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章“如今我喜欢夜御八男。”……
“姚大人——”
姚半雪在前头走,唐璎在后面追,一边追还一边喊,姚半雪却恍若未觉,脚步亦不曾慢下半拍,直至唐璎快要跑不动了,他终于在一间茶肆前停了下来。
唐璎赶到时,店家已经替他置好了炉子,方欲斟茶,被他挥手退下。
此时,朝露初升,温暖的辉芒洒向大地,细影浮动,茶雾氤氲,光华流转间,衬得他的眉眼愈发清俊。
“姚……大人……”
唐璎气还未喘匀,便见姚半雪提起玉壶,先替自己斟了一杯,而后又往对面的杯盏中添了茶。
“坐。”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是他一贯的风格。
唐璎依言坐下,目光往桌上一扫,略微有些意外。
寻常店家若见客人独身一人而来,只会上一只杯子,而此时茶案上却摆了两只杯子,明显是得了客人事先吩咐的。
姚半雪知道她会跟来?那他方才还一个劲儿地装聋??
唐璎既不忿,又心虚,她以他弟弟未亡人的身份去打听他的事儿,也不知他听去了多少……
凝思间,却听姚半雪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我的帕子呢?”
唐璎一顿,旋即明白他说的是两人初次回小院的路上,他留给她拭泪的那张锦帕。
其实那晚……她压根儿没哭。
彼时见到阿姊固然激动,却也只是略微红了眼眶,眼角的晶莹只是月光的映衬罢了。
姚半雪给的帕子她从未用过,知他洁癖,便也一直未还回去。他今日突然提起,是想收回去了吗?
好在她还留着。
唐璎浅抿一口茶,清声道:“那方锦帕的右下角印有您名讳中的‘雪’字,此乃私物,下官不敢随意处置,遂连同带来的冬衣一起锁进了木箱里头,大人若是要的急,我回去便替您取出来。”
“不必了。”
姚半雪敛眸,又饮了一口茶,隔着水汽,神态微有些不自然,“那料子精贵,你莫扔了,好好保管着便是。”
须臾,又瞥见她眼下似蒙着一层黑影,皱眉问:“你怎么了?”
唐璎挪开视线,“见了阿姊……激动的。”
这是原因,却不是唯一的原因,她总不好告诉姚半雪她做了场噩梦,梦中还被两个曾经在乎的男人相继背叛了。
姚半雪默然看了她半晌,似没有多问的意思,冰润的指腹细细抚过茶盏,“为何跟过来?”
唐璎观他面色平淡,未见发怒的迹象,似是并不知晓她假冒他弟弟未亡人一事,心中微定。
她咳嗽一声,道:“听利芳说,大人一早便去了易府,可您方才却又突然出现在榆树街,似是提前知晓下官行踪似的,若非大人顺道买了几味香,下官还以为您是特意过来寻我的呢。”
她这话说得有些冲,像是姚半雪故意跟踪她似的。
…其实一路追来,唐璎心里是不舒服的。钱老起初待她的态度算不上好,她费尽口舌,好容易哄得他开口,姚半雪这一去,功亏一篑。
当然,除开不忿外,她这话也是在刻意引导,若是能成功激怒姚半雪,也不愁他不愿配合。
果然,姚半雪听言俊眉轻皱,似是觉得有些冒犯,却并未顺着她的话往下解释,而是反问道 :“为何向钱老打听我?”
唐璎定定地看着他,“我想知道大人来青州的目的。”
她的回答真诚又无懈可击,不玩儿虚的,索性将自己的目的挑明了说,若姚半雪再次避而不答,倒显得他心虚了。
唐璎原以为此番已是十拿九稳,岂料姚半雪压根儿不着她的道儿,回答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稳——
“重阳将至,回家祭祖。”
说罢还晃了晃手中的艾香,以示真实。
一样真诚又无懈可击。
唐璎有些失望,这就是她去钱氏香铺的意义说什么“有问题就来问我,别偷摸找人打听”,若他当真肯说,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既然话已说开,她索性直言道:“近几日,您往易大人府上去的似乎有些频繁…”
姚半雪显然觉得这个问题他不必回答,转着杯盏漠然道:“你是在审问我么?”
“下官不敢,只是”
唐璎抿唇,心中的不忿又添了几分,“身为御史,当慎独慎友,动不失时,您明知易显有问题、香肥有问题,却还屡次三番地接近易府,独身与他们亲近,此般行径,确实令下官不解,还有……”
她垂下眼睫,忍住胸中沸腾,“我们初入青州府那日,端看易显在寻香楼对您的态度,很难想象你们是头一回认识……”
她这话说的很委婉,只说了御史应当是怎么样的,却没说他没怎么样。
结党,贪墨,反叛……对御史来说,哪个不是要人命的重罪,只要行为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姚半雪助她良多,亦是她敬仰的同僚,她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
知她担心,姚半雪面色稍缓,随手放下茶盏,亦跟着松了些口,“我跟易显确实有些故旧,然而寻香楼一遇,也的确是我跟他头一回见面。”
曾有故旧却是头一回见面……
唐璎不解,却听姚半雪又道:“还记得你问及老师的死因时,我曾对你说过的话吗?”
唐璎垂眸,那日在马车上,他似乎说过——
“有人胸怀明月,守心如一,有人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她是心怀明月,始终站在光亮处的那一个,而姚半雪伺机接近易显,难道是想锦衣夜行?
思及曹佑的死,唐璎心口莫名发慌,还涌起些许落寞。
“大人……”她直直地盯着姚半雪,语调沉闷,“你我皆为御史,外出巡视时本该戮力同心,同仇敌忾,您是我上级,而我亦甘愿受您差遣。”
唐璎深吸一口气,似要将胸中的憋闷全数倾泻而出。
“我与您相识于维扬,一同经历过许多事,两载过去,我原以为您会对我多一些信任……可但凡发生点儿什么,您仍像当初在府署时那样将我拒之门外,您会如此,难道是因为……”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变得有些不稳,“我不配吗?”
眼前的女子面色通透,神情紧绷,鹿眸透润晶亮,泛着不甘与失望。
迎着她的目光,姚半雪的心头仿佛被利刃猛刺了一下,声音不由自主地软和下来,“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
他似乎鲜少对人解释,显得有些烦躁,却仍竭力耐心道:“你不必跟着我涉险,其实你很聪慧,你”
“聪慧有何用?”唐璎打断他:“无论是维扬的科举案,建安的箭美人案,亦或是辛老五的案子,您但凡问过我的想法之后都不会给后续,还有……”
她猛然掀开姚半雪的一只衣袖,目光变得凝重。
“您手腕上的疤分明是自残后留下的,您却骗我说是做木工划伤的,您明知我懂医,却依旧选择用这般拙劣的谎言来愚弄我。”
衣袖被人猝不及防地掀开,姚半雪明显一愣。
缺了衣料的遮挡,那些交错的疤痕全都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眼前,丑陋而狰狞,强逼着他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姚半雪眸中划过一丝痛色,沉然片刻,敛好衣袖,却听她又道——
“大人什么话都不愿同我说,终究是因为信不过我…”
听到“信不过”三字,姚半雪简直要被气笑了,被人撩袖的愤慨一扫而空,只顾讥讽道:“唐璎,那你扪心自问,你有信任过我么?”
墨修永,宋怀州,陆子旭,陆讳,任轩,甚至还有那个田利芳,这些人,她待他们哪一个不比待他真切?
而她又是如何待他的呢?
不是防备就是试探,还有假意的尊敬和刻意的讨好,只会在有求于他时才会谦卑地笑一笑,余下的时候,不是找他瞎打听就是批判他为官不正,他是闲得慌才会任由她这般一次又一次地声讨自己!
她竟还好意思说他不信任她,那她自己呢?又可曾信任过他?!
备考的那一年,她一日也未去寻过他,就连去敲登闻鼓这般重要的决定,亦不曾同他商量一下。
在她眼中,他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同僚?师长?上级?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走的过客……
唐璎很清楚,姚半雪生气了。
这还是他头一回唤她本名,本就清冷的眼眸此刻更是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望向她的目光泛着泠泠寒光,如冰锥刺破骨髓。
饶是如此,她心中亦不快活,方欲再辩,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璎?”
唐璎浑身一僵,平息片刻,还是决定先打个招呼。
她转过身,有些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踌躇半晌,道了声——
“唐……大人。”
此人是她的父亲唐珏。
先帝时期,唐珏因北伐有功被封为忠渝侯,女儿嫁给太子后,与东宫的盟约达成,并立誓辅佐,然而三王争权时,太子式微,眼见形势不对,他又转而投靠了靖王,还伙同靖王一道给太子布下死局,令其幕僚死伤无数,黎靖北登基后肃清异党,遂将他逐出了京城。
如今他没了爵位,唐璎不好称他“侯爷”,却也不想叫他父亲,遂用了“唐大人”这个模糊的称呼来维持体面。
唐珏曾是武将,在唐璎的印象中,他一向高大威猛,体格强健,即使后来上了些年纪,精神也依旧矍铄。
自她嫁去东宫的第二年起,她就跟唐珏断了联系,尔来已近八载。
八年未见,唐珏依旧身形强健,面色红润,细瞧之下,竟还比从前圆润了不少,隐有富态之相。看面貌,他这些年似乎过得不错,毫无被削爵后的穷困潦倒之态,看来信上所说也未必是真的。
听得“唐大人”三字,唐珏粗眉微拧,却又不好斥她什么,毕竟当年是他背叛东宫在先,她怨他也情有可原。
无妨,他明白这个长女的性子,这段关系,由他这个做父亲的主动修补便是。
“这位是?”
斜眼望去,他这才发现唐璎的对面还坐了位光风霁月的公子,端看茶盏摆放的位置,两人似乎是一道儿的,对侧的公子气质华然,举止有度,身份应当不低。
听他提到姚半雪,唐璎瞥过头,不自然地介绍道:“这位是左副都御史姚大人。”
副宪的调令尚未下达,她还是以他原先的职衔来称呼比较妥当。
唐珏笑了笑,躬身作揖:“原是姚大人,幸会。”
唐璎一顿,忽而心生感慨。
忠渝侯曾是一等侯爵,又有战功加身,向来心高气傲,原先见到如姚半雪这般三品的官员根本不屑行礼,如今他不仅行了,还扯开了笑,弓顺了腰,显然对官场的老一套早已熟练之至。
然而,就在他倾身下来的一瞬间,唐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淡雅的栀子香。
那香味不算浓郁,却隐隐让她有些熟悉。
在哪儿闻过呢
奇怪的是,唐珏并没有熏香的习惯,她母亲亦然,就连唐珏唯一的妾室柔姨都熏得少。
那这香味,究竟从何而来?
唐璎凝
神思索着,姚半雪那厢则自始至终都未曾抬过头,只自顾啜饮着茶,面上却布满了阴翳。
少了唐璎的挑衅,他又恢复到往昔那般清寒孤高的仙人模样,见唐珏过来行礼,也只是礼貌地顿了顿首,并无过多交往的意思。
唐珏见他并不热络,也懒得搭理,兀自朝唐璎笑道:“怎么想着来青州看望为父?”
说罢,又自顾叹道:“还是咱阿璎孝顺啊,打小就乖巧懂事,不像你那没良心的妹妹,跑出去自立门户不说,居然连成亲都不跟为父说一声。”
听到“乖巧懂事”四字,姚半雪终于抬起了他那金贵的头颅,侧眸瞥了唐璎一眼,眼中写满了怀疑。
不相信是吧?
行,反正自科举贪墨案起,她在他眼中一直就是个离经叛道的存在。
可……是又如何?
她再也不想被诸如“乖巧”、“听话”、“贤良”、“懂事”这类世俗的形容所捆束,别人不配凝视她,唯她有资格审视自己。
听了唐珏的话,唐璎觉得有些可笑,他这位久未谋面的父亲似乎认定她来青州是为了探望他,难道他没看回信?
况且……他捧她便罢了,偏还踩她妹妹一脚。
她妹妹姜芙是走失多年后才被侯府捡回来的,跟唐珏本就没多少感情,他这个做父亲的竟还想将她培养成瘦马后送去给靖王当妾,她成亲能通知你才怪!
唐璎按下对唐珏的不满,淡声回道:“我此来山东是因陛下有令,命我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前来督查青州吏治。”
“巡按御史?”
唐珏皱眉,“那不是个正七品的衔儿吗?怎么还跟都事是一个品级的,你不是立了大功,马上要升佥都御史了吗?”
看来他当真没收到回信。
唐璎故作遗憾地叹了一声,“是啊,可惜我后来去敲了登闻鼓,还得罪了陛下,这辈子怕都升迁无望咯。”
“你竟去敲了登闻鼓?!!”唐珏听了这话的反应却不是关心她挨打,而是——
“你此来青州……难道是被陛下贬来的?”
“没错。”
眼见唐珏的神色愈发失望,唐璎忽觉十分疲惫。
她朝唐珏浅浅一揖,“近来青州府事儿多,我昨日才督理完河道,一会儿又要去巡视农田,唐大人若无其他事儿,我就先告辞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唐珏也很识趣,“好,既如此,为父就不打扰你了。”
说罢又指了指榆树街头的一间宅院,“那处是为父新置的宅子,阿璎若得了空,可随时来坐。”
唐璎连看都懒得看,抬脚欲走,又被唐珏给叫住了。
他咳嗽一声,眼神变得有些飘忽:“还有上回……为父在信里提到的那个易启温,改天也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唐珏这话说完,姚半雪转杯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茶水微微洒出来些。
唐璎却并未察觉,思及唐珏方才的话,不由觉得可笑。
她父亲这般行径倒让她想起了同黎靖北的上一段婚姻,还有妹妹差点被献给靖王的遭遇。
唐珏这是眼见她当京官无望了,又干起了老本行,打算将她献给某个权贵为自己牟利?
对待唐珏这种人,理性的拒绝向来不好使,如此,她只能另辟蹊径。
“多谢大人美意,不过婚嫁一事我就不考虑了。”
夕阳下,唐璎莞尔一笑,昳丽且清和,“如今我喜欢夜御八男。”
第82章 第八十一章“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夜御八男……
唐珏瞳眸张大,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似乎很难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他素来娴静的女儿嘴里出来。
而唐璎只是莞尔一笑,并未过多解释,浅施一礼后便随着姚半雪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姚半雪一直很安静,看着她几番欲言又止,唐璎不知他是否被她方才“夜御八男”的说法给惊到了,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半晌,姚半雪咳嗽一声,沉声道:“做巡按……也不错”
听言,唐璎无奈地笑了笑,这是在安慰她吗?他不生气了?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唐璎并不觉得巡按御史有何不好,也不会为唐珏的言行感到失望。
唐珏不关心她又如何,她早已看透父亲的本性,也根本不在意他的看法,只是姚半雪的反应却让她有些意外,他竟也会关心她?
她方欲回话,姚半雪忽然咳嗽一声,神色竟难得有些紧绷,“你父亲……似乎很中意小易大人。”
他言辞含糊,然而中意什么,两人心里都清楚。
唐璎点头,坦言道:“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她这话说得有些冲,原以为姚半雪会觉得冒犯,可抬眸一瞧,却意外地发现他唇角翘起一个上扬的弧度。
他在笑?
唐璎不解,姚半雪在笑什么?笑她不中意易启温?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姚半雪笑,不得不说,他本就生得清姿明秀,笑起来更是如朗月入怀,一双好看的寒眸似染满了星辉,玉容如尘雪,哪怕只是嘴角一个微小的弧度,也足以令万物失色。
唐璎失神了一阵,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她回过神来,下车前,忽又想起了两人先前的争执,肃容道:“您同易巡抚之间的关系,我会追查到底。”
姚半雪却并未在意,嘴角仍然挂着浅淡的笑意,瞧着似乎颇为愉悦。
“嗯,随你。”
*
日暮,见天色尚早,唐璎打算去允棠阁坐会儿,姚半雪则直接回了官舍。
甫一进门,她便听见二楼传来一阵争吵声,是田利芳和杨九娘。
利芳为何会来允棠阁?
唐璎疑惑,循着声音上了二楼,及至楼梯口,二人的争吵声愈发清晰,原因竟是田利芳误穿了杨九娘给江临做的鞋。
田利芳似乎不擅与人争执,白皙的脖颈上染了层薄红,急切地解释道——
“我也是出了门才发现原先那双鞋的底板掉了,路过橱窗时又碰巧瞧见里头摆了双男鞋,贵店没人,我又急着走,情急之下将银钱留在桌子上便离开了。”
顿了顿,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抱歉,是我的错……我实在不知那鞋乃姑娘私物,我……”
他愧疚地低下头,眼皮也顺着耷拉下来,看起来有些羞窘。
杨九娘尚在气头上,骂起人来可顾不上那许多,颤抖着嘴唇怒吼道:“那可是蜀锦!是我省吃俭用买来的料子!就你留下的那几个破铜板子,连根线都买不起!!”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却并非九娘本意。
其实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那鞋是她一针一线为江临缝出来的,承载了她年少时的心意,以及对故人的思念,曾在她低谷时陪她撑过了无数个难眠的夜晚……
那双蜀锦鞋,九娘平日里都是极为小心地珍藏着,舍不得它沾上一粒尘、一颗土,可那光滑的鞋面上如今却铺满了干裂的土块,她只觉自己的信仰被人狠狠地践踏了。
田利芳听言脸红得更加厉害了,咬牙道:“那你说还差多少钱,我补!”
他原是穷苦人家出身,幼时衣不蔽体,入仕前就没穿过一件好衣服,又因为长得瘦,自小没少被人欺负过。
一路走来,唯有唐璎肯与他相交,而眼前的姑娘面容虽然朴素,瞧着却十分亲和,他原以为她会和其他人不一样,却没想到她亦是那些恶鬼中的一员。
或许他本就不该对人性抱有期望。
田利芳这话却似戳中了九娘的痛处,她红着眼眶急吼道:“钱钱钱!这是钱的事儿吗?!你未经允许就擅拿别人的东西,这与偷盗何异?!”
被她这般污蔑,田利芳亦不甘示弱,“鞋子摆在商铺里不就拿来是卖的吗?人买来不就是用来穿的吗?我在周遭看了一圈,也就你们这儿卖男鞋,今日地里要忙着勘测,少不得人,我急赶地穿着就走了,又不是没付钱。”
更何况,他哪儿晓得那鞋那般金贵,知道后也承诺了补付,真不知道她为何还要死揪着他不放。
田利芳的眉毛疏淡,又生了双极细的眯眯眼,发怒时眼睛会不自觉地压成一条缝,略带奸相,显得不怀好意。
被这双眼睛盯着,杨九娘胸口瞬间腾起一股被人欺负的委屈感,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冒。
田利芳有些慌了,忙不迭地给她递帕子,声音也软了下来,“你你哭啥呀……那鞋……大不了我刷干净了还给你呗。”
他这一说,杨九娘哭得更厉害了,猛地推开他的帕子,又将那蜀锦鞋发恨似地砸向他的胸口,咬牙道:“你拿走吧!我不要了!”
说罢便捂着脸走了,行至楼梯口,似是看到了唐璎,停顿
片刻,而后加速跑开了。
肋骨被鞋板击到,胸腔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田利芳深吸一口气,呢喃了句,“有病。”
杨九娘尚未走远,听到那声“有病”后,身形微微一顿,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九娘走后,唐璎叫住田利芳,“利芳,你过来一下。”
田利芳心里有些不称意,却还是随她下了楼。
坐定后,唐璎同他讲起了蜀锦鞋的来龙去脉,又说起了江临。
“那双鞋……是九娘绣给她死去未婚夫的信物,亦是她多年以来的一个念想。”
听她讲完九娘的故事,田利芳懊恼地垂下头,心头泛起一股极大的悔意,思索片刻,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去向她道歉!”
唐璎“嗯”了一声,温柔地笑了笑,“利芳,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人品端正,心思单纯,而九娘亦是如此,她是个质朴的好姑娘,你莫看她方才那般舍不得那蜀锦缎子,同样的鞋,她亦赠过我一双,只为感谢我替她寻到了江临的死因。”
田利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方欲说些什么,唐璎又道:“这事儿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毕竟你不知其中因果,也算情有可原。你放心,你既未怀恶意,九娘也不是什么刁钻之辈,话说开了就好。”
田利芳点点头,心里似乎松快了些。
见他状态有所好转,唐璎脸上亦浮起清浅的笑意。
方才的事儿虽然九娘占理居多,她却不好冲上去帮她说话。
田利芳自幼心思敏感,又是去帮她做事儿的,却无端挨了九娘骂了一顿,唐璎本就心中有愧,若她还跟上去“劝解”一番,无论说的是否在理,事情都会变了味儿。
或许只有等两方都各自冷静下来,关系才有缓和的可能。
说完九娘,她又问道:“辛老五的田如何了?”
说起这事儿,田利芳显得有些失望,“还是老样子,干旱的原因尚未找到。”
唐璎点头,“无妨,慢慢来。”
横竖她在青州也不知要待到几时,姚半雪跟易显之间的“勾当”也尚未弄清,地旱一事,让田利芳慢慢查便是。
三日后,田利芳提着刷好的蜀锦鞋去找杨九娘道歉,为表诚意,还带上了他的毕生积蓄——四枚碎银子。
他从未给女人上交过银子,此时不免有种怪异的感觉,待见到九娘后,那阵怪异感忽然又变成了紧张。
“我才赴任清吏司没多久,薪俸尚未发下来,这四枚银子是我多年来攒下的,你莫嫌少……”
杨九娘未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盯着他。
摸不准她的想法,田利芳更紧张了,红着脸道:“若是还不够,我往后的俸禄全都上交给你,除开日常的用度外,保证不会在其他地方乱花钱。”
怎么越说越不对劲……
那厢,杨九娘的脸色依旧不大好,语气却柔和了许多——“不必了,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
见她不肯收,田利芳有些失望,心中愧疚至极,嗫嚅道:“抱歉,若非阿璎提醒,我都不知道那双鞋对你如此重要……”
杨九娘叹了口气,自他手中接过鞋履,兀自端看起来。
锦鞋的缎面被擦得很干净,鞋缝儿里头连泥垢都不见了,足可见刷鞋之人的用心,但他应该不常干这活儿。
九娘瞥向田利芳隐在袖口处的手,四方骨节处,关节被刷毛磨得通红,虎口处还蹭破了皮,指腹亦有泡发的痕迹。
看到这份诚心,她再大的气也该消了。
九娘想了想,低眉诚恳道:“昨日之事,我亦有不对的地方,我情绪太过激动,言辞属实有些过激,给田公子造成了困扰。”
顿了顿,她提议道:“你原先那双鞋子既然破了,我便替你重新绣一双罢,权当赔罪了。”
“啊?”
田利芳闻言受宠若惊,他母亲早逝,除祖母外,还从未有女子赠过他衣物,哪怕是一双鞋。
过低的配得感让他在思考前就已经将拒绝的话脱口而出——
“不……不用了,我我我”
杨九娘打断他,拧眉道:“我可是允棠阁老板亲自招进来的凤娘,你怀疑我的绣技?”
“啊,不是的,我我是想说……”
“你想说什么?”
他正欲辩解,忽而瞥见九娘那双温和的瞳眸里闪着狡黠的光,顿时明白了她在玩笑。
分明是朴素的一张脸,这眼神却看得他轻飘飘的,说出口的话也变成了——“我是想说,你对琵琶感不感兴趣?”
见九娘露出惑然的神情,田利芳暗生恼意,他原本没想说这个的,可话到嘴边,却莫名拐了个弯,跑到了另一个方向。
既然话已出口,他只能囫囵道:“咳咳近日慧芳园有场琵琶宴,凡参宴男性皆需携一名女伴入园,我很喜欢听琵琶,却苦于找不到同行之人……”
田利芳越说脸越红,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撒出这样的谎来。
好在九娘并未深想,思索片刻后爽快道:“行,公子届时若实在找不到相伴之人,我愿随公子同往。”
日光下,九娘一身荆钗布裙,眉眼微弯着,专注地望着他,嘴角挂着亲和的笑。
田利芳直觉那笑笑进了他心里,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咚”跳着,热烈而鲜活,头一次产生了目眩之感。
第83章 第八十二章“你有证据么?”……
半月后,唐璎巡视完青州各郡县,审斥了一些贪赃违枉之徒,方欲前往山东其他州县巡视时,田利芳急匆匆找了过来。
“阿璎!不好了!!”
几日未见,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白皙的面容上泛着油光,发髻胡乱束作一团,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连嘴角都糊着土粒。
鲜少见到田利芳慌成这样,唐璎心中涌起一阵不安,递给他一盏茶,问:“怎么了?”
她的不安来得是有道理的,很快,田利芳就印证了她的预感。
“你之前不是让我去辛老五的地里查查嘛……”他猛灌一大口水,舔了舔干涸的唇,急道:“我这一查就是半个月,期间各类方法都试遍了,却始终未能找出土层干裂的原因。”
唐璎催促他讲重点,“然后呢?”
田利芳深吸一口气,如实道:“除辛老五的两亩地外,今日一大早,诸县还有四户农田也突然开裂,情况与辛老五家的如出一辙,都是土壤底层坏死,且表层再也无法种植任何作物了!”
唐璎呼吸一滞,脑中不自觉闪过姚半雪的那句——“香肥有问题。”
他一早就知道?那土地开裂的原因他也知道吗?
抛开脑中杂念,她回到事情本身,“何时发生的?”
说起这个,田利芳秀眉微敛,眸中亦浮起不解,“这也是此事最为蹊跷的地方。”
他放下杯盏,肃容道:“这半月内,除头起几日外,其余时日我几乎天天都守在辛老五的地里,鲜少离开过。诸县不大,每回我乘车去辛老五家的路上都会经过那四处农田,昨日亦是如此,夜里路过时还是好好的,可到了今晨,不仅庄稼坏死,土壤层竟也陆续结了块儿。”
这竟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
唐璎皱眉,她虽然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可目前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诡异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亦或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原本肥沃的土地一夜开裂呢?
空想毫无意义,为今之计,只能亲自去看看了。
唐璎不再犹豫,当即叫上田利芳,“走!带我去地里看看!”
两人到达其中一户旱地时,恰遇一赤一白两道身影朝这边走来,是姚半雪和朱又华。
姚半雪今日未着官服,一身白色的广陵长袍,衬得整个人霞姿月韵,如圭如璋。
见了唐璎,他似乎并不意外,微微一颔首,转眸看向干旱的地。
朱又华本就带着一身晦气而来,眼下的黑影似乎比以往更深了,那件赤色的官袍挂在他身上显得颓丧不堪,如今见了那蛇鳞般开裂的土地,两眼发黑,脚下一软,险些跌到姚半雪身上,却又被他嫌恶地躲开了。
田利芳拿着铜梃试着往缝隙深处探了几许,遗憾地朝唐璎摇了摇头。
看来还是探不到水源
“去别处看看吧。”姚半雪镇静地开口,眸色幽深如潭,带着唐璎、朱又华、以及田利芳三人一同登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在乡间的小道上,车帘掀开,唐璎只觉一颗心狠狠地沉到了谷底——
一路上,除了田利芳提到的那四块田外,诸县剩余的农田竟也荒废了大半,马车所过之处惨不忍睹,曾经五谷丰登、穰穰满家的乡野如今只剩一片荒芜。
“怎么会这样……”
田利芳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我今早过来的时候还只荒了四处,如今这……”
没有人能回答他,众人的表情都很凝重,眼中闪烁着被未知支配的忧惧之色。
路过其中一片荒地时,唐璎突然灵光一闪,大喝道:“停车——”
车夫应声停下,转头看向姚半雪,未等他发话,唐璎已经跳下了马车。
她只身走在荒地里,突然顿住脚步,俯身扯了一根枯草放入口中,细嚼之下,一阵熟悉的馨香盈满鼻腔。
果然!
她又扯了一把草,正欲细尝,却被一只手粗鲁地打掉了。
唐璎皱眉,抚了抚发麻的虎口,不解地望向那只手的主人。
因走得太快,姚半雪轻微地喘着气,胸口上下浮动着,白玉般的耳垂上泛起浅浅的赤色,眸中的凛光却似要将她击穿。
“你又想效仿神农氏?”
他脸色看起来阴沉沉的,跟上回她尝草后的神情如出一辙。
唐璎不解,“大人既然说过草中无毒,为何要阻止我尝试?”
姚半雪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静默地看着她,脸沉得似要滴水,眸中划过一缕黯然。
“以身试毒,愚不可及!”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对劲,然而此间事急,唐璎早已无暇他顾,想到那句“香肥有问题”,忍下不忿问他:“似诸县这般荒景,也是那香肥所致?”
眼前的女子微蹙着眉,眉目秀致,面容柔婉,清炯的鹿眸中障满了惑色,朱唇一张一合地翕动着,是这满目疮痍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姚半雪心念微动,愈发觉得口干舌燥,心中烦闷不已。
他说没毒她就信了?
比起自身安危,她似乎更关心案件本身,独自尝枯草便罢了,竟还想套他的话!
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恼意,姚半雪散开折扇,淡淡地睨向她:“清吏司的田大人不是你的知音么,香肥有没有问题,你去问他便是,毕竟于农田水利一道上,他才是大家。”
唐璎兀自焦灼着,并未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闻言道:“那些农田利芳一早便看过了,尚未寻到根由。”顿了顿,又道:“此事莫非同易显有关?”
辛老五一案,她曾怀疑过易启温,姚半雪却说香肥的问题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晓,再加上姚半雪近几日又老往易府跑,唐璎便将怀疑的目标转向了易显。
她问的认真,岂料对方只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你有证据么?”
唐璎语塞,一时竟想不到反驳之词。
两厢僵持间,张小满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大人——不好了!”
唐璎心下一咯噔,忙问:“怎么了?”
张小满却并未搭理她,一双圆溜溜的犬眸焦急地望向姚半雪,“今日一早,泗水县的良田几息之间尽数干裂,裂痕之深可达十数尺,曲阜、毛阳一带亦是如此!如今山东境内,草皮俱枯,庄稼俱尽,百姓骚乱不止,已有好几家佃户闹到衙门去了,人太多,我们拦都拦不住!!”
张小满喘着气,额头上不断冒着汗珠,她跑得疾,又一连说了许多话,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姚半雪见状,自马鞍旁卸下一只水壶递给她:“先喝口水。”
张小满接过,眸中染上些许羞窘之意,瞥见一旁的唐璎,上扬的嘴角瞬间就僵住了。
今早事发后,她接了消息便欲去府署寻姚半雪,到了却发现他不在,听推官说他去了诸县,便又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到诸县后没多久,她便远远地瞧见了朱知府的马车,还有不远处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烈日下,一身白衣的姚大人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冷若皎月,那双清锐的寒眸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绿衣女子,见她撷着枯草,瞳中闪过焦急和愠怒,还有一丝别样的情绪。
那情绪很奇怪,她说不上来,却莫名让她不太舒服。
张小满只觉得那样的姚半雪很陌生。她陪伴大人近十载,印象中的他总是淡淡的,一副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可是那个章寒英,却屡次让大人的情绪有了起伏。
如此,也不知是好是坏。
她这样想着,一颗心也逐渐冷凝了下去。
听了张小满带来的消息,朱又华几近晕厥。
地旱一事波及颇广,大部分郡县的农田均处于他的辖区内,他便是想讹人也无处可讹,只能可怜巴巴地将目光投向姚半雪。
姚半雪却只是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一副不欲插手的模样,无法,他又将眼神转向唐璎。
唐璎抬眸问他:“起初小易大人将肥料下发给村民时,辛老五可是头一个试用的?”
朱又华疑惑:“你怎知道?”
果然如此。
唐璎摇了摇头,道理很简单,辛老五既是最早使用香肥的那一户,土地自然也会最先出现问题,若按这个趋势
她叹息一声,“不出一个月,青州府,乃至山东省所有的良田皆会变成如今这般光景”
一旁缄默不语的姚半雪脸色亦十分凝重,显然也同意她的猜测。
朱又华听言大惊,忽觉头脑昏胀,脚步也变得虚浮,有种死到临头的感觉。
偏偏底下的差役又来报,“大人!不好了!安丘县的百姓们开始闹事儿了!”
他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强自镇定道:“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差役急道:“安丘县那头有好些良田几日前便出现了异状,不少百姓已经断粮近两日,他们大都是些绝户,平时囤积不多,地里又实在结不出一粒米,这会儿正饿着肚子蹲在粮仓门口抗议呢。”
朱又华深吸一口气,厉声道:“县衙那头呢?”
差役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方知县正准备开仓放粮,至于抗议的百姓……崔大人那头也已经带人过去镇压了,由于是临时调派过去的,人手有些不够,是故崔大人特派下官来向您请示。”
朱又华沉默片刻,颔首道:“你随本官回府署,再调五十名差役,即刻前往安丘县!”
“是!”
姚半雪将马车留给了朱又华,改乘张小满的车继续巡田。唐璎担心人手不够,也跟着朱又华上了马车,一路上帮着开仓放粮,制止暴乱,安抚流民,商议后策,前前后后忙活了一整日。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回到了府署。
唐璎换了身干净的白衫,迫不及待地问朱又华:“两位易大人呢?”
朱又华已是累极,利落地卷起袍袖,迅速脱掉沾满泥泞的皂靴,连官服都懒得换,缩进藤椅里闭上眼睛不想动了。
须臾,他似想起同样也累了一天的唐璎,心头浮起愧疚,强撑着倦意撩开一只眼皮,有气无力道:“事发后,巡抚大人一早就给朝廷去了信,此时正带着官兵在各州县巡逻呢,至于小易大人”
他打了个哈欠,声音越来越轻,“之前不是出过辛老五那事儿吗,地旱后,农户们琢磨了一阵儿,也开始觉得小易大人的香肥才是危害土壤的根源,遂纷纷跑去各州县检举,控告小易大人为官不正,戕害百姓,为免引起骚乱,巡抚大人只得将他禁去了别庄。”
说着说着,前方门廊处忽然走来一道月牙色的影子。
朱又
华蹙眉,正欲将人赶出去,待看清那人的面容时,一张颓废的脸瞬间挤满了笑容,态度也变得极为谄媚——
“啊呀!是我们史老板回来了!!快快快!快请进!”
那人顿住脚步,朝朱又华施了一礼,恭敬道:“见过知府大人。”而后转过身,扫过一旁的唐璎时,眸中浸满了惊愕之色。
第84章 第八十三章“要本官再说一遍么?还不……
眼前的男子穿着一袭软和的月牙长衫,一根浅灰色的锦带盘绕腰间,上绣祥云暗纹,五官清润,眉目挺拔,衬得整个人华贵儒雅,兰芝玉树。
倒是个十分俊秀的公子。
唐璎想了想,确信自己并不认得此人,故也不理解他那惊诧中带着怀念的眼神从何而来。
见了这人,朱又华却似突然来了精神,一扫方才的困顿,起身笑道:“史老板来了。”
那男子亦回礼作揖,“见过知府大人。”
朱又华连连摆手,“史老板不必多礼。”见他方才盯着唐璎看,又热情笑道:“这位是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
言讫,又向唐璎介绍起他:“这位是史老板,史老板原是江南一带的义商,去建安待过一阵儿后又将产业扩展到了青州,人也跟着留了下来。”
竟然是商贾。
四业之中,以商者最为微贱,朱又华却对这人殷勤之至,还免了其通报之礼,其实力定然不可小觑。
唐璎颔首,“史老板好。”
听得她的声音,这位姓史的男子停顿片刻,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眸中再次划过惊诧之色,却又很快隐藏好自己的情绪,低眸道:“蔽人史嵩,祖籍苏州,来青州做些小生意,章大人不必客气,直接唤我的名讳即可。”
朱又华听了这话却不乐意了,“史老板也太过谦虚了,什么‘小生意’,您在商行的名号谁人不知啊。”
史嵩敛眸:“朱大人过誉了。”
见唐璎面露疑惑,朱又华凑近她,小声说起史嵩的生平。
这位史老板虽然瞧着年轻,本事却不小,年少时曾中过乡试的解元,后又为生计所迫改行行商,如今已是名富可敌国的老板,产业遍布咸南的每个州郡。除此之外,他还是一名难得的义商,前几年陆续为维扬洪灾、广州倭患、以及青州蝗灾捐了不少钱和粮,虽无官职在身,在地方上却颇有威望。
唐璎了然,原来是位财神爷,也无怪乎朱又华会对他这般“尊敬”,毕竟眼下青州正是困顿的时候。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见朱又华问:“不知史老板大驾青州府有何贵干呀?”
问这话的时,他的眼中浸满了期待,讨好之色溢于言表,唐璎一阵无言,沉默地挪开了眼。
史嵩倒是一派坦然,如实道:“敝人近日在邻州进货,今早忽闻青州地旱的消息,心急之下便匆匆赶了回来。此来府署,便是想问问大人是否有需要效劳的地方。”
听见“效劳”二字,朱又华笑得嘴都合不拢:“‘效劳’不敢当,史老板客气了。”
话虽如此,动作却十分诚恳,一面引他入座,一面亲自替他筛茶,便筛还边感叹:“这地旱一起啊,各村百姓便纷纷跑去县衙里头闹,搞得那些知县焦头烂额的,连庶务都顾不上,有几个连官帽都被打掉了,但这事儿说到底也不能全怪那些百姓,毕竟谁吃饱了没事儿会跟官府对着干不是?”
他絮絮说着今日的灾情,顺带还提了一嘴州衙的财政困难,偶尔渴了喝口茶,喝完复又讲起自己的不易。
史嵩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听着,丝毫没有要打断的意思。
终于,朱又华撑不住了,见史嵩始终未能表态,眼眶一红,竟似要流泪。
史嵩吃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若是不便,明日派人来府里传信便是。大人放心,凡某力所能及之事,敝人定当全力以赴。”
朱又华就等着他这句话,闻言大喜,眉开眼笑道:“史老板当真是大善人,有您在,青州府的百姓有福了。”
史嵩又跟他客套了几句,忽道:“天色已晚,敝店还有些事情亟待处理,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朱大人若无其他吩咐,敝人就先告辞了。”
朱又华忙道:“不打扰不打扰,史老板的事儿要紧。”
史嵩点头,方欲转身,朱又华又似想起了什么,出声叫住他:“史老板,且慢——”
史嵩应声回头,却见朱又华将唐璎往前一推,谄笑道:“巧了吗这不是,寒英的住处恰巧就在您的允棠阁附近,史老板若是不觉搅扰,可让她送您回去。”
说罢又接连对唐璎使了好几个眼色。
史嵩并未插话,似乎也在等她的意思。
唐璎却无暇多顾,脑中全是朱又华的那句“您的允棠阁”。
原来史嵩就是古月姐姐的合伙人。
饶是如此,她却显得有些犹豫,“可我文卷还没看完。”
朱又华皱眉,暗怪她不懂眼色,果断命令道:“我替你看,你去陪史老板。”
唐璎长睫下敛,唇角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如此,便有劳知府大人了。”
朱又华点头,一阵怪异的感觉爬上心头。
既是送客,官轿自然也得用最好的。
唐璎将人带出府署,方欲传轿,一抬头,忽而瞥见史嵩的私人马车旁分立了两名少年,一个十七岁上下,一个十四岁左右,两人见史嵩走了出来,皆露出依恋的目光,眸中饱含热切。
唐璎侧过头,疑惑地看向这位富可敌国的史老板,莫非他年纪轻轻就有了两个孩子?
凝神间,那位十七岁上下的少年似乎也看见了她,先是诧异了一瞬,而后惊喜道:“阿芙姐姐!”
唐璎猛然一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方欲说些什么,史嵩斥道:“阿鑫,不得无礼!”
他咳嗽一声,缓声道:“这位是监察御史章大人。”
那个名叫阿鑫的少年闻言有些失望,却还是恭敬地施礼道:“见过章大人。”
说罢,史嵩又拍了拍阿鑫的肩膀,“这是舍弟史鑫,方才言语多有得罪,还望章大人海涵。”
唐璎连连摆手,“令弟本是无心,史老板言重了。”
史嵩颔首,指了指马车另一侧的十四岁少年,“这是敝人的义弟阿东。”
他边说边招呼那少年:“阿东,快过来跟章大人行礼。”
然而,无论他怎么叫,那个名叫阿东的少年却始终不肯挪动一步,手指紧攥着袖子,目带防备地盯着唐璎。
史嵩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声道:“阿东是敝人在维扬洪灾后捡到的孤儿,自幼父母双亡,性格上有些古怪,章大人莫见怪。”
唐璎笑了笑,“那是自然,史老板多虑了。”
那少年虽然瞧着孤僻,身型却并不瘦弱,面儿上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衣衫的料子亦是极好的,想来在俗物上并未受过苛待,而且从阿东方才看史嵩的眼神不难猜出,他对这位义兄是有孺慕之情的。
朱又华说,史嵩也是穷苦出身,早年间父母亦丧生于苏州的洪灾中,收养阿东的举动想必也是他由己及人,恻隐心作祟而为之。
孤僻的少年可不好带啊,更何况那少年还亡了上双亲。
唐璎转眸看向身侧的
白衣公子,对他的敬意又添了一分。
见宵禁将至,她提议道:“既然阿东公子性格腼腆,不喜生人,不如让阿鑫公子带着他乘您的私轿回去,我用官轿送您吧。”
言罢,史嵩闻言颇为怪异地瞧了她一眼,默然片刻,答应了她的提议。
一路上,史嵩始终不发一言,盯着她的脸兀自出神。
唐璎咳嗽一声,忽而想起朱又华让她“好好招待”的嘱咐,替史嵩斟了一盏茶——“史老板请用茶。”
史嵩没有去接,沉然半晌,冷不丁地开口道:“阿东虽然惧生,阿鑫却是个不怕的,这官轿宽敞,足可容纳十余人,你却连阿鑫也一并支开了。”
他直视着唐璎,语调淡漠,“章大人有话想单独同我说?”
不愧是做生意的,当真天性敏锐。
史嵩的眉毛皱起,嘴角微抿,带着下沉的弧度,就连之前“敝人”的谦称也变成了“我”,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还是个玩儿不得套路的。
唐璎收回茶盏,倒也不急,浅笑道:“史老板莫怪,两位公子年龄尚小,府署人多眼杂,青州又值动荡之际,有些话传出去,怕是于社稷不利。”
史嵩闻言不置可否,“章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见他如此爽快,唐璎也不卖关子,直言道:“史老板可认识阿芙?”
史鑫方才那一嗓子着实将她吓到了,唐璎委实没想到还能在青州碰上妹妹的故人,而史嵩虽然言明史鑫认错了人,可联系起他此前看向自己的眼神,唐璎敢断定他认识姜芙。
姜芙本名唐珺,是忠渝侯府失散多年的嫡次女,亦是唐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两人于面容上有六七分的相似。
听得“阿芙”二字,史嵩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淡然道:“这便是你的问题?”
唐璎摇头,“此乃其一,除此之外,我还有两个疑问。”
“我知道了。”史嵩应得很干脆,“不过在我回答之前,你需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唐璎挑眉,“史老板请讲。”
史嵩直视着她,眸中划过一抹异色。
眼前的女子眉若远黛,鹿眸幽深,与那人一样,是极具柔婉的长相,可细瞧之下,她额间干干净净,半抹艳色也无。同样清丽的一张脸,可少了眉间那枚赤色的花钿,便也失了原本的韵味,任他想再多,故人终究只是故人罢了。
况且故人秉性善良,待他温和,而眼前这个,却是个刁钻之辈。
史嵩叹了口气,思绪有些混杂,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章大人的身份我无意打探,我只是想知道……姜掌柜她如何了?”
他低下眸,“掌柜曾于我有重恩,我”他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只要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就行。”
他果然看出来了。
谈及姜芙,史嵩眸中泛着淡淡的怀念,细看之下,还有些胆怯,这是想着爱慕之人才会露出的眼神。
唐璎了然,阿芙妹妹原先就是允棠阁的掌柜,而如今店铺的老板却变成了史嵩,两人有故旧倒也正常。
她自请被废一事妹妹是知情的,怕她在建安过得不好,还会隔三差五地写信邀她去蜀中,却被她一次次拒绝了。无他,妹妹嫁了人,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她不欲去打扰。
唐璎心生感念,垂眸道:“阿芙每年都会给我写信,除了询问我的近况外,还会聊及自己在蜀地的生活,从书信的内容来看,她这几年过得很好。”
她虽未言明自己的身份,却特意强调了“蜀地”二字,若史嵩当真与妹妹交情匪浅,必然会知道她的去向。
果然,史嵩听后只是沉默,并未过多怀疑,片刻后,从喉间干涩地挤出一句“那就好。”
唐璎抬眸,只见这位芝兰玉树的公子一手托着腮,半垂着眼睑,眉宇间似乎有些落寞,让人瞧不出他究竟是欢喜多一点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顿了顿,她又抛出第二个问题:“史老板……您同允棠阁的另一位东家……究竟是何关系?”
语毕,史嵩眸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诧,却又很快被他掩藏起来,敛眸平淡道:“允棠阁只我一个老板。”
嘴倒是挺严,唐璎放下心来,眸中闪过赞许之色。
若他敢将阿姊供出来,第三个问题她便不会问出口了。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思及眼下青州府米粮短缺的困境,唐璎肃容道:“方才听朱大人说,史老板高义,竟在去年十月为广州抗倭捐了近四万石粮……”
她鹿眸一凛,目光犀利地盯着史嵩,“敢问那些粮,老板是从何处寻来的?”
咸南近几年灾害频发,雨季少,收成差,各地粮食更是供不应求。
这年头,钱好赚,粮却不易弄到手,况且史嵩虽富,名下的产业却以商铺居多,田产甚少,然而他一出手就是四万石粮,其源头实为可疑。
唐璎这话问的冒犯,商贾之间的钱货往来当属机密,寻常不会告诉他人,她这般也不过是想探探史嵩的反应,并不指望他会作答。
然而史嵩的表现却出乎意料的坦诚。
“去年蝗灾过后没多久,广州府匪寇蜂起,那些倭匪们到处打家劫舍,糟践庄稼,还蓄意纵火,无恶不作,闹得百姓民食不果腹,而彼时恰有一个名叫唐珏的商人正四处兜售粮食,我观他面善,不似奸人,便在他那里买了六万石。”
他浅抿一口茶,续道:“那六万石中,有四万旦被我拿去赈济广州府了,剩下的两万则囤了起来,本想拿去捐给建安九回坊的流民,却忽而闻得青州地旱的消息,同朱大人商议过后,我临时改了主意,欲将这些粮拿来救急。”
唐璎闻言大惊,这事儿跟唐珏还有关系?
而且……她凝眉,史嵩既然能有今日的成就,想必也是几经商海沉浮狠人,素来头脑敏锐、洞察力强,既如此,他如何敢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做如此大一笔交易?
思来想去似乎就只有一种原因……
史嵩从前旅居建安时应当是不曾见过忠渝侯的,更是无从知晓他乃阿芙的生父,而之所以会觉得他面善,不过是因为唐珏长得像他的心上人罢了。
唐璎一阵无言,暗自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宵禁的前一刻,她将史嵩送回了允棠阁。
允棠阁除开后头的小院外,里头还设有几间私厢可供客人休息,史嵩却并未歇下,而是去仓房点起了账。
真是个狠人。
安顿好史嵩后,唐璎回了斜对侧的小院。
她到时,姚半雪尚未歇下,正独坐在一棵桂树下同自己对弈,月色朦胧,抚过他的发顶,映在他流畅的侧颊上,光影交错间,似月下的仙人。
他似乎很专注,偶有花瓣落到他的肩头也未曾察觉。
看到这副景象,唐璎忽然心下泛酸。
曾几何时,也有人似他这般端坐于桂树下,一边下棋一边笑着唤她的名字。
——“阿璎,忠渝侯所犯一事与你无干,你不必自责,孤不会怪你。”
——“阿璎,孤已令羽林卫在东宫设禁,往后钟谧求见,你无需理睬,他不敢强闯。至于前朝之事,你亦无需挂心,孤自会处理妥当。”
——“阿璎,钦天监的人说后日有秋星昼见的奇观,你若得空,陪孤去看看可好?”
——“阿璎,你记住,无论发生何事,东宫是你永远的家,孤只属于你一人。”
印象中的那个人一袭紫衣,每每看向她时,妖冶的狐眸中总会泛起宠溺的光泽,似珍酒般令人迷醉,如练的月辉暖意融融,落在他的玉面上,将她眼尾的红痣染得柔和。
思及古月姐姐半个月前的话,唐璎再次心乱如麻,想要逃避的情绪乍然涌现,苦涩的感觉溢满胸膛。
忽然,一阵清冷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回来了。”
很简单的两个字。
唐璎回过头,却见姚半雪脸色略僵,刀刻般的面庞在月光的映衬下有些发冷,一双幽潭般的寒眸
静的有些吓人,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唐璎忙活了一整日,早已疲惫至极,见他如此,倒也懒得热络,随意“嗯”了一声便想回去休息了。
“等等。”
姚半雪叫住她,又看向张小满,吩咐道:“让厨娘将夜宵拿去热热。”
张小满显得很不情愿,抿嘴道:“大人今日是用过晚膳的,此间过了还不到一个时辰,用多了怕是容易积食,为免影响休息,莫不如将这顿宵夜免了吧。”
姚半雪哪儿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一双寒眸轻轻地扫了过去,声音亦跟着沉了几分,“要本官再说一遍么?还不快去!”
张小满委屈至极,却又不敢反抗,只得红着眼眶去办事儿了。
张小满走后,姚半雪转头看向唐璎,“宵夜做的有些多,你也留下来用点儿。”
她点头,“多谢姚大人。”
很快,几碗清淡的热食便被呈了上来。
唐璎并未同他客气,地旱一事来得突然,匆忙间她只用了早晨那一顿,午膳和晚膳都未来得及吃,此刻正饿得前胸贴后背,见了那些色泽光鲜的菜肴,拿了双玉箸便大快朵颐起来。
而姚半雪自始至终都并未动筷,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吃。
一碗暖汤下肚,唐璎的情绪微有缓和,主动开口道:“大人,我还想去趟钱氏香铺。”
姚半雪不发一言,默然递给她一张帕子,示意她继续。
唐璎擦了擦嘴,放下玉箸。
“我今早尝的草,味道和半月前在辛老五地里尝的十分相似,就连香味也是。”
说起尝草之事,姚半雪眉头越皱越深,想来还在为她“以身试毒”的做法生气。
唐璎却只作未见,续道:“蹊跷的是,那味道竟也同唐珏身上的栀子香如出一辙。”
姚半雪启唇,声音低寒:“你怀疑他?”
“嗯。”唐璎点头,目光变得凝重,“我从史老板口中得知,他捐给广州府的那些义粮,皆是去年十月从唐珏那儿买来的。”
而广安三年十月,正是青州蝗灾过后农田开始肥沃的时候,这时机实在巧合的紧。
她咳嗽一声,续道:“听朱大人说,钱老是青州香行的老人,有着四十余年的制香经验,想必见多识广,至于那枯草中的栀子香,他或能找出其根源。”
说罢,又怕姚半雪跟过去搅局,顺道还补充了一句,“咳……我这回过去当真只是为了寻找香源,绝无打探您的意思……”
姚半雪听完沉默不语,神色阴晴不定,过了好半晌,他才来了一句——
“史老板就是方才送你回来那人?”
唐璎错愕,他方才不是在下棋?怎么眼睛还长到外边儿去了?
她摇摇头,如实道:“并非史老板送我,乃是朱大人吩咐我将他送回来的。”
说罢,又抿了抿唇,“大人,钱老那事儿……”
姚半雪放在茶盏,回答的很干脆:“随你,我不会插手。”
见她吃得差不多了,又喊来仆役收拾桌子,临走前,还不忘刺她一句——“你什么都敢试,总有中毒而亡的一天。”
唐璎一阵无言,若非田利芳之前测过土壤的毒性,以姚半雪的紧张程度,她真会怀疑自己命不久矣
第85章 第八十四章“姚大人若是如此,我会很……
入夜后,青州下起了小雨。
雨滴“哒哒”敲击着瓦檐,秋风拂过,卷起丝丝凉意,不一会儿,窗缝下的文卷便被潮气氤湿。
幽灯下,唐璎伏案给黎靖北写信。
青州地旱的情况日益严峻,易显虽然早已上报,但眼前的局势并未明朗,唐璎担忧他有所隐瞒,遂决定亲自给建安去一封信。
分明是一封再寻常不过的奏折,她在建安的那两年也没少写,更狠的弹劾奏章她都递过,可一想到阅信人,内心便有些乱糟糟的,几番提笔,却迟迟不肯落下,直到纸页的边缘被雨水浸透,才缓缓回过神来。
唐璎叹了口气,起身将窗拴拉紧了些,复又伏回桌案前。
这封信她修修改改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写完,说罢青州的情况,又提到了史嵩和唐珏钱粮交易之事,疑心是去年的赈灾款项出了问题,请旨圣上遣人过来调查。
写完后,她盖上官印,将信放入封套内,次日一大早亲自送去了通政司。
信寄过去很快,两三日便可达,然而朝廷的赈灾款却没那么快下来,就算是急赈,经过报灾、勘灾、审户等一系列程序后,放赈的过程也仍要持续月余。
之后的半个月,各州县陆续开始自救,有粮的开仓放粮,没粮的向邻州借,哪怕是陈米、烂米都变得稀如珍宝。
朱又华未曾料到今岁的灾情如此严重,地旱之广,饥民之多,足以将整个青州颠覆成一片荒海,就连史嵩带回来的那两万石粮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无奈之下,他不得不放了府署的大半粮食,而后又向邻省借了一万石,饶是如此,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这些粮很快也会难以为继。
天灾之下,官民之间的合作尤为重要。
代表官方的按察副使崔明和负责管理灾民,制止暴乱,安抚民心,而民间的义商则以古月和史嵩为首,他们或捐银捐粮,或设棚施粥,赈济乡民。眼见入了秋,就连杨九娘也跟着无偿做了许多冬衣、鞋袜之类的织物帮助百姓御寒。
田利芳一边研究着地旱的成因,一边探寻着土壤改良之法,每日早出晚归,弄的浑身灰扑扑的,连九娘看着都有些不忍,忧心他吃不上饭,偶尔还会送些吃食过去。
史鑫于做官行商上都没有天赋,对木工倒是颇有研究,听说山间野果多,连夜改善了数十把采摘工具,带着阿东和一干男丁上山采果去了。野果虽然不如藜麦饱腹,却也能勉强充饥,至少使人不至饿死。
天灾之下,官民互济,齐心抗灾,士农工商,不分贵贱,通力合作。
看着眼前众志成城的景象,唐璎心生触动,这约莫就是黎靖北的愿景吧。
四业平等,始为安邦之道。
半个月后,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到了,朱又华前去接待时,唐璎也看清了他的长相,不免有些惊讶。
此人约莫知天命的年纪,一身朱衣跨坐在骏马上,五官板正,下巴上还留着几缕美髯,如炬的目色中闪着精光,似一只洞悉世事的老狐狸。
——竟是户部尚书姚思源。
姚思源翻身下马,似笑非笑地看了朱又华一眼,直言道:“听闻青州府地旱颇为严重,圣上特派本官前来放赈。”
唐璎了然,从建安到青州,他们一行人费了将近两个月才赶到,而姚思源却未及半个月就到了,显然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她所奏之事,黎靖北到底还是上了心。
朱又华则是相当震惊,不明白陛下为何会派一名二品大员过来放赈,还是位户部的堂官,他不敢怠慢,赶紧将人请了进来。
出乎意料的是,此事竟也惊动了易显。
姚思源跨进府署还没半刻钟,易显竟也赶了过来,见了人,脸上挂起和煦的笑容,“恭迎尚书大人驾临山东。”
姚思源乃京官,又是户部的话事人,虽说职级只比易显高了半品,权力却比他大上不少,更何况,他此番也算是天子亲派的钦差,易显对他自然是毕恭毕敬的。
待易显行完礼,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姚思源问他:“山东地旱后,布政司、按察司、以及都指挥司俱忙得不可开交,令子身为按察司的长官,为何独独不见他的身影?”
他这话问得有些犀利,隐隐带有审问的姿态,可偏生眸中含着笑,面上又是一副松快的神情,似是在闲聊。
易显摸不准他的态度,停顿片刻,垂眸回道:“犬子近日染了天花,不便出门,未免祸及百姓,下官将他隔去了别庄静养,目前按察司的一应事物皆由崔副使暂理,尚未出现错漏之处。”
“天花?”
姚思源意味深长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眸中迸射出若有所思地精光。
易显颔首,又道:“染病虽非犬子所愿,误职却是事实,大人安心,待犬子病愈,下官定会让他亲自去按察司请辞。”
唐璎闻言大惊,易启温不过是临时染了疾,事后罚俸即可,缘何会闹到辞官的境地?
况且……易启温不是易显的独子么?易显不替他遮掩便也罢了,哪有老子亲自摘儿子官帽的?
她看向易显,眸光变得复杂。
姚思源“哦”了一声,顺势对易启温的情况表示了关心,而后话锋一转,从善如流道:“既如此,一应银粮相关的赈资,本官便交由崔副使主理罢。”
易显皱了皱眉,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好开口。
片刻后,他抿了
口茶,状似不经意般提道:“按说放赈一事,当由户部侍郎或陛下特遣到地方的巡抚受理,尚书大人身为一部之首,向来席不暇暖,日理万机的,缘何会亲自过来呀?”
林建乃户部左侍郎,又兼任过维扬巡抚,按说派他来青州放赈才是最合适的,然而非但他没来,来的人还变成了姚尚书。
听了这话,姚思源只是笑笑,“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个中细节本官也不敢多问,身为臣子,只管服从安排便是。”
姚思源是说惯了官话的,一番话说了跟没说似的,休想让人从他身上打探到任何信息。
易显思索片刻,旋即了然,前年维扬的那起科举贪墨案影响深远,不仅让受卷官和李翰林接连落马,鹿鸣宴上还死了人,就连天子特派的布政使亦身殒府署,而彼时身为巡抚的林建想必也受到了波及,况且鹿鸣宴还是他主持的。
放赈一事毕竟与钱粮挂钩,或是因为李翰林的前车之鉴,陛下不愿再相信他了。
思及此,易显心中已有了计较。
此后,几人就青州府目前的形势聊了许久,酒酣耳热之际,姚思源突然话锋一转:“其实此来青州,除了放赈外,本官还想看看去年蝗灾的赈灾账目。”
不知是不是唐璎的错觉,她总感觉姚思源说这话时,易显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朝她这边闪了一下。
此言一出,易显尚算镇定,朱又华却肉眼可见地慌了。
“大人这是要查查查账?”
他内心哇凉一片,难怪圣上会派个户部尚书下来呢!正二品的大员,又顶着个钦差的身份,他若想查点儿什么,谁敢阻拦?!
朱又华自己倒不惧被查,就怕手底下的人不干净。他是一州之长,若是真让姚思源查出点儿什么,无论是谁,他都会受到牵连,升官的事儿自然也就没了着落,届时若真出了事儿,他是帮,还是不帮?
最头疼的是若非某件事儿真露了苗头,圣上也不会突然派人过来查账。
他正焦急着,易显那头却显得十分坦然,见他迟迟未动,黑着脸斥道:“尚书大人的话你没听见吗?还不快去?!”
朱又华抿紧唇,哆嗦着应了声“是”。
他深吸一口气,好在今日来的不是锦衣卫,若是真发生点儿什么,倒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须臾,一摞摞厚重的账簿被呈了上来。
姚思源抽出最早的一册细细翻看起来,一册看完又翻开下一册,如此往复,从正午看到日暮,他的眉头始终未动一下,易显亦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朱又华则早已汗流浃背。
酉时,姚思源扫完最后一本账,朝朱又华笑了笑,“朱大人这帐做的不错。”
朱又华抬眸,一时摸不清他话里的意思,顷刻,却听他又道:“该买的粮、该建的房,以及一应耗损和增补的款项,全都对得上,极少有谬误错漏之处,这账,朱大人着实用心了。”
这应当算是肯定了吧……
朱又华始松了一口气。
这时,一旁的易显也朝他投来赞许的目光,“朱大人辛苦了。”
一连得了两位大人的夸奖,朱又华脸色涨红,连忙自谦道:“二位谬赞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饶是如此,他内心却是不安的,抬头望了眼窗外的天,似是想起了什么,问姚思源:“姚大人在青州可有落脚之处?”
此话一出,易显的目光也转了过来,显然也很好奇这一点。
姚思源却不甚在意,“这我倒未曾考虑过。”说罢,眼皮一撩,对朱又华随意道:“你替我在府署寻间干净的厢房即可。”
“是。”
朱又华得了吩咐,当即着人去安排了。
易显本就是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的,手头还有一堆事亟待处理,见姚思源生了歇下的心思,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唐璎也准备请辞,朱又华却道:“寒英,姚大人最喜碧螺春,你去替他斟一壶。”
唐璎一顿,她职级虽小,朱又华却对她向来客气,从未给她安排过琐事,如今让她留下来斟茶,想必是有些话想说,还是得避开易显的那种。
思及此,她的思绪逐渐凝重了起来,抬眼看向主位上的人。
姚思源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却并未过多表示,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转头对朱又华笑了笑。
“朱大人明知我祖籍青州,却还故意询问我是否有落脚之处,可是想寻个由头将我单独留下来说话?”
姚思源混迹官场多年,哪儿会听不懂朱又华的弦外之音,原是打算回老宅的,听他这一说,当即便选择留了下来。
朱又华讪然,理虽如此,话可不兴挑明了说,遂找补道:“尚书大人哪里的话,您的祖宅有些远,下官只是心忧大人出行不便罢了。”
见他不肯明说,姚思源倒也不恼,含着笑等着他继续。
朱又华咳嗽一声,含蓄道:“去岁赈灾的款项,每一笔都是在下官的监督下誊录到账簿上去的,大体上并无差池,然而除开帐目外,某个地方倒是有些蹊跷。”
姚思源“哦”了一声,从善如流道:“详细说说。”
朱又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顿了顿,续道:“蝗灾始于去年五月,彼时地里草木俱尽,路上饿殍遍野,青州宛如人间炼狱之后的八月,农户们用上了一种特殊的肥料,短短两个月,地里竟都长出了庄稼,而且长势喜人,远超一般农作物……”
此类情况姚思源在来之前已经听圣上提过了,皱眉催促道:“然后呢?”
朱又华的眼睛左右瞟了瞟,又道:“那肥料的方子原是小易大人想的,里头有一味香肥极其珍贵,价格不菲,佃户们负担不起,一个名叫唐珏的义商便自掏腰包替他们垫付了,事后倒也没让他们还钱,而是采取了返粮的方式——日后若是收成好,佃户们用粮食将欠的香肥钱补齐即可,若是收成差,不补也成,声称绝不多百姓赚一分钱。”
说到此处,朱又华脸色发僵,声音也小了下去,“至于如今出问题的是不是这味香肥,下官便不知了……”
姚思源听言不置可否,唐璎却直皱眉——
唐珏爵位被削后,侯府也跟着被抄了,他哪儿来的余钱赈济灾民?
还有这个朱又华想必一早就察觉到蹊跷了,可即使如此,她和姚半雪来了一个多月他不说,却偏巧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往上报,明显是不想趟这趟浑水。
他之前之所以不报,恐是怕得罪什么人,毕竟姚半雪来意不明,而她又是个七品小官,还不足以撼动整个青州府的根系,而如今又选择上报,不过是因为出了事儿,姚思源又突然带着圣意突然造访,慌急之下,他须得想办法将自己给摘干净了。
“一旦牵扯到自身利益,人人都只会想着明哲保身。”
唐璎走神间,一道凛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朱又华不知何时早已离开。
姚半雪一袭白衣,自回廊处穿过,带着一身清寒之气,也不知朱又华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他遥望她,隔着碧波
水榭,眉宇间凝结着漠然——
“失望了吗?这就是官场。”
唐璎摇头,“朱又华其人惯会见风使舵,趋利避害,我早有预料。”
她回望着她,鹿眸微弯,隐含了几分慧黠,“但姚大人若是如此,我会很失望。”
秋风拂过,带起一阵桂香,清甜的花香在空中浮动,腻得他心间发痒,手指也不自觉蜷缩了寸许。
一声雁鸣打断了他的思绪,姚半雪将手隐入袖中,不再看唐璎,转身朝主位上的人行礼——
“见过伯父。”
他俩竟是亲戚……
唐璎看看姚思源,又看看姚半雪,一个老谋深算,一个冷漠板正,端看面相倒真看不出两人是一家的。
姚思源弯着眸,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穿巡,片刻,忽而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指着唐璎打趣道:“这位是赤芒的夫人?”
唐璎皱眉,只觉他是故意为之,朱又华方才分明介绍过她,她又穿着官袍,他岂会不知她身份?
更何况……姚思源既为姚半雪的伯父,他侄儿成没成亲他会不知道?
姚半雪听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寒声道:“此人乃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广安三年进士出身,先后担任过维扬仵作,都察院照磨所都事,于科举贪墨案、禁毒贩制案皆有突出表现,此番特被陛下派来青州府巡视农田。”
他停顿片刻,清咳一声道:“侄儿与她不熟,只是偶然有过数面之缘罢了。”
姚思源斜了他一眼,不熟你还说这么多……恐怕连你老子的履历都背不得这么熟吧……
他颇觉无趣,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忽又想起一事,肃容道:“你也许久未回青州了,后日重阳,随我去墓园看看忱琼吧。”
姚半雪顿了顿,敛眸道:“是。”
第86章 第八十五章“还是姑娘待我好。”……
朱又华离开后没多久,唐璎也跟着回去了,姚半雪和姚思源一直聊到深夜,眼见宵禁已过,两人便一道歇在了府署。
次日,姚半雪起身后又去了易府,唐璎则带着从诸县采回来的枯草去了钱氏香铺。
重阳将至,榆树街人头攒动,街道上浮动着艾香,就连往日门可罗雀的香铺前亦是人满为患。
唐璎这回没走后院,而是直接绕去了正门。
榆阴笼罩下,木架上堆满了各色熏香,沉檀龙麝,花竹果草,应有尽有,隔着空档依次罗列在网格内,以防串味儿。
唐璎被人群推搡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顿首,无意间瞥见货架的左侧立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佝偻着身子往香囊里灌香。老头的衣衫被热汗浸湿,一双枯瘦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虽然上了年纪,精神却依旧矍铄。
“钱老!”唐璎放声道。
老头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装作没看见似的继续忙起眼前的活儿。
唐璎一愣,方想再说点儿什么,那老头忽然停了手中的动作,佝着身子离开了。
半刻钟后,随着“吱呀”一声响,店铺的侧门被人推开了,钱老探出头,张了张嘴,似乎对她说了句什么。
榆树街人声鼎沸,唐璎听不太清,看口型应该是“进来说”。
她将信将疑地进了屋,方踏进门,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又想来打听什么?”
唐璎侧过头,此时的钱老换了身干净的布衫,肩上搭着一条汗巾,正一脸警惕地看着她。
许是事先得了姚半雪的吩咐,钱老这回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见了她,虽然神色依旧难看,但至少愿意让她进屋了。
唐璎讪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只小木盒,打开递给他——“钱老可曾闻过这味儿?”
木盒里躺着的,正是她从诸县的旱地带来的枯草。
钱老接过木盒,扇闻了几下,皱了皱眉,又用鼻子凑近嗅了嗅,眉头越皱越深。
须臾,他合上盖子,将木盒粗鲁地丢给唐璎,不耐道:“老了,鼻子不中用了,闻不出来。”
说罢,又朝里屋吼了一声:“盛子——”
“哎,师傅!来了!”
很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儿从屋内走出,他的声音高亢嘹亮,一身打扮却不同寻常。
九月初正是秋老虎肆虐之际,这个名叫盛子的年轻人却穿着棉质长袖,脸上还戴面罩,露出来的眼周疤痕遍布,形状狰狞,就连脖颈处的肌肤亦被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颇显诡态。
“这是香铺的学徒——盛子。”钱老却似乎习以为常,对唐璎微一颔首,“两年前,老夫已将一身技艺尽数传给他,你有疑问跟他说。”
唐璎隐下心中疑惑,礼貌地打招呼:“盛子哥好。”
盛子常年躲在后屋制香,鲜少见人,更何况是个清丽的女人,听了唐璎这声“盛子哥”,不由眼睫半敛,显得有些局促。
“咳咳……姑……姑娘有何事相询?”
唐璎打开木盒递给他,开门见山道:“这里头的草我尝过,细嚼之下,似有一股栀子香涌入鼻腔,我想知道这香味儿的来源。”
盛子点点头,拈起几根草,凑近闻了闻,眉头微蹙,而后背过身,又掀开面罩尝了尝。
他乃制香之人,常年与各类花木打交道,对栀子的气味更是极为敏感。
须臾,他戴好面罩转过身,笃定道:“这香味儿虽然闻着像栀子,实则与栀子无关,倒似南疆那边的香料。”
唐璎凝眉,“南疆?”
盛子点头,忽又踌躇道:“寻常香料洒进土里,不太可能生出带有该香味儿的作物这枯草的味道着实来得蹊跷。”
他挠了挠后脑勺,显得有些惭愧,“在下不才,实在尝不出这香味儿的来源。”
见唐璎似乎有些失望,又道:“不过我家中倒是有几本关于南疆香料的古籍,姑娘若是不急,且等我忙完这一阵儿后回家找找,至多不过两三日便可给姑娘答复。”
唐璎闻言大喜,对他深鞠一躬,“如此便有劳小哥了。”
起身时,她猛然嗅到一阵熟悉的合欢香,香味是从盛子身上传来的,似有若无,清淡馨甜,与姚半雪身上的味道十分相似,却少了那份浓烈。
“这合欢的香方……”唐璎顿首,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可是来自忱琼?”
同样的香,姚半雪曾在都察院的湖心亭调制过,还说那合欢是已故弟弟留下来的香方,若盛子身上的香味也来自忱琼,那么……
再次听到“忱琼”的名字,钱老浑身一颤,猛然别过头,眸中划过沉痛。
而盛子却似受了某种刺激,顷刻间呼吸急促,手心也开始冒汗,连眼眶都红了一只。
他一改方才的羞赧,眉宇间满是颓丧和悲戚,落了句“我还有事,先去忙了”后,急匆匆地跑开了。
须臾,钱老将目光调向唐璎,眸中怒意炽烈,扬手连摆了几个驱赶的动作,一脸晦气模样。
“没事儿了就赶紧走!别杵着碍事儿!我们还有得忙!!”
唐璎虽然心下疑惑,却也了解钱老脾性,深知再磨下去只会让他愈加烦闷,遂决意改日再来。
回到小院,姚半雪不在,田利芳和杨九娘二人似乎才从慧芳园回来,九娘悠悠地哼着小曲儿,田利芳则垂着头一言不发,颊侧似饮了酒般飘着酡红。
哟,有情况。
唐璎咳嗽一声,两人皆朝她望来。
她弯眸看向九娘,打趣道:“我道田利芳这个琵琶痴会将谁薅去慧芳园受罪,原来是你。”
田利芳听言不乐意了,“什么‘受罪’,琵琶之音乃仙乐,你不懂欣赏罢了。”
九娘不知两人关系,急着解释道:“寒英误会了,慧芳园的琵琶乃咸南首屈一指,我也是借了田公子的光才得以一闻,若非她缺女伴,以我的身份,又如何能听到那般醉人的乐曲。”
唐璎挑眉,“女伴?”
九娘“嗯”了一声,如实道:“慧芳园的男宾赴宴时皆需携一名女子入场 ,田公子暂且寻不到人,只好将我拉过去充数。”
哦?她怎么不知这规矩?
唐璎露出促狭的笑,而田利芳却仿似一只惊弓之鸟,瞪大眼睛结巴道:“你……你……我……”
惶急之下,他似被呛到了,猛咳几声之后看向九娘,哀求道:“我有事儿要跟章大人商量,烦请姑娘先……咳咳咳……”
九娘有些担心,顺手拍了拍他的背,手落上去的那两下,却将他拍得脊背僵直,她还想再拍拍田利芳的肩膀时,却被他闪身躲过了。
九娘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神态变得有些羞窘,喃声道:“你们先聊……我……我就不打搅了。”
转身时,却被唐璎一把扯过衣袖,附耳小声道:“田利芳这个人,温顺,忠义,还体贴,是个会过日子的。”
“你胡说什么呢?!”
九娘大惊,颊边飞起一抹羞红,看向田利芳的眼神有了瞬间的闪避,拉过袖子急匆匆地跑开了。
唐璎望着九娘离去的方向笑了笑,心底升起一股满足。
田利芳是她的发小,为人直爽,诚实可靠,若能觅得九娘这般良人,倒也不失为一桩喜事。好在九娘也从江临的阴影中逐渐走了出来,是时候重新出发了。
田利芳看着九娘仓皇而逃的背影,不解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一些闺阁女子的乐事儿。”
未等他细问,唐璎话锋一转,正色道:“地旱的原因可找到了?”
“尚未。”
田利芳叹了口气,“火烧、水灌、甚至各类催产的肥料都试过了,土壤的肥力依旧为零,不过……”他顿了顿,“我近日倒有个新的发现。”
唐璎:“你说。”
“那些裂土虽然瞧着可怖,表层除了枯草之外空无一物,可我总觉着……”说到此处,田利芳的脸色变得凝重,眸中盛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土壤底下似有生命在涌动。”
唐璎一惊,背后泛起一阵凉意,半晌,她缓声道:“我知道了。”
*
丹枫炽烈,秋意正浓,杨九娘烙了两张桂花饼,正准备给田利芳送去。
地旱后,青州府粮食短缺,好容易熬来了建安的补给,放赈的过程却又极为缓慢,不少饥民挨不到领粮那日便被活活饿死了,官府无法,只能将程序简之又简,却依旧无法阻挡饿殍遍野的趋势。
相比之下,允棠阁尚算仁义,每日都风无雨阻地布棚施粥,赈济灾民。雇员方面,除开照常发放的例银外,阁内的凤娘和小厮每人每日皆可领三张素饼。
九娘胃口不大,一张素饼加上几碗清粥足可果腹,倒是田利芳这般日日伏在地间劳作的人,不仅体力消耗大,还容易耽误用膳的时辰,常常饥一餐饱一餐。
她敲门时,田利芳正要歇息,一袭白色的中衣立在幽幽烛火下,高大挺拔。
见了她,那高大的身躯却跟个害羞小媳妇儿似地捂紧了襟口,仓皇道:“你……你怎么来了?”
他皮肤极白,面上染着飞霞,似晕开后的胭脂,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害得九娘也莫名跟着脸热。
她咳嗽一声,晃了晃手中的油纸袋,“我来给你送饼。”
田利芳却不受,“你吃吧,我不饿。”
九娘硬塞给他,“我有过午不食的习惯,尔来已有两年了,你莫引我破戒,倒是你,干活累,得多吃点儿。”
田利芳似还要跟她争,九娘柳眉一拧,不悦道:“我今日给你送过去的午膳,你是不是又没动!”
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说起这个,田利芳的气势顿时弱了几分,长睫垂向一侧,微声道:“不是……我都吃光了的……”说罢,他举起一侧空掉的食盒。
九娘却黑了脸,“你莫骗我,我方才分明看见你在院子后头用完了才进来的。”
谎言被九娘拆穿,田利芳的脸涨得通红,立时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
不一会儿,他面上的霞红又蔓延至耳根,左侧的耳垂圆润饱满,透着柔润的绯色,似一颗上好的玛瑙。
“抱歉,我给忙忘了”
他是维扬人,说话时语调中带了点江南地方的吴侬软语,细听之下,竟有种哄人的感觉。九娘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寒英的那句——“温顺,忠义,还体贴,是个会过日子的。”双颊不禁染上浅薄的赤色。
她咳嗽一声,“下不为例。”
田利芳乖顺地点点头,两人相顾无言,九娘忽觉口干,抿了抿唇,忽而看向木架上的一件春衫。
“你那衫子豁了个口,我闲来无事,索性替你补了下。”
那是一件黄鹂织锦双面绣的长衫,面料精致,织纹繁复。田利芳素来节俭,衣衫上总是透着破洞,那长衫应当是他最好的一件衣裳,平日里想必爱护至极。
果然,田利芳闻言十分惊喜,拿起那长衫左右瞧了瞧,而后激动地握住了九娘的手,“多谢姑娘!”
九娘一惊,迅速将手抽开。
她鲜少与男子亲近,从前与江临相处时便极为克制,此番被田利芳一碰,一颗心猛然震动起来,手背上还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倒是不讨厌这种感觉,只是……
九娘摇了摇头,沉默片刻,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不客气。”
田利芳亦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道:“抱歉,是我冒犯了。”
他略带懊丧地垂下头,心中升起一股恼意。
长这么大,这还是他头一回碰到女子的柔荑,小小的一只冰凉绵软,肌肤相触的瞬间,竟叫他生出了某种隐秘的渴望,手心沁出了一层薄汗,就在她抽手而出的一瞬间,他的心也跟着变得空落落的。
忍住心间的失落,田利芳垂眸:“那春衫,是我及冠那年祖母亲手为我绣制的,费了足足五个月,这些年我一直小心珍藏着,前些日子却不知怎的突然豁了个口,我还心疼了好一阵儿,得亏姑娘手艺好。”
说罢,他宝贝似地抚了抚那衣衫的褶皱处,而后一丝不苟地叠好,放进衣橱。
见他神色落寞,九娘踌躇道:“你祖母”
她向来不善言辞,话说一半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下去。
田利芳却似能读懂她的心思,柔声道:“姑娘莫担心,就是些头疼的小毛病,有龙太医帮着诊治,已经比前些年好太多了。”
九娘垂眸,心里却是不大同意的,若只是小毛病,何至一治就是十几年……
寒英曾告诉她,田利芳五岁那年父母就患虏疮去世了,他是由祖母一手拉扯大的,十岁那年祖母又生了头疾,好些年都不见好,唯有龙太医的方子能起点儿效,他此番入仕也是为了替祖母寻医。
思及此,九娘心尖泛起微微的酸涩,沉吟半晌,忽而提议道:“快入秋了,横竖我最近得空,田老夫人既然喜欢双面绣,赶明儿我便替她缝两件双面绣的袄子吧。”
说罢,未等田利芳反应,又将带来的布包摊开,从里头拿出一双蜀锦鞋,喃声道:“还有,你说的对,鞋是用来穿的,不是挂在橱窗里头看的。”
田利芳低头,蜀锦鞋就静静地卧在她的掌心,赭色的鞋面上泛着柔润的光泽,缝隙和底板处纤尘不染,是他不久前才刷过的那双,也是他垂眸,她绣给他已故未婚夫的那一双
九娘将锦鞋放进田利芳手中,恬笑道:“既然公子穿着合脚,我便将它赠予你,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两载过去,故人遗物所能带给她的,不论是伤痛还是慰藉,都提醒着她该往前迈进了。
田利芳颤抖着双唇,激动之色溢于言表,接过鞋紧紧地按进怀里,如揣着一块稀世珍宝,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容腼腆又真挚,喉头几番哽咽,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还是姑娘待我好。”
九娘亦跟着笑了笑,笑靥映在烛光下,似丹青里的仕女,温雅娴静。
第87章 第八十六章“巧言令色。”
姚思源的到来让土旱的危机有所缓解,饶是如此,由于赈灾的程序过于冗杂,短短一月内仍然饿死了不少饥民。
易显的折子递上去后,朝廷紧赶着又派了一大批官员前来审户、放赈。
考虑到青州府的受灾情况,黎靖北紧急颁布了“先放后审”的制度,即待官府划分完灾分、极次后,再由灾民自主填写赈票,并凭借赈票“先领粮,后受审”,如此一来,不仅减轻了官员的审查负担,还让灾民们不必在等待的过程中虚耗生命。
当然,灾民中若有谎报、虚报者,一经查处,即按杀人罪处以极刑。
勘灾后的一个月,唐璎忙得脚不沾地,不但要清理、核对赈
票的数目,还要协同督赈官监察放赈的官员是否有贪赃枉法的行径。
九月初九,朝廷放完第二批救济粮后,唐璎也迎来了她的首个休沐日。
姚半雪一连几日都未回官舍,不是在易府做客就是在府署督查账目,今日重阳,他终于抽空回了趟老宅。
姚氏的祖宅位于青名山脚下,是颖川一脉的发源地。
碧空下,山峦起伏,群山之间隐着一条长长的溪流,溪水的起源处,一座庄严的屋宇浩然而立,那屋宇便是姚氏的百年祠堂,祠堂内供奉着姚氏历代先祖的灵牌,下设供桌、蒲团若干,以供后人祭扫。
姚半雪点燃三炷香,恭敬叩首。
礼毕,他看蒲团另一侧的女子,语气微凉,“你跟来做什么?”
女子学着他的模样依次点燃三炷香,恭敬叩首后,缓缓吐出两个字——“祭祖。”
听到“祭祖”二字,姚半雪眉头微蹙,眸中染上某种说不清的深蕴。
半晌,他寒声道:“重阳大祭,你作为晚辈,不去你唐氏先辈那儿磕头,倒跑来青名山祭奠我的祖先?”
还祭祖
他们之间一无亲缘关系,二无夫妻之情,她跑来祭拜他的先祖算怎么回事儿?姚府便罢了,祠堂乃姚氏重地,唯宗室子弟可入内,伯父竟也肯放她进来?
女子闻言动作未停,又点了三炷香,眉宇间一片平淡。
“大人赠我名姓,教我为官之道,陪我为师父沉冤昭雪,予我之恩不异于再生父母,既是父母,那父母的祖辈自然也是要来祭拜的。”
这话她说的真假参半。
一路走来,姚半雪的确帮了她不少,对此她也是感激的,只是远远还没到“再生父母”的境地。
敞亮话嘛,谁不会说。
眼前的女子一袭素净的白绫长衫,外罩青绿官袍,云髻高挽,双膝并拢跪在蒲团上,握着线香的手微微前倾,模样颇为虔诚。
结识许久,姚半雪显然不会相信她的鬼话,却还是忍不住红了耳根,低喃了一句:“巧言令色。”
唐璎并未听见他的低语,只是出神地望着眼前的壁龛,思绪逐渐收紧。
没错,她来此另有目的——
肥料是易启温提供的,且以易显对辛老五一案的紧张程度来看,他们父子二人与地旱一事定然脱不开干系,而姚半雪与易府往来频繁,想必也知道些什么。
当然,知道些什么便也罢了,就怕他也参与了些什么……
辛老五的事儿过去后,她便开始悄悄留意起姚半雪的行踪,却发现他近半月以来不是在易府就是在府署,偶尔也会回官舍休息,唯今日出了趟远门,唐璎心觉有异,便也厚着脸皮跟了过来。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似乎真是来祭祖的……
不知何故,姚思源对她似乎格外包容,不仅亲自将她引入祠堂,还允她随姚氏众人一起登高、扫墓。
姚思源是宗族中年龄最长、地位最高的人,既然他对唐璎的到来毫无异议,其他人更是不敢置喙半句。
然而,有人对此却是极度不服的。
登高时,姚半雪故意选了最陡的路段,企图将唐璎甩在身后,岂料唐璎在灵桑寺磨练了两年,上山爬坡早已如履平地,三两下就赶超了姚氏众人,独自走在了最前头。
扫墓时,姚半雪又想将她拦在墓园外,唐璎却率先拎着几壶雄黄酒入了园,忽视他警告的眼神,以“打杂”的名义忙里忙外。
及至此,姚半雪自始至终都活跃在她的视线范围内,直到——
祭扫完毕,她随众人换了身衣服,正欲去赴插花宴时,姚半雪却突然消失了。
赏菊插花乃重阳传统,茱萸颜色虽艳,却有驱灾避邪的美意,姚半雪纵使不喜其色,做个随身佩戴的香囊却也是不错的。姚氏乃礼教世家,似他这般守规矩的人,竟也会缺席?
唐璎心生警惕,抓住姚思源便问:“小姚大人呢?”
有姚思源在,她只能称姚半雪为“小姚大人”。
姚思源回过头,随口道:“哦,赤芒从墓园回来后便有些发热,此时正卧床休息。”
唐璎心下稍安,旋即又有些疑惑,他方才在山上不是挺有劲儿的吗?时不时还能斜眼瞪她,怎的扫个墓就扫出病来了?
片刻,她继续试探道:“近日气温多变,小姚大人可是染了风寒?”
姚思源挑眉,眸中夹着揶揄,“你既担心,不如亲自去看看?”
唐璎讪然,“尚书大人说笑了,小姚大人的寝居乃私地,下官怎敢擅闯。”
话虽如此,可姚半雪倘若敢病在别处,她可就“擅闯”了,此处到底是姚府,她不敢造次。
说话间,几名姚氏子弟走了过来,他们似乎整装完毕,正欲出发。
姚思源摆摆手,“宴席照旧,你们先去吧。”
“是。”
说罢,又将唐璎引至假山附近的石凳旁,笑着问她:“本官还没问你呢,今日是姚氏祭祖的日子,你为何执意跟来?”
唐璎自然不会将自己怀疑姚半雪的事告知,只道:“素闻青名山风光好,正巧下官今日休沐,便想来瞧瞧,途中又得知小姚大人的祖宅亦在此处,便顺道过来祭扫一二。”
说罢,又补充了句——“给尚书大人添麻烦了。”
姚思源随手摸了摸美髯,“本官倒是无所谓,只是赤芒他……似乎有些困扰。”
他这话说得客气了,何止困扰,姚半雪对她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厌恶。
唐璎无奈道:“他嫌弃我吧。”
姚思源呵呵一笑,不置可否,“既如此,那你还跟来?”
唐璎一怔,他用的是“跟来”,而非“探访”,显然知道她此行别有目的,却并不打算揭穿。
未等她有所回应,姚思源又叹了句——“你跟赤芒的关系……似乎不错。”
嗯,是不错,就是三天一顿吵……
乌鸦从低空飞过,落下几声嘲哳的杂音,复又归于平静。
暖融渐消,暮色将起,姚思源的面容在这一刻显得有些苍老,“赤芒此人向来寡淡,你是唯一一个能挑起他情绪的人”
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停顿片刻,又打趣道:“你这般殷切地跟来,是想了解他的过去吗?”
唐璎摸了摸鼻子,眼神微微右移,含糊道:“嗯算是吧。”
姚半雪、姚光、曹佑、易显、易启温、钱老、甚至唐珏她总感觉这些人之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姚半雪那句意味不明的“锦衣夜行,以身入局”,更是让她心底发寒
无论如何,就冲姚半雪这三天两头就往易府跑的劲儿,她倒要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见唐璎目光闪烁,姚思源看她的目光突然间变得揶揄,怪声怪气地“哦~”了一声,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
唐璎则一头雾水,若她没记错,朱又华提出为她写邀功信的时候也是这副眉飞色舞的表情,结果却毫无意外地被黎靖北“留任”了,此刻见姚思源如此,便直觉他误会了什么,却又不知是何处不对。思索间,她听他道:“告诉你却也无妨。”
嗯误会就会误会吧,唐璎改了主意,姚半雪的过去或许跟眼下发生的事有些关联呢?
姚思源清了清嗓子,问她:“你可知赤芒还有个胞弟?”
唐璎颔首,“大人说的可是姚光?”
姚思源点头:“阿光字忱琼,号留香居士,自小才思敏捷,聪慧好学,十四岁便中了举人,深受曹大人喜爱,只可惜他厌恶官场,唯爱制香。”
又是一个才华横溢却无心仕途的人。
唐璎了然,姚光爱香一事她早有耳闻,不仅如此,就连姚半雪身上的合欢也是按照他的香方调制的。嘉宁年间,姚半雪和姚光两兄弟俱是曹佑最得意的弟子,只是不知何故,姚光英年早逝了。
说起往事,姚思源的眸光投向墓园的方向,眉宇间透着淡淡的怀念。
“彼时曹大人已然入职都察院,拜师礼过后,兄弟二人便跟着他一道留在了建安,进学之余,忱琼还调出了一味香膏,那香膏据说能美肌润肤,驻颜回春,与寻常青草膏混合后使用更是能产生祛疤嫩肤的奇效。”
他舔了舔干涸的嘴角,续道:“那膏子甫一问世,便受到了各家闺秀的疯抢,一时风靡建安,可不知何故,那香方竟又被锦衣卫的人买了去,并被改制成了金创药,北镇抚司一直沿用至今。”
嗯……那药她家中还有五瓶呢,祛疤的效果确实不错,但驻颜回春就纯属无稽之谈了。
恍然间,姚思源的脸上浮起惋惜之色,“后来,曹大人见他把心思都花在了制香、贩香上,觉得他玩物丧志,怠慢了学业,痛斥一番后又将他的香物悉数烧毁,禁止他再触碰香料,一
直到青州疫发。”
说起当年的疫病,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唐璎更是喉头一紧。
青州一疫,她虽非亲历者,却也耳熟能详,那是她跟太子成婚前一年发生的事儿。彼时的黎靖北从前线回来还没多久,为储不过一年,前有恭王虎视眈眈,后有靖王阴招不断,处境可谓水生火热。
“嘉宁十五年,今上来青州府拜访恩师,恰逢青州疫发,先帝让他留守赈灾,今上临危受命,顾不得身上的伤病便开始部署行动。”
姚思源望向身侧的假山,目露怅然:“放赈的头起几日尚算顺利,可自从刘太傅死后,所有的骂名便都落到了今上头上,众人纷纷指责他赈灾不力,肆意迁延,害死了自己的老师。”
唐璎垂眸,当年的情况她了然于胸。
刘泽骞在读书人之中威望巨甚,得知他的死讯后,天下士子悲怒不已,纷纷罢考科举,要求朝廷废除太子,还刘太傅一个公道。不久后,太子贪墨赈灾银的消息又传了出来,一时间,民间对他的不满达到了顶峰。
疫病扩散后,先帝本就对黎靖北感到失望,杀师、贪墨的传言流出来后,更是坚定了他废除太子的决心,之后却又在钟谧等老臣的劝说下忍了下来。当然,他老人家向来偏心靖王,自始至终都从未歇过改立的心思,之所以迟迟未行动,不过是缺少为太子定罪的证据罢了。
唐璎抬眸,姚思源讲的这些她都清楚,可这都是嘉宁十五年的事儿了,跟姚半雪的过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88章 第八十七章“在这群人当中,赤芒仍是……
“青州一疫,死伤十万余人,尸横遍野,臭气熏天。”
此时,天边闪过一抹霞光,昏朦的赤焰打在姚思源的侧脸上,显得有些颓丧。
他缓缓捋了一把美髯,叹道:“那一年,赤芒十九岁,还只是个知县,在京做官未满一年就便被调回了青州,疫情爆发后没多久,他便找上了当地的刺史何万筠,两人一道研究治疫的方子,宵衣旰食,彻夜不休。”
他看了唐璎一眼,续道:“彼时,今上正巧在城南拜会完恩师,接到先帝的圣旨后,带上朝廷下发的几批物资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途中却不幸被“流匪”绊住了去路,解决完匪徒后,走了没几里,却又遭到落石的袭击,一行人被迫困于山洞一个多月,以草木雨滴为生,同外界彻底断了联系,以致延误了灾情……”
说到此处,姚思源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欲言又止,唐璎却清楚,这一切都是靖王精心设计的
黎靖北被困于山洞的那一个月,正是青州疫情最严重的时候。
太子携款失踪,被派去山东省驻守的布政使、巡抚等人久等不到赈资,重压之下只能将矛头对准了与太子走得很近的刺史何万筠,再加上何万筠手下的长史郑奎趁机作乱,黎、何二人俱被安上了贪墨的罪名。
此后,舆情愈演愈烈,为平众怒,朝廷总会推一两个权高位重的人出来顶罪。姚半雪与何万筠关系匪浅,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好在他彼时不过一八品小官,人微言轻,无权无势,即便将他推出去也无法平息民愤,再加上他背靠曹佑这棵大树,众官无意与都察院为敌,便不约而同地将姚半雪摘了出去,这才叫他幸免于难。
想到黎靖北的经历,唐璎呼吸微疾,忽觉喉头发紧,下意识地想要闪避。
好在姚思源及时移开了话题,“那一年,赤芒为了尽快研制出疫方,可谓煞费苦心,通宵达旦已是常事,不仅如此,他还放过自己的血,尝过他人的粪便,为请名医出山,也曾冒着酷暑沿着青名山绕行八十余里,山道崎岖,蜿蜒盘桓间,连官靴都磨破了好几双。”
“然而……”姚思源摇头,神情间似有隐伤,“疫病扩散得太快,补给又来得不及时,最终,赤芒的那些努力到头来也只是徒劳。”
唐璎听言有些意外,放血、尝粪、远行八十余里……她实在很难想象向来冷漠的姚大人也曾有过那般炽热的一面
那么,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
这时,几名姚氏子弟又走了过来,他们的臂间垮着几篮色泽鲜亮的吴茱萸,茱萸的果粒莹润饱满,绯红艳丽,似天边的赤霞。
一名年纪稍长的少年上前请示道:“叔公,茱萸宴开了。”
姚思源点点头,随手拈起几簇茱萸果递给唐璎,“章大人远道而来,姚府招待不周,唯有几枝茱萸相赠,愿此物能助章大人远离邪祟,福寿永驻。”
唐璎欣然接过,笑言:“多谢尚书大人。”
姚思源摆摆手,神情似有些疲惫,吩咐少年:“我乏了,宴席就不去了,你们几个小辈一起乐乐就成。”
重阳大祭,祭祖扫墓才是重头戏,簪戴茱萸不过是传统礼仪的沿袭,姚思源的缺席虽然有些不合规制,却也不算违背祖训,再加上他在宗族中举重若轻的地位,无人敢与他为难。
那少年闻言也只是略微怔愣片刻,转眼瞟了下唐璎,应了声“是”后便退下了。
然而,唐璎却看的清楚,姚思源方才还精神矍铄,直到姚氏子弟出现后才摆出一副萎靡的状态,若她没猜错,他应该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果然,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姚思源道:“忱琼极擅制香,因有金创药的先例在前,青州疫发后,赤芒给忱琼去了封急讯,让他想想“以香制疫”的办法。赤芒本未对此抱太大希望,然而,忱琼回青州后,竟真在曾经调制过的数千张香方中找出了带有避瘟效用的那一方。”
姚思源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续道:“曹大人不喜忱琼与香物打交道的,为了让他专注学业,曾令人将他的香方尽数烧毁,就连老宅的那些香具都未能留下,好在忱琼临走前将避瘟的那张香方锁进了祠堂的壁龛内,这才未叫曹大人察觉。”
他慨叹道:“然而,那方子对疫症虽有抑制作用,却效力甚微,若想彻底根除,还需体质极热的人不断试药改良。”
唐璎微顿,抬眸问道:“可是那香方出了问题?”
姚思源暗赞她的敏锐,深吸一口气,眸光陡然变得沉重。
“没错,那香方毒性极大,若只是微量,人闻了至多不过出现些头晕、呕吐、食欲不振之类的问题,可若吸嗅过量,便会变得双目赤红,对他人产生极强的攻击性,乃至癫狂。”
唐璎咽了口唾沫,睫毛微微颤动着,声音变得有些干涩:“可即便如此,小姚大人还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不是吗?”
姚思源目露欣赏地笑了笑,“没错,由于疫病扩散的太快,事出紧急,赤芒当即便发布了悬赏榜,广招极热体质的人来县衙试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滞涩,“应声而来的共有四十三人,虽然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奔着赏银而来的,但仍有部分是不慕名利的义士……巧的是,赤芒和忱琼也是极热体质,他们便也自主成了试药队伍中的一员……”
说到此处,唐璎似乎想起了什么,屏息道:“小姚大人手腕上的割伤……恐怕也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吧……”
姚思源颇为意外地瞧了她一眼,“他竟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唐璎顿首,从姚思源的表情来看 ,姚半雪对此事显然讳莫如深,想必这伤跟他极为隐秘的过去有关。
若是如此,唐璎无意打探,然而一想到易显的异常和青州府眼下的困境,她还是垂眸含糊道:“下官无意间发现的。”
姚思源并未察觉出不对劲,兀自慨叹道:“忱琼的香方有很强的致幻成分,久闻会使人产生极强的攻击性,为了尽快研制出疫药,他们两兄弟几乎日日都将自己浸在香室内,为防有人突然失控,他们还令人在墙壁上打了锁链。”
唐璎屏住呼吸,手心微微沁出细汗,似乎对他接下来的话有了某种预感。
姚思源望了眼天边的红日,续道:“疫方即将问世之际,参与试药的四十五人最后一次聚在了香室,日暮时分,差役将他们逐一锁好后便离开了,至此,原本一切都还正常,可到了深夜,忱琼狂躁之下竟不慎弄断了赤芒的锁链。”
听到此处,唐璎猛地抬头,后背也跟着浸出了冷汗。
在致幻药物的攻击下,锁链断开的后果可想而知
“少了锁链的束缚,赤芒变得狂躁不已,为了自控,他开始疯狂自残,不断用匕首狠刺向自己的手腕和小腿,以让自己在剧痛中丧失行动能力,无法伤害到其他人。很快,他的左臂和小腿在利器的穿刺下变得血肉模糊,与此同时,他也因失血过多而晕了过去。”
难怪
唐璎突然就想起了姚半雪腕间的伤疤,那些疤痕斑驳交错,深浅不一,她乃学医之人,一眼便能看出那些伤乃自残所致。
“即便如此,在这群人当中,赤芒仍是幸运的。”
姚思源紧抿着唇,目光陡地变得炯然,“赤芒受伤后,他身上的血就成了导火索,很快点燃了附近的几人。在鲜血的刺激下,一个名叫盛荣的壮汉竟奋力挣脱了铁链,抡起斧板就开始大肆屠杀,那些试药者们都被铁链捆缚着,便是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任由发疯的盛荣劈砍着,在一声声惨叫中身首异处。”
“次日,官兵赶到时,整个香室早已成了一片血海,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除赤芒和忱琼外,原先试药的四十五人中也仅有三人活了下来,盛荣最终也因精力耗尽而过世了。”
唐璎大惊,她从未想过仙人般的姚半雪竟有着那般惨烈的过去,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
转瞬,她似又想起了什么,扭头疑惑道:“钱氏香铺的掌柜钱老、学徒盛子,是否也是当年的幸存者之一?”
答案是肯定的。
虽然早有预料,唐璎仍不免一阵骇然,那个在大热天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少年,也不知他衣衫下的肢体是否完好……
与此同时,另一个疑问又浮上心头,“您方才说,小姚大人和姚光公子也是幸存者之一,那为何姚光公子最后还是……”
听人谈起姚光的死,姚思源怅然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道:“盛荣发疯时,是忱琼吊着锁链俯趴在赤芒身上才替他挡住了攻击。次日官差找到二人时,赤芒因失血过多仍处于昏迷中,而忱琼背部的肌肉则被削去了大半,脏腑破了几处,双耳被割,断了一条手臂,由于失血太多,找到时已经处于濒死状态。”
唐璎呼吸一窒,忽觉胸口微痛。
当真是世事难料,她未曾料到,那个别人口中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最后却落了个近乎人彘的结局……
“忱琼伤得太重,府医赶到时已经药石枉然,只能用山参勉强吊着几口气,即便如此,我们也都清楚——他没几日可活了,可就在某一日,他却奇迹般醒了过来……”
姚思源叹了一口气,“苏醒后没几日,忱琼又被梦魇缠住了,赤芒自残时的模样,盛荣挥斧时的狰狞,以及那夜血流成河的场景,始终萦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忱琼遭不住打击,只觉一切罪责都在自己,若非他弄断了兄长的锁链,灾难便不会发生。最终,在愧疚的折磨下,他留下一味香方后便自尽了。”
听完整个故事,唐璎久久不能平静,她为姚氏兄弟的经历感到痛惜,说话时,连嗓子都变得有些沙哑。
“下官记得疫药最终还是被研制出来了,对吗?”
在她的印象中,青州时疫的方子出自前刺史何万筠。疫发时,此人曾被靖王污蔑与太子合谋贪赃,直到嘉宁末年才被洗清罪名,可听姚尚书方才的意思,那疫方或出自姚光之手?
姚思源“嗯”了一声,“那方子正是忱琼过世前留下的。”
残阳渐沉,秋风骤起,只是一瞬间,映照在他脸上的暖融无端消散了几分。
“疫药问世后,灾情很快便被控制了下来,然而终究要有人为那四十个人的死担责。那些年,赤芒受尽唾骂,偶尔上个街还会被百姓砸石头,就连县衙门口也被人贴上了‘杀人偿命’的字条。”
姚思源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念及青州不久前才经历了一场大灾,百姓正处于悲恸之中,赤芒这孩子,即便脑袋被人砸出血,缝了数十针,事后却并未追究,不仅如此,他还自掏腰包安顿了那些遇难者的家属们。”
唐璎听完有些不是滋味,众人都只看得见那四十个人的牺牲,却对姚半雪背后的付出视而不见,若非他的疫方及时出现,整个青州府都未必能有人存活下来。
更何况……他自己的亲人,又何尝不是在那场疫情当中牺牲了呢?
姚思源望着远处的山峦,声音变得有些模糊,“彼时,靖王想让自己手底下的长史出头,便将矛头对准了他的上级——刺史何万筠,不仅诬告他伙同太子私吞赈灾银,事后还派恭王害了他的性命。赤芒与何万筠有旧,曹大人一早便看出了靖王的意图,便屡次告诫他切莫掺合进去。”
“彼时赤芒官职低微,于朝中无权无势,又逢三王争储,他也的确斗不过靖王,无法替何万筠鸣冤,即便如此,他仍不顾曹大人的劝阻,想方设法地将能证明万筠清白的手札留给了他女儿何清棠。”
这事儿唐璎是清楚的,何清棠是她祖母的侄孙女,从血缘关系上来说也算是她未出五服的表姐,幼时两人曾有过数面之缘,感情不算深厚。何万筠过世后,何清棠来建安探望祖母,转而又投入了太子麾下,开启了她的复仇之路。
嘉宁末年,太子上殿弹劾靖王,细数其百余条罪状,请先帝为之定罪,其中最为关键的证据,便是何清棠拿出来的那份手札。至此,百姓才逐渐明白过来,青州一疫的罪魁祸首实乃靖王。
随后,靖王被削去爵位,幽禁于野望府,却在出城的途中被何清棠于城楼射杀。靖王死后,何清棠不愿留在狱中受辱,便在黎靖北的救兵赶来之前结果了自己的一生。
唐璎原以为何万筠的手札是被何清棠自己找到的,却未料到那东西竟是姚半雪刻意为她留下的线索。
如此说来,姚半雪他……
似是知她所想,姚思源补充道:“七年后,手札的事儿最终还是被靖王知道了,彼时恰逢赤芒晋升,在去往维扬的途中,不幸遭到靖王府兵的伏击,差点儿就死在了赴任的路上,好在都察院的署官及时出现,才叫他幸免于难。”
听完姚思源的讲述,唐璎心里沉甸甸的,她突然就明白了姚半雪为何那
般痛恨她“以身试毒”的做法,原来他自己就有过试药的惨痛经历
在他的劫数到来前,他也曾是个心怀赤诚的好官
眼见天色愈来愈暗,唐璎欲起身告辞,姚思源却执意相送,去的却并非大门的方向。
须臾,他将唐璎带到一处广阔的院落前,挑眉问她:“要进去看看吗?”
言讫,还未等她答话便径自离开了。
眼前的院落宽敞方正,里间栽满了高大的梧桐树,从院落的规格来看,其主人的身份应当不低。
梧桐树下,秋菊盛开,不远处的房间内还亮着灯,在烛光的映衬下,一个挺拔的身影逐渐清晰,那人似乎将将起身,正朝着门口的方向走来。
唐璎有些尴尬,她似乎已经猜到里头住着谁了,可此时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有些为难。
她是想过转身离开的,可却不知这一走动会不会惊动里面的人,若是不慎撞见了,她又该如何解释?
踌躇间,厢房的木门被人推开,姚半雪一脸不耐地走了出来。
歇息过一阵后,他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不少,嘴唇也恢复了血色,五官俊挺如初,颊侧却仍泛着淡淡的绯红,细看之下,竟有种病美人的即视感。
然而,病美人美则美矣,说出来的话却不大中听——
“你还赖着不走?”
第89章 第八十八章“别乱动!”
暮色渐重,残叶飘落,姚半雪一袭白袍立在梧桐树下,眉目澄澈,身姿颀长,偶有暮风吹过,扬起他的衣袂。
许是方起身的缘故,他并未束发,如缎的墨丝拂过雪色脖颈,落于他劲瘦的腰间,有种苍劲而秾丽的美。
这美唐璎却无心欣赏,心里头兀自犯着嘀咕,为他方才的话。
什么叫“赖着不走”,分明是姚思源将她留到这个时辰的。
念及姚半雪尚在病中,唐璎并未与他计较,只垂眸道:“跟尚书大人多聊了会儿,误了时辰。”
姚半雪淡淡地打量着她,眸中充满了不信,似是在说——什么事儿能聊那么久?
还未等她解释,他便微启薄唇,淡淡道:“伯父将我的过往告诉你了。”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唐璎佩服他的敏锐,但事实不止如此,除开兄弟俩的过去外,姚思源还讲了姚半雪为寻药做出的努力,以及他事后如何被百姓们曲解、报复。
实则她也不明白姚思源为何会告诉她这些,他似乎很想让她多了解姚半雪一点
想着想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向姚半雪的腕间。
那里被宽大的衣袍掩盖着,看起来无甚异常,然而唐璎却知道,在光洁的衣袖之下,藏着的是一片片疮痕累累的肌肤。
那是他的苦痛,也是他的勋章。
姚半雪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目光,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面上却仍摆出一副不甚在意的神情。
“倒是便宜你了,往后不必再鬼鬼祟祟地跑去榆树街找人打听了。”
唐璎对他的刻薄并不意外,毕竟谁的秘密被揭开心里都不会好受,更何况,他的过往还是那般鲜血淋漓。
无论如何,他对青州百姓的付出是认真的,至此,姚半雪在她心中的形象还是高大了不少。
唐璎不打算跟病人计较,轻轻拉过他的袖袍,翻开掌心,将几簇红艳艳的果子放入他手中——
“今日重阳,尚书大人送了些茱萸给我,如今我借花献佛,将之赠与大人。”
男人雪白修长的手指间卧着几粒艳红的丹珠,透着诡谲的妖冶之色。姚半雪望着那些茱萸果,脸上没什么表情,眸中泛起淡淡的疑惑。
唐璎笑了笑,解释道:“自古以来,吴茱萸便有驱虫祛湿、避除风邪的功效,愿这些赤果能替大人挡住灾邪,助您早日康健。”
似是被她的笑容晃了眼,姚半雪忽觉掌心发烫,烫意顺着他的手臂逐渐蔓延到胸口、颈部、耳根、脸颊,最后汇集于额顶,他觉得自己烧的更厉害了。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拽下衣袖,默然将几粒妖果藏入袖中。
半晌,他轻咳一声,垂眸道:“宵禁快到了,伯父让你在府中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唐璎闻言有些疑惑,姚府不轻易留宿外客的规矩她是知道的,更何况方才她在假山边跟姚思源聊了半天,他似乎并未表现出留客的意思
唐璎摸不清姚半雪的用意,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告辞。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姚半雪并未坚持,回寝披了件外衣又走了出来。
“我送你。”
说罢,未等她接话,便兀自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了。
姚半雪的风邪尚未彻底痊愈,唐璎本不欲让他相送,但见他态度坚决,便也由着他去了。
姚宅离闹市的小院并不远,穿过榆树街再走半柱香就到了,两人不欲惊扰到府中的其他人,便一起选择了步行。
暮色渐没,天边的红霞渐次退去,寒意自山石间钻了出来,惊鸟飞过,发出几声“喳喳”的嘈杂声。
宵禁快到了。
姚半雪加快了步伐,唐璎紧跟其后,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她的思绪逐渐飘远。
在咸南,女子与男子同行时,是不被允许走到男子前头的。
幼时,她曾随忠渝侯去凉州探访友人,两人出行时,她因贪玩跑到了父亲的前头,还未走两步,便被父亲揪过去扇了几个耳光。
她害怕极了,周围的人却恍若未见,他们都是父亲的同僚,似乎并不觉得父亲此举有失妥当,反而向她投去责备的目光。
自那以后,唐璎便谨守后行的规矩,直到嫁入东宫都不曾改过。
然而某日半夜,古月突发胸疾,唐璎焦急之下便要出宫探望,太子得知后不仅允了她的要求,还要亲自陪同。
那一夜,两人过了盛通街便再未乘轿,唐璎心不在焉地走着,脑中全是阿姊的病情,等她再次回过神来时,已经将黎靖北甩在了身后。
想起年幼时忠渝侯的羞辱,唐璎心下一阵发慌,目光也开始变得不安。
触及到她的眼神,黎靖北几个箭步冲了上来,就在唐璎下意识地想要挡脸时,黎靖北似乎愣了愣,他轻轻拿开她的手,却并未指责她,反而拍着她的肩膀宽慰道:“孤已令暗卫埋伏在了四周,你只管去寻崔夫人,不必害怕。”
唐璎抬起头,他似乎认为她是因走夜路而恐惧的……
月色下,黎靖北的狐眸很美,如琥珀般晶莹剔透,透着诚挚与友善的光,可她却对这样的亲密无所适从,慌乱之中挣开他的手便往崔府跑去。
那件事之后,虽然明知不对,她却还是忍不住动了试探的心思。
有时,她会刻意避开皇帝和朝臣,假作不经意地绕到他面前,再用余光偷偷观察他的反应,而黎靖北每回见了都只是揶揄地笑笑,并未多言,倒弄的她莫名心虚。
神思游走间,唐璎猛然撞到了一堵墙,抬眸看去,一方墨色的冠玉赫然眼前。
——是姚半雪停了下来。
被她额头碰到的瞬间,姚半雪的脊背似乎有些僵硬。
须臾,他回过头,清冽的眸中闪着寒光。
“别走神,好好跟在后头。”
听到“跟在后头”四个字,唐璎心里隐隐有些失望,但很快,她便察觉到了姚半雪的意图。
几息后,姚半雪再次顿下脚步,朝着虚空中厉声道——
“什么人?出来!!”
话音方落,一阵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姚半雪捏住唐璎的手腕就往后退。
霎那间,一支短箭横空袭来,两人堪堪躲过,又有更多的箭矢从四面八方涌来。
有趣的是,那些箭矢俱避开了姚半雪,似长了眼睛般专盯着唐璎刺——
无论姚半雪如何移动,他都能“巧妙”地避开,唯唐璎受其害。
唐璎虽然不会武,却好歹在书院上过一年的武学课,身手尚算敏捷,饶是如此,面对这细密如雨的箭阵却依旧十分吃力。
很快,她的袖侧被弩箭划破,就在那一瞬间,姚半雪的眼中闪过惊惧之色,他倾过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撕开了她的袖摆。
唐璎尚未回过神来,便被他一把按趴在地,随后一阵开锁声响起,姚半雪似乎将她拖进了一间宅院,放到了某个花圃旁。
一阵熟悉的香料混合味袭来,熏得唐璎几欲作呕,就在这时,她也明白了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钱氏香铺的后院。
她方欲起身,耳边传来姚半雪的低喃,“趴好。”
唐璎依言照做,隔了一会儿,她又问:“可会惊扰到钱老?”
毕竟姚半雪方才开锁的声音还是挺大的,钱老年逾九旬,手无缚鸡之力,若是听到点儿响动出来查看,遇上那些刺客也只有送死的份儿。
姚半雪却不以为意,淡声道:“他耳朵不好,听不见。”
唐璎还想说点儿什么,一抬眸,却见屋檐上立了个玄衣绿眸的少年,那少年恰巧也朝她望来,四目相对间,唐璎心下大骇。
她记得很清楚,那绿眸少年也是方才放箭的刺客之一。
就在此时,少年身后又走来两名刺客,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唐璎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见那两人态度恭敬,便推测那少年在几人中是有些地位的。
姚半雪似乎也察觉到了头顶的动静,抬眸望去,却见那少年移开了目光,朗声吩咐道:“这块儿我查过了,没人。”
他停顿片刻,又道:“方才听打更的人说,他们往南方逃走了,似是府署的方向。”
说罢,便带着几名刺客一道离开了。
唐璎微愕,不明白方才追杀自己的人为何又要帮自己。
姚半雪提醒她:“看到他手上的扳指了吗?”
扳指?
方才情势紧张,夜色又黑,她只顾着瞧他的绿眼睛了,倒未曾注意过别的东西。
唐璎侧过头,却见姚半雪脸色绯红,向来寒厉的清眸中都泛起了迷蒙之色,她伸手轻探,却似被烫到般骤然缩回——
一路奔波过后,他似乎烧得更厉害了。
“那扳指是内务府的东西。”许久未听见她的声音,姚半雪哑着嗓子补充了一句。
内务府……那人莫非还跟皇室有关?
唐璎深吸一口气,眼见姚半雪越来越难受,早已无暇多想,默然扯下官袍的一角,湃过井水后,敷在了姚半雪的额头上。
两刻钟后,他身上的热意似乎消散了些,眼皮也渐渐合上了。
处理完所有事,唐璎躺回花圃旁,望着天上的星星出神。
今日的刺客,她怀疑是易显派来的。
自打来了青州后,唐璎一直秉公办事,从未行差踏错,若说得罪过什么人,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易氏父子了。
地旱后,她曾给建安去过一封信,奏请皇帝派人来青州府查看去年赈灾款的账目,黎靖北应允了。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过来查账的人竟是户部尚书姚思源,此事显然也惊动了易显,他放下公务便跑来府署陪着吃茶,临走前还不忘看了唐璎一眼。
就是那一眼,让唐璎对他彻底起了疑。
易显身居高位,向来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唐璎并未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任何负面的东西,可那样的眼神,明显带有某种强烈的情绪,无端令她觉得不大舒服。
或许,她写给黎靖北的奏折一早便被易显看过了,所以在姚思源亲临青州府的当日,他才会那般着急忙慌地赶去作陪。
说起来,那封奏折还是她亲自送去通政司的,饶是自己已经足够谨慎,却仍旧免不了被人捷足先登,然而反向推断,则更能说明那堆账目存在问题,只是姚思源暂未发现罢了。
在唐璎的印象中,赈灾款的经手人除了易氏父子外,还有朱又华。
她也曾怀疑过朱又华,毕竟账册被誊录时是他亲自掌的眼,可前日易显离开后,他却主动对她和姚思源交代了香肥的蹊跷之处,如此一来,他的嫌疑也稍稍减少了几分。
更重要的是,今日的刺客明显是冲着她而来的,朱又华与姚半雪不甚熟悉,若是想除她,连姚半雪一并杀了便是,何必这般麻烦。几人中,唯有易显与姚半雪交好,所以刺客才会在行刺时刻意避开姚半雪。
此时的夜空中坠满了繁星,一颗颗清晰无比,却始终连不成一条线。
唐璎叹了口气,闭眼呢喃道:“难道真跟易氏父子有关?”
虽说是易氏“父子”,然而易启温一早便被禁了足,她说的是谁显而易见。
“是易显。”姚半雪证实了她的猜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仅如此,他跟千秋阁还有点关系。”
闻言,唐璎猛地转过身,惊讶地看向地上的姚半雪,不知从何时起,他竟醒了过来。
睡醒后的姚半雪似乎精神了些,虽然仍发着烧,面上的苍白感却减退了不少。
似是看到了唐璎眼中的惊异,他勉力支起身,捡起刺客遗下的弓弩丢给她,“可眼熟?”
唐璎垂首,骇然发现这张弓弩竟同他们在维扬遇刺时捡到的一样,都是近距离射击的短弩。
究竟是怎么回事……
姚半雪提醒道:“两年前,我们在永乐巷遇刺,李胜屿被擒,当孙少衡审问他时,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的吗?”
唐璎恍然大悟。
自锦衣卫从朱青陌的后宅中救出佟敏后,李胜屿便招供了一切,说起被派去永乐巷追杀姚、唐二人的刺客,他曾言,那些人都是自己的亲信楚舍找来的。
千秋阁买命万金难求,楚舍并不富有,如此一来,千秋阁接的想必只能是无偿单——即他们阁主自己也想除掉的人。
至于今日的事,既然派人行刺的人是易显,短弩又出自千秋阁,那他与千秋阁必然就脱不开关系,他或是发号施令的主人,或是买凶的客人,而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唐璎突然想起,两年前在莳秋楼刺杀皇帝的那名小厮似乎也是千秋阁的人——他行凶的匕首上有千秋阁的图腾。
若说今晚针对她的人是易显,那么又是谁在针对黎靖北呢?
再者唐璎将目光转向姚半雪,眸中疑色渐起——他不是一向同易显走得近吗?为何会突然跟她说这些?
思索间,一个黑影悄然靠近,与此同时,一支箭矢自上而下朝她射来。
唐璎闪避不及,就在箭矢即将没入她的侧腰时,姚半雪一把扯过靠近的刺客挡在了她的身前,随着“噗嗤”一声响,箭矢没入刺客的小臂,眨眼间他便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姚半雪拉过唐璎护进怀里,将自己后背的空门处露了出来,随后又趁刺客失神的空当捡起一把镰刀,借着夜色的掩护向屋顶上的人掷去。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惨叫,屋顶上的刺客应声落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唐璎惊魂未定,伏在姚半雪的胸前大声喘着气。
突然,一阵熟悉的合欢香传来,她心神稍定,转眸却对上一张狰狞的面孔,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那人正是偷袭他们的刺客,他因被姚半雪拿来挡箭而伤到了小臂,此时正侧着脸趴伏在地上,似乎已经没了呼吸。
相拥间,唐璎呼出来的热气悉数喷洒在姚半雪修长的脖颈下,挠得他微微发痒,更多的却是噬骨的热意。
由于离得太近,女子清新的体香很快便占据了他的鼻腔,灼得他浑身滚烫,连眼皮都在微微颤抖。
唐璎对他的异样毫无所觉,她倾身靠近尸体,方想看得更仔细些,却被姚半雪箍得更紧,蹙眉喝道——
“别乱动!”
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立起身子不再靠近,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永乐巷遇刺那日,她也被箭矢划破过手心,彼时却只觉得眩晕,那是因为刺伤她的箭尖上涂了夹竹桃粉的毒,然而,眼前这人被刺中小臂后却当场殒命,这说明
确定唐璎不会靠近后,姚半雪放开了她,独自踱到尸体前,借着月色的冷光看清了刺客小臂上的伤——
那被利刃穿透的地方已然腐烂,泛着浓重的黑紫色,似是染上了某种毒液。
姚半雪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半晌,他笃定道:“是箭美人。”
饶是唐璎已经猜到箭头上被人淬了毒,在听到“箭美人”三个字时,仍不免一阵惊讶,衣衫顷刻便被冷汗浸透。
……难怪方才穿过榆树街时,姚半雪会毫不犹豫地撕掉她被箭矢穿透的袖摆,想必他一早便对毒物的种类有了猜测。
然而,更令她胆寒的是,自傅君落马后,他的冶炼厂也遭到了封禁,诸臣工更是协同孙少衡和沈知弈揪出了所有参与买卖炼制的商客,自此以后,朝廷、江湖、民间再无禁毒之说。
可本该彻底消亡的东西,时隔一年,为何又出现在了青州府?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嗒嗒嗒”的铁蹄声,似地动般震得唐璎头皮发麻,就连一旁的姚半雪也屏住了呼吸。
几番缠斗间,他们早已精疲力尽,无路可逃,二人俱不会武,也没有趁手的武器防身,若是近身肉搏,他们毫无胜算。
马蹄声愈来愈近,就在绝望之际,唐璎借着月光看清了当先一人的模样。
那人身材高挑,皮肤黝黑,武官硬朗,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一脸肃穆地跨坐在马匹上,此人正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周皓卿。
周皓卿不认得唐璎,唐璎却认得他——
这人不仅是远宁伯的嫡长子,钟令妤的夫君,同时也是黎靖北的远亲。
恍然间,墨修永临别时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袁慎早年间,曾受过钟令妤的救命之恩。”
唐璎顿生警惕,倘若袁慎生前当真为钟家效力,那么身为大女婿的周皓卿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恰在此时,周皓卿也发现了花圃中的二人,调了马头便朝小院的方向行来。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将唐珏叫来,本官要审他……
唐璎觉得,她同锦衣卫、刺客之间当真有着不解之缘,此前她在维扬遇刺时见到的人是孙少衡,这回则变成了周皓卿。
周皓卿是锦衣卫中职级最高的指挥使,身上带着上十二卫首领与生俱来的威严,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却比孙少衡更加寡言。
唐璎对此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嘉宁二十年。
那一年,嘉宁帝薨逝,黎靖北登基,她出走建安,墨修永喜摘新科状元,并迎娶钟谧的嫡次女钟令姝为妻。同年,周皓卿也娶了钟令妤,而钟令妤,则正是墨修永之妻钟令姝的亲姐姐。
这厢,周皓卿翻身下马,卸下刀,缓缓朝二人走近。
他瞧着来势汹汹,却似乎并没有动手的意思,见唐璎打量他,周皓卿对她点点头,而后朝姚半雪拱手——“见过副宪。”
听见这个称呼,唐璎一愣,看来姚半雪的升官指令已经下来了。
如此一来,他想必很快就要回建安述职了,可他若一走,她便很难从其他地方再探得易氏父子的消息了。
唐璎明白,她必须加快行动了。
行完礼,周皓卿道明了来意:“下官奉命巡城,忽闻榆树街异动,便带着下属赶了过来,很快便在香铺门口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尸身上别着短弩,胸口处还插着一把镰刀,似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我等便循着刀刃投掷的方向找来了后院,之后就见到了您和章御史。”
他说话时眼睛牢牢地盯着花圃旁的死尸,那是被姚半雪拉来挡箭的另一名刺客。身为锦衣卫的最高首领,周皓卿历来身经百战,心思敏锐,想来已经猜到了那些人的刺客身份。
果然,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有锦衣卫的人过来汇报,说是抓住了几名刺客。
周皓卿将他们带到姚半雪面前,“方才行刺大人的,可是这几人?”
借着周皓卿手上的火折子,唐璎倾身瞧了瞧。被擒的有三人,三人皆是男子,面貌普通,身材中等,年岁不及而立,他们双手被缚,牙齿被迫咬着粗绳,眸中透着阴狠。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许是夜色太深所致,追杀她的那些人之中,她只记得那位绿眸少年的模样,其他的都无甚印象,然而那少年却并不在这些人当中。
唐璎觉得有些奇怪,遇刺的分明是她和姚半雪两人,周皓卿为何独独只让姚半雪辨认?
姚半雪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却并未直接回答周皓卿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周大人为何在此?”
唐璎一顿,旋即反应过来,向周皓卿投去怀疑的目光——
锦衣卫本该坐镇京畿,守护皇城,若非圣令,不得出京。
周皓卿坦言道:“陛下心系青州府地旱一事,不日便要微服出访,特命下官先来开道。”
黎靖北要过来?
唐璎十分惊诧,心脏“扑扑”跳动着,那阵想要逃避的熟悉感再次浮现。
说实话,她还不大想见到他……
她不知黎靖北是何时动的心思,既然周皓卿说他是因地旱一事而来,那么即使在他收到易显的第一封灾情奏报时便动了身,至少也还要一个多月的时日才能抵达。
思及此,她的心口稍微松快了些。
听到皇帝要来的消息,姚半雪只是淡淡地扫了唐璎一眼,转而又将目光投向被擒的刺客,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给他们一人发了一瓶金创药,最后看周皓卿——
“有劳周大人了。”
周皓卿立刻会意,睨着三人吩咐道:“带走!”
又瞟了一眼姚半雪给的金创药,立刻补充道:“把人给我看好了,别让他们寻到自尽的机会!”
“是!”
穿过榆树街,再走半个时辰便能抵达闹市的小院,此时宵禁已过,沿途都有官兵把守,姚半雪是回不去青名山了。
周皓卿安排完一切,转身提议道:“我送你们回去吧。”
锦衣卫有夜间出行的权力,但活动范围仅限于城内,宵禁一过,他们虽然去不了青名山那么远的地方,但在闹市区却是可以随意行走的。
姚半雪没有拒绝,朝唐璎略微颔首,示意她跟上。
三人俱不相熟,回去的路上皆一言不发。
唐璎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却知道问了也是白费劲,毕竟周皓卿与孙少衡不同,他不仅不会回答,还会对她生疑。
周皓卿将两人送到小院后便离开了,等他的马蹄声彻底消失后,唐璎拉过姚半雪,悄声道:“大人可还记得当初举报寿御史贪墨的那名小旗?”
姚半雪“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唐璎顿首,将墨修永送别时说过的话告诉了他——
“那小旗名叫袁慎,曾受过钟令妤的救命之恩……”
她的意思很明确,她怀疑钟谧。
寿安康为人清直,不屑结党,自从举报李有信私贩禁毒后,便相继遭到了各方势力的为难——先是被人举报贪墨,而后老宅中又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堆“实证”,狱中更是没少受到刑部和大理寺的折辱。他的案件尚未来得及受理,便含冤死在了“死囚改名”的荒唐之下。
目前的形势很明确,谁指使袁慎举报的寿安康,谁就是禁毒案的主谋之一。
李有信既是齐向安的女婿,也是傅君的老丈人,三人蛇鼠一窝,恶事做尽,禁毒一案后,如今也只剩齐向安一人仍未倒下。
唐璎曾以为袁慎是齐、傅二人的人,可墨修永的话却让她有所动摇。
若按照墨修永的提示,袁慎当真是钟令妤的人,那么箭美人一案,钟谧便有极大的可能参与其中,毕竟在没有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又有谁会去为难一个毫无背景的御史?
更何况,钟谧在朝中曾与傅君、齐向安等人都走得很近,若他有问题,那么身为其大女婿的周皓卿也难逃嫌疑。
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大理寺卿,若再加上周皓卿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三人合谋,足以在建安搅弄风云。
夜风吹过树梢,传来哗啦啦一阵响。
姚半雪望着女子沉思的模样,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雀跃。
周皓卿已经离开很久了,她说话的声音却还是很小,时不时还会往外张望一下,似是在警惕什么人。
他向来清楚,她是个心防很强的人,可她既然肯将墨修永的话说与他听,可见她心里还是对他存着几分信任的。
思及此,姚半雪嘴角的弧度止不住扩大,难得好心暗示道:“钟令妤婚前便心属安国公世子,对周皓卿向来不假辞色,婚后更是如此,两人夫妻不合已久,钟令妤做事一直都防着他。”
唐璎不解,“您是说……周皓卿与此事无关?”
姚半雪撩了下眼皮,否认道:“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那……”
姚半雪又道:“不管钟令妤如何作
想,钟谧对这个女婿还是挺满意的。”
唐璎一愣,这话说的
“您怀疑钟首辅?”
他又道:“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
三更已过,姚半雪欲回厢房歇息,唐璎及时叫住了他——
“近日,我查到一件趣事儿。”
今晚的姚半雪似乎格外好说话,她决定乘胜追击——“齐向安充任福建总督之前,曾是山东总督。”
她的意思很明确,齐向安是总督,易显是巡抚,两人同在山东省,若共过事,必有交叉,无论是敌是友。
姚半雪对此显然早有耳闻,面上毫无惊讶之色,反而道提醒道:“自古以来,督抚矛盾层出不穷,但眼睛看到的未必都是真的。”
唐璎眼眸一转,很快就捕捉到来他话语中的深意——
如此一来,易显跟齐向安莫非还有合作关系?
姚半雪今晚真的很好说话,几乎到了有问必答的地步,只是给出来的答案都比较委婉罢了。
饶是如此,也够了。
唐璎突然想起一事,对姚半雪浅笑道:“明日我打算去趟钱氏香铺,大人可愿与我同往?”
她的模样诚恳,鹿眸中透着渴求,似乎真的很想让他一起去。
当然,唐璎这般其实也有自己的盘算,姚半雪与钱老相熟,他若能同去,想必能套到更多的线索。
她直觉他还有更多的事儿瞒着她……
然而,姚半雪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般干脆地拒绝了,“不必了,明日我休息。”
唐璎见他嘴唇泛白,面色潮红,一副烧还未退的模样,便没再坚持。
次日一早,她用过早膳便去了榆树街。
她出门时,姚半雪还未起身,田利芳则一早就去了地里。
秋风萧瑟,残叶翻飞,璀璨的秋阳下,榆树街的路旁铺满了落叶,似一道道金色的河流,蜿蜒绮丽。
重阳一过,香铺的生意也跟着冷清了不少。
钱老去隔壁买盐了,店内唯有盛子一人,他依旧如往常一般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围坐在香炉旁忙前忙后。
再次见到他,唐璎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盛子和钱老一样,都是香室案的幸存者,他们用鲜血换来的疫方曾挽救过无数生命,他们是受难者,也是英雄。
此时的盛子正往香炉下添着柴,热汗流进了眼睛也顾不上擦,唐璎侧过身,忽而又瞧见了他脖颈处的伤疤……
那些疤痕颜色极深,由来已久,想必是被盛荣攻击所致。
盛荣……盛子……两人都姓盛,或许有着某种血缘关系,然而唐璎却不敢细问,她还记得盛子听到忱琼名字的模样,那样恐慌,那样绝望,或许香室的回忆是他这辈子永远也摆脱不掉的梦魇。
姚思源曾说过,盛荣生前心地纯善,为人仗义,就连试药得来的钱亦被他捐给了染疫的百姓。
曾几何时,那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也是位拯救苍生的义士,失控后却无端丢失了人性,死后尸身被焚,残余的骸骨被草草地遗弃在了乱葬岗,竟连块供人祭扫的碑也没有……
然而此时却不是缅怀故人的时候,整顿好心绪,唐璎朝香炉边忙活的男子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盛子哥,早。”
盛子循声望去,见是她,慌慌张张放下手中的蒲扇,连礼都顾不上行,直接将人请了进来。
“姑……姑娘。”
他一改往日的羞赧,露出来的两只眼睛似乎有些局促,须臾,他干脆闭上眼,哑着声音道:“你让我查的香源,我找到了……”
唐璎正为此事而来,见他如此,虽然心中隐有不安,却还是微笑着鼓励道:“无妨,你尽管说。”
似被她的镇定所染,盛子脸色稍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续道:“那枯草之香的确出自南疆,然而那所谓的‘香’,却并非香料,而是一种蛊虫,名为‘灵香’。”
说到此处,他的眸色再次变得焦灼,喉间沙哑之音更甚——
“此蛊虽然对人体无害,可成虫一旦落入土中,便会大量吸食土壤中的水分,以致土地不断干裂,庄稼颗粒无收。”
至此,唐璎终于明白盛子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近几日,青州府不断有土地干涸开裂,而她给盛子的那根枯草,则正是从其中一块裂土的缝隙中长出来的……
青州府地旱的“天灾”,实乃人为!!
一瞬间,她胸中涌起滔天怒意。
从香铺出来后,唐璎并未回小院休息,而是径直去了府署。
她到时,朱又华才将将上值,见府署门口立了个熟悉的身影,热情招呼道——
“章御史,早啊。”
他的眼皮半耷着,声音也有些沙哑,似乎还未睡醒,可唐璎的下一句话却叫他瞬间清醒——
“来人!将唐珏叫来,本官要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