貌并无太多变化,依旧清丽端秀,玉面淡拂,一如他早亡的阿蕴,服饰上却有了很大的转变——


    她不仅卸下了繁复的宫装,竟连头顶的雕饰也一并除去了,满头青鸦仅用一根古朴的檀木簪捆束着,下着一身青衣,质朴而肃穆,官帽挺正,身形清瘦依旧,可乍看之下,却无端给人一种强硬之感。


    唐珏厌极了她如今这副模样。


    想当初,他让她嫁与太子,她二话不说就嫁了,东宫式微后,他又转而投靠了靖王,无端将她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却也从未见她来求过自己。


    他深知自己此举有违道义,然而大势之下,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就算是为了侯府的延续,为了瑾哥儿的前程,他都必须做出选择,更何况……被牺牲的又不止她一人,珺姐儿当初不也差点儿被他当作瘦马送去靖王府了么……


    变节后,他曾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屡次三番地陷害太子,也知她没少因此受到过太子幕僚的为难。


    那段时日,他时刻都担心她来找自己,哭着求他改变心意,可当她那头真的杳无音讯时,他的心又沉到了谷底。


    她似乎一直都很清楚他的为人,是以对他是从未抱过任何期望。


    说到底,自己还是她的父亲,没有父亲不贪慕子女偶尔的依恋,他也是。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糟糕的父亲,他也是。


    数年来,阿璎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自私,对于他的任何决策有着近乎逆来顺受般的理智漠然,唐珏从未想过自己素来温顺的长女为何会长成如今这般陌的生模样,那锋锐的眼神刺得他心口发凉,眉梢竟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畏惧。


    好在她如今不过是个七品巡按……好在他背后还有人……


    思及此,唐珏心里微微生了些底气,思绪也跟着清晰了不少。


    她既然已经查到了香肥的根源,手里头想必也掌握了不少跟灵香蛊有关的证据,否认已然毫无意义,遂冷声承认道——


    “是又如何?我起初买那香肥的目的只是为了造福百姓,谁成想,那东西的危害竟如此之大”


    他平静地回视着眼前的女子,提眉傲然道:“若是如此,你还要定我的罪吗?”


    唐珏明白,只要他坚称自己买的只是肥料,而非蛊虫,便可为自己换来一线生机。


    不知何时,朝阳渐退,乌云遮蔽了整个青空,苍茫的混沌下,一道惊雷横空而过,透着风雨欲来的声势。


    飞火的光点打到众人的脸庞上,青与白交互闪映着,掀起一阵巨大的穿堂风。


    电闪雷鸣间,唐璎看清了父亲的面容,他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蓄满了青白混杂长须,鹰鼻之上,一双苍老而锐利的鹰眸透着事不关己的漠然。


    看到这双眼睛,她顿时火从心起。


    地旱后,青州府饿殍遍地,十室九空,流离失所的饥民不知凡几,他铸下如此大错,竟连一丝忏悔之意也无?!


    此刻,她头一回为两人身上流着同样的鲜血而感到羞耻!


    诚然,唐璎早已从罗汇的案子中吸取了教训,始终将姚半雪那番“大鱼虾米”的告诫铭记在心,她深知,不揪出幕后主使,唐珏是不会认罪的。


    更何况,唐珏有功勋在身,他的惩处权并不在她,她今日要做的,只是将人制住,待查明一切真相后,再交由三法司处置便是。


    “就算你不知其因果,却也因此受了财,这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唐珏认了香肥一事,唐璎便懒得再同他周旋,决意速战速决,“来人!”


    一名衙差应声上前:“在——”


    “唐珏此人,不念民艰,多行不义,趁灾发国难财,蓄意毁坏青州府良田十万余亩,即刻关进府署大牢,听候发落!!”


    “是!”


    还未等衙差有所动作,唐珏便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昂首走上前,对着主座上的人怒目而视——


    “章御史可曾听过一句话——‘举荐必考其最绩,弹劾必著其罪状,举劾失当,并坐之。’”【注1】


    说这话时,他语调沉凝,眸中充满了压迫感,似一只充满侵略性的凶兽,唐璎却丝毫不惧。


    这是父亲惯用的伎俩,她再熟悉不过  。


    此前,每当唐珏跟人争执不下时,便会列出一堆文邹邹的典故来混淆对方的思绪,再配以胁迫性的肢体动作,企图从声势上压倒对方。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伎俩大多数时候都是奏效的。


    然而,唐璎既然摸清了他的套路,便不会被他主导。


    她冷冷地回视着他的目光,沉声道:“此语出自《元史志》,本官自然听过。”


    说罢便绕到他跟前,将手中的惊堂木狠狠撂下,发出的声音比他还大——


    “此外,本官还知道一句话——‘举弹不从令者,致以律!’”【注2】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唐珏的眸中闪过惊诧,转而又被气得满脸通红。


    她竟敢拿权势压他!!


    两厢僵持间,得了唐璎吩咐的那名衙差顾及着唐珏的身份,迟迟不敢上前,一旁的朱又华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立马会意,叫来另一名衙差一同制住了唐珏,企图将人往外架走时,却被他一把挣开。


    “简直荒唐!”


    此时的唐珏满面怒容,眸光奇亮,浑身肌肉紧绷,胸口疯狂地上下起伏着,似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戎马半生,从未受过如此大的屈辱。


    想他当年,再怎么说也是先帝亲封的忠渝侯,位列一等侯爵,尊荣了大半辈子,从未被人摆过脸,便是今上,就算为储时曾受过他的迫害,念在他往昔的功劳上,在掌权之后也只是将他削了爵,而后赶出了建安,并未降下过其他惩罚。


    而她唐璎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捉他下狱?!


    突然间,唐珏的眼神变得晦暗,早知如此,起初就该让她死在娘胎里,也好过今日过来跟他叫板……


    他再也顾不得体面,对着几步之外的女子破口大骂——


    “狗官!你有证据吗就敢抓老子!”


    唐珏自来是个情绪稳定的人,朱又华也未料到他这会儿竟有如此大的反应,他不知两人的关系,见他态度如此嚣张,兀自呵斥道:“唐珏,此地乃公堂,容不得你撒野,你给本官老实点儿!!”


    唐珏闻言将目光转向了他,鼻腔中喷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想当初,他的第一批“香肥”在辛老五家试验成功时,朱又华大喜过望,仿若看到了救星,态度之谄媚,只差把他当成太爷爷供着了,如今他有难,他不但视而不见,反倒落井下石,把他当狗一样训斥。


    另一头,朱又华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连咳了几声后,扭过头去不再管堂上的事儿了。


    见朱又华移开了目光,不再与他为难,唐珏便也懒得同他计较了。


    见风使舵是人的本性,他深知这一点,遂也没有什么好失望的,因为他自己也是那样的人。


    微风吹过,将唐珏的理智又拉回了一寸,他自知失态,缓了缓急重的呼吸,方欲重新开口,却听那熟悉的女声道:“唐珏,想必你是因为离京太久,被参奏得少了,以致忘了我朝御史的职责”


    说着,她倾身贴近落魄的他,一字一顿道——


    “监察御史,总任一道治安,代天子巡狩,肩负弹劾非违,整肃官僚之责,除此之外,还有‘小事立断,大事奏裁’的权力。”


    她的眸子清绝光亮,似天上的寒星,满眼写着笃定,“至于如何处置你的‘大事’,本官无权过问,遂向建安发了封密函,将你所犯之事悉数告知,等待陛下和三司的裁定结果,而小事嘛”


    她笑了笑,眼神仿似在说——“关押你的权力本官还是有的”。


    唐珏听言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眼皮猛跳,粗眉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谁能想到她手脚这般快,竟在将他押过来之前就已将此事禀明了圣上……


    想到黎靖北对他的态度,唐珏呼吸一滞,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为今之计,也只能等大人那边的消息了。


    其实撑到此时,他早已辩无可辩,唐璎掌握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说多错多,他生来体面,不愿将自己的阴私暴露在这种地方,便索性闭了嘴,垂眸摆出一副认真听审的模样。


    她不就是想让他去牢房待会儿吗?去了又如何?横竖他的罪名尚未被坐实,无人敢对他动刑,若是大人肯出手,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见唐珏如此,一旁的推官立刻会意,他推了推朱又华的胳膊,轻声提醒道:“大人?”


    朱又华却好似没听到般,状似无意地避开了他的拉扯,目光闪烁地望着正堂的匾额出神。


    推官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喊来几名小吏,厉声吩咐道:“都听见章大人的话了么?还不快去!!”


    “是!”


    这回,小吏们不再犹豫,合力缚住唐珏的手臂便将他带走了。


    眼见唐珏被带了下去,唐璎嘴角微抿,她此刻突然有些明白李书彤的心情了……


    原来即便早已失望透顶,可一想到对方身上还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情绪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受到牵绊。


    飞火闪过之后,淅淅沥沥的秋雨最终还是落了下来,凉风卷起残叶,狠击在她肘侧,落下零星的泥点。


    唐璎拂开落叶,顷刻,又拿起它的尾部遮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忽觉好笑般摇了摇头。


    她这一生身若浮萍,只身孤影,早就不该奢求这些了。


    青云之下,心之所守,才是她的道,她的家。


    思绪游走间,正堂外走来一人,携着点点细雨,阵阵清风,身姿颀长而挺拔。


    他的发丝微微有些凌乱,落在高挺的鼻梁上,神清骨秀,白皙的脸上还挂着两抹病态的薄红,显然还发着烧。


    唐璎蹙眉,他今日不是打算休息吗?怎的还是来了府署?


    思索间,男子开口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审完了么?”


    他气息冷凝,眸中寒色更甚,“审完了就赶紧出来。”


    第93章 第九十二章“姚大人不相信他们,可我……


    细雨仍在落,裹挟着秋风砸在屋檐上,发出啪嗒几声响。


    不知从何时起,听审的官员皆已经陆续离开了。


    “诶,好。”


    顷刻,朱又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显得有些突兀,说完便撩起官袍转去了回廊处。


    唐璎这才意识到,姚半雪的那句“审完了就赶紧出来”是对着朱又华说的。


    他到时,唐珏已经被她关去了府署牢房,姚半雪对此毫无异议,似乎并不关心。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他脸颊的赤色更深了,似醉人的胭脂,瞧这模样,似乎又陷入了高热当中,眸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清明。


    雨雾的氤氲下,他的嗓音有些沉闷,却又冰寒如雨。


    “朱大人。”


    自唐珏被抓后,朱又华便有些神思不属,甫一听见姚半雪唤他,便直觉没啥好事儿,整个人都显得蔫蔫的,似霜打的茄子,连行礼时都透着颓丧。


    “见过姚大人。”


    眼见雨越下越大,隐有往廊道里灌的趋势,姚半雪看了他一眼,朝前方颔首道:“进去说。”


    步入正堂后,他径自忽略了主座上的唐璎,对朱又华开门见山道:“方才本官路过府署时,碰巧撞见了安丘县的刘主簿。”


    “刘……刘主簿?”


    朱又华转了转脑瓜子,似乎并不记得这号人。


    姚半雪点头,“近两日,安丘县群盗峰起,他们规模壮大,四处抢粮劫财,以致十室九空,就连秦知州亦被当成人质给囚了起来,当地的县令镇压不住,便派了刘主簿前来寻求支援,然而……”


    他顿了顿,眸中写满了嫌弃,“行至府署门口时,刘主簿忽而腹部绞痛,拦了本官的轿子陈明情况后,便冲去了茅厕。”


    说话时,姚半雪的语速很平,面上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显然没有插手的意思,仅将自己当成了传话人的角色。


    朱又华一听差点晕厥过去,唐珏才进去没多久,不过眨眼的功夫,安丘县那头竟又出了事儿……


    一个是和他有过合作往来的人,一个是他辖区的县城,这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怎么偏偏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他轮上了!!


    另一旁,唐璎却听出了其中的蹊跷,“若只是为求温饱,寻常盗贼不过打家劫舍,囚禁知州算怎么回事儿?”


    她蹙眉看向姚半雪,“那群盗匪可有所求?”


    姚半雪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她,缓缓移过目光,神色不耐地瞥了她一眼,似又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间变得冰锐——


    “出去。”


    朱又华则一脸疑惑,但见姚半雪眸色坚定,遂帮着劝道:“寒英,你审了许久想必也累了,去后院的厢房歇会儿吧。”


    “是。”


    唐璎看了姚半雪一眼,没多说什么,施了个礼便退下了。


    然而她并未走远,而是去了姚半雪方才躲雨的廊檐下,此时的堂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她未带伞,也未唤人,独自隐在廊柱后头,倾听着里面的动静。


    很快,狂风便携着急雨将她的官袍洇湿了。


    正堂内,姚半雪跟朱又华讲起了事情的始末。


    “去年蝗灾过后,安丘县颗粒无收,佃农们听说香肥好,便向唐珏买了几袋,想着来年再‘以粮还钱。’”


    他捂着嘴猛咳了几声,续道:“然而,今岁一到,便有几家独户由于产量不够,还不起买香肥的钱,不多时,他们的土地便被官府给收走了,被迫成了盗匪流民,干起了偷鸡摸狗的行当,地旱后,他们囤积的粮食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将主意打到了官府头上,想以人命为要挟,拿回原先的田。”


    朱又华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却疑惑道:“可这与秦知州有何干系?”


    姚半雪眼皮微撩,不耐道:“地虽非秦知州所收,但事儿却发生在秦知州的地界上,他们不过一群暴民,只想着要田要粮,哪儿管得了那些?”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想找人谈判,不管是谁,只要职级够高,能做主的就行,而知县之所以遣人过来,便是秦知州那头已经压不住了……


    至此,朱又华再次陷入了崩溃,许是崩溃的次数多了,他难得理智了一回,想也不想便推脱道:“大人,您也是知道的,被征收的官田皆归皇室所有,下官虽然官居四品,总领一府之事,在此事上却委实没有做主的权力,便是去了也无济于事啊……”


    话虽如此,朱又华的心里却门儿清。


    府署离安丘县不远,乘轿过去也就两炷香的功夫,若是寻常的谈判他也就去了,然而……他要面对的却是一群吃不饱饭的匪寇,急怒之下,刀剑无眼,他哪里敢去?


    更何况……


    朱又华垂眸,如今秦知州落到了那群人手里,生死难料,即便有命回来,如何处理此事又是一个问题,倘若处理不当,不知会得罪多少人,眼下吏部考核在即,他可不想赴他的后尘……


    另一头,姚半雪显然不买他的账,一双寒眸紧紧地盯着他,视线中透着威压,薄唇微启,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


    “本官在升任副都御史之前,也曾做过知府。”


    ——言下之意,知府的职权他都清楚。


    朱又华浑身一震,他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人的来历?


    不过,这话倒是点醒了他,姚半雪如今在都察院任职,身负监举百官之责,又官居高位,大难当前,若见自己几番推诿退缩,参上一本岂非易事?


    思及此,朱又华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去年的蝗灾他都挺过来了,这趟安丘县之行,又何尝不是他的机遇呢?


    他宽慰完自己,牙一咬,心一横,当即沉声道:“大人说的是,下官愿……”


    “我去——”


    话还未说完,一道清冷的女声打断了他。


    朱又华转过身,忽而对上一双坚毅的鹿眸,那眸子太过光亮,就连他脸上的恐惧都倒映得分外清晰。


    姚半雪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廊檐下,一名青衣女子倚柱而立,她的官袍早已被雨水浇透,勾勒出曼妙的身形,鬓角紧贴着面庞,显得有些狼狈,似一只潦倒的猎物,眸色晶亮,透着蓄势待发的锐光。


    疾风飞舞,她宽大的袖摆随之扬起,袖口还往下滴着水。


    雨势这样大,也不知她在此处立了多久……


    “过来。”


    一股无名火自心头腾起,姚半雪脱下外罩,朝唐璎劈头盖脸地扔了过去。


    “穿上。”


    唐璎依言走上前,却婉拒了他的衣物——


    “大人尚有风寒在身,当心着凉。”


    除开狐裘和大氅,这已经是姚半雪甩给她的第三件衣物了,她若再受,便有些不合规矩了。


    听了这话,姚半雪神色稍缓,伸手将外罩接了过来,顺道朝一旁的衙差使了个眼色,嘴里还不忘刺道——


    “着凉?你既如此在意着凉,还躲在此处偷听?”


    唐璎垂眸,她岂能不知姚半雪将她支开的用意,他正是因为了解她,才不忍心让她涉险,可局势当前,她又如何放心让朱又华那样的人过去?


    遂随口胡诌道:“鞋子湿了,太重,走不动路。”


    姚半雪没有多说什么,大步走到她跟前,俯身捏住她的脚,轻轻一扭,卸掉了一只官靴。


    他的手指修长莹润,带着冰凉的触感,动作虽然称不上温柔,却足够利落。


    唐璎诧异地望向他,心头升起一阵异样感,虽然隔着罗袜,虽然只是一瞬间,却令她颇为抵触,不由蜷起脚趾,将脚缩回了鞋里。


    “鞋履面料薄,很快就干了。”她顾不得看姚半雪的表情,快速解释道。


    而姚半雪也只是微微一顿,旋即“嗯”了一声,便起了身。


    一旁的朱又华则简直快要惊掉了下巴,他从未想过向来清冷的姚大人竟然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看向唐璎的目光瞬间都变了味。


    然而,此时却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


    他是个惜命的,如今安丘县动荡不安,既然有人肯代他去,那便再好不过了。


    遂趁机提醒道:“方才寒英说,想去安丘县谈判?”


    唐璎颔首,“不错,还望朱大人允准。”


    朱又华笑了笑,“寒英办事牢靠,我向来是放心的,只是姚大人这头……”


    “心比天高!”


    果然,姚半雪听言连声咳嗽了几下,他并未理会朱又华的话,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般斥责道:“连就当地知县都压不住的动乱,你去了又有何用?”


    唐璎却不甘示弱,“不去又怎知无用?”


    就在这时,衙差取了身干净的衣袍过来,那是套普通的棉服,虽然布料差了些,却胜在能御寒,姚半雪让她换上,唐璎却再次婉拒了——


    “那些人要见的是官,我若穿着这身去,如何能令人信服?”


    见她执迷不悟,姚半雪怒极,一双犀利的寒眸中似有冰刃迸出。


    “你既知自己是官,当明白你们之间乃敌对关系,既如此,又谈何信服?!”


    “更何况……”他睥睨着她,一字一顿道:“就算你帮了他们,你以为他们就会感激你了么?!”


    “我不图感激。”


    唐璎摇了摇头,突然问他:“大人后悔过吗?”


    姚半雪俊眉微蹙,眸中似有不解,嘴上虽未说些什么,起伏的胸膛却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不同于他的激动,唐璎则显得格外平静,一双清眸牢牢地盯着他——


    “嘉宁十五年,大人召来四十五名义士以身试药,九死一生为百姓换来疫方,可他们非但不感激,反而朝你扔石头、去县衙门口挂横幅,你救下了全州数十万人,可他们记得的,唯有那四十人的死,哪怕死去的那群人当中也有你至亲的弟弟,可你,后悔过么?”


    “你”


    一瞬间,姚半雪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就连莹润的唇心也透着苍白。


    唐璎却道:“我相信姚大人既然有以身试毒的勇气,定然是未曾后悔过的……”


    她望着他,眸中似缀满了星光——


    “只是再清正的人,被人误解后心中


    都会有怨吧,就算是我也一样。”


    当尘封的过往被揭开,姚半雪呼吸渐沉。


    九载过去,他本以为他都忘了,可经她一提,所有的表述在他的脑中全都有了对照。


    他忽然就想起了忱琼的笑,想起了他们日以继夜的坚守,想起了疫方被研制出来后见到的第一缕曙光,想起了同伴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时,人们沉痛而木然的笑……


    及至此时,他才意识到,那段回忆早已如附骨之蛆般深深地烙进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背光时,他们暗自蛰伏着,可一旦见了光,他们便会化作一头凶兽,疯狂地啃噬、撕咬着他。


    很明显,章寒英便是那缕光。


    入仕前,老师曾对他说过,做官当不畏人言,守心如一,他将此话奉为圭臬,所以当那些石头砸向他的时候,哪怕头破血流,满身脏污,他都从未替自己辩解过一句。


    他坚信自己能够守住那颗光明心,可当一双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屡次朝他望来时,他始知自己也会感到疲倦,感到愤怒,感到不甘,感到委屈……


    可这不是良臣该有的表现。


    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抽身而出,逐渐疏远了善意,淡漠了人情,直到他听见那个声音对他说——


    “我们都是有情绪的人,被人误解时,理所当然会感到心寒,可是姚大人,对于这些朝你恶言相向的人,你有过一句解释吗?你相信过他们吗?”


    午时一过,风雨骤停,赤乌便急着露出了头,它似一个初生的孩子,勇敢且无畏,将光辉洒向大地。


    唐璎走出正堂,一阵穿堂风吹过,卷起她的袖袍。


    秋阳下,她的背影被拉得细长,显得清瘦而决然,恍惚间,廊道上传来一句话——


    “姚大人不相信他们,可我信,因为他们都是我要护着的人。”


    第94章 第九十三章“本官说了,开门!!”……


    安丘县的情况远比她想象的严重,盗匪们人数众多,势力壮大,远看过去,城墙上已有数十名官兵被砍伤,城门口也早已戒严。


    秋日的气温变幻无常,唐璎赶到时,晌午时湿透的衣裳早已干了大半,但官靴中仍有积水,走起路来有些费劲。


    守门的士兵见了她,正欲驱赶,可瞧见她身上的官袍后又有些犹豫。


    犹豫间,那女子亮出了官牌,沉声道:“本官乃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听闻安丘县近日出了动乱,欲进去瞧瞧。”


    几名守卫听言,互相对视了一眼,而后齐齐跪下——


    “见过章大人!”


    唐璎颔首,监察御史承旨七品,与知县的级别等同,官职虽小,可在这般偏远的地方,恐怕是这几人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儿了,也无怪他们这般惶恐。


    危局当前,她不欲再客套,直言道:“诸位开门吧。”


    听言,几人不再犹豫,赶紧忙活了起来,其中一个守卫却显得有些担忧,迟迟不肯动。


    “章大人,城内形势险峻,那群盗匪人数众多,行事凶蛮狠戾,我们这儿已经有好几个兄弟都被砍伤了,如今生死未卜,宋知县那头也还在想办法,您要不再等等?”


    其他几个守卫闻言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眸中闪过忧惧之色,显然也都同意他的话。


    唐璎的目光定在那名迟疑的守卫身上,胸中了然——


    他们不过是嫌她孤身一人,又有官职在身,若是在城内出了意外,势必要担责,故此想让她多带些人手过来。


    可事情哪有那般容易?


    事发后,盗匪以满城百姓为要挟请求谈判,知县推给知州,知州被擒后又推给知府,知府又推给她,官宦之间相互推诿,谁也不愿做那只出头鸟,大家都是明白人,明知此行凶险,手底下真正有兵的人,又有谁又敢带头过来?


    “既然知道形势严峻,光想办法有什么用?!”


    唐璎愤而上前,官靴踩过雨后的水坑,溅起一身稀泥,由于脚下的力道太大,就连她白皙秀致的脸蛋也被泥点所喷溅,看起来狼狈不堪,她却毫不在意。


    “你们的兄弟是受了伤,可城里的百姓呢?!”


    她一步步走来,厉声诘问道。


    走着走着,唐璎突然脚下打滑,一扭身险些被官袍绊倒,守卫们见状赶忙上前将她扶起,却被她一把推开。


    站定后,她锐眸扫视过众人,隐含威慑,声音亦跟着冷沉起来——


    “本官说了,开门!!”


    见她态度如此强硬,守卫们咬了咬牙,合力将城门拉开了。


    然而入城后,城内的景象却与唐璎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一路走过去,随处可见受伤的官兵,百姓们却都安然无恙,他们只是紧紧地抱作一团,面带惊惶地瑟缩在墙角里,等待着救援,乍看之下,似乎并无外伤。


    她根本无需问路,很快就找到了那窝盗匪的据点所在,只因为——


    “你们到底想如何?!”


    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被绑在中心柱上的秦知州格外显眼,他面色苍白,惊恐地俯视着眼前的匪群,嗓音凄厉。


    为首的盗匪一脸络腮胡,眼神凶狠,脸上疤痕遍布,黝黑的右颊上还长了粒黄豆般大小的痦子,正仰脖饮着酒,对秦知州的叫喊声不为所动。


    一壶饮罢,他吐了口痰,随手敲了敲立在一旁的钉耙,发出“咣”一声巨响,而后将之踹翻在地,恶声威胁道——


    “识相的话,早点儿把地还给我们,否则你今日别想活着出城!”


    两厢僵持了许久,秦知州早已嘴唇泛白,发髻散乱,整个身子抖若筛糠,唯余一双澄澈的眸子仍留有几分清明。


    “方才我都说过了,你们的地并非我征走的,地契也不在我那儿,你们既然想和官府谈判,不若先冷静下来,我再将”


    “我不管!”


    盗匪头子摸了摸鼻子,不耐烦地打断他,眸中是浓浓的不信,“包括安丘县在内的好几个县城都归你管,你说你不清楚?”


    说罢,他又飞起一脚将那钉耙踢开数寸远,回身震怒道:“再说了,去年那香肥的钱,要还也该是我们还给唐珏,还不起我们也会想别的办法,你们官府凭啥横插一脚?!”


    “说的没错!”


    “就是!”


    此言一出,台下响起阵阵附和声,声音之巨,响彻云霄。


    秦知州大致数了一下,随后惊讶地发现,围困他的盗匪竟有数百人之多,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其实那盗匪头子说的也没错,他们的债主理应是唐珏,若是还不起钱,要抵押物什,也该是他们向唐珏抵押,缘何最后征走地的那一方却变成了官府?


    这些异常现象只有一情况能解释得通,那就是官商勾结。


    他早该想到的……


    难怪临行前,宋知县看他的眼神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如今想来,那眼神,应当是怜悯。


    这趟安丘县之行,他本可以不来的,随便找个理由像其他官员一样推了便是,可当宋知县真的找上门来时,他还是答应了。


    无他,他心系安丘县的百姓,若是那些人当真出了什么意外,死在了盗匪手里,他这一辈子恐怕都寝食难安。


    或许这个理由在别人听来有些牵强,但却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秦知州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从出生到入仕,他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三十余年,深受百姓爱戴。


    他就如一棵大树,遒劲而繁茂,百姓就是他的根,他的光,他的雨水,他的养分,他愧受他们滋养而长大,又岂能在关键时刻毫无作为?


    好在他来了,而且来对了,他一来,百姓们也就失去了作为人质的价值,就算死,也死得其所。


    眼前的盗匪猖獗狂妄,根本听不进人言,秦知州绝望地摇了摇头,缓


    缓闭上了眼睛。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想不明白——


    他被人利用了。


    盗匪头子显然对他这副模样很不满意,眼睛一眯,决意给他点儿教训。


    他接过手下递来的匕首,方想往他大腿上扎上一刀,一道清冷的声音隔空传来。


    “慢着——”


    秦知州循声望去,只见城墙下一青衣女子踏风而来,身姿纤长,肩若削成,烈日下,她的官袍有些褶皱,发髻不再完整,却丝毫不影响其丰容。


    那人他见过,是新来的巡按御史章寒英,上回辛老五的事儿就是她摆平的,说起来,他还欠她一份恩情……


    而此时,盗匪头子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眼睛一滴溜——


    哟!还是个好看的姑娘!


    他眸中闪过揶揄的光,视线往下,在触及到她身上的官袍时,又瞬间黯了下去,脸色也跟着黑了好几个度。


    原来是个狗官


    他收起打趣的神色,抬起头,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匕首,不怀好意地笑道:“小姑娘胆儿挺大啊。”


    唐璎充耳未闻,不顾秦知州的呼喊,径自走上了城墙。


    盗匪头子来了些兴致,见她单枪匹马而来,不由警告道:“当年青州大疫,尸横遍野,小爷我可是头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还想跟我斗?我劝你少逞能!”


    唐璎听言一怔,迅速捕捉着他话中的关键词——


    青州大疫……死人堆里爬出来……


    望着他疤痕遍布的脸,她灵光一闪,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姚思源曾告诉她,当年的试药者共有五十五人,幸存下来的却仅有五人,在那五人当中,其中的四人分别是钱老、盛子、姚半雪,以及后来自戕的姚光,那这最后一人……


    她转头看向盗匪头子,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莫非是他?


    若真如此,他脸上的疤痕便有了解释——恐怕同盛子一样,都是暴走的盛荣造成的。


    想到这里,她心下一沉,语气突然就软了下来。


    “诸位稍安勿躁,我此来并无恶意,乃是有事儿和大家商量。”


    她清了清嗓子,朗声介绍道:“我乃章寒英,是圣上派遣到山东的监察御史,近日来得知你们有还田的诉求,特来听询。”


    她一番话说完,那盗匪头子似乎听不太明白的样子,掏了掏耳朵,问一旁书生模样的人,“她啥意思?”


    那书生解释道:“她说她也是个官儿,来帮我们讨田的。”


    听到“讨田”二字,盗匪头子突然就来了兴趣,忙戳着书生追问:“御史又是啥?”


    “官儿名,职级跟县令一样。”


    听言,盗匪头子“啧”了一声,满脸嫌弃,“还没这姓秦的官儿大,让她一边儿去。”


    几名盗匪应声上前,三两下就将唐璎赶到了城墙的阶道口。


    唐璎却不肯走,挣扎着喊道:“你们不就是想要田吗?你们怎知我办不到?”


    那盗匪头子似是失去了耐心,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嫌恶地摆了摆手,驱赶道:“去去去,赶紧拖走。”


    一旁的秦知州简直欲哭无泪。


    他是文官,自来仆从环伺,出行乘轿,整日与案牍打交道,从未干过重活儿,身子骨弱得很,被绑在柱上的数个时辰都险些要了他的命,虚耗之下,连仅剩的一点儿力气也在方才的对峙中消失殆尽。


    饶是如此,见唐璎迟迟不肯离开,他仍旧卯足了最后一股劲儿大喊道——


    “寒英,别跟他们废话了,快走!”


    他重咳了几声,脸色涨得通红,急切地吼道:“他们就是一群失了智的蛮子!根本听不进去你说的话!跟他们耗在一块儿只有死路一条,你快走啊!!”


    秦知州本是好意提醒,哪知他这一吼,却反倒激起了那盗匪头子的逆反心理,他让人堵住秦知州的嘴巴后,临时改了主意,又喊人将唐璎带了回来。


    眼见两个面目狰狞的盗匪拿了绳索就要捆自己,唐璎明白,是时候摆摆官威了。


    她轻咳一声,故作高深道:“御史的权力,某些时候可比你们知府都大。”


    说罢,她又看向那书生,“你说是不是?”


    书生一愣,在她望过来的一瞬间,眼神有了明显的闪躲,犹豫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他根本不是什么书生,乃是邻县的一个农户,幼时读过几本《诗经》,乍遇饥荒之年,父母早逝,亲人离散,偶然遇到了这群盗匪帮子,便稀里糊涂地跟了进来。


    他起初加入这伙人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为了证明自己的用处,便随意编了个秀才的身份,整日在众人眼前掉书袋子,时日久了,竟也无一人起疑。


    什么“御史的权力”,他哪里会知道,就连御史这个职称也是他小时候从话本里看来的。他的这点儿本事,哄哄帮里的那群人绰绰有余,但想要瞒过正经的官老爷却是远远不够的,而眼前的女子似乎早已将他看穿……


    就在那双犀利的鹿眸定格在他身上的一瞬间,书生心头浮起惧意。


    得了书生的肯定,唐璎又开始循循善诱:“你们说的那个唐珏,不久前已经被我关进去了。”


    众人自是不信,皆向她投以质疑的眼神,唐璎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不信你们可以派个人随我去府署瞧瞧,他人如今就在牢狱之中,并且他那香肥根本就不值几个钱,你们都被他骗了!”


    如今香肥有问题已成不争的事实,倘若唐珏的罪名被坐实,官府也就再也没有理由扣着那些被香肥“丰润”过的农田了。


    她望着众人,笃定道:“至于你们的地,我也会督促朱又华尽快归还给你们。”


    听她直呼知府的名讳,盗匪头子微微有些动摇。


    在他们一行人的认知中,知府是他们这儿最大的官儿,今日他们原本要见的人也是知府,临了却被宋知县硬塞了个知州过来。


    那知州身形瘦弱,说话还文邹邹的,就那窝囊样,瞧着便难堪大任,他也懒得同他掰扯,索性将人绑起来做了人质,以此来威胁知府过来谈判。


    然而……若是这个章御史真能越过朱又华替他们做主的话,他也不必再费周折了。


    思及此,盗匪头子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女人。


    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句——


    “郭哥,别听这娘们儿瞎说,她就是个骗子!”


    唐璎回过头,说话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头发枯黄,眸色浑浊,面中向下凹陷,看起来有些骇人。


    黄毛恶狠狠地盯着唐璎,下巴微扬,邀功般对着盗匪头子道:“前几日我还在街上看到她跟唐珏寒暄,他俩聊得可热情了,身边跟着的,还有一个都察院的什么大人……依我来看,他们几个分明就是一伙儿的!”


    此言一出,城楼上下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向她望来,唐璎身陷其中,犹如一只被飞鹰盯上的猎物。


    而后,匪群中不知是谁又补充了一句,“我咋瞅着她跟唐珏长得还挺像哩。”


    言讫,众人再次警觉起来,那姓郭的土匪头子更是脸色骤变,眸中戾色渐起,似一尾吐着信子的毒蛇——


    “你找死!”


    第95章 第九十四章“他不去,也总得出点儿力……


    她跟唐珏是一伙儿的?


    唐璎颇觉好笑,思绪一转,忽而想起了几日前在榆树街被人追杀的经历——


    这样的谣言,是谁散播出去的不言而喻。


    然而蹊跷的是,正如那姓郭的土匪头子所说,他们还不上香肥的钱,按理来说也该是唐珏来向他们讨债,缘何官府会横插一脚?


    不论如何,官商勾结已成不争的事实,而隐藏在这背后的人显然十分狡诈,不仅从一开始就拿唐珏来当挡箭牌,还利用谣言将屎盆子扣到了她头上,如今盗匪找了过来,又


    有秦知州给他做替罪羊,整个环节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看了那黄毛青年一眼,他说他曾看见自己与唐珏同行,且举止亲密,旁边还跟着一个都察院的人。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


    其一,在今日的审讯之前,她确实偶遇过唐珏,也跟他寒暄过一阵,可那黄毛分明是安丘县的人,又是盗匪,缘何敢跑到府署附近的榆树街晃荡?


    其二,姚半雪那日分明未着官服,他又是如何知道他在都察院供职呢?


    很明显,黄毛的主子另有其人。


    而她,或许从入青州府的那一刻起,就遭到了莫名的跟踪


    唐璎的目光太过锐利,带着审视的意味,黄毛不敢跟她对视,慌里慌张地瞪了她一眼,急劝道——


    “郭哥,这人留不得!”


    那盗匪头子显然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就令人将唐璎绑了起来,横起一把匕首插在了她的袖摆上,发出“嘶啦”一声响。


    他俯视着她,呲牙咧嘴道:“说吧,你想怎么死?”


    唐璎很清楚,经过黄毛的一番挑拨,盗匪们已经彻底对她失去了信任,这些人行为难测,杀人如麻,早已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她若稍有不慎,便会人头落地。


    此时过激的争辩无异于找死,唐璎不敢乱来,只能竭力赌上一把。


    思及此,她不再犹豫,晃了晃左肩,从袖袋中抖出一只木牌,看向为首的盗匪头子——


    “这是我的官牌,先押给你们。”


    盗匪头子弯腰将之拾起,看表情,似乎有些不解,方想掰断看看柔韧度,却听她沉声道——


    “官员的官牌倘若出现损毁,亦或被人拿去为非作歹,轻则革职,重则丢命。”


    那她押给他们的用意是……


    盗匪头子闻言愣了愣,似乎明白了她的决心。


    绳结绑得很紧,勒得唐璎有些喘不过气,她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脖颈,又舔了舔干燥的唇,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带着诚挚的光——


    “我相信你们,你们可否也信我一次?”


    她的眸光清亮而笃定,似柔和的煦光洒向大地,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众人微微有些动容,黄毛见状立时呛声道:“既然那玩意儿这般重要,你自该保管在府署,又怎会随身携带?”


    此言一出,众人再次变得警觉起来,纷纷向唐璎投以审视的目光。


    为首的盗匪头子却不为所动,他将视线调转到黄毛身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一旁的黄毛却毫无察觉,犹自劝说道——


    “兄弟们,别信她的,这女人狡猾的很!还有那劳什子‘官牌’,想来也是她随处捡来糊弄我们的!”


    ——“那我的呢?”


    一道沉冷的声线自城墙边响起。


    众人回过头,只见一道赤色的身影自阶道口拾级而来,远看过去,那人高大挺拔,身姿颀长,手上似还提着什么东西,细瞧之下,竟是一方硕大的玉匣。


    唐璎一愣,他竟也跟来了?


    不知从何时起,姚半雪已经换上了官袍,一身绯衣,端肃而英挺,如灼灼烈焰,沐浴在赤红的丹曦之下,更显炽盛。


    另一头,黄毛在看见来人的一瞬间目光变得凝滞,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又别过头,躲进匪群里去了。


    这就很微妙了。


    唐璎几乎敢笃定,这人认识姚半雪。


    可若是认识,他理应清楚他的官身,进而像攻击她一样攻击姚半雪,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而是选择了沉默。


    至此,唯一的解释就是——


    他也跟榆树街的那群刺客一样,不欲与姚半雪为敌。


    如此一来,他们背后的首脑是谁就很明显了。


    唐璎正走着神,不妨姚半雪已经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他的目光变了许多,曾经的冷漠和不耐逐渐被专注沉凝所取代,眼角眉梢似乎终于染上了些许温度,眸心的位置还隐约燃着一簇火苗,虽然微小,却也炽亮。


    看到他的转变,唐璎一时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将眸光转向他手中的玉匣,秀眉紧蹙,“您怎将都察院的印信给带来了?”


    姚半雪走上前,附耳小声道:“不是说要相信他们吗……怎么,你做不到?”


    他的声音低冽而温沉,因风寒未愈,还带着微微的鼻音,如秋日的呢喃,让人莫名心安。


    因靠的太近,姚半雪很快便发现了唐璎脸颊上的泥点子,那是她不慎踩到水坑后溅上去的,稀稀拉拉的,似有干裂的迹象,随着皮肤的纹理还起了褶皱,瞧着有些脏。


    他并未多说什么,也未如往常一般表现出嫌弃,而是径自掏出一条雪帕,方想抬手擦拭,手伸到一半却又似想到了什么,顿了顿,转而将帕子放进了她的手心。


    “擦擦。”


    两人离得太近,他清冽的呼吸喷洒在唐璎耳侧,挠得她微微有些发痒,方想出言提醒,他已抽身离去。


    “本官乃右都御史姚赤芒……”


    姚半雪打开玉匣,淡淡扫视了一圈众人,沉声道:“此乃我朝都察院印信,失之恐有窃国之难,在此,某愿以此印作保,承诺诸位——官府不日将彻查违枉,还田于民,如何?”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


    唐璎方想提醒他说得通俗些,一抬头,却见众人的脸色十分异常,不同于看她时的警觉,倒似是……动容?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姚大人”


    那声音有些胆怯,带着几分不确定,却饱含喜悦。


    众人闻言竟也纷纷跪了下来,齐齐颤声道:“姚大人。”


    姚半雪眼神动了动,趁机让盗匪头子给唐璎解绑,他竟也乖乖地照做了。


    这是……


    唐璎不解,待她仰起头,再次看到盗匪头子脸上的疤痕时,旋即恍然大悟——


    这些人,恐怕都是当年那起疫灾的受难者……


    而一旁的姚半雪看见盗匪头子的长相,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郭生,青州府日照县出生,十四岁随父迁居至安丘县,十六岁进学,二十三岁中举,后留乡出任典史,掌监察囚狱诸事,因其在职期间政绩突出,二十五岁升任县丞,二十九岁……”


    他抿了抿唇,“死在了试药的香室中。”


    唐璎一顿,郭生?


    姚半雪的一番话说完后,那盗匪头子显得十分激动,胡乱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几个箭步就冲了上来,跪地哽咽道——


    “难为大人您……还记得草民的兄长……”


    姚半雪默然将他打量了半晌,几息之后,神态若有所思,“你是……郭杰?”


    盗匪头子答了声“是”,又颤声道:“草民的兄长,正是您当年的下属郭县丞,也是疫方的试药者之一……”


    说起往事,他眸中蓄满了悲痛,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浮起一抹羞愧之色。


    “兄长暴毙那年,草民才将将及冠,到底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又处于悲恸之中,激愤之下,竟也听信了那谗言,误以为大人是香室案的始作俑者,来不及多想便带着一帮兄弟拦了您的轿,还朝您扔石头,如今想来,草民当真该死!”


    他忏悔完,又哽了哽,续道:“后来草民才知道,大人为了研制疫方曾四处奔走求告,吃了不少苦头,连鞋履都磨破了好几双,听说您的弟弟……”他顿了顿,“也在疫发时去世了……”


    听人提起姚光,姚半雪面色如常,瞳眸中却忍不住浮现出悲意——


    他到底是因他而残,也因他而死


    原来如此。


    唐璎之前还以为眼前的这个盗匪头子是香室案的最后一个幸存者,原来他兄长才是。


    此时,另一个疑问浮上心头——


    郭杰此前的表现完全就是一副土匪作派,可他方才的那番表述……却远非一介粗鄙的白丁能模仿出来的……


    很明显,他读过书。


    唐璎抿唇,暗自将这个疑问压在了心底。


    郭杰起头后,又有两名盗匪跑


    来找姚半雪磕头。


    其中一人感慨道:“当年俺娘也染了病,若非大人的疫方出现得及时,她坟头的草都长老高了。”


    另一人也道:“我家老幺也是,染疫时还犯了天花,成日高烧不退,身子骨弱到了极点,差点儿早夭,得亏大人的救命良药!”


    因疫方受益的人远远不止他们两个,一时间,更多的人涌上来磕头拜谢。


    就连那假书生亦叹道:“大人当真德高望重,就连离任后也时常惦念着我们——您担心咱县灾后会有财政上的困难,曾连夜上书朝廷,申请替我们减免税款您做的这些事儿,兄弟们都清楚,也一直感念在怀。”


    唐璎一愣,难怪……


    她曾查过青州府所有郡县的账簿,安丘县的赋税确实比其他州县低得多


    不多时,那些经历过灾疫的人陆续走了出来,他们或忏悔,或感恩,或敬仰,或感怀,夕阳的余辉映照在一张张虔诚的面孔上,澄澈而温暖。


    面对这样的声势,姚半雪万年寒冰般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无措的表情,眸中闪着柔和的光,如春回大地,冰雪消融。


    唐璎趁机揶揄他——


    “姚大人,感觉如何?”


    姚半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红枫下,秋阳似火,赤叶纷飞,女子清丽的鹿眸也好似被霞光所染,映射出暖融的光。


    她的笑,如一汪潺潺流动的清泉,汇入他的眼眸,也淌进了他的心底。


    须臾,他听见自己轻轻地回了一句:“不错。”


    做一个有情绪的官,很不错。


    被护着的人相信的感觉,很不错。


    能见到这般绮丽的笑容,也很不错


    最后,郭杰将官牌和印信分别还给了两人,恳切道:“姚大人放心,欠唐珏的银两我会如数偿还,至于还田一事,我愿相信大人!”


    此言一出,其他人纷纷响应:“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是!”


    看着这些流离失所的盗匪,唐璎突然起了个主意——


    她想替朝廷招安。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众人,郭杰听言却有些犹豫——


    他们这群人虽未故意刁难过良民,杀人越货的事儿却没少做过,朝廷若是追究起来,他们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唐璎却说他们会成为盗匪乃事出有因,招安的具体事宜也会同陛下商量,恳请他们再等等,不要一口回绝。


    姚半雪也帮着游说了一阵后,郭杰爽快地答应了。


    契约初步达成之后,二人便向众人告了别,顺道将早已不省人事的秦知州也一并拖了回去。


    回到府署后,唐璎亲自督促朱又华撤走了驻扎在农田附近的所有官兵,又召来衙差,将地契还给了郭杰等人,而后便返回小院休息了。


    许是白日的劳累所致,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


    次日一大早,姚半雪便将她叫了过去。


    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训,而后又怪她行事鲁莽,不知分寸,过去之前竟连那群盗匪的身份都没查清……


    想到招安一事往后还得倚赖他,唐璎只得陪着笑,和起了稀泥,“我这不是事出紧急,来不及细查嘛……”


    说罢,她又想起一事——


    “大人昨日带过去的,当真是都察院的印信?”


    这话已经是她第二回问了,而唐璎之所以如此在意,是因为这事儿她做得,姚半雪却做不得。


    她的那枚官牌权限不大,丢了顶多被革职,而都察院的印信却不一样,那群匪徒若真有异心,咸南恐有分裂的风险。


    倘若官印是真的姚半雪的行为,则无异于窃命。


    她不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果然,只是顷刻,她便听见他道——


    “假的,真的在赵琢手里。”


    唐璎松了一口气——


    若他敢拿真的过去,她回去后势必要将他参上一本


    姚半雪细细地打量着她,鬓若刀裁,眸若寒冰,昨日枫树下的柔情仿佛只是她的片刻幻觉,稍纵即逝。


    “你以为本官会蠢到将真印带过去?”


    姚半雪取出玉匣,并起两指敲了敲,而后递给她——


    “里头装着的,是朱又华的私印。”


    唐璎倾身接过,打开匣子找到了那枚官印,掀开底座后,下面果然刻着“知府印,正四品”的字样。


    她合上盖子,耳侧突然传来轻飘飘的一句——


    “他不去,也总得出点儿力吧。”


    唐璎暗自腹诽,这哪儿是出力啊倘若官印当真出现了问题,他倒是乐得轻松,责任可全都堆到了朱又华头上。


    说话时,姚半雪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风寒感冒后独有的的沙感,听起来有些沉闷。


    见他还发着烧,唐璎出于行医的习惯想要伸手去探,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几息后,又似烫着般松开,怒喝道——


    “你做什么!”


    唐璎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由愣了愣,想到他喜洁的习性,许是不喜与人碰触,遂准备像宫里的娘娘那样隔着帕子给他把脉。


    姚半雪却道:“不必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看向她的目光似乎带了点躲闪。


    须臾,姚半雪猛咳了几下,提醒道:“今日叫你过来,乃是有事和你商量。”


    他抿了抿唇,神色有些黯然,“关于我老师的死。”


    第96章 第九十五章“以身入局的那个人,是总……


    唐璎记得,两人最后一次谈起曹佑是在来青州府的马车上。


    上车前,姚半雪便已经知道了自己老师去世的消息,连他的头七都没来得及过,便匆匆上了路。


    她问起死因,他却肯不明说。


    现如今,曹佑七七已过,姚半雪却仍然没有回去祭拜的意思,似乎早已忘了这事儿。


    时隔两月,他再次提起恩师,面容上悲色不在,眸中倒映着的,是前所未有的沉凝。


    而唐璎则对这突如其来的信任有些无所适从。


    两人相识数年,从维扬到建安,再从建安到青州,一路以来,也算几经生死,患难与共。


    饶是如此,姚半雪行事时却始终都防着她,不是谈话时刻意回避着她,就是直言不讳地将她赶出去,亦或是在她提问时,索性两眼一闭,懒得搭理。


    唐璎虽不明白他此番为何突然转了性,但他既然肯主动分享,她自然要洗耳恭听。


    姚半雪浅抿了一口茶,眼眸微压,青空下,他的声音透着肃杀般的冷寂——


    “傅君倒台后没多久,老师便察觉到都察院内出现了异动——有人与山东省那边有着频繁的书信往来。”


    唐璎愕然,猛地抬头看向他:“您是说”


    姚半雪点点头,眸光陡然间变得锋锐,神色冷峻,如一汪千年幽潭。


    看到他这副模样,唐璎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就在她备考科举的那一年里,都察院内竟又出了叛徒!!


    “傅君倒台的祸端,始于密函被截。”


    正走着神,姚半雪的声音再次响起


    ——


    “有了他的前车之鉴,那人变得十分谨慎,每回通讯时,不仅从未在信纸上盖过任何印章,就连日期也不曾留下,而都察院每日与各部、各地方州府之间往来的信件不胜枚举,老师暗自排查了许久也未能寻得密信的具体内容,只知那些信,是通往山东巡抚府上的。”


    山东巡抚……易显!


    唐璎恍然大悟,忽觉胸中豁然开朗。


    难怪姚半雪会来青州……难怪他会屡次造访易府……


    看来曹佑的死因,与易显、齐向安都脱不开干系。


    可若是如此,易显明知姚半雪与曹佑的关系,为何却在青州府第一眼见到他时毫无惧色,反而殷勤之至?不仅亲自斟酒布菜,还屡邀他去府上做客。


    曹佑的死,显然没那么简单。


    姚半雪放下茶盏,隔着氤氲的水汽,眉宇间透着几分朦胧。


    “你之前说的没错,齐向安在出任福建总督之前,曾是山东总督,也确实跟同为山东巡抚的易显共过事。”


    唐璎对此早有耳闻,每当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接近真相时,细细思索之下,却又迷雾重重,直到姚半雪将曹佑的死同整件事情联系了起来,那些迷雾才逐渐消散了些。


    饶是如此,她心中依旧有许多疑团尚未解开。


    ——“曹大人的死,究竟是何人所为?齐向安可曾参与其中?”


    ——“青州府地旱一事,除开唐珏外,可还与建安那边的人有关?”


    ——“还有易显,他为何对您那般……”她顿了顿,“特别……”


    “别急,等我说完。”


    姚半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并未直接回答她的疑问,而是将话题又引回了都察院——


    “傅君倒台后,齐向安的夫人也跟随女儿一道迁去了漳州,齐夫人走后,齐向安便似疯了一般,逮着机会便要参都察院一本。”


    他停顿片刻,又抿了一口茶,续道:“可蹊跷的是,大理寺似乎每回都能赶在都察院的重大决策下达之前先发制人,并在复审时恶意驳回,以致酿成冤案无数,此举也几乎将御史们逼上了绝路。”


    姚半雪意有所指地敲了敲茶盏,坦言道:“屡次交锋之下,老师也逐渐意识到问题似出在内部,遂想揪出那人,而在都察院上上下下一百多名御史当中,有资格参与重大决策的,也仅有佥都御史及以上品级的官员。”


    唐璎蹙眉,如此一来,叛徒的范围可就十分狭小了。


    在经历了前左、右佥都御史横死、罗汇落马、以及曹佑暴毙三大重创后,都察院的权力结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不论如何变,佥都御史及以上品级的官员也只有那六个——


    即左都御史、右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右副都御史、左佥都御史、以及右佥都御史。


    曹佑去世后,原为右都御史的赵琢成了权力最高的左都御史,姚半雪也顺势顶上了右都御史的空缺,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都察院的第二把交椅。


    以次类推,原为左佥都御史的封敬成了左副都御史,宋怀州仍为右副都御史保持不变,经历司的陈升则接替罗汇成了右佥都御史,六衔当中,唯一空缺的便只有左佥都御史一职了。


    简言之,曹佑过世后,叛徒的人选就固定在了赵琢、姚半雪、封敬、宋怀州、以及陈升五人当中。


    姚半雪是曹佑唯一信任的学生,若是排除了他,那么其他四人……


    从私心来讲,唐璎不太想怀疑宋怀州和陈升,这两人俱是她的长辈,亦是她为官路上的引路人,至于其他二人……


    唐璎对赵琢和封敬并不熟悉,说起来,她和赵琢仅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她初入都察院,去左都御史的值房拜访时恰巧碰到了他,曹佑就她先去拜访谁的问题有些生气,还是赵琢帮她打的圆场,随后他们二人似乎还有些别事儿商量,便将她请了出去。


    是什么事儿来着……


    她依稀记得,好像跟福安郡王有关……


    总的来讲,赵琢在她的印象当中,似乎是个不大管事儿的,向来以和为贵,陈升对他的评价是——“只要你不做太出格的事儿,他通常不会找上你,可你若是在大事上出了差错,他一样不会心软。”


    如此听来,这人跟她一样,是个追求效率,习惯抓大放小的人,似乎不太符合那叛徒严谨审慎的做事风格。


    至于封敬……


    唐璎对他的印象可比对赵琢深多了。


    自从两年前,封嗣舞弊的事儿被她给捅出来之后,封敬便恨上了自己,不仅在她拜访时恶语相向,还在她敲完登闻鼓之后特意将镇抚使喊来为她行刑,昔日所受之痛,令她终生难忘。


    无疑,封敬对她仍是仇视的,从他每回看向她时那阴鸷而狠戾的眼神便不难猜出,他对封嗣的下场始终难以介怀。


    就算如此,说句不好听的,宋怀州和陈升当真就毫无嫌疑了吗?


    那人叛变的原因尚不清楚,她很难武断地给出结论。


    至此,唐璎再次陷入了混乱。


    她索性问姚半雪:“大人觉得会是谁?”


    “我不知道。”


    他淡淡地回道,这一刻,姚半雪的眸中没有敷衍,没有谴责,没有不耐,有的只是真真切切的迷茫。


    “不仅是我,就连老师他到死为止也没能将那人给揪出来,那人将自己隐藏得太好了,从不贪图冒进,也鲜少露面,很难让人抓住把柄。”


    顿了顿,他垂眸道:“可不论他是谁,总归都是都察院的人。”


    是啊……


    唐璎明白他的心情,实则她也有些不太好受,毕竟大家都在同一个地方供职,大理寺的威压下,本该戮力同心,一致对外,可中间却出了个叛徒……


    虽然她不清楚那人目的何在,但姚半雪的心里想必是沉痛的——


    死的是他如父如兄的师长,而凶手又是同一个屋檐下奋斗的同僚,他夹在其中,如履薄冰。


    原来这些日子,他始终都在独自煎熬着。这个秘密太过重大,他不肯告诉她,恐也是怕打草惊蛇,让那人察觉到端倪。


    然而,木已成舟,都察院出了内鬼乃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如今要做的,就是找出易显犯事的证据,而后顺藤摸瓜揪出那人,为曹佑鸣冤。


    稍稍平复了下心情后,唐璎问他:“曹大人之后可还有其他动作?”


    姚半雪颔首:“摸清那人跟易显的通信频率后,老师也曾尝试着给易显写过一封匿名信,从回信的内容来看,易显似乎并不清楚对方的真实身份,直把老师也当成了那人,老师遂趁机同他挑明了自己左都御史的身份,并谎称易显一直以来通信的,其实就是他。”


    原来如此……


    难怪易显会对姚半雪那般殷勤,想必他事到如今都还以为跟他通信的那名“同谋”是曹佑,而姚半雪又是曹佑的学生,所以易显便将他自动归入了己方阵营。


    可是,这样一来……


    唐璎不解,“那叛徒不会起疑吗?”


    “不会。”


    姚半雪摇头,“与易显通过几次信后,老师便谎称情况有变,让他之后都不要再往都察院寄信了,若有信件,直接送到他府上即可,而那叛徒本就心虚,行事又机警得很,见易显许久未跟他联系,误以为情况有异,便再也没往巡抚府上去过信了。”


    他垂眸,声音显得有些沉闷,“就这样,老师冒充那人跟易显通了两个多月的信后,也逐渐摸清了他的意图。”


    听到这里,唐璎的心情再次陷入低落。


    关于曹佑的死,姚半雪曾对她说过一句话——“有人胸怀明月,守心如一,有人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她抿了抿唇,“原来以身入局的那个人,是总宪。”


    唐璎清楚曹佑这样做的下场。


    布局者即是局中人——


    即便曹佑问心无愧,可他到底参与其


    中,和易显的往来信件一旦公开,最终也难逃言官们的口诛笔伐,若是舆论风向有变,或可遗臭万年。


    而姚半雪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可纵使听她提起,他脸上的神色仍是淡淡的,眼珠微微动了动,似乎另有考虑。


    “至于灵香蛊,你既提审过唐珏,想必也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始末。”


    唐璎点头。


    经过盗匪闹事一事,她的思路逐渐又清晰了一些。


    正如那盗匪头子郭杰所说,他们欠的分明是唐珏的钱,可还债的方式却是被迫向官府抵押上自己的土地。如此一来,便跟她之前的猜测一致——此间必存在官商勾结的行为。


    那个商,自然就是唐珏,至于官嘛……


    从昨日的情形来看,在与香肥有过接触的几名官员当中,秦知州对此事显然毫不知情,朱又华又忙着升迁,不太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犯险敛财,而从姚思源一到青州府,她次日便遇刺的经历来看,谁是幕后的操控者一目了然。


    去年蝗灾,易显贪了大部分的赈灾款,为了解决眼前的困顿,他用自己的银两,以唐珏的名义在南疆低价购入了一批罕见的灵香蛊,再偷偷融进了易启温研制的肥料当中,转以高价卖出。


    易启温的肥料对农作物产量的影响其实并不大,可自从加了唐珏的“香肥”后,那土壤不仅能变得百虫不侵,幼虫分泌出来的黏液甚至还能加速农作物的生长,不过短短一年,青州府庄稼的产量便翻了三四倍。


    饶是如此,灵香蛊的效用却十分短暂——


    一年后,幼虫蜕变为成虫,成年后的蛊虫开始大量吸食地里的水分,以致土壤层变硬、开裂,佃农们再也无法种植任何农作物。


    这便是唐璎所知道的始末。


    易显的主谋身份早已坐实,可令她不解的是,姚思源查的那批账,他究竟是如何做平的呢?


    她是如此想的,便也这般问了出来。


    姚半雪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很快给出了答案。


    第97章 第九十六章“自古以来,督抚矛盾一直……


    回答之前,他问唐璎:“唐珏是如何运作的?”


    唐璎想了想,蹙眉道——


    “蝗灾一过,唐珏便前往南疆囤积灵香蛊,回到青州后,他开始蓄意哄抬物价,并谎称其为香肥,且价格昂贵,而后再利用易启温的官方势力和农学家身份为其造势。肥料在诸县的试验成功后,佃农们纷纷闻风而动,皆动了采买的念头,却又对其高昂的价格望而却步,就在这时……”


    她顿了顿,“唐珏却愿意‘自掏腰包’替佃农们垫付,事后也没让他们还钱,而是采取了‘返粮’的方式——即让他们用之后种出来的粮,补上买香肥时欠下的钱,声称绝不多赚百姓一分。”


    “这便是了,只不过你漏了一点。”


    姚半雪替自己斟了盏茶,浅抿一口后补充道:“买蛊的钱并非唐珏‘自掏腰包’垫付的,乃是易显出的。”


    他放下杯盏,被茶水滋润过的嗓音清澈了许多——


    “那蛊虫效力未定,恐留下祸根,精明如易显,是不会亲自出这个风头的,而事实证明,他确实赌对了。”


    唐璎恍然大悟,她早该料想到的。


    唐珏爵位被削后,侯府也被抄了,昔年风光的忠渝侯离京时几乎家财散尽,连仆从都雇不起,哪儿还有钱去如此大批量地采购蛊虫?


    也正因如此,当盗匪们还不起香肥钱时,田才会被官府收去,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欠的就不是唐珏的钱,更不是官府的钱,乃是易显个人的私银!


    而那所谓的“官府”,恐怕也并非真正的官方力量,而是易显自己的私兵……


    红日初升,曦光洒向大地,为姚半雪流畅的下颌镀上了一层融暖的光影,柔润且无暇,与他清冽的声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易显做账的方式很简单,待佃农们用米粮补齐香肥的欠款之后,唐珏便会将这些粮食分销出去,以七成或者更低的价格卖给其他州县的富商,亦或是……”


    他看了唐璎一眼,“诸如史老板这类的义商,来填补他去年贪墨造成的亏空。”


    唐璎了然,“如此一来,账面上就看不出任何问题了。”


    难怪姚思源那日毫无所获,这其中的蹊跷,恐怕连朱又华这个誊录人都看不出来,也难怪易显在得知户部尚书突然造访的当日,还会表现得那般气定神闲


    简言之,易显虽然贪了大部分灾银,却将赈灾用的米粮全都一五一十地发到了百姓手里,只不过从中动了点手脚——


    他利用自己“补贴”的香肥差价将那些发下去的米粮又“收”了回来,再透过唐珏分销给商贾们,以实现二次变现,补足了此前贪墨的缺口。


    不多时,朝曦散去,乌云遮蔽了天日,灰蒙蒙的雾空下,姚半雪的脸色显的有些苍白,他捏紧了茶盏,手背上的青筋肉眼可见。


    “去年秋耕一过,易显便将此事告诉了老师,当老师接到来信时,蛊虫早已入了土,一切为时已晚,便是他亲自赶来也无济于事了。”


    唐璎抿唇,所以……姚半雪一开始来青州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治蛊,而是治人。


    他承师衣钵,成日蛰伏在易显身边,伺机而动,为的就是找出他同建安那边勾结的证据,揪出叛徒,肃清吏治。


    “那曹大人的死”


    姚半雪垂眸,目光闪了闪,长睫投下一片阴翳,“是自杀。”


    唐璎猛地抬头,眸中布满了震惊。


    姚半雪却恍若未见,捂着嘴轻咳了几声,眸光显的有些离散。


    “傅君走后,齐向安便与他夫人闹掰了,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他痛恨原本保持中立的老师在最后关头突然替你递了折子,暗觉被都察院摆了一道,遂生了恨意,近一年来,他的手段越发猖狂,几乎将我等逼至绝境……”


    说罢,他又猛咳了几声,续道:“为了铲除这颗毒瘤,老师不惜以身入局,想了个狗咬狗的计策。”


    狗咬狗……


    唐璎似乎想到了什么——


    “您是说……曹大人想挑拨易显和齐向安内斗?”


    话音方落,姚半雪再次猛咳嗽起来。


    她倾身上前,本想为他拍拍背,却又想到他有洁癖,不喜与人碰触,遂又缩回了手。


    恰在此时,案上的炉火熄灭了。


    唐璎起身新添了一壶水,复又将泥炉架在银炭上炙烤,对上姚半雪不解的眼神,她道——


    “喝些热的,于咳疾有利。”


    许是见她手脚勤快,姚半雪“嗯”了一声,声音难得柔和了些:“自古以来,督抚矛盾一直存在,他们两方相互制衡,中央自然也乐见其成。”


    他清了清嗓子,续道:“传言,齐向安出任山东总督时,曾与身为巡抚的易显水火不容,在外界眼中,齐向安的职级虽然比易显高,但易显却不肯被他压,两人每回遇上都会针锋相对,然而这些都只是假象,是他们故意做给圣上看的。”


    唐璎点头,这点她心里也有底。


    总督跟巡抚有矛盾是常态,可两者之中若有一人是齐向安,那事情就很难说了。


    在她的印象中,齐向安喜好结党,向来主张以和为贵,若非触及到他的底线,他鲜少与人结仇,哪怕那个人与他有着天然的竞争关系


    头一次听姚半雪说了这许多话,唐璎有些意外,见他神色似有些疲惫,遂柔声劝道——


    “大人风寒未愈,需多加休息,不若今日先说到这里吧。”


    姚半雪却道:“无妨,横竖一会儿还有事和你商量。”


    见他坚持如此,唐璎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说话时,案上的泥炉突然沸了起来,发出“咕噜噜”的清响。


    唐璎揭开茶盖,顺手为姚半雪添了一盏新茶。


    泥壶被举起的瞬间,茶汤倾斜而下,一时间,流水淙淙,香气盈动。


    许是成日以来忧思所致,水雾氤氲间,姚半雪的思绪也跟着陷入了迷蒙,一时竟忘了炉中的水才将将烧开。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伸手便要去握那茶盏,却又在触碰到杯壁的一瞬间猛然缩了回来。


    唐璎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被烫得通红。案台的不远处放着一盆凉水,她想也没想便抓住姚半雪的手浸了进去。


    手指碰触到凉水的瞬间,姚半雪的指节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


    须臾,他轻轻挣开唐璎的手掌,薄唇微张,清润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唐璎往他杯盏中添了些凉的,挨着杯壁试过水温后,重新推到了他跟前。


    一盏茶饮尽,姚半雪的咳嗽似乎有所好转,面上却依旧泛着病态的潮红。


    他道了声“多谢”,接着方才的话续道:“齐向安与易显,实则从很早开始就有利益往来,青州府当年的疫病之所以闹得那般凶,除了靖王的推波助澜之外,趁机敛财的两人也‘功不可没’。”


    青州府的疫病……


    唐璎一愕,似是想到了什么,怔怔地看向他。


    “那陛下……”


    姚半雪点了点头,肯定道:“今上亦是受害者之一,昔年齐、易二人合谋贪墨灾款,迁延赈灾物资,再借着靖王这股东风将事情全都都推到了今上头上,以此来逃脱罪责。”


    唐璎垂着头,没有多说什么,他又续道:“易显自始至终都是跟着齐向安做事的,唯他马首是瞻,然而等齐向安被调到福建之后,一切就都变了味。”


    说起往事,姚半雪薄唇紧抿,眉宇间浮起愠色,漆黑的瞳眸似被霜色浸染,透着前所未有的冷寒。


    唐璎见之心底微沉,她明白他


    的心情——


    靖王昔年只手遮天,恶事做尽,更有嘉宁帝姑息养奸,为虎作伥,以致咸南民不聊生。


    彼时,若非何清棠自毁式的报复,将靖王一箭射死于城楼之下,黎靖北能否顺利登极还很难说。


    而彼时的姚半雪亦然只有十九岁,一介七品知县,面对哀鸿遍野,满目疮痍的受灾地,纵使心有不甘,又如何能与权势滔天的皇族抗衡?


    为妃四年,唐璎曾跟着黎靖北耳濡目染了不少庙堂之事,虽然她不清楚齐向安在山东时候的事儿,却对他出任福建省总督后的活动轨迹了如指掌——


    扎根福建后,齐向安便开始在漳州培植自己的势力。


    他先是将自己的独女齐素怡嫁给了当地知府李有信,而后又利用自己在建安的人脉助力其孙女婿傅君登上了刑部尚书的宝座,将三司中的刑部和大理寺一并握入手中,最后更是借助李、傅翁婿二人的力量替他贩制禁毒,大肆敛财。


    等齐向安在漳州和建安的势力逐步稳固后,他又将手伸向了富庶的维扬,一如当年笼络易显那般笼络了维扬的巡抚林建,并替其四处筹谋,直将他拱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再蛊惑礼部的朱青陌同他一起,利用三年一度的秋闱笼络士子,贪墨钱财。


    “然而后头的这些事,齐向安却一样都没带易显参与。”


    似是知她所想一般,姚半雪替她斟了一盏茶,兀自补充道:“易显急了,不甘做一枚被人抛下的棋子,只好为自己另谋出路,以求重获齐向安青睐。”


    唐璎低头接过茶盏,隔着袅袅香雾,眸中透着了然——


    “而去年的蝗灾,就是他最好的机遇。”


    “没错。”


    姚半雪点头:“蝗虫过境后,青州府十室九空,赤地千里,易显恰在此时遇上了携着蛊虫前来投奔的唐珏,二人敲定合作后,易显便马不停蹄地给齐向安去了信,将唐珏的敛财之策告知,然而,还未等那封信被寄到齐向安手中,便被都察院的人截获了。”


    “蹊跷的是……”他放下茶盏,“那截信之人非但没有举报他,反而为他提供了许多米粮的销赃渠道……”


    唐璎蹙眉,她明白,姚半雪口中的“截信之人”想必就是那都察院的叛徒了。


    说到此处,二人脸上的神情俱变得凝重。


    “易显感念那人,是以每当那人提供一个渠道,他都会分给他部分银两,可奇怪的是,无论易显给多给少,那人似乎从未收取过分文,经老师查证,那些银两最后又都流回了青州……”


    姚半雪垂眸,眉宇间漂浮着不解,似迷雾笼罩。


    唐璎亦是眉头紧锁,显然也对那人的行为感到疑惑——


    他不图名利,不慕钱财,却又屡屡做着背叛都察院的事,就连对待易显的态度也有些奇怪——


    只要易显来信,那人便会毫不吝啬地给出指引,可即便易显断了跟他的联系,他也能沉得住气,不去追究。


    如此行为,看似豁达,实则有一种放弃的意味在里头,似乎要他怎么样都行。


    唐璎觉着……那人即使当场被抓,恐怕也不会表现出丝毫的挣扎……


    她问姚半雪:“曹大人究竟要如何让易齐二人……嗯……狗咬狗呢?”


    姚半雪道:“老师接手后,也曾效仿那人给易显提供过分销渠道,还谎称自己已经同齐向安联系上了,且那些渠道都是齐向安找来的,因为有过前几次的合作基础,易显全都信了。”


    他顿了顿,“等易显循着那些渠道逐一去销赃时,老师便趁机故意走漏风声,让易显被户部的人给盯上了,而齐向安手下的林建,恰巧就是户部侍郎。”


    唐璎顿悟,原来易显一早便被林建给盯上了,也难怪他会对姚思源的造访那般警惕。如今想来,他警惕的既不是账簿被查,也不是姚思源这个人,而是他户部尚书的身份。


    说起林建此人……


    唐璎蹙眉,根据秋闱举子的供词,林建在鹿鸣宴上的表现也十分异常——


    作为维扬巡抚,鹿鸣宴的主理人,在江临提出乡试或存在舞弊行为后,他非但未着人细查,反而还怒喝着将其赶了出去,这般心虚,想来当年的科举贪墨案他亦有参与,只是事后被齐向安摘了出去。


    因着布政使和江临的死,当年的那起贪墨案闹得很大,林建心中有鬼,唯恐皇帝对他发难,近几年来一直铆足了劲想要立功。


    如此,官居高位的易巡抚便成了他最好的登天石。


    正思量着,姚半雪的声音适时响起——


    “察觉到易显的销赃行为后,急着立功的林建非但没有看在齐向安的面子上替他遮掩,反而对他穷追不舍。”


    他望向不远处的暗空,清寒的眸子亦被阴翳所覆。


    “因林建是齐向安手下的得力干将,易显便也对他起了疑,然而他到底为此人效忠多年,知道消息后犹不死心,一直到老师去世,他才对齐向安彻底失望。”


    第98章 第九十七章“无妨,睡一觉就好了。”……


    姚半雪告诉唐璎——


    易显对齐向安信任的崩塌始于曹佑的死。


    “老师临死前给易显去过最后一封信。”


    他望向不远处的天空,寒潭般的黑眸逐渐变得压抑。


    “信上说,易显被户部盯上的事已经被齐向安知道了,而彼时的齐向安正处于禁毒案的风口浪尖上,不想再节外生枝,唯恐易显被抓后引起陛下的注意,将他们曾经做过的恶事一并抖出来,是以非但没帮他摆脱林建的追查,反而生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阴空下,黑云低矮而厚重,层层叠叠仿似被墨汁浸染,压在人的头顶喘不过气来。冷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味,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唐璎忽觉胸口沉闷,似是预感到了什么般,她问姚半雪:“易显忠诚如斯,想必不肯轻易相信齐向安会这般绝情吧?”


    姚半雪点头,“是以信的最后,老师告诉易显,齐向安已经着手开始清理灵香蛊这条线了,就连作为同谋的都察院也被他给盯上了,老师自己恐也命不久矣,还提醒易显小心些,往后不必再给他寄信了。”


    原来如此……


    唐璎颔首,后面的事便也不难猜了——


    那封信寄出去之后没几日,曹佑果真“暴毙身亡”,得知曹佑的死讯后,易显开始自危,日日陷在恐慌之中,而后彻底对齐向安起了敌对心。


    这便是事情的始末了。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答应老师的要求。”


    姚半雪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唐璎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御史分很多种,她是黎靖北亲封的山东道监察御史,来青州巡视再正常不过,而姚半雪则是右都御史,身份显贵,位高权重,本该留守建安,和赵琢一起坐镇都察院,却突然下到地方,管起了米税钱粮之事,诸般行径,很难不让人生疑。


    关于这点,唯有一种解释——


    他是被总宪派来进一步激化易显和齐向安之间的矛盾的,简言之,曹佑的最后一步棋并非自尽前寄出去的那封信,乃是他。


    姚半雪是曹佑的学生,又选这个节骨眼儿上过来,易显很容易便会相信他是被他老师派过来帮助自己的,危局之下,为了抓住了这棵救命稻草,他不得不收起了高官的作派,在两人第一回见面时就对他殷勤备至


    听完姚半雪的讲述,唐璎心里很不是滋味,曹佑用了短短两个月的功夫布下这局棋,临了却也将自己的命算了进去。


    他豁得出去,亦死得干脆。


    望着眼前负手而立的男子,她不禁一阵后怕——


    姚半雪果真慧极,竟能在两人到达青州之前就将真相推演到这个地步,往后他们若是成了敌对方……


    唐璎不敢细想。


    “既然齐向安为主不仁,易显想必也会为自己留下后手,”她问姚半雪:“我们该怎么做?”


    他去易府做


    了那么多次客,想必早有自己的安排,唐璎想知道他的计划。


    姚半雪却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讲起了灵香蛊的特质。


    “幼年时期的蛊虫于佃农而言,可谓至宝。”


    他抿了一口茶,续道:“幼虫生长时会分泌一种绿色的汁液,那汁液不仅能提高庄稼的产量,加速农作物的生长,对于其他昆虫而言还有极强的攻击性,这也是佃农们施了‘香肥’之后蝗虫全都消失的原因,如此看来,灵香蛊于农田而言似乎有百利而无一害。”


    唐璎颔首,姚半雪说的这些盛子一早便告诉过她,尽管如此,出于礼貌考虑,他并未出言打断。


    “然而你也知道,成年后的蛊虫对农田有着极强的破坏性,这类成虫一旦落入土中,便会迅速吸干土壤层的水分,以致土地干涸开裂,不仅如此,他们的分裂能力也很强。”


    他顿了顿,眸中蓄满了暗色,“灵香蛊入土后,不出一年便可分裂出近百万只幼虫,其子孙后代更是能向下繁衍至数十尺之深……”


    数十尺……


    唐璎大撼,这是要让整个青州府的农田彻底消亡啊!!


    说到此处,姚半雪突然话锋一转——


    “正是因为熟知这一特性,易显不敢轻易涉险。去年蝗灾过后,唐珏曾亲至南疆购入一大批灵香蛊,并将大部分的蛊虫转卖给了佃农,如今仍有部分剩下的,他不敢随处乱放,唯恐成虫伤及土壤,引来怀疑,可若说还有哪处能存放如此大量的蛊虫”


    唐璎灵光一闪,“落花别庄?”


    自她对易显起疑后,曾秘密调查过他名下的所有商铺、田产、以及地契,其中落花别庄从占地面积上来说无疑是最符合的。


    更重要的是——


    此处地处湖心,远离土壤,不适宜蛊虫的生长。


    姚半雪扬眸,似乎对她的发现有些意外,转而点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不久前,他曾带我参观过那处别庄,别庄整体无异,只是西南角有座很大的院落,那院落由玄铁制成,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周围无土无尘,便是连一棵野草的影子都看不见,不仅如此……”


    他顿了顿,“院落的前门还落了锁,且那锁是用象牙特制的,此间种种异象,实为可疑。”


    周围无土无尘……


    唐璎顿首,如此看来,倒确实是个存放蛊虫的好地方。


    她问姚半雪:“大人可曾进去过?”


    “没有。”姚半雪否认道:“就在我即将靠近的时候,易显却以里头住着女眷为由将我支走了。”


    什么样的女眷会住在那种地方啊……


    唐璎心下了然,却又觉得颇为棘手。


    “那锁既是象牙制成的,钥匙想必也是成套的,大人觉得……易显会将那象牙匙放在何处?”


    姚半雪沉吟片刻,道:“按照他平日的习惯来看,若我没猜错,那象牙匙应该就藏在院子附近的某个厢房内,与之放在一起的,恐还有齐向安昔年的犯罪证据……”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几许,又垂眸道:“恰巧易显今早来信,邀我明日去他别庄坐坐,我已经答应了。”


    “可您的病”


    眼前的女子眉头微蹙,朱唇半抿,眸中的担忧不似作假,姚半雪望之心口陡然一软,语气也跟着柔和了起来——


    “无妨,睡一觉就好了。”


    见他执意如此,唐璎便不再坚持了。


    今日一过,唐珏下狱的事很快就会被传开,易显一次刺杀不成,想必还会再次布局,不仅如此,青州府地旱的形势近来也愈发严峻了……


    留给她的时日不多了。


    姚半雪找她过来乃是有事相商,既然讲完了事情的始末,两人也该有所行动了。


    唐璎缓了缓复杂的心情,问他:“我能做些什么?”


    她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些许小心的意味,鹿眸中隐隐闪着期待,似是想帮忙,又怕被他再次拒之门外。


    姚半雪眼眸微动,轻咳了一声,道:“你跟我一起去。”


    “啊?”


    唐璎圆眸微张,秀眉紧拧,似乎显得有些为难——


    且不说易显对她的防备心有多强,就算她去了,他也不见得会放她进门。


    姚半雪却道:“你来青州府的第一日,他不是也邀请过你么?”


    唐璎有些意外,眸珠一转,忽又想起了什么——


    那日在诸县,辛老五的案子解决后,易显曾将她盛赞过一番,离开前,似乎还真说了句“有空来易府坐坐”。


    “可那分明是客套之言”


    彼时易显还未和她结仇,唐璎也并未将那番话当真。


    而现如今,她查过他的账,他亦派人追杀过她,两人之间早已势同水火,易显又岂会给她好脸色?


    听完唐璎的顾虑,姚半雪立时就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重阳那日,我也没邀请过你,你不也来了我家,还厚着脸皮跟着我去祭祖,而易显好歹还跟你客套了一句,只要明面儿上的关系没捅破,你凭什么不去?”


    唐璎一噎。


    呃……好像……说的也没错。


    见她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姚半雪瞥开眼,继续补充道——


    “当然,以你目前的身份,若是贸然前去拜访,易显定会对你十分警惕,不过如此也好。”


    他轻咳一声,续道:“届时我在前厅拖住他,你便谎称要出恭,借机四处逛逛,易显放在别院的府卫不多,你趁机将他们引开,我再让张小满去西南角看看。”


    唐璎抿唇,如此一来,竟是要将希望全数寄托在张小满身上了。


    她与张小满交情不深,对此人还称不上信任,但是眼下时间紧迫,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行”


    两人商议好后,姚半雪让人把张小满叫了进来。


    许久未见,张小满瞧着似乎瘦了些,也黑了些,双颊依旧饱满莹润,一双圆溜溜的犬眸半垂着,无辜之态尽显,让人心生怜惜。


    “大人。”


    她朝姚半雪微微福身,转头看向唐璎时,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唐璎抬起头,恰与张小满目光相接,方欲点头时,却见她很快移开了视线。


    “大人。”张小满又唤了姚半雪一声,却对旁边的


    唐璎视而不见,顿了片刻,直言道:“您上回吩咐的事,下官都办妥了。”


    姚半雪饮下一盏茶,淡淡地“嗯”了一声。


    见两人似有私事要谈,唐璎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唐璎走后,张小满来到案台前,眼见炉火已熄,便习惯性地想要去探炉柄的温度,可手才伸到一半,又被姚半雪轻轻挥开了。


    “别碰。”


    他的声音低沉冷冽,带着风寒中的沙哑,清寒的眸光凝在那泥炉的把手上,浑似在看什么珍宝。


    张小满微微一愣,偏头看向炉中,陡然发现里头的茶水不知何时竟少了大半。


    大人何时这般爱饮茶了?


    她顿了顿,隐下心头的困惑,低眉试探道:“您将事情都告诉她了?”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姚半雪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


    张小满抿了抿唇,柔润的眸光变得暗淡了些,喃声道:“那……大人的行动计划呢?”


    姚半雪垂眸,“她只需要知道自己的部分就行。”


    听言,张小满眸中再次浮起了笑意。


    “是。”


    第99章 第九十八章“不必了,让她进来。”……


    秋雨缠绵,时落时歇,一场豪雨过后,唐璎和姚半雪乘轿去了落花别庄。


    两人到时,雨又窸窸窣窣地下了起来。


    姚氏的软轿甫一落地,便有热情的家仆迎了上来,殷切地为姚半雪撑开伞,视线往右,见他身后还立了个容貌秀致的青衣女子,不禁有些疑惑。


    “这位是?”


    姚半雪淡淡解释:“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


    家仆不知唐璎同主人的关系,但见她一身官袍,容姿挺秀,态度立刻就变得恭敬了起来。


    小施一礼后,垂眸道:“大人稍待,且等奴进去通传一声,再……”


    “——不必了,让她进来。”


    易显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唐璎循声望去,只见他一身紫色的缎衣持伞而立,眸光冰寒,面容冷肃,正隔着细细的雨帘打量着自己,如一尾蛰伏的毒蛇。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隔空朝他施了一礼,以嘴型唤了声“巡抚大人”。


    将二人引入别庄后,易显令家仆煮了壶暖身的姜茶,甫一落座,便舒展了眉眼,一改先前的冷硬,脸上浮起和煦的笑意。


    “章御史怎么有空来敝府做客啊?”


    这话虽是对着唐璎说的,眼神却频频扫向姚半雪,眸带怀疑,言下之意——


    你怎的将她引来了?


    唐璎想了想,方欲回话,姚半雪却道——


    “唐珏下狱后,寒英曾遣人调查了那些与他‘钱粮交易’过的商贾们,细查之下,竟发现其中三人皆与都察院有关。为免越级办事,她本欲将此事汇报给总宪,之后再上书陛下,可赵大人远在建安,不便理事,她便找上了下官。”


    他顿了顿,意外深长地看了易显一眼,敛眸续道:“下官想着今日与大人还有约,遂将她一道带了过来,顺道问问大人这头可有什么线索。”


    姚半雪的意思很明确——


    为易显提供分销渠道的“曹佑”已经被章寒英盯上了,他易显被查出来也是迟早的事,而姚半雪之所以将章寒英带过来,不仅是为了打消她的怀疑,更是为了能和他及时商量对策。


    此言一出,易显果然警觉起来,他虽然不知章寒英是如何查到都察院头上的,但眼下的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


    阴空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锋锐,伴随着冰凉的雨滴,仿佛要刺进人的心里。


    唐璎知道,是时候了。


    她看向座上的易显,突然作出一副羞赧的表情,喃声低语道:“大人……下官想……如厕。”


    易显听言明显一愕,却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扫了她一眼,随即唤来家丁,吩咐道——


    “带章大人去恭房。”


    “是。”


    两人离开后,他又朝头顶的阴影处使了个眼色,五指一并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顷刻间,一道暗影自房梁上空一跃而下,得了易显的指令,微微颔首,就在他准备追出去的瞬间,被姚半雪打断了。


    “慢着——”


    暗影应声顿住,转头看了姚半雪一眼,又望向易显,似在等他进一步的吩咐。


    易显对姚半雪的阻拦显然十分不满,蹙眉怒道:“赤芒,如今的形势你我都清楚,此人不除,恐后患无穷!”


    姚半雪却不为所动,薄唇下抿,似也动了怒气,想也没想便反击道:“大人倒是除过了,可您得手了么?”


    他浅抿了一口姜茶,看过来的眼眸有如浓墨浸染,幽黑且深沉。


    “既如此,又何必急着留下把柄”


    易显清楚,姚半雪指的是榆树街遇刺一事。


    行刺前,他分明拿着章寒英的画像叮嘱过那群人——只针对此女,切莫伤及无辜,可临了姚半雪还是差点儿被刺伤,险些跟着丧了命……


    思及此,易显不禁有些心虚——


    那次的行动计划他并未告诉姚半雪,毕竟章寒英是他都察院的同僚,他怕他狠不下这个心


    姚半雪放下茶盏,沉默地盯着他,幽凉的寒眸中威压尽显——


    “人是我带进别庄的,这点府署的人都清楚,章御史若无故失踪,大人去替我解释?”


    这一回,他没有再称“下官”,而是用了“我”。


    也是,自曹佑死后,姚半雪便升了右都御史,如今官居二品,倒比他这个从二品的人还高了一级,根本不必再对他用谦称。


    易显咬了咬牙,隐下心中不忿,对守在一旁的暗影吩咐道——


    “退下吧。”


    另一头,唐璎才将将走出前厅,便感觉到后头有人在跟着她,听脚步声,似乎是两个人,若她没猜错,这两人应当都是易显派来监视自己的。


    她撑着绸伞和家丁一前一后漫步在雨中,不多时,家丁将她引到恭房门口便离开了,她在里头待了一阵,却在出来时故意“啊——”地大叫了一声。


    她的声音很快引来了那两人,看打扮,他们与别庄的守卫无异。


    “章大人……”


    见她身上并无外伤,两人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皆向她投以关切地目光。


    “那个……”


    唐璎腼腆地低下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顿了顿,豁出去般坦言道:“方才如厕时,我不慎将秽物沾到了衣衫上,二位若是方便,可否去府上替我寻身干净的过来,奴仆穿过的亦可。”


    说罢,她暗自捏碎了袖中的药丸,霎那间,一股浓烈的恶臭味弥散在空气中。


    二人闻言纷纷面露震惊,而后强忍住恶心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了主意。


    须臾,其中一人道:“大人说笑了,您是府上的客人,我等怎敢让您穿下人穿过的衣物,您且在此处稍等,我去替您寻身新的过来。”


    说罢,他朝另外一人使了个眼色,而后飞快地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另外一人对她行完一礼,也跟着离开了。


    唐璎并未如他所言一般等在原地,而是开始四处晃荡起来。


    她知道另外那人还跟着自己,却因她“身染秽物”而始终不愿离得太近,只敢远远地缀在后头。


    走到别庄的中轴处,唐璎捏住鼻子,再次碾碎了一粒药丸,另外那人闻之立时掩面干呕起来。


    趁着他分神的空档,唐璎撂下绸伞便往别庄的东北角冲,待那人反应过来时,她早已没了踪影。


    不知跑了多久,她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抬眼望去,便见一座三层高的绣楼耸然而立。


    绣楼看起来有些老旧,却并不破败,近期似乎被人修过,楼宇的前后未设看守,仅由一把桐木锁控制着出入口,三楼的窗口敞开着,若是凑近细嗅,还能隐隐闻到饭菜的香味,种种迹象表明,里头似乎住着人。


    唐璎一愣,她莫不是闯进易显某处不为人知的私地了吧……


    姚半雪曾告诉她,象牙匙和证据都放在别庄


    的西南角,所以她方才才会卯足了劲儿往相反的东北角冲,为张小满引开守卫。


    可此地若是易显用来豢养女眷的场所……


    唐璎摇了摇头,蹙眉轻“啧”了一声,抬脚便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男声——


    “寒英,救我……”


    唐璎愕然抬头,只见三楼的窗口处缓缓探出一只脑袋,那脑袋的主人她很熟悉,正是消失已久的按察使——易启温。


    许久未见,易启温似乎变了许多。


    他的五官依旧俊朗,凤眸依旧漂亮,浑身上下却瘦得皮包骨,无力地倚靠在窗柩旁,发丝尽散,颧骨突出,眼神中透着虚无,瞧着落魄不已,与往昔那个身着白袍,头顶紫玉冠的金贵公子大相径庭。


    唐璎大震,易显居然将他儿子囚进绣楼里……这行径……还真是不拘一格呢。


    见她久久未动,易启温慌了,趴在窗口急切道——


    “寒英,你信我!香肥的事我当真不知情!我自幼热爱农田,热爱这片土地,又岂会为了那些俗物去做丧尽天良之事?”


    他望着她,凤眸中噙着悲愤,脸上写满了被至亲所骗的懊丧。


    唐璎颔首,沉吟片刻后做出了决定——


    她想帮他。


    无论易启温说的是真是假,救下他,或能从他身上套到更多关于易显的信息。


    时间紧迫,她不再犹豫,让易启温赶紧从绣楼上扔根铁丝下来,铁丝落地后,她对着铜锁捣鼓了半天,终于将锁撬开了。


    顷刻,易启温从楼上走了下来。


    见到唐璎的那一刻,他犹似见到了救命恩人,瞳眸中闪烁着激动的光。


    “寒英……”


    地旱后,他便被父亲囚在这高楼上,终日与夜风鸟啼为伴。


    虽然失了自由,日子倒不算艰苦,细软有人添置,三餐有人照送,父亲担心他无聊,甚至还送了几名美姬给他,美其名曰——“留下自己的后代”,不过都被他拒绝了。


    青州府眼下的局势让已然他食不下咽,夜不能眠。


    连饭都吃不下,又如何能起别的心思?


    他知道,如今外头都在传——巡抚大人的独子染了疫,早已病入膏肓,不久后将不治身亡。


    这样的消息是谁散播出去的不言而喻,易启温心有不甘,却也无能为力,毕竟他连绣楼的门都出不去。


    不仅如此,父亲还私自断了他的仕途,解了他在按察司的职务,企图将他当个废人养一辈子,他本以为自己往后的人生都将无缘自由,直到这个女御史的出现。


    易启温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救他的人竟会是章寒英。


    他走出绣楼,沐浴着久违的清风细雨,笑着问身旁的女子——


    “寒英不怕天花?”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一股浓烈的狐臭味扑鼻而来,唐璎的胸口没由来地生出一股燥意,语气也变得烦闷——


    “我行医多年,你染没染疫,我难道看不出来?”


    易启温闻言微微一僵,唐璎自知冒犯,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


    “你多久没沐浴过了?”


    听了这话,易启温那张俊俏白皙的脸上立刻染上了绯红,声音也不自觉地小了下去。


    “我每日都洗的……”


    时间紧迫,唐璎不欲与他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她专注地盯着他,清润的鹿眸中写满了认真——


    “答应我一件事。”


    易启温微顿,见她如此,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


    “你说。”


    唐璎深吸一口气,指了指三丈之外的一间侧门,肃容道:“此时此刻,我要你从这扇门离开,离府后全速奔跑,一刻也不能停下,半柱香之后,我会将你逃跑的消息告诉全府。”


    易启温不解,方想细问,唐璎打断他——


    “能做到吗?”


    他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能。”


    说罢,两人便分开了。


    一炷香后,唐璎来到绣楼附近的耳房前,朝里头的仆役大喊——


    “不好了!公子跑了!!”


    就在人群陷入骚动之时,她趁机回到中轴处,将先前丢掉的绸伞捡了起来,转头迎向为她取衣裳的守卫,婉笑道——


    “辛苦了。”


    那守卫将衣裳递给他,眼珠转了转,状似无意地试探道:“大人方才去了哪儿?可叫小的一阵好找。”


    唐璎“哦”了一声,神色未变,“我一直就在这附近晃悠,没走远啊。”


    另一人一听急眼了,方想反驳,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急吼——


    “不好了!公子不见了!!”


    恰在此时,唐璎朝他望了过来,嘴角扬起挑衅的笑,眸底闪着暗光,犹如一汪陷入死寂的幽潭。


    那眼神,仿佛在说——


    “公子是我放跑的又如何?你没看住我,的罪责比我还大,既如此,你还敢说出去么?”


    他忽觉心间一凉,戚戚然地看向身旁的同伴,很明显——


    他们都被这女人耍了。


    经唐璎这一搅和,别庄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张小满那头的行动却很顺利,一个时辰后,她拿到了象牙匙和装着齐向安贪墨证据的匣子,并将之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唐璎。


    唐璎挑眉接过,这么干脆?


    这倒让她有些意外。


    当她再次回到前厅时,易显还在跟姚半雪聊着天。


    拿到东西后,唐璎便不欲久留,走过去客套个几句后,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向易显告辞了。


    易显似乎正沉浸在跟姚半雪的谈话当中,对她的离去并未表现出挽留的意思。


    就在唐璎即将踏出别庄大门的瞬间,蓦然一回首,却见厚重的雨帘下,张小满正低头同易显说着什么,而姚半雪则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愣了愣,并未多想,攥紧手中的象牙匙便出了府。


    劳累了一日,她忽觉有些疲倦,恰巧今日休沐,便想着回小院休息一会儿,路过府署时,却见朱又华一脸惊喜地朝她招呼道——


    “寒英,仇大人来了!!”


    第100章 第九十九章“那个墨修永,你还喜欢吗……


    唐璎上回见到仇锦还是在京师的贡院内,彼时她是考生,她是搜身官。


    今日再见,仇锦除去了官服,一身斩缞孝衣,系同色粗麻发带,执五尺长枪而立,眉眼凝肃,朱唇含雪,气度飒然,姿容端丽而卓绝。


    距仇瑞去世不过数月,她仍处于热孝当中,曾经瘦到凹陷的脸颊似乎长了些肉,眸中哀色不再,面色也比以往红润了不少。


    唐璎躬身作揖,“仇夫子。”


    仇锦颔首回礼,“章御史。”


    眼前的女子眉眼平和,似乎终于从丧父的哀痛中缓了过来,唐璎心内稍安。


    说起来,两人还是通过陆子旭认识的。


    仇锦此人做事果断,自由洒脱,来去如风,而唐璎则是个寡言少语的闷性子,因为性格不同,两人之间称不上熟络,却也不算陌生。


    唐璎会看在陆子旭的份儿上替她把脉治病,仇锦也会回赠些瓜果糕点之类的表示感恩,久而久之,倒也比旁人多了几分亲昵。


    黎靖北登基后,唐璎出走建安,仇锦则去刑部做了主事,两人便由此断了联系,一直到书院再见,仇锦成了她的武学夫子,而唐璎亦成了仇瑞一案的调查官,两人才再度熟悉起来。


    天空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雨,一丝一缕被清寒的秋风裹挟着,打在枯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


    朱又华将仇锦引入前厅,令人斟了壶姜茶,见两人似乎有话要聊,便自觉退了出去。


    朱又华走后,唐璎笑着问她:“夫子怎会突然来青州府造访?”


    仇锦抿了口茶,直言道:“陛下从周大人的来信中得知了你遇刺一事,心忧不已,特意派我前来支援。”


    唐璎一顿,眸色陡然间变得复杂,她本想问问黎靖北动身了没,何时到达,可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抗拒着什么。


    一盏茶水饮尽,仇锦似乎有些乏了,便提出要小憩。


    就在唐璎着手安排时,姚半雪回来了。


    因着连日的阴雨,加之忧思过度,他的风寒之症似乎又重了。


    暮雨下,他披着厚重的大氅,一张俊脸烧得通红,手中还揣着一个汤婆子,连路都有些走不稳,苍白的面容上,唯余一双冰眸依旧清锐矍铄,透着凛冽之意,让人望之生畏。


    仇锦见状立刻起身,遥遥一揖——


    “姚大人。”


    姚半雪点点头,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炉下的炭火,眸光阴晴不定。


    见他神思恍惚,一副云游天外的模样,唐璎替他添了一盏暖茶,缓声提醒道——


    “小仇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许久,几日未曾阖眼,下官让人替她收拾了一间厢房,还请大人容她休憩片刻。”


    姚半雪


    淡淡“嗯”了一声,似乎并没有让她作陪的打算。


    唐璎侧过身,朝一旁的仇锦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仇锦微一颔首,就在她转身之际,突然落下一句——


    “阿璎,家父的案子……多谢了……”


    唐璎抬起头,与她清凌的目光对上。


    仇锦的眸色很漂亮,乌黑而有神,似晶亮的黑珠,透着孤绝而剔透的美,眸底确实染着感激之色,可若细看,还有一丝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


    就在她疑惑之际,仇锦已经走远了。


    须臾,一道嘶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葛留的死因原本只有三司清楚,可经你那一闹,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姚半雪眸光远眺,长睫半垂,赤红的面容上倒影着漠然,细瞧之下,眼尾竟还挂着一丝迷惑。


    “比起自己死后的清白,仇大人显然更在乎葛留生前的提携之恩,便是小仇大人也是如此认为的,不是吗?”


    凝眉思索片刻,唐璎终于明白了他话中深意——


    姚半雪是在讽刺自己弹劾傅君时,将葛留的真实死因也抖了出来。


    若不是她,葛留“过量吸食大烟而死”的说法自始至终都只是捕风捉影,待仇瑞的死因公开后,朝廷大可对外宣称他亦死于箭美人之毒,而非大烟,可唐璎却坚称葛留的死只是幌子,是傅君用来混淆仇瑞死因的存在,与此案无关。


    由此,葛留的真正死因才算被彻底坐实了,而仇瑞“吸毒而亡”的谣言则不攻自破,留得死后清名。


    诚然,仇瑞与葛留交情匪浅,在得知同僚吸毒欠债的消息后,仇瑞宁可让夫人误会自己养了外室,也不肯将葛留的秘密告知,可见他对声誉的看重。


    然而……


    唐璎反驳道:“若真如您所说,仇大人是个不在意死后清名的人,那他为何又要对葛留的‘身后名’耿耿于怀?”


    她看向姚半雪,双眉紧拧,目光澄澈——


    “如此,岂非矛盾?”


    姚半雪转过头,清寒的视线扫过她,眸中蓄满了迷惘,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伤感。


    唐璎这才发现,他方才的那番话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非有意针对自己。


    他的疑惑,发自心底。


    半晌,她听见姚半雪诘问:“章寒英,你觉得你很公正?”


    唐璎没有说话,他又续道:“一年前,你在太和殿上指证傅君,将禁毒案的始末全都讲得清清楚楚,却唯独漏了一点——”


    他静静地直视着他,面容寒沉,眸似冰刃,连周身的空气亦变得冷锐起来。


    “月夜和淑妃娘娘的事。”


    唐璎沉默了,她并不意外姚半雪的发现,此人自来聪慧之至,纵使没有手眼通天的能力,却有见微知著的本事,想要推测出月夜和孙寄琴的关系并不难。


    月夜一事,她无从反驳,这确实是她的私心,亦是她对孙寄琴的承诺。


    须臾,她问姚半雪:“姚大人,您有私心吗?”


    这个问题并不难,他本可正面回答,可姚半雪听言却瞳孔微颤,眼神居然有了一瞬间的闪躲。


    不知过了多久,他敛眸如实道:“是人就有私心。”


    他的私心在于——


    青州一疫,何刺史含冤而亡,他不忍好友枉死,便不顾老师劝阻,私自将能证明何万筠清白的手札留给了其女何清棠,期望她能替父鸣冤,而何清棠也确实不负众望做到了,可代价却是,她自己的性命——


    何清棠为了替父报仇,甘愿沦为太子的一枚棋,蛰伏多年,终将靖王射杀于城墙之下,为了不牵连家人,自己也在狱中自尽了,一如她父亲当年的抉择。


    何万筠生前的牵挂唯有妻女二人,可他却让何清棠带着仇恨活了一辈子。


    老师曾劝过他的,可是他没有听——


    他实在不忍心让这样一个一生勤恳,两袖清风的挚友背负着贪墨的罪名死去。


    这,是他的私心,纵使这私心令他悔恨不已。


    不止是他,就连老师亦有自己的私心。


    为了保护都察院的同僚们,他不惜身死入局,即使冒着遗臭万年的风险也要将易显和齐向安这两颗毒瘤连根拔起


    雾色间,对上唐璎那双清炯的瞳眸,姚半雪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初去都察院那日,老师对赵琢说的那句——


    “蒙了尘的明珠,有时还不如一块璞玉。”


    那时他并未走远,躲在轩窗外听到了。


    彼时,科举舞弊案尚在审查当中,他很清楚,老师话里的“璞玉”指的是不畏强权,勇挫李翰林的章寒英,而那颗“蒙尘明珠”,则指的是置身事外,冷漠敷衍的自己。


    他明白,老师对他失望了。


    离开青州前,他曾无视老师的警告留下手札,哪怕这样的行为会引来靖王的报复,为后续留下隐患,可老师得知后却并未指责他。


    如今他才知道,老师即使嘴上劝他抽身,可心底里还是希望他能做个赤诚的人吧。


    可他又何尝不想……


    宦海沉浮多年,他早已看惯秋草人情,世态炎凉。


    鹤归华表,茫茫苍生,只是无人配得上他的赤诚罢了。


    *


    近日,青州府豪雨阵阵,如银河倒泻,隐有倾盆之势,狂风肆掠,将屋檐瓦楞直掀得飞起,又撞翻在地,发出“砰砰”几声脆响。


    外间风驰雨骤,电闪雷鸣,卧病的姚半雪却高烧不止,一连好几日都下不来床,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半梦半醒间,一道青色的身影从帐前闪过,姚半雪立刻支起身,厉呵道——


    “何人?!”


    来人转过头,一双圆溜溜的瞳眸无辜地望向他,看得姚半雪心间一悸,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此时,他仅着中衣,墨发未束,连下巴的青碴亦不曾处理过,可谓狼狈至极,若是让她看到这副模样……


    更何况……寝房这般私密的地方,她怎敢……


    慌乱间,那人已经来到了他的帐前,梨涡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外间风大,将大人的窗棂纸都吹破了,下官怕寒雨浇进来伤了大人的身,遂替您重新糊了几层。”


    姚半雪闻言一愣,缓缓抬起头,迷蒙的视线开始聚焦,女子的面庞也逐渐清晰起来。


    原来,是张小满。


    难怪他会想错


    张小满同那人一样,都长着一副偏圆的眼型,一个犬眸,一个鹿眸,一个无辜,一个清亮,看似一致,实则有很大的不同……


    姚半雪隐下心头的失望,望向不远处的窗棂,那里果真被重新贴上了竹纸,纸面桐油未干,映照在枯灯下,泛着暖融融的光。


    “几时了?”


    他听见自己沙哑着声音问。


    “寅时。”


    张小满柔声应道,说罢,又关切地问:“大人连着睡了两日,可有口渴?”


    姚半雪没有回答,沉吟片刻,忽似想起了什么,一双寒潭般的锐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前几日在落花别庄,我曾离开过片刻,回来后便瞧见你在跟易显谈话,你们……”


    他逼视着她,眸中威压尽显,“都聊了些什么?”


    张小满闻言呼吸骤然紧促,犬眸中闪过一缕惊慌之色,低眉道:“那日,易大人察觉到书房中的信不见了,便找下官问了几句话……”


    听她说起书信,姚半雪眼睑垂下,眸中划过一缕暗色。


    易显倒台是必然的趋势,他之所以答应带唐璎去别庄,除了真心想助她外,其实还藏有几分自己的私心——


    他日待唐璎返京参奏之时,易显获罪,家宅被抄,届时,易显与老师的那些通信也会被公诸于世,而他的目的,就是毁掉那些书信,护住老师的“身后名”。


    然而这一点,他并未告诉唐璎。


    其实,他对别庄的布局了若指掌,仅去过一次便猜到了象牙匙存放的位置,让张小满取出来也并非难事,难的是……那些信……


    他了解易显对章寒英的忌惮,也明


    白只要她一入府,易显必会把大部分的守卫放在她身侧,而趁着唐璎引开守卫的空档,张小满取完象牙匙后便可趁机去取那些信……


    雨愈下愈大,斜击在窗棂上,似要将新糊的竹纸击穿,飞火轰隆而过,落下道道白闪。


    姚半雪面色苍白,发丝尽散,眸色狠戾,映在电闪雷鸣之间,似噬人的罗刹。


    “说实话!!”


    他的声音嘶哑却有力,震得张小满哆浑身嗦了一下。


    她不敢再隐瞒,松开发白的嘴唇喃声道——


    “下官从书房出来后,尚未满一刻钟,易大人便发现信丢了,彼时章寒英身后还有人跟着,很难惹上嫌疑,下官担心易大人怀疑到您身上,便主动告诉他……”


    她咬了咬唇,豁出去般颤声道:“‘我曾看到章寒英在书房附近晃荡……’”


    张小满注视着姚半雪,眸色晶亮,又透着几分紧张,似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她对大人向来忠诚,一直都是他问什么她便答什么,从未有过欺瞒,即使她的回答偶尔会惹得他不快。


    大人喜欢忠心的人,这也是她多年来能够留在他身边的原因之一。


    然而这一回,她的诚实却并未如以往那般换来宽恕。


    昏灯下,姚半雪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幽黑的寒眸中蓄满了风暴,似一只蓄势待发的雄狮,顷刻便能将她吞噬殆尽。


    张小满再次咬紧了唇,尽管身体已经抖若筛糠,无辜的犬眸中却依旧透着不甘。


    她知道他向来看重章寒英,可是……


    “大人,齐、易之间的斗争尚未开始,我们不能让总宪的努力功亏一篑!”


    姚半雪闻言眸色微顿,斜了她一眼,“闭嘴!!”


    张小满却不管,她知道自己说对了,抬眸续道——


    “大人心里想必也清楚,您的身份在易大人那里必须清白,至少在他落网之前……”她顿了顿,目光如炬,“记恨的人只能是章寒英!”


    姚半雪闻言猛咳了几声,苍白的面色瞬间涨得通红,随后便是大口的喘息,待他彻底平静下来之后,眸中的风暴也渐次褪去。


    房内针落可闻,张小满等了等,却只等来一句——


    “广州府缺仵作,那儿的知州是我的熟人,过几日我便将你送过去,让他来照顾你。”


    这是要……赶她走??


    张小满瞬间瞪大了眼睛,双膝一软便跪下来哭,直哭得梨花带雨,泪珠打湿了衣襟。


    “嘉宁十五年,小满尚未出阁,爹娘便死在了青州的大疫里,幸得大人收留,才让小满得以苟活于世……”


    她吸了吸鼻子,凄声道:“大人救了小满,小满的命都是您的!此生跟定了您,哪儿也不会去!!”


    姚半雪闭上眼,忽而心生烦闷。


    他想不明白的是——


    从前但凡看见章寒英红个眼眶都会心痛不已,可如今听着张小满的啜泣声,他却只觉得聒噪。


    “我不用不听话的人,你走吧。”


    话音落,张小满兀自埋头哭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停下了啜泣,当她抬头看到姚半雪冰冷决绝得眼神时,便知此事已成定局。


    她向来是个听话的人,这一次,也必不会叫大人为难。


    她咬了咬牙,缓缓弯下脊背,以头触地,猛磕了几个响头,以示作别之意。


    临走前,她颇有些不甘地瞧向姚半雪,问出了两年以来的疑惑——


    “小满跟随大人多年,自认忠心耿耿,从未行过忤逆之事,反倒是那个章寒英,不仅屡次三番挑衅您,扰乱您的计划,还常常让您怒不可遏,可您对她,为何又是送鞋,又是点拨,又是以命相救的?”


    姚半雪答不上来,“哗”一声拉上帐帘——


    “你该走了。”


    他顿了顿,冷声道:“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进我的房间。”


    张小满摇了摇头,忍下心底寒凉,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大人,您对章寒英真的很不一般。”


    张小满走后,姚半雪烦躁地翻过身,静息片刻,却再也无法入眠,脑海中却全是微雨下那张清秀的面孔。


    ——“姚大人,您有私心吗?”


    私心……他当然是有的。


    葛留的死法令人不齿,无论他生前伟绩再多,死后一样不得入功臣墓,子孙后代必将受尽千夫所指。老师辛劳一世,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他只是想留住他死后清名罢了。


    他做错了吗?


    不多时,窗外雨声渐歇,一滴一滴敲击着窗棂,让人莫名觉得心安,姚半雪的思绪也逐渐陷入了混沌。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再次回到了建安城那个下着雨的郊外。


    他坐在马车内,冷眼看着她和那个叫墨修永的男人亲密交谈着。


    她的伞不够大,淋湿了半边肩,墨修永便将自己的伞倾了过去,他们靠得那样近,呼吸可闻。


    顷刻间,墨修永将她拥入怀中,她亦回抱着他,两人开始拥吻。


    大雨滂沱,惊雷滚滚,任由周遭的景象如何变化,他们二人只是投入地亲吻着,看起来密不可分,缠绵至极。


    他在车内默默攥紧了拳头,想要呼喊,却也明白,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画面一转,同样的一个雨日,她缩在廊柱后头,一身官袍被雨水淋湿,就连官靴内亦浸满了水,看起来狼狈不堪。


    他替她脱下鞋,两手一弯,忽而握住了她的脚踝。


    她的脚背纤长,脚趾圆润,未着罗袜的脚心触感绵软,握住脚踝的一瞬间,他竟鬼使神差地把玩起来。


    而这一次,她并没有缩回去,而是将足底搭在了他的掌心,朝他露出羞涩的笑,眸中扬起媚丝,勾得他浑身燥热。


    就在这时,天空一阵惊雷闪过。


    姚半雪猛然从床上坐起,一身热汗如雨下,掀开被褥,一股淡淡的膻腥味扑鼻而来。


    他深吸一口气,侧眸望向窗外,此时天光已然破晓,乌云逐渐散去,似有放晴的迹象。


    天亮了。


    “咚咚咚——”


    屋外传来敲门声,一道清柔的嗓音随之响起——


    “是我,章寒英。”


    姚半雪听言浑身巨震,他压下身上莫名的悸动,扯过锦被将自己裹了进去。


    “进来。”


    得了他的允许,外面的人推开门,缓缓走到他的榻侧,霎时间,一张端丽秀致的脸蛋跃然眼前。


    姚半雪知道,这一回不是梦。


    他的眸中冰寒不在,光华流转间,似有烈火在烧。


    半晌,他听见自己问——


    “那个墨修永,你还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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