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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楷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第五十章“昀磊的车裂之刑就在今日。……


    听说唐璎受了笞刑,陆讳给她停了五日的早课。


    然而陆阁老不愧为帝师,其授课的深度和广度,便是连文华殿当过侍讲的周诚都比不上,而唐璎虽然天赋尚可,连旷五日课后也逐渐觉得吃力。开春后即为书院小考,她也想检验一下自己目前的水平到了哪儿。


    因此,这几日她虽没去上课,于课业上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日日卧在床上手不释卷,目不窥园,家中仅剩的几本书册都快被翻烂了。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路上泥泞重不好走,陆子旭来看她的时候是捂着屁股进来的,牙缝里溢出“嘶嘶”的抽气声儿。


    唐璎合上书,眼含戏谑地看向龇牙咧嘴的陆子旭,“你怎么了?”


    陆子旭又抽了一口气,说话都有些哆嗦,“路…路上摔了三次,屁股痛。”


    唐璎忍不住笑了出来,眸若点漆,“你这般模样,倒似那受了帐臀的人是你。”


    陆子旭顿了顿,眸中划过一丝心疼,叹道:“我倒没想过你会去弹劾罗汇,他再怎么说也是你都察院的同僚,你如今…唉…”


    唐璎挑眉,随手指了指木凳旁的软垫,示意他坐。


    她明白陆子旭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前几日她“风闻奏事”的事一传出来,不仅得罪了齐、傅一党,更是令其余百官都警铃大作。现如今不仅都察院的同僚疏远她,便是连书院的几位同学都有躲她的迹象,唯恐祸及己身。


    她患病数日,其间也只有姚半雪和陆子旭二人前来探望过。


    从维扬到建安这些年,她早已见惯人情冷暖,明白万事只有不强求,心境才会豁达的道理,毕竟能风雨同舟的人太少,人生能偶得一两个并肩之人已是难得。


    陆子旭冷哼一声,显然没她想得开,“你对他们好,他们却未必会记得你的恩。”


    他挠了挠鼻子,不甘道:“孙尧、沈栋之流便罢了,可周长金、周年音、李书彤他们,吃了你多少乌石荔枝,可这些人得知你患病后,竟连一句简单的慰问都没有,还有那个周惠,若非你相帮,她早被孙尧欺负的骨头渣儿都不剩了,还有…”


    唐璎觉得陆子旭的不忿有些可爱,宽慰道:“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若处处都去计较,自己会活得很累,再说了阿惠和李书彤身为远宁伯府的女眷,本就身份特殊,即便有心,也不敢冒着忤逆家族的风险同我这等‘危险之人’来往。人的本性固然是自私的,可底色大都不坏。”


    她笑了笑,鹿眸清润,“陆子旭,你信不信,将来若有一日,我以性命相托让他们助我成事,还是会有人站出来支持我,一如仇大人待月夜那般。”


    陆家嘴难得没反驳,面色变得有些暗沉。唐璎调侃道:“况且我也没那么惨,别把我说的跟万人嫌似得,你堂堂陆家嘴还不是跑过来看我了嘛。”


    陆子旭冷哼一声,“那也是小爷我重情重义,”说罢,将带来的书籍往塌上重重一放,言简意赅,“我家老头儿让我带给你的书。”


    唐璎抬眼望去,是一摞摞泛黄的策问书,最上头的有《汉书贾谊传》,《越绝书德序外传记》,以及最为经典的《李卫公问对》等,没有珍本典籍,都是科举策问的上佳参考书册,不由心中一喜,“替我多谢陆夫子。”


    陆子旭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似又想起什么事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邀功般道:“这是墨夫子托我带的,他让你好好养伤,多休息,课业不必着急完成。”


    说罢还兀自疑惑起来,“我瞅着那墨夫子冷心冷情的,他咋会那么关心你?上回你俩捡试卷的时候我就觉得气氛有点儿不对,还有他看你的眼神,让我总感觉,他对你”


    眼神暗示,自我感觉唐璎早已不是曾经的二八少女,不会再因为别人若有似无的关心而产生误解了。


    一个舍身救你的人都可以不爱你,更何况某个瞬间的眼神和肢体接触


    唐璎懒得搭理他,接过药瓶拧开,里面是熟悉的草药香,问陆子旭:“夫子可曾说过,这药他是从何处寻来的?”


    陆子旭见她


    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也就识趣地没再追问,回道:“北镇抚司。”


    ……


    这北镇抚司是什么伤药大市场么,孙少衡便罢了,竟连姚半雪和墨修永都能从里头搞到药,还是这般稀有的金创药。


    送完药,陆子旭便准备起身告辞了,“你好好养伤,我先走了。”


    唐璎头都懒得回,“帮我带下门。”


    “都不留一下”陆子旭略带不满地“啧”了一声,忽而正色道:“既然仇大人截获的印信上有刑部尚书的官印,傅君想必也脱不开干系,过几日我去刑部打听打听,回来后告诉你结果。”


    仇锦虽为刑部郎中,可到底是仇瑞之女,为了避嫌,不能直接参与到案情中,此番也只好让陆子旭跑这一趟了。


    知他心系仇锦,唐璎便不再挽留,“我知道了。”


    陆子旭走后,她忽觉有些疲累,蒙头就睡,一觉睡到次日卯时,方准备起身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扣扣扣——”


    唐璎一愣,谁会在这时候寻来?


    她快速穿戴整齐,扬声道:“稍等!”


    吱呀——


    唐璎打开门,抬头便迎上一张和蔼的面孔,那人正拿着一个熟悉的药瓶对她微笑。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寒英,你好些了吗?”


    唐璎敛眸,躬身行礼,“好多了,多谢宋大人挂怀。”说罢,赶紧将人请进了屋。


    “那就好。”


    宋怀州颔首,扬了扬手中的药瓶,“这是我托人从北镇抚司那边要来的金创药…”


    说罢便将要将手中的药瓶扣到桌案上,眼神一转,又瞥见上边还堆了三个一模一样的药瓶,微微有些惊讶,“这是…”


    唐璎苦笑摇头,“分别是孙大人、姚大人、陆先生给的。”


    宋怀州咳了两声,打趣道:“寒英人缘不错。”


    不知是不是因为陈升被贬到经历司的事儿心里郁闷,宋怀州今日的似乎状态不太好,面色蜡黄,笑容疲惫,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有些憔悴,和维扬时红光满面的精神头儿大相径庭。


    唐璎有些担心,“许久未见,大人身体可还康健?”


    宋怀州慈祥地对她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很好。”


    唐璎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忽而想起一事,疑惑道:“大人不去早朝?”


    此时卯时方过,正是一日朝会伊始,宋怀州却突然出现在她家,着实让她觉得有些奇怪,还有她“风闻奏事”那日,他似乎也不在朝会上,不然以宋怀州对她的偏爱,林岁等人羞辱她时,他势必会帮她说上几句。


    宋怀州一滞,喉咙变得有些艰涩,含糊道:“这几日病了,向朝廷告了假。”


    唐璎垂眸,“可请了大夫?”


    见她面露担忧,宋怀州笑了笑,宽慰道:“寒英你别担心,陛下特意请了龙御医来为我看诊,风寒罢了,人老了难免好得慢些,过些日子就恢复了。”


    唐璎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他望着窗外的枝桠,似乎并未听清她的话,自顾呢喃道:“昀磊的车裂之刑就在今日。”


    唐璎一怔,方想安慰几句,宋怀州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反而宽慰起她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莫担心,我很好,况且这事儿你没做错,终究是昀磊他咎由自取。”


    话虽如此,但从这位老人黯然的神情中不难看出,他显然还是很在意的。


    唐璎心里有些难受,却也说不出什么为李胜屿惋惜的话,低头道了声“节哀。”


    宋怀州疲惫地摇了摇头,忽然道:“罗御史之事我听说了,寒英”他顿了顿,神情有些忐忑,“你不会怪总宪吧?”


    原来是这事儿。


    唐璎狡黠地笑了笑,故意道:“宋大人今日是为总宪说情的?”


    见他眸光微顿,又补充道:“开玩笑的,总宪自有总宪的难处,我并没有怨怪他的意思。”


    这事儿她最近也确实想通了,曹佑这般坑她,她起初固然是气愤的,但归根结底,若非她过于急切地想扳倒罗汇,也不会被曹佑利用了去。


    其实仔细想想,若她当真抓到了罗汇的把柄,齐、傅二人未必不会断尾自保,进而跟罗汇断绝一切联系,等一切风平浪静后,再寻机从此事中彻底抽身。


    姚半雪说的对,切勿以小博大。


    见她似乎真的不大在意,宋怀州放下心来,道了声“好好休息”后,便去刑场观刑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唐璎心中一震发酸。


    不管怎么说,宋怀州是真的关心她,不然也不会拖着病躯给她送药,但他似乎也是真的老了,也瘦了许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风一吹,几根骨头似要散架,哪还有往昔冬日里精神矍铄的模样。


    前脚送走宋怀州,后脚喜云又来了。


    还没等他开口,喜云抢先道:“章大人,陛下宣您去趟太和殿。”


    不同于前几次觐见的御书房与南阳宫,太和殿属于前殿,是皇帝朝议、处理公务的场所,唐璎唯恐黎靖北有正事交代,遂答应了喜云。


    “有劳公公了。”


    作为三大殿之一的殿宇,太和殿自当恢弘无比,上覆琉璃瓦,下盖白玉阶,屋脊神兽分布,雕梁画栋,庄严肃穆,是曾经身处后宫的太子妃从不敢肖想的辉煌前廷,可她此时却无心欣赏。


    她扫了一眼正殿前的一块空地,那里曾是她受刑的地方,刑凳刑具早被撤离,地面光亮如新。


    此时臣工们早已下了朝,殿内空旷,黎靖北一身紫衣垂首于案几旁,正在同自己对弈,日曦顺着他冠玉般的面庞倾落而下,有种难得的清逸之美。


    在唐璎的印象中,他似乎很喜欢下棋。


    东宫里的那段时日,无论春来冬去,寒来暑往,她脑中最多的画面便是他执子而握的身影,光影幻变,黑白交错间,一双修长的玉手缓缓落下,一次又一次,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笃定。


    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忠渝侯变节的那段日子,黎靖北也像现在这样常常到她殿中找她对弈,说是能帮她静心。只可惜彼时她方被家族抛弃,心绪太过浮躁,每次都输的一塌糊涂。


    其实如今想来,黎靖北那时遭受的压力恐怕比她还大,若非他在前廷扛起了一切,替她挡住了一干老臣的口诛笔伐,一遍遍驳回了钟谧的废妃奏请,她恐怕早已流落街头,尸骨无存。饶是如此……唐璎的眼眸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到头来,她也不过是他严密布局中的一子罢了。


    思及此,她的声音冷了下来,“陛下召臣来所为何事?”


    又是熟悉的疑问,黎靖北狐眸半垂,神色似乎也不大高兴,薄薄的朱唇里缓缓溢出两个字,“公事。”


    唐璎抿唇,她与他夫妻四年,又怎么会察觉不到他的情绪变化,他这般,无非是因为她之前自作自张地“风闻奏事”罢了。饶是明白,却也不想认错,遂垂眸等他进一步吩咐。


    帝王倒也未责怪她,迅速落下一子,头也未抬,“开年后朝中有许多新政要颁布,你帮朕看看。”


    说罢,他颔首指了指另一旁的桌案。


    黎靖北下棋向来不喜被扰,开棋后,一局未毕绝不离身,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唐璎也没打算让他起身,兀自向他手指的桌案走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走动的过程中,她总觉得黎靖北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她臀部游走。


    被这样注视的感觉并不好,唐璎加快脚步,大步走到书桌前,一屁股坐到了圈椅上。


    咦?


    圈椅上铺了几层厚厚的绒毯,又柔又暖,将她的伤处牢牢地包裹着,她臀帐后不能久坐,有了这绒毯的缓冲,竟觉得舒适异常。


    殿内烧着银碳,温度适宜,她记得宫里的椅子向来用的都是坐垫,此时竟被换成了绒毯,这要是坐久了,屁股都得热的慌。


    她将视线转向黎靖北,却见他依旧神色自若地下着棋,眸中似有微波闪过,白玉般的耳尖上泛起微微的红晕,见她望过来  ,一粒黑子不慎落到了棋盘外…


    唐璎眼睫一颤,将视线调回书案上。


    宽大的桌案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文卷,凌乱无序。从前在东宫,黎靖北就不喜别人靠近他的桌案,自己一忙起来又常常忘记收拾,渐渐的,整理文卷的活儿就落到了唐璎身上。


    看着一桌的杂乱,唐璎叹了口气,未曾想他如今还是老样子,信任的人不在身边,他竟就任由案牍堆成了山。


    唐璎看不惯,照着从前的习惯粗略整理了一番,却未注意到“专心下棋”的某人默默勾起了嘴角。


    她随意翻开一张奏折,上面写满了三法司会审前指挥使诬良为盗,逼人自尽的记录,旁边还有黎靖别的御批,“执法受嘱,久禁平人,难居近侍。发原卫带俸差操。”【1】


    再翻开一张,是对温州三府溺毙女婴习俗的严惩,上面同样落有朱批,“人命至要,父子至亲,今乃以婚嫁之累,戕思败义,俗之移人,一至于此,此实有司之责…所产女子,如仍溺死者,许邻里举首,发戍远方。”【2】


    还有对陕西道巡按不顾供他读书的糟糠之妻的处境,强行纳妾休妻的裁决请示,对于此案,黎靖北的御批很简单,“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妇女,奸占为妻妾者,绞。”【3】


    诸如此类的文卷还有很多,厚实的奏章上落满了深深浅浅的御批,笔触利落,字体遒劲,不难看出下笔之人心中所藏的宏图和锐意。


    唐璎合上奏折,顿时心生感慨,暗叹黎靖北的为君之才,每一封奏折,每一个裁决下,仁义、法度都有兼顾。不得不说,黎靖北虽然以法治国,却从不苛政,他既是心狠的施政者,又是天生的仁君。


    除此类奏章外,还有他登基后为推行女官所做的努力,先是思想开蒙,令各大书斋下架了《女则》《女训》等读物,普及女子读正书的益处;再来是兴办女学,减免女子学费,为读书的女子发放墨宝竹简等;最后是鼓励科举,拟凡是家中有女秀才、女举人、女进士者,朝廷每年会发放五至二十两不等的银两补助。


    无论是思想开蒙,兴修女学,还是擢选女官,他改革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皇帝的圣旨几度被内阁封还。起草,驳回,再起草,再驳回,登基两年来他从未放弃。


    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批红,唐璎心中忽然就升起了一阵酸胀感,既为他的坚韧,又为天下女子的处境。


    她深吸一口气,忽而瞥见桌案的最里侧似乎躺着一本奏折,纸页微微摊开,上面没有内阁的票拟,似是密疏……


    “让你看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朕只是想让你知道,登基这两年来朕都做了些什么。朕所作的努力,朕所布的局,究竟值不值得你孤身犯险,风闻奏事一事,你”


    见她许久没有动静,黎靖北顿住声音,抬头一看,却发现唐璎面色不大好,视线下移,随即瞥见她手里握着的一张折子,神情微微一僵。


    他匆忙放下手中黑子,方想阻止她摊开,可唐璎已经看完了。


    她看向帝王的眸光冰冷,眼中满是失望之色,“陛下,您这是何意?”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你我当年若有子嗣,立为……


    日晖下,女子一身青袍立于御案前,眉宇间盛满了怒气。


    在黎靖北的印象中,唐璎向来给他的感觉都是婉约的,漠然的,疏离的,他甚少见过她这般凌厉之态,他依稀记得,她最后一次动怒还是自请离宫那日。


    思及此,黎靖北的心猛然一抽,加快脚步来到书桌旁,从她手中抢过奏疏,神情间有些无措,“阿璎…”


    唐璎松手,任由奏章从指尖滑落,眼底寒色未消,语意凛然,“我已经看完了。”


    密疏来自大理寺少卿董穹,董穹和钟谧一样,都是黎靖北潜邸时期的旧臣,此人既是废妃令的发起者之一,又是楚夫人死后第一时间带头抓捕古月的人,是以唐璎对他印象深刻。


    密疏所述之事乃先帝宫中的一桩惨闻,彼时嘉宁帝子嗣稀薄,人至暮年膝下仅得三位龙子,嘉宁末年,恭王和靖王相继离世,仅留下黎靖北一根独苗。


    嘉宁十九年,丧子后的先帝病体垂危,新进宫的胡贵人却突然怀了孕,数月后,太医预测是男婴,太皇太后闻言大喜,撂下了许多赏赐,责令阖宫仔细些,唯恐胡贵人磕着碰着,伤及子嗣。


    饶是如此珍之重之,胡贵人还是在七个月后小产了,原因不详,直至前几日,胡贵人的贴身侍女出宫嫁人了,所嫁之人“恰巧”是个大理寺官员,为董穹下属。


    没过几日,那官员上马时不慎摔伤了腿,董穹前去探望,这才从下属的妻子,也就是胡贵人当年的侍女口中处得知胡贵人家中还有两个读书的弟弟,胡贵人去世前几日三人还有书信往来,得知消息后,他心下有疑,便将此事禀告了黎靖北。


    经帝王准许后,他对胡家兄弟展开了调查,还真被他查出了胡贵人当年小产的真相。


    胡贵人四岁开蒙,长大后更是头脑聪颖,满腹经纶,才华不在男子之下,往昔在胡家时,两个弟弟的学业都是由她把关的,只是在她入宫后就再也管不着了。


    她身怀龙子时,恰逢春闱在即,胡贵人放心不下两个弟弟,便挺着个大肚子,整夜挑灯替他们梳理考试内容,以致积劳成疾,身心俱乏,生产时大出血,最后一尸两命。


    董穹以小见大,先是夸了一番女子读书的益处,例如胡贵人作为长姐,以自身所学惠及家中两个弟弟云云,并建议废掉“女子为官不过五品”的限制,又点出女官政策的弊端——据各县申报,今岁新生婴孩的数量比往年低了近两成左右,若咸南就此人丁减少,长此以往,将为祸患,特此劝谏女子入仕的首要条件是先成家,凡入仕的女子,必先有子嗣,才可当官,方可保咸南人口兴旺,社稷无虞……


    洋洋洒洒的一篇下来,密疏的最后,还有他“自己”的一些谏言——即各家各户中,凡有女子入仕者,朝廷可视子嗣多寡予以补贴…


    因胡贵人的事特属皇室隐私,董穹便“合情合理”地采用了密疏的形式,不必通过内阁票拟,便可直达天听。


    饶了一大圈,唐璎哪里还不明白,这份奏疏分明是黎靖北授意的,包括那条“女子必须先有嗣才能当官”的条例,一看就是黎靖北的手笔。董穹是皇帝最忠实的拥趸,他的意思就是天子的意思,更何况那密疏上还落了天子御笔的批红。


    唐璎被气得脸色涨红,忍无可忍地将奏折往地上一掷,质问黎靖北:“这便是陛下一直以来所倡导的‘男女平等,取仕公平?’”


    黎靖北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倾身捡起奏折放回御案上,并未被她出格的举止激怒,淡声反问:“你觉得不妥?”


    不妥?何止是不妥!这政策分明就是用来压榨女性的!


    唐璎冷笑一声,“陛下好算盘,先是把女子当成生育的工具,再让其入仕为朝廷做牛做马,您此举和驯养牲口有何区别?!”


    黎靖北眉梢一挑,似乎隐隐有了动怒的迹象,却还是被他压回去了。


    良久,他反问唐璎:“那你说,女子为官后,谁来顾家?”


    唐璎没有回答,半晌,她低声问了句:“让男人相妻教子很丢人么?”


    这本是大逆之言,此话若传出去,足以让朝中官员破口大骂,令深闺女子瞠目结舌,可她还是说出口了,为那些即将遭受不公的女子。


    黎靖北倒是不以为忤,默然片刻后,道:“不丢人。”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可改革并非朝夕之事,只能循序渐进,朝令夕改也只会让人认为我咸南法度不严,遂不可一蹴而就。任何一个即将出台的新政,有人受惠,就必会有人受累,均衡好各方利益才是朕应当做的,况且…”


    他垂下眼睫,狐眸中映着疲累,“新政也好,旧政也罢,朕也是人,有些东西朕只能保证在有生之年尽力


    去完善、去改进,却无法瞬间就做到完美。”


    唐璎尚在气头上,只觉得他说的这番话牛头不对马嘴,讽笑道:“陛下嘴上说欣赏女子,敬佩女子,让女子为官只为广纳贤才,让男子相夫教子却又不肯,莫非骨子里仍瞧不上女子?”


    此言一出,黎靖北并未辩解,一汪幽潭似的狐眸平静地注视着她,“你当真这样想?”


    不知为何,被他这样看着,唐璎忽然就想避开目光。


    未等她有所反应,黎靖北将董穹的密疏摊开,沉声道:“如今我朝男性官员中尸位素餐者众多,朝廷不想养闲人,才有了吸纳女官的想法,你说朕看轻女子”他再次将目光转向她,“可女子当真就如此容易被看轻么?”


    唐璎捏紧了手中拳,暗自警告自己不要被他的思绪带跑。


    黎靖北凝视着她,续道:“太祖皇帝时期的尹眉,先帝时期的郑弦,裴姒,以及如今的月夜,仇锦,以及…过世的何清棠,她们这些女子,哪个不比须眉强,朕正是因为欣赏女子,肯定女子,才会推行政策惠及女子,饶是如此…”他顿了顿,“却不能不顾及子嗣问题。”


    黎靖北走近她,眸中无悲无喜,还有很多她看不懂的情愫,“你我当年若有子嗣,即便只是个女子,若有治世之才,立为储君又何妨?”


    他的眸光太过悲凉,看得人心里空落落的,脏腑的某一角好似塌陷了,唐璎微微一慑,闭上眼,让浮动的思绪平静了下来。


    是啊,她不该把对他的私仇带到公事上来。


    仔细想来,以她对黎靖北的了解,他并非瞧不上女性,否则也不会力排众议推行女官,但他所谓的男女平等,一定是建立在社稷优先的基础上的。


    咸南以农工为主,人力是维持整个国家存续的命脉,种田、打仗、修建大型宫殿、庙宇等都要耗费不少人力,所以人丁兴旺对一朝的安稳来说至关重要。


    黎靖北欣赏女性,看重女子为官的能力,但发心不纯,他想为朝廷选拔优良人才,对以男性为主导的官场形成竞争压力,女官的引入便是他的筹码,只可惜,子嗣的绵延主要掌握在女性手里,男性无法生诞育,否则,也不会有这般“先生育,后入仕”的可笑条例出来。


    思索过后,唐璎彻底冷静下来,肃容道:“固然陛下认为您自己的做法没有问题,可臣以为,您此举有违您壮大女权的初衷。”


    她扬起头,一双清润的鹿眸淬满了犀利的光,认真回视他的目光,“入仕就是入仕,若有“先生育”的门槛在前,女性依旧只是生育的工具,依旧屈居于男权之下,于女性地位的提升并无助益,她永远被生育的枷锁束缚着,而至于您想要的制衡…”


    她执起棋案上的一枚白子,缓缓放下,“永远都不可能达到。”


    黎靖北眼皮微动,目光挪向那枚白子,并未接话。


    两人观念不同,唐璎不想与他再辩,撑着御案站起身,向君王请辞。


    “臣理解陛下的顾虑,然臣亦有自己的坚持。若您真心想启用女子,那臣认为,女性在生育的自主权是不能让渡的,现如今的女性被男权压榨着的,本就处于水深或者之中,若您无力改变现状,也请您至少不要将他们拖到官场上再做牛马。剥削就是剥削,请您不要再拿所谓的“惠女政策”做幌子。臣亦是女子,在此一事上,自会与全天下的女子站在一边,死不退让。”


    说罢,未等他吩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黎靖北没有挽留,正如她曾经所说,他们往后只是共事的关系,并非共谋。


    只因他最先动心,他在她面前一向是弱势的,一向都是最先妥协的一方,但为了母后和曾经的誓言,为了呕心沥血数年的努力,这次,他绝不能低头。


    棋盘上的棋子有些乱了,黑与白相互交融,又互相掣肘,一时竟分不清谁胜谁负。


    黎靖北垂眸,捻起一枚黑子,“啪”一声落下,狠狠吞掉了方才那枚白子。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想办法说服朕。”……


    次日早朝,黎靖北召来中书舍人,令他当着诸臣工的面起早了一纸诏令。


    诏令的内容是根据董穹的密疏来拟定的,并未通过内阁的票拟。钟谧等人隐隐有些不安,直觉这封密疏与之前被他数度封还的圣旨有关,却又因其为“密疏”的关系,不敢贸然打探皇室隐私。


    一刻钟后,诏书拟好了。


    司礼监的太监拿来御印,恭敬道:“陛下,请用印。”


    黎靖北凝视着诏书,上面是中书舍人的字迹,一笔一画,工整而遒劲,其上的每一个字符,都凝结着他数年来的心血。思及此,他喉头一紧,取印章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御印落下后,圣旨会被发往全国各地,届时各省各府,各州各县,那些明面上的忠君之臣,亦或是蛰伏在暗地里的拥趸,将如万箭齐发,一同蜂拥而上,为他造势。他们是改革的先行者,舆论的导向者,新政的服从者,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来约束下面的人,或立忠,或规训,或严惩,或褒奖,以保他的政令畅通无阻。


    母后,就是今日了么?


    这一日他等得太久了。


    皇帝拿起御印,方准备落下,守殿的太监闯了进来,“启禀陛下——”


    黎靖北皱眉,将御印放至一旁,一双锐目倏然扫向他,寒声道:“何事?”


    “照照磨所的章大人,此时正在殿外候着,说…说是有事要奏。”


    太监的声音有些颤抖,背上早已冷汗涔涔。


    陛下昨日特意交代过,今早的朝会十分重要,万不可出差池,今日来的若是寻常臣工便罢了,他大可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可偏偏是那位章大人…陛下曾吩咐过,若是章大人求见,必须及时通传,不论昼夜,违者重惩。


    风和日暄,晨光熹微,室外气温正好,可黎靖北的心却如坠冰窟。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早朝过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他的诏令不会再被内阁封还,六部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反对的声音,御玺落下的瞬间,一切将会水到渠成。


    回想起她昨日看完密疏后负气而走的身影,黎靖北握紧了拳。


    他何尝不知道她今日是来毁他心血的,她如此不知尊卑,盛怒之下,他按宫中法度,理应把她轰出去,再行杖刑,以儆效尤可外面那么冷她前几日才受过刑膝盖还落有寒疾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听见她的名字,想着她受过的那些苦难,那只按在御印上的手就突然就顿住了,等回过神来时,那句“让她进来”早已脱口而出。


    唐璎手持竹木笏板,踏着太和殿上的金砖,一步复一步,从分列的百官中走向御前。


    耳边划过林岁的讥讽声,“挨了打也不知道长记性。”目之所及,是诸位大臣形色各异的眼神,有讽刺的,有戏谑的,有惧怕的,还有嫌恶的。


    迎上这些形形色色的面孔,这一刻,她突然就想起了姚半雪的那句“百官惧你,却也憎你。”


    这话没错,她一介七品都事,在建安无权无势,却连自己的上级都敢弹劾,而被臀帐后没多久,又敢再次犯颜直谏,这样的人,如何叫他们不惧?


    百官皆非完人,是人就难免行差踏错,授人以柄,这样的人,又如何叫他们不憎?


    怕?怕就对了。


    唐璎来到御前,向座上的君王行了个大礼。


    黎靖北直直地盯着她,态度冷淡,“章御史所谏何事?”


    唐璎高举笏板,朗声道:“臣要弹劾陛下不念民艰,苛待女子,为政不仁!”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就连姚半雪和墨修永都朝她投来惊异的目光,黎靖北更是面沉如水。


    百官中传来一声咳呛,“寒英——”


    是宋怀州的声音,他似乎还生着病,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却又隐含担忧。


    唐璎朝


    他笑了笑以示安抚。


    林岁觉得荒唐,耻笑道:“章寒英,你书没读过几本便罢了,竟连御史都做不明白。”


    他颇为讽刺地摇了摇头,“御史纵有纠察百官之权,然陛下乃天子,不属于百官,你无权弹劾。”


    “那就规谏——”


    唐璎不以为意,她当然知道皇帝不属于百官,不在纠劾之列。然文死谏,武死战,她今日就是要逼谏!


    尽管黎靖北的面色十分难看,却并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世人说他手腕狠戾,说他容貌妖冶,然而他看座下的这些百官才是一副副千奇百怪的丑恶病态,他们仿佛一只只呲牙咧嘴的猛兽,蓄势待发,企图趁他势弱时亮出獠牙,蜂拥而上将他啃噬殆尽。


    在这片群狼环伺的荆棘丛中,曾有一只藤蔓温柔地托着他,为他疗伤,伴他左右,替他看顾后方,使他不至于迷失于深渊,然而时移世异,这根温柔的藤蔓竟也悄悄长成了一枝毒藤,变得冰冷又生硬,时不时对他释放着毒液。


    饶是如此,他还是禁不住诱惑,亲自将这根毒藤引到了自己身边,以血肉为养分,日日供给,任由她尖锐的毒刺将自己扎得遍体鳞伤。


    她曾在御书房对他说过,她所思所行皆为朝廷,为社稷,为百姓,再也不会以他的利益和安危为先了。两人再次相遇,他们连盟友都不是,只是偶然走到了同一条道路上的两个陌生人而已,目标一致时戮力同心,利益冲突时各不相让。


    今日的事本该一切顺利,是他的放任,让她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他却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人摆布,挣扎不能。


    不知何时,他突然觉得耳鸣,眼神涣散,胃部开始痉挛,面上却仍旧维持着一副沉稳端肃的姿态,他甚至还能听见自己平静地说了一句:“朕有何错?请章御史仔细说说。”


    唐璎再次朝他鞠躬,道:“昨日陛下将臣召进太和殿,本想与臣商讨开年后的新政,可臣却无意中看见了董少卿递给陛下的密疏…”


    人群中的董穹抬起头,满脸难以置信,似乎对皇帝会让唐璎看到那本密折感到很惊讶。


    她顿了顿,续道:“奏折是以密疏的形式呈现的,并未经过内阁票拟,臣本无意在此公开,然臣与陛下争执不下,昨日阻止不及,臣无法,只能以此蝼蚁之身触怒天颜,借着御史的身份来冒死谏言了!”


    她“扑通”一声跪下,前额狠狠砸在地上,语含烈意,“臣恳请陛下,收回女子‘先生育,后入仕’的条例!”


    此言一出,众臣再次哗然。


    人群中,钟谧的眼神变得晦暗。他很清楚,未经皇帝允许,私自公开密疏内容乃大忌,若放在平常,他定会上书恳请陛下斩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然而此刻这密疏若是公开,便也失去了“密”的性质,成了普通奏折,内阁也就有了驳回的权力。


    思及此,他收回跨出去的脚步,继续隐在一旁观察起朝堂上的局势。


    黎靖北抿唇,额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腹中的绞痛感更加明显。


    他没有因为她公开的那句“先生育,后入仕”而动怒,那句话不过是密令的冰山一角,只要密疏的整体内容没有被公开,就仍属于皇家秘辛,是任何人都不得打探的存在。


    察觉到他的不适,唐璎顿了顿,稍稍放柔了语气,“臣明白,陛下既想推行女官,初衷也是为烈社稷着想,为了女子着想,然而女子入仕本就不易,强制生育的限令更是会令她们的处境雪上加霜。”


    她叹了一口气,道:“就拿毓德书院的女子来说吧,仇郎中身为女子,在朝为官数年,能力不输男儿,却常常因其女子的身份受人诟病…”


    队列中的仇锦垂着头,听言眼皮微动,神色复杂。


    “还有李书彤…”


    唐璎目光转向齐向安,说起朝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她母亲裴姒曾是一代才女,中举后曾出任过一方县令,也曾受百姓拥戴,只可惜嫁人后便辞官了,结果新来的县令是个酒囊饭袋,贪赃枉法,勾结盐商,惹得当地地百姓民不聊生。裴姒无官位傍身后,李有信不顾结发情谊,将这位糟糠之妻赶下堂,又攀上新的贵人,扶了他的嫡女为正妻……”


    明眼人都知道,新的贵人自然指的是齐向安,而被扶正的人则正是其嫡女齐素怡。


    对于唐璎的影射,齐向安充耳未闻,跛着脚斜立在队伍中,硬是连眼皮都没往她这边挪一下。


    不愧是大理寺卿,心态倒是挺稳。


    唐璎续道:“生育”二字并不止于“生”,还有“养育”。李书彤出生后,需要陪伴,需要关怀,裴姒唯恐因为照顾女儿而耽误公事,顾此失彼,两头无法兼顾,这才辞了官回归家庭,可最终竟落得那样的下场”


    她叹了口气,声含惋惜,“裴姒爱李书彤是毋庸置疑的,固然也不后悔生下了她,然而她若不曾辞官,她若有更多的选择,便不会令女儿背上“外室女”的名号,不会令自己万劫不复,更不会令一方百姓陷于水火当中。”


    说完李书彤,唐璎又将目光调向周皓卿,微顿片刻,道:“…还有一些内宅主母,专注宅斗,苛待妾室,数年来以各种理由杖杀过许多妾生子,更不许自己的女儿同妾生女来往,此类妇人薮见不鲜,被屠戮的婴孩数不胜数。臣以为,强制生育反而在变相地抑制生育,最好的方法应当是让这些妇人们读书,给她们开慧,将她们相夫教子的想法转变为专注自我,不再让自己的那双眼睛时时刻刻都放在丈夫和子女身上。”


    唐璎并未直接点出这位“内宅主母”的名讳,然而从周皓卿略显尴尬的面色中不难看出,他已经将她所描绘的形象代入了远宁伯夫人的脸。


    没错,她正在以御史的身份对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敲警钟。


    “还有后宫的那些妃嫔……”她将目光转向黎靖北,“女官制无疑是有益的,可后宫的那些娘娘们,她们若能同父兄一样入仕,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也不会成为陛下您的‘烦恼’。”


    此言一出,众臣吓出了一身冷汗,皆是一副“你要倒霉”的神情。


    唐璎却不甚在意,这话是黎靖北曾经说给她听的。当年黎靖北还是储君时,就曾同她抱怨过东宫里的人太多,如果能一起散出去就好了。


    她听后两眼放光,恨不得第一个报名,可是她不能,彼时她已经被侯府放弃,出了东宫没有别的选择,临了还有被钟谧等人暗杀的风险。


    抛开这些不谈,世人对被休的寡妇总是诸多苛责,就连陆容时和赵德音这般家境优渥的女子,出了宫一样没有活路,只能在外人的诟病中了此残生,地位低下的孙寄琴就更是如此,她们都是没有选择的人。


    可如今不一样了,女官政策若真能被推行起来,何止后宫女眷,便是千家万户的普通妇人们都有了立身的资本,等那些被囿在四方天里的灵魂一一得到释放,那时才是女权壮大的开始。


    她说得慷慨激昂,但黎靖北显然误会了,突然问她:“你想让朕遣散后宫?”


    唐璎一愣,“臣并非此意。”


    黎靖北一双琥珀般的瞳眸深深地盯着她,似在辨别她话中的真假,半晌,他又自我嘲讽般摇了摇头,沉声道:“章御史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吧。”


    此言一出,众臣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似都惊讶皇帝竟能对她包容到如此地步。


    唐璎顿了顿,竟真依言劝谏起来。


    她言之凿凿,句句铿锵,先是指出女子为官的不易,后又肯定了女官政策的好处,而后话锋一转,又说起强制生育带来的祸患,并拿孙尧举例——


    “孙父早逝,郑御史生前克己奉公,材优干济,是位难得的能臣,却不是一名合格的母亲。因其忙于公事,疏于对儿子的管教,以致将孙尧养成了一副嚣张跋扈的性格,成日为非作歹。臣以为,管生不管养,是父母之过。”


    说罢,她质问黎靖北:“孙尧若承母衣钵,如今或能成为一代贤才,那么,强制生育到底是在促进人口增长,还是抑制人才的发展?”


    “放肆!”


    林岁到底听不下去了,所有有利于女子的政策在他这儿都是无稽之谈。黎靖北眼眸深沉,不知在思


    索着什么。


    董穹的密疏上除了提倡生育外,还有废除女子“官不过五品”等政令,钟谧等一干老臣虽然看不惯她,却也不想让看到这项惠女政策落实,若是御印就此落下,对他们来说后患无穷,便也纷纷站出来假意支持唐璎。


    “臣以为此等大事,还需从长计议,章御史既已经揭露了部分内容,陛下不若将密疏一并公开,与内阁商议后再行决策。”


    “是啊是啊,新政的拟定还需谨慎,若是出现朝令夕改的情况,我咸南往后该如何靠法度立威呀。”


    唐璎觉得可笑,她今日只是来劝谏皇帝的,可大殿里的那些臣工却纷纷借机打压,为己谋私,顺势将矛盾指向了皇帝的新政。原来黎靖北每日都要同这样一群牛鬼蛇神打交道,也难怪他手腕狠戾。


    她抬头,目光不经意间对上里一双清锐的眼眸,深幽如寒潭,是姚半雪。


    他立在人群中静静地注视着她,一身绯袍凛然,脸色阴沉,似乎在想些什么。不知是不是唐璎的错觉,她今日这般唐突,按理来说姚半雪不会对她有好脸色,她却并未从他目光中看到责怪的意思。


    唐璎轻轻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肩膀有些沉。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她对皇帝的诘问也在钟谧的横插一脚中结束,如今的决策权掌握在黎北手里,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群臣相逼之时,黎靖北神色如常,轻轻朝群臣中扫了一眼。


    这时,后排的墨修永突然走出了队列,他一身青袍如修竹,挺拔而坚韧,黑眸直视着钟谧,语调森寒,“此奏既密疏,或有天家隐私牵涉其中,既如此,钟阁老还想窥探一二?”


    钟谧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唐璎也是头一回见到墨修永这般强势,微微有些惊讶,回眸将他打量了半晌,又看向御座上的君王,神情若有所思。


    黎靖北似乎正等着他这一句,抬起手,似笑非笑地看向这位内阁首辅,淡然道:“内外诸司上封事,必先取阅,害己者,辄匿不以闻【注1】,钟阁老莫非想效仿胡相?”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钟谧万没想到皇帝会拿异谋的胡惟庸说事,一时惶恐至极,额上沁出了冷汗,“臣并非此意…”


    为表忠诚,他缓缓趴伏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佝偻着身子顺从道:“三日之内,内阁会依陛下所言起草政令。”


    黎靖北走下御座,亲自将他扶了起来,眼含心疼,“钟阁老贵为三朝元老,是我朝功臣,实在不必如此,您能想明白是最好的,来人!”


    “在!”


    “去太医院取最好的金创药过来,阁老的额头方才磕到了,需要化淤。”


    钟谧劝道,“陛下,嗑伤的地方只是有些泛红,不但没肿,更也没划上,实在不必劳您这般”


    “还不快去!”黎靖北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催促着喜云,“钟阁老是我咸南开国元勋,身份尊崇无比,他要是有个闪失,后果你们承担得起么?”


    “是!”


    分明是皇帝对下臣的关心,可不知为何,钟谧非但没有受宠若惊,反而惊出了一身冷汗。


    吩咐完喜云,黎靖北又将目光落回唐璎身上,一双狐眸古井无波,“新政纵然白玉微瑕,然而人丁兴旺乃社稷安定之根本,章御史若无两全之策,朕便不会改变主意。”


    如此,也算是正面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


    须臾,玉玺落下,唐璎绝望地闭上眼睛,手脚一片冰凉。


    她不惜拖着病躯犯颜直谏,列举了诸多新政的弊端,拼尽浑身力气,只求为天才女子博得一丝渺茫的希望。


    可这一切终究只是徒劳吗?她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吗?女子注定只能沦为男权的附属品吗?


    她好不甘心啊。


    就在她肩膀塌下的瞬间,黎靖北叫来司礼监的人,将盖了御印的诏书交给内监,吩咐道:“存进古今通集库。”


    “是。”司礼监的太监将诏书小心收好,退了下去。


    唐璎微愕,缓缓抬起头,不知他此举何意。


    黎靖北转向她,神色沉凝,呼吸间的起伏略有些重,“章寒英,朕给你一年时间,明年春闱揭榜后,你若无两全之策,中书省便会将新政发往全国各地,在此之前”他垂眸俯视着她,“想办法说服朕。”


    言罢,他厉声宣布:“退朝!”


    须臾,群臣退散,唯余一道瘦弱的身影僵立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唐璎抬眸,凝视着远去的那道明黄色身影,微微湿润了眼眶。


    还好,她还有时间。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小考过后我陪你去昭狱看……


    唐璎这几日在朝堂上也算声名远播,她先是因风闻奏事得罪了同僚,后又弹劾皇帝,冒犯天颜,虽然勉强保住了官位,也并未因此受到大的惩戒,可如此一来,也算是把自己的仕途给堵死了。


    开春后,书院众人皆对她敬而远之。


    沈栋还是老样子,对谁都不温不火的,李书彤和周家姐妹虽敬佩她,却也因她连续几番的“英勇事迹,”唯恐惹火上身,不敢主动同她亲近了,孙尧更是免不了对她一顿冷嘲热讽,只有陆子旭跟周长金两个纨绔仍跟没事人儿似的跟她玩儿,只不过小考在即,唐璎也没空搭理他们。


    北镇抚司的金创药似有奇效,不出半月,唐璎已经能行走自如了,饶是如此,她坐卧时仍旧十分小心,唯恐伤及旧处。


    这日,她如往常一般在席前铺好锦垫,准备着早课的用具,孙尧突然拢了上来,神色古怪地递给她一个小巧的褐色瓷瓶,“治疤的。”


    唐璎疑惑地看向她。


    孙尧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神色微有些不自然,“我哥托我带给你的,每日外敷三次,你不收我拿回去了。”说罢,竟作势真要将那药瓶往回收。


    唐璎十分意外,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此前托孙少衡给黎靖北递弹劾奏折的事。


    罗汇获释后,她因风闻奏事被杖责,而孙少衡虽未受到惩处,却难免被牵连,况且上回若非黎靖北给她留了个口子,当众让她撇清了和锦衣卫的关系,还不知他们二人将来如何被人利用了去


    锦衣卫乃天子爪牙,权势滔天,唯受皇权制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锦衣卫同御史一样,是让人既憎又惧的存在。若是掌弹劾启奏之权的御史和掌缉拿审讯之权的锦衣卫走得过近,不仅会惹得百官忌惮,便是连高位上的皇帝也会坐不住。


    往后若非公务需要,锦衣卫那头她还是要多避避嫌


    思及此,唐璎转过头,淡声道:“不用了,替我多谢孙大人好意。”


    孙少衡眉头一拧,见她果真没有去接的打算,将药瓶一掷,强硬地扔进她怀里,恶声道:“给小爷收好了,你若不要,挨揍的可是我。”


    唐璎毫不留情道:“那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


    怀中的瓷瓶冰凉,唐璎方准备将之回掷给孙尧,鼻尖忽而闪过一丝熟悉的香气,那味道竟同姚半雪年前在湖心亭调制的香味有异曲同工之妙,持药的手不由顿了顿。


    她问孙尧:“这药方…孙大人从何处寻来的?”


    孙尧撇撇嘴,不以为意道:“还能是哪儿,北镇抚司呗。”


    唐璎摇头,“我问的是药方,并非药本身。”


    孙尧皱眉,本想发脾气,又怕唐璎不接他的药,回去给孙少衡好一顿骂,竟生生忍住了,还难得认真思索了一番,回道:“我也只是听说,好像是朝廷从青州一个名叫‘忱琼’的制香商人那里购入的,这都好几年了,若非我家里还收着他的几张香方,早忘了这回事儿。”


    说罢,还一脸鄙夷地揣测起她意图,“你打听这香方做什么?打算量产?想敛财?”


    唐璎没有回答他的话,眉头微微皱起,脑中划过一丝疑惑。


    青州制香商人忱琼


    忱琼这名字好熟悉,琼跟寒英一样,是雪的别称…而忱赤忱?


    忱琼…忱琼…赤芒!


    唐璎一惊,难道这个忱琼,就是姚半雪那位亡故的弟弟?


    她按下心中的惊诧,默默收起小瓷瓶,郑重道:“谢谢你,也替我多谢孙大人。”


    孙尧见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将将舒了一口气,身后就传来陆家嘴骂骂咧咧的声音,“孙尧,你这王八羔子杵在这儿在做什么呢?”


    隔着老远,陆子旭便瞧见唐璎脸色不大对劲,以为她又被孙尧找了


    麻烦,不满道:“又欺负寒英?”


    本就在唐璎这儿吃了瘪的孙尧听完陆子旭的污蔑后更是怒火中烧,赤着脸吼道:“骂谁呢,妈的陆子旭你嘴巴放干净点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小爷哪儿欺负她了。”


    陆子旭还欲再辩,唐璎打断道:“孙尧是来给我送药的。”


    陆子旭顿时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孙尧则迅速换上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啐了声“没长眼睛的狗东西”后匆匆溜了。


    陆子旭不是意气之人,唯爱过即刻的嘴瘾,不喜欢打持久战,此时自然也不会追出去骂。


    他看向唐璎,眼中隐隐划过一丝兴奋之色,“你何时跟孙同知那般熟了?”


    唐璎一顿,孙尧给她的那瓶药通体褐色,瓶身上并未刻有锦衣卫的标识,与寻常伤药无异,陆子旭从哪儿看出孙少衡同她的关联的?


    察觉到她的讶异,陆子旭就势往雪里一躺,扯了根枯草叼在嘴里,闲散道:“这还不简单,孙尧总不会好心到主动去给你送药,淑妃娘娘也使唤不动他,孙家家主早逝,如今能让孙尧这小子屈服的,也只有锦衣卫的那位同知大人了。”


    唐璎赞许道:“你倒是一如既往的敏锐。”她话只说了一半,并未解释她与孙少衡的关系。


    陆子旭只是随口一问,见她没有要说的意思便不再深究,忽道:“你弹劾…啊呸,劝谏陛下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林岁和钟谧那几个老东西,竟然敢借机搞你,若我爹还在朝堂,铁定骂的他们不敢说话。”


    唐璎笑了笑,明白陆子旭这话也只是在宽慰自己而已。


    四位三朝元老中,除钟谧很早之前就站队黎靖北外,其他的三人虽然德高望重,却从来不涉党争,始终保持中立。黎靖北登基后,其余几人自然也就不若钟谧那般有话语权,可由于这几位德高望重,桃李遍天下,在朝中还是有一定威望的。


    陆讳做事向来有分寸,知她“逼谏”皇帝的行径后,绝不会为此犯险,毕竟如今在众人眼里,她已经将皇帝得罪透了。


    唐璎笑了笑,反而宽慰起好友,“你别担心,我没往心里去。”


    陆子旭瞥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咳嗽一声,话锋一转问道:“那个仇大人的案子,你这边进展如何?”


    似是发现这个转折有些生硬,后又虚情假意地补充了句,“算了,你这几日好像也挺忙的,书院和照磨所两头跑,我还是不给你添堵了。”


    唐璎知他心系仇锦,也懒得听他假客气,“有话直说。”


    陆子旭正等着这句,闻言立刻弯起了眸子,神秘道:“上回在仇府,你不是说某个随侍曾看到仇大人截获的那封密信上落有刑部尚书的官印吗?”


    随侍想起无故被牵连的小硕,唐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嗯,你继续。”


    陆子旭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续道:“从那日起我便密切关注起傅君,昨日果真叫我找到了他的可疑之处。”


    他附耳小声道:“我从刑部印信所的值班官员处得知,十二月初七那日,刑部尚书的官印曾被盗过,印信丢失后,傅君并未声张,也并未进行大规模的搜索,而是有条不紊地忙着手头上的公务没有他的吩咐,印信所的人便也装聋作哑,权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唐璎闻言倒是不觉得惊讶,自古以来,大臣的官印丢失后,不论持印者还印信所的人,全都是要担责的,轻则贬谪,重则罢官,前朝不少宰相丢了相印就是采用这样冷处理的方法来避祸的,假意未曾察觉,静等官印被人用过后再悄然归还。傅君并非机敏之人,此番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比起这个,她更关心后面的事,“然后呢?”


    陆子旭的回答她也早有预料,“不到两个时辰,印匣便被还回去了,印信所的人至今都不知道那盗印之人是谁。”


    沉吟片刻,唐璎忽而奇怪道:“官印被盗是机密,你是如何打听到的?”


    陆子旭咳嗽一声,脸不红心不跳地正色道:“那保管人员的头儿恰巧是我爹接济过的学生,我便谎称是代我爹来询问的,那人压根儿不带犹豫的,三两下就将丢印的事儿和盘托出了。”


    饶是知道陆子旭处事向来如此,甫一听他竟敢瞒着陆讳干出这等事,唐璎还是由衷佩服他的胆大妄为。


    无所谓,被发现后挨揍的横竖也不是她,唐璎催促道:“还有呢?”


    “我想想…”


    陆子旭沉吟片刻,忽又想起一不解之事,多情的桃花眸也跟着染上了几分惑色,“说来蹊跷的是,丢印次日,傅君突然以杀人的罪名让人从柔音布庄抓走了一名瞎眼老妪,审都没审就将那人关进了刑部大牢,数日后,锦衣卫那边儿又以行刺皇帝的名义找刑部要人,将人提到昭狱去了。”


    什么人这么抢手,会让刑部和锦衣卫都争着要?况且…那人不仅是个老妪,还瞎了眼,如何杀人?如何行刺皇帝??


    这事儿何止蹊跷,简直是天方夜谭啊。


    她算是明白陆子旭得知她和孙少衡认识后的那股兴奋劲儿从何而来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线索就这么多,此时再怎么琢磨都无异于纸上谈兵,考试在即,陆讳前几日才夸了她有进步,她可不能因为这事儿耽误了学业,让名师失望,一怒之下放弃了她。


    唐璎点点头,“我知道了,小考过后我陪你去昭狱看看。”


    眼见陆子旭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她强调道:“我与孙大人不过点头之交,他身为锦衣卫,不受金虎令的问讯限制,没有一定要帮我的理由,况且昭狱那种地方,他也不见得会让我们进去,先说好,我只负责试试,最后的决策权并不在我手里。”


    见她如此上心,陆子旭十分满意,灿笑道:“没问题!”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而你章寒英,却从未踏足……


    春闱过后,书院开始小考。


    书院的小考与科举不同,内容上也仅挑了些礼闱的重点来抽考,整个过程用时不到五日。


    有了名师的加持,唐璎小考发挥不错,排名仅次于沈栋和李书彤,且跟两人分数差距不大。沈李二人是正正经经中过举的,如此一来,唐璎对自己的水平也算有了了解。


    按照目前的成绩来预估,等到来年这个时候,她或有希望在科举中以同进士的身份闯进三甲,可陆讳曾夸下海口,让她务必拿下进士出身,即三甲中的第二等,如此一来,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考的不错。”


    低冽的嗓音从身后响起,唐璎尚未抬头,一双修长的手指轻轻点过她的卷面,“这篇《裂冠毁冕之策》写的不错,立意新颖,结构严谨,言辞犀利,针砭时弊,周夫子批阅时曾有意将此篇文作为范本引入国子监,供众监生阅览,被我制止了。”


    他的声音较之从前沉稳了许多,还带着沙哑,让唐璎十分陌生。


    她垂眸,目光扫过他的手指,心不在焉地答了声“是,”语调毫无波澜。


    见她没什么反应,墨修永内心苦笑  ,问她:“你不好奇我为何如此?”


    唐璎淡然道:“夫子行事必有夫子的道理,况且您给我的分数也不低,学生很知足,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她最近风头过盛,如今两头的结业案尚未查清,实在不宜再次打草惊蛇,虽然不知墨修永扣她文章的目的何在,但她既然没有在那群监生中扬名立万的打算,所以也不觉得他的决策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损失。


    见她如此,墨修永心中没由来涌起一阵不畅快,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远去,不这东西或许从来就不属于他……


    不知为何,他感到胸腔里空落落的,心开始疯狂下坠,昔日的旧伤仿佛被撕裂开来。


    深吸一口气,墨修永在唐璎面前落座,黑眸直视着她的幂篱,语调忽然厉了几分,“你虽未觉不妥,我却是要解释一番的,省得你往后从周夫子那处得知自己的文章落了选,反而埋怨我为师不公。”


    唐璎微愕,在她的印象里,墨修永从未这样跟他这样说过话,他似乎在生气?


    隔着朦胧的视线,唐璎抬起头,眼前沉稳端方的男人似乎同印象中的陌上少年郎有了一瞬间的重合,清幽的鹿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迟疑片刻,“学生并非此意。”


    触及到她的眼神,墨修永暗自捏紧了衣袖下的另一只手,手掌往上,是那截从未长拢过的断骨,如今表皮一片平整,竟连半分疤痕也未曾留下,仿佛是在提醒他时候到了,该忘了。


    留不住的,一切都在被她刻意淡化


    他闭上眼,忽然心有不甘地狠狠掐了一把那截腕骨的断裂处,伤处早已愈合,没能给他带来任何肌理的痛感。


    他失望地垂下手,在唐璎的眼神再次看过来时,面色从容道:“其一,裂冠毁冕有三重意思,即篡取王位,矢志不仕,以及背弃礼法、传统,你通篇只围绕矢志不仕这一层意思来写,文章深度是够了,却不够全面。文章的题目乃一文总括,可以不够详细,但要精确。”


    唐璎一愣,拿起卷面仔细看了看,悟道:“夫子教训的…”


    “其二,举例不当。”墨修永打断她,“你通篇既然以‘矢志不仕’展开,论的是因取仕不公,我朝士子集体罢考科举的事,就应将这一立意贯穿全文,可你却在此段…”他指向文章的第五行,“用安汉公举例。”


    墨修永将试卷挪给她,“安汉公虽为裂冠毁冕的典例,却与绝意仕进毫无瓜葛,你拿此人举证,实为离题。”


    听言,唐璎浮起些微恼意,暗怪自己粗心。


    安汉公是察举制出身,并未经历过科举,她拿安汉公举例原是为了列举历朝历代所有选材路径的弊端,却偏离了文章主旨,安汉公此人野心勃勃,怎可能无意仕途?


    醒悟过后,唐璎朝墨修永一揖,实心道:“多谢夫子提点,学生受教了。”


    观她态度良好,墨修永神色稍缓,“再好的文章,若是偏离了主旨,就是废纸一张。我之后还有事,先走了。”


    他立起身,朝门外走去,“此次截了你的文章也算是给你个教训,不过你也不必灰心,以陆师的授课水准,往后你定能写出比这更出彩的文章,拥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你当记住,春闱的考官只会比我更严苛,你这篇文章若是真被拿到考场上,能不能拿到分都难说。”


    说完,他脚步一顿,转过头凝视她,瞳孔幽深如潭,“每月初三和十五是我的休沐日。”


    唐璎一愣,“什么?”


    墨修永看了他一眼,复又转过身去,提醒道:“我曾说过,每月初三、十五是我的休沐日,你们课业上若有不懂的,可至我府上寻我,沈栋、李书彤、周年音、周惠都来过数次,就连周长金、陆子旭和孙尧三人都曾奉父兄之命登门拜谢过我。”


    他背对着她,唐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孤高的背影,如一棵挺拔的劲松。


    “而你章寒英,却从未踏足过寒舍。”说罢,未等她回答,墨修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某个瞬间,他的背影好似和邗江边的那个拾栗少年重合了,年少轻狂,潇洒恣意,放达不羁。


    可那又如何呢?他早已有了别的归处,而她的心也早就不属于他了。


    更何况,她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巳时方过,书院就来了位稀客,来人是傅君的夫人,李书彤的嫡妹李悦。


    此次小考第一是李书彤,她方拿到排名,就看见一身素衣的李悦立在槐树下,正目含愠色地瞪着自己。


    跟李书彤同病相怜的周惠自然也见过李悦,见她走了过来,紧张地拉了拉李书彤的衣角,眼含担忧地望着她。


    李书彤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冷目扫向李悦,“何事?”


    身为齐向安的外孙女,李悦向来跋扈惯了,穿的是最为昂贵的海龙貂,头顶金镶玉步摇,侧颊一抹斜红平添风韵,斜睨着眼,将李书彤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眼神,不似在看自己的长姐,倒像在瞧什么不堪入目的脏东西。


    见李书彤态度冷淡,李悦横了她一眼,眼中的嫌恶之色更甚,“父亲的七七快到了,你回漳州么?”


    李书彤开始收拾桌案,头都懒得抬,“没空,不回。”


    李悦从小过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这辈子也就李书彤敢给她气受,这回趁李书彤势弱更是不肯罢休。


    她扫视一圈书院的学生,故意大声卖惨:“阿姊啊,父亲过世后,老家的母亲也病倒了,作为儿女,你不去她跟前尽孝也罢了,竟连父亲的葬礼也要缺席李书彤,我没想到你竟能狼心狗肺到这等地步。”


    李书彤听言忽然就笑了,“尽孝?你这话说的,我若这时候还跑去齐素怡跟前侍疾,她怕是会死的更快吧。”


    李悦顿时被气的面红耳赤,“你…”


    李书彤仿若未觉,面露嘲讽,“我跟李有信早就断绝父女关系了,根本谈不上什么尽孝不尽孝的,更何况齐素怡是你的母亲,又不是我的,我此生从未受过她半分生养之恩,她生病关我什么事儿?”


    她的话太过直白,李悦的怒火一下子被推到了顶点,本想四处寻求援助,却发现书院的众人根本就不关心她。


    沈栋还是一如既往的独善其身,唐璎和周家两姐妹更是只会站在李书彤这边,至于书院的另外三个男生,皆是建安出了名的纨绔,对于这样的套路早已见惯不怪,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帮腔。她在一边发挥,三人就在另一边玩味地看着她,没有一点英雄救美的意思。


    在周围人眼神的催化下,李悦的愤怒与尴尬交织着升到了顶点,偏偏李书彤还在旁边火上浇油,“你来这儿闹事,除了羞辱我外,恐怕还存了试探的意图。”


    李书彤收拾完书袋,走近她微微一笑,“我猜你今日来,是想来试探我有没有回去的意思的吧。”她嘴角上扬,凝视着这个从未熟悉过的妹妹,神态嘲讽,“李家独女的身份,你肖想很久了吧。”


    李悦的眼里满是恨意,“什么肖想,这位置本就是我的,若不是父亲他…”


    “嘘。”李书彤打断她,笑意盎然,“废话不必多说,我今日干脆就把话撂在这儿了,李有信没有我这个女儿,我也没他这个父亲,我李书彤这辈子不会回李府祭奠,而你…”


    她低头看向李悦,语含警告,“胆敢再出现在我眼前,休怪我打的你满地找牙。”


    李悦听完竟被吓得红了眼眶,暗自咬牙切齿,赤红着双目,浑身还抖若筛糠,“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撂完这句话,李书彤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悦的双肩剧烈颤抖着,一副要晕的模样,陆子旭叹了口气,宽慰道:“回去吧,别在这里自取其辱了。”


    ……你还是别说话了。


    唐璎默然拍拍陆子旭的肩膀,“我们去昭狱吧。”


    陆子旭一听兴奋的不得了,嗓音瞬间高了好几度,“我就说那老妪指定知道些东西,你等等我,我去拿件披风。”


    说罢,一股脑冲进了耳房。


    他回来后,察觉到唐璎身侧还站着穿戴整齐的周氏姐妹,不由有些发懵,“不是去昭狱么…”


    周年音低着头,看起来有些支支吾吾的,小声询问道:“寒英,可以带我跟阿惠一起去吗?”


    陆子旭皱眉看向唐璎,唐璎眨眨眼,摊开双手,一副任他做主的表情,又转过头看向周惠,“线索是陆公子挖到的,你这样问我我也不好意思直接答应,想去你自己跟他说咯。”说罢,又朝陆子旭使了个眼色。


    陆子旭不是个好讲话的人,又唇舌刻薄,周惠向来都有点怕他,听唐璎这么说,神色瞬间变得羞窘难当,“陆公子”


    陆子旭没读懂唐璎的眼神暗示,眯着桃花眼琢磨起周


    氏姐妹的意图。


    无论是学业方面,还是查案能力方面,周家两姐妹的能力在他们几人当中都不算突出,两人既不如李书彤和沈栋会挖线索,又不像唐璎和他一般有特殊渠道可以获取信息,反而时常受制于伯府之女的身份,做起事来束手束脚的,二人查到如今怕是也没什么进展,又唯恐落后众人太多,焦头烂额之际才厚着脸皮提出参与的。当然,这等事放在往常他兴许不会计较的,可如今……


    “不带。”他拒绝得很干脆。


    此言一出,不仅周氏姐妹,就连唐璎也吃了一惊,她是想带上周氏姐妹的,所以方才才频频朝陆子旭使眼色。以陆子旭的性格,她本以为他不会有意见,横竖他进书院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毕业,平时连调查日志都没怎么写,与她二人并无竞争关系,为何会突然在意起这事儿?


    正思索着,就听陆家嘴一阵阴阳怪气,“小爷平生最讨厌能同甘却不能共苦的人。”


    唐璎皱眉,方想说他几句,陆子旭似是知道她的意图,继续讥讽道:“章寒英,你莫忘了你风闻奏事被臀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有几个人去看过你,在你‘劝谏’陛下后,又有几个人还肯主动找你说话,而你,周惠…”


    突然被提,周惠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陆子旭只是看了她一眼,又笑着看回唐璎,“周惠因为误饮燕窝的事儿被主母苛待后,你曾将最饱满的几颗乌石荔枝分给了她,知她根基薄弱,又请不起名师,在课业上也是对她照拂有加,可她呢?不仅在你受刑后从未关心过你,最近更是同大家一样,躲你躲得远远的,这样的人,怎么好意思腆着脸凑上来的。”


    这番话说的周惠满脸通红,周年音更是又羞又怒,却也无法反驳,她惭愧地看了眼唐璎,挽起妹妹的胳膊,“算了,阿惠,我们走。”


    陆子旭拆穿这些后,唐璎叹了口气,心中毫无波澜。很多事情并非她看不透,只是她早已习惯了人性的冷漠,对周氏姐妹的行径并不意外。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能入她的心,能让她真正动气了。


    眼见陆子旭始终无法理解到她的眼神暗示,唐璎放弃了,直接做主道:“阿音、阿惠跟我们一起吧,人多力量大。”


    周氏姐妹闻言十分惊喜,连声感谢个不停。


    陆子旭方想发火,又仔细回味了唐璎这句“人多力量大”的含义,逐渐回过神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改变了主意,“行吧,既然你都不介意,那我就更加无所谓了。”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您画的东西,是否同柔音……


    带周氏姐妹过来是对的。


    北镇抚司直接受天子管辖,寻常人轻易不得靠近,此时孙少衡不在,唐璎一行人自然进不去,还是其中一个千户看在周年音的面子上将他们放了进来。周年音是周皓卿的胞妹,过去经常会为周皓卿送些吃食,便逐渐跟底下的人混了个面熟,而周皓卿身为指挥使,乃整个锦衣卫最大的官,其胞妹自然无人敢怠慢。


    即便如此,由于北镇抚司管理严苛,昭狱她却是进不去的,那千户将四人带到会客用的偏殿后,客气道:“诸位稍候,周大人正在忙,我去通传一声。”


    唐璎阻止了他,和陆子旭互相看了一眼,浅笑道:“大人客气了,既然周大人公务繁忙,我等还是不去打搅了,等他忙完后经过此处,自然会看到我们。”


    她想做的事儿周皓卿不见得会帮,既如此,还是不要打草惊蛇。


    一旁的陆子旭立刻心有灵犀道:“是啊,横竖我们今日闲得很,便是等上一整日也无妨。”


    周年音虽然不知道唐、陆二人打的什么主意,但作为“蹭好处”的那一方,她自然不会违逆二人,“大人先去忙吧,不必管我们。”


    见她如此,那千户有些意外,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吩咐小吏给几位贵客看了茶,笑道:“周姑娘说的是,我先去忙了,诸位自便。”


    千户走后,陆子旭轻轻捅了捅唐璎的胳膊,笑容谄媚,“怪不得你坚持带她们过来,还是你高见。”


    唐璎明白他想说什么,若非周年音,他们连北镇抚司的大门都进不了。她想去北镇抚司,若是放在平常,大可给孙少衡去封信,让他给自己行方便,可自孙少衡帮她递了那封弹劾奏章后,唐璎便一直在避嫌,她不想让人看见锦衣卫同她走的太近,给孙少衡带来无妄之灾,带周氏姐妹来无疑是最好的掩护。


    世间众人无不为自己考量,她心有大道苍生,却并非纯善之人,不可能在受到漠视后还给人提供方便,周氏姐妹想从她和陆子旭这儿探知消息,而她也利用了周氏姐妹,这本就是一种利益交换,她无需感到愧疚。


    周年音见她仍是没有要见周皓卿的意思,有些不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唐璎言简意赅:“等。”


    即使有周年音这层关系在,周皓卿也不会带他们进昭狱,她仍然能在孙少衡这里赌一赌。周年音已经将他们带了进来,一切就都好说了。此处是去膳房的必经之地,孙少衡没有在值房内用膳的习惯,若他当值,必会经过此处。


    周年音本就对唐璎有愧,此番又有求于她,听她说等,也不好意思反驳什么,便和周惠寻了个位置坐下,依言等着唐璎的吩咐。


    未时二刻,孙少衡出现了。


    他一身玄衣勾勒出劲瘦的腰身,挺拔肃穆,鹰眸从众人眼中一一掠过,不怒自威,是比周皓卿还要威严端肃的长相,周惠见了他,有些畏惧地拉了拉周年音的衣角,不敢与其对视,周年音握住她的手,暗示她别害怕。


    唐璎走上前,作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直言要见锦衣卫前几日从刑部牢房抓来的瞎眼老妪。


    孙少衡闻言有些意外,见四下无人,点头谨慎道:“既然此事同仇御史之死有关,尔等又是负责此案的人,下官万没有推三阻四的道理,诸位请随我来吧。”


    陆子旭见孙少衡虽然长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却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眼带揶揄地看了唐璎一眼,唐璎懒得理他,抬了腿就往前走。


    孙少衡将四人带进自己的值房,拿出几身狱卒的衣服,众人换上后,入了昭狱。


    他这样的行为已属渎职,唐璎有些担心,孙少衡却不甚在意,指了指值房东北角的一处甬道,“此路与昭狱相连,历年来只有锦衣卫的指挥使和同知知道,此时周大人有要事在办,不会贸然出现,你们进去不会被发现。”


    唐璎有些意外于孙少衡的态度,他似乎对她一直都是信任的,就像这次,他甚至都没有过问陆子旭和周氏姐妹的身份,只因他们是她带来的人,他便跟着信了。


    甬道内,灯烛晦暗,阴风渐起。唐璎朝陆子旭使了个眼色,快步走到孙少衡身侧,低声道:“那瞎眼老妪当真是因为涉嫌行刺陛下而进的昭狱?”


    “不是。”


    黑暗中,唐璎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有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异常清晰,“月夜去世的卯时,锦衣卫的眼线目睹她曾在柔音布庄附近出没过,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刑部就突然来人说这布庄的老妪杀了人,审都没审就将人关进了刑部大牢,我得知消息后颇觉蹊跷,多方走访查证后却发现这老妪身世清白,为人和善,鲜少与人结仇,自身更是因年迈又眼瞎而手无缚鸡之力,我疑心


    此事同月夜之死有关,唯恐傅君灭口,遂罗织了一个更大的罪名将人要到了昭狱。”


    唐璎点头,所谓“更大的罪名”恐怕就是行刺皇帝了,原来孙少衡将人要过来的目的并非提审,而是想保护。


    孙少衡的声音停顿片刻,续道:“可这老妪过来没两天,嗓子也莫名哑了。”


    唐璎一惊,很明显,有人对她下了毒手。


    此前在莳秋楼她就知道锦衣卫中出了内鬼,此次老妪嗓子被毒,未必不是同一拨人下的手,由此也从侧面印证了这老妪手里或许掌握了一些关键信息。


    等等!


    据孙少衡方才所说,月夜是在她去世当日,即十二月初八的卯时去的柔音布庄,可十二月初七的戌时她分明才会见过仇瑞,缘何又突然于卯时出现在柔音布庄?其间足足五个时辰的空缺,她又去了哪里?


    正思索着,孙少衡已经将众人带到了瞎眼老妪跟前,那老妪是布庄老板的母亲,人称“孟阿婆”,此时正安静地卧在草席间,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花被,单看外表,似乎并未受到刑罚或虐待。


    孙少衡打开牢门锁链,说起孟阿婆的情况,“她不识字,眼睛看不见,如今又说不出话来了,对我们十分防备,你们恐怕也很难问出什么。”


    陆子旭不信邪,走到她身侧轻轻蹲下,嬉皮笑脸道:“孟阿婆您好,我是您儿子的朋友,今儿带了点儿小礼物特意过来看望您。”说罢晃了晃从会客的偏殿顺进来的几个枇杷。


    陆子旭长相亲切,办事利索,嘴又甜,是能最讨“丈母娘”欢心的那一款,岂料孟阿婆压根儿不领情,拿空洞的眼神横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躺下了,随后不管他怎么卖乖,孟阿婆都懒得搭理他了。


    饶是如此,陆子旭也是个脸皮极厚的,她追求仇锦多年,早已练就了一身缠人的功夫。


    “阿婆,您最近身体好吗?”


    “阿婆,吃枇杷,我帮您剥。”


    “阿婆,您认识仇大人吗?”


    “阿婆,月夜跟您儿子啥关系啊?她为何会在卯时跑去你们布庄,难道他们在…偷情?”


    听他越说越过分,孟阿婆忍无可忍,侧过身来推了他一把,奈何陆子旭生的人高马大,孟阿婆又体虚无力,推了半晌硬是没推动。


    唐璎看不下去了,上前拍了下陆子旭的手,无奈道:“你先起开,别欺负老人家了。”


    陆子旭不忿,又见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便也依言退到一旁,将空间留给了她和老妪。


    唐璎凑近孟阿婆,以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柔声道:“阿婆,我是花朝的朋友,她失踪了,我需要您的帮助。”


    听到“花朝”二字,孟阿婆果然红了眼眶,面色变得痛苦,由于说不出话,喉间发出咕噜噜的呜咽声,听着甚为凄惨。


    看来她赌对了,方才陆子旭提起“月夜”二字时,孟阿婆明显是一副警惕的表情,警惕中还隐隐能看出些许保护的姿态,由此她便猜测这位老婆婆或许是月夜的故人。月夜本名花朝,籍贯幽州,曾是嘉宁年间的状元,这些信息早在她进东宫前就了解过。


    眼见老人的脸色又逐渐变得警惕,唐璎吩咐所有人后腿十五寸,柔声道:“阿婆,他们都走了。”


    听到周围的脚步声远去,孟阿婆悬着的也心逐渐放松下来,她紧紧攥住唐璎的手,摊开,张着嘴唇吱呀了两声,又用粗糙的指腹在她手心拟画了九条竖线,停顿片刻,再在右边数起的第二根线上点了十四下。


    孟阿婆不会写字,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表达方式了。


    唐璎想了想,又仿照着比划了几下,仍是一头雾水,但为了让老婆婆安心,她还是认真地说记下了。


    听言,孟阿婆顿时热泪盈眶,泪水在苍老而无神的眼睛里打着转,让人无端觉得凄惶。


    唐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耐心询问:“您画的东西,是否同柔音布庄有关?”


    孟阿婆猛然点头,呼吸突然就急促起来,随后大力握住唐璎的手,似乎极力想表达些什么,奈何发不出声儿,吱呀了半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唐璎心有灵犀地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婆婆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她。”良久,又愧然补充了一句,“无论生死。”


    她实在不忍欺骗这样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耄耋老人,无论如何,月夜的死讯,她需要有个心理准备。


    说罢,孟阿婆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她双眼空洞无神,微笑的时候无端有种悚然的感觉,唐璎却不觉惧怕,反而从她的笑容中看到了释然,心中不由愧疚更甚,她虽然知道她看不见,却还是不自然地别开了眼。


    告别孙少衡和孟阿婆,几人去了趟柔音布庄,布庄的孟掌柜接待了他们。


    孟掌柜是孟阿婆的独子,自孟阿婆被抓后,他一直忧心忡忡,连着几日都没睡好,眼下一片乌黑,干燥的嘴唇因上火而皲裂开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焦躁味儿。


    甫听唐璎一行人探望过母亲的消息,他便火急火燎地将几人请进了店内。


    新柳拂下,墨瓦白墙间,是一方小小的店铺,柔音布庄门头窄,进深长,与盛通街其他的小型店铺布局无异,唐璎落座后却莫名有种局促感。


    孟掌柜给几人筛了茶,小心道:“敢问几位大人…我娘她如何了?”


    周年音安慰他:“掌柜的放心,阿婆在狱中并未受刑,案子目前还在审查阶段,锦衣卫那边对令堂的态度尚且良好。”


    她言辞官方,态度含糊,并未提及孟阿婆被人毒哑之事,唐璎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果然,孟掌柜听到这番话后立时热泪盈眶,连连对几人表达谢意。


    陆子旭趁机拿出金虎令,笑眯眯地看向他,“行了,你也不用感谢我们,这是圣上交代的事儿,我们不过是例行公务,你配合便是了。”


    该说不说,他这模样倒还真有点儿官差的作派,孟掌柜对此深信不疑,忙点头道:“是,草民一定知无不言。”


    周年音问她:“你可认识一位名叫月夜的女子?”说罢,怕他不肯如实相告,又补充道:“她跟令堂似乎很熟。”


    听她提起月夜,孟掌柜有些意外,却没有刻意回避的意思,“是,草民认识此女。”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月夜本名花朝,同草民一样是幽州人,出自商贾之家。早年间,草民的母亲曾做过她的乳母,两人感情深厚,而草民自幼就随父亲来了建安,同她不怎么熟悉。”


    单论长相,不同于一般商贾的贼眉鼠眼,孟掌柜面庞端秀,眉眼干净,谈吐温和,是建安闺秀们最为中意的那类斯文小白脸的长相。


    不会是


    唐璎心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问他:“你可认识孙寄琴?”


    孟掌柜一愣,道:“大人说的可是锦衣卫孙大人的妹妹,宫里的那位…娘娘?”


    唐璎皱眉,看来不是。


    因着月夜的关系,她隐隐怀疑这位俊秀的掌柜或许就是孙寄琴的那位情郎,可当她说出孙寄琴的名字时,他却面色如常,第一反也只是“锦衣卫孙少衡的妹妹,”后在说到“宫里娘娘”这几个字时表情隐晦,似乎有些忌惮皇室。


    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若他直接说不认识,反而会加重她的怀疑。


    见唐璎没有表态,孟掌柜思索片刻,又补充道:“娘娘金躯,草民不敢斗胆说认识,倒是在她未出阁时有过数面之缘,花朝。也就是月夜,在翰林院试官那会儿,常常会来布庄陪着娘娘挑布匹,顺带探望家母。”


    唐璎颔首,月夜与孙寄琴相识于孙寄琴嫁入东宫之前,这点她早就知道了,令她不解的是,彼时早已高中状元的月夜,缘何会突然放弃翰林院的大好仕途,甘愿去东宫当一个侍女呢?难不成她有什么把柄握在孙寄琴手里?又或者有什么事儿必须要入内廷完成?


    唐璎问完后,陆子旭微微朝她使了个眼色,吩咐孟掌柜:“你带我们到布庄各处转转吧。”


    “草民领命。”


    想起孟阿婆在她手心画的几条线,唐璎立刻会意,当即将陆子旭拉到了一旁,仿照孟阿婆的轨迹在他的手心里比划了一遍,而后两人状似无意地随孟掌柜参观起柔音布庄。


    布庄不大,除开布料库里堆积的纺织品外,其余地方一览无余,唐璎和陆子旭了解完布庄的布局,趁着孟掌柜跟周氏姐妹说话的空档开始迅速翻找,却一无所获,最后甚至连花盆底下的土壤都翻过了,却依旧未能发现任何机关。


    辞别孟掌柜后,周氏姐妹便被远宁伯府的管家接回去了,陆子旭便打算用自己的车将唐璎送回照磨所。


    马车上,陆子旭叹了口气,略微有些失望,“尚书印被盗的事儿说不准只是个偶然,害得我白操心。”


    唐璎摇摇头,“不一定,等过几日我忙完照磨所的事儿再回来看看,说不定能参透孟阿婆给的线索,这布庄既然曾是孙寄琴和月夜常来的地方,必然会留下痕迹。”


    见她如此上心,陆子旭眯眼笑了笑,一脸亲热,“还是咱阿璎想事儿周到。”


    唐璎懒得搭理她,眼皮一闭,靠着车壁开始假寐。


    连日来的辛劳令她有些疲惫,想睡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近日来的线索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闪过。


    仇瑞密会月夜……仇瑞被杀……傅君印信被盗……月夜遇害……孟阿婆被擒……这些事件几乎同时发生在这十二月的初七和初八这两日,一切不会那么巧。


    无论如何,从月夜见完仇瑞后又去了柔音布庄的动线来看,中间相隔的那五个时辰一定十分关键……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


    今岁的春日也称得上太平,照磨所那头除了六房的宗卷以及一些需要照刷的文卷外,几乎没有什么赃赎需要记录。


    近夏,唐璎于学业上终于有了突破,眼看着照磨所那头又到了年中事忙的时候,她趁着空闲赶紧叫上陆子旭再次去了趟柔音布庄。


    盛通街上,还是那间门头窄小的绿柳小院,孟掌柜听说二人来了,特意支走了小厮亲自出门相迎,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大人,我娘如何了?”


    陆子旭没有回他的话,撩袍落了座,理了理衣袂,耷着眼皮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捋着茶盏里的沫子似笑非笑道:“掌柜的还是太心急了。”


    他越是这般,孟掌柜心里就越是发慌。


    尽管心有不安,却又不敢追问,唯恐惹怒了他,只得小心地陪着笑,“不急不急,大人自有大人的安排,草民省得。”


    陆子旭不疾不徐地点了点头,淡声道:“我问你几个问题。”


    孟掌柜替两人斟了茶,态度殷切,“大人尽管问。”


    陆子旭眯了眯眼,随意道:“月夜是你什么人?她和淑妃娘娘又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的孟掌柜有些发懵,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唐璎,头脑也难得清醒了些。


    类似的问题这位女官之前也问过,难道是花朝出事儿牵连到了母亲?


    尽管心中有此猜测,他却不敢出口打探,老实回道:“回大人,一如草民上回所说,您说的月夜,也就是花朝,同草民一样是幽州人。花朝幼时,草民的母亲曾做过她的乳母,二人感情深厚,而草民则一早就随父亲来到了建安,常年扎根于此,与她不甚熟悉,平日若是撞见了顶多也就点个头,打声儿招呼,而淑妃娘娘……”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费解,“听着像是宫里的贵人,草民从未闻其名讳,也未见其尊荣,至于花朝那边,她曾在翰林院试过官,或许有幸见过?”


    他的反应不似作伪,言语间却一再强调和月夜不熟,这般刻意,倒弄得唐璎有些怀疑了。


    这时,“陆大人”突然摔了茶盏,愤然瞪向孟掌柜,“大胆!你上回分明说,月夜出嫁前曾陪着淑妃娘娘到你们布庄挑过布匹,如今又不承认了?”


    他生了一双迷人的桃花眸,笑时顾盼生辉,如沐春风,怒时却又另有一番别样的危险风情,令人无端胆颤。


    “来人——将这个满口谎话的刁民拖去昭狱,严加刑讯!”


    一声落下,无人应答。


    唐璎清楚,陆子旭除了她之外谁都没带,所谓的“来人”不过是想唬唬孟掌柜罢了。


    果然,他话还没落音,这位身高七尺的男人瞬间就软了膝盖,哀声乞求道:“大人明鉴,草民当真不识淑妃娘娘,据草民所知,前些年陪花朝挑布匹的,分明是……”他顿了片刻,猛然想起陆子旭方才的话,恍然大悟道:“大人恕罪,是草民无知,草民当真不知当年的孙昭仪如今已经成了淑妃娘娘。”


    孟掌柜回完话,陆子旭还煞有介事地朝外摆了摆手,“都下去吧。”


    唐璎默然等陆子旭演完戏,眼神扫过货架上的香料,趁孟掌柜的心理防线尚在崩溃边缘,问:“在你的印象中,月夜可有熏香的习惯?”


    停顿片刻,又眨着眼睛试探道:“例如雪中春信之类的?”


    孟掌柜闻言愣了愣,随后钉截铁般摇了摇头。


    见他如此坚定,唐璎疑惑:“为何?”


    孟掌柜解释:“我幼时住在乡下,水池环绕,蚊虫繁多。每逢夏日,母亲便会为我和父亲准备一些艾香用以驱蚊,她自己偶尔也会熏一些。”说罢又叹了一口气,“可自打她去了花家做工,便再也不熏了,不仅如此,连平日里最爱用的桂花头油也不抹了,我便猜测,那花家女儿定是十分讨厌香料的……”


    讨厌香料唐璎狠狠一怔,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孟掌柜的声音还在继续,“若只是梅香、栀子,合欢那般淡雅的香味儿也就罢了,雪中春信可是以沉、檀为底的浓香,熏上后没个三五天还散不掉,似花朝这般厌香之人,绝无沾染的可能。”


    唐璎正走着神,还在为方才的猜测而兀自震惊着,孟掌柜的话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陆子旭似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又以“调查失窃物”为由让孟掌柜闭了店,将他赶去了对街的茶馆。


    孟掌柜心有不满,却也无处发作,只得依言照做。他才将店里的人清空,陆子旭就给店门落了锁。


    “咔嚓”一声,唐璎彻底回过神来,瞥了陆子旭一眼,“人家做点儿生意也不容易,赶客乃大忌,你陆二公子一来不仅赶了人家的客,还将店主人给轰走了。说吧,你究竟想干嘛?”


    陆子旭撸着袖子正检查门锁,闻言一脸的不以为然,“哼,他会感谢我的。”


    唐璎不解,陆子旭让她伸出手,在她掌心比划了几下,挑眉道:“九条竖线,从右往左数第二根,点十四下。”


    唐璎顿了顿,瞬间了然。


    这是孟阿婆上回在昭狱里给她画的“暗号”,她上次来布庄时就已经将此“暗号”告诉了陆子旭,此刻见他竟一笔一画地将之复刻了出来,奇道:“你知道了?”


    陆子旭没有回答她,目光扫向一排排货架,越过一列列绣棚,还有木柜上罗列齐整的布匹,最后定格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柔音布庄门头窄,进深长,仔细一看,地面上铺的竟是数百块暗红色的小木板,每块木板之间都有缝隙,只是这缝隙十分微弱,乍一看像是一整块,红木块从左到右恰好有九列,右数第二列的第十四块则正是……


    唐璎走上前,伸手卡住木块,轻轻推了推,而后往上飞速一抬,“咔”一声响过后,竟发现这木块是可以活动的,附近的四块亦是如此,转过头和陆子旭面面相觑。


    陆子旭指着其中一块空隙,摇头“啧”了一声,“这地儿恐怕连孟掌柜自己都不知道”


    两人拿走木块,又掀开一层木板,手探进去,里头有封信,最底层的位置还附有一张薄薄的地图。


    陆子旭展开信,随手翻看起


    来。信的内容十分简洁,只有寥寥两行字。


    “刘千户,尤物数量可有误?”


    “回大人,确认无误。”


    两人隔的不远,唐璎显然也瞧见了信的内容,不禁深吸一口气,眉头紧蹙。


    信上“尤物”二字乍一看似乎跟情/色生意有关,然而就他们目前所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陆子旭的脸色也不太好,然而更多的却是兴奋,这下可算是抓到傅君的把柄了。一转头,见唐璎却有些心不在焉,问:“怎么了?”


    唐璎指了指信件的落款处,神色凝重,“看这里。”


    陆子旭低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信件的落款处有两方印章,第一方属于刑部尚书,第二方则是龙骧卫某千户的,一如小硕当初在猎场所看到的一般。


    “有何不妥?”


    唐璎凝眉,语气有些失望,“仇大人截获的那封密信约莫在他被人杀害的当日就被凶手拿走了,这封信是原件的可能性很小。”


    陆子旭却不以为意,“那又如何,就算这封不是原本,我们也已经找到傅君和龙骧卫勾结的铁证了,单这‘尤物’……”他的眼神变得促狭,“也足以让他脱一层皮。”


    唐璎摇了摇头,“你再仔细看看信上的署名。”


    陆子旭拿着信纸凑近看了看,印章右下角的位置有两枚印章,每枚印章下分别署有刘千户和傅君各自的名字,这署名似乎是他们二人之间用以证明身份的交流方式,至于其他的,他倒看不出什么端倪。


    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难道说……”


    “尽管仿得再像”唐璎点头,眼神逐渐变得晦暗,“这是月夜的字迹,而非傅君的。”


    陆子旭陷入沉思,难得有些迷惑。唐璎继续摸索,掏出藏在木板最深处的那张地图随手摊开,忽而激动起来。


    “陆子旭!快来看!”


    陆子旭应声转头,在看到地图的瞬间亦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唐璎按住“砰砰”跳动的心,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的环境,没有发现跟踪者,遂安下心来,璨然笑道:“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


    这时,门被扣响了。


    二人对视一眼,迅速收好信纸和地图,将木块推回原位,随后又将地面和缝隙处稍稍打扫了一下。


    整理好一切,唐璎凑近门口,问:“哪位?”


    孟掌柜将客人赶出去后,陆子旭就落了锁,还在门口挂了块儿“内务整顿”的牌子,以方便他们“调查”,按理说一般客人不会在这个点儿凑上来,除非心怀歹意之人。


    唐璎绷紧神经,暗自估量起面前这位“陆病秧子”的武力值,眼神搜寻着趁手的武器,好在来人的声音十分熟悉。


    “是我,二位大人。”


    门外,孟掌柜清雅的声线传来,“赵府小姐预定的料子到了,约好了今日来取,您们若是不方便,不如放草民进来一趟,片刻就好,草民取完就给她送过去,不耽误大人们办事儿。”


    唐璎和陆子旭对视一眼,缓缓推开了门。


    孟掌柜甫一进门就看见二位大人面色凝重,神情也跟着紧张起来,唯恐他们在店内搜出对母亲不利的证据,却又不敢多问,只能放低姿态配合。


    “打搅大人了,我取完料子就出去,绝不多待一刻。”


    唐璎摆手,“不必了,我们已经查完了,此时正要走,今日辛苦孟掌柜了。”


    孟掌柜忙说“不辛苦,”眼睛一扫,见两尊“大佛”似乎没从屋内搜出什么,还终于有了要离开的意思,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方想舒口气,那位“陆大人”又开口了,面色十分严肃。


    “孟掌柜,切记,我们今日到访的事,同你说过的话,你都不许说出去,否则不光你有麻烦,就连令堂也性命难保。”


    孟掌柜心下骇然,这位“陆大人”虽然长得年轻,眼神却充满威压,目光中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胁迫与骄矜,看他犹如看一只蝼蚁。


    他心中不爽,可念及母亲,又只能顺从道:“草民明白,草民只当从未见过两位大人。”


    走出柔音布庄,陆子旭脸上的阴霾越来越重,犹如那团横梗在胸间的迷雾,叫人怎么理都理不清。他展开怀中信件,久久地盯着落款处的印章与署名,思绪逐渐飘远。


    若说尚书印下方的署名是月夜伪造的,那么去年十二月初七去刑部盗取印章的人也只能是她了,可她为何要冒充傅君来写这样一封信给龙骧卫的千户呢?


    许是他脸上的懊丧之情太过明显了,唐璎有些不忍,低声宽慰道:“横竖我们已经获悉了案件的关键,如今就只差决定性的证据了。无妨,慢慢来就是。”


    “决定性的证据?”陆子旭不解,扬了扬手中的信,“这个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唐璎摇头,“信又不是傅君本人写的,你觉得他会认?且官印被盗一事刑部和印信所的人都可以作证,他有大把的证人可以脱身,我们贸然去举报只会打草惊蛇。”


    陆子旭似也觉得在理,默了半晌没吱声儿,最后难得夸了句,“你如今倒是学聪明了。”


    唐璎没有接话,臀部被打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她那一次冲动所带来的后果。


    她十分清楚,要想赢,就必须先找到对方死穴,一击绝胜。正如姚半雪所说,一旦大鱼的把柄抓到了,它肚子里头的小虾米自然也跑不了。


    这次,傅君和罗汇,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御史行事,不看对错,只……


    两人从柔音布庄出来时已近黄昏,唐璎就近赁了辆马车,准备打道回府。


    事情终于有了头绪,陆子旭心情大好,笑嘻嘻地提议道:“桐花街不远了,我送你呗。”


    “不了。”唐璎摇头,“我不回官舍。”


    陆子旭“啧”了一声,揶揄道:“章大人还真是敬业,这么晚了还要回照磨所,”随后义气般拍拍胸脯,“虽然远了些,但小爷有车,送你去趟都察院倒也无妨。”


    陆二公子这般殷切,唐璎却并不领情,递了几个铜板给车夫,上了车,头也不回地拒绝道:“不必了,宵禁前我要去趟北镇抚司,还是赁辆马车方便些。”


    聪慧如陆二,听到“北镇抚司”四字后两眼放光,直觉她又有了新头绪,立刻狗腿道:“我跟你一起去。”


    迎来的却是对方果断的拒绝,“不行。”


    陆子旭有些不满,却也明白唐璎说一不二的性格,遂不再强求,讪讪道:“成,那你有需要再来找我。”


    唐璎“嗯”了一声,似是怕他多想,又道:“你也别多想,仇大人的事儿我会尽力,只是今晚的谈话关系到我朋友的隐私,我不便带你过去。”


    陆少爷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了这话心情才好点儿,见天色不早,方准备告辞,忽然看见唐璎似是想起了什么,飞快跳下马车,跑去果摊边买了袋枇杷。


    须臾,唐璎回来了,随手将裹着枇杷的布袋往陆子旭怀里一扔,“拿着。”


    陆子旭有些意外,还有些感动,可很快,看到手里的枇杷,他突然就想起了唐璎第一次送他的礼物——一盒沾满冰渣的红豆糕。那红豆糕味道虽美,却让他腹泻不止。


    思及此,不禁一阵后怕,他本能地将袋子掷了过去,警惕道:“好意心领了,我不爱吃枇杷。”


    唐璎斜了他一眼,“不是给你的。”她晃了晃手中的袋子,“陆老师近日染了风寒,授课时咳嗽得厉害,你将这些枇杷拿回去,让下人熬成膏,佐以温开水送服,此方虽不能治根,却可缓解一二。”


    陆子旭听言笑了笑,想起她曾为仇锦的病而奔波的模样,一股熟稔的亲切感油然而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倒忘了你会医。”


    言讫,却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你的好意


    我会替我爹转达,不过不用了,他老头子从小就对果物过敏,但凡吃上一点儿,嘴巴就得肿成香肠儿,这事儿你可别往外说,我爹嫌丢人。”


    唐璎无奈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你还往外说……


    “行吧,那我改日再给老师专门儿开个方子,先走了。”她说完,脸色一凝,又叮嘱道:“你先别回府,去书院等我,我晚点儿再去找你。”


    陆子旭不清楚她要做什么,知她行程紧,倒也没多问,“行,那你先去忙。”


    戌时,天色已经微微擦黑,都察院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姚半雪不在,曹佑的值房内还亮着灯。


    着人通传后,唐璎进了值房,径自将月夜与刘千户的传信交给了曹佑。


    灯光将人影映得模糊,明暗交汇间,这位都察院的一把手露出一张不苟言笑的方脸,眉毛浓厚,颧骨高耸,神态肃穆,一双深眸带着审判的意味盯着她,冰冷而锋锐,令人望之胆寒。


    曹佑停下手中庶务,轻轻瞥了眼信纸上的内容,神色间并无意外。


    “哪儿来的?”


    “柔音布庄。”


    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唐璎毫无惧色,从刑部官印的丢失开始讲起,一路讲到被囚禁在昭狱的孟阿婆,再到柔音布庄地板下藏着的密信,最后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听完后,曹佑不动声色地掖好信纸,淡然道:“所以呢,你来找我做什么?”


    唐璎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奏折,弯腰俯首道:“下官欲上奏弹劾傅君,需上级批准,还望总宪……助我。”


    曹佑只当听不出她的踟蹰,哼笑一声,嘲讽道:“这次学乖了?眼里终于有我这个上级了?”


    唐璎低下头,从善如流,“总宪言重了,下官不敢,下官……”


    她还欲再辩,曹佑打断她,“行了,不用说了。”


    唐璎抬起头,却发现曹佑的视线又落回了自己身上,正凝神思索着什么,不禁有些意外,这位都察院的一把手当人叫人捉摸不定。


    见她此般怔愣的模样,曹佑忽而一笑,肃杀之气一扫而空。


    “这件狐裘是我送赤芒的及冠礼,他从前珍惜得不得了,只在诗会、除夕,以及鹿鸣宴上穿过,唯恐弄脏了去,就连他弟弟想借都没给,没想到最后却转赠了你。”


    听曹佑提起狐裘的来历,唐璎有些惊讶,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感觉,她尚且来不及捕捉,又听他道:“那日廷议我摆了你一道,你还敢信我?”


    唐璎抿唇,她明白曹佑指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她举报罗汇藏信时他没替她作证的事儿,关于这点姚半雪和宋怀州已经先后向她解释过了,更何况此事说到底还是她自己不够谨慎,反让准备周全的罗汇钻了空子,怨不得别人。


    唯恐曹佑心生芥蒂,唐璎起身郑重一拜,肃容道:“御史行事,不看对错,只论心迹。”


    夕晖下,她的面容朦胧而深刻,瞳眸清澈,带着能驱散黑暗的光芒,直达人心,“更何况,能得姚大人尊敬的人,我也愿意相信。”


    “不愧是怀舟看重的人,你做的很好。”


    曹佑起身,亲自将她扶起,向来端肃的脸上难得划过一丝欣慰,“罗御史的一事,既是教训,也是警示,该说的话想必赤芒都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便不再多言,至于你今日所求”


    唐璎垂眸,暗自捏紧腰间竹笏,等待曹佑的答复。


    据她近几月观察,曹佑此人处事极度谨慎,从她上回弹劾罗汇一事便可看出,在没有绝对证据的前提下,他不会亲自出面得罪齐、傅一派的人。反之,若他肯批复她弹劾傅君的请求,则说明此事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


    唐璎心里打着鼓,手心渐渐渗出汗来,半晌,曹佑那头终于有了回复,“信你拿走,弹劾奏章留下,明日早朝我替你捎过去。”


    这便是答应了,信既然肯让她拿回去,便表明他不会参与弹劾,需她亲自上殿举证,届时她这边若出了状况,他顶多担个“不察”的罪名,轻易不会得罪了齐、傅一派,可她若能以御史的身份一举将刑部尚书斗倒,都察院在三司中的地位则会更进了一步。


    真是好算计


    按下心中所想,唐璎俯首朝着曹佑的方向恭敬一拜,“多谢总宪!”


    这位一把手的品性如何她不清楚,但从他选择在仇瑞死时将自己的爱徒调回都察院的行径来看,他不太可能跟是傅君一伙儿的,既如此,不管他目的如何,品性如何,利用便是,官场向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他只需助她达到目的就好。


    当然如果他想反水,她也还有别的证据。


    唐璎低眸,按住藏在腰间的一张宣纸,那是她和陆子旭在柔音布庄找到的地图,这张地图是他们推倒傅君的关键,然而即使有了这张纸,她还是需要曹佑的帮助,她想以最完整的证据链,锻造成一柄最锋锐的兵刃,将傅君等人彻底扎在地上,永无翻身的可能。


    而此时她该去补充证据链的最后一环了。


    宵禁前的一个时辰,唐璎去北镇抚司见了孙少衡,她到时,他正伏案批着公文。


    “你来了。”


    孙少衡见了她,刚毅的面容忽然变得柔和,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瞳孔中却写满复杂,有愧,有痛,更多的却是释然。


    看来他已经知晓她此行的目的了。


    唐璎落了座,随手剥了个枇杷递给孙少衡,婉声道:“孙大人值日辛苦了,吃个枇杷。”


    孙少衡顺手接过,俯首望去,光滑的果皮下,黄澄澄的果肉上透着蜜意,望之令人口舌生津,可他却毫无胃口,勉强笑了笑,问她:“哪儿来的?”


    唐璎笑了笑,“白日里在果摊上随便买的。”


    孙少衡点点头,看着她剥好的枇杷,又望向眼前容貌清丽的女子,心下一片怅然。


    他对她的感情是复杂的,邗江一遇,她已然在他心中埋下了情爱的种子。她聪慧果敢,在他身陷泥淖时愿意出手相救,为他指明生路,却又在救下他后对他不屑一顾,连个名姓都不曾留下。


    他那时就想,总有一天,等他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一定会令她折服。


    只可惜,这样的梦在次日就被打碎了,他万万没想到,她竟是他要接应的准太子妃,为此,他竟也跟着她投靠了太子,尽管他是恭王的表兄。


    东宫那四年,他始终替太子鞍前马后,却从未替太子妃办过一件事儿。她救下他后,曾开玩笑说“救你是为了让你今后替我效力”,可等真正到了东宫,她之所托皆是公事,从未为自己谋过一分一毫,哪怕她彼时早已在钟谧等人的逼迫下身陷囹圄。


    看着她被家人背弃,被群臣针对,他却无能为力,虽然在太子的保护下她过得衣食无忧,可谣言和压迫一直存在,那些留言蜚语,从百姓口中不断流入朝中,宫中,最后就连圣上都有了耳闻,若非采用强有力的手段镇压,一时不可能消散。当然,他可以帮,只是需要付出代价,他在等她开口。


    她知道的,只要她一开口,他必赴汤蹈火,可尽管如此,那四年她却从未对他开过口。


    他该庆幸的,若她当真开了这个口,他便会利用锦衣卫的职权暗中使劲,让她


    不必再受流言的纷扰,而至于他一经查实,或许会丢了官,再严重一点,甚至还会性命不保。


    他本就是刀口舔血之人,性命丢了也就丢了,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心。


    他已经爬得这样高了,他不想功亏一篑,他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做赌注,于是他既希望她来求他,又希望她不要开这个口,既希望她能依赖自己,又希望她不要葬送自己。


    多么卑劣的想法。


    然而,就是这般卑劣且自私的他,无可救药地被她吸引了。


    四年里,他无数次为她的境遇难过,为自己的卑劣愧疚,他能看出太子对她的深情,也能看出她并不爱太子,她心里始终住着一个人,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无比庆幸两人没能走到一起。


    日复一日,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着什么,只能麻木地用鲜血抚慰着自己的不安,刑具之下,他一次次鞭笞在他人的皮肉上,却犹似在敲击着自己的灵魂,就这样,在众多太子的亲信中,他出乎意料的以恭王表弟的身份坐稳了锦衣卫的第二把交椅,成了当今皇帝最为倚重的人。


    枇杷的酸甜在口中散开,清香四溢,余味中却又隐含一丝涩然,孙少衡盯着唐璎剥枇杷的手,赞道:“果皮尽除,却未损及果肉,章大人当真心灵手巧,剥得一手好枇杷。”


    言讫,他却愣住了,暗怪自己失言,什么心灵手巧,他方才分明想夸枇杷的味道来着,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夸她。


    孙少衡无奈地笑了笑,可能是真的很想对她说一句赞赏的话吧,毕竟除了公事外,她从未与他作过多的交谈,今日她难得为他剥次枇杷,他也很想表达对她的喜爱之情,他真的很想


    唐璎却并未觉得此话不妥,自顾剥着下一个枇杷,随口接道:“若说心灵手巧,我自然是比不过令妹,毕竟她才是圣上最为贴心的解语花,不是么?”


    见话题被引到孙寄琴身上,孙少衡猛然抬眼,心中隐隐升起某种预感。


    果然,唐璎放下枇杷,顺着方才的话续道:“孙大人,那柄鸳鸯莲鹭锦团扇的主人,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孙少衡闻言怔愣片刻,眼中却无意外之色,等着她继续开口。


    唐璎:“按说团扇这等私物,你从孙寄琴那儿没收后早该处理掉了,可我初来北镇抚司拜访你时,你却故意摆在你值房的博古架上,生怕我看不见似的。”


    她走近他,那双令他心动的鹿眸是一如既往的清绝,“孙大人,淑妃娘娘近日痛苦至极,你看在眼里,心中也不好受,所以你其实是希望我能尽快查清真相的吧。”


    听她将话挑明了,孙少衡反而松了一口气,眼中划过浓浓的自责,低喃道:“是我不好,没能早些察觉到她的情绪。”


    唐璎想反驳,却又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看天色不早,索性直言道:“决定性的证据在她手里,我打算去找她,孙大人同我一起?”


    孙少衡一向听她的话,本想一口答应,却又有些为难,“你打算如何进宫?”


    唐璎侧眸,“我有陛下御赐的手牌。”说罢,抬脚离开,留给他一道清瘦的背影。


    圣上竟赐了她自由出入宫闱的权限……孙少衡侧过身,内心一阵苦笑,陛下果然也还忘不掉她。


    夜风吹动,扬起唐璎宽大的袖摆,自袖间送出一阵她独有的清香,孤冷,坚韧,沉静。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孙少衡心中再次泛起波澜,却又马上归于平静。


    他知道,这是令他心动的女子,亦是他一辈子都追不上的女子,此刻,他想要陪她走一会儿,哪怕一段路也好。


    第59章 第五十八章“她死都死了,我也没什么……


    阴云蔽月的夜晚,无星无月,夜空浩瀚广阔,却见不到一丝光亮。


    唐璎提着油灯走在前面,孙少衡默然跟着,两人的身影铺在地上,一前一后,偶有交错,宛如勾魂使者同她的猎物。


    过了承安门,孙少衡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丝不安,望着前方的光亮与脚下的黑影,不知自己是否选对了路。


    须臾,淑妃的宫殿赫然眼前。


    孙寄琴此时尚未歇下,着人通传后,她在春兰的搀扶下迎了出来,一身素净的宫装,脸颊上几乎看不到肉,颧骨突出,眼眶凹陷,已然瘦得不成人样儿。


    她拂手将春兰等人支开,示意唐璎坐下,却显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孙少衡,向前微微福身,“章大人。”


    唐璎蹙眉,孙寄琴向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此次却默许了春兰的搀扶,而且如此近的距离,她不可能看不到旁边的孙少衡,如此一来,只能是……


    她心下一凛,孙寄琴已经全盲了。


    孙少衡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点,看向妹妹的眼中满是心疼和愧疚,“阿琴……”


    听见他的声音,孙寄琴猛然一怔,态度变得极为排斥,冷漠质问:“兄长过来做什么?”


    唐璎看了孙少衡一眼,示意他噤声,又一板一眼地朝孙寄琴行了个礼,恭谨道:“淑妃娘娘安好,臣深夜冒昧叨扰,乃是有事相求。”


    她的声音尚算柔和,孙寄琴的脸色好了点儿,语调却依旧警惕,“你有何事?”


    唐璎单刀直入:“臣想要月夜放在娘娘这儿的东西。”


    孙寄琴听言脸色剧变,下意识地呼吸一沉,哆嗦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夜已深,本宫要休息了,章大人请回吧。”


    唐璎没有给她退缩的机会,一双鹿眸直勾勾地盯着她,锐利且透彻。


    “娘娘如此冷漠,对得起月夜的一往情深么?”


    孙寄琴大怒,脸色涨得通红,呼吸更加急促起来,“你在说什么!来人!春兰!”


    许久过去,无人回答。


    她自以为喊得很大声,奈何她实在太过虚弱,发出来的声音十分沙哑,微若蚊吟。


    唐璎瞥了眼紧锁的宫门,靠近孙寄琴的耳畔低语道:“娘娘莫慌,只要您将月夜放在您这儿的东西交给臣,臣权当什么都不知道,您还是这六宫上下最受宠的淑妃,余生荣华享不尽。”


    孙寄琴紧咬住唇,忽闻耳鸣阵阵,她哪里不晓得她说的是反话,如今她双目失明,身形憔悴,不用猜都知道在外人看来是个什么鬼样子,哪里还有那个福气去享受所谓的“荣华”。


    “你不必激将我,她死都死了,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孙寄琴大口喘着气,眼眶赤红,“你把我逼急了,那东西我毁了便是!”


    唐璎叹了口气,无奈道:“娘娘,您舍得吗?那东西若是毁了,月夜的冤屈就永远得不到伸张了。”


    她认真地注视着她,目光温柔而包容,“反之,您若是信得过臣,尽管将它交与臣,臣以自己的职位担保,定会让真相水落石出,也必不会将你们之间的事儿声张出去。”


    “声张?我身上有什么丑事儿是不能声张的么?”


    孙寄琴惨笑一声,无力地垂下头,竟发现指尖颤抖得厉害,脑袋也晕晕乎乎的,往事如走马灯般浮现在她眼前。


    她从小容貌平平,女红一般,在家中当惯了透明人,姑妈喜她知书达理、温柔娴雅的性情,本想将她许给自己的儿子恭王为妃,只可惜恭王看不上。


    恭王是她的表兄,虽然同她一般容貌平庸,却因其出身高贵,身边从来不缺解语花,不仅后宅美人一大堆,外头更是豢养无数。可说到底,娶妻娶贤,恭王拒绝她倒不是嫌她丑,只是觉得她家室不太够。恭王虽不受嘉宁帝宠爱,可再怎么说也是个郡王,配她还是折辱他了。


    孙寄琴的姑妈孙寄箜原本只是崔家的一匹瘦马,自幼陪伴崔家嫡女一同长大,情谊深厚,最后甚至作为陪嫁随崔家女一同入了宫,生下恭王后被封为昭仪。孙家自从出了孙寄箜这匹瘦马后名声本就不大好,经恭王这一嫌弃,她往后的姻缘也就难了。


    因着这事,母亲成日里抱着她哭,替她鸣不平,她却觉得还好,姻缘罢了,没有就没有呗,她不强求。


    命运的转折点出现在她十五岁那年。


    春日寂寂,草木萋萋,天刚下完雨,街道上雾蒙蒙的,空气中溢满了泥土的芬芳,孙寄琴踏完春回来,顺道去柔音布庄挑衣服,正挑得兴起,就见一人侧身打马而过,马蹄踩过水坑,溅了她一身泥点子。


    她懵了一下,而后懊恼至极,“你……我新买的衣服!”


    那人闻言勒紧缰绳,转过头来打量她。


    骑马的是名女子,她生得漂亮又恣意,眉眼如黛,眸若古井,面容冷凝如冬,却又清妍如春,正一脸不耐烦地睥睨着她,语气不善。


    “我知你新衣服被弄脏了不高兴,可我今


    日被骂了心里头也不快活,这样吧,衣服我赔给你,布庄的东家我熟,多赔你几件也无妨,但赔给你之后这事儿咱可算了结了啊,我劝你少给我七里八里地讲些大道理,我今日恼怒的很,你撞到上来准没好果子吃!”


    这人可真有意思,分明是她弄脏她的衣服在先,没声儿道歉就算了,还噼里啪啦说一大堆,到底是谁讲的多?挨训的人怎么就变成了她?


    孙寄琴心里不痛快,但她向来与人为善,多年的教养也不允许她当街发难,忍了忍,小声提醒道:“当街纵马是要被被罚款的……”


    女子一听,不屑地冷哼一声,“你听好了,我叫花朝,乃圣上亲封的状元,今日是我的游街之日,他们谁敢拦我?”


    孙寄琴闻言大惊,她近日也听闺友们提起过,幽州出了名女状元,威风得很,却没想到那女子竟会是眼前这个人,可今日不是她的大日子吗,为何会出现在此?


    “被翰林院那帮老男人气的。”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花朝放下缰绳,随口道:“姑奶奶生气了,懒得跟他们争,领完赏就走了,顺道还揪了一把老儒生们的山羊胡。”


    真是离经叛道的回答。


    不知为何,看着女子洒脱的神情,听着她侃侃而谈,孙寄琴心中忽然泛起一种微妙的感觉,这感觉令她抵触,却又莫名向往。


    她从未想过,世间竟还有这般的女子。


    咸南不限制女子做官,她也认识一些女官,可在她的印象中,她们却与眼前的这位新科状元截然不同。那些所谓的女性官员大多都是一板一眼的,竭力模仿着身边男性官员的举止和作态,宁可承受着他们的讥讽和打压,也不屑与她们这类传统的闺阁女子为伍。


    这位花朝,嗯……怎么说呢,脾气是不大好,可看向她的眼神中却毫无鄙夷之态,恣意张扬的个性反倒成了她的亮点。


    不知为何,她突然就关心起了她的情绪,“那……你还生气吗?”


    花朝一愣,低眉打量起马下的人。这人生得很普通,性格却十分温和,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个子小小的,皮肤白白的,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松弛感。


    不知为何,她浮躁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她说的对,确实不该生气了。


    花朝跳下马,随手摸了摸孙寄琴的脑袋,寒潭般的面容上终于泛起笑容,如冰莲初绽放,令人耳目一新。


    “走,我们挑衣服去。”


    那日,花朝送了孙寄琴许多衣裳,说是她那瞎了眼的乳母亲自为她定制的,她不喜欢太过精巧的服饰,嫌麻烦,便一股脑儿全给了她,待孙寄琴拿了银子准备找她结账时,她却早已消失无踪。


    花朝是日理万机的状元,而她只是个躲在深闺里的人,布庄一别,孙寄琴原以为往后再难见到她了,却不料仅仅过了一个月,她去湖心亭放灯时又一次遇见了她。


    “哟,是你啊,来来来,一起看荷花。”


    湖心亭再遇,她邀她一同赏荷,两人之间的距离也逐渐拉近了,那夜,她们聊得很开心,还约好了下次一起游湖。


    临别时,孙寄琴有些不舍,望着她的背影嘀咕道:“认识这么久,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呢。”


    彼时,花朝那边的船都已经走远了,听见她的声音,又逆着水流漂了回来。


    花灯下,河水倒影着花朝清隽的面容,她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从善如流,“敢问姑娘芳名?”


    孙寄琴脸一红,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空落落的,没由来地浮起一阵紧张,“我我叫孙孙寄琴。”


    “好,我知道了。”


    花朝点点头,留下最后一句话,划桨走远了。


    孙寄琴心下有些失落,却又情不自禁地开始期待下次的会面。


    经过几次的相处,她也慢慢对那个离经叛道的女子有了了解。


    花朝虽然瞧着高冷,但走近后会发现这人骨子里藏着温柔细致。她虽有状元之才,却从不嫌弃她的愚钝,会欣赏她的玲珑体贴,鼓励她去实现某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虽然偶尔也有些小脾气,性格上却很包容,闲时还爱抚摸她的头,轻拽着她的发带把玩,二人一起游湖,一起放春鸢,一起围炉煮茶,赏梅看雪。


    这一年,孙寄琴过得很快乐,却也苦恼于自己的变化。


    不知为何,不知从何时起,她脑海中全是花朝的脸,靠近她时呼吸会变得急促,讨厌被人碰触的她却并不排斥与她的身体接触,反而还生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渴望。


    这种情绪的产生让她觉得羞耻,她不敢告诉春兰,只能将这颗罪恶的种子深埋心底。


    直到某一日,命运打破了桎梏。


    那日,花朝心情低落,喝醉后讲起她被翰林院某个老儒生非礼的事儿,孙寄琴听完,心中浮起滔天怒意,为免花朝担心,面上却依旧笑着安慰道:“别理他们,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暗自攥紧了拳,心中酸涩不已,默默将头靠到了花朝的肩膀上,双手环住,让她整个人缩进她怀里,这不过是女性好友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亲昵举动,可孙寄琴却做的很心虚,心砰砰直跳。


    她原本是想安慰她的,可抱着抱着,身体却生出了别样的感觉。


    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做坏事”,花朝醒来后会怎样看她呢?会觉得她恶心吗?


    大概会一辈子远离她吧。


    似月夜这般女子,将来定能成就一番伟业,而她也终究会嫁人,她们


    思及此,孙寄琴鼻尖一阵酸涩,眼泪差点就要落下来。


    胡思乱想间,月夜低头吻住了她。


    那是一个温柔缠绵的吻,她愣了愣,脑中如同烟花炸开,却又很快被吸引,忍不住伸手勾住她的脖子,渴望得到更多。


    月夜却在此时停住了,朱唇挪开,氤氲的眼眸中透着难得的清醒,“你想清楚了?”


    孙寄琴还沉浸在方才的欢愉中,没听清她讲什么,见她停下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鲜妍的唇瓣,眸中满是渴求。


    见她这副模样,花朝也没等她回答,吻再次落到了她的唇瓣上,“算了,我忍不住。”


    确定心意后,花朝搂着她,絮絮说着自己为官的理想,又讲起两人未来的打算。


    她讨厌做京官,受不了因为性别问题成日在翰林院里受气,既然这个世道她无法改变,不若换一种活法。


    “我不想待在建安了,想请辞回幽州,做个知县也好。”


    对于她的决策,孙寄琴一向都是支持的,“嗯。”


    “你跟我回去?”


    几乎没有犹豫的,“嗯。”


    反正她也不打算嫁人了,孙家也不可能让她待一辈子,不如往后跟她一起。


    花朝十分意外,“当真?”


    孙寄琴望着她的眼睛,郑重点头。


    她一辈子都养在闺阁里,从未见过四方天外的世界,她胆小,愚钝,头一次生出了为心上人豁出去的勇气。


    花朝喜笑颜开,轻轻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好,我下个月便请辞,你记得跟家里人商量好。”


    孙寄琴没有出声,她猜都猜得到,这般离经叛道的事儿,母亲知道后定然不会同意,她宁可让她去道观当姑子,都不会允许她跟随花朝去追寻自己想要的幸福,无法,她只能以嫁不出去心里郁闷为由,向母亲提出去幽州散散心,正好孙家有个表亲也在那边,母亲没多想便同意了。


    只可惜,还未等她启程,姑妈那头就来了旨,下令让她嫁给太子。


    她很清楚,姑妈的意思就是崔贵妃的意思,与其说让她嫁人,不如说是放她过去监视的。


    彼时崔家势大,孙家依附其下,崔贵妃又最得嘉宁帝宠爱,她不敢违抗,孙家也绝不会给她反抗


    的机会,她只能嫁进东宫。


    花朝知道后很难过,却也无法替她分忧,琢磨来琢磨去也只能想到一个办法,“我们私奔吧。”


    孙寄琴几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行,孙家养我多年,我不能如此不义,他们是若因我而蒙难,遭到崔家的报复,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还有我母亲……”


    她字字句句都是“我”,“我”,“我”,却丝毫没有考虑过辞了官的花朝会如何,她又为她牺牲了多少。


    那夜,花朝默默听完了她的诸多不得已,没有吵也没有闹,甚至没有指责她自私,临别时留下一句,“阿琴,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无需觉得有负担,走好自己的路就好。”


    花朝走后,她哭了很久。


    那日以后,花朝仍会时不时约她出来,也会像从前一样买很多小玩意儿逗她开心,整个人却寡言了很多,她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彻底变了。


    太子选侍的位份确立后,孙寄琴变得谨慎了许多,就连花朝陪她外出时也只能梳起双丫髻,扮成侍女的样子。


    花朝面容清冷,身材高挑而匀称,穿上一身浅桃杏的锦衣,宛若灼灼海棠盛开,妍丽非凡,然而孙寄琴却觉得这身装束并不适合她,她还是喜欢她穿着宽松的袍子,挂着一张骄矜而不耐的脸徜徉在闹市中的模样。


    前几日,心上人对她说:“阿琴,我曾经有多鄙视男子,如今就有多希望自己是个男子,但凡我占了个男子的身份,即便天资再废,家境再穷,也有资格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取功名,在他人逼婚前正大光明地将你娶回家,而不必像现在这般遮遮掩掩,看你难过却无能为力。”


    “阿朝,不是你的错……”


    话是这样说,可说到底,孙寄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们本就是不被世俗接受的一对,说得太多也是枉然。


    她一连几日陷在情绪里,胃口全无,脸颊也瘦了不少,挑嫁妆时都心不在焉的,花朝却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只绣着鸳鸯莲鹭锦纹的团扇,浅笑着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看到扇面上的“鸳鸯”图案后,心情好了不少,眼泪也跟着夺眶而出。


    这般“特殊”的绣品,只能是出自花朝之手,为了哄她开心,那双挥洒墨水的手终是拿起了绣针。


    此刻,她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谢谢你,花朝,我很喜欢。”


    姑妈孙家崔贵妃太子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她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见她笑了,花朝心下松快,笑容亦跟着深了些,“花朝不在了,阿琴往后便唤我月夜吧。”


    孙寄琴不解。


    花朝怜惜地擦掉她脸上泪水,随意道:“横竖我做官也是成日里被那群翰林院的老儒生们骂,听也听烦了,就这样吧,我不做官了,去内廷陪你。”


    孙寄琴听言大喜过望,此刻的她似乎忘了月夜做官的本心是什么,她想要自由,却又被自己圈进另一个牢笼中。


    十六岁那年,她以选侍的身份嫁给了黎靖北,而花朝则去参加了东宫婢女的遴选,被太子妃相中,调去身边做了侍婢。


    洞房那夜,孙寄琴紧张极了,胡思乱想了一整日,好在太子最终还是去了太子妃那边,她方松了一口气,可惜好景不长,三日后,太子告诉内侍,今夜要歇在她这边。


    得知消息后,她将自己裹在被褥中瑟瑟发抖,恍惚中抬眼望去,目之所及是阿朝送她的团扇,旋即一股愧疚而又恶心的心情席卷而来。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孙寄琴,你如今是太子的选侍,服侍他是你的义务,你不能拒绝。


    可年少的她哪里会懂,这种事儿只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做,她一遍又一遍地劝服自己,身子却抖得更加厉害。


    子时,太子来到寝殿。


    孙寄琴侧身背对着他,生怕他看到自己惊恐的模样,正想着借口将他打发走时,太子开口了。


    “你放心,孤已有意中人,不会再同其他女子亲近。”


    太子的声音十分好听,低沉中隐含威压,无端稳住了孙寄琴的心,让她停止了颤抖。


    “崔贵妃既派你来监视我,那你便‘好好汇报’,从此刻起,我们便如她所愿,你往后便是我最‘宠爱’的侍妾。你若是肯乖乖听话,我必不会让孙家为难。”


    她听言心下大惊,却也舒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她天性胆小,做不来间谍那一套,在姑妈的指令尚未明确下达之前,她只能依附于太子。


    当然,倘若他日太子真能成事,哥哥这边也会跟着起来,届时,崔家便不足为惧了。


    “是,臣妾明白。”


    黎靖北说完便去一旁的软塌边读书了。


    做戏做全套,孙寄琴很清楚,他今夜定然不会走了,她本以为自己会紧张,却莫名安下心来,意识逐渐混沌。


    就在她即将陷入梦乡时,那道充满磁性的嗓音再次传入她的耳中,“你的月夜阿璎要过去了,孤允许你们在孤不在的时候稍微……咳咳……聚聚,但是崔贵妃那边你若是敢有小动作,就别怪孤对她手下无情了。”


    孙寄琴听言猛然转过身,一瞬间睡意全无。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朦胧的灯光下,她看清了自己夫君的脸。


    出乎她的意料,太子的面容毫无储君该有的清正刚武之气,反而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妩媚感,他眉目妖冶,狐眸疏淡,气度从容,即使束着一丝不苟的男式的发髻,也难掩风情万种,眼尾的一颗红痣更是摄人心魄。


    这般俊美的长相,贵不可言的身份,建安城怕是很难有女子不为之心动吧。


    然而,就是这般华贵的人,也依旧有他自己无法俘获的心上人。


    太子对太子妃的爱阖宫皆知,却唯独太子妃自己感受不到。即使她孙寄琴明面儿上是东宫最受宠的存在,太子最在意的人却不是她。


    在这一点上,似她这般对太子无意的人都能看出,深爱太子的陆容时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许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理,在东宫的那四年,陆容时从未针对过她,反而时常送些吃食来慰问她这个太子的“挡箭牌。”


    她向来与人为善,陆容时的好意一概照单全收,却有些担心太子妃的处境。


    陆容时本就嫉恨太子妃,这股邪火更是在忠渝侯变节后彻底燃烧起来,她本以为都到了都这份儿上,太子妃势必会被赶出宫去,却未料到太子不仅力排众议保住了她的妃位,甚至还对她比从前更好了,他陪着她一同下棋,一同用膳,一同赏日落,日日如此,风雨无阻。


    听说太子妃病弱,太子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一整宿后,陆容时对唐璎的恨意达到了顶峰。


    她不知从何处听说太子妃畏火,一气之下让丫鬟去太子妃的偏殿放了一把火,原本只是想吓吓她,却没料到那丫鬟中途睡着了,火势逐渐蔓延到主殿,差点儿没将人活活烧死。


    彼时太子妃正在午憩,花朝身为贴身侍女,本该在外殿值守,太子妃见她近日有些疲惫,便放她回去休息了,哪料花朝却并未回自己的厢房,而是来了她的宫殿,同她行了鱼水之欢。


    她们不知道,那场酣畅淋漓的背后,太子妃正命悬一线,若非太子回来


    得及时,太子妃早已葬身火海。


    因着此事,她和花朝愧疚了许久,花朝伺候太子妃越发上心了,而她对太子妃也越来越恭敬了,她们很想跟她道歉,却始终开不了这个口。


    总的来说,她的一生尚算圆满,虽然无奈嫁给了太子,但是有了花朝的陪伴,日子也是幸福的,直到兄长的到来。


    太子登基后,孙少衡偶尔也会来宫中探望她,给她送些母亲的绣品。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瞧出了那柄团扇的端倪,将春兰叫过去一番严审后,终于发现了她的秘辛。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日,哥哥带着震惊又嫌恶的眼神将她打量了许久,像是在看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鄙夷之情溢于言表,随后更是怒斥她是个白眼狼,丝毫不把生养她的孙家放在心上云云,临走前还将她里里外外羞辱了一通,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从小疼她的亲哥哥会说出来的话。


    最后,他收走了团扇,并警告她不许再同花朝来往,否则他会收拾花家。


    似是看她面色不佳,孙少衡终是软下心来,声音变柔了许多。


    “阿琴你要明白,在如今这个世道上,无论做官还是行商,只要事情做的大,没有人是经得起查的,莫说我要动花家,便是陛下想收拾我们锦衣卫也是随时的事,这话你也同样转告给你那姘头听听吧。”


    那一日,她蹲在地上哭了很久,哭得很伤心,花朝得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抱住她,轻轻擦干了她的眼泪,如往常一般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花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琴,陛下想让我入仕,我答应了。”


    孙寄琴抬头,迎上心上人的目光,内心逐渐平静下来。


    花朝那双清寒的眼眸中似燃烧着无限的斗志,灼热又锋利。


    “阿琴你相信我,他日我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孙寄琴愕然,那一刻,她从她眼中看到了希望。


    第60章 第五十九章“娘娘,您还在心底里为她……


    宵禁已过,唐璎和孙少衡只能留宿宫中。


    春兰在外头等了许久,见淑妃始终没有歇下的意思,上前敲了敲门。


    “娘娘,可要洗漱?”


    孙寄琴推开门,脸色相较之前已经平静了许多,淡淡吩咐道:“不必了,你自去歇着吧。”


    春兰有些担心,却也明白主子说一不二的性格,朝屋内看了一眼,见孙少衡还在,便放心地退下了。


    关上门,孙寄琴问唐璎:“你是如何察觉到的?因为那柄团扇?”


    她的脸色不太好,半耷着眼皮,似乎刚从回忆中醒来,连眼角都带着疲惫。


    “不是。”唐璎摇头,放柔了语气,“臣最初起疑是因为一味香料。”


    听到“香料”二字,孙寄琴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孙少衡也适时将脸转向窗外,一副不欲过耳的表情。


    “柔音布庄的的孟掌柜告诉我,月夜从小就讨厌香料的味道,平日里就连她乳母身上轻微的艾香都忍受不了,就更别说雪中春信这般浓烈的香味了。”


    唐璎顿了顿,又道:“可蹊跷的是,从前在东宫时,我曾不止一次从她身上闻到过雪中春信的气味。”


    还有她自请被废那日,暴雨将至,月夜去替她取伞,她亦从她身上闻到了雪中春信的味道……


    “月夜曾告诉我,她熏香是为了遮掩月事时的气味,可我自请被废当日离她的月事尚有小半个月的时间,那时我便起了疑,如今想来”


    孙寄琴躲闪着移开目光,唐璎续道:“那熏香恐怕除了用来遮掩月事的气味外,还用来遮掩……你们欢好后的味道。”


    明白这点后,团扇上的疑点也就清楚了。


    唐璎拿出那柄绣着鸳鸯莲鹭锦的团扇递给孙寄琴,“我女红一般,看不懂这样一柄团扇所代表的含义,原先只觉得哪里怪怪的,可究竟是何处奇怪却又说不上来,这扇面上既绣着鸳鸯,便只当是你的某位‘情郎’所赠,可自从明白你与月夜的关系后,团扇上的疑点也就迎刃而解了。”


    孙寄琴接过团扇,手搭在扇面上,玉指一一抚过上面的湖水,荷瓣,鹭鸶,金鱼,最终停在湖心的一对鸳鸯上,若再仔细些看,那紧紧相依的一对体态相似,身上都长着苍褐色的羽毛,分明不是什么“鸳鸯”,而是两只雌鸳。


    宣娘曾告诉唐璎,孙寄琴去美人斋挑选嫁妆时郁郁寡欢,直到她的“贴身丫鬟”拿出那柄团扇后才展颜,恐怕那时便是月夜在借机表露心迹。


    “你为何敢肯定东西在我这儿?”


    饶是事情已然明了,孙寄琴却依旧十分警惕,“密信既然是仇大人截获的,真本自然也在他手里,仇大人遇害后,信便只可能被凶手拿走了,既如此,章大人过来找我何意?”


    唐璎抿唇,忽而一笑:“自从方才进门后,臣向娘娘讨要的始终是‘月夜留在娘娘这儿的东西’,娘娘为何敢笃定‘那东西’就是仇大人密信的真本?”


    孙寄琴深呼出一口气,手指抖得更加厉害,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仇瑞截获密信的事儿后宫不知,在前廷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你既知我与花朝的关系,又知仇大人与花朝同朝为官,交情匪浅,那么我通过花朝知道一点儿朝廷上的事儿又有什么奇怪的?”


    “娘娘这话真是漏洞百出。”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月夜既然与仇大人‘交情匪浅’,那么那封密信为何一定是被杀害仇大人的凶手拿走了,就不能是仇大人将之托付给了月夜呢?”


    孙寄琴闻言脸色剧变,她万万没想到唐璎会猜到这一步,正思索着反驳之词时,唐璎已经把怀疑引到了她身上。


    “据臣所知,十二月初七那日,月夜于戌时在茶楼见完仇大人之后,隔日卯时才去了柔音布庄,从戌时到卯时,中间有足足五个时辰的空缺,您说她会去哪儿?”


    孙寄琴的心开始猛然跳动,呼吸也变得急促,她似乎有预感,知道唐璎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唐璎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在那般紧急的情况下,她只会去最信任的人那儿,将最重要的东西托付之,而那‘最重要的东西’,想必也只有密信的真本了。”


    当自己费尽心思掩盖的一切被人血淋淋地挑破时,孙寄琴浑身开始颤抖,骨头似乎再也支撑不起身体的力量,“咚”一声瘫软在地。


    孙少衡上前去扶,却被她一手挥开。


    “别碰我!”


    她支撑着身体,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思绪逐渐被拉回那个混沌的夜晚。


    那夜亥时,花朝匆匆从外面赶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慌张,慌张中甚至还带了些愉悦。


    “阿琴,我们的机会来了,你简单收拾一下,过几日我或许能带你离开。”


    她先是疑惑,而后震惊,最后内心竟生出了一阵连自己都说不出来的慌乱。


    花朝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还在一旁兀自兴奋道:“我今日在宫外见到了仇大人,他同我说了一件大事儿,此事若是属实,我就去向陛下检举,那可是天大的功劳!届时论功行赏,我便趁机恳请陛下寻个理由放你出宫!”


    见花朝如此开心,她内心也跟着欢喜,那阵欢喜稍纵即逝,很快又被其他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回想起嫁给黎靖北的那些日子,从东宫到后殿,从选侍到昭仪,随着太子的登高,她的生活也跟着水涨船高,身边仆从环绕,吃穿不愁,夏有冰盆祛暑,冬有银炭暖身,她不知道跟随花朝浪迹天涯的日子会是怎样的,更无法想象自己从锦衣玉食到荆钗布裙的模样。


    她承认,在听到“出宫”二字时,她慌了。


    可笑的是,身为状元的花朝甚至愿意为了她入内廷做侍女,而她却因为惧怕未知,连与她奔赴自由的勇气都没有,她为自己的贪欲不齿,却又不敢将自己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因为她也同样深爱着花朝,尽管这份爱是如此自私。


    临别前,花朝交给她一封信,信纸的一角有个小洞,似是被箭矢穿透过。


    “我还要去证实一些东西,这封信非常重要,你保管好,切记,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信的存在,春兰也不行,明日午时我若还未回来,你便将此信销毁。”


    不知为何,她竟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会很危险吗?”


    花朝如往


    常一般摸了摸她的头,凝视着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想骗你,此事牵扯重大,事成,我能带你离开,事败,我或有性命之危,所以你万万不可对外声张,知道了吗?”


    听到“性命之危”几字,孙寄琴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啦啦往下落,沾湿了衣襟。


    她哀求道:“阿朝你不去好不好?”


    花朝心疼极了,抬手替她拭干眼泪,又在眉心落下一吻,安抚道:“阿琴乖,听话,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她最终还是没能拗过花朝,任她离开了,花朝走的那夜,她一整宿都没有睡好。


    果然,隔日一大早,春兰就带来了花朝遇害的消息,她哭得不能自已,急着去找陛下,可方到了南阳宫,又想起花朝最后的叮嘱,踌躇半天,最终什么也没敢说,只是呆呆地啜泣着。


    真可笑,为求自保,她竟连为自己心上人伸冤的请求都说不出口,那一刻,她对自己的怨恨到达了顶点。


    她跪在一旁哭,黎靖北倒也没催她走,等她彻底冷静下来后才缓缓开了口,“你什么都不用说,放心吧,朕必不会叫她枉死。”


    她听后十分感动,却又有些费解,陛下缘何会知道花朝是枉死的呢?


    后来她才逐渐明白,原来陛下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罗汇的事,知道傅君的事,甚至连花朝和仇大人遇害的真相也都清清楚楚,之所以还拖着不去治那些人,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亲信,即书院的学生们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立功机会,进而壮大自己的羽翼。


    是啊,从深宫到巷陌,从朝廷到江湖,锦衣卫的眼线遍布天下,所有的细枝末节尽在君王掌控之中,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他黎靖北不清楚的?


    最可笑的是,就连自己的亲哥哥也是知情者之一,不仅如此,他还是协助者。


    他利用自己锦衣卫的权势带书院的人进昭狱,在暗中为他们行方便,提供线索,若非如此,唐璎又怎会那么“恰巧”地在北镇抚司见到那柄早就被哥哥没收的团扇,那么“顺利”地遇见孟婆婆,遇见孟掌柜,进而猜到她的身上来。


    她和花朝最终还是被当成了皇权的牺牲品孙寄琴冷笑,原来陛下口中的“伸冤”竟然是这个意思。


    真是自私……


    可是她们却连怨怪他的底气都没有。


    那位表面风轻云淡的九五至尊,心里或许一直都藏着恨吧。


    他恨花朝在陆容时纵火当日玩忽职守,跑来与她偷欢,使他的心上人差点儿葬身火海,于是在他大刀阔斧地推行女官之时,选择了花朝这把利刃,让她冲在改革的最前线,以自己的生命为后继者铺路,让她们踩着她的骨血晋升。


    花朝曾在翰林院试过官,明白官场的黑暗,能理解君王的不易,对此不仅不反感,反而甘愿以身犯险,主动为后继者开道,可她孙寄琴只是一介后宅女子,那四四方方的院子才是她的天地,她之所愿不过是和心爱的人长厢厮守,不用受制于任何人。


    心上人音容宛在,离别前的一幕幕再次在脑海中浮现,鞭挞着她的头皮,孙寄琴头痛欲裂,哑然道:“说到底,你们的目的不过是那封信罢了……”


    她紧紧地护住手中的团扇,眼神扫过唐璎,又落到孙少衡身上,“可我若说,信不在我这儿,你们还敢搜宫不成?!”


    唐璎皱眉,“那封信太过危险,臣担心月夜拼了命想要保护的人最终还是被人害了!”


    “虚伪!!”


    孙寄琴被她气笑了,反问:“章大人既不为名利而来,那我若将密信交给你们书院的其他人,让他们去领这份功又如何?”


    唐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孙寄琴咬紧泛白的双唇,一时竟找不到反驳之言,眼神扫过孙少衡,讽笑道:“章大人若只是来求信,何必把锦衣卫的人也带过来?是料到了我不会给,想动强?”


    “阿琴!”


    孙少衡听不下去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妹妹形容成“锦衣卫的人”,心底一片寒凉,冷声道:“孙寄琴,你觉得我今日是专程过来针对你的,对吗?”


    “或许是吧。”


    孙少衡火从心起,方要发作,又听孙寄琴淡淡道:“你没收我扇子那日羞辱我的话,你都忘了么?”


    孙少衡愣了愣,眼中浮起一丝痛意,转过头不再说话了。


    去年他来宫里探亲,无意间竟得知妹妹和太子妃的侍婢有着那样的苟且,一时怒火中烧,甚至产生了将月夜剥皮的想法。


    他承认,盛怒之下,那日他对孙寄琴说了许多重话,给她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亲妹妹啊,他怎么可能会去算计她呢?


    孙少衡闭上眼,掩下心里的沉痛,哑声道:“随便你怎么想哥哥都行,但章大人的发心是好的,她曾为女官生育一事上殿弹劾过陛下,此来也是为了替月夜伸冤。”


    孙寄琴愕然,满脸不可置信。


    她只知道唐璎参奏过罗汇,最后却落了个“风闻奏事”的罪名,受了帐臀,她还让春兰去给她上过药。彼时她以为唐璎做这些不过是为了争名逐利,若非如此,一个远在江南寺院清修的僧人缘何会突然跑回建安?


    可如今仔细一想,如若她真有追逐名利的野心,或许就不会以御史之身入前廷了,毕竟以陛下对她的偏爱,后宫才是更好的选择。有花朝的先例在前,她深知女官有多难当。


    忆起花朝,孙寄琴呼吸一滞,脏腑又是一阵抽痛。


    孙少衡还在絮絮讲述着唐璎“弹劾”圣上的过程,“章大人的奏本里还特意提到,如若后宫的女子有了经济来源,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也不会成为陛下的‘烦恼’。”


    孙寄琴抬起头,为她这番“大逆”之言大感震惊,心下泛起一丝酸涩,唐璎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了。


    孙少衡点头,温声道:“阿琴,我今日过来并非是为了当谁的说客,也不是以你所谓‘锦衣卫’的身份而来。作为哥哥,我无法忍受你被此事折磨得日渐消瘦的模样,还有你的眼睛……我希望你能早日解脱。”


    他叹了口气,道:“章大人心怀明月,持正不阿,我相信她定能为月夜洗冤。”


    孙寄琴扶着额头,心里一团麻,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想她是相信唐璎的,毕竟她如今正做着花朝曾做过的事,走着花朝曾走过的老路。她们一样光明,一样豁达,一样甘为萤火,敢为人先,她有什么理由不去支持呢?


    孙少衡见她的情绪有所缓和,温声道:“哥哥错了,那日不该将话说的那般重,扇子哥哥还给你了,密信不拿出来也没关系……”


    他顿了顿,“只是阿琴,你不要再为此自伤了,好吗?”


    孙少衡的声音很低洌且清晰,孙寄琴却丝毫听不进去,脑中满是花朝临别前的嘱托,她答应过她,那封信绝不会交给任何人,可是……


    唐璎推开窗,望向天际的鱼肚白,浅笑道:“天快亮了,总宪大人此时应当已经替我将弹劾的折子递到了御前,一会儿面圣时我若拿不出证据,左不过再挨上一顿打,可我想说的是”


    她定定地望着她,目光灼灼,“月夜的死,您自己真的能放下吗?”


    孙寄琴微愕,杖刑那般严重的惩罚,却能让她说得如此轻松。


    声音依旧是故人的声音,孙寄琴却觉得眼


    前的女子似乎跟从前不一样了,她虽然看不见,却能从她身上感受到相同的气息,那种豁然开朗般的松弛感,简直跟那个人一模一样……


    两人的身影在脑海中重叠在,若花朝是唐璎,又会如何呢?是否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孙寄琴鼻尖一酸,心下有了决定。


    “信在……“她抱着头,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书架旁边最里面的一间斗柜里,钥匙在枕头下面。”


    那是一架不大的五斗柜,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裳,都是花朝送的,斗柜最上层的一件,是花朝游街那日被溅了泥点子的春袄。


    花朝走后,她将密信夹进春袄中,一同锁进了斗柜里,从未打开过。


    唐璎取出密信,并未急着展开,而是看向角落里的孙寄琴:“即使月夜曾万般叮嘱——她若回不来,您必须将信销毁,可您真的做到了吗?”


    她方才取信时,留意到那斗柜的锁头上积着灰,似乎已经很久没被人打开过了,孙寄琴但凡起过一丝自保的念头,那灰也不会积得那般厚。


    唐璎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她多少能猜到孙寄琴的想法,慨叹道:“娘娘,您还在心底里为她叫屈,不是么?”


    孙寄琴没有回答她的话,蹲在墙角抱着头,整个人疲惫至极。


    直到她一只脚即将迈出前殿,身后才传来女子沙哑的声音,细细的,弱弱的,微若蚊吟。


    “唐璎,你不要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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