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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楷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章“你想不想改变命运?”……


    翌日朝会,唐璎将招安一事启奏天子,却被黎靖北当众驳回,并斥责盗匪居心不净,顽皮赖骨,日后恐有作奸犯科,扰乱社稷之嫌,严令朝廷不予接纳。


    此令一出,唐璎不免有些疑惑,她生辰次日分明跟黎靖北提起过这事儿,彼时的黎靖北并无异议,为何这会儿态度又变得这般强硬?


    “章大人——”


    散朝后,张己追出殿外叫住了她,随后又递给她一道密折——


    “陛下吩咐,招安一事让您和姚副宪全权负责,且”他顿了顿,眼神微闪,“此事不宜声张。”


    摊开密折,唐璎粗略地扫了两眼,上面果真记满了有关招安的具体事宜,一条一例,纤悉无遗。


    很显然,天子对此事十分上心。


    可所谓招安,说到底就是为了向受降者展现朝廷包容的态度,笼络当权者潜在的威胁,这般恩举,不就是要闹得人尽吗皆知?为何黎靖北做起来却这般谨小慎微?


    不同于康娄的粗枝大叶,张己是个心思极为缜密之人,唐璎虽奇怪黎靖北前后的态度,却也明白没有天子的授意,张己必会守口如瓶,不肯多说一个字,遂也懒得同他多费口舌,道了声“臣接旨”便去都察院寻姚半雪了。


    两人


    昨日不欢而散,今日再见,气氛依旧有些紧张。


    唐璎将密折呈给他,随后就事论事地谈起了招安的具体细节,言语间并未涉及其他话题,避免产生不必要的冲突。


    似是心有灵犀般,姚半雪阅览完密折,也只是简单应了句“本官知道了”,并未多言。


    晌午一过,他便带着圣上的密旨去了京郊。


    早在安丘县,唐璎便向郭杰一行人提出过招安的想法,彼时的郭杰虽未立刻同意,却也愿意看在姚半雪的面子上答应她上京的邀请。


    盗匪们人多势众,身份敏感,一旦踏入京畿之地便是死罪,是以他们如今只能卸了兵器,临时驻扎在京郊的某个村落里,等待唐璎的消息。


    有姚半雪做担保,招安一事进行得很顺利,几番游说之下,郭杰等人很快就表现出了归顺的意思。


    未时方过,姚半雪便冒雪回到了都察院。


    唐璎为她斟了一盏热茶。


    “如何了?”


    值房内烧着炭盆,姚半雪卸下大氅,抖开零星的雪沫,敛眸淡声道:“朝廷提出的大部分条件郭杰等人都能接受,可唯独一点——”


    他啜了一口茶,瞥见唐璎绯袍下素白的手腕,如羊脂半玉润可人,目光微微有些凝滞,耳根泛起点点赤意。


    半晌,又偏过头去缓声示意道:“统领者。”


    唐璎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盗匪们既然接受了招安的条件,日后必将听命于朝廷,却又因其天性放纵,不愿完全受制于人,寻找能制得住他们的统领者便成了最大的难点。


    “——我倒是有个人选。”唐璎出声道。


    盗匪们作风强硬,不服管教,统领者自身须有足够的实力才能将他们降服,与此同时,还需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能让那群蛮子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朝廷。


    而她心中的那个人,无论是在以柔克刚,还是“以刚克刚”方面,都是上佳的人选。


    “谁?”


    “远宁伯之女。”


    姚半细细思索了一番,并未作出反驳。


    敲定完人选之后,唐璎酉时便去了远宁伯府,却又得知伯府的两位小姐俱不在府中,辰时一过便随舒姨娘去城西赏梅了。


    唐璎闻言微愣,心中疑窦丛生——


    建安城的大雪自卯时起就未歇过,外头风饕雪虐,寒风侵肌的,道路泥泞难行,几位女眷何时赏梅不好,却偏要挑在今日?


    城西的梅园就一处,唐璎赁了顶轿便赶了过去。


    她到时,伯府的女眷们都已经离开了,洒扫的仆役告诉她,母女三人往长宁寺的方向去了。


    几番辗转,她终在城西的一间古寺内寻到了周惠和周年音。


    周氏姐妹见了她皆有些意外,脸上很快扬起和善的笑容。


    近一年未见,姐妹俩似乎没什么变化,姐姐依旧雍容娴雅,眉宇间隐约可见飒爽之意,妹妹瞧着似乎开朗了许多,不复往日的局促腼腆,见了她还主动打起招呼——


    “寒英,久违了。”


    春闱过后,唐璎远赴青州府出任监察御史,周年音去了京师衙门,而落榜的周惠则在家备考来年的武举。


    武举的竞争性虽不若文试那般激烈,可赴考者大多为男性,于体能上有着天然的优势,而周惠于武学上虽然有着卓绝的天赋,却空有一身蛮力,在技巧、速度、以及敏锐度方面皆称不上个中翘楚。


    长此以往,若无高人指点,她很难在来年的武举中脱颖而出,而远宁伯府那头自是不愿在这个最不起眼的庶女身上多下功夫,延请名师什么的,就更属无稽之谈了。


    如此一来,倒是正好。


    唐璎俯身,将周惠的斗篷拢紧了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年音和阿惠也来给药王菩萨上香?”


    问及来意,周惠显得支支吾吾的,瞳眸略带慌乱地扫向身后的宝殿,几息之后,咬着朱唇含糊地“嗯”了一声。


    唐璎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药王菩萨的生辰乃四月二十八,未曾想阿惠这般虔诚,竟提早四个月前来祭拜。”


    此言一出,周惠的脸色瞬间涨红,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旁的周年音也不悦地拧起了眉。


    “尔等今日外出一事,伯爷可知情?”


    未等周惠出声,周年音便抢先道:“自然是知道的,我们出门之前便向父亲身边的方嬷嬷交代过了。”


    唐璎不依不挠,“知道的是赏梅一事,还是……”她顿了顿,“‘祭拜药王菩萨’一事?”


    闻此一言,周年音神色微变,和周惠对视过一眼后,又看回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究竟想打探什么?”


    唐璎狡黠一笑,直言道:“你跟阿惠来长宁寺的目的。”


    话虽如此,可她本人其实对伯府的内宅隐私并不感兴趣,只是周氏姐妹的言行太过反常。


    据梅园洒扫的仆役交代,来长宁寺的女眷共有三人,而伯府的下人也说了,是舒姨娘带姐妹俩出的门,如此一来,舒姨娘又去了何处?


    唐璎望着香火绵延的大殿,决定诈诈姐妹俩。


    她问两人是否为纪念药王菩萨的诞辰而来,周惠认了。


    先不说药王菩萨的诞辰是几时,单从大殿内唱着《往生咒》,以及周惠频频朝殿内张望的动作来看,若她没猜错,舒姨娘应当在里头偷偷祭奠着什么人。


    可蹊跷的是,伯府近日并无大丧,而且就算有人过世,也该是由伯爷和伯夫人带着一干嫡系子嗣前来祭拜,而非舒姨娘所引。


    远宁伯周怀录常年在外眠花宿柳,声色犬马,鲜少过问后宅之事,对小妾带着姐妹俩出府散心一事也未必会上心,然而周氏姐妹俩的反应着实超乎她的意料。


    “寒英,我们……”


    连声诘问之下,周惠似乎泄了气,她再也忍受不住,红眼眶辩解道:“我们当真没干违逆的事儿。”


    一旁的周年音脑子还算清醒,昔日章寒英在太和殿上舌战群儒的风采犹然在目,如今她官至三品,洞察力也比从前强了不少,若是有心要查,未必不能查到真相。


    与其等她主动来挖,不妨就此卖都察院一个人情,横竖她们也未行恶事。


    “我们在祭奠已故的二哥,今日是他的忌辰。”


    “二哥?”


    唐璎听言微微一顿,远宁伯还有别的孩子?


    周年音颔首,声音听起来有些滞涩,“二哥是舒姨娘的孩子,自出生起便夭折了,我跟阿惠都没见过,今日之行,也是舒姨娘坚持要来的。”


    这倒有点儿意思……


    据唐璎所知,远宁伯的子嗣共有五人,即周夫人所出的嫡系一脉,也就是周皓卿、周长金、和周年音三人,以及舒姨娘所出庶系一脉,即周诚和周惠兄妹俩,仅以序齿来看,行二的理该是嫡长子周皓卿,远宁伯府对外也是这般宣扬的。


    这故去的“二哥”……究竟是从何时冒出来的?


    周氏姐妹俩的神情不似作假,神思流转间,唐璎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


    往昔在书院时,那人对周惠的态度便称得上“过度关心”,而后她赴任青州府,马车经过京郊时,恰逢远宁伯在山庄举办寿宴,也曾瞧见那人提着礼品欲去赴宴。


    这一桩一件,无不说明那人与远宁伯府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一点——


    墨修永生于立春,与这位“二哥”的忌辰似乎完全合不上。


    恰在此时,吟诵声戛然而止,一位年逾五旬的女子自殿中缓缓走了出来。


    女子一身深绿色的软银轻罗绣花棉袍,外罩同色青莲绒灰鼠披风,身形高大,气质卓绝,秀发墨中带白,鬓角处还轻轻贴着几缕银丝,浅褐色的瞳眸中闪烁着沉毅的光。


    此人正是周诚和周惠的生母舒姨娘,同时也是福安郡王的母妃舒太妃的庶姐。


    今日是她次子的忌辰,思及过往,难免叫人心中不畅,可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她的眼眸中并无哀色,只有一派岁月静好。


    见了唐璎,舒姨娘明显一愕,眸中闪过欣喜,转而微微福身,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


    “妾周舒氏见过章大人。”


    舒姨娘乃稳静之人,向来端秀内敛,沉稳持重,周氏姐妹似从未见她这般笑过,不由看了看唐璎,又瞧了瞧她,眸中皆闪过惊异之色。


    唐璎自己也很疑惑,她与舒姨娘素未谋面,她为何会认得她?还摆出一副乍见故人的欢喜模样?


    不仅如此,舒姨娘还对她十分关照,一会儿夸她神清骨秀,仙姿玉质,一会儿怕她冷,欲将身上的斗篷卸给她,一会儿又怕她饿,连着塞了几枚供果给她,字里行间殷勤之至,只怕是对伯府的两个女孩儿都没这般周全过。


    唐璎稀里糊涂地一一婉拒了。


    思及此行的目的,她将


    周惠叫到一旁,简单解释了招安一事的前因后果,随后问及她的意向。


    “我?做统领?这……”


    周惠显然有些抗拒,想也没想便红着脸推脱道:“寒英,我不行的……”


    唐璎理解她的顾虑——


    长久的压迫之下,周惠虽有独立出府的意志,可真正行动起来却相当不易。平日里说句话都要盘算个许久,更何况是脱离家族独挑大梁的大事儿。


    深宅大院里头待惯了的人,自来谨小慎微,每走一步都充满了忧惧,唯恐行差踏错,令自己的后半生万劫不复。


    然而,周惠于郭杰一行人而言无疑是最佳的统领人选。


    其一,她武力超群,所当无敌,轻易镇得住那群慕强的盗匪们。


    其二,她安分守己,慎独慎微,又听命于朝廷,轻易不敢起异心。


    对下威重令行,对上赤胆忠心,这便是成为盗匪统领最重要的两大特质。


    “拿出你在太和殿上的勇气。”


    唐璎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周惠的肩,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望着眼前的女子,清润的鹿眸中满是专注,“上殿弹劾傅君之前,还记得你对孙尧说过什么吗?”


    周惠抬起头,眸光一凛,神色间微微有些动容。


    “——当官的怕掉乌纱帽,受重视的嫡系子女唯恐祸及门楣,反倒是那些随时会被舍弃的草芥,才有不顾一切为自己搏一把的勇气。”


    察觉到她面容的变化,唐璎温婉一笑,趁机在她耳旁蛊惑道——


    “只有这一次机会,你想不想改变命运?”


    “我”


    想到周夫人的苛待,想到隐忍的母亲,想到遥遥无期的武举之路,周惠最终还是坚定了决心——


    “我想!”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本官从不屈打成招。……


    将周惠举荐给姚半雪后,唐璎去了趟北镇抚司,由周皓卿和孙少衡两人引着进了昭狱。


    这是她第三回探访昭狱,不同于先前见到孟阿婆的悲悯,又或是见到宋怀州的愤慨,这一回,她的内心只有近乎诡异的麻木。


    夜静更阑,月影横斜。


    透过跃动的火焰,草堆上隐约可见三人的轮廓,他们目光涣散,神情恍惚,双手双脚皆被厚重的镣铐所捆缚,筋骨俱断,身上的伤痕深可见骨。


    素黄的麻衣被深暗的血水浸湿,皮肉粘黏其中,偶有血水滴落而下,尤显狰狞可怖。


    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榆树街暗杀行动中存活下来的三名刺客,被周皓卿抓获后随即送进了昭狱。


    唐璎默然垂首,目光变得有些暗沉。


    其中两人分别受了拶指、断脊的极刑,俯卧在草堆上奄奄一息,急喘着气。


    另外一人听到动静后赶紧起身查看,在见到周皓卿和孙少衡的一瞬间,眸中闪过强烈的惧意,当即被吓得失了禁。


    饶是如此,这两位锦衣卫的脸上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只是在闻到秽物的异味后微微皱了皱眉。


    孙少衡唤了声“章大人”,随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望着眼前血肉模糊的三人,唐璎内心微沉——


    这还是她头一回直面锦衣卫的狠戾。


    她微微俯下身,问那名未受极刑的囚徒:“你们是千秋阁的人?”


    囚徒闻言微微一愣,很快将目光从周、孙二人的身上调了回来。


    眼前的女子容色清秀,气质端然,静若孤松挺立,动如芙蕖轻摇,冰清玉润,绯衣翩然,于满室的血腥中无疑是最为亮眼的一道风景。


    被那双幽深的鹿眸审视着,囚徒缓缓垂眸——


    “是……”


    周皓卿和孙少衡俱在,唐璎不便过问绿眼之事,只继续追问他——


    “易显向何人买我的命?”


    ——倘若真如绿眼所说,他是被黎珀派去榆树街救她的,那么下令杀她的人,或许属于千秋阁的另外一派。


    “是是少主。”


    唐璎蹙眉,千秋阁的少主可不就是黎珀吗……这人既派人杀她,却又让绿眼救她,前后岂非矛盾?


    “还敢撒谎!”


    她眸色骤变,吩咐一旁的孙少衡——


    “孙大人,动刑!!”


    副都御史乃朝廷正三品的官,比孙少衡这个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还要高上一级。唐璎有令,他不敢怠慢,拿起火钳就要往那囚徒的脸上戳。


    囚徒惊惧之下愤然阖上眼,千钧一发之际,唐璎按下孙少衡的手腕,回眸轻笑道:“原来你才是骨头最硬的那一个。”


    囚徒闭眸不语,眉宇间藏着忍耐。


    然而,他身旁那个受了断脊之刑的同伙却似遭不住了,拱曲着身子三两下爬到唐璎跟前,捧着她的官靴惶声道——


    “是是舒太妃下的令!”


    此言一出,三人神色剧变。


    周皓卿和孙少衡齐齐偏过头,似是不敢直面这隐晦的皇室秘辛,唐璎的脸色亦变得极为难看。


    须臾,她缩回那只被囚徒握在手里的脚,兀自陷入了沉思——


    舒太妃乃太祖皇帝的宠妃,亦是福安郡王的生母,若黎珀是千秋阁的少主,舒太妃为该组织背后的首脑倒也无可厚非,只是……


    他们母子若想起事,会做得这般明目张胆吗?


    皂靴上印着几个斗大的血指印,于火光的映射下尤显诡谲,湿冷的空气中飘浮着若有若无的腐腥味。


    孙少衡蹲下身,欲以官袍拭去她靴面上的血迹,却被唐璎制止了——


    “孙大人,我自己来。”


    说罢便掏出一只绢帕,迅速将靴头擦拭干净,复又转眸看向那几名囚徒——


    “舒太妃为何会接易显的单?”


    关于这一点,她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千秋阁虽然一命难求,其首脑却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接单之前,阁主也会多方考量,评估被杀之人是否会对阁中势力造成影响。


    而她彼时不过一七品监察御史,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勉强将易显拉下马,又如何会损及其他人的利益?


    舒太妃母子若是真想夺位,针对黎靖北一人便够了,为何会将矛头对准她?


    更何况……


    唐璎垂眸,耳根渐渐泛起薄红——


    那群人若是明白黎靖北的心意,便不会轻易伤了她,如此岂非打草惊蛇?


    断脊的囚徒一脸茫然,显然也不清楚舒太妃此举的用意,另外两人则始终缄默不语,神情间未见变化,似乎知道的也不多。


    气氛有些僵硬,周皓卿轻咳一声,附在她耳侧提醒道——


    “千秋阁便是由太妃娘娘一手创立的,就在她……咳咳……隐去锦州之后。”


    说起“锦州”二字时,他目光微滞,似乎有着什么难言之隐。


    联想到千秋阁如今的作为,唐璎微讶——


    “千秋阁恶名在外,朝廷竟放任不管?”


    听她提及此事,周皓卿无奈地叹了口气,火光将他轮廓分明的俊容映得愈发清晰。


    “千秋阁原先只是一个扶倾济弱的组织,四处行侠仗义,在民间清誉极盛。”


    “彼时先帝才登基不久,北梁异动,人心未稳,为了体现朝廷对民间组织的包容性,替咸南皇室拉拢民心,千秋阁起势时,先帝非但没有下令将之铲除,反而大肆封赏,许以特权。渐渐的,先帝顺利坐稳了皇位,北梁那头也安分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妄议先皇乃大忌,后面的话周皓卿没明说,唐璎却已经猜到了——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支由他一手扶立起来的队伍会在日后舍弃初心,背恩忘义,而后一步步壮大,以致对皇权构成威胁。


    倘若之前的几场行刺皆为舒太妃授意,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她要么被人控制了,要么从一开始建阁的目的就不纯。


    而反过来想,舒太妃若只是受了易显的钱财才会对自己下手,那她为何要派人去莳秋楼刺杀黎靖北?黎珀又在其间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一切的一切,依旧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审问完刺客,孙少衡还有公务在身,打过招呼后便先行离开了,唐璎却忽而想起一事,转头看向周皓卿——


    “大人若是得空,劳请您引我去会会刘友。”


    许是得了皇帝的授意,周皓卿的态度显得十分配合,二话不说便将她领到了刘友的牢房前。


    “大人请——”


    凌乱的草席上躺着一人,衣衫褴褛,血肉模糊,乍眼望去,身上的皮肉未见完好,显然曾受过不少折磨。


    他就这样潦乱地卧在草席上,双目紧闭,形同死人,只胸口轻微的起伏证明他仍然活着。


    刘友曾是龙骧卫千户,亦是傅府的忠仆,傅君财资困窘时,便是他将箭美人的制取之法告诉了他,为傅君提供了一条生财之道。


    唐璎知道他正醒着,索性开门见山——


    “箭美人于嘉宁年间便被列为了禁毒,相关书籍也被先帝下令焚毁,你的那些制毒图纸从何而来?”


    刘友并未回答她的话,不仅如此,他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一下。


    许久,他才哑着嗓子喘息道:“大人请回吧,箭美人一事我无可奉告,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却不见多少惧意,似乎早已了习惯了这备受折磨的日子。


    望着草垛上这滩不成人样的“肉泥”,唐璎不免有些心酸——


    为刘友的愚忠。


    刘家满门忠仆,刘父是,刘友也是。


    只因傅君临死前未曾供出齐向安等人,亦未交代过禁毒的来源,刘友便要替他守着,死也要守着,哪怕故人早已离去。


    “简直冥顽不灵!”


    周皓卿抄起虎钳意欲动刑,却被唐璎阻止——


    “周大人且慢!”


    她令孙少衡动手不过是唬人的假把式,从未想过真正对囚犯处以极刑。


    况且刘友这样的人,用了刑罚又能如何呢?这两年来的折磨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唐璎依旧记得她殿试那日抽到的题目——


    “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尚之实而讳其名论,夫以为如何?”


    而她给出的答案是——儒法相结合。


    执政者既要手腕强硬,严刑峻法,又要怜贫恤苦,以宽服民,国家方可长治久安。


    试策后,黎靖北并未立即批红,他是天子,若是贸然展示自己宽宏的一面,势必有损威仪,于治国无益。


    唐璎理解他的做法,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黎靖北隔日竟将她的试题连同答卷一并挂入了文华殿的讲堂内,供各大宗亲名儒之后瞻仰。


    自那时起他便明白,铁血之下,那位看似阴狠的天子依旧怀有一颗仁义之心,只是这样的宽仁,他不屑得向世人展示罢了。


    普天之下,他们都有着共同的愿景——


    安邦之道,当以法治国,以智治国,而非以刑治国。


    “——本官从不屈打成招。就算你不说,我亦会寻出真相。”


    落下这句话,唐璎拂起袍袖,转身离开了牢房。


    夺命的痛感并未如往常一般袭来,刘友困惑地睁开眼,却见那道绯色的倩影早已远去,穿堂风呼啸而来,肆意鞭笞着他皮开肉绽的脸庞,带着微微的钝痛,终将他死寂的眉眼揉开了一丝波澜。


    从昭狱出来后,唐璎又去了趟龙骧卫,找到刘友所属的千户所,随意抓了名小兵问——


    “你们刘千户平日同谁走得最近?”


    刘友乃朝廷钦犯,小兵闻言顿时心生警惕,却见他一身赤色官袍,腰间还挂着都察院的官牌,只一瞬,神色又变得恭敬起来。


    “刘大人生性寡言,家世不显,鲜少有同僚愿意巴结,而他自己也不喜与人结交,饶是如此,他对我们所里的这帮兄弟还是挺够义气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会逐一同大家伙儿分享,所里一旦出了事儿,他都会头一个顶上。”


    忆起往事,小兵眸中划过一缕黯然——


    “大人性子孤僻,就算是所里的兄弟也很难走入他的内心,可唯独一人,早些年似是救过大人的命,大人对他也格外上心些,偶尔还邀他来所里小坐。”


    刘友的救命恩人……


    难道是傅君?


    饶是心中已有答案,唐璎仍忍不住多问了一嘴——


    “谁?”


    问及对方的身份,小兵却摇了摇头,“不认识。”


    说罢又补充道:“那人来得不勤,反倒是刘大人常常去人家家里蹭饭,前些年那人乔迁新居,大人还去帮过忙,那人家中古籍甚多,嫌搬走麻烦,索性将那些遗世孤本一股脑儿赠与了大人,大人回来后还一连乐了好几日呢!”


    唐璎蹙眉,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傅君从未搬过家,谈何乔迁?


    很明显,小兵口中的“那人”并非傅君,乃另有其人,还有就是……


    古籍……遗世孤本……赠与……


    她脑中灵光乍现,忽然想到了什么。


    制毒图纸!


    箭美人的制取信息,极有可能就隐藏在“那人”家中的那些“遗世孤本”里头,而后又被他“偶然”转赠给了刘友,刘友再由此找上傅君,与他共谋财路。


    思及此,唐璎顿时不寒而栗,紧接着又问起“那人”的体貌特征。


    小兵却说没注意,“那人每回过来都只在大人的值房内坐会儿便走,下官也没怎么同他打过照面,不过……”


    他警惕地望了望四周,随后凑近唐璎悄声道:“听值夜的几个兄弟说,那人似乎是锦衣卫镇抚使的亲弟弟……”


    锦衣卫镇抚使……


    唐璎猛然一滞,裴序!!


    *


    次日宵禁一过,唐璎便带上牙牌匆匆入了宫。


    察觉到自己心绪的变化,她原是想躲着点儿黎靖北的,然而此番情况特殊,她若再避,他家都要被人偷了!!


    她这头着急忙慌的,到时却发现某人正半倚着轩窗品茗赏雪,姿态悠闲,气度从容,见了她,狐眸中浮起一丝意外,却又很快被笑意所染——


    “阿璎来了?”


    唐璎不欲同他多言,上来就直奔主题,将榆树街刺客的口供悉数告知,随后又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臣怀疑舒太妃及其子福安郡王皆有不轨之心,意欲窃国。”


    黎靖北对她的猜想未置可否,眸光一转,忽然看向她的鞋——


    “你今日去了昭狱?”


    唐璎微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靴面,想了想,陡然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为了加快审讯的程序,三司普遍设有自己的刑房,都察院也不例外,而锦衣卫和昭狱则直属天子所辖,其所讯案件朝中官员均不得过问,而她非但插了手,还将这探来的消息直接晃到了正主面前……


    黎靖北的意思很明确——她僭越了。


    饶是明白君王的顾虑,心中仍不免有些微微的刺挠。


    唐璎压下胸口不适,方欲诚恳道个歉,一抬头却发现这家伙正一脸专注地盯着她的脚琢磨——


    “尺寸似乎小了些,料子也差,底板微薄,走起路来怕是有些硌脚……”


    见唐璎朝他望来,妖冶的狐眸中蓄起温柔的蛊惑——


    “这鞋瞧着本就破旧,既然弄脏了,就该换双新的,朕一会儿就宣尚衣局的人过来,让他们比着你的尺寸重新定做一双。”


    ……


    唐璎有些语塞,这靴是姚半雪专程在乐沙鞋坊为她定制的,设计巧妙,工艺繁杂,一匹布料万金难求,哪儿有他说的那么不堪……


    眼下舒太妃的事儿还没个着落,黎靖北又道——


    “几日后,朕欲去兴中看看。”


    又要微服私访?


    唐璎蹙眉,“陛下不是才从青州府回


    来吗?”


    黎靖北却是无奈,“皇叔邀朕去兴中赏花,朕怎好拒绝?”  ??


    他说的那是花吗?分明是毒中霸王曼陀罗!


    黎珀那家伙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黎靖北的心态却很好,甚至还邀她一同前往,“兴中景好,此去就当散心了。”


    言讫,他又眨了眨那双魅惑的狐眸,眼波流转,风流蕴藉。


    “朕若是遇刺,章御史还可替朕抵挡一二,放心,你若护驾有功,朕定会将你风光大葬,名垂青史。”


    还有闲心开玩笑……


    他似乎笃定了此行不会出事儿,唐璎心下稍安。


    两人用过早膳,黎靖北似又想起了什么,随口问了句——


    “招安一事如何了?郭杰等人可还……”他顿了顿,“‘顺从’?”


    唐璎“嗯”了一声,眉宇间却隐有几分忧色——


    “周惠过去有几日了,也不知她适应得如何,盗匪们又可还服管。”


    “——郭杰会听话的。”


    黎靖北笑了笑,长指一伸,递给她一封信,“你若实在担忧,将这道‘密旨’带给他即可。”


    尺素极薄,带着清幽的墨香,唐璎伸手接过,盯着浅色的套封微微有些走神。


    不妨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想看便拆。”


    话虽如此,但密函的封口处早已落了火漆,唐璎说什么也不好“私拆”密旨,只瞟了两眼,旋即将之收入囊中,敛容沉声道——


    “陛下圣令,臣必会带到。”


    黎靖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后出其不意地俯下身,手往她肩上一搭——


    “章大人累了一日,朕给你按按。”


    唐璎顿时心生警惕,这家伙……别又给她整那宠妃魅惑君王的那一套……


    “美人儿”缓缓靠近,眸亮如星,唇朱如血,紧绷的颌骨下是流畅的颈线,勾人的锁骨若隐若现,带着空灵的兰花香,一寸一缕温柔地腐蚀着人的感官。


    唐璎心里痒痒的,甚至还有些发慌。


    平日里连沉檀龙麝都不屑得熏的家伙,今日套路奇多。


    “阿璎,近日你似乎有些躲着我……”


    “美人儿”下垂的长睫似一根根细密而轻柔的羽毛,魅眸下的泪痣我见犹怜。


    “别推开我,好吗?”


    唐璎被他扰得心神意乱,回神前竟鬼使神差地“哦”了一声。


    就在这时,喜云闯了进来——


    “陛下!不好了!有人在敲登闻鼓!!”


    黎靖北闻言起身,不悦地剜了他一眼,眸中戾色顿起——


    “谁?!”


    喜云的脸色亦极为难看,慌张中甚至还带了点儿惶恐。


    “冯冯高氏。”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臣妇甘愿领受!”……


    冯高氏,本名高崔芝,原建安人士,后移居兴中,乃已故行人司司正冯龄之妻。


    而喜云之所以那般恐惧,皆因这冯司正身份特殊,每每提及他,世人轻易便会联想到庆德帝当政时期的一则丑闻。


    庆德帝是黎靖北的祖父,亦是咸南的开国皇帝,战时乃一代枭雄,一生智德兼备,骁勇善战。


    至于他的兴趣,除了开疆拓土外,便只剩下赏画,即位后更是如此。


    据传,当年宫中有一个名为莫同的人,乃当世第一丹青妙手,深受庆德帝喜爱,常常将之召入寝殿同席同塌,夜夜痴缠,形影不离,新帝的龙阳之好就此传开。


    当然,若只是“宠妃”还好,毕竟这江山都是太祖皇帝打下来的,他老人家有点儿自己的“癖好”倒也无可厚非,可一旦上升到“宠臣”的地步,不少人可就急了眼。


    莫同的升迁之路可谓平地起高楼,就连那些陪太祖皇帝打过天下的老臣都望尘莫及。


    咸南建国之初,他还只是一名寻常的宫廷画师,幸得庆德帝异于常人的偏爱,一年后获封文思院大使,正九品丝工,而后出任工部郎中,又过了一年,竟被太祖皇帝直接封为了锦衣卫指挥使,承旨正三品。


    昔年,庆德帝喜好男风的传言甚嚣尘上,就连年幼的唐璎也隐有耳闻,冯龄精忠报国的典故她亦是耳熟能详,可这跟冯高氏又有何关系?她为何要去敲鼓?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问,黎靖北颔首道——


    “就算官居三品,圣恩正浓,彼时的莫同也只是挑起了官僚间的妒意,并未对社稷造成危害,而真正让他惹了民愤的,当属冯龄遇害一事。”


    庆德年间,有唐瑜和尹眉这两位能征惯战的大将坐镇,北梁政权日渐式微,而兴中作为咸南与北梁的交界点,自来饱受战火折磨,民穷财匮。


    两国休战之后,兴中的归属亦成了问题。


    彼时的兴中既不属于咸南也不归于北梁,当地百姓多为灾民,城内壮丁俱已出逃,剩下来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只管要饭却不事生产的那种。


    这样一个弹丸小地,地势上称不上险要,物资上亦算不上富饶,并入国土之后,朝廷还要花钱养那么一大帮子“废人”,可谓得不偿失,是以两方政府均不愿接手。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兴中的颓败也确实是由两国连年交战带来的,咸南和北梁,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摧毁这片土地的元凶。


    不管是出于道德还是名声的考量,两国在休养生息之余,当权者们偶尔还是会派些使臣过去象征性地补偿点儿钱财和物资,即便杯水车薪,却也强过毫无作为。


    闻言,唐璎瞬间了悟:“这使臣……难道就是……”


    黎靖北微一颔首,狐眸轻敛,肯定了她的推测——


    “行人司乃咸南负责对外事宜的官署,而司正冯龄,则正是受理出使一事的长官。”


    说起冯龄此人,他眸中似有悲意闪过,然而更多的却是遗憾——


    “彼时两国战火方歇,我朝国库亏空,民生凋敝,指挥使莫同便向皇祖父献了一计——若朝廷实在拿不出救济的钱,或可召集民间富商们一同为兴中的百姓捐银,事后视所捐财资的多寡许以官职。”


    “当然,此举并非卖爵鬻官,这类官职仅为示恩所设,都是些虚衔,并不占用朝廷原本取仕的名额……”


    唐璎了然,莫同的用意很明显——


    士农工商,商贾最贱。为了“自抬身价”,自古以来就有不少商人挤破了脑袋也要同官府搭上关系,且不论那些官职是否为“虚衔”,便是顶着“御赐”的名头,也足够他们耀武扬威一辈子。


    “此计一出,皇祖父当即便允了莫同的提议,不久后,商贾们纷纷闻风而动,慷慨解囊。筹集到足量的善款后,莫同便将之托付给了行人司的冯司正,再由他亲自带队,连同赈灾的物资一起送往兴中,原本一切尚算顺利,哪料……”


    哪料行至柳都门,冯龄带领的使臣队突遇劫匪袭击,货物翻洒了一地。


    那场奇袭堪称诡异,使臣的车队中不仅无一人伤亡,就连救济的物资也都还在,然而筹集到的善款却被洗劫一空。


    “混乱之中,他们抓住了其中一名劫匪,几番拷问之下,冯龄得知那带头盗走善款的人正是莫同的两位忠仆,即孔氏商行的两兄弟——孔青和孔玄,而他们抓走的人正是哥哥孔青。”


    得知真相的冯龄欲回建安告御状,却在途中当先一步被莫同的人给杀了,那杀手不是别人,正是孔青的弟弟孔玄。


    论及往事,黎靖北的神色不免感慨——


    “善款被盗后,冯龄乍感愧然,遂主动请辞留在了兴中,随后毁家纾难,扶危济困,几度出入于生死之间,终为兴中难民的温饱带来了一丝曙光。”


    “他这一死,群情激昂,民怨鼎沸,兴中的百姓们集体出动声讨咸南,北梁细作趁虚而入,以致边境民不聊生……”


    而这一切,皆是由莫同的


    “监守自盗”而引起的。


    “莫同犯下滔天大罪,皇祖父非但未降其罪,甚至还保下了他的官职,民意汹涌之下,才不得不下令将孔玄斩首。”


    然而就是这样的决策,却也成了太祖皇帝执政生涯中最大的败笔。


    冯龄死后,庆德帝授予其一等公爵位,封其妻冯高氏为一品诰命,冯高氏拒不受封,直至庆德末年,太祖皇帝驾崩,大将军唐瑜横扫梁军,将兴中正式并入了咸南的版图,嘉宁帝再行封赏,并承诺将冯龄的遗体移入功臣墓,冯高氏才勉强接受。


    经黎靖北这一说,唐璎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然而她想不明白的是,若说冯高氏当年有冤难伸,她大可上京找庆德帝讨要公道,可如今莫同已死,咸南也已经换到了第三代君主,她在此时跑过来做什么?


    黎靖北的反应尚算镇静,道了声“去看看”,喜云便吩咐宫人去准备御辇了。


    登闻鼓院臣门如市,冠盖云集,大庭广众之下,唐璎不欲与他同乘一轿,遂去马厩牵了匹最为英俊的烈马,跟在黎靖北后头出了宫。


    鼓声一响,登闻鼓院当值的官员便立即将冯高氏的相关文卷呈送给了都察院。


    唐璎和黎靖北赶到时,姚半雪、封敬和陈升皆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就连才升任总宪不久的赵琢也来了,不由微微有些错愕。


    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姚半雪见到皇帝并不意外,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然而在看到马背上的唐璎时,眸光明显一僵,旋即偏过头去,又是一副清冷如月的模样。


    陈升见了她似乎也有些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慈和地笑了笑,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封敬却是个无所畏惧的,一上来就指责她偷马——


    “章大人好大的胆子!这青天白日的,竟敢私闯典厩署偷盗皇家马匹,简直枉为御史!!”


    唐璎听得一头雾水。


    封敬指了指她身下的黑马,笑得不怀好意:“你**这匹宝马,乃今上大婚那日先帝赏赐的崇烈驹,用以祝贺夫妻俩白首齐眉,风月常新。”


    他好整以暇地凑近她,眯起细长的吊梢眼嘲讽一笑——


    “陛下对此驹可谓爱不释手,不仅亲自喂食,更是日日擦洗,亲操井臼,你说你偷哪匹不好,偏要盗走陛下的心头宝。”


    封敬看似替她惋惜,字里行间却充斥着满满的恶意,无一不在提醒着黎靖北对着这马有多宝贝。


    唐璎则有些意外,清秀的眉羽微微一蹙——


    先帝赏赐的良驹?


    大婚的礼单那般长,谁送过什么玩意儿她倒真未特别留意过。


    成亲当日她来了癸水,劳碌了一日早已疲惫不堪,礼单便让月夜看着处理了,就连先帝亲赐的那两柄玉如意她都忘了长啥样,更何况这匹良驹?


    黎靖北却不以为意,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封敬——


    “今日一早,朕便将这畜生赐给了章御史,封卿在此咄咄逼人,莫非是对朕的决策有所不满?”


    封敬听言狠狠一震,顷刻间便跪了下来。


    “臣不敢!!”


    他听得明白,君王此言不过存着敲打之意,并不打算拿他如何,然而——


    那崇烈驹可是先帝赏给今上的大婚之礼,寓含百年好合之意,今上爱惜多年,却转头就将之赐给了一介御史,难道……


    几人一番闹腾,赵琢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


    自从得知冯高氏去了登闻鼓院的那刻起,他心里便直打鼓,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亲自来看看,然而到后没多久,皇帝居然也来了!


    瞥到御辇的那一刹那,他脑袋都是懵的,一颗心噗噗直跳,见到章寒英之后,心绪变得更为复杂——


    眼前这张沉寂了三十余年的鼓面,未及一年的时日竟连续被两名女子先后敲响……


    他是都察院的最高长官,饶是有些心劳意攘,圣上当前,却不得不故作镇静地看向鼓下的妇人。


    “——何人敲鼓?”


    那妇人没有理会他,两只苍老的眼睛紧盯着辇上的皇帝打量着,仿佛想要透过他的轮廓去寻找太祖皇帝昔年的身影。


    晨曦下,她的眸光逐渐变得炽盛——


    这位年轻的帝王,与他那道貌岸然的祖父有很大的不同,至少他胸怀磊落,不欺暗室,在真相尚未明朗之前,还是愿意躬身前来垂询。


    随后,她屈膝跪下,俯身怫然道——


    “臣妇乃行人司司正冯龄之妻,此番从兴中赶来,乃是有冤情要诉与陛下听!!”


    此言一出,全场寂寥。


    虽然天子本人已经过来了,然而祖宗规矩不可废,赵琢缓缓屈身,低眸唤了声“冯高氏——”


    冯高氏闻声抬头,却见方才那位眉宇淡然的长官此时早已面沉如水。


    “你当知,在你所奏之事上达天听之前,须受三十下笞刑。”


    随后,没有丝毫犹疑的——


    “臣妇甘愿领受!”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孔玄还活着。”……


    冯高氏已过耳顺之龄,一身灰黑布衣,袄絮破烂,手中拄着一根陈旧的黄木拐杖,瘦骨嶙峋,苍颜白发。


    此行她未带仆役,独自一人不远万里从兴中赶来,翻山越岭,披星戴月,忍过酷暑与寒冬,风餐露宿,一路徒步至建安城,只为向朝廷呈诉冤情。


    然而


    她牢牢地盯着刑凳旁的裴序,苍老的黑瞳中迸射出悲愤的光——


    她的丈夫,便是在太祖皇帝的纵容之下,被这暴戾恣睢的锦衣卫给害死的。


    成亲时,两人曾许下白首之约,共修秦晋之好,岂料鬓发未霜,爱人却先一步含冤离去,独留她于这浊世苦苦挣扎三十余载。


    这些年来,她沉冤莫白,申诉无门,却从未想过放弃,直至风烛残年之际,所思所想,亦不过上京博求最后一把。


    她本就生于建安,来之前便立了死誓——


    定要罄其所有,尽力一搏,便是将这具老朽之躯交还给故土亦然无憾。


    出于对司法秩序的维护,击鼓者诉冤之前必先受刑,这也是那个人立国之初所定下的规矩,关于这一点,她上京之前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然而,规矩是规矩的一回事儿,等真正下起决策来,却无一人敢动这位忠臣遗孀,就连赵琢的额头上都开始冒起了冷汗。


    先不说这冯高氏如今已有六十七岁的高龄,一副残败之躯早已被岁月蹉跎得支离破碎,钟鸣漏尽之下,这三十杖打下去,她还有没有命在都很难说。


    更重要的是,冯高氏的一品诰命乃是先帝亲封的,她丈夫的遗体如今都还在功臣墓里躺着,尸骨未寒,而当年的莫指挥使则可谓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莫同人都死了二十余年,却仍有不少百姓从兴中一路跋涉至建安城,只为朝他墓碑上砸个鸡蛋,扔颗粪球,甚至吐上一口痰。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


    经年来,莫同的墓碑上被人刻满了“贪官恶吏,其罪当诛”的字样,若非有锦衣卫的人日夜看守着,他的尸体都不知道会被世人拖出来鞭笞多少回。


    不仅如此,就连太祖皇帝亦未能幸免于难——


    冯龄故去后,兴中大乱,庆德帝对莫同的纵容与包庇终于激起了满朝文武的不满,文臣对他口诛笔伐,武将与他离心离德,昔年陪他一起打天下的那些老臣们也纷纷挂印而去。


    兔走乌飞,日月如流,庆德帝的身子每况愈下,子嗣们却只顾着争权夺位。


    他的垂暮之年,虽未见风雨飘摇,却也暗流涌动。


    彰往察来,殷鉴不远。


    昔年的教训历历在目,后世之人无不引以为戒,修身慎行。


    登闻鼓之下,臣门若市,冠盖如云,在场诸人皆有职务在身,他们自诩清官,不求流芳百世,却也不愿背上“酷吏”的骂名,如莫同一般遗臭万年。


    日影西斜,风雪呼啸而过,赵琢脸上的焦灼之色溢于言表。


    他是都察院的最高长官,皇帝也还在边儿上看着,登闻鼓院自来由都察院所辖,他既来了,自然该由他发话,可如何发话却成了最大的问题——


    他若下令笞打冯高氏,势必臭名远扬,可先圣法度在前,他若坐视不理,又岂非渎职?


    下首的封敬倒是乐得轻松,微扬着吊梢眼,还不忘小声讥讽唐璎:“敲登闻鼓不是某人的拿手绝活儿吗?怎么?某人如今倒是不敢吭声了?”


    唐璎却无心与他对呛,兀自凝眉沉思着,须臾,她终于从近日一系列的怪事中捕捉到了一丝关键——


    兴中。


    黎珀自兴中而来,冯龄殁于兴中,就连舒太妃定居的锦州也毗邻兴中……


    这一切……很难说是巧合……


    而另一头。


    “裴大人——”赵琢阖上眼,


    终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忍痛吩咐裴序,“动手吧。”


    裴序得了令,方要扶冯高氏趴下,却被一绯袍女官阻止——


    “大人且慢!”


    此言一出,赵琢猛地睁开眼,如获至宝般看向唐璎,瞳眸中闪烁着希冀。


    “寒英可有话要说?”


    唐璎颔首,方欲开口,封敬却讽笑道:“章大人身为御史,本是秩序的维护者,怎么?你这是想带头违纪?”


    言罢,却遭了赵琢一记眼刀。


    封敬默然闭嘴,一个转头,却发现诸臣工脸上俱写满了震然,正目含敬佩地看向章寒英,而圣上和姚副宪却并不意外,两道目光皆牢牢地锁在那赤霞般的女子身上,一个炽烈如火,一个泠寒如冰。


    “非也,先圣法度,贵在坚守。”


    女子的鹿眸坚定地回视着他,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


    “既是太祖皇帝建国之初便立下的规矩,那该打还是得打,只是下官念及冯大人生前居功甚伟,冯夫人又年事已高,遂另想了一策,既不会乱了先贤法度,又能让忠臣遗孀免受体肤之苦。”


    黎靖北适时“哦”了一声,妖冶的狐媚中烟波流转,顺着她的话浅笑道:“章卿有何高见?”


    唐璎深吸一口气,敛眸铿声道——


    “削诰命,由诸臣工轮流代打。”


    她并未说出代打的缘由,此时此刻,众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一损俱损,满盘皆输。


    只要事情处理得当,缘由什么的倒也无关紧要了。


    黎靖北微一颔首,从善如流,“章卿此计甚好,朕倒是无甚异议,只是冯夫人和诸卿那头……”


    唐璎会意,俯身将冯高氏扶起,细声询问:“夫人意下如何?”


    冯高氏愣了愣,旋即再次跪倒在地,朝眼前的女子拜了三拜,再抬头时,苍老的瞳眸中蓄满了感激——


    “多谢大人!”


    诰命于她而言不过一方虚衔,与其说是荣耀,不如说是屈辱,那是她丈夫用命换来的东西,亦是困囿了她一生的枷锁。


    她这一生凄风苦雨,哪怕穷困潦倒,亦未曾受过朝廷半点恩惠,若非先帝下令将丈夫的遗体葬入功臣墓,她也万不会答应他的册封之请。


    须臾,唐璎再次将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妪扶起,清润的鹿眸中浸润着怜惜和悲悯的光——


    “夫人不必多礼,冯大人是朝廷的功臣,我们可都记着呢。”


    一滴热泪从冯高氏干涸的眼角流下,似在诉说着无尽的屈辱。


    寒雪翻飞,她颤抖着握住唐璎的手腕,随后看了眼刑凳,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唐璎却对她摇了摇头,转眸看向其他臣工——


    “诸位呢?”


    朔风呼啸而过,带起一树秃枝簌簌作响。


    碧空下,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代忠臣遗孀受刑的行径太过离经叛道,重压之下,谁也不愿做那只出头鸟,全都卯足了心思盘算着利弊。


    可即使如此,却没人敢真正否决她的提议。


    章寒英说得对——


    冯高氏告冤一事,他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一损俱损,满盘皆输,甚至遗臭万年。


    得到皇帝的首肯后,唐璎不再犹豫,撩起袖袍第一个走上刑凳,俯身卧好后,抬眸看向裴序——


    “裴大人还不动手?”


    龙骧卫小兵先前的一番交代已然让她对裴序心生警惕,然而此刻却不是质问的时候,比起裴序,她反倒更加怀疑另外一个人……


    她话音落下许久,裴序却充耳未闻,只是神色复杂地盯着冯高氏,白皙的面容上布满了浓厚的忧色。


    不知为何,他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唐璎二次出声提醒,他才晕晕乎乎地落下了第一杖。


    随着“啪”的一声闷响,唐璎将唇角咬出了血。


    由于裴序的走神,这一杖的力道远不及她曾经受过的重,饶是如此,却因为下手不够干脆利落,黏黏糊糊的反倒加重了感官的疼痛。


    还好就一杖。


    唐璎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撑着刑凳扶腰而下。


    黎靖北见状也想上前,她却对他摇了摇头。


    第二个顶上的是陈升,他朝唐璎微一颔首,便卧去了她方才的位置。


    宋怀州入狱后,陈升的言行也愈发谨慎了,除公事外极少与人打交道,冯高氏击鼓一事便是,他自始至终都未着一言,仅以行动表达着对她的支持。


    陈升受完刑后,一个个朱紫大员闻风而动,逐一在刑凳旁列成了队。


    姚半雪几步踱至唐璎跟前,与她并肩而立,一双寒眸幽幽地盯着冯高氏。


    “——我还以为你会单独代她受刑。”


    鼻间传来清宜的合欢香,于冰寒的雪天又添一抹幽冷。


    唐璎侧过头,愣了几息才察觉到他在同自己说话,遂垂眉回道——


    “有风险就该共同承担,大人您信不信,就算我指定他们其中一人替冯高氏受了这三十杖,他们也甘之如饴。”


    毕竟……比起遗臭万年的风险,这点儿皮肉之苦委实算不得什么,再苦再痛,至多休养上几个月便能恢复了。


    走上刑凳之前,姚半雪回过身,难得来了句——


    “不错,倒是学聪明了。”


    几粒雪花飘过,落于鼻尖,旋起丝丝凉意。


    唐璎莞尔一笑,一转身,却陡然闯入一双深邃的狐眸。


    刑凳不远处,黎靖北一身华贵的玄赤色冕服,半垂着眼睑端坐于车舆之上,就那样直勾勾地遥望着她,玉面阴寒,眸色幽冷,带着明显的锋锐和不悦,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委屈。


    被这雪中妖狐毫不遮掩地凝视着,唐璎的心跳好似漏掉了一拍,随后匆匆调回目光,偏过头去看裴序打人了。


    此时正好轮到封敬,他见唐璎望了过来,歪起嘴角不屑地冷哼一声,一杖落下,又发出“嗷——”的一声惨叫。


    封敬自小养尊处优,一路以来从未受过体肤之苦,向来骄纵惯了的人,方才的那一下足以要了他半条命。


    自唐璎入职都察院的那刻起,这人便没少给她穿过小鞋,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听到那“嗷——”的一嗓子后,她的内心还是有些暗爽的。


    待诸臣工逐一受完刑后,冯高氏说出了此行缘由——


    “孔玄还活着。”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你到底在惧怕什么?……


    似是怕众人不信,她又补充道——


    “臣妇曾在柳都门亲瞧眼见过他!”


    此言一出,众人大震。


    当年被莫同派去打劫使臣车队的“劫匪”便是孔氏商铺的一对兄弟——孔青和孔玄,而刺杀冯龄的凶犯,则正是孔青的弟弟孔玄。


    谈及孔玄,冯高氏眼眶微红,苍眸中迸射出强烈的恨意——


    “事发前,臣妇已有孕在身。兴中穷苦,物资匮乏,连个像样儿的产婆都没有,夫君怜惜臣妇生产不易,遂托人将臣妇送去了锦州养胎,哪料……”


    哪料那一送,竟是天人永别。


    “得闻夫君死讯后,臣妇即刻从锦州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往兴中,倍日并行,风餐露宿,只为亲眼见那凶犯一面,行至半路,马车却突然侧翻,臣妇也不幸小产。”


    说起早亡的幺儿,冯高氏垂下眸,苍老的声线中充斥着无尽的哀意,就连声音也骤然变得哽咽——


    “落胎后,臣妇顾不上悲恸,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顶着最后一口气赶到了兴中,之后却被告知,那凶犯早已被锦衣卫押回了建安城,一同被带走的,还有夫君的遗体……”


    冯龄遇害后,孔玄被太祖皇帝赐死。


    然而,未等判斩的诏书正式下达,他便在家中畏罪自尽了。


    庆德帝包庇莫同一事举国皆知,民怨沸腾之下,孔玄的死无疑让世人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可事到如今,若是连他都还活着的话


    黎靖北眸光微凛,面容陡然间变得凝重,语调却依旧镇定——


    “你如何确定那日在柳都门见到的人就是孔玄?”


    冯高氏闻言脸色微顿,眸中


    怒火更盛——


    “夫君故去后,臣妇曾四处奔走,只为搜集凶犯的画像,一张又一张,从未停歇。那些画像如今还挂在臣妇家中,用以警醒着臣妇勿忘当年之耻,是以臣妇敢以性命作保,孔玄的那张脸,臣妇绝不会认错!”


    她紧咬着牙,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眼前这位咸南最高的统治者——


    “那个杀人凶手,哪怕如今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哪怕须发皆白,满头银霜,那样的面孔,那样的骨相,就算化成灰臣妇也绝不会认错!!”


    冯龄、孔玄、莫同三人皆已故去多年,当年之事难辨真假,很多东西都已变得难以考据,然而这毕竟是他祖父生前留下来的一笔烂账,黎靖北不能不认。


    日傍西山,红霞漫天,映在苍茫的积雪上,愈显磅礴。


    暮色下,年轻的帝王只是略微沉吟了一瞬,转而模棱两可地轻轻颔首——


    “朕知道了。”


    冯高氏闻言却似看到了希望,旋即俯身大拜——


    “请陛下还冯大人一个公道!!”


    还未等黎靖北来得及发话,便有一道浑厚的声音插了进来——


    “请陛下允臣接手此事。”


    唐璎应声回头,神色微微有些意外——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顶头上司赵琢。


    赵琢是继曹佑、宋怀州之后都察院资历最老的人,性子虽不若曹佑那般果敢,也不如宋怀州那般温沉,却天生仁厚,胸怀大义,听完冯高氏的遭遇,内心更是颇为触动,百感交集之下,遂生了主动请缨的心思。


    听冯高氏说起往事,诸臣工无一不为之动容,看向赵琢的眼神更是变得肃然起敬。


    然而——


    “不必了。”


    黎靖北步下御辇,亲自弯腰将冯高氏扶起,而后侧身面向赵琢,眸中闪过微妙的光——


    “赵卿的心意朕领了,只不过这一回,朕欲亲自去往兴中一趟。”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皇帝前不久才从青州府回来,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归京,朝中大权定会再次落入长公主手中,若是她由此生了异心……


    大臣们面含忧色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妄加相劝。


    冯龄和莫同的纠葛乃历史遗留问题,倘若处理不当,很可能再次引发动荡,甚至内乱,一如兴中归属之前。


    说到底,他们不过天子臣属,为国分忧是本分,然而事关社稷安危,他们又如何敢替朝廷做这样的主?


    除此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柳都门一遇,纵使有着杀夫之仇,冯高氏也并未对孔玄暗下杀手,而是不远万里来到建安,甘愿忍受笞刑之苦,也要为亡夫讨一个公道。


    很显然,她是一个恪守法度之人,就算是为了留住冯龄的死后清名,也绝不会让自己手染罪恶。


    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妪尚且如此,朝廷又有什么理由让她失望?


    这种时候,唯有皇帝亲自出面最为稳妥。


    冯高氏显然也没料到眼前的这位少年天子会拿出如此大的诚意,苍老的眸中泪光涌动,俯身就要跪,却被黎靖北阻止——


    “此去兴中路途遥远,夫人年事已高,不必再往两地奔波,在朕返京之前,便留在建安好好休养罢。”


    天子面容俊逸,眸光浅淡,骨相是立体而锋锐的,五官却透着妖冶的柔和,一颦一笑皆散发着蛊惑的光彩。


    “朕若寻到孔玄,势必将他带到夫人面前,令他向您磕头请罪。”


    话音未落,冯高氏早已泣不成声。


    须臾,她三两下胡乱抹干眼泪,颤巍巍地弯下了腰——


    “臣妇拜谢君恩!”


    那是一个标准的揖礼。


    望着这样一幅君臣和谐的画面,唐璎却陷入了沉思。


    黎靖北先前就同她提起过去往兴中的想法,似乎一早就动了启程的心思,他并非怠政之人,此行也必然有他的打算。


    只是……


    黎珀的突然归京……昭狱里的刺客……以及冯龄昔年的冤案……


    这一连串的线索,似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想要将黎靖北蓄意往兴中那边引,也不知是好是坏。


    小吏将冯高氏领下去休息后,黎靖北便令诸臣工散了。


    次日,旭日始旦,紫阁生辉。


    皇宫内,阖宫上下都在为天子的出行做准备,钦天监测算着吉日,内十二监则忙着安排皇帝的衣食住行。


    此次东巡,既然是天子当众宣布的,便算不得微服私访。


    帝王出行,为显天家威仪,其声势必然要浩大,大到仪仗队、军卫、警跸的部署,小到糕点、茶叶、冬袜的安排,至纤至悉,一应俱全。


    十二月初十,世爻先行,旺相顿生,乃大吉之兆,宜出行。


    一切准备就绪,黎靖北卯时三刻便登上了玉辂。


    然而,打头的仪仗队才将将离开承安门,宫内就发生了一起大事儿——


    金吾卫里头出了细作。


    卯正,孙少衡夜巡时,忽而撞见一金吾卫正鬼鬼祟祟地窝在宫墙角发射鸣镝。


    月光下,鸣镝的镞铤上隐约可见北梁皇室的图腾,他心中巨震,当即便冲上前将那小兵扑倒在地。


    孙少衡的武功在锦衣卫中算是佼佼者,岂料那小兵亦不甘示弱,几番推搡之下,两人很快就扭打在了一起。


    鸣镝始终被孙少衡牢牢地压在右掌之下,小兵使尽浑身力气才勉强够到了一个边儿。


    这时,更多举着火把的锦衣卫闻声赶来,夜空中很快响起甲胄和兵器的碰击之声,沸天震地,绵延不绝,挟着排山倒海之势。


    小兵眼见发射无望,心一横,索性憋了一口气,奋力夺过那鸣镝,随后毫不犹豫地吞入腹中。


    镞锋刺破他的喉管,一阵剧痛袭来,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他尚未来得及“嗬嗬”两声,便永久地闭上了双眼。


    不久后,巡视的羽林卫也察觉到了宫墙的异动,向孙少衡了解完情况后,又迅速跑去南阳宫,将事情报给了将将起身的皇


    帝。


    周皓卿则带队封锁了承安门的出入口,随后又安排了搜宫,意欲将埋伏在宫中的其他细作一网打尽。


    黎靖北得知消息后震怒不已,先是将金吾卫的指挥使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随后又将孙少衡叫来问起那小兵的身份。


    孙少衡亦是一脸茫然,着人询问过后,却得知卫所里压根儿没有这样一号人。


    很显然,那小兵是伪装成金吾卫混入宫中的。


    小兵的身份尚未明确,目的却不难猜,他的使命只有一个——


    监视皇帝的动向,并将之以鸣镝的方式汇报给梁人。


    有锦衣卫和龙骧卫的背叛在先,金吾卫今日又出了事儿,黎靖北对上十二卫算是彻底失去了信任。


    细作一事后,他不仅当场免去了金吾卫指挥使的官职,还将内宫守备人员全都换成了三大营的人,此后无论是前殿还是后宫,皆由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的兵卫轮流值守。


    随后,他又将出行的日子定在了后日,勒令一切从简。


    指挥使被革职后,宫内气氛再度陷入了紧张,再加上周皓卿还会时不时来一番地毯式的搜索,阖宫上下人心惶惶。


    酉时,南阳宫。


    茶香浮动,兰意芬芳。


    与辰时怒火中烧的少年天子截然不同,一袭黄衣的黎靖北正悠哉地品着香茗,面色平淡,未见半点波澜。


    他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缱绻的狐眸中诉说着与生俱来的深情——


    “腰还疼吗?”


    他说的是唐璎替冯高氏受刑一事。


    “一杖罢了,能有多疼。”


    唐璎有些无奈,三十杖的笞刑她都逐一忍受过来了,区区一杖于她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况且裴序那日本就有些走神,于力道上还卸了不少。


    “——还是阿璎心疼我。”


    唐璎疑惑抬头,却见那妖孽兀自甜蜜地笑着,眼尾的红痣如春水一般勾人心魄——


    “不然也不会甫一听到细作的消息,就饿着肚子匆匆进了宫。”


    这妖孽的笑容委实猖狂,唐璎有些恼怒,还有些面热,不由垂眸辩解道:“臣用过晚膳了。”


    “胡说,你平时分明……”


    话说到一半,黎靖北忽而觑见她面色涨红,紧咬着嘴唇静默不语,不由心下一软,将后头那句“酉时过后才用的”给咽了回去。


    笑了片刻,他又笃定道——


    “阿璎,你喜欢我。”


    唐璎觉得这家伙简直疯了,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他还有心思在这儿花前月下,谈情说爱。


    眸色不由变得有些急厉——


    “恰如陛下所说,金吾卫的事儿臣都听说了,那小兵死了便罢了,可若还有北梁的细作混入其中”


    黎靖北打断她:“——你到底在惧怕什么?”


    “当然是怕北梁那头”话说到一半,唐璎噤了声,突然意识到他的那句“你到底在惧怕什么”是接在“你喜欢我”后头的,一时有些语塞。


    见心上人眸含担忧,面色凝然,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黎靖北的心也跟着微微有些刺痛。


    宵禁将至,她肯冒着犯夜禁的风险入宫来探望他,此等心意,已然叫他心满意足。


    不由心下一软,旋即放柔了声线——


    “别担心,‘细作’一事与北梁无关,乃是有人刻意挑拨,朕会处理妥当。”


    他的嗓音低沉而醇厚,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一旁的唐璎听言却依旧静默不语。


    受刑的地方似在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揉腰,却被黎靖北抓住了手腕。


    “我帮你按按。”


    “——不必了。”


    她拒绝得很干脆,当目光触及到他落寞的眼神时,心绪又莫名变得有些烦躁。


    “腰的位置……咳咳……有些敏感。”


    唐璎解释了几句,却见黎靖北依旧一副不大开心的样子,垂眸咳嗽了几声——


    “那个……我近日伏案过久,肩部倒是有些劳损。”


    于是,她劳损的筋骨很快就得到了“疏松”。


    不知是因为黎师傅的手法太过出挑,还是他的样貌太过妖艳,亦或是她当真心有所念,恍惚间,竟又被这妖妃给蛊惑,违心的话也在一瞬间脱口而出——


    “兴中一行,臣愿与陛下同往。”


    黎靖北闻言大喜过望,眸波流转,灿若繁星,就连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欣悦的笑。


    须臾,他又得寸进尺般俯在她耳畔吹了口长气——


    “大人,夜深了……”


    甫一听到这熟悉的开头,唐璎心中警铃大作,“噌”一下从绣凳上蹿起,下意识回道——


    “都察院事忙,臣该走了。”


    言讫,她才意识到今日是她休沐的日子,黎靖北就算不知道,却也清楚她是从家中赶来的……


    然而,眼前的男人却并未戳穿,只是专注得凝视着她,琥珀色的狐眸中燃烧着灼灼烈焰。


    半晌,他才似下定决心般倾身靠近,面色庄重,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阿璎,我可以追求你吗?”


    话音方落,唐璎瞳孔剧震,一时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应对,方想拒绝,却听他又道——


    “不必给回应的那种。”


    残阳如血,晚霞漫天,赤光将殿前的积雪映得通红,似含羞的姑娘。


    唐璎沉默了很久,久到黎靖北以为她不会再给出答复时,突然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很小,他却听见了。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墨碧血,你清白吗?……


    为免传出奇怪的谣言,唐璎当夜并未留宿,而是赶在戌时前出了宫。


    承安门附近熟人多,思量再三,她还是顶着寒风,冒着夜雪,绕路去了离官舍最远的东门。


    唐璎原以为自己此行已经足够低调,可康娄那个家伙,也不知是不是得了黎靖北的授意,不仅三两下就追上了她,还非要在她离宫时吼上一句——


    “章大人!雪天风大,难免视物不清!陛下恐您夜路难行,特命下官前来给您送灯!”


    他的嗓音高亢雄浑,关切中还带有几分暧昧,惹得宫门口的几个小太监频频朝这边张望。


    唐璎剜了他一眼,胸中凝起郁结——


    什么视物不清……


    她自己手上就提着灯笼,他是眼睛瞎了才看不见。


    迟疑片刻,终是伸手接了过来。


    “——谢过陛下。”


    宫灯是六角状的,以紫檀为骨架,上覆华盖,灯身由极净的琉璃片雕饰而成,寒风袭来,下角珠帘飘动,尽显绮丽华美。


    她低眉看向自己手头这盏,又看向黎靖北给的。


    两相对比之下,一明一暗,一华一素,六角的那盏倒的确更加明亮一些,照射的范围也更广。


    康娄观察着她的神色,忽而粗眉一弯,嘻嘻笑道:“还是陛下眼光独到,将南阳宫最亮的那盏挑留给了您。”


    唐璎简直无语了。


    这话说的,还南阳宫,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大半夜的跟某人在天子寝宫“私会”吗?


    心中不虞,唐璎懒得搭理他,微微点了个头便转身离开了。


    回到官舍,她卸下绯衣,歇了不到两个时辰便醒了,心中记挂着金吾卫细作一事,始终不得安稳。


    那细作的鸣镝上分明印着北梁皇室的图腾,可黎靖北却告诉她细作一事与北梁无关。既如此,他为何还要默许周、孙二人阖宫搜查,竭力找出细作的余孽?


    再者,倘若那小兵并非细作,那么他又会是谁的人?目的又是什么?


    心中乱麻一片,歇得便也不够安稳。


    四更时,唐璎梳洗完毕,随后又在卧塌上打了半个时辰的坐,待宵禁一过便去了墨宅。


    她到时,宅邸的女主人并不在,听仆役说是回娘家探亲去了。


    一盏茶后,男主人亲自将她引去了会客厅。


    金乌初升,朝霞满天。


    曦光下,男人问她:“可曾用过早膳?”


    唐璎愣了愣,低头道了声“不曾”。


    墨修永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听言微微颔首,令人端了些糕点茶果上来。


    他往泥炉下添了些新炭,凤眼下敛,垂听着水沸的咕咚之声,面容沐浴在朝曦下,俊逸凌然。


    “不知章大人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唐璎官居三品,而墨修永不过五品郎中,他这声“章大人”叫得无可厚非。


    闻言,唐璎侧过身,方欲开口,视线却无意间瞥见案几上的黄褐色糕点,神色微微一滞。


    那是一碟栗香芙蓉糕。


    糕体绵润,蛋香馥郁,细碎的栗子仁点缀其间,黄沁沁的几颗,令人食指大动。


    板栗盛产于秋,这冰天雪地的,寻来已是不易,更何况还是这般新鲜的。


    一时间,她心跳如擂,猛地望向对侧的男子,嗓音微颤——


    “新帝登基之初,大人可曾回过维扬?可曾去过……”


    她抿了抿唇,“灵桑寺?”


    墨修永褐眸微顿,看向她的目光透着不解。


    “不曾。”


    他的眸色是疑惑的,语调是冰冷的。


    “那这碟栗香


    芙蓉糕……”


    “——是我锦州那边的朋友寄来的。”


    他摸了摸鼻尖,视线微移,“章大人若是喜欢,便一并捎回去吧。”


    “嗯……”


    唐璎微微有些失望。


    也是,她修行那会儿他都已经成了亲,正值新婚燕尔,嬿婉及良时,又怎会突然念起她这个故人?


    墨修永对榛仁过敏,那这栗糕片……或许只是他夫人爱吃吧……


    冰天雪地,遥寄千里,只为博妻一笑。


    他似乎总是这样,对待在意的人体贴入微,甚至能为之豁出性命,却又做不到善始善终,一旦不爱了……


    回想起往日的煎熬,唐璎微微摇头,心头一片滞涩,却又很快将自己调整回来。


    既然“故人无恙,余心安矣”是他对过去的告别,那么她的心,也不该在见到那碟栗香芙蓉糕时再次被触动。


    更何况,灵桑寺的那些栗子也并非他所赠……


    敛起心绪,唐璎再次看向眼前的男子,鹿眸微凛,决意单刀直入——


    “墨大人可认识裴镇抚使?”


    墨修永斟茶的手一顿。


    “裴序?”


    唐璎点头。


    须臾,他轻置泥炉,眸光转黯,一双俊美的凤眸盯着澄澈的汤色,眉宇氤氲在茶雾间,叫人看不真切。


    “你于书院进学时,我曾多次劝你过府请教,可近一载的光景,你却从未踏足过寒舍。”


    说着,他的目光朝她望来,带着朦胧的深意。


    “而今你已结业,你我师生缘分已尽,我亦无需再为你解惑。”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张弛有度。


    唐璎这才真切地感受到,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邗江少年早已不在,坐在她面前的,只是个老辣稳重的庙堂中人——


    墨修永不过先她两年入仕,却早已在官海的浮沉中修炼得八面玲珑,巧舌如簧。


    唐璎唇角微顿,俯首作揖,“寒英今日一行,并非为求解而来,乃是有一事相询。”


    她默然垂眸,正酝酿着措辞,一个转头,却不妨瞥见他袍袖下被烈焰灼伤的手腕,声音无端低了下去——


    “根据龙骧卫的证词,将制毒图纸以“古籍”的名义赠予刘友的人,极有可能是裴镇抚使的弟弟”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


    裴序是锦衣卫,而在莳秋楼第二回行刺黎靖北的人亦隶属于锦衣卫,这前后的关系着实微妙。


    墨修永见她态度稍软,轻轻啜了一口茶,敛眸沉声道:“我确与裴序认识,且与其……”他顿了顿,“关系匪浅。”


    这句“关系匪浅”可谓十分耐人寻味。


    匪浅有多深?


    两人又是何时相识的?


    更多的疑问从唐璎脑中冒出,她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大人与裴序的相识……在你我之前吗?”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一怔,一些模糊而久远的回忆飘然而至,墨修永首先别开眼,轻轻“嗯”了一声。


    唐璎则陷入沉思。


    她与墨修永相识于嘉宁十五年,彼时的他们都还只是少年。她年幼丧母,他双亲尽失,两人算是相互取暖的关系。可每当她问及他的家人时,他总是会下意识地避开话题。


    在维扬的那两年,他始终以墨家钜子的身份自居,却又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


    倘若……唐璎眸色一暗,墨修永跟裴序比跟她认识得还要早,那她便有理由推测,他并非土生土长的维扬人。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从未看清过眼前这个男人。


    气氛有些凝滞,唐璎却顾不上许多。明日就要启程了,谜团不厘清,她路上也不会安心。


    “北镇抚司的金创药,也是大人托裴序带给我的吧?”


    若说墨修永跟裴序交好,那伤药的谜团便不难解释了。


    北镇抚司的金创药虽非万金难求,在市面上却并不流通。按常理来讲,只有三品及以上的官员以及锦衣卫的核心人物才能接触得到。


    如此一来,就产生了一个疑问——


    墨修永的药从哪儿来?


    他既非三品大员,亦非锦衣卫的核心人物,时至今日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如何有本事接触到这等贵药?


    在京郊时,他曾于雨幕中拦下姚半雪的马车,而后又借袁慎乃钟令妤忠仆一事警示她——钟谧或有反心。


    听言,她顺势问起金创药的来源,彼时他给的回答是——“从城西的一家药铺买来的”。


    如此说辞,显然是在撒谎。


    关于这一点,唐璎想了一夜,如今总算理清了。


    其实很简单,迄今为止,她收到的金创药共有六瓶,分别来自孙寄琴和孙尧姐弟、姚半雪、陆子旭、宋怀州以及裴序六人。


    给药的人很明确,那么值得深究的,便只剩下药物的来源了。


    孙家两姐弟给她的药自然都是由孙少衡授意并提供的——


    李有信被下狱后,齐、傅一党人人自危,齐党谨慎之余便也很难让人抓住把柄。几番周折之下,唐璎自以为寻到了突破口,想要从罗汇入手。她将想法告诉孙少衡后,孙少衡便利用职务之便为她递了道弹劾的奏折。


    可惜的是,因着曹佑的那番证词,罗汇被证无罪,她却跟着受了帐臀。


    随后,“锦衣卫与都察院来往过近”的谣言甚嚣尘上,她和孙少衡也开始有意识地避嫌。


    孙少衡知她受了刑,关怀之余却又不便亲自出面,遂将药托给了家里的弟弟妹妹代为转交。


    孙寄琴的那瓶是在她被帐臀之后给的,而孙尧的那瓶则给在了她敲完登闻鼓之后。这两瓶无一例外都来自孙少衡。


    此外,姚半雪也给过她一瓶。


    彼时她受了帐臀,正卧在官舍的床榻上歇息,他携药前来探望,还说了一堆“大鱼虾米”的道理。


    随后姚半雪告诉她,他手上的药来自曹佑,这点唐璎认为他没有必要撒谎。毕竟总宪位列七卿,又官居二品。罗汇一事,曹佑还在无形中摆了她一道,事后给她弄些伤药倒也合乎常理。


    是以前三瓶的赠受情况,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想都是正常的,那么疑点只能出在剩下的三瓶当中了。


    那日,姚半雪走后没多久,陆子旭又抱着一大摞东西过来探望了。除开陆讳指定她读的那堆书外,还给她带了伤药。


    未等唐璎发问,他便说这药是墨夫子托他带来的,说罢还用暧昧的眼神反复打量她。


    墨修永不过五品郎中,岂能轻易弄到如此名贵的药?


    唐璎虽然心有疑惑,却因心系罗汇的案子来不及去细想。


    紧接着就是宋怀州,他是最后一个来官舍探望的人。


    彼时他已有油尽灯枯之相,到后也并未多言,只是感叹了几句李胜屿的遭遇,将药留下后就走了。宋怀州亦是三品大员,又因三朝元老的身份在朝中广结善缘,能弄到药并不稀奇。


    最后那瓶则出自裴序。


    她敲登闻鼓那日,杖刑结束后,裴序顺手就从怀中掏出一瓶金创药放在她的刑凳上,说是“故人”所托。


    瞥见掉在地上的青云簪,唐璎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对她关怀备至的宋怀州。


    如今仔细一想,却处处透着不对劲。


    “裴序接到封敬行刑的通知是偶然行为,又怎会提前准备伤药?”


    唐璎喟然一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更何况,那时的宋大人早已身染沉疴,成日卧病在床,弱不胜衣,连朝会都顾不得去,又如何会知晓我去敲了登闻鼓?”


    如此一来,托裴序送药的人就不是宋怀州,联想到墨修永之前那无头无尾的一瓶,一个不算大胆的猜测应运而生——


    “大人先后给过我两瓶药,一瓶是在我受完臀刑后托陆子旭带来官舍的,而另一瓶,则是在我于登闻鼓院受完笞刑之后,托裴序亲自转交于我的。而这两瓶药,皆是你找你那‘交情匪浅’的挚友——也就是裴镇抚使讨来的,对吗?”


    墨修永承认得很干脆——


    “没错。”


    旭日始升,晨光熹微,赤融的曦光驱


    散朦胧的茶雾,终将他的面容映得清晰。


    故人还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轮廓,咧笑的嘴角却变得沉肃,澄澈的凤眸中透着死寂,为他俊逸的面庞平添了几分苍茫。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或许他这几年……过得并不好。


    唐璎却无暇深究,想到龙骧卫的证词,想到莳秋楼刺杀黎靖北的锦衣卫,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她抬起头,静默地注视着曾经的陌上少年,鹿眸中布满了真实的疑惑——


    “墨碧血,你清白吗?”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裴序乃家中独子。”……


    “——墨碧血,你清白吗?”


    碧血是他的字。


    两人相好时,唐璎曾戏称他为“墨丹心”,碧血丹心嘛。而墨修永每回听到这个名字却总是面露悲色,垂首不语。


    久而久之,唐璎便逐渐醒悟过来——


    “丹心”一词或许与他讳莫如深的过去有关。为免惹他伤心,日后便是连他的字都很少叫了。


    时隔八年,当“碧血”二字再次被人提起,墨修永幽沉的褐眸中划过一抹悸然。


    他明白,她欲与他坦诚相见。


    然而他却做不到。


    起初他们便是以章公之后和墨家钜子的身份认识的。邗江边的那场邂逅,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不仅是章公之后,更是忠渝侯府的嫡长女,而他自始至终就不是什么墨家钜子。


    丹曦愈盛,朔风骤起,烈风穿堂而过,激起一阵侵骨的寒。


    唐璎静默地注视着端坐于风口的男子,他衣袂翻飞,容色沉凝,齐整的发髻被凛风扫乱,偶有几丝贴面落下,轻裘缓带,隐有几分昔日少年的影子。


    “——你清白吗?”


    这句话无异于质问,她以为他会暴起,会愤怒,会讽笑,可墨修永听言却依旧云淡风轻。


    须臾,他敛容反问她:“那你呢?”


    少年的眼神变得晦暗,如忽明忽暗的幽火,“章大人就真的身心清正吗?”


    唐璎一愕,类似的问题姚半雪也问过她。


    “——你以为你很公正?”


    姚半雪指的是她弹劾傅君那日,在太和殿上道明了仇瑞之死的真相,却独独隐下了月夜和孙寄琴私通一事。


    此事唐璎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她在寝宫时就答应过孙寄琴会替她保密,她不愿失信于人。


    更何况,连黎靖北都不介意的事儿,他人又何必替他感到不公?


    然而,墨修永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于青州府见到崔夫人之后,想必章大人也知道她并未被流放,而是随夫隐居在了一间小小的商铺内,过着平淡且恣意的日子。彼时大人身为巡按御史,肩负代天牧民之责,有罪妇逃逸在外,却并未将事状上报于朝廷,此行……”


    他微微敛眸,嗓音寒沉,“实与包庇无异。”


    巳时,日曦隐去,落雪渐大,飘舞的琼芳很快将古朴的宅邸染得银白一片。


    又是一阵穿堂风吹过,夹杂着细碎的雪粒,落于裸露的肌肤之上,掀起蚀骨的冷。


    墨修永屈起一指,掸开衽衣上的芳雪,看向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锋锐——


    “既为御史,大人当知道纵使楚杨氏恶贯满盈,罪不胜诛,可崔夫人到底还是杀了人!”


    听他提起阿姊,唐璎猛地抬头,呼吸微滞,抓着官袍的指节微微有些泛白。


    她虽寡言,却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往日姚半雪再是言辞犀利,她亦可抗辩一二,可墨修永今日的这番话,却教她无从反驳。


    饶是古月先后的“流放”和“逃逸”皆是由黎靖北一手设计的,可坦白来讲,阿姊隐遁青州府一事,她就从未动过私心吗?


    一只素手颤抖着抚过胸口,带着侵骨的冰凉之意。


    那里藏着一封信,被唐璎贴身存放了数月,却从来不敢拿出来示人。


    雪愈下愈大,凛风横扫着廊檐,将门帘掀起。


    墨宅的下人们鱼贯而入,于避风处将炭盆烧起。


    很快,厅堂内升起一阵柔和的暖意。


    铺天盖地的雪幕里,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冰层般厚重凛冽。


    “——人一旦有了立场,就不该再用公义良善来标榜自己。”


    “——与其诘问我是否清白,章大人是否更该审视自己的做法?”


    ……


    及至正午时分,狂风骤停,雪势渐小,寒鸦落在裹满冰晶的枝头,发出几声急促的孤鸣,更添几分寂寥。


    须臾——


    “你说得对……”


    唐璎卸下斗篷,松开皮衣的盘扣,素手一伸,从胸口挟出一封薄薄的信纸,仰面望向身前的男子,清润的鹿眸中倒映着单调的雪色,愈显坚毅。


    “于青州府见过阿姊后,隔日我便写了这封函,欲将她的近况告知朝廷,然而一连几日过去,却始终狠不下那份心……”


    她凝视着信纸,眸若离火——


    “大人今日的一番话,倒令我醍醐灌顶。”


    说是狠不下心,可究其根本,又何尝不是她的私心在作祟,用佛学上的话来讲,此为她的贪,她的欲,她的孽。


    歇在阿姊小院的那晚,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先后被邗江少年和太子遗弃在火海里,求生不能。


    梦魇固然让她身心俱疲,然而次日一睁眼,她首先想到的却是阿姊的处境问题。


    那封密函在书写时几乎一气呵成,连官印都盖上了,可洗漱回来的功夫,她的心意又发生了转变——


    这对阿姊真的公平吗?


    楚夫人生前恶贯满盈,不仅毫无理由地当着年幼的阿姊将章姨娘浸了猪笼,随后更是将尚未及笄的她卖去莳秋楼,令她一生奔波辗转,受尽凌辱。


    经年过去,仇人已故。这杀母、破身的冤屈,又有谁来替她洗?


    然而,律法当前,杀人者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的行凶,都必将接受制裁。


    法严而奸易息,政宽而民多犯【注1】。


    若是罔顾刑法,令民众失了敬畏之心,必将群盗蜂起,杀伐遍地,唯有“礼”与“法”相结合,才是长久之道。


    唐璎心里清楚,却总是不甘。故人今日的一番讥讽,反倒坚定了她的决心。


    密函就卧在案几上,触手可及。墨修永却并没有拆开的意思,反而俊眉微挑,似乎已经猜到了里头的内容。


    “你想和我做交易?”


    “——不。”


    唐璎摇头,“我之所求不过是大人的一句实话罢了。当然,不论大人是否愿意自证清白,这封奏折我都会交上去。”


    她收起密函,轻轻塞回皮袄之中,沉寂的鹿眸依旧专注——


    “阿姊虽然罪不至死,但该她担的责,她亦跑不掉。”


    这便是她今日登门的理由,为一个不可求证的答复。


    墨修永神色微动,褐眸中闪过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一双玉手将氅衣捏得死紧,手背青筋遍布。


    “清白如何,不清白又如何?”


    他望着远处的雪景,眸色微凝,声音沙哑而低沉——


    “我若说清白  ,你就会信么?”


    仿佛是一场博弈,唐璎亦未回答他,而是接着他的问题反问——


    “我若说信,‘清白’二字,大人敢说吗?”


    一语毕,两人相顾无言,气氛再次陷入凝滞。


    良久,一阵瓷器破裂的声音传来。


    唐璎抬头,是墨修永捏碎了茶盏。


    鲜血淌过虎口,顺着他白皙的手指往下落,滴入雪地里,带起一抹触目惊心的赤红。


    唐璎大惊,拿起帕子就要替他止血,却被他伸手制止。


    “——我确有私心。”


    唐璎皱眉,尚未来得及细问,却听他又道:“拙荆回来了。”


    墨宅门口,首辅家的马车将将停稳,一袭貂绒点梅墨装的女子掀开车帘,容色娇妍,眉眼含笑,身段如桃枝般纤瘦窈窕,正是钟谧的女儿钟令姝,亦是这墨宅的女主人。


    钟令姝三两步跃下车,抬头便喊——“夫君,我回来啦”,却在看见唐璎的一刹笑容猛滞。


    墨修永点点头,对爱妻的热情没多大反应。唐璎却懒得同她周旋,道了句“告辞”后便转了身。


    行至门口,身后的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疾走几步追了出来,声音沉寒如铁,“你莫忘了……”


    他停在她眼前,眸中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裴序乃家中独子,其下并没有弟弟。”


    唐璎听后大震,随后深鞠一躬,大步离去。


    这趟墨宅之行尚算顺利。几番博弈之下,墨修永的态度虽然始终模棱两可,但他最后的那番话,令她对裴序身份的猜想又产生了动摇。


    是啊,裴序若是家中独子,又是哪儿来的弟弟给刘友赠送“古籍”?还能顺道将那制毒之法“夹带”给他?


    未时,风雪骤停,煦阳始露。


    唐璎抬头望了望天,忽觉压抑已久的心终于迎来了一丝久违的雀跃。


    ——虽说锦衣卫的那名叛徒,或是那几名叛徒的人选依旧毫无着落,可墨、裴二人若然与禁毒一案无关,便也很难同齐、傅一党扯上干系。由此,她心中的巨石也算落下了大半。


    明日便要启程兴中,唐璎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京郊的演武场看看。


    关于招安一事,天子始终对外秉持着强烈反对的态度,是以知道这件事儿的,除了她和天子本人外,就只剩下姚半雪和周惠二人了。


    既是秘密招安,练武的场地自然也不能打眼。


    为了不引人察觉,天子考虑再三,最终将场地设在了京郊的演武场。


    以郭杰为首的盗匪头子被朝廷秘密收编后,黎靖北为他们新建了一支营,赐名“石安”,令周惠为总兵,郭杰为参将,随后又将京郊山水最好的一块宝地划给了他们,便是唐璎眼前的这块。


    演武场不大,姚半雪曾来过几次,她却是头一回来。


    甫一入门,便听那盗匪头子的粗犷之声裹挟着冷风传来,寒厉而浑厚——


    “你这小娘们儿,赶紧给爷下来!老子不打女人!”


    抬首望去,武台的最高点立着一名女子,手执银剑,眉目清秀,纤弱的身躯却立得挺正,面色微微有些泛红,一双似水的柔眸中透着坚毅,正是数日不见的周惠。


    听了盗匪的威胁,女子将长剑横贯在地,梨涡处扬起一抹浅淡的笑,不甘示弱般反喝道:“郭杰,我乃陛下亲封的总兵。你一个参将,岂敢对我不敬?!”


    这反应倒让唐璎有些意外,短暂的惊讶过后,旋即露出欣慰的笑——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台下的郭杰大为震惊,随后怒色顿起,抡起一把斧锤就要往高台上扔。


    “总兵个板板!你大爷我今日就要教你怎么……”


    “——住手”


    情急之下,唐璎一把擒住郭杰的手腕,随着“嚓”的一声钝响,斧锤应声落下。


    她自己却因回弹的力道太大而被掀翻在地,虎口一震,半边身子都麻了过去。


    郭杰见了她十分惊讶,见人跌倒,两根粗眉拧成麻花,一副想要帮忙却又无从下手的模样,隔了半晌也只问了句——


    “你还好吧?”


    “寒英!”


    周惠大愕,迅速从高台上飞了下来。她毕竟是女子,当即便毫无顾忌地查看起她的伤势。


    “我没事的……”


    唐璎朝二人摆摆手,随后又将周惠拉至一旁,耳语了几句,让她去换身短打的武服。


    周惠虽有些犹豫,但出于对她的信任,还是习惯性地照做了。


    周惠离开后,郭杰不再看她,而是向唐璎行了个不算标准的揖礼。


    “见过章大人。”


    他心里清楚,兄弟们在安丘县的农田都是章御史替他们向官府讨要回来的,是以他们还愿意卖她几分面子。


    唐璎知他脾性,亦清楚恩威并施的重要性,遂也跟着还了一礼,唇角绽出一抹亲和的笑——


    “郭参将客气了。章某深知尔等乃狷介之士,自来放达不羁,不愿被拘束。然郭参将在帮派中统领多年,当知一个在群体中,缺了管制是万万不行的。”


    说到此处,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郭杰一眼——


    “毕竟参将也不想再碰上方癞子那事儿吧?”


    唐璎口中的“方癞子”,正是那日受了易显的指使,混入匪帮中绑架秦知州,随后又几番蛊惑郭杰诛杀她的黄毛。


    提起黄毛,郭杰脸色一黑,眸中浮起羞辱般的恨意。


    他此生最恨叛徒。


    须臾,他平静下来,语气也由粗鄙变成了无奈,“章大人,您说得对,我等既然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就该服从安排,但您让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听这小娘们儿的指挥,说出去也丢人哪。”


    唐璎却无所谓地耸耸肩——


    “既如此,不如先让这‘小娘们儿’跟你们过几招呗。”


    恰在此时,一身劲装短打的周惠走了出来。


    她一圈圈环视过众人,扬眉沉声道:“谁先来?”


    人群中传来一声冷嗤,立时就有一个肌肉虬扎的大汉跳上了比武台。几息过后,又被一双精巧的武靴给踹了下去。


    武靴的主人红着一张小脸,视线默然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还有谁?”


    “我!”


    “我!”


    “我!”


    随着第一个人的落败,更多的人来了兴趣。众人摩拳擦掌,俱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皆将兴奋的目光投向武台中央的女子。


    他们是刀口舔血的盗匪,慕强是他们的天性,唯有将人打服了,才能真正教他们臣服。


    郭杰亦是如此。


    比武台上仍在激斗着,唐璎似是想起了什么,自袖中抽出一封信给他——


    “这是陛下托我带给参军的密旨。”


    在郭杰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什么“领旨谢恩”的意识。听说是天子的亲函,也只是三两下撕开信封,胡乱扫了几眼。


    他认识的汉字并不多,读信也快。然而只是几息的功夫,突然瞳孔张大,唇角微颤,似是难以置信般又读了一遍,而后又是一遍。如此反复,一封寥寥数语的密函竟叫他读了近乎一盏茶的功夫。


    最后,似是终于确认了信的内容,他猛然跪地,对着周惠就是一拜——


    “臣郭杰,愿为周总兵,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围观的盗匪们瞪直了眼,眸中皆闪过荒谬之色,面面相觑之下,却又很快清醒过来。


    旧主已然臣服,新的那个又打不过,他们似乎除了服从安排之外没有别的退路了。


    随后,人群的一侧不知是谁起了头——


    “周总兵威武!朝廷威武!”


    另一侧也立时有人跟道——


    “周总兵威武!朝廷威武!”


    ……


    在一片片排山倒海的呼喝声中,唐璎突然就想起了那妖孽之人的耳语——


    “郭杰会听话的。”


    所以说……


    黎靖北究竟写了什么?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大人官居三品,大可……


    酉时,唐璎从练武场回了官舍,稍作休整过后,又去了趟都察院。


    今日是临行前的最后一日。冬日里的天黑得早,大多数官员申时就已经下了值,都察院却依旧灯火通明。


    她到时,小吏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见了她,立刻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俯身作揖——


    “章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轻轻将值房的门推开一条小缝儿,以防寒气涌入。


    “外间风大,屋内生了炭盆,下官便让任大人在里头等着了。”


    唐璎颔首,弯眸微微一笑,“有劳了。”


    透过房门的缝隙,隐约可见暖融的烛火下端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男子玉冠束发,眉眼低垂,容色清隽,一袭素衣如寒霜般萦绕周身,修长的玉手正拢着一卷书随意地翻阅着,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这光风霁月的姿态,乍看之下,倒与她那年幼的弟弟唐璋有几分相似,俱是最受建安城闺秀追捧的清雅儒生长相。


    男子听到动静,轻轻搁下书卷,忙起身查看,只一眼,便立刻敛衽行礼——


    “见过章大人。”


    唐璎莞尔一笑,摆手示意他坐下。


    “任御史不必多礼。”


    眼前的男子,正是那位曾在她手底下当过差的检校任轩,两人曾在照磨所共过事。唐璎外调青州后,任轩紧跟着入了都察院。随后宋怀州入狱,唐璎递补副都御史,他更是兼上了左佥都御史一职。


    任轩此番前来,正是要同即将远行的她作公务交接的。


    “听闻大人明日卯正便要启程,任某起得早,前去相送可好?”


    说这话时,他温润的眼眸中隐隐含着几分殷切,却被唐璎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不必了,冬夜天冷,任御史不若多休息一会儿,莫耽误了上值。”


    任轩眼睫半垂,似乎有些失望。顿了片刻,又问她:“大人还会再回来吗?”


    唐璎微愣,同样的问题他半年前也问过,就在她被贬去青州府之前。


    若说往日的她在回答时还带有几分纠结迷茫,可这一回,她却表现得十分肯定。


    “会。”


    任轩听言垂下头  ,彻底不说话了。


    话虽笃定,唐璎心中却依旧有些不安,为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危机——


    刺杀黎靖北的锦衣卫内鬼尚未找到,龙骧卫和镇抚使之间究竟有何牵扯,还有昨日混入宫中的金吾卫细作……


    此外,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


    上十二卫中究竟被敌方安插了多少人,千秋阁的首脑到底是谁,墨修永、裴序、孙少衡和周皓卿那些人是否又真的可信。


    疑团一阵接着一阵,她犹似陷在迷雾里,也不知这趟兴中之行能否为她拨云见日。


    金乌欲坠,云霞映日,淡月始升,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梆子响。


    宵禁又快到了。


    思及冯高氏敲鼓一事,始终垂首不语的任轩似也预感到了什么,眸色倏忽间变得晦暗——


    “大人如今官居三品,大可择善而行。这兴中,您是非去不可吗?”


    唐璎理解他的善意。任轩的官阶虽然比她低,可到底先她几年入仕,于官场上的风吹草动还是十分机警的。


    如此美意,她却不得不拒绝。


    “任御史,章某实心认为,同你在照磨所相处的那段日子十分愉悦,皆因你是个勤恳踏实的下属,共起事来毫无负担。”


    听她一夸,任轩白皙的玉面上浮起一抹赤霞,声音也不由得低了下去——


    “章大人谬赞了。”


    唐璎却摇了摇头,一双鹿眸清幽而犀利,目光之炯烈,仿佛早已将他看穿。


    “任轩,你我都是身若浮萍之人,全凭一己之力在这建安城闯荡,无家无室,孑然一身。或许你会可怜我一介女子,浪迹萍踪,踽踽独行,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并不孤独。”


    她的目光透过窗外,凝望着被夕阳染红的雪层,眸中无悲无喜。


    “在这座清冷如幻的浮都,我有家人,有师长,有朋友,还有……我在意的人。”


    哪怕她的家人如今出逃在外,她的师长深陷牢狱,她的朋友尸骨未寒,她在意的人身边蛰伏着野兽,前路未卜,可他们都是曾经给过她温暖的人,哪怕只是片刻的慰藉,也足以支撑她走完这沉重的一生。


    任轩一凛,心中浮起密密麻麻的疼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


    他的心思到底还是被她猜透了。


    他原以为章寒英同他一样,都是孤苦无依之人,心中难免怜惜。


    此女面容姣好,气质清正,纤弱却不娇羸,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不输男子的慷慨气节。反观他,家世不显,父母亲族俱亡,祖籍亦非建安,可谓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此仙人,他自是不敢奢求情爱,便是能搭伙过个冬也挺好。


    然而……


    眼前的女子远比他想象中的坚韧。


    “——或许在你的心中我很了不起,时时见危授命,不畏人言,坚守本心,为百姓出生入死,然而这些都只是表象。”


    “当然,我并不否认自己的功绩,但这些年来,背后若无人替寒英遮风挡雨,自我初入官场的那刻起,就已经被恶人踩进泥坑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暮时,寒气越来越重,女子关上轩窗,一双鹿眸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寒英自认知恩图报,不愧不怍,如今助我之人身陷囹圄,我又怎可视若无睹?”


    她的话向来点到即止,不会教人难堪。


    任轩虽然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明白了她此行的决心。


    眼前的章大人,和初来照磨所时那位鲜言寡语的姑娘相比,似乎很不一样了。


    多说已是无益,他孤身多年,历经沧桑,很多事情接受起来总是比别人要快。


    遂无奈笑笑,“任某能有今日,皆因大人提携。大人之后若有用得上任某的地方,尽可传信与我。”


    唐璎亦是爽朗一笑,“行!”


    她顿了顿,忽而眉心微拧,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说起来,我眼下倒真有一桩事儿得麻烦你。”


    任轩俯首抱拳,敛眉肃容道:“大人请吩咐。”


    *


    交接完公务,唐璎回官舍为明日的出行做准备。


    陈升和陆讳过来给她送行,一如半年前的那个雨夜。


    与前者不同的是,送行的人数由三人变成了两人。


    思及宋怀州,唐璎眸中闪过一抹悲痛。


    数日未见,陈升瞧着似乎苍老了许多,身形佝偻,两鬓又添了几缕新白,好在精神头尚算矍铄,陆讳则依旧是一副潇洒豁达的模样。


    唐璎一一见过礼,弯眸看向陆讳:“听阿惠说,我等毕业后老师便辞去了书院的职务,适才举国云游归来,前脚才踏入京都的大门,后脚便冒雨来为学生送行,寒英不胜感激。”


    闻言,陆讳放达大笑,随后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老夫既已收你入门,哪怕远离庙堂,不问世俗,自己的学生偶尔还是要关心一二的。”


    唐璎璨然一笑,眸中透着几丝俏皮——


    “如此,学生就却之不恭了。”


    她乃陆讳公认的亲传弟子,自当身份尊贵,若是大肆宣扬,必受名士追捧。饶是如此,她却从未以名儒之生自居,也许正是这一点,陆讳才愿意主动同她亲近。


    陆公为人低调,不涉党争,一生培养贤才无数,官居高位者更是薮见不鲜,却无一例外都作了古。而他如今年逾花甲,却依旧逍遥快活,由此可见,慎独慎微才是他的道。


    “春闱过后,犬子便成日闲赋在家,直至小仇大人因公殉职,才肯去大理寺试官,状态却始终不大好。”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望天叹了口气,古井无波的苍眸中终是染上了几分无奈。


    “你若是愿意,从兴中回来后不妨搬去大理寺小住几日,也省得那小子整日将心思挂在那亡人身上。”


    陆公有三子,大公子早已为国捐躯,小儿子则去北梁做了摄政王。如此一来,他口中的“犬子”,便只剩下行二的陆子旭了。


    想起仇府灵堂内那道清瘦的背影,唐璎心念微动,颔首应道:“学生记下了。”


    陆讳满意地点点头,又赠了她几本地方博物志,随后撑伞离开了。


    陆讳走后,陈升又饮了两盏茶,同她寒暄了一阵,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兴中的景。


    唐璎垂首听着,许是屋内炭火烧得太旺,令她有些神游天外,忽地就想起了陈升拒绝升迁的举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宋怀州落马后,她这右副都御史的职位原是属于陈升的,却被他自己拒绝了。


    说了许久,陈升的絮叨唐璎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她不知走了多久的神,隐约间似乎听见自己问了一句——


    “宋大人近来如何?”


    听她提起挚友,对方的声音明显一顿,转而变得有些滞涩——


    “还活着……”


    唐璎眼皮一跳,胸中如被巨石碾压,沉得她喘不过气。


    被问及近况,寻常的回答理该是“还不错”,“尚可”,亦或是“不大好”之类的,可若只是“还活着”,那应当是相当不好……


    “昭狱里,怀舟对他的罪行供认不讳,还不忘留下遗谏四处游说,意欲为你入阁造势。”


    入阁……


    眼眶有些泛酸。唐璎突然就想起了结业那日,书院举行释褐簪花礼,宋怀州于高台上缓步而下,为她和李书彤戴上杏花,随后满怀兴致地吟了一句——


    “红颜入阁引忠谏,宫闱智谋蔽群贤。”


    他对她,从来都寄予厚望。


    此时,陈升的声音还在继续——


    “下官曾因深陷狎妓的谣言被贬去经历司,此后虽然误会被澄清,却早已心灰意冷,无意于名利场周旋,可是你却不一样。”


    “副都御史一职,下官之所以推拒,除了自身情况外,更多的却是为了遵从怀舟的心愿。”


    他笑望着她,慈爱的眸光中隐含着深切——


    “怀舟希望你能接替他。”


    饶是心中悲切万分,奈何眼泪早已流尽,唯余一副空乏的躯壳,仍撑着她于风暴雨林中踽踽独行。


    唐璎举盏痛饮,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待情绪稳定下来后,转眸看向陈升——


    “问斩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观她反应如常,陈升微微有些失落  。须臾,才点点头,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开年后。”


    开年后……


    唐璎垂眸,如今都十二月末了。


    “那快了”


    *


    次日,天子启程兴中。御辇行至承安门,突遇一绿袍官员俯身跪地,当街拦辇。


    “此兴中之行,莫同之子,请求同往!!”


    唐璎闻声大为震惊,一把掀开车帘,厉声怒斥道——


    “墨修永你做什么?!”


    冲撞天子仪仗者,不论缘由,罪可当斩。


    先头的福安郡王便罢了,毕竟是皇室宗亲,可他这五品工部郎中的身份……


    饶是如此,地上的男子却依旧不为所动。


    烈风下,他未着外罩,一身单衣挺直拜下,一次又一次,直磕得头破血流,嘴里还复述道——


    “此兴中之行,莫同之子,请求同往!!”


    额头上的鲜血顺着砖缝流进雪地里,一赤一白,尤显触目惊心。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拦辇,便是对皇权的挑衅,黎靖北的脸色早已难看到极点,可他偏偏隐而不发,而是俯首看向身侧的女子——


    “墨卿执意如此,阿璎怎么看?”


    因着陈升的到来,唐璎昨夜一宿未眠,此时正值身困体乏之际,不欲替自己寻不痛快,哪怕心有所忧,却不得不敛眉回上一句——


    “全凭陛下做主。”


    须臾,她续道:“莫同之子的身份非同小可,为免引起百姓动荡,不论陛下意欲如何,都应令他速速撤离此地。”


    黎靖北“嗯”了一声,弯眸肯定道:“章大人说得对。”


    就在唐璎以为他会喊人过来将墨修永撵走时,黎靖北突然看向两人身后的车队,嘴角勾起一抹笑。


    “墨卿上车罢。”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当年的墨碧血,亦曾……


    冬日里的夜风格外阴冷,尤其是在海上。


    一艘恢弘的宝船驶于海面。天上月色皎皎,星河耿耿,月光与星辉互相交映,如同一条璀璨的缎带笼罩在巨船上方,静谧而柔美。


    夜空下的海面却波涛汹涌,巨浪一阵接着一阵,如厉鬼般誓要将这宝船掀翻,几番撞击之下,却无法撼动其分毫。


    直至夜深,海风渐小,海浪渐歇。


    甲板上立着一男一女,两人的斗篷隐在幽深的黑夜里,教人辨不清颜色。


    唐璎举着窥筩,对身侧的男子道:“已经能看到辽口的轮廓了。”


    男子“嗯”了一声,却并未抬头,盯着深黑的海面若有所思。


    自建安启程后,天子一行从天津卫出海乘船渡至辽口,路经锦州,再往西北走便可抵达目的地。


    从京城到兴中,走水路无疑是最为便捷的。若是按冯高氏上京的路线走,首先要经过辽阳河绕至广宁卫,再走辽西走廊入山海关,之后还要再走半个月才可到达京城。


    唐璎不敢想象一介年近七旬的老妪是如何凭借毅力一步一步走去建安的。她只知道,朝廷欠她一个答复。


    今日是小年夜,年关事忙,黎靖北用过晚膳后就去看奏报了。


    墨修永也只是简单地吃了碗面,唐璎见他去了甲板,便一路跟了出来。


    承安门的那一跪依旧令她触目惊心,她不解于他大胆之举的同时,更震惊于他的身世——


    他居然是莫同之后!!


    如此一来,他与裴序的关系倒也能说得通了。


    冯高氏告冤后,她曾去吏部翻阅过莫同的卷宗,对莫同的几个亲信也算了若指掌——


    除孔氏商铺的兄弟外,还有一个名为裴夫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曾在莫同手底下当过差。


    莫同出事后,裴夫曾以死冒谏,力求庆德帝网开一面,饶恕莫同。此举也让他背上了恶吏的名头,最终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父辈既同为锦衣卫,那么墨修永与裴序“交情匪浅”也算情理之中的事儿。


    隐下复杂的心绪,唐璎提醒道——


    “该换纱布了。”


    数十日前,墨修永在承安门前磕破了头,一时血流如注。


    由于用力太过,不只头皮,其下筋膜和肌群亦受了损。


    唐璎会医,且懂缝合,出海的御医又只顾皇帝的死活,是以墨修永这几日都是她在照顾。


    墨修永也清楚她的这番关切只是本着医者仁心的态度,并无其他意思。饶是如此,还是两手一拦,拒绝了她的靠近。


    “无妨,早结痂了。”


    话音方落,又发出“嘶”的一声轻叫。


    等回过神,唐璎已经扯下了他的旧纱布,渗着鲜血的疮疤跃然眼前。


    “果然……”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细心叮嘱道:“海上潮气大,伤口易腐化,大人记得定时换药。”


    说罢,自袖袋中取出一只棉球,蘸了点随身携带的金创药,踮脚按到了他的额头上。


    药液触及到疮口,带来微微的凉意,旋即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女子的气息温柔恬淡,混合着清幽的药草香,带着疗愈人心的力量。


    墨修永凤眸微阖,眸光起伏不定。


    她总是如此。


    以往定居维扬时,他便顽皮得很。不仅上树摘果,下河抓鱼,闲心来了,还会翻墙去逗弄人家的猎犬,可谓放达不羁,恣意风流,仿佛要将自己不尽欢的前半生悉数释放在这江南水乡,以致常常遍体鳞伤。


    阿璎知他天性,却从未出言阻止,只是劝他玩闹时且当心些,事后默默替他包扎,并叮嘱他定时换药。


    那些小伤于他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只是他贪恋她的关照,便也由着她包扎,却又老是忘记换药,以致伤口感染化脓。


    每隔一段时日,阿璎便会问他是否换过药,他撒谎说换了,她便会出其不意地跳起来一把扯开他的纱布,疼得他“嗷”一声惨叫。


    瞧见他龇牙咧嘴的惨样儿,“暴起伤人”的女子不仅毫无同情之心,反而笑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翘起的嘴角直咧到耳后根。


    “——我就知道你没换。”


    经年过去,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那样开怀地笑过了。


    世道待他不公,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


    究其根本,始终是他负她在先。


    许是今晚夜色太美,许是她周身的气息太过温柔,又或只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一句不恰当的话竟在此时脱口而出——


    “当年的墨碧血,亦曾心悦于你。”


    唐璎闻言猛地抬头,手上的棉团倏然落地,眸中热意涌动,又似有冰晶闪烁。


    油灯下的男子身形高阔,五官线条流畅,容色俊美无铸。说这话时,他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细看之下,却又隐有几分悲苦之意。


    悬在心头近十年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此时的她却不知该回些什么,沉寂片刻,哑然道了声“多谢。”


    墨修永愕然垂首,却发现眼前的女子早已潸然泪下,心中立时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眼泪犹如万顷巨浪,将他千疮百孔的一颗心拍入深不见底的幽泽之中,再也见不到光亮。


    原来……当年的那段旧情竟伤她至此,可他又何尝不是。


    女子侧对着她,手扶着桅杆,身姿纤弱,发丝微乱,仿佛随时都会被海风卷走。


    他也想如往昔一般,在她畏火时,思念亡母时,外祖父病故时,轻柔地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拥入怀中,给予安慰,可是他不能。


    毕竟他还有一个名义上的妻子在家守着他。


    他不欲负了家妻,亦不愿折辱了心上人。


    然而,此时唐璎的内心却远比他想象的宁静。


    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哭,只因为当年那段无疾而终的情谊终于有了答案,而非对他还有留恋。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


    “抱歉”


    听得故人的道歉,唐璎却摇了摇头,微红的面庞上浮起一抹豁达的笑。


    “书院再遇,当你说出那句‘故人无恙,余心安矣’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近十


    载过去,经历得越多,她的头脑也愈发清醒。


    她可以埋怨他的绝情,却不能罔顾他的救命之恩。毕竟当年若非他舍身相救,她早已葬身火海。


    她的命是他救下来的,她可以责怪他,却不能憎恨于他。更何况事到如今,他于她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她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犹如失衡的铁秤,早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倾向了另外一端。


    眼下她该做的,不是耽溺于过去,而是……


    “大人若是愿意,同我说说你的父亲吧。”


    墨修永俯身,默然将新纱覆于伤口处,听言微微一顿,眸中划过一缕暗伤,却又很快隐于夜色之中。


    海浪翻涌而过,他的声音乘着夜风而来,显得格外低凛。


    “我的本名……叫莫丹心……”


    唐璎有些意外,只因“丹心”一词


    往昔在维扬时,她便常常打趣般唤他“墨丹心”。毕竟他的字是碧血,碧血丹心嘛,谐音又同“莫担心”,而他听言总是一怔。


    原来他真的叫丹心。


    思及此,她胸口微麻,心情忽而变得有些沉重。


    还记得他初来书院授课时,曾向诸学生介绍自己,临了还特意强调了一句——


    “修永之墨,并非莫仲节的莫……”


    原来他的“墨”,竟当真是“莫仲节”的莫。


    不仅如此,他还是恶吏之后,随后又以状元的身份成为了天子门生。


    然而,承安门的那一跪,已教他再也无法于建安立足。


    令唐璎费解的是——


    出行那日,墨修永自认身份后,黎靖北的反应却很平淡。他未见惊诧,只有对下臣当街拦辇的不满。


    如此看来,黎靖北对墨修永的身世想必是知情的。


    既如此,又为何隐而不发?不仅允其入了仕,甚至还令他去天子亲辖的学堂做了教书先生?


    黎靖北与墨修永之间的联系或许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而莫同一案,似乎也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随着“筚拨”一声脆响,油灯燃尽,海面陷入一片黑沉。


    墨修永却似毫无察觉,他侧过身子半倚着桅杆,思绪飘回幼时。


    “我是莫同的老来子,彼时的他,还是庆德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


    海风刮过甲板,响起一阵叮玲玲的晃荡之声,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自我有意识的那刻起,便从未见过母亲。父亲告诉我,母亲在生我时小产而亡,我曾信以为真,直到我遇见了那个女人。”


    幼时每逢他过生辰,总会有一个端丽的女人蹲在他家门口眼带怜爱地望着他。


    他直觉女人没有恶意,却还是将此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后微微一顿,随后笑言他看错了。


    彼时的他年岁尚小,便也没当回事儿,转眼就忘了。


    直到她六岁生辰,父亲突然病重,孔氏兄弟替他大办了一场生辰宴,为父亲冲喜。宴毕,他又遇见了那个女人,心急之下,竟一路跟踪她到了周府。


    彼时的周怀录尚未封爵,还不是远宁伯。他从周府仆役的口中得知,女人是吏部周侍郎的爱妾——舒姨娘。


    随后,他听见那仆役问女人:“小公子如何了?”


    女人则抚了抚鬓,幸福地回答她:“长高了。”


    小公子是谁?


    是他吗?


    那父亲


    他捏紧了拳。


    听人提起“小公子”,女人笑得很温柔,眸中涌动着慈爱的光。


    许是从小缺乏母爱的缘故,瞥见那道目光,他竟不忍冲上去发怒,而是选择回府质问父亲。


    听到此处,唐璎恍然大悟,“你若是舒姨娘的儿子,那福安郡王”


    “——他是我表弟。”


    墨修永颔首,“话虽如此,我却从未与他打过照面。”


    唐璎了然。


    墨修永的生母舒姨娘与黎珀的母妃舒太妃是一对姊妹,她们一个庶长女,一个嫡幼女,两人年岁相差有些大,关系也算不上亲近。及笄后,庶姐进了远宁伯府,嫡妹则嫁给了太祖皇帝,两人先后生下了墨修永和黎珀。


    由此看来,墨修永也的确算得上是福安郡王的表兄。


    唐璎成亲时并未仔细瞧过黎珀的长相,他于京郊拦轿时又总觉得面熟。


    如今想来,那眉宇间的恣意,竟与当年的邗江少年如出一辙。


    还有周诚……


    在书院求学的那一年,墨修永对周诚和周惠两兄妹都很客气,言行中却又处处透露着亲昵,给人一种既熟悉又不熟悉的感觉。


    那些似是而非的关切,或许只是因为他清楚三人同母的原因吧。


    还有结业那日,周、墨两位夫子并肩而立,齐齐俯身为学子们簪花。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亦感到两人在五官和气韵上颇为相似。


    除此之外,舒姨娘于长宁寺内的诡异行径也有了解释。


    唐璎若未猜错,为了保住墨修永,舒姨娘当年也是“小产”过的。


    她之所以故弄玄虚,以赏梅为由带着周惠偷偷跑去广宁寺祭奠亡婴,也是因为想要守住儿子还活着的秘密。她的“风吹草动”,皆是做给远宁伯府的人看的。


    毕竟行事越隐秘,才越能引起他人的窥探欲。


    周夫人显然就上了钩。


    “二哥”忌辰那日,舒姨娘在广宁寺做法,为自己早夭的孩儿祈福。她道周年音这个外人为何会跟过去,而今想来,她恐怕就是受了周夫人的指使前去监视的。只是周年音和周惠到底姐妹情深,至于她具体如何汇报的唐璎就不得而知了。


    而舒姨娘与她初见那日之所以对她那般亲切,恐怕也是一早就看过了墨修永的画卷,知道他曾……心悦于她。


    唐璎抿唇,“如此说来,你是舒姨娘和莫指挥使的……”


    “——非也。”


    墨修永打断她,眉宇间升起微微的不畅。


    “我虽身世坎坷,却绝非私生子。”


    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与其名垂千古,不如……


    海风吹来,掀起墨修永的乌发,似青瀑般柔美飘逸。


    他孑然一身立于船头,眉宇冷凝,面容沉肃,褐眸在昏灯的映射下时明时暗。


    “六岁生辰那日,偶然间听到舒姨娘与仆役的对话后,我羞愤不已,当即就从周府跑了回去,想要找父亲对峙”


    海面上,倏忽间一个浪头打来,震熄了甲板上的油灯,他眸中的那点光亮也彻底湮灭于黑夜之中。


    “父亲性子强硬,我原以为他会有所隐瞒,亦或将我怒斥一番,可是都没有,他只是很平静地告诉了我真相。”


    说起往事,墨修永面色平淡,眸中却有波涛起伏不定。


    “据父亲所说,我是周怀录与舒姨娘的次子,上头还有个哥哥叫周诚,父亲他……只是我的养父。”


    唐璎讶然,心中顿生荒唐之感——


    墨修永竟是远宁伯府的孩子,也就是周年音和周惠口中早夭的“二哥”。


    既如此,舒姨娘又何需对伯府的人逢场作戏?不仅如此,她竟连周怀录也一起骗了进去。


    以及……


    唐璎叹了一口气,眸露惋惜,“大人既与莫指挥使毫无亲缘关系,又何故自毁前程?”


    承安门前的那一跪,断送的又岂止是他的仕途?便是连他的整个人生都……


    听言,墨修永微微垂首,凤眸在油灯下泛着柔光,眉宇间隐有清辉之意。


    “冯高氏既已逼到建安,我若退缩,如何对得起莫府那六年的养育之恩?”


    他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细听之下,竟还带些哽咽——


    “我从不相信父亲是世人口中的恶吏。”


    唐璎点灯的手一顿,迅速从他的话语中捕捉到关键——


    为何只是六年?


    莫非……


    墨修永颔首,“我六岁生辰过后没多久,父亲便因病过世了。”


    话音落,气氛陡然陷入凝滞。


    须臾,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听父亲说,周夫人极为善妒,


    时常苛待府中女眷。我大哥周诚虽是庶出,却也是家中长子,自小便被接到周夫人身边抚养。因着伯府只有这一个男孩儿,周夫人原本还算细心,可嫡公子周皓卿出生后,大哥的好日子也算到了头。”


    烈风再起,海面间或传来几声海鸟的哀鸣,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尖利而又刺耳,如泣血般更添悲绝。


    嫡庶有别的道理墨修永自然明白,可远宁伯府的“有别”,却与虐待无异。


    等大哥到了适学的年龄,不仅教书先生请最差的,冬日里,周夫人还以强身健体的名义令大哥去院子里拾柴,去深山中淋冰瀑,以致他咳嗽常犯,自小体弱多病,长大后不得已做了文臣。


    父亲告诉他,大哥在武学方面其实更有天赋。


    远宁伯一介武夫,不爱搞权,只顾吃喝玩乐,鲜少问及后宅之事。府中诸事,无论大小,皆由周夫人做主,只要不闹出人命,他对周夫人的那些小心思也就一笑了之。


    “周怀录的几个庶出子女中,大哥入仕后便搬离了伯府,我亦未曾遭受过周夫人的苛待,只是苦了阿惠……”


    听到此处,唐璎顿悟——


    若说墨修永的“夭折”是舒姨娘故意为之,那么周惠的留下则成了必然,毕竟府中连死两胎实属异常。更何况,周惠是女婴,无法克承家业,于主母的地位也构不成威胁,是故舒姨娘当年才没犯险将她也送出去。


    海浪翻腾而起,又猛然坠落,搅扰着静谧的夜。


    怀中的药瓶冰凉刺骨,唐璎紧了紧上衣。耳边有夜风袭来,带起她的羽睫微微颤动。


    她心中明白,周夫人的善妒之心远不止于此——


    去年在书院,她曾目睹过周惠的一双柔荑被人绞得皮肉绽开,鲜血淋漓,就连指骨的关节处都肿成了一大块儿。


    这手段,几乎能赶得上锦衣卫的拶指之刑。而周夫人之所以如此,只因周惠在年初时误喝了周年音的一碗羹汤。


    这事儿她没跟墨修永说,说了纯粹添堵。


    夜风渐止,墨修永直起身,一双褐眸凝望着海面。


    幽邃的倒影中,父亲音容宛在。


    生辰那日,年幼的他冒着大雨急匆匆回到莫府,却发现父亲早已端坐于高台之上,衣衫整洁,眉宇沉凝,似乎正等着他,背影瞧着有些萧索。


    “你母亲二度有孕时,因周诚的前车之鉴,变得格外谨慎,成日担心肚中的孩子被周夫人暗害了去。”


    许是下雨的缘故,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不若往日那般浑厚。


    “生产时,她令丫鬟在产房外拖住了周怀录,生完便令人将你送出了府,托付给建安城的‘故交’照料,随后又将事先准备好的死婴摆出来,谎称生了个死胎。”


    这个“故交”是谁不言而喻。


    说起往事,父亲眸色晶亮,瘦黄的颊侧也不禁染上了笑意。


    “——我便是在六年前的那个雨夜,邂逅了尚在襁褓中啼哭的你。”


    听言,墨修永无力垂首,双拳紧握,胸口中升起一股无处发泄的挫败感。


    莫同竟不是他的生父


    他虽年幼,却还是从父亲的口吻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那您”


    “——我倾慕你母亲。”


    莫同承认得很干脆,高阔的眉宇中洋溢着坦然。


    “可即便如此,我却从未与她僭越过世俗之礼。”


    言讫,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地面的青砖迅速被染红。


    提及故人,他疲惫的润眸中似挂满了遗憾。


    “可笑我当年空有‘丹青圣手’的虚名,却是个沉默内敛的性子,到头来竟连一幅你母亲的画像也未曾留下。明明我每回见到她,脑中总会闪过那么多美好的画面……”


    父亲惭愧一笑,眸中孤独尽显,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丹心将来若是遇见意中人,一定要为她多临几幅丹青,莫空留遗憾。”


    他望向周府的方向,神色间似乎有些落寞,随后释怀一笑。


    “有时候,那些没脸没皮的男人反而更招姑娘喜欢。”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父亲轰然倒地,门外的孔青听到动静后立刻冲了进来。


    “莫大人!!”


    目之所及皆是鲜红的血,年幼的墨修永跪倒在地,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顶着通红的眼眶爬去父亲身旁,俯身哀喝——


    “父亲!!”


    只可惜,这时的莫同早已断气。


    呼吸骤滞,热泪流尽。


    恍惚间,他似听见谁在耳边低语。


    “——丹心,为父不求你扬名立万,但愿你日行一善。与其名垂千古,不如造福一方百姓。”


    须臾,那声音又转向另外一头。


    “——微臣不敢自称冰肌雪肠,志洁行芳,却未曾残害过忠良。忠君之心,日月可鉴,可晚年终因名声所扰,以致连累了陛下。”


    紧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莫卿不必挂心,朕戎马半生,亲友尽数故去,暮年能得挚友如你,此生亦无憾。”


    原来是圣上来了。


    墨修永回过神,慌乱之中想要行礼,却因过于悲痛而忘了如何动作。


    庆德帝替父亲阖上眼,旋即侧过身,一双如鹰的厉眸扫向他——


    “你就是莫丹心?”


    墨修永有些慌,年幼的他尚未习得君臣之礼,不知该如何应对,便也学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微微作揖。


    “正是。”


    彼时的他并不知道,如他这等布衣之身,见了君王是要行跪拜大礼的。好在庆德帝并未与他计较,反而微笑着步下台阶,亲自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孩子,起来吧。”


    许是挚友将将过世,这位叱咤风云的帝王此刻看向他的目光中竟带上了几分怜爱。


    “你将来想做什么?”


    他想也没想便回道:“丹青手。  ”


    此乃他一生之志,便是帝王也无法撼动分毫。


    庆德帝闻言只是沉吟片刻,随后摸着他的头笑了笑。


    “倒是隐约听你父亲提起过。既然此为你心之所向,朕亦无话可说。”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


    “——父亲的为人我最清楚,玄叔亦非冲动之人。冯龄遇刺一案,其背后必有隐情。”


    青灯将墨修永的轮廓投射到海面上,棱角分明,俊美无铸。可在他自己看来,这副皮囊却犹如镜中魑魅般丑陋不堪。


    他是父亲工笔下的一颗丹心,曾被寄予厚望。


    可经年过去,这颗丹心却被墨色所染,逐渐生出了自己的私望,终与先父遗志背道而驰。


    似被故人的情绪所染,唐璎垂下头,眸中亦泛起悲色。


    半晌,她淡淡道了一句——“节哀。”


    许是亡父的形象作祟,听他的口吻,莫同似乎并非罪大恶极之人。


    可冯高氏的愤懑亦不似作假


    “父亲下葬后,坟墓遭掘,遗体被人挖出,浑身鞭痕遍布。随后民间动乱四起,太祖皇帝一怒之下连杀了数十人,却依旧压不住叛乱。不仅如此,父亲的传世丹青亦被人尽数烧毁。我拼尽了全力,竟连一幅也未能留住。”


    忆起往昔,墨修永脸上的神色淡淡的,远不若讲到莫同亡故时那般动容。


    “没过多久,兴中的百姓找上门,欲让我子偿父孽。他们将我扒光了游街,后又扔去猪圈与猪同宿,事后却犹似不解气般将我浸入了粪水中泄愤。等折得磨尽兴了,再带回柳都门枭首示众。”


    “斩首当日,父亲的忠仆孔青不远万里来到兴中,于贼人手中救下了我。青叔武艺高强,抱着我一路东躲西藏,为护我逃走,不惜自伤一刀,忍着伤痛将我带回建安,又丢到了裴府门口,随后不知所踪。”


    听到此处,唐璎忽觉胸口钝痛。


    未曾想,他的幼年竟这般风雨飘摇,远非双亲皆故那般简单。


    “所以后来……你被裴大人收养了吗?”


    墨修永轻轻颔首,“裴大人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曾在我父亲手底下当过差。过继到裴家后,他还上书乞求太祖皇帝为我改了户籍。”


    更名那日,裴夫问他是否愿意改姓裴氏,却被他拒绝了。


    他明白裴夫好意,却也清楚自己身份特殊,不欲为裴家带来灾祸。


    裴夫尊重他的决定,遂让他自己起名。


    “墨”与“莫”读音相近,作为姓氏倒是不错,至于名嘛……


    摊开的书卷上恰巧印着‘慎身修永’一词,而‘慎身修永’,又与‘碧血丹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就叫‘墨修永’吧。”


    名姓于他而言不过称谓罢了,他原本连莫都不姓,裴与墨又有何区别?


    “及冠那年,我未请先生赐字,而是自名“碧血”。碧血丹心,也算是和我家老头子最后的一点儿连结吧。”


    之后的十余年里,他和裴夫的独子裴序一起长大,成了名副其实的异姓兄弟。


    裴序做事很认真,自小勤勉刻苦,精钻刑律,意欲子承父业。而他虽有读书的天赋,却无心仕途,一心只想做个潇洒恣意的云游之人,四海为家,以描绘丹青为生。


    嘉宁十五年,裴序入职北镇抚司。为了替他办桩差事,墨修永不得已去了趟维扬,并以墨家钜子的身份自居。


    某日江边作画,脚边忽然滚来几颗板栗,一位素衣姑娘携着晨光钻入了他的眼帘。


    纤纤之姿,柔美无暇,眉如天边皎月,莹润的鹿眸中却盛满了星辉。


    建安美人不知凡几,可他偏对眼前的这位动了心。


    失神间,手中的《邗江图》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美人拾栗图》。


    然而姑娘美则美矣,却实在清正寡言。以他的容貌在建安也不乏追求者,似她这般不识情趣姑娘以往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可日渐相处着,他竟打心底爱上了这位“乏味”的姑娘。


    ——她的一颦一笑,不止入了他的眼,更入了他的心。


    命途多舛,千帆过尽,他竟再次活了过来。


    几月后,裴序来信问他差事办得如何了,还说裴夫的生辰快到了,问他何时回去。


    他自来洒脱随性,遂只简单回了句——


    “事已办妥,途中不幸被美色所误,今岁就不回去了,记得代我向裴大人敬孝。”


    不出所料,裴序再次来信时将他臭骂了一顿。洋洋洒洒几千字,他也懒得看,只提笔回道——


    “火灾中受了点儿小伤,休养中,勿扰。”


    “近日发觉看上的姑娘对我也有点儿意思,等她生辰过了,我就去她家中提亲。”


    笔头一顿,忽然想起裴序在北镇抚司的种种“作为”,俊脸一黑,立刻补充道——


    “这是我拿命根子救来的姑娘,以后别总板着个脸,对你嫂子好点儿。”


    笔落,似是怕裴序想歪,遂又在信纸背后画蛇添足般加了一小行注释——


    “这里的命根子指是我的手腕,而非你想的那个东西。”


    将手腕比作命根子倒也没错,毕竟他以作画为生,腕骨折断了,往后写字都难。


    想他自幼天赋异禀,又师承奇才,若非前几日的那场大火,日后或许比他父亲还要出色。


    幸运的是,建安城内“玉石先生”的名号尚在,他从前的那些画作依旧价值千金。仅凭此,便可保得他和阿璎后半生安稳无虞。


    倘若阿璎不嫌弃,仍愿跟着他这身残之人,他亦再可学些别的本事。


    然而造化弄人,还未等他有所行动,意外便先一步到来……


    海风吹过,将墨修永左额的新纱掀起一角,又被唐璎抬手给按了回去。


    他微微别开头,阻绝着她的靠近,低泠的嗓音中暗含不甘——


    “你十六岁生辰过后,我原是打算去章府提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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