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章“大人不必多说,我理解。”……
小年一到,外地的商户都闭了店,回乡过年去了,唯有本地的几家还稀稀拉拉的开着,美人斋便是其中一家。
唐璎走下牛车,问堂前扫雪的小厮,“小许,四喜哥呢?”
小许一愣,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惊喜道:“大姑娘!”
未出阁时,唐璎在侯府的女眷中年龄最大,底下还有个妹妹,如今去了巴蜀,是以这儿人都唤她大姑娘。
看她如今的一身行头,小许有些疑惑,“大姑娘你怎么…”
唐璎“嘘”了一声,小声道:“我如今改了户籍,名叫章寒英,往后若有人问起,你只当不认识我,知道吗?”
小许不解,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将她迎进室内,“四喜哥一早就去允棠阁帮忙了,不在店内,宣娘倒是在楼上,大姑娘若是想见,我替您知会一声?”
“有劳了。”
望着店内熟悉的装饰,唐璎有些感慨,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美人斋是由她兄长和古月姐姐一手建立的,崔家势盛时,美人斋曾是建安第一楼,如今崔家失势,古月被流放,店铺几经易主,最后由一位姓史的老板收购了。
昨日姚半雪托张小满转告她,赠她的鞋就是在美人斋买的,这儿好东西多,让她得了空来转转。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可她却听出了其中的蹊跷。
美人斋盛产珠宝玉器,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所涉品类多如牛毛,却唯独不售卖鞋履。她不知道姚半雪让她来看的“好东西”是什么,但他既然说了,想必有他的用意。
这时,二楼的拐角处走下来一名女子,眉目温婉,身段苗条,举手投足间亲切感十足。这人她认识,是古月姐姐当年第一批招进来凤娘,名唤宣娘。
宣娘见了她,盈盈一拜,“大姑娘过年好。”
唐璎亦
回以一礼,笑道:“忠渝侯府被抄,家父也没了爵位,我早已不是什么大姑娘了,宣姐姐若不介意,往后可唤我寒英。”
宣娘愕然,心中有些酸涩,但见她面色如常,亦笑道:“我本以为你出了宫会自甘堕落,如今见你神采依旧,心中甚是欣喜。”
她顿了顿,“寒英,你我许久未见,也不知你这些年过的如何,你若是有难处,一定要和我说,姐姐会尽全力帮你。”
唐璎心间一暖,想起从前的日子,眼睛弯成了一抹月牙,“那我定不会客气。”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古月。
唐璎环顾四周,实在没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问宣娘,“宣姐姐,美人斋可有什么‘好东西’?”
宣娘不解,“你是说”她顿了顿,忽而笑着揶揄道:“这店里的东西,你若是看上了什么尽管直说,姐姐送你。”
唐璎摇摇头,神色间也有些无奈,姚半雪的那句提示太过笼统,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宣娘解释…
见她许久未说话,宣娘兀自沉思道:“美人斋繁盛之时,那好东西可太多了,数不胜数,你要问特别好的东西,那我可真得仔细想想。”
看来是没什么线索了……
唐璎有些失望,就在她准备告辞时,宣娘突然道:“好东西我见过许多,没记着什么特别稀罕的宝物,但要说有趣的物什,我只在…”她小心地看了唐璎一眼,凑近道:“孙贵人身上见到过。”
孙昭仪……孙寄琴!
唐璎顿时眼睛放光,来了些兴趣,“姐姐细说看看。”
宣娘沏了一壶茶,回忆道:“孙贵人出嫁那年,曾来美人斋挑选过嫁妆,彼时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丫鬟。那日她似乎心情不大好,伏在那丫鬟肩上一直哭,那丫鬟见她哭个不止,突然从怀中拿出一把团扇来哄她,耳语几句后便哄好了。”
唐璎蹙眉,心间浮起些疑惑。
和她一样,孙寄琴是在嘉宁十六年嫁给黎靖北的,一同在东宫的那四年,唯有她最得太子宠爱。孙寄琴性格温婉,处事大度,却唯有一点让人费解——她十分厌恶与人肢体接触,平日里沐浴梳妆都是她亲自动的手,身边的丫鬟根本近不了身,若有下人不慎碰到了她,还会受到处罚。
可她既然如此讨厌与人亲近,缘何会靠在一个丫鬟身上痛哭呢?
唐璎按下心中疑惑,问宣娘:“姐姐说的有趣之物是?”
“哦。”
宣娘抿了一口茶,“我说的是那丫鬟留给孙昭仪的团扇。”
她托着雪腮回忆道:“那团扇用的是鸳鸯莲鹭锦的织纹,上面绣有鸳鸯、鹭鸶、金鱼、荷花等织物,针法虽一般,却胜在样式新颖,若隐若现间,那针线勾勒的水中之物竟似是活过来一般,惟妙惟肖的,乍一看倒也意趣横生。我做女红多年,倒从未见过如此别致的绣法。”
说完,她又皱起了眉头,兀自嘀咕道:“可我总觉得那图案有些不对劲…”
唐璎来了精神,“何处不对?”
“我也说不上来…”她抚了抚脸颊,无奈摇头,“都过去这么久了,许是我记错了吧。”
说到此处,唐璎心中疑虑更甚,“自那之后,孙昭仪和那丫鬟可曾再来光顾过?”
宣娘摇头,“未曾,孙昭仪入宫后曾托人来买过几副首饰,本人并未现身,至于那丫鬟就更是不曾出现过了。”
天色将暮,唐璎起身告辞,“多谢宣姐姐,姐姐若是还想起了什么,可去桐花街的官舍寻我。”
“好。”宣娘点头,旋即一惊,“官舍你当官了?那陛下他…”
唐璎垂眸,“嗯,他封的。”
见她不欲多言,宣娘也不好再问,轻轻握住她的手,再次叮嘱道:“大姑娘,你若是遇上了难处,一定要跟姐姐说啊,姐姐别的没有,这些年银子倒是攒了一些,官场上若有需要打点的地方,你来跟姐姐要…”说着说着,她眼眶微微红了起来,“掌柜的去了惠州…我…”
她最终还是提到了古月,唐璎心中一软,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姐姐不必担心,我过的很好,至于古月姐姐那边…”她哽了哽,“我会尽力争取的。”
眼看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唐璎去了趟北镇抚司。
金银虎牌所能问询的白官并不包括锦衣卫,她本以为自己进去要费一番周折,好在她要找的人也在,两个小吏替她通传一声后便将她请了进去。
值房内亮着灯,她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阵低沉的嗓音,“谁?”
“章寒英。”
那声音顿了顿,“进来。”
唐璎走上前,朝着桌案上的人施了一礼,“见过孙大人。”
孙少衡放下奏报,起身朝她回以一礼。
他让下人筛了茶,指了指旁边的木椅,“章大人请上座。”
孙少衡比她高了六品,本不必对她如此客气,唐璎有些不适应,她落座后,见他还直挺挺地立在她跟前,便有些坐不下去了,道:“大人费心了,我站着就好。”
他“嗯”了一声,倒也没强求,轻轻关上门,一双鹰眸看向她,“章大人有何事吩咐?”
唐璎有些踌躇,咳嗽一声道:“吩咐不敢当我想向您打听一些孙娘娘的事儿…”孙少衡是孙寄琴的哥哥,对孙寄琴的了解肯定比她多。
孙少衡闻言嘴唇动了动,没有作声,一双黑眸凝视着她,示意她继续。
唐璎续道:“外廷官月夜的案子陛下已经移交到书院了,如今由我全权掌握。”
她拿出御赐的银虎牌,“此令可许我稽查、问讯之权,然我知道,锦衣卫并不在问讯之列,所以…”她顿了顿,“孙大人若是不想回答,我便不再多问。”
孙少衡仍旧没有说话,半撑着头,鹰眸中锐光闪过,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半晌,他道:“你问吧。”
唐璎站直了身子,肃容道:“我听说娘娘嫁入东宫之前,曾和她的丫鬟去了趟美人斋,两人举止颇为亲密”她顿了顿,“孙大人可知道,娘娘从前在闺阁时,可曾有过亲近的仆役?”
孙寄琴不喜欢同外人亲近的习惯孙少衡想必也知道,果然,她这话才说完,孙少衡脸色一沉,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硬问是不好问了…唐璎方想换个方式开口,眼神却突然瞥见他书柜旁边的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团扇,那模样颇为熟悉…
孙少衡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眸色猛的一闪,隐约有些慌张。
不同于博古架上的其他摆件,那团扇并非立起来的,而是平放在左下角的其中一格里,不仔细看还不容易发现。
“那把扇子…能借我看看吗?”
饶是知道孙少衡有所隐瞒,唐璎还是问出了口。东宫那四年里,月夜对谁都淡淡的,包括她这个主人,唯有对孙寄琴的事会关心一二,唐璎直觉月夜的死跟孙寄琴的秘密脱不开干系。
“去吧。”出乎意料的,孙少衡同意了她的要求。
唐璎走近博古架,拿起团扇左右端看…鸳鸯、鹭鸶、金鱼、荷花…果真跟宣娘形容的一模一样,是那丫鬟拿给孙寄琴的鸳鸯莲鹭锦扇。
宣娘似乎还说过,那团扇的图案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唐璎佝下身,借着烛光仔细瞧了瞧——扇面上,一对鸳鸯栖息在荷叶上,一只鹭鸶停在另一叶荷瓣上,显得孤零零的,荷花底下有一只金鱼在游动…金银交错见,扇中之景当真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让人目不暇接。
许是女红经验不足,唐璎也看不出不对劲的点在哪儿,可盯着那些图案看久了,又隐隐觉得有些怪异,而更令她在意的是,孙寄琴的私物为何会在她哥哥这儿?
她问孙少衡,“此物可是孙娘娘的?”
“是。”
“娘娘的私物,为何会在大人这儿?”
孙少衡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她,眸中划过一抹悲哀,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愧色,“寄琴都嫁人了,也该…收收心了。”
他神色
有些疲惫了,“章大人,这是我妹妹的私事,我也不好说的太多…”
霎那间,唐璎似乎明白了什么…
孙寄琴的姑姑曾是崔府的瘦马,在孙少衡这一脉还未出头前,整个孙家都是寄人篱下的存在,以孙寄琴当初的身份,能成为太子选侍是莫大的荣耀,可宣娘却告诉她,孙寄琴挑选嫁妆时分明哭得厉害,直到看见那团扇后才有所缓解,这说明她很有可能跟当年的自己一样,在嫁人前就已经有所属了。
那团扇恐怕也是孙寄琴的情郎托那丫鬟带给她的,至于为什么会辗转落到孙少衡这儿,恐怕是孙少衡察觉到妹妹的心思后强行给她收走的,毕竟孙寄琴若是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来,祸害的可是整个孙家
思及此,唐璎朝孙少衡鞠了一躬,“大人不必多说,我理解。”
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自觉道:“宵禁将至,我该告辞了。”
听到她要走,孙少衡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垂下眼眸,任残烛的暗影落到他身上。
他没有挽留,声音有些沙哑,“大人有空去看看寄琴吧,她最近…不是很好…”
唐璎脚步一顿,心中有些疑惑,却还是答应了他,“好。”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寒英,你有福了。”……
小年夜过后,唐璎又回了书院。
她方在自己的席位上落座,就发现此间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孙尧见是她,冷笑着“哼”了一声,李书彤也在打量她,眼神中犹自有些不服,在她看过来后又开始躲闪,周氏姐妹则一脸艳羡地望着她,唯有沈栋和周长金还是老样子,一个事不关己,一个潇洒恣意,都对跟自己无关的事不感兴趣。
须臾,陆子旭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脸上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缓缓凑近她,“寒英,你有福了。”
唐璎不解。
陆子旭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得贱兮兮的,“恭喜你,正式被我爹收为了内门弟子啦!”
他指了指一边的庑房,桃花眼眯成一条缝儿,“他老人家叫你过去呢。”
唐璎一愣,随即明白了众人的反常。
陆子旭虽然是个吊儿郎当的混不吝,可他爹陆讳却是能与刘钟朱三人齐名的开朝元老,曾官至太师,如今虽已致仕,朝中仍有大半的官员都师从于他,地位依旧举重若轻。
咸南历经三代帝王,陆讳更是桃李无数,嘉宁帝便是其中之一,世人无不以成为陆讳的学生为荣。
帝师之生,前途无量。
然而,陆讳虽领着书院夫子的名,却并非书院的主讲老师,只会在闲时来点个卯,心情好便讲讲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要推行女官,修建男女混合制的书院只是其中第一步,而让陆讳来挂名,无疑是对该书院最好的背书。
书院的学子们即使只能得他偶尔的点拨便已心满意足,更何况上回讲学时,陆讳还特意承认了他们的学生身份,更是惹得众人心花怒放,只是这般喜悦,终究被一个人给打破了。
陆讳的外门弟子多如牛毛,然而内门弟子却寥寥无几,包裹嘉宁帝外在内也不过十余人,这些人如今皆已封侯拜将,亦或身居高位,成了官场上独当一面的贤才。
唐璎能得此殊荣,众人说不羡慕是假的,陆讳他们不敢说,便只能将异样的目光投向唐璎,如此,她便成了书院最显眼的存在。
此时离早课还有小半个时辰,唐璎收拾好笔墨,迈步走进了庑房。
陆讳已在此等候多时,见了她,点头道:“过来坐。”
唐璎向他鞠了一躬,俯身落座。
除开三朝元老这重身份外,陆讳还有一点令她印象深刻——他是当今贵妃陆容时的父亲。
嘉宁十六年,陆容时以太子侧妃的身份和她,以及孙寄琴三人一同嫁入了东宫,彼时陆讳早已致仕,离开建安后云游四方,连女儿成亲都未曾出现过,陆夫人早逝,陆容时的婚事还是由陆子旭和仇锦代为操办的,是以唐璎从未以太子妃的身份见过这位陆大人。
陆讳是偏平和的长相,唇角下撇,八字纹明显,眼角却有些上扬,为他慈爱的面孔平添了一丝威严,唐璎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上位者的气息。
“见过陆大人。”
唐璎方准备作个长揖,陆讳却很快将她扶起来,“我已辞官,莫再唤我陆大人,叫我老师就好。”
唐璎有些犹豫,默了半晌,还是轻轻唤了一声“老师。”
陆讳展颜,“我还以为你会为书院的其他学生鸣不平,不肯认我这个老师呢。”
唐璎敛眸,“学生认为,做人做事无愧于心就好,不必强求他人的想法。我未作恶事,生嗔恨心的是他们,我又何必为了顾及这些人的感受而委曲求全,白白舍掉自己来之不易的机会呢?”
更何况…唐璎抿唇,为了保持如今的官身,她必须要在来年的礼闱拿到前三甲的成绩,此番若能得名师指点,她自然不遑多让。
“不错…你能如此作想,才适合官场。”
陆讳点点头,眸露欣赏之意,忽而问她:“小年之前有段日子,你是否连着旷了好几日的课?”
唐璎一愣,未曾料到他竟将自己行踪了解得如此清楚,想必是花了些心思的,遂如实回答道:“六日了。”
她顿了顿,“年底了,照磨所事忙,学生不得空,便只能顾此失彼了。”
“进学在勤,往后不能再这样了。”陆讳盯着她,沉声道:“我已在廷议上夸下海口,承诺你定会在来年恩科的春闱上考取进士,如若你落了第,我将主动向书院请辞。”
唐璎一惊,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先不说陆讳都这把年纪的人了,为何还敢当着皇帝和诸臣工的面夸下这样的海口,再说这进士…
唐璎咽了口唾沫,问陆讳:“您说的进士…是进士出身,还是进士及第?”
陆讳斜了她一眼,“进士出身。”
听到此处,唐璎长舒一口气,好在这陆阁还不算太疯…
然而她这口气却也舒的不怎么自然。进士及第只有三人,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这些于她而言无疑是望尘莫及的,而进士出身虽设有名额若干,但以她目前的水准来看,连中同进士都难,况且她原先的目标也只是同进士而已
说完目标后,陆讳给她下了任务,规定她每日必须比其他学生提早一个时辰到书院听课,还将她的武学课也取消了,一律改为他本人亲自授课。她平日里除了要完成周、墨两位夫子的课业外,还要完成陆讳给她单独布置的那一份。
唐璎的兄长是状元,她在闺阁时曾读过些书,早年间也常常会陪太子去文华殿听课,是以对《四书》、《策问》之类的讲学算是颇有研究,可一遇上晦涩难懂的《五经》就头疼了。
墨修永负责《五经》和《策问》的教学,知她基础薄弱,便会因材施教地从《诗经》开始讲起,而陆讳一上来就找了本《五经》中最为生涩的《尚书》来讲,不出两日,唐璎已经是一副云里雾里的状态。
陆讳的授课强度太大,课业繁重,再加上之前在照磨所劳累过度所攒下来的淤气,没过几日她就病了,每日昏昏沉沉的,大夫说是体虚所致,让她开春后多活动多动,切勿忧思过度。
无奈,唐璎康复后,陆讳只好把仇锦的那堂武学课给她恢复了,至于陈觅那一堂还是被他给占掉了。
授课时见她精神萎靡,陆讳有些很铁不成钢地敲了下她的幂篱,冷声道:“你既不想做那金丝笼里的凤凰,便是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下么?”
连日风寒,唐璎的脑子本还有些迷糊,猛然听到这句话,吓得她赶紧她抬起了头,“老师…”
陆讳冷哼一声,将手中的《尚书》往前一搁,“你歇在家中这几日,陛下将我喊去宫里训了一顿,斥我为师太严,不体恤你的辛苦,还将你的身份告诉了
我,吩咐我好好‘照顾’你。
唐璎一惊,旋即升起一阵疑惑,陆讳将皇宫比做金丝笼,将皇后比做不得自由的凤凰,他既然知道后宫的苦楚,缘何还要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去呢?
这话她却不好问出口,毕竟陆讳上是黎靖北的老丈人,下是皇帝的臣工,怎样都和她这个局外人无关。
也罢,连自己女儿成亲都能跑出去游山玩水的人,能是什么正经人。
见夫子还在气头上,唐璎只能恭顺地笑了笑,“多谢老师关怀。”
又道:“学生曾闻老师您少时即嗜学,家中清寒,无从购得文房四宝,遂以石为笔,土为纸,于田野乡舍间刻镂文字,这一写就是十几年,就算您暮年时已位极人臣,为借喜爱的孤本,仍不惜于寒冬腊月间徒步五十里,才堪堪以诚意之心求得五日的借阅期限,五日期到,您又冒着风雪徒步给人家送了回去,如此坚毅之姿,当得吾辈楷模。”
她顿了顿,将案几上的《尚书》翻开,恭敬地递给陆讳,“您于暮年尚能冒雪行五十里山路,区区风寒,于尚在壮年的学生来说委实算不得什么。”
陆讳听完这才展颜,眼角满是苍老的细纹,接过书卷,盯着她笑得慈爱又威严,“孺子可教。”
“你也不必过于焦虑。”他抚须轻笑,“咸南开朝的四位元老,各为名师,一生学子无数。刘泽骞曾培养出进士三百六十余人,钟谧两百四十余人,朱明镜一百七十余人,而老夫培养出来的进士共有三百九十余人,其中状元三名,榜眼四名,探花一名,数量皆在其他三位之上,所以你也要对自己的老师有信心。”
陆讳看向唐璎,眉目疏朗如清晖,亦有骄傲之色,“我教出来的学生就没有废的,更何况”他的眼神变得揶揄,令兄曾是嘉宁年间最年轻的状元,同为忠渝侯子嗣的你,又怎么会输?”
唐璎一愣,抿了抿唇,终究没说出什么,低头应了句:“是。”
下了学,喜云又来找她了,“章大人,陛下唤您去一趟。”
唐璎皱眉,胸中升起一股烦闷之意,都快过年了,各部都忙得不可开交,当皇帝的就这么闲的慌吗?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你既当了官,那就是外臣……
喜云见她的脸色不大好,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一只汤婆子,“大人,您风寒方好,拿着暖暖身吧。”
那汤婆子乃青铜所制,上刻麒麟瑞兽纹,佐以金丝缠绕,唐璎在东宫生活数年,一看便知是大内之物,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喜云见她许久不接,心里便有些打鼓,生怕差事办砸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昨日小年夜,陛下让奴婢传大人进宫用膳,奴婢去了您的官舍,您却不在,后来奴婢打听到您今日一早就入了书院,便来这儿候着了。”
唐璎一愣,昨日她离开美人斋之后就直接去见了孙少衡,是以并不在官舍内,未曾想喜云还前去寻过她。黎靖北虽不苛政,但御下极严,喜云此番若不能将她带进宫去,回去后少不得要挨上几板子。
都是手底下当差的,办点儿事儿也不容易,唐璎接过汤婆子,叹了口气,“陛下召我何事?”
喜云见她态度微有松动,默然舒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新年将至,陛下昨日便罢了朝,原想着邀御史一道入宫用膳,只可惜您昨夜并不在官舍内,陛下便于今夜亲自下了厨,做了几道您爱吃的菜,等着您入宫小聚。”
他说完,见眼前的女子又不做声了,心焦起来,“大人,过几日宫中连着还有几场大宴,届时诸臣工、妃嫔皆会参与,陛下抽不开身,开年后还要巡视三军、祈福祭天,是以整个年关能见您的日子也就只有近几日了。”
这番话说的可笑,她莫非还要把这施舍般的怜爱当作一种宠幸?黎靖北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唐璎颇觉好笑,语气也变得尖刻,“用膳事小,陛下既如此繁忙,倒也不必特意喊上我。更何况,我既已入仕,当属外臣,一介外臣独身入内廷陪圣上用膳,传出去怕是有些不妥吧?”
喜云闻言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唐璎说的在理,宫闱禁地,外臣非急事不可擅入,陛下上回单独召她入御书房已是逾矩,若是让林岁那干守旧的老臣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劝谏”。
喜云不明白的是,陛下为何始终放不下这位废妃。
想当年,太子妃离宫后,陛下好似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比以往更加勤政了,更阴狠了,也更寡言了,折子一批就是一整日,常常伏案至深夜,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手腕狠起来后,底下反对的声音自然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帝王。至于唐璎这个人,两载过去,他都有些记不清她的样貌了,便以为陛下也忘了,直到那一日…
数月前,陛下忽从梦中惊醒,伸手一摸枕侧,忽然问他“阿璎呢”,他一愣,一时竟想不起陛下说的是谁,思索了良久才忆起先太子妃似乎就叫这个名讳,不由怔在了原地。
那是他头一回在陛下眼中瞧见惊慌之色。
得知太子妃身死的消息后,陛下良久没有动静,眸中黑沉沉的,似乎最后的一丝光亮也灭了,看得他有些心疼,还有些莫名的心惊。
夜已深,他道了声“节哀”,方准备助陛下就寝,哪料他却突然下令,连夜摆架灵桑寺。
灵桑寺是什么地方他不知道,还是后来张己告诉他的,那是维扬的一间寺院,前太子妃就在里头修行,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陛下情深几许。原来这些年,他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着她,却爱的如此隐蔽,连他这个贴身的太监都不知道。
喜云不是一个心思通透的人,却胜在忠心,他是黎靖北东宫时期的老人了,太子登基后,他也混了个秉笔太监的职位,成日贴身伺候,连一些资历颇深的老太监都不敢得罪他,足以说明帝王念旧。
思及此,他忽觉有负君恩,不由深深一跪,朝唐璎磕了个头,“大人,奴婢…”
他刚起了个头,唐璎立刻将他扶了起来,“公公请起。”
从前在东宫时她就不喜欢受人跪礼,宫人知她习惯,便也只行揖礼。
她不是受制于人的性格,喜云这番“软施压“并未让她动容,她本欲拒绝,却忽而想起一事,轻笑道:“劳请公公带我入宫吧。”
过了承安门,唐璎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宵禁了,届时宫门戒严,她若出不去便只能宿在宫中了,思及此,不由加快了脚步。
“大人,慢点儿。”
喜云在旁侧鞍前马后,走了一阵,唐璎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对喜云道:“上回觐见时,陛下赐了我一顶幂篱,此为琼瑶,我当以珍宝为报,然我身无长物,便只能借花献佛,以桃木报之。”
喜云抬起头,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唐璎指了指不远处的御花园,“素日在东宫时,陛下甚喜瑞香,今日立春,您若肯帮我去采些来,陛下见了想必龙颜大悦。”
喜云一怔,御花园里的花都是贡品,属大内之物,连妃嫔都不得随意采撷,更何况一介外臣了。在他的印象中,唐璎向来不是这般不知分寸的人,但陛下既喜爱她,兴许不会觉得冒犯…
他有些犹豫,但见站在跟前一动不动的唐璎,似乎有随时折身的打算,生怕她一个后悔就转身走了,遂上前道:“大人请在前殿稍候,奴婢去去就来。”
“有劳了。”
管理御花园的小太监是喜云曾经的跟班,见了他一喜,起身就要给他行礼。
喜云摆摆手,“给我采几枝瑞香过来,要颜色好些的,陛下要用。”
小太监放下手中的铁铲,神色间颇为些不解,“前些
日子陛下路过御花园,嫌瑞香气味太重,已经交代奴婢移栽到别的宫去了。”
喜云一惊,旋即转过身,火急火燎地往前殿跑去了,连拂尘都没来得及拿。
等他堪堪抵达前殿,却发现一刻钟之前还在这儿候着的人此刻早已没了踪影,瞬间急出了一身冷汗,立即召来底下的小太监去寻,几个内侍得了令,方准备出去,张己来了。
“陛下口谕,让你不必去寻了。”
他顿了顿,吩咐道:“章大人一会儿若是出宫,你让守卫放行便是。”
喜云虽不解,却总算松了一口气,应声道:“是。”
日暮渐深,天若悬镜,冬日里的天总是黑得格外早,此时离宵禁尚不足一个时辰。
唐璎摸黑走在甬道里,避开值守的羽林卫,独自往西边的宫殿行去。
“站住——”
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唐璎顿住脚步,却没有转身,暗自捏紧了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本宫叫你,你没听见?”
声音渐近,隐含威慑。唐璎深吸一口气,按下胸中怒意,转过身恭敬道:“见过贵妃娘娘。”
她微微颔首,眼前的女子肤若凝脂,皓齿青蛾,双瞳剪水,一身矜贵的宫装气度华然,俨然是当今六宫中最尊贵的女人——贵妃陆容时。
“竟是你…”
那女子显然也瞧见了她,一脸的难以置信,“你竟还有脸回来?”
陆容时说话的声音既娇又尖,听着无端有一阵刺耳的跋扈感。
甫一听到这个声音,唐璎的手颤了颤,想起东宫里的那场大火,背后更是浸出了一身冷汗,尽管她知道彼时陆容时只不过是想吓吓她,并非刻意陷害,可她明知她畏火,她还…
唐璎咬紧了牙,许是近日染了风寒的缘故,竟觉得头顶有些眩晕,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却仍强撑着回道:“贵妃娘娘怕是认错人了,臣乃照磨所都事章寒英…”
陆时容表情一僵,旋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是章大人。”
她莲步轻移,缓缓走近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讽笑道:“你莫把本宫当蠢人,就你这张脸,本宫这辈子都不会忘。”
陆容时的脸近在咫尺,看她的眼中满是不甘之色,还带有些许恨意,这样的情绪令唐璎费解。
据她所知,陆容时自幼对黎靖北一往情深,从她嫁进东宫起,便日日跑去主殿献殷勤,黎靖北却回回都对她不假辞色。久而久之,她便转换了策略,不再只顾着讨好太子,转而针对起东宫里其他的女人。
令她疑惑的是,按常理来说,陆容时若要针对谁,首当其冲的都该是最为受宠爱的孙寄琴,缘何自己会受到波及呢?
唐璎思考间,陆容时不耐烦地冷哼一声,道:“陛下早已登基,你如今既不是太子妃,又不是这宫里的女人,身边还没有内侍跟随,不知章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她的声音尖锐,眼神淬毒,唐璎知道,她在挖坑等着她跳。
夜又深了一分,似阴沉的幽鬼要将人吞噬,风一吹,唐璎的头脑似乎也跟着清醒了些。
她拿出怀中的金虎令,扬声道:“此乃御赐的金虎令,臣今日入宫便是奉了圣命来寻人问话的!”
陆容时一怔,似是被她的气势给震住了,一个低眸,转而扫到她腰间的竹木令牌,面色一僵,“还真当了官…”
唐璎还待说什么,陆容时突然一声讽笑,“你既当了官,那就是外臣!”她靠近她,眸光里尽是疯狂与狠毒,“既是外臣,就当知道,私闯禁宫乃是死罪!”
她扫向一旁的羽林卫,“来人!”
“在!”
“将这个乱闯禁宫的…”
“慢着——”
陆容时话还未说完,就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道女声给打断了。唐璎猛地一抬头,愣了愣,没想到竟会在此地遇上她。
来人走下轿撵,先是朝陆容时福了福身,“见过贵妃娘娘,”转而看向唐璎,正犹豫要不要朝她施礼时,唐璎反过来朝她深深一揖,“臣章寒英,见过淑妃娘娘。”
孙寄琴一愣,俯身将她扶起,“不必多礼。”
陆容时将怒目转向她,“怎么,本宫惩治擅闯禁宫的贼人,淑妃想插手不成?”
孙寄琴笑了笑,温婉得体,“娘娘误会了,臣妾并无此意,若有宵小未经允许擅闯禁宫,按律当诛。”
陆容时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再唤羽林卫时,孙寄琴话锋一转,“可章大人并非宵小,她此番入宫乃是奉了圣旨来找臣妾问话的,娘娘若是不信,自可去南阳宫亲自向陛下求证。”
听到“南阳宫”三个字,陆容时面色一变,南阳宫是皇帝的寝宫,寻常妃嫔非诏不得入,违者严惩,陆容时自然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她眯眼打量起眼前这个容貌平平的女子,孙寄琴前几日刚被提了位份,如今位列四妃,又得圣宠,还有个在北镇抚司当差的哥哥,不好惹况且,若唐璎此番入宫当真是黎靖北授意的,她却百般阻拦,岂非违抗圣令?届时,黎靖北恐怕会越发讨厌她。
思及此,陆容时走近唐璎,闪着厉眸威胁了一句:“下回入宫,别让本宫再抓到你”,便带着一干内侍匆匆离开了。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臣为月夜之死而来。”……
来到孙寄琴的宫殿,侍女们点了灯,唐璎这才发现她果真如孙少衡所说,状态奇差。
朦胧的宫灯下,孙寄琴身形瘦弱,眼眶凹陷浮肿,面容憔悴,鬓角十分凌乱,衣裳也有些不齐整,她本就生的一般,如此一看,竟似老了十岁。
她将几缕落下的碎发捋到耳后,细声道:“春兰,取些姜汤来。”
“是。”
唐璎朝她施了一礼,忽而瞥见茶桌上的几抹暗红色,微微一怔,“娘娘,这是…”
孙寄琴扫了一眼,随口道:“此乃今岁漳州上贡的乌石荔枝,陛下赏的,六宫都有。”
唐璎了悟,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这时,春兰将姜汤端来了,孙寄琴接过,将汤碗递给唐璎,对春兰道:“下去吧。”
顿了顿,扫向屋内其他侍女,“你们也都退下。”
“是。”
唐璎接过汤碗,疑惑道:“娘娘这是?”
孙寄琴半倚在靠背上,神态疲惫,“方才我见你身形不稳,盗汗,似是染了风寒的征兆,便让春兰帮你取了些驱寒的姜汤过来,趁热喝了吧。”
唐璎微怔,“多谢娘娘。”
温热的姜汤顺着喉管滑下,一阵热辣的后劲过后,身上浮起一股暖意,人也瞬间精神了不少。
须臾,唐璎将汤碗放回桌案上,望着烛火下容色寡淡的女子,心中难免感慨——不愧是朵温柔的解语花,也难怪黎靖北当年最宠她,泼辣自私的陆容时与之相比简直相形见绌。
孙寄琴点头,方想替自己斟杯茶,却误将杯盏搁在了另外一侧,玉壶倾斜,茶汤竟全洒了出去,她却浑然未觉。
唐璎一惊,“娘娘…”
“啊——”
滚烫的茶水溅到虎口上,孙寄琴惊呼出声。
唐璎立刻用袍袖帮她擦干,带着她的手一起浸入旁边的凉水盆里。
孙寄琴似是不喜她的碰触,将手往回抽了抽。唐璎会意,主动放开了手,“娘娘方才烫着了,为防止起泡,且在凉水里先泡会儿,臣去外间取些雪水过来。”
推门而出的一瞬间,冷风迎面灌入,唐璎打了个寒颤,心里也凉嗖嗖的。
很明显,孙寄琴的眼睛出了问题。
以唐璎对她的了解,孙寄琴向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寻常梳妆打扮,沐浴更衣都是她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而如今她发髻凌乱,衣衫不整,只能凭手感梳妆,再加上她方才倒茶时,水洒出来了都一无所知,直到烫到手了才有所察觉…唐璎几乎能肯定,孙寄琴这双眼睛 ,恐怕只能勉强视物了。
思及此,她心中一凛,默然将取好的雪水隔火融化后,倒进了凉水盆里。
“多谢…”化开的雪水有些冰,孙寄琴垂着头低声道。
“您客气了,这是臣应该做的。”
唐璎在她身侧坐下,忧心道:“娘娘…您还好吧?”
孙寄琴原先只是有些疲累,岂料她这句话一出,整个人都慌了起来,浸在水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我…很好。”
顿了顿,又问:“娘娘…章大人找我有何要事?”
唐璎柔声道:“多谢娘娘方才帮我解围。”
她往盆中又添了一点水,“您怎知我今日入宫是来找您的?”
不仅如此,她对她今日会出现在深宫甬道处也感到很意外,怎么就那么巧,陆容时一为难她,孙寄琴立刻就赶来救场了。
孙寄琴:“今早哥哥给我写了信,说你近几日会入宫探望我。”
她擦了擦手,声音闷闷的:“半个时辰前,陛下身边的康娄说你入了宫,令我前去接待,我起了身便准备往承安门赶去,未曾想半路就遇到了你。”
唐璎微愕,半个时辰前她才将将入宫,还没来得及交代喜云去采花,黎靖北从那时起就已经猜到她不会去见他了吗?
“你的眼睛…”
孙寄琴垂眸,“御医说治不好了,以后会全盲。”说完,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再次问道:“您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唐璎抬眸,直视着她的眼睛,“臣为月夜之死而来。”
这话方说完,她敏锐地察觉到孙寄琴的手抖了一下,又道:“月夜生性冷淡,起初她在东宫当差时,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唯独跟娘娘您走的最近,我想着她身边无亲无故,便想来向您打听打听她生前的一些细节。”
孙寄琴抿了一口茶,眼神有些飘忽,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的案子…为何会交到你手上?”
唐璎:“月夜毕竟是外廷官,她的死原是由三司负责的,廷议过后,陛下将她的案子移交到了书院,由书院的学生负责查,三司做最后的定夺,而臣,亦是书院的一员。”
孙寄琴没有说话,眼睫微微闪动着。
“除开她的案子外,当时被移交到书院的案子还有两起,即仇、葛两位大人的案子。唐璎叹了口气,“月夜一介女官,在建安孤苦无依,身若浮萍,她的死与两位佥都御史的死相比起来本就无足轻重,再加上她曾在内廷当过差,书院众人唯恐扯出什么宫闱秘辛,祸及己身,都不愿接…”
孙寄琴握紧了拳头,牙齿在微微地打着颤。
唐璎装作没看到,无奈一笑,“臣念在与她主仆一场的份儿上,冒险接过了此案,就这样,她的案件如今落到我手里咯。”
她拿出银虎令,显得有些苦恼,“若是从你这儿都问不出线索,那我可真是无从下手了。”
孙寄琴一听,眼泪潸然而下,忽而上前紧紧攥住唐璎的小臂,“娘娘,我”
话说到一半,似又想起了什么,竟生生顿住了。她猛吸几口气,转过身去用帕子擦干眼泪,不再看她。
唐璎看向自己的胳膊,有些怔忪,孙寄琴居然敢跟人肢体接触了?
想必是月夜的死对她触动很大,情绪使然才没顾得上这些,端看她这一系列的反应,唐璎几乎能肯定,关于月夜的死,这朵解语花绝对还知道点儿什么。
遂乘胜追击道:“昨日我去了趟美人斋,那儿的凤娘告诉我,你嫁入东宫前曾带着一名丫鬟去店里挑过行头那丫鬟便是月夜吧…”
唐璎语气一凝,“你们入宫之前就认识?”
此言一出,孙寄琴的肩膀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半晌,她哽咽道:“这也是我兄长告诉你的?”
“嗯,那团扇如今还在孙大人手里,我猜测”她顿了顿,“你在嫁人前就已经有了心上人”
孙寄琴呼吸一窒。
唐璎了然,想起曾经的自己,语调中不由染上了一丝悲色,“你得知即将嫁入东宫的消息时,曾愁眉不展,连挑选嫁妆时都心不在焉的,直到那人托月夜赠了你一柄鸳鸯团扇,又传了几句话,你心情才好了点儿,这些年你将那团扇悉心保存着,直到某日不慎被孙大人发现,他怕你丢了家族的体面,才强行将那扇子给收走了,对吗?”
孙寄琴再次沉默,她背对着她,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不断传来,传达着主人起起伏伏的心绪。
须臾,她道:“我无话可说,章大人请回吧。”
唐璎皱眉,“淑妃娘娘,我不知你在包庇谁,只是月夜她不该枉死”
曾经的孙选侍也是个体面人,即使天生容色平淡,在发髻、妆容方面向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可再观如今的淑妃,面瘦肌黄,形容枯槁,哪儿还有半分当年的样子。
唐璎明白,孙寄琴如今这般模样,恐怕也对月夜之死耿耿于怀,毕竟能近她身的,都是极为亲近的人。
“娘娘,月…”
“春兰,送客!”
孙寄琴似乎有些撑不住了,匆忙打断她,而后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礼,勉强笑道:“唐璎,你先回去吧,我身子有些不大舒服。”
她状态看起来确实不太好,强问也问不出什么,唐璎点点头,不再搅扰,“臣告退。”
亥时,宵禁将至,宫门戒严,值守的羽林卫自皇城东西两面而出,浩浩荡荡地巡视起京师各门。
喜云擦了擦额上的汗,迈着小碎步匆匆登上了南阳宫的台阶。
偌大的宫殿内只燃了两盏壁灯,看起来孤零零的。
灯下人影颀长,身姿隽秀,一头如练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似织锦般柔滑,衣襟半敞,颈线流畅,如画的眉宇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狐眸,眼尾一颗红痣更添风情,惹人遐思。
喜云竟一时间看呆了,不知为何,读书甚少的他忽然就想起了杜子美的那首《丽人行》——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人走了吗?”
帝王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寒沙,如冰刃,让人不寒而栗。
喜云瞬间醒神,赶紧甩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恭敬道:“快到承安门了。”
黎靖北点头,随手拿出一枚令牌放到桌上,“改天让康娄带给她。”
令牌沉甸甸的,样式他很熟悉,是司礼监督造的牙牌,持有者可随意出入宫廷。
喜云接过令牌,心间有些复杂,目光扫过满满一桌子菜,槽琼枝、煎豆腐、羊四软、五味杏酪鹅,还有一小篓剥好的板栗,全是皇帝亲自下厨做的,还都是前太子妃爱吃的。
他不解,“陛下为何不将娘章大人召来呢她方才去了淑”
“她不会来的。”
黎靖北打断他,夹了一筷子冷炙送入口中,“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来。”
喜云一头雾水,却不敢多问什么,眸光一转,只见黎靖北修长的手指上豁开了数道口子,伤痕交错,略显凄然,白皙的手背上隐约还有被烫伤的红痕,显然是方才在厨房里弄出来的。
“陛下…”
黎靖北抬袖隐下受伤的那只手,问他:“淑妃如何了?”
喜云听言有些犹豫,见皇帝似乎没有包扎的意思,垂首道:“章大人离开后,娘娘突然开始咳喘,方才丁太医已经去了。”
“嗯。”
黎靖北放下筷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让他好好治。”
“是。”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勤学不如巧学,寒英甚慧……
书院从腊月二十八开始放假,连休七日,唐璎也正好借着这几日开始养病,她将自己锁在官舍内,每日看看书,睡睡觉,一晃眼就到了正月初六。
立春之后,建安的气温愈发严寒,冷风袭来,霰雪飘零,书院门口的几棵老树纷纷抖落一身琼花,犹如被剥掉了一层厚厚的外衣,露出遒劲而苍老的枝干,似蛰伏的暗影。
唐璎到的时候还没有学生来,却老远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
“卯时三刻,你迟到了。”
陆讳抬起头,苍老的瞳孔中满是威严。
唐璎放下笔洗,一时有些羞愧,两人约定的授课时间是书院早课的前一个时辰,即卯时,可她昨夜看书看的太入迷,以致睡过了头,今早便有些起晚了。
她朝陆讳长长一揖,“抱歉,学生来迟了。”
道歉是必须的,解释也是要有的。
“昨日陆公子忽觉头疼,他知学生懂些医理,便来找学生开了几副药,那药需熬煮三个时辰,学生便只能在火炉旁守着,直至丑时方歇,故此今日起晚了些,耽误了早课,还望老师见谅。”
果然,她这话一出,陆讳神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哼了句“这个病秧子,到处祸害人”便没再跟她计较了。
唐璎哂笑,陆子旭自落水后便染了一身的毛病,常常头疼脑热的,惹得他老爹为此烦闷不已,若是陆讳知道她是为了替陆子旭熬药才起晚了,气自然也就消了。
她说这话倒不觉得心里有愧,毕竟前些年仇锦身子不好的时候,陆子旭这家伙也没少半夜敲过她的门。
陆讳摊开其中一册书,正是唐璎最为头疼的《尚书》。
“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五教,指君臣、父子……你在做什么?”陆讳见她拿出一沓厚厚的宣纸,疑惑道。
唐璎顺势将装订好的册子递给他,道:“《尚书》所记皆为誓、命、训、诰一类的文体,文意虽晦涩难懂,但学生钻研了几日,发现其主要思想可以归为德政、律法、天命三大类,而这三大类又可以分为几个细支,如德政中对君王政绩的列举,以及贤臣对自身修养的描述等。”
陆讳有些意外,示意她继续说。
唐璎笑了笑,“学生将这五十余篇书文统一归纳后,发现其中有许多儒学思想竟是相通的,倒也逐渐摸出了些门路,往后您讲一篇,学生便按所属目录归纳一篇,以便温故知新,方才您说的《舜典》便属于律法类,学生已经归纳进去了。”
书册摊开,陆讳随手翻看了几页,上面并无具体内容和释意,只有大大小小几个框架,所书却几乎涵盖了《尚书》中所有篇章的主要思想,分类列放。他相信,只要唐璎肯吃苦,假以时日不愁啃不透这几册书。
须臾,这位三朝名儒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勤学不如巧学,寒英甚慧。”
听得此话,唐璎心中舒了一口气。
此册既能得陆讳的肯定,那必然还是于学习有益的,也不枉她休假的这几天日日挑灯整理。如此一来,若能将她最为薄弱的《尚书》攻克,再于其他各科上勤学苦练,一年后考个同进士应当不成问题。
开年后,好容易等照磨所那边闲赋下来,书院的结业案也要开始着手调查了,仇大人的案子既然让她负责,那个人想必也少不得要来掺和一脚。
果然,方用过午膳,陆子旭便一脸苦大仇深地找了上来,见了她,一双狡黠的桃花眼弯了起来,“一会儿…咱们交换交换?”
唐璎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负责仇瑞的案子,陆子旭负责葛留的,他之所以提出交换,也是想从她这边套出仇瑞的线索。
可世人都知道,陆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进书院的目的本就不纯,连平日的课业都懒得写,对葛留那边就更不会上心了。
思及此,唐璎弯眸笑了笑,“可以是可以,但你的线索必须有价值,我才愿意交换。”
陆子旭本想骂她一句没良心,但见她眸色坚定,遂妥协道:“好了我知道了,葛大人那边我会尽力的。”
唐璎满意地点点头,又担心道:“我方才见你过来时愁眉苦脸的,怎么,是谁又惹到我们陆二公子了?”
陆子旭叹了一口气,也是一脸的不知所以,“唉,是我家老头子,方才莫名其妙把我喊过去训了一顿,说我自己是个不学无术的病秧子便也罢了,还跑去祸害别人。”
他踢了一脚地上的树枝,卧倒在雪地里打起滚来,“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最近难得认真听了几堂课,他不鼓励便罢了,还骂我!”
唐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咳咳…打是亲骂是爱,陆阁老这是在变相地疼爱你…”
次日,和陆子旭约定好汇合的地点后,唐璎便召集了队伍中的其他三人一起到书院门口汇合。
午时三刻,众人准时到了。她尚算幸运,所在的这一队中除了周长金以外,其他两人都还算靠谱。
唐璎看向众人:“对于仇御史的死,你们有什么看法吗?”
周长金眯起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沈栋没有作声,李书彤则拱手道:“据我所知,仇大人死于十二月初八,出事的那几日,曾有人目睹到他约了人在闻泽茶楼对饮,至于其中的细微之处,还有待求证。”
唐璎暗自佩服,李书彤不愧是漳州出来的首个女举人,消息这般缜密,想必提前做了不少功课。
她想了想,道:“如此,我们不若兵分两路。年音,你和书彤去闻泽茶楼,我和周公子去仇府看看。”
“是!”
闻泽茶楼这条线是李书彤挖到的,她不好抢功,至于周长金…她目光移向他,这般吊儿郎当的纨绔,若是途中调戏了李书彤,她在建安无依无靠的也没处说理去。
唐璎皱眉,扯了扯这位昏昏欲睡的纨绔,“喂,走了!”
周长金半眯着眼,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震得脸上的脂粉簌簌而下,宛如掉了色儿的墙皮,嘴里还嘟囔着:“美人儿,陪…陪我…”
……幸好没让他跟去。
两人到时,周长金的睡意也醒了,凑近唐璎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她好奇怪。”
“谁?”
“李书彤。”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懒散道:“李有信毕竟是李书彤他爹,可李有信死后,李书彤不仅没有披麻戴孝,更是从未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悲伤,你不觉得奇怪吗?”
唐璎一滞,这纨绔倒是挺敏锐。
黎靖北曾跟她提过,李书彤来书院之前就已经和李有信断了父女关系。所以彼时她并未多想,如今听这纨绔一提,又确实觉得李书彤这般似乎有点过于冷漠了。
“整理下仪态,一会儿要见人了。”唐璎懒得搭理他,将周长金推到一边,叩响了仇府的大门。
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迎了出来,见叩门的是个布衣女子,神色间微有不耐,“何事?”
唐璎笑了笑,将一旁的周长金拉了过来,“家兄乃嗣彦伯府的三公子,曾有幸蒙受过仇大人的知遇之恩,如今他已功成名就,身居庙堂,乍闻恩人死讯,特此前来祭拜。”
周长金有些懵,但见唐璎面色如常,也只好跟着尬笑了两声,“哈哈…是的…仇大人他…呃…人很好!”
家丁有些犹豫,眼前的这公子哥儿模样虽然生得俊秀,但谈吐听起来却委实像个不通文墨的二愣子,哪里像个当官的。
他僵了片刻,忽而瞥见周长金身上貂制的皮披袄,金镶玉的杭绸锦靴,以及光泽莹润的和田玉佩,脸上的笑容突然就深了起来。
“三公子稍后,我去跟夫人通传一声。”
半晌后,他又折了回来,脸上洋溢着谄媚的笑,“贵客们进去吧,夫人有请。”
仇锦的弟弟去了学堂,今日是仇夫人接待他们。
仇瑞过世后,仇夫人也老了
不少,饱满的青丝上多了许多白发,眼眶红肿,视线模糊,想必是日日以泪洗面所致。
她这般模样,让唐璎无端想起了孙寄琴,不由愣了愣。她上前施了一礼,“仇夫人节哀。”
座上的人却冷笑一声,视线扫向周长金,“嗣彦伯分明只有两个儿子,何来的三公子?”
唐璎愣神间,仇夫人已经拄拐来到了她跟前,“你又是谁?”
“我们是来调查仇大人之死的。”
唐璎拿出金虎令,握着仇夫人的手摸了摸,“此乃圣上御赐金虎令,凡持此令者,皆有问讯之权。”她收好令牌,“还望夫人配合。”
仇夫人的手一僵,忽而惶恐起来,“你们是三司的人?”她顿了顿,突然尖声道:“来人——送客——”
唐璎拍了拍她的手,凑近小声道:“吴姨,我是阿璎。”
仇夫人大惊失色,“你…阿…”
唐璎低声“嘘”了一下,“事关重大,隔墙有耳,还请吴姨摒退所有下人。”
仇夫人依言做了,转而惊喜地抱住了她,“阿璎…你回来了。”
唐璎亦有些哽咽,“嗯…”
她跟仇瑞不熟,在这事儿移交到书院之前,她原本没打算掺和的,但此刻她十分庆幸自己插手了。
她缓缓扶着仇夫人坐下,柔声问道:“吴姨方才怀疑我们是三司的人时,为何如此惊惧?”
说起三司,仇夫人仍有些发抖,“是…是大人…”
她哽了哽,“十二月初七那日傍晚,大人回了家,脸色十分难看,我问他他不说,只警告我,‘近日若有三司的人上门查案,一律装作头疼脑热不准接待。’大人交代完这句话,就将自己一个人锁在了书房,一锁就是一整宿,晚膳也不曾用,结果到了第二日…他就…”
原来三司竟真的出了问题,难怪黎靖北宁愿把案子交给他们这帮学生,也不愿走正规程序让三司插手…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到底是哪一方出了问题,亦或是哪几方…
唐璎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吴姨不必担心,我不是三司的人,陛下恐怕也是察觉到了三司的异常,才会将仇大人的案子移交给书院,我是书院的学生。”
仇夫人点点头,面色稍缓。
她虽然不懂圣上这般决策的用意,但她相信唐璎,是眼前的这位女子不分昼夜地医好了女儿的顽疾,她一直心存感激。
仇夫人头疼似的撑住额角,神情疲惫,看向唐璎的目光却是慈爱的,“你问吧,吴姨定当知无不言。”
唐璎问道:“仇大人为人如何?”
问完似乎觉得有些冒犯,又补充道:“我相信仇大人定是清正之人,只是我与他相处不多,算不上了解,像是脾气,习性,处事风格,同谁走得近,与谁结过仇之类的,若是能得夫人提点,我将感激不尽。”
仇夫人点点头,倒是不以为忤,“大人为人清直,待下宽和,处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对待友人…也甚是大方…”
说到“友人”二字的时候,仇夫人的神色明显一变,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唐璎微笑鼓励道:“不想说就不说,仇夫人不必觉得为难,只是…”她顿了顿,“您告诉我们的线索越多,越有利于我们找出真相。”
仇夫人抿紧嘴唇,眸中划过一丝痛色,艰难开口道:“也就是近些年的事儿…”
她垂下头,“某日,他突然告诉我,他有一位交好的友人欠了债,约略有三百多两,他想替人家还了。我们家大人为官清廉,仇府也并非大富大贵之家,三百多两对我们来说不是小数目了,我当时便有些犹豫,但转念一想,男人在官场上,即便不去做那些贪赃枉法的事儿,少不得也要上下打点,这些银子散出去,若是能救急,也算卖了对方一个人情,遂由着他去了,哪曾想过他会变本加厉…”
说到这儿,仇夫人眼中怒色渐起,“自那以后,每隔几个月他便会从家中支出几百两,说是友人欠的债还没还完,要帮他还,我为此跟他闹过几回,他也不听,直到去世前几日还在四处凑钱,家底儿都快被他掏空了。我回头想想也觉得不对,要借钱也不是这么个借法儿啊,他这般倒像是…”说到这里,她的嘴唇变得苍白,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周长金了然,直言道:“养了外室。”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有些凝固。
唐璎瞪了周长金一眼,宽慰道:“案件尚未厘清,吴姨不必如此悲观。”
顿了顿,“您放心,仇大人为何而死,生前的那些财物究竟去了哪儿,我定会为您查个明白。”
仇夫人愣了愣,她虽看不清,却能从唐璎的话语中明显感受到她的决心,这般清正笃定之态,似乎和从前那个温婉淡然的女子很不一样了,心中不由浮起一丝信任。
片刻,唐璎又问:“仇大人去世前几日可有异常之举?”
仇夫人回过神,思索片刻后道:“除了四处奔波凑钱,好似也没什么其他值得注意地方…”
唐璎点头,“十二月初七呢?”
她问的是仇瑞死亡前一夜。
“十二月初七…”仇夫人凝眉,“就像我之前说的,大人从外面回来后就一直将自己锁进了书房内,未曾出来过,清晨的时候阿锦去找他,就发现”
唐璎忽然有些好奇,“关于仇大人的死,仇夫子是怎么看的?”
她这一问,仇夫人就突然回忆起了那个令她永生难忘的清晨。
那日,阿锦像往常一样去找父亲,她忧心夫君昨夜的异常,便也一道跟了过去,岂料阿锦在看到书房门锁的刹那便顿住了脚步,脸上的神色十分凝重,她方想凑近问个究竟,阿锦制止了她。
“我先进去看看。”
阿锦是刑部主事,于细微末节处的把控相当敏锐,不知为何,她心中竟隐隐浮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果然,几息过后,阿锦出来了,她立廊檐下,声音冷凝,“娘,阿父死了。”
她既没有哭也没有叫,甚至还能平静地思考,“我虽是刑部的人,有稽查之权,但死者是我的父亲,此事我不能插手,娘你守好现场,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去禀报陛下,他会帮我的。”
父亲死了,她怎么能如此冷静仇夫人大悲之下一阵心寒,可一抬眼却发现女儿的眼神中藏着她从未见过的空洞和死寂,那样的目光,竟比丈夫的死讯更令她难受。
“阿锦”
阿锦对她的呼唤恍若未闻,自顾喃喃道:“我去找陛下”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仇夫人僵在原地,一阵眩晕过后,她好像看到不远处有一滩血迹,细细的,小小的,一直蜿蜒过阿锦经过的地方。
恍惚间,她记依稀得那好像是女儿拳头里攥出来的血,还有些什么呢她好似记不清了
唐璎听完亦有些不是滋味,“如此说来,仇大人去世前,书房的门锁曾被破坏过?”
仇夫人木然地点点头,她仍然无法将自己从那段回忆里完全抽离出来。
唐璎曾和张小满一起观察过仇瑞的尸体,确定他是死于箭美人无疑,而且从他脖颈上的指痕来看,他是被人勒住喉咙后强行灌下的毒药,如此一来,难道有人在十二月七日夜里偷偷破坏了门锁,潜入书房后再作的案?
若是如此,动机又是什么?
唐璎抿了抿唇,又问:“初七白日里呢?仇大人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她在都察院查过仇瑞的出勤册,十二月初七那日他正好休沐。
果然,仇夫人道:“那日大人休沐,他瞧着天儿不错,便准备去出去打猎,恰巧那时经历司也有个人热爱打猎,大人便带着他一块儿去了。”
经历司
……
唐璎皱眉,“夫人可否让我见见仇大人的随从?”
仇夫人点头,“我替你去唤他。”
仇瑞的随从名叫小硕,方圆脸,五短身材,看着还有些佝偻。
唐璎问起他狩猎当日的情况,小硕道:“那日大人带着新来的经历一同外出打猎,途中误射一鹰,偶然发现那鹰腿上似乎绑了一张信条,那鹰被大人擒着似乎有些不大舒服,挣了挣,那信纸便掉了下来。”
唐璎抬眸,“那信纸有问题?”
小硕点点头,似是意识到什么,刻意压低了声音,道:“那信纸的一角留有印章,我隔的远,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我听大人说,是刑部尚书的用印”
他顿了顿,“大人起初还有些犹豫,觉得私拆他人信件的行为很不礼貌,正准备将鹰放归时,又想到寿御史被刑部那群人稀里糊涂砍头的事儿,还是将信打开了。”
他说的寿御史应当是福建道巡按寿安康,至于刑部尚书…唐璎皱眉,又是他…
傅君这人有点儿意思,身份上不仅是是漳州知府李有信的女婿,更是大理寺卿齐向安的孙女婿。
李有信自不必说,被寿安康抓到私贩禁毒的证据后,于狱中自尽了,至于齐向安…据朱青陌生前交代,藏在他背后指使他敛财的人似乎正是齐向安,如此想来,这个傅君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刑部、大理寺原来仇夫人所惧怕的三司,竟有两司的当权者都涉入其中,难怪仇瑞回家后那般谨慎
唐璎拧眉道:“那封信呢?”
小硕回:“大人让新来的经历大人带走了。”
“他人呢?”
小硕皱眉,似是有些为难,“我也不认识,大人过世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都察院的经历司……
唐璎呼吸一滞,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激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难怪姚半雪处事那般谨慎,难怪黎靖北不肯将案件移交给三司,原来不止刑部和大理寺,竟连都察院都被渗入了…
“你可瞧见那信纸上写了什么?”
小硕思索片刻,道:“信纸展开后,除了那方模糊的官印外,我只瞥见其中一角,上书”龙骧卫千户“五个字,至于那千户的具体名讳,我也没大看清”说罢,似也觉得有些后怕,忍不住跟着打了个寒颤。
龙骧卫是上十二卫所中的其中一支,与锦衣卫一样同属天子近卫黎靖北在莳球楼遇刺就是锦衣卫做的,如今又来了个与刑部勾结的龙骧卫
唐璎深吸一口气,他这皇位怕是坐得不太稳啊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谁说的,我也站了她——……
这时,周年音和李书彤回来了,两人的面色都不太好,尤其是看到仇夫人时,俱是微微别开了眼,不忍对视。
唐璎心下了然,对仇夫人柔和一笑,“夫人,您同我们说了这许久的话想必也累了,一会儿仇夫子就回来了,我们若还有疑问可以向她请教,您先去歇着吧,不用管我们。”
仇夫人面露茫然,似乎对“仇夫子”这一称呼还不太适应,转而又想到唐璎是书院的学生,那么“仇夫子”指的应当是她女儿仇锦,遂放下心来。
“好。”
仇瑞去世后,她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时常头晕体乏,精神恍惚,方才一激动,一时竟疲乏至极,便也不再推辞,吩咐家丁给几人看完茶后,去后厢房歇着了。
仇夫人走后,唐璎便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分享给了周、李二人,又问:“你们这边如何了?”
周年音和李书彤对视一眼,竟似有些难以启齿。
李书彤镇定道:“我们在茶楼里守了两个时辰,终于遇上了那位目击者。”
她皱起秀气的眉毛,“那人是个老秀才,因乡试屡屡落第,便也歇了读书的心思,这些年一个人领着官府的粮银勉强度日,他所求不多,日子过的倒也简单,每日也就临临字,遛遛鸟,再去茶楼里喝喝茶。”
唐璎点头,李书彤抿了一口茶继续道:“那日戌时,那老秀才如往常一般去了茶楼,忽然瞥见二楼的包间内进了两人,其中一个他认识,正是仇大人。去年他家良田被京兆尹的人侵占时,他申诉无门,是仇大人帮的他,是以他对仇大人印象深刻。此外,他说另一位与仇大人密会的人”她顿了顿,神情凝重,“是个女子”
唐璎手一顿,果然…方才她二人进来时神色就不大对,尤其是当周年音看到仇夫人时,眼神还有些躲闪,想必是产生了跟仇夫人一样的猜测
周年音咬了咬唇,补充道:“御史的身份本就敏感,更何况是私会女子的秘事,弄的不好就会被说成狎妓,落得跟陈大人一样的下场。那秀才似也是知道这点,仇大人与他有恩,起初我们问话时他还支支吾吾的,直到书彤拿出金虎令,跟他说起仇大人去世的事儿,声称我们是官府派来的人,他才愿意配合。”
唐璎不置可否,心中那根无头的线似乎终于理顺了些,又问:“你们可打听到那女子的相貌了?”
周年音蹙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李书彤道:“据那秀才所说,那女子一身官服,身材高挑,不苟言笑,看上去冷冷的,擦身而过的瞬间能闻到淡淡的熏香。”
这般形容…唐璎顿了顿,低喃了声“月夜。”
甫一听到这个名字,另外两人也是一顿,李书彤不解,“仇大人为何会在临死前密会一个女官?”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这样的结果象征的什么,似乎不言而喻…
周年音突然一惊,看向唐璎:“你方才说仇大人生前替友人还了不少债,还是几个月一还的这种,他不会是…”
唐璎知道周年音想说什么,她跟仇夫人一样怀疑仇瑞养了外室。
可即便如此,她却是不大愿意相信的。唐璎虽然不了解仇瑞,可对月夜的脾性还是多少了解点儿。月夜在东宫的那四年,性格寡淡,处事小心,从不会刻意去巴结谁,也包括她这个东宫最大的女主人,当初唐璎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将月夜选做了自己的侍女。
试问这样一个人,又如何愿意低下头颅做小伏低呢?
李书彤似也觉得周年音这话说的不大妥当,轻斥道:“年音,我们人还在仇府,没证据的事儿别瞎猜。”
周年音不忿,但见唐璎没有表态,只好嘟囔了句“好吧。”
“这可不一定是瞎猜哦。”
门口传来一道轻佻的声音,四人回过头,是一身纨绔打扮的孙尧,他执着一柄金丝折扇,语气中是漫不经心的恶劣,“葛大人和仇大人的死相隔足有一周,而仇大人与月夜却几乎是前后脚死的,你们说他俩没点儿奸/情,谁信呢?”
这话一听,陆子旭不乐意了,俊眉一弯看向孙尧,笑得不怀好意,“燕春楼、香衣坊、云潇馆,嗯…若是我将你常去的这几个地儿告诉孙大人,你说他会如何做想呢?”
此话一出,周年音、周惠、李书彤几个女子皆向孙尧投去嫌恶的目光,孙尧倒是不怕她们,但怕他哥,忙梗着脖子急道:“你…你可别瞎说,我去那些地方是去听曲儿的,没做别的。”
“你说没有就没有?”
孙少衡对孙家众人向来管束严格,陆子旭自然明白孙尧不敢在外头狎妓,但一想到这家伙对自己“准岳父”的污蔑,也不想轻易放过他,眯了眯眼,“云潇馆先不说,可这燕春楼和香衣坊,除了听曲儿,倒还有些别的营生呢,你说你跟这里头的姑娘们没发生点儿什么,谁信
呢?”
孙尧百口莫辩,张了嘴就想骂人,陆子旭也懒得理他,弯了弯桃花眸,看向唐璎,“交换?”
书院结业案是以学生日志汇报的内容作为考核标准的,学生参与得越多,记录的内容自然也会越详细,届时得到的评分也就越高,在这样的竞争压力下,消息是很宝贵的。
唐璎点点头,她一向清楚陆子旭进书院的目的,作为挚友,她自然没有不帮的道理,笑了笑,道:“我是无所谓,若你队伍中其他几人无异议,那就交换呗。”
这话说完,孙尧头一个反对,“那可不行,我们方才去齐府可没少受脸色,光是等齐夫人午休就等了两个时辰,她老人家起来后没说几句又回去休息了。”
他眼含警告地扫向其他几个队友,“我们千辛万苦打听到的一点儿消息,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告诉别人?”
李书彤嗤笑,“你都说了千辛万苦才打听到‘一点儿消息’”,你想跟我们换,我们还不乐意呢。”
周年音也跟着附和,“就是。”
陆子旭没理他,看向周惠和沈栋,“你们觉得呢?”
被陆子旭点了名,周惠有些紧张,红着脸小声回了句:“我…我没问题的。”
一旁的沈栋也道:“我也是。”
孙尧方想发火,陆子旭没给他机会,拉过周惠和沈栋,对他笑道:“少数服从多数,我们仨去交换,你一个人爱不听。”
两方既然决定要交换信息,他若不参与,消息势必会滞后,思及此,孙尧咬了咬牙,含恨加入了。
唐璎从陆子旭这边了解到,葛大人的确是因为过量吸食大烟而死的。陆子旭一行人去了齐府后,齐向安的夫人,即葛大人唯一的胞妹告诉他们,她兄长的烟瘾来自于他的幼子。
葛留为官清廉,家中原本就不算富裕,年近四十才得一子,从小溺爱的不得了,哪料他儿子长大后竟成了个赌徒,不仅败光了所有家产,还在外欠了一屁股债。
葛留无法,只好将祖宅和良田都卖了,即便如此,却仍旧是杯水车薪。望着这填不上的窟窿,他只能终日靠吸食大烟解愁,久而久之便上了瘾,日渐消瘦,形容枯槁。亲近的人有心想帮他,可他偏又是个心气儿极高的人,就连齐夫人的援助都拒绝了好几回,日子长了之后,同僚们就更是不敢跟他提这个了。
周惠苦笑,“我们原本还想多问点儿,可齐大人却突然闯了进来,说是齐夫人身子不好,需要休息,”她微微低下头,呢喃道:“可是她分明才醒的”
唐璎了然,齐向安想必也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才勉强让他们入的府,明面儿上做做功夫,稍微配合下得了,至于更多的细枝末节,自然不可能让他们挖到
比起陆子旭一伙人的情报,唐璎这边查到的线索显然更多,她分享完毕后,孙尧得意道:“我还以为仇大人替友人还债是为了帮葛大人呢,啧啧啧,可惜了…”
他摇了摇头,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陆子旭,又看向唐璎,嗤笑道:“就你们方才说的,齐夫人似乎并未提及这回事儿,那仇大人这钱,只能是拿去给别人用喽。”
孙尧的话太露骨,众人一时间没有接茬儿,陆子旭的脸色更是变得十分难看。
“我说错了么?”见没人理他,他脸上的笑容更加得意,“还有,月夜被调到外廷的旨意下来后,群臣要么反对,要么闷不吭声,彼时好像也只有仇大人一人站出来为她说话了吧?”
“谁说的,我也站了她——”
一道低沉的女声从屋外传来,是仇锦回来了。
她一身素白色的孝衣踏雪而来,手握长剑,腰别玄佩,美目凛冽,眸中似燃着一簇烈火,英气十足。
一见到她,某人阴沉的脸色瞬间转变,眼眸弯弯,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如三月里盛开的灼灼桃花,多情而又热烈。
“姐姐,你回来了。”
仇锦一愣,瞥开眼不去看他,蓦然走向孙尧,气势凌然,“孙公子,麻烦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此子虽慧,性却太直,该……
满室寂静,孙尧更是垂着头不敢答话。
仇锦是圣上亲封的五品郎中,而孙尧虽然时常仗着孙少衡的名头胡作非为,自身却只是一介白丁,向来不敢得罪有官职在身的人,更何况…仇锦还是他的夫子。
见孙尧不做声,仇锦又近一步,肃容道:“我敬郑御史生前克己奉公,不欺暗室,胸怀坦荡,却未曾料到她这一生最大的败笔竟是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听她提起那个人,孙尧咬紧了牙,眼神霎那间变得阴厉。
他母亲郑弦出生低微,曾是燕春楼的一名乐妓,孙尧的父亲相中她后,便托人找关系帮她脱了籍,纳入府中成了良妾。饶是如此,郑弦却不安于后宅的妻妾之争,一心只想做官,为百姓请命。父亲宠她,经不住她几番恳求,竟也稀里糊涂地答应让她去考科举。
得到夫君的首肯后,郑弦兴奋至极,便开始积极准备起来。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胜在肯下苦心,考了十余年竟也中了举,后又被先帝封为巡城御史。母亲成为御史的第一年,父亲却意外过世了。
郑弦生前为官清廉,誉满建安,就连嘉宁帝也时常对她称赞不已。
这样的母亲千好万好,却唯独对他不好。
少时,郑御史对孙尧极其严苛,五岁不到就替他报考了童试,强逼着他读书,自己却又忙于公务,日日宿在值房内,始终抽不出空来管教他,以至到她过劳而死的那一天,孙尧见她的次数加起来都没超过十次。
父母早逝,正房的哥哥姐姐又同他不亲,孙尧从小疏于管教,长大后便也成了个纨绔。郑御史过世后,世人常常会拿他和他母亲做比较,扼腕叹息过后,孙尧心里总会生出一股恨意和委屈。
明明是她先不管我的,凭什么要我长成她所期待的模样。
日光倾泻而下,落在厚厚的积雪上,刺得人眼眶发酸。
孙尧脸色阴沉,再次望向仇锦的目光带了些挑衅和自伤,“仇夫子怎么说我都无所谓,横竖我都已经长废了,可家母毕竟是入了功臣墓的人,您身为后辈,却在她死后诟病她,不觉得有些不妥么?”
仇锦浅浅一笑,显然不吃他这一套,“那你在别人家中妄议别人的亡父,这样的行为就很妥帖么?”
毕竟是他理亏在先,孙尧辩不出个所以然来,憋了一口气,不服道:“既如此,那他所谓‘替友人还债’的钱都还到哪儿去了?”
仇锦扫了他一眼,神色未变,“这事儿父亲只告诉了我一人,便是连母亲和邑儿都没有说,却未曾想他生前的善举,死后却会被无知之徒诽谤。”
她厉目扫过堂中众人,落到孙尧身上,声音有些发颤,“作为女儿,我见不得他的身后名被污,也不想再替他守着这个秘密了。”
她垂首,掩住眸中痛色,“父亲初入官场,是葛御史一手提拔起来的,两人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是以对葛御史得性子还算了解。葛御史心气儿高,不肯无故受人钱财,可家中的窘境又迫使他不得不变卖祖产来抵债”
说着,她拿出一沓地契,清冽的眸中划过一丝哀伤,“每当他遇到困难,需要将家中地契、田产、商铺等抵押出去时,父亲便会出高于市场十倍的价格购入,帮他减轻债务负担,当然是以坊间商人的名义…”
众人不语,似也被她的悲意所染,纷纷垂下了头。
陆子旭心疼的厉害,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低喃了句,“姐姐…”
仇锦没有理会他,带着众人来到弟弟仇邑的书房,素手指向一方砚台,“这是十二月初七那日,我父亲从外头带回来的。”
她将砚台拿给众人看,“十二月初七那晚,父亲说他打猎回来的途中遇见了一位故友,还帮了对方一个大忙,那人十分感激,却羞于身无长物,便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砚台赠与父亲作为报答。父亲看那砚台不贵就收下了,回来后便将此物放进了邑儿的书房,说是状元用过的,放书房里可以激励邑儿好好读书,顺便沾沾福气。”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你们说,十二月初七那日,若我父亲在茶楼内约见的是情人,他还会把她的东西带回来 ,明目张胆地放进愚弟的书房么?”
仇锦说完,室内一片寂静,周年音也因为自己先前的揣测而羞愧地低下了头。
孙尧被她当众下了脸,心中恼怒不已,却又惧于夫子的威慑不敢反驳。他抬眼扫视一圈,仇锦、李书彤、周年音这几个女人,没一个他打得过的
听完仇锦所述,唐璎的思绪似乎也跟着明朗了不少。
状元…情人…密会
等等!
十二月初一,葛留去世,一周后,仇瑞和月夜相继死亡。
张小满曾告诉她,葛留的死因乃过量吸食大烟而亡,陆子旭一行人今日也去齐府证实了这一点。
葛留的死期与仇瑞的相隔不算太久,而大烟与箭美人的死状又十分相似,如此一来,几乎可以断定有人想借葛留之死欲盖弥彰,用以混淆仇瑞的死亡真相,而仇瑞的尸体她一早便在功臣墓验过了,系死于箭美人之毒无疑。
至于月夜…她垂下眼眸…目前的说法是死于“天谴。”
唐璎自然不信鬼神之说,那些关于“天谴”的猜测虎头蛇尾,不过是朝中的某些男性官员用以打击女性为官而散播的谣言罢了。
况且,方才仇锦不说她都忘了,她曾经的那位侍女还曾是嘉宁年间的状元,虽未真正入过庙堂,却也在翰林院试过官,才学不浅。仇锦说那砚台乃她父亲的状元朋友所赠,而月夜的体貌与那茶楼的老秀才所说一致,是以她基本能断定仇瑞死前会见的女子正是月夜。
至于仇瑞肯帮她,应当也是推己及人,想起自己女儿在官场的不易,便对同样身为女子的月夜也起了怜悯之心。可令她不解的是,月夜向来勤俭惜物,很少将自己的东西随意送人,更何况是贴身珍藏多年的墨砚仇瑞究竟帮了她什么?
申时,问话结束,众人告别了仇锦,各自散去了。
走在湿滑的路面上,唐璎脑中仍思索着案子。
她记得仇瑞的随侍说过,他曾在他家大人截获的信纸上瞥见了刑部尚书的官印
官印唐璎微一琢磨,照磨所文卷冗杂,种类繁多,里头或许留有傅君的用印,目前案件陷入瓶颈,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思及此,她抬起头,见天色尚早,转身去了趟都察院。
*
都察院的西南角,一白一绿两道身影不疾不徐地走着,身姿矫健,步态悠闲,夕辉的落影将两人的身影拉的长长的。
绿袍男子问身旁的白袍男子:“陛下维扬遇刺一事,你怎么看?”
白袍男子:“学生以为,此事乃福安郡王所为。”
闻言,绿袍男子并未感到惊讶,又问他:“那后头去的锦衣卫呢?”
白袍男子低下头,声音清寒,“怕只是障眼法。”顿了顿,“或者说…是反向障眼法,福安郡…谁!”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听见院墙边传来一阵窸窣之声,厉声喝道:“何人擅闯都察院?!”
窸窣声静止了,松树后边探出来一只脑袋,一张清丽的容颜赫然眼前,那人讪笑道:“是我。”
姚半雪眸光一凝,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你又偷听?”
冤枉啊!
偷听就算了,什么叫“又!”说的她跟个盗贼似的。
唐璎不忿,忽而想起上回在灵桑寺,她似乎趴在石墙边儿上偷听过念佛堂内的审讯,彼时她心系师父,没考虑太多,才会不得已而为之,可这回…
唐璎有些无语,恭敬回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并非有意偷听,此番回都察院乃是有事要查,沿着墙根儿走路也是怕路面的积雪污了鞋面,脏了…”她看了姚半雪一眼,“您的值房。”
此言一出,姚半雪淡漠的表情微妙地僵硬了一下。
唐璎心里更是一阵苦。
天地良心,她来此不过是为了去照磨所找找卷宗,真没想过要偷听的,等等…陛下遇刺?
唐璎皱眉,黎靖北在维扬一共遇刺过两回,第一回是莳秋楼的小厮所为,行刺的匕首上刻有千秋阁的图腾,第二回则是锦衣卫做的,那截麻花样式的官带便可证实这一点,可依姚半雪方才的意思,此事又是福安郡王所为,还有什么“反向障眼法”之类的…
她难得有些糊涂,却又不好开口询问,主要是问了他非但不会说,还免不了要在言语上挨上一顿。
一旁的绿袍男子问她:“你来都察院何事?”
唐璎转过眼,这才发现与姚半雪并肩而行的人竟是左都御史曹佑,立刻敛衽行礼,“见过总宪大人。”
眼下年关已过,都察院还有最后一日的休沐期,院中除了值守的几名小吏并无他人,若非为了仇瑞的案子,她也不会在黄昏时分跑到这边儿来。
曹佑的眼神太过犀利,莫名让她有些生畏,唐璎挺直了腰,答道:“仇大人的案子下官查到些线索,便想着来照磨所查查用印。”
她说的很模糊,曹佑将她打量了半晌,倒也没有追问。
他笑了笑,与姚半雪对视一眼,突然道:“赤芒啊,这年关一到,院儿里的那些人都争先恐后地来给我拜年了,还送了好些果物,像什么枇杷、甘蔗、朱樱、荔枝之类的,还净是些甜的,这年一过完,我那所剩不多的几颗老牙怕是都要掉光喽。”
姚半雪一愣,垂首淡淡劝道:“太医说过,太甜的果物吃多了对身子不好,总宪于政务上操持过重,本就休息得少,为了您的康健着想,饮食上当格外注意些。”
曹佑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神色间似乎有些不虞。
唐璎怔了怔,忽而眼中放光,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问曹佑:“敢问总宪大人,您是否于十二月初七那日收到过一份紧急公文,上头还留有刑部的用印。”
曹佑抚须思索片刻,道:“不曾。”
唐璎了然,道了声多谢,辞别两人后,径自往照磨所的方向去了。
她走后,曹佑问姚半雪:“方才我提起那些果物时,你为何不配合我将这出戏唱完?”
姚半雪垂眸,“她已经猜到了。”
曹佑慨然,“人倒是聪慧,一点就通。”
他顿了顿,看向姚半雪的神情中染了些许揶揄之色,“怎么,你心疼了?”
姚半雪身形微僵,面色如常道:“她曾在维扬助学生躲过一箭。”
曹佑拍了拍他的肩膀,眸中含笑,“可你方才并未帮她。”
说起这个,一股莫名的恼意爬上心头,姚半雪再次垂眸,“此子虽慧,性却太直,该吃些苦头长长记性。”
曹佑“啧”了一声,“你当年跟她一样。”
日暮西斜,他凝视着自己的爱徒,目光突然变得幽深,“赤芒…为师还是欣赏从前的那个你。”
听言,姚半雪默默捏紧了拳头,低声道:“老师说的是。”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章御史,你解释一下。”……
开年后,照磨所的文卷积压众多,文字上刮补涂改的,文意上差错谬讹的,时间上变更年月的,伪冒、稽迟、违枉的,诸如此类多如牛毛,好在大部分都已照刷完毕。
唐璎点了灯,从库房中取出近年的卷帙,一页页翻过,半个时辰过去了,仍未能找到她想要的那卷。
任检校上前,将浩如烟海的一沓沓案卷堆到她桌案上,温声道:“大人,您要的文卷都在这儿了。”
唐璎头也没抬,“多谢。”
她的声音清冽,幽幽烛火下,幂篱下的容颜若隐若现,说话时朱唇微微翕动,似壁画里的仙子,竟将任轩看呆了。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新来的都事大人似乎一直都很忙,并不常来照磨所,平日来也只会在重大文卷上把把关,其他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通通都会丢给他们这些检校做主。
任轩原先还为调来的人是个女子而有些不忿,但相处过后却发现这位章大人为人低调,处事井井有条,抓大放小,常常事半功倍,更重要的是,她对他们这些手底下的人管束甚少,从不摆官威,久而久之,竟觉得在她手底下当差也不错。
灯下的女子抬起头,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脖颈,笑着看向他:“都察院最后一日休沐,你不回家?”
寒风扬起,掀起幂篱的一角,隐隐露出女子挺翘的鼻翼和羊脂玉般的下颏,看的任轩喉头一紧,脸色微红,忙低下头,“下官家人
早逝,如今已是孑然一身,今日来照磨所也是为了多拿些银两,是以大人还有什么需要下官帮忙的,尽管吩咐便是。”
唐璎了然,黎靖北登基后曾立过规定,凡逢年过节值班留守的官员,当月都可拿到三倍的薪俸,任轩的境遇让她莫名想起了在建安无亲无故的自己,心下一时有些感慨。
她看向这位比自己还年轻了几岁的小伙儿,默然叹了口气,她原是想早些放他回去的,但乍一听到他家人没了的消息,忽又觉得他此时回去未免有些孤单,遂改了主意。
她指了指他方才搬过来的文卷,淡声道:“既如此,你帮我找找刑部尚书的官印吧。”
任轩见她不准备赶他走了,心中涌起一阵雀跃,干脆地回了声“是!”
外间白雪纷飞,屋内两人点着烛火,低眉翻动着书页,天色越来越沉,就这样一直耗到了后半夜。
烛泪燃尽时,任轩从文卷中抬起头,神态疲惫,“大人刑部的文卷我都翻完了,并没有找到印有尚书官印的那一卷”
他顿了顿,神情间似乎有些自责,低声问:“侍郎的可以吗?”
唐璎不置可否,笑道:“辛苦了,此时宵禁也快结束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说完却没有停下手中动作的意思。
任轩有些懊恼,暗怪自己不够尽责,红着脸呢喃道:“我再重新筛一遍…”
“不用了——”
他一愣,侧过身,只见面纱下的女子唇角勾起,拿着一本经历司的卷帙笑得十分愉悦。
“我找到了。”
*
所谓瑞雪兆丰年,开年后的第一次朝会尚未开始,太和殿前的白玉阶上就堆满了厚厚的雪层。
卯时,洒扫的太监们急赶急,终于赶在开朝前清完了前殿和廊檐的积雪。
带队的少监捋了一把汗,方准备回御前候着,一抬眼便看见不远处立了道清瘦的身影,瞧身形似乎是名女子。
后宫妃嫔不得入前朝,也不知是哪个不懂事儿的娘娘跑过来了。
少监皱眉,方准备上去劝,那女子转过身来,眉眼明澈,一身青绿色的鸂鶒补子官服,手持竹节笏,一派端然清正之气。 :
他一惊,顿住了脚步。
咸南律法明文规定,五品以下官员皆不得上朝,若单看这女子的衣着,显然还够不到上朝的资格,但她手上拿的竹节笏却象征着其御史的身份,想必这位就是都察院新来的那位女官章寒英了。
少监叹了一口气,担忧地望了眼远处的天色,不久恐还有一场暴雪落。
另一头,皇帝的御案上收到了一份来自锦衣卫的弹劾奏章,奏章署名是照磨所都事章寒英,弹劾对象竟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罗汇。
喜云将奏折唱出来后,整个朝廷为之哗然,黎靖北的脸色也不大好,问一旁的守殿太监:“她人呢?”
小太监眼皮一抖,跪在地上颤声道:“在殿外。”
“宣她进来。”
“是。”
唐璎在后宫待过四年,却从未踏足过前朝,她一步步走近这座巍峨的宫殿,目光扫过一张张充满鄙夷之色的男性面孔,心中颇为感慨。
须臾间,她已来到高坐上的帝王前。
“跪下!”
人群中不知是谁厉喝了一声,唐璎愣了愣,撩袍欲跪,被黎靖北打断:“不必。”
他走下丹陛,伸手虚扶了她一把,眼含警告地瞪了出声的那人一眼,拿起御案上的奏章,再次将视线转向唐璎。
“章御史,你解释一下。”
帝王的一言一行皆被众人看在眼里,他这般“不同寻常”地礼待她,众人也只当皇帝欣赏自己亲封的臣子,并未多想,可人群中的钟谧和董穹在看到唐璎的一瞬间,俱是惊讶不已。
钟谧和董穹是黎靖北潜邸时期的老臣,太子大婚时自然也是见过唐璎的,此时见了大殿上的女子,又听皇帝如此称呼她,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也逐渐明白了皇帝不想拆穿她的心思。
唐璎弯腰,朝黎靖北行了个臣礼,不疾不徐道:“正如臣在奏章上所诉,臣欲弹劾都察院佥都御史罗汇私藏重要文件,隐瞒不报,是为窃秘,请陛下明察。”
昨夜她去照磨所翻看文卷,其实主要还是冲着经历司那卷去的,让任检校去查刑部尚书的官印也只是顺带为之,若是能查到最好,查不到却也无妨,反正罗汇若是栽了,也不愁咬不到傅君。
没错,她想以小搏大。
黎靖北听言,阴沉着脸色没有说话,呼吸有些紊乱。
帝陵一别后,两人已经许久未见了,她今日的到来出乎意料。他很气,既气她冒进,又气自己给了她孤身犯险的权力。
今日这番局面所造成的后果,恐怕连他都有些不确定该如何收场。
忠渝侯变节后,时任尚书令的钟谧是首个主张太子废妃的,如今入了内阁的他更是不会对唐璎有好脸色,当即喝道:“放肆!”
他和董穹一早就察觉到,黎靖北对唐璎入宫启奏的事儿压根儿不知情,如此一来,只能是皇帝事先赐了牙牌,给了她自由出入宫闱的权限,她今日才敢大剌剌地出现在前殿。
后宫与前廷向来各行其是,两方若有交错,乃是大忌!况且她还是那样一个特殊的身份,长此以往,不仅会秽乱后宫,更会祸及朝廷!
思及此,钟谧额头青筋直跳,执笏走上前,怒气冲冲地瞪向唐璎,厉声道:“你区区一介照磨所都事,说来也不过是个整理文书的,寻常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谁给你的胆!竟敢越级弹劾官员?!”
迎上他威厉的目光,唐璎丝毫不惧,“为何不敢?”
她直视着钟谧,一双清矍的眸子熠熠生辉,语气铿锵,“都事掌管奏章文移,照磨稽查一职,然照磨所隶属都察院,下官亦是御史,若遇受贿、结党、乱法、败坏官纪等行为,亦有权直接向陛下弹劾的权力!”
钟谧冷哼一声,扫了眼她的折子,不屑道:“总宪和翰林院都未掌过眼的东西,你也敢往圣上跟前递?”
咸南律法有规定,御史非必要不可越级上奏,尤其是低等级的御史,所书奏章必须通过翰林院或都察院的高级官员核验后才能被递到御前。
一旁的林岁听言更是讽笑道:“女子就是女子,目不识丁便罢了,连官场规矩都搞不清楚也敢在此大放厥词。越级弹劾,便是蓄意扰乱朝堂秩序,陛下,”他看向高座上的人,“臣以为,这样的人,当罚!”
林岁的眼神里充满了鄙薄,唐璎却恍若未觉,未等黎靖北开口,亦厉声道:“臣要弹劾的人乃佥都御史,而总宪即使身居高位,身份上亦隶属于都察院,既如此,我还如何敢把奏章往总宪跟前递?!”
她这话说的清正,却有些得罪人,仿佛曹佑也有嫌疑似的。
此言一出,都察院众人的脸色也是相当可观,赵琢皱眉,一副头疼的姿态;赵姚半雪垂着头,对大殿上发生的事仿佛充耳未闻;封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罗汇的脸色则早已黑如锅底,望过来眼神恨不得将她活剥了。
唯有曹佑…
唐璎怔了怔,竟看见他不以为忤地对她笑了笑,
笑容狡黠悠然,却让她有些毛骨悚然,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高坐上的帝王开口了,他并未理会林岁的提议,反而看向唐璎:“奏章是锦衣卫那边呈上来的,章御史给朕说说,你是如何搭上他们的?”
唐璎一愣,须臾,她明白了黎靖北的意思,不由有些感激。
他问这句话的目的除了替她转移越级弹劾的注意力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锦衣卫乃天子近卫,她一介小小的都事若能通过天子亲卫将手直接伸到御前,怕是会引起不少人的恐慌和忌惮,他在给她解释的机会。
唐璎抿唇,垂首道:“禀陛下,前不久轰动维扬的那起科举舞弊案,正是由锦衣卫同知孙大人主导破获的,彼时尚为仵作的下官有幸与大人结识,承他欣赏,才有了此次的相帮”
唐璎咳嗽一声,道:“下官官身低微,察觉到罗御史所犯一事后,唯恐所奏之事不达天听,向孙大人陈完情后,求了许久,孙大人才答应替下官将折子递到了御前”
她顿了顿,看向黎靖北的略微有些心虚,“孙大人说过,只帮下官这一次,若是下官敢误奏,他定不轻饶。”
黎靖北从善如流道:“如此看来,孙少衡倒跟你不同,是个恪尽职守的。”
他这话看似是在借孙少衡贬她,实则撇清了她跟锦衣卫的关系。
唐璎抬眼眸,却听他又道:“既如此,罗御史所犯一事,你仔细说说吧。”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既如此,那信上又写了什……
君王都开口了,诸臣工也不好当众拂了他的面子。
钟谧和林岁退回队列中,等着那女官将事情说完。
唐璎朝黎靖北施了一礼,道:“陛下将两位佥都御史的案子移交到书院后,臣便携了金虎令去仇府拜访,顺便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他看了罗汇一眼,“具臣所知,十二月初七,也就是仇大人去世前一日,他曾带着同样爱好游猎的某位经历一同去了城郊狩猎。仇夫人告诉臣,那经历彼时方入职,顺着这一点,臣昨夜去了照磨所,比照着都察院经历司所有官员的名册都查了一遍,发现唯有罗御史符合这一点。”
黎靖北点点头,眼神扫向罗汇,“罗大人,可有此事?”
罗汇出列,“回陛下,确有此事。”
他身形枯瘦,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晃晃的,弯着罗圈腿,磨磨蹭蹭走了半晌才走到御前,恭敬道:“彼时臣方入职经历司,也确实在十二月初七那日随仇大人一同去过猎场,却不知为何同‘窃密罪’牵扯到了一起。”
他看向唐璎,暗暗磨着后槽牙,眼神里满是憎恶,“章御史,你入职当日我曾好心赠与你乌石荔枝,本是存了结交之意,你不领情便罢了,缘何还要污蔑我?!”
唐璎斜了他一眼,这荔枝正是她怀疑的根源。
她入职那日收到罗汇的荔枝后,隔天便分享给了书院众人,转头却又在淑妃娘娘的案头看到了同样的品种。孙寄琴告诉她,这东西是漳州进贡的,六宫都有。
漳州
走私箭美人的李有信不仅是漳州知府,更是傅君的老丈人、齐向安的女婿,昨夜她去照磨所翻看文卷时,查到彼时新入职的经历便是罗汇,文卷上还写了他的籍贯——漳州。
这些可能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可仇瑞的随侍分明说过,十二月初七那日,仇大人偶然从误伤的老鹰腿上截获了一封信,而罗汇当时也在现场,仇瑞还将那信交给了他
这一切太过巧合,很难让人不作联想。
当然,即使知道此事与傅君、齐向安都脱不开干系,可没有证据的事,她也不敢贸然把他俩牵扯进来,省得被反咬一口,罗汇却是个不错的突破口,只要死咬住他,就不怕捉不到齐、傅二人的把柄。
思及此,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队列中的齐向安和傅君。
在仇府时,她能明显感觉到仇夫人对三司的恐惧,遂索性在方才一股脑儿将仇夫人所知道的信息全部公诸于世,让她失去被威胁、被恐吓的价值,至于被报复…她抬头朝黎靖北使了个眼色。
君王眉头一动,当即会意,“张己!”
“臣在!”
龙椅上的人声线低沉,“朕躬闻仇府近几日进了贼,你调两骑羽林卫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是!”
张己退下后,齐、傅二人的脸色明显一暗,傅君的眼皮更是疯狂跳动起来,手心沁出了薄汗。
再看罗汇,即使事情被拆穿,他仍旧一脸淡然,丝毫未见慌张之色,浑浊的瞳孔间隐隐有些许愠色浮动。
他一步步走向唐璎,质问道:“章御史,你说我私藏重要文件,藏的是甚么文件?你说我窃秘,窃取的又是哪里的机密?!”
他的模样充满侵略性,齐向安也眼神狠戾地审视着她,傅君则躲在一旁不敢抬头。
唐璎知道罗汇想诈她,想引她说出傅君的名字,才故意摆出这般骇人的姿态,他企图让她说出更多无法被证实的猜测,好反将她一局。
仇瑞的随侍曾目睹过信件的落款处有刑部尚书的用印,还说仇瑞看完后将信交给了那新来的经历,并嘱咐其将信转交给都察院的一把手曹佑。
由此,她自然也就明白了傅君同罗汇的联系,却不想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
唐璎没有直接回答罗汇的问题,拿出金虎令,问他:“仇大人出猎那日,曾误射一鹰,那鹰腿上绑有一封密信,有人曾目睹到仇大人将那密信截获后转手就交给了你。”
她顿了顿,目光凌厉,“罗大人,可有此事?”
听到“密信”二字,罗汇眼中闪过一丝晦暗,脸上却依旧是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情,避重就轻道:“什么密信?莫非章大人给我安的‘窃密罪’,窃的就是那封‘密信’上的秘密?”
他笑了笑,眼中精光闪过,“既如此,那信上又写了什么?”
罗汇的模样胸有成竹,唐璎心中莫名闪过一丝不安,冷声道:“十二月初七那日,仇大人若当真截获了重要信件,定会亲自誊录一份,再着人第一时间将誊录本转交给总宪大人,而后自己拿着信件的真本前去面圣……”
可她昨日才问过曹佑,曹佑告诉她,十二月初七那日他并未收到过任何紧急公文,由此可见,那誊录本应当已经被罗汇私自处理了,至于信件的真本…恐怕也在仇大人毒发身亡的瞬间被人拿走了。
唐璎脸上划过一丝懊丧,转向黎靖北,“陛下,罗大人所犯的罪行,便是私藏信件誊本,隐瞒情报,蒙蔽圣听之罪。若密信所书内容有关社稷安危,动摇了国本,那罗大人所犯的,乃窃命之罪!”
她顿了顿,又道:“仇大人身边有个叫小硕的随侍可以作证,陛下若是不信,可着人将那随侍传上来,问他仇大人当日是否将誊本交给过罗大人。”
既然曹佑说他十二月初七那日并未收到任何重要文件,那么只要找到小硕这个人证,证实仇瑞那日确实将信件交给过罗汇,还吩咐他带给了曹佑,罗汇就必须对那封信的去处有一个交代。
黎靖北听言,面色阴沉,眉宇间隐有忧色浮动,思索片刻,还是按照她说的去做了。
“康娄,你去趟仇府,将那个叫小硕的随侍带来。”
“是。”
半个时辰后,康娄独自一人回来了,脸色有些为难。
黎靖北问他:“人呢?”
康娄垂首,“启禀陛下,那随侍死了。”
“什么?!”
唐璎大惊,猛然抬头望向黎靖北,却见他面色平静,并无意外之色。
康娄续道:“开年后没多久,那小硕的祖母伤了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得到消息后连夜往老家赶,马车行至城郊却不慎遇上了劫匪,一直被追赶至山崖边,最后连人带车一同坠下了崖”
罗汇听言颇为感叹,“可惜了,仇大人刚死没多久,竟连他的随侍也…”
唐璎暗暗咬牙,未曾料到罗汇这行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连仇瑞的侍卫都敢杀,做的这般明显难道就不怕天子起疑么?
思及此,她不禁感到一阵后怕,幸亏她方才暗示黎靖北派人去了仇府,如若不然,仇夫人怕是也要跟着遭殃。
一时间,她竟有些心慌,可转念一想,猎场如此大,除了小硕,未必没有其他人目睹过仇瑞将信交给罗汇的瞬间,只要…
这时,罗汇却突然跳了出来,话锋一转道:“陛下,仇大人确实于十二月初七那日交给过臣一份文卷,说的是按察司的宋提学强抢民女一案,臣接到誊本的当日便马不停蹄地将之转交给了总宪,途中未敢耽误,这点总宪大人可作证。”
黎靖北的目光转向曹佑,眸中冷意乍现。
曹佑恍若未见,也不顾唐璎诧异的目光,走上前恭敬道:“臣作证,确有此事。宋提学所犯一案,于社稷危害较小,臣不忍叨扰陛下,核实过后便自行处理了。”
怎么会这样
唐璎额间冒出冷汗,她环视大殿四周,曹佑神色泰然,替罗汇陈完情后便站回队列中垂首不语;姚半雪脸色未变,似乎对一切早有预料,从事发到现在,自始至终都未曾抬头看过她一眼;黎靖北看向她的目光则隐隐带有忧色,有愤怒,还有些…自责,可眉宇间却并无意外之色
至于其他臣工除了仇锦和墨修永,皆向她投来鄙薄的眼神,仿似她今日的弹劾就是一场笑话。
被诸多目光扫视着,唐璎有些晕乎乎的,思绪一下回到了昨夜偶然遇见曹、姚二人的场景。
那时,曹佑跟姚半雪聊了许多,说谁谁谁过年给他送了哪些果物,像是朱樱、枇杷、荔枝之类的…正是听到荔枝二字,才让她想起了给她送荔枝的罗汇,而孙寄琴曾说过乌石荔枝是漳州的贡品,说起漳州,她又想到了寿安康、李有信,而说起李有信,她又想到了他的女婿傅君…
原本这些都只是她的臆测,直到昨日在都察院见过曹佑,她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日在仇府,小硕分明说过仇瑞将信件交给了新来的经历,并让他带给总宪,可曹佑却说十二月初七那日他并未收到任何重要信件,回到照磨所后,她确定了那新经历的身份乃罗汇,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出猎那日,尚在经历司任职的罗汇恐怕就已经是齐向安和傅君的人了,而那信纸上的内容想必对这二人极为不利,罗汇看到后便当即通知了齐、傅二人,在二人派人潜入仇府下毒之际,他私自伪造、调包了誊本,将信件原本的内容替换成了所谓的“宋提学强抢民女”一案。如此一来,既能不落人把柄,又对都察院这边有了交代。
没证据的事儿唐璎不会贸然提起,正是因为小硕和总宪的那番证词,她才敢托孙少衡将奏折往御前递,才敢在早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弹劾罗汇,企图透过他一举拉下傅君……
可如今小硕死了曹佑也的确实收到了奏报…一切被抹得干干净净…
一阵穿堂风刮过,唐璎忽觉手脚冰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陛下身为一国之君,难道……
情况对唐璎越是不利,林岁越是得意,“章御史,你事情没调查清楚就敢诬告自己上级,实属居心不良,此乃风闻奏事!”
“风闻奏事么…”人群中的封敬也跟着嗤笑道:“按律不仅要罚俸一年,还要受笞刑三十…”
他的声音太过尖利,有种小人得志的张扬感,让人莫名不适。
黎靖北皱眉,眼神扫过人群中的墨修永,“墨卿怎么说?”
墨修永一愣,旋即明白了君王的意思,出列垂眸道:“风闻奏事的罪名太大,臣以为章大人不该受。”
他如今已是五品工部郎中,一身青色的白鹇官服,头顶玄玉冠,眉眼低垂,墨发间横插着一根古朴的紫灰玉簪,衬得整个人端方沉稳。
唐璎愕然回首,她几乎要忘了他从前的样子了。
若放在十五岁那年,她绝不会想到眼前吊儿郎当的少年有朝一日会穿着这样的衣服,戴着这样的配饰,以如此凛然的姿态来到这般庄严的场合。
大殿上,曾经的少年肃容道:“章大人所述,除信件内容那块儿有所出外入外,其余基本属实,况且…”
他的眼神扫过罗汇,意有所指道:“那名侍卫的死亡时间太过蹊跷,缘何章大人前脚找他问过话,后脚他就跌下山崖摔死了呢?”
唐璎看向他时,他的目光也恰好看过来,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黎靖北暗自捏紧了拳。他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看向墨修永,容色昳丽,“哦?那依你看,朕该如何处置她?”
墨修永从善如流,“风闻奏事是指御史为了一己私利无端诬告他人,祸乱朝纲,而章御史此番并非有意为之,况且罗大人与她并无利益牵扯,是以臣以为,当免去其鞭笞之刑,罚俸即可。”
黎靖北狐眸微眯,状似满意地点了点头,“既如此,那便依照墨卿所言吧,来人!”
此言一出,钟谧和林岁双双出列,愤慨道:“陛下,章御史以下犯上,肆意诬告,她若无罪,罗大人又何冤?”
罗汇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唐璎,也跟着慨然道:“陛下,章寒英是您亲封的御史,臣念着您的君恩,固然蒙受了不白之冤,心中也不敢对她有丝毫不满,只是…”
他话锋一转,“只是此等捕风捉影的行径,一经宽恕,怕是会为我咸南官场埋下隐患。您今朝赦免了章御史,他日其他官员见了,恐会以同样的方法罗织罪名,不分尊卑地肆意诬告自己的上级、同僚,长此以往,我咸南官场将变得乌烟瘴气臣以为,罚俸的惩治终究太轻了…”
说罢,他撩袍跪下,声音激昂,“臣恳请陛下严惩章御史,防微杜渐,以儆效尤!”
钟谧和林岁也会跟着请求,“求陛下严惩章御史!以儆效尤!”
眼见其他官员似乎也有出列的迹象,黎靖北喝道:“放肆!尔等是想逼宫不成?!”
此言一出,众人迈出来的脚步又都缩了回去,须臾,宽阔的大殿内乌泱泱跪了一片,“陛下息怒!”
气氛僵持间,大殿内传来一道清冽的女声,“陛下身为一国之君,难道不该赏罚分明么?”
黎靖北一愣,转头看向丹陛下的女子。
她一身厚重的绿袍,笔直地立在人群中,单薄的身子几乎要架不住宽大的衣袍,清正的气质却偏又撑得起这份端严,这身官服穿在她身上非但不觉得突兀,反而仿佛量身为她定制的一般。
他看见这女子向他走近,缓缓跪地,从饱满的朱唇中轻轻吐出“臣愿领罚”四个字,澄澈的鹿眸里载满星辉。
她的声音不算铿锵,神情不算激昂,却莫名让他想到了紫金山下的帝陵旁,她漠然而决绝的那句“木已成舟,你我今后互为君臣,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她对人狠,对自己更狠。她既可以为了他所谓的“背叛”,卸下一身荣华,在他即将功成之时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见过世间百态后,她也可以为了自身宏愿,不顾与他前尘的纠葛,以蝼蚁之躯毅然闯入这浑浊的官场中,再次与他共谋。
先圣法度,所宜坚守。【1】
她向来以身作则,恪守法度,即便已有官职傍身,为了不让女子为官被世人诟病,仍然坚守科举入仕的旧制,自请入读书院,此次为了齐、傅两个恶吏,更是不惜犯上谏言,直接拿都察院的同僚开刀…
清吏治,肃官邪,这是她的夙愿。这般心怀宏愿之人,又怎能容忍自己以身犯法呢?
此刻,他好像突然就懂她了。
黎靖北默默握紧了拳,垂下微微颤抖的眼睫,沉声道:“康娄!”
“臣在!”
“章御史以下犯上,风闻
奏事,拖出去,帐臀…“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心软了,“五下!”
林岁听言还想劝他加刑,黎靖北朝他看了一眼,他便又缩了回去。
那一眼让他不寒而栗,他知道帝王这回是真的动怒了。
久经官场的他到底明白,纵使他再痛恨女子当官,再想严惩章寒英,只要君王肯后退一步,他就不能再往前了,得寸进尺只会让他万劫不复。
乌蒙蒙的天空下,落雪纷飞,唐璎躺在冰凉的木凳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蜷缩。雪花落在眼睛上,被她用手拂开,她闭上眼,扯着唇角苦笑了一声。
五下…还是帐臀黎靖北终究还是对她心软了。
也好,至少他终于懂她所想了。
朔风泠冽,行刑的康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看着刑凳上身形单薄的唐璎,目露不忍,“章大人,您…准备好了吗?”
“来吧。”
他叹息一声,“得罪了。”
木板落在身上的第一下,唐璎疼得浑身一颤,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竟教她感受不到冬日的寒冷,只有臀部那处钻心的疼痛。
殿内的百官还在看着,康娄不敢放水太过,只能稍稍控制一下手上的力道,“您还好吗?”
唐璎咬牙,“再来!”
第二板落下,她疼得冷汗直冒,身体也开始痉挛,呼吸变得急促不已。
唐璎闭上眼,紧咬住牙关,饶是已有心理准备,却未曾料到帐臀竟也能如此疼。
第三板,第四板,第五板纷纷落下…直至刑行完毕,她仿佛已经没有了知觉。
不知何时,天已经彻底亮了,金乌炽热,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光芒洒向天地间。
沐浴在柔和的日光下,唐璎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她的身体冰冷一片,思绪也逐渐模糊。
她在太和殿的门口行的刑,此刻殿内似乎已经下朝了,各部官员熙熙攘攘,来来去去,从她身边经过时,或带着鄙薄、害怕、忧惧的眼神,犹如阿修罗道里的魑魅魍魉。
在这些形形色色的视线中,她似乎看到了那双熟悉的寒眸,清冷,漠然,居然还带了些许难过和心疼。
真是好笑,姚半雪怎么可能心疼她,不来嘲讽两句就是好的了。
唐璎闭上眼,无奈地摇了摇头,暗怪自己老眼昏花。
雪越下越大,她躺在刑凳上动弹不得,逐渐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裹着一床柔软的厚褥,浑身剧痛,鼻息间是清新的药草味。
“醒了?”
入眼的是一张寡淡的面孔,发髻乱飞,妆容凌乱,面容沧桑且憔悴,是淑妃孙寄琴。
“这里是?”
唐璎问完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竟似针扎般痛,脑袋亦有些发晕。
“你受了刑,又染了风寒,不慎晕了过去,此处乃南阳宫后殿,是陛下将你抱回来的,他去为你熬药了。”
南阳宫…她竟来了黎靖北的寝宫。
提起黎靖北抱她这般亲密的举动时,孙寄琴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既无妒色,也无羞窘,仿佛自己的丈夫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还不忘朝左侧吩咐道:“春兰,给章大人上药。”
唐璎微愣,春兰分明站在孙寄琴右侧,她左侧的床塌边并未站人,孙寄琴这眼睛…是已经不能视物了吗?
想起上回在安和宫她过激的情绪,唐璎抿了抿唇,终究没再问些什么。
春兰上药的手法很轻柔,饶是她全身依旧痛得厉害,在皮肤触及到冰凉药膏的瞬间,疼痛感似乎也减轻了。
唐璎垂眸,“多谢淑妃娘娘。”
孙寄琴淡然道:“这些药膏是我兄长托我带给你的,说是专门给昭狱里受过冤刑的人用的,便是对皮肉腐烂之人都能起到疗愈的效果,你这点儿伤自然不在话下,你倒也不必谢我,他…”
她顿了顿,终究没能把剩下的话说完。
春兰伺候完唐璎上药,孙寄琴便在她的搀扶下告辞了。
望着她羸弱的身影越走越远,唐璎终是忍不住道:“娘娘,若您信得过臣,可将您的烦恼与臣倾诉一二,臣虽然不能保证一定能替您解决,但也愿意竭力一试。”
她顿了顿,柔声道:“您的兄长也很担心您”
那日在北镇抚司,孙少衡同她说起孙寄琴时,虽然没有明说些什么,但眸中的担忧和自责却作不了假,他是真的很在乎这个妹妹。
听她提起孙少衡,孙寄琴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孙寄琴走后,唐璎没有多待,趁黎靖北煎药之际,吩咐南阳宫的小太监搀着她走出宫门,一路过了承安门。
回去的路上,唐璎的心跳的很快,不知为何,她不愿让黎靖北看到她受伤的模样,不想看到他担忧的眼神,更恐惧于他的悉心照顾。
她不想同他亲近,只想离得远远的。
越想越心慌,她忍着臀尖上的剧痛,逐渐加快了脚步。
许是走了太久的路,臀上传来的痛感几乎令她晕厥,一到官舍就再也支撑不住,俯身趴到了床上,连门都没来得及关。
这青天白日的,应当不会有人到官舍来打家劫舍吧?
正思索着,不妨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唐璎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谁啊?”
“是我。”
出乎意料的,是姚半雪的声音。
趴在床上终究不雅,可她此时又疼得坐不起来,只好勉力翻了个身,拉过被子半倚在床上,不至于让自己看上去太不得体。
调整好姿势后,她低声道:“请进。”
片刻后,门扉开动的声音传来。
到底是绅士,即使她没有关门,姚半雪也没有贸然闯入,敲完门后,也是等她说了“请进”二字后才敢迈步走进来。
他甫一进门便看见了半倚在卧榻上唐璎,眸光一滞,皱眉问:“好些了吗?”
唐璎微讶,顿时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这还是姚半雪头一回造访她的寒舍,他肯来就已经够让她讶异了,他竟还关心她好不好?她还以为他见面问的第一句话会是“你可知错?”
“好多了,多谢大人关心。”
唐璎吃惊的样子有点儿呆,像只不明所以的楞头鹅,难得见到她这副模样,姚半雪寒眸中划过一丝清浅的笑意,随后礼貌地挪开了视线。
他在寒舍四周晃了晃,将一个小药瓶放在了她的床头。
药瓶的样式很熟悉,跟孙少衡托孙寄琴给她的那瓶金创药一模一样,说是什么北镇抚司的稀罕之物,也不知姚半雪从哪儿弄来的。
唐璎心下微有些感动,直言道:“多谢大人。”
姚半雪“嗯”了一声,“你上药,我先出去,”说罢拉了门就准备往外走。
唐璎有些无奈,“我今日在宫中已经上过了。”
姚半雪脚步一顿,转回身,看着药瓶道:“那留着以后用吧。”
唐璎点点头,忽然问他:“总宪大人昨日是故意的吧?”
昨日在都察院,她问及曹佑是否曾在十二月初七收到过重要公文,曹佑说不曾,而后他又兀自说起各大官员过年期间送他的果物,还特意提到了荔枝,若说曹佑没有刻意误导她的意思,唐璎是一点儿都不信的,不过方才在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大致琢磨出了他的用意。
三司中刑部和大理寺已经被傅、齐二人牢牢捏在手里了,都察院此时正处于风口浪尖上,曹佑无力与他们抗衡,此时急需抛一个人出去转移注意力,而后又因为某种原因“相上”了她,顺势给她下了罗汇这个“饵”,让她拿到一些捕风捉影的错误信息后风闻奏事,让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知道,都察院如今掌握到的情报也不过如此。
前有狼后有虎,曹佑即使早已身居高贵,位列七卿,每一步仍旧走得如履薄冰。
姚半雪垂下眼睫,没有否认他的话,“我知你心中有介,然总宪也有他的不易,望你海量,不要责怪于他。”
原来是为曹佑说情的,难怪他今日会登门拜访。
世间诸人,不管同谁虚与委蛇,姚半雪对他这位老师却总是过分真诚。
唐璎微微些失望,方才赠药的感动瞬间烟消云散,抬起头斜了他一眼,“姚大人觉得我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么?”
她眸光澄澈,斜眼看人的目光也明丽的,不但没有让人感觉受到了轻视,反给人一种奇异的嗔怪感。
姚半雪眼皮一跳,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再次别过头去。
须臾,他咳嗽一声,意有所指道:“当敌人有多个时,切忌以小博大,不要老想着从小人物来找突破口,如此只会打草惊蛇。”
唐璎恍然大悟,他竟一早就看穿了她的想法。
维扬那起科举舞弊案,她便是采用了以小搏大的策略,最终获得了成功。彼时,她让孙少衡从官职最小的焦毕伦开始查起的,而后咬出李胜屿,再顺藤摸瓜地寻到朱青陌,一级接着一级,层
层递进。所以这回当她察觉到罗汇、傅君、齐向安三人的联系后,便想着以同样的方法先扳倒罗汇,再让他供出傅、齐二人,却未承想事情非但没有成功,反让自己被笞了。
说起这个,姚半雪清寒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愠色,“此前在维扬我就多次警告过你,不要老想着以小博大,强行冒尖儿。小人物都有把柄握在大人物手里,哪儿那么容易妥协,就李胜屿伏法那次,若是佟娘的事儿没出来,你觉得他会供出朱青陌么?”
他顿了顿,目光清寒:“树倒猢狲散,大鱼的把柄抓到了,它肚子里的虾米自然也跑不了。”
唐璎这回难得没反驳她,仰着头叹了一口气,懊悔地嘀咕道:“这次的事儿,是我犯蠢了。”
“你知道就好。”
“……”
合着他今日是专程过来气她的。
唐璎坐直了身子,方想说点儿什么,微风拂动,吹起姚半雪宽大的衣袍,露出他修长的手腕,衣袖掩映间,是深深浅浅的伤痕。
唐璎当即震惊在原地,“你的伤…”
姚半雪低着头,听她提及腕上的伤口,眸光一暗,手臂情不自禁地往回缩了下。
半晌,他沉声道:“幼时做木工不慎划伤的。”
唐璎直视着他的眼睛,良久不语。
她自幼学医,见过大大小小上百种伤痕,诸如黎靖北胸前的刀伤,墨修永手腕上的烫伤等等,都是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存在,至于姚半雪手上的这些伤痕…她垂下眼睫,是割伤而且是他自己割出来了
姚半雪自然也知道她通医理,既然他不肯明说,那她也不便拆穿。
唐璎移开眼,强行让自己的思绪回到仇瑞的案子上。
其实仔细一想,十二月初七那日,猎场人那么多,除小硕外,仇瑞将信件托付给罗汇的事儿很可能也叫其他人看见了,罗汇若是私自将誊本销毁,都察院那边儿没收到东西,他势必会为自己惹上嫌疑,如此一来,倒不若调包,横竖除了仇瑞也没人瞧见信件的具体内容,罗汇随便扔一颗棋子给曹佑交差便是,只要曹佑收到了东西,他的嫌疑自然也就洗清了。
想起仇瑞的死,唐璎又有些不解:“仇大人若当真从信件中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齐、傅的那些人为了堵住他的嘴,想必一早在他面圣的途中就会设伏,缘何他最后却死在了家中呢?”
“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姚半雪蹙眉,难得对她表示肯定,“你说的没错,还有若是仇瑞截获了什么重大信息,按常理来说,定会马不停蹄地跑去面圣,除非他途中遇到了什么人,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觉得这封信即使不通过他也能被安全送到御前。”
“你是说”
姚半雪点头,“我始终觉得那些人尚未找到信件的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