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30-40

作者:楷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第三十章“你莫忘了,御史也是官身。……


    唐璎初来乍到,除姚半雪外,都察院还有几位大人需要拜访。


    “章寒英?”


    听见有人唤她,唐璎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此人上了些年纪,须发皆有些泛白,精神头却是不错的。


    她行了一礼,“您是?”


    那人笑了笑,和蔼中透着亲切的熟悉感,“我是新来的经历陈升,和怀舟是多年的挚友,不知在维扬时,他曾可跟你提起过我?”


    唐璎恍然大悟,“原来是陈大人。”


    陈升这人她有点印象,早先在府署的凉亭内,宋怀州曾告诉过她和姚半雪:老御史靳平一走,自己相交三十年的挚友终于要熬出头了,那人便是陈升。谈起这件事时,宋怀州满面春风的欣喜之色她记忆犹新,可惜还没等到正式的调令下来,陈升就被人举报狎妓,职位从正三品的副都御史一下滑到了六品的经历,让本该是佥都御史的姚半雪顶了上来。


    经历了如此大的起落,陈升倒丝毫未表现出惆怅的模样,眉宇间满是豁达之意,反而为挚友的经历扼腕叹息:“昀磊是怀舟最得意的弟子,自幼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往昔谁提到他不得夸一句麒麟之子,唉…委实是可惜了…”


    说到李胜屿,唐璎心里却不大高兴。虽说这人是受人胁迫才犯下的恶事,可若非他下令让楚舍投毒,师父和江临也不会死,即使他最后落了个分尸的下场,唐璎也一点都不为他惋惜。此番听到陈升感叹,不由笑道:“都说墨香铜臭,可在我看来,墨跟铜本身是没什么气味的,但两者一旦搅到一起,那可真是如蝇逐臭,让人避而远之。”


    她说的是李胜屿收人钱财替人舞弊的事,陈升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了,当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笑赞道:“不愧是怀舟看重的人,果真和一般闺秀不一样,我还以为你会替他惋惜几句呢。”


    唐璎笑了笑,没接他的话。陈升提议道:“你初来都察院,想必对此地还不太熟悉,我比你早来两月,该熟悉的也熟悉的差不多了。你若不嫌弃,我便陪你去各处走走,拜访下各位大人如何?”


    她此行确实是要去各处拜访的,可若让陈升陪同,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怕是不妥吧?”


    陈升温和地摆摆手,“你别同我客气,这都是怀舟交代过的。”


    说到这里,唐璎疑惑,“宋大人呢?”她今日拜访完姚半雪就去打听他了,可都察院的小吏却告诉他,宋大人不在都察院内。


    陈升笑了笑,神情微微有些不自然,“他家里出了点事儿,不能亲自来迎你,便托了我在此处候着。你初来乍到,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也好帮衬着点儿。”


    清官难断家务事,若是人家家里的事,她也不好过细打听。听到是宋怀州的嘱托,唐璎心里一暖,遂不再客气,“有劳赵大人了。”


    陈升首先带她去见了都察院的老大——左都御史曹佑。


    她到的时候,右都御史赵琢也在,两人正商讨着福安郡王当街伤人的案子。曹佑见了她,眼神微顿,“你便是章寒英?”


    唐璎行礼,“正是。”


    这位都察院的一把手约莫四十多岁上下,浓眉,宽额,下颌骨方正发达,嘴唇下撇,颧骨处还有一颗痦子,天生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是极具辨识度的忠臣长相。


    她在打量曹佑时,曹佑也不动神色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半晌,他忽然笑了,意有所指道:“新上任的照磨所都事,初来都察院,第一个见的既不是我,也不是副宪【1】,本官倒不知,你何时同姚御史这般熟悉了?”


    这官话的连环套让唐璎心下一惊,她离开姚半雪的值房尚未满一刻钟,曹佑就已经得知了她去拜访的消息,何其迅捷看来这都察院发生的任何事,怕是都难逃这位总宪大人的眼睛。


    曹佑的敲打之意很明显——我的眼线无处不在,你莫想着搞小动作。


    唐璎毕竟没做过恶事,自然也没什么好心虚的,据实说道:“回大人,下官来建安前,曾在维扬府署任过职,姚大人时任知府,是下官的顶头上司,是以下官与他有旧后来我们一同调来了都察院,念着这份情谊,下官自认为于情于理都应当先去拜访他。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她这番话说的耿直却也让人挑不出错处,陈升也在一旁打起了圆场,“寒英见完姚大人后,便立刻问起下官总宪的值房在何处,想着下一个就要来拜访您。”


    曹佑并未搭理他,反而正视着唐璎,目露欣赏之意,“不卑不亢,当真是后生可畏,难怪赤芒和怀舟都看重你。”


    唐璎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宋怀州欣赏她她知道,可姚半雪…“姚大人?”


    曹佑点头,“姚半雪曾师承于我,‘赤芒’的字,还是我为他起的,


    “他目光扫向她身上的雪裘,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就连这狐裘也是我送他的生辰礼,他向来爱惜的很。”


    唐璎了愣愣,比起狐裘的尴尬,她更震惊于曹佑和姚半雪的师生关系。


    那日,姚半雪赶她下轿时,一怒之下曾对她透露过,他之所以会被调到都察院,是因为两位佥都御史接连死亡,左都御史身边无人可用,才不得不将他这个“最讨厌的故人”调回去。可两人既是师徒,姚半雪缘何会认为曹佑最讨厌他?


    等等…


    那日她似乎还说了句“曹大人要是知道调过去的是你这样的人,大概会很失望的吧”之类的话似乎正是她说完这话后,姚半雪才将她赶下去的如今想来,这两人之间怕是真有什么结,而她碰巧就踩到了他的痛处,才会引得他动怒。思及此,她竟难得产生了一丝愧疚之心。


    曹佑和唐璎寒暄着,一旁的赵琢插了进来,“我也觉得小章这事儿做的无可厚非。”他笑了笑,“总宪,比起她先拜访谁的问题,咱们还是先想想福安郡王的事儿吧,明日朝会,陛下还等着您的意见呢。”


    曹佑无奈地摇了摇头,“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


    唐璎走之前看了赵琢一眼,微微躬了个身。不得不说,比起曹佑这种让人捉摸不定的老狐狸,她更喜欢和这样的上司共事,这种人通常待下宽和,指令明确,以解决问题为主要目的,并不会轻易被冒犯到。


    两位都御史见完,按照官职高低,她该去拜访左、右副都御史了。姚半雪她见过了,宋怀州又不在,她接下来要见的是再下一级的佥都御史。


    一路上,陈升还不忘对她提点,“总宪大人看似刚毅板正,实则让人捉摸不透,指不定哪句话就在给你挖坑,你曾和她学生共过事,可能多少能了解一点。而赵大人这人呢,向来不太爱管人,只要你不做太过出格的事,他通常不会找上你,可你若是事情没办好,他一样不会心软。”


    这两人身上的特征其实她方才就看出来了,但陈升既然肯提点她,也是一片好意,她谦逊道:“多谢陈大人指点。”


    又问:“那两位佥都御史呢?大人可对他们二人有过了解?”


    陈升却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左佥都御史名封敬,是从别的地儿调来的,右佥都御史名罗汇,是都察院的老人,从前在我如今待的经历司任职,也是最近才升上来的。之前的两位佥都御史被人毒害后,这两人便先后顶了上来,两人的值房也在一块儿,我们一会儿见着就知道了。”


    听到“毒害”二字,唐璎突然敏锐起来,问:“去世的两位御史是被人毒杀的?”


    她记得在维扬时,姚半雪曾隐约提到过,两名佥都御史都是死于箭美人之毒,那这二人的死,会和朱青陌背后的人有关吗?


    唐璎的问题太过细节,陈升含糊道:“应该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这话说的笼统,但从他躲闪的眼神不难看出,这事儿影响不小。


    说完佥都御史的死,陈升又提醒她,“一会儿见了封御史,你记得多担待些。”


    “为何?”


    陈升叹了口气,“因为他是封嗣的嫡弟。”


    果不其然,封敬听到来访者的名讳后,清俊的笑脸上瞬间出现了裂缝,偏还故作惊奇道:“章寒英?”


    他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岁上下,容长脸,吊梢眼,说话时声音细细的,语气显得有些刻薄,“原来你就是那位连童试都未参加过,却一举被封了官的都事大人呐。”


    这话已是挑衅,他却尤嫌不够似的,“不过也是,连昔日的状元郎都能被你一介白丁定罪,你的本事也着实不小。”


    李胜屿的事是她揭发的,经此一事,封嗣恐怕此生都与仕途无望了,封敬作为弟弟,心里不爽快倒也无可厚非,可若是给她乱扣帽子,她也不想无故受着。


    “封大人这话言重了。”唐璎抬眼,平静地直视着封敬,“李翰林所犯之捉刀、受贿、杀人的罪,是经由天子亲派的钦差大臣——锦衣卫同知孙大人亲自审理的。连李翰林的老师宋大人都确认无误的事,若仅凭我这白丁的三言两语就能扭转黑白,大人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封敬面色一沉,不屑道:“谁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毕竟你这七品官怎么来的,自己心里清楚。”


    这就纯属胡乱指控了,唐璎都听笑了,“封大人,你我既是御史,当知道凡事都要讲证据,以免风闻奏事。封嗣的判决书已经下来了,而李胜屿所涉的几起案件目前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三司还在审,您若有异议,或怀疑有人从中作梗,自去向曹大人提便是。”


    “大胆!”


    这番话说完,封敬显然动怒了,怒目直视着她:“你七品,我四品,你敢如此跟我说话,当心本官以不敬的罪名参你一本!”


    这是想拿职权压她?


    唐璎内心冷笑,面色却淡然道:“下官无意冒犯,只是不想在受到不实指控时坐以待毙罢了。”说完,她又补了一句,“自然,您若执意要去陛下跟前参我一本,倒也无可厚非,权看陛下会不会为了我‘冒犯’您这点小事,撤了他下旨亲封的御史。”


    跟她显摆官威?且看官权是否能大得过皇权吧!


    她这一说完,封敬脸都黑了,还想再说点什么,隔壁的罗汇来了,还带了好些家乡特产。


    “封大人,这是我老家的乌石荔枝,仲夏采摘后一直存封在冰窖里头的,上个月才送过来。眼瞅着年关不是近了嘛,我老娘给我寄了好些过来,我也给您捎带了些,您尝尝。”


    罗汇是个机敏的,见封敬和唐璎之间的气氛不对,便直接无视了唐璎,转而和封敬说起了话。


    封敬脸色稍缓,“罗大人费心了。”


    陈升也适时提道:“姚大人方才有吩咐,让寒英午时三刻去值房找他。我让她时候差不多了就先去那边候着,可寒英却非觉得拜访了您和罗大人才算全了礼数,此刻也差不多到点了,您二位若无其他吩咐,我等就先告辞了。”


    陈升这话说的圆融,封敬冷哼一声,倒没再说什么,放二人离开了。


    出了值房,唐璎向陈升鞠了一躬:“多谢陈大人。”


    陈升扶起她,微微摇了摇头,“寒英,我问你,御史的职责是什么?”


    御史的职责是什么?这话姚半雪也问过她,她懂陈升的意思,回:“清吏治,肃官邪。”


    眼前的女子气质出尘,虽不是绝顶的容貌,却有着世间最为清绝的眉眼,陈升愣了愣,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坦言道:“你既知道,方才就不该顶撞封大人,他本就因兄长落黜之事还在气头上,你挨上几句便罢了,却偏生要顶上去,平白和他结了仇。”


    他顿了顿,“你莫忘了,御史也是官身。”


    陈升这话在理,其实她方才出来时就有些后悔了。李胜屿是杀害她师父的凶手,一旦有人为他辩护,她便会失了冷静,她不该的。与封敬的那番博弈,她虽在口头上占了上风,却不知道为以后埋下了多少隐患。


    思及此,唐璎敛眉,实心道:“陈大人提醒的是,下官往后定会注意。”


    “不错,还算听劝。”


    陈升满意地笑了笑,“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封大人就算要参你也得拿出证据来,否则就是风闻奏事。你没做错事,他便不能拿你如何。况且,若真出了事,上头还有怀舟顶着呢,这老头儿年纪也不小了,在都察院待的时间比曹大人还长,在陛下面前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唐璎笑着点了点头,“陈大人说的是。”


    她这厢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陈大人——章大人——”


    一个杂役打扮的小伙儿朝两人跑来,擦干头上的汗后,他将手中的布袋分给了两人,“这是罗大人给两位的乌石荔。方才二位大人走的急,罗大人来不及赶来,便托小的追过来了。”


    听了杂役的话,唐璎和陈升相视一笑。


    他二人的脚程不算快,若真想送,方才完全来得及。唐璎觉得有些好笑,罗汇这人倒是精,在值


    房的时候不送,偏要等两人走了好长一截才派小厮跟过来,生怕封敬看见了。


    罗汇的心思不难猜测,唐璎品级虽低,却是圣上亲封的官,与姚半雪和宋怀州这两位副都御史又有些故旧,他给她一介七品小官送荔枝显然是存了巴结的心思,而给陈升也送,则是为了让自己的心思看起来不要那么明显。


    可巴结归巴结,他又不想得罪封敬,所以方才在值房内看见她和封敬争吵后便选择直接无视了她,只同封敬讲话,事后又偷摸着送荔枝来,以示安抚之意,自以为两头都讨到了好,殊不知陈唐二人早已将他看穿。


    陈升接过布袋,故作惊喜地“嚯”了一声,露出和蔼的微笑,“这乌石荔据说是贡品级别的,真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享受这等好东西。”说罢,又悄悄对唐璎使了个眼色。


    唐璎自然也不会计较这些,眉开眼笑地接过布袋,“替我谢过罗大人。”


    杂役见两人神色无异,欣喜地回去复命了。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你家鸡辰时才起?”……


    隔日,唐璎戴上斗笠,挑了身干净的儒衫,去了毓德书院。


    毓德书院位于皇城东南角,有别于最高学府国子监,此书院是咸南首批采用男女同校制的学府,由天子亲设,取毓德流芳之意,里头所有生员皆为天子亲自录取,科考过后,结业后的去向也由天子定夺。


    参天古木下围了四五个人,其中有对男女正在争吵。


    “孙公子,我方才就说过了,我走过来的时候并未看到前面有人,并非故意惊扰到你的。”


    周惠搓了搓僵硬的手,一双狗狗眼冻得通红,显得十分无辜。


    看到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孙尧的态度稍稍软和了些,语气却依旧强硬,“你一句没看到就想了事?若不是你非要去拨弄那些枝桠,我的东西好端端的会被蹭成这样?”


    他摘下头上的耳暖给众人看,神态居高临下,“我这耳暖用的是上好的挹娄貂,足有七十五两银子呢!”


    陆子旭接过耳暖上下瞅了瞅,不嫌事儿大地搅起浑水,“嚯!还真是,这儿都开线了!”


    听了他的话,孙尧仔细一瞧,发现耳暖左边内侧的位置果真有一小块儿的线开了。这线开的不算严重,虽然不影响御寒,却十分影响美观,爱面子的孙少爷顿时怒火中烧,朝周惠吼道:“七十五两银,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你不赔今儿就别想走了!”


    一听到这话,周惠的眼泪立马扑簌簌往下落。远宁伯府本就重男轻女,她又是庶出,和兄长常年遭嫡母为难,在家的日子本就不好过,每月的例银更是少得可怜,根本赔不起这样昂贵的一副耳暖。


    正无助时,她的手忽然被一名女子握住了,那女子容貌清秀,衣着华丽,正是她的嫡姐周年音。


    “孙尧,你少在这儿耍无赖!”


    周年音替周惠擦干眼泪,柳眉倒竖,看向那不可一世的纨绔,“谁都知道书院入口处的树枝多,我妹妹若不拨开些走,看不清路是其次,一个不小心还会被枝桠划伤了脸。孙公子你站在背光处,树枝掩映下声儿都不吱一下,鬼知道那儿有人啊。”


    她从陆子旭手里抢过耳暖,上下打量一番,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况且这貂皮的线就开了这么一小块儿,其他地方又没坏,找个绣技好些的凤娘补补就成,孙公子你却张口就是七十五两。怎么,想讹人啊?”


    周年音毕竟是远宁伯家的嫡女,孙尧寻常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可他刚坏了心爱的耳暖,还被她当众训了一顿,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台,不由怒火中烧,“你也说了这儿是书院的入口,来往的人那么多,路又不是她一个人在走,我都站那儿小半个时辰了,怎么别人就没刮到我,偏生她就那么‘不小心’呢?”


    “还有,”他看了眼唯唯诺诺的周惠,又挑眉看向周年音,语带不信,“你说找人替我缝好,可万一你把我这耳暖拿去卖了,然后再弄副假的来忽悠我呢?”


    周年音被他的强词夺理给震惊到了,她一介闺秀,往来皆是知书达理的才子才女,鲜少遇到这般无赖的地痞流氓,一时竟有些语塞。


    她向不远处望去,只见寒松下立着一位白衣公子,他身型清瘦,眉目柔和,在雪中犹如孤鹤一般,瞧着似乎是个懂礼数的读书人,遂朝他喊道:“这位公子,你来评评理,这七十五两银我妹妹究竟该不该赔?”


    沈栋正赏着雪,本就觉得这伙人在一旁叽叽喳喳的甚是吵闹,见其中一位姑娘争吵中还捎上了自己,更觉烦闷,回了句“与我何关”便离开了。


    孙尧不认识沈栋,但这人既然能让周年音吃瘪,他心里就觉得痛快,遂对他的背影故意大声道:“公子说的不错!不是自己的事儿就该少管。”他瞥向周年音,眼神玩味道:“不像某人…分明不关自己的事儿,却还要强出风头。”


    孙尧的奚落让周年音羞红了脸,转眼又瞥见路口处走来一名头戴斗笠的青袍女子。她方才被沈栋下了脸,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寻外援了,刚想憋几句话再骂回去,那女子却朝他们走了过来。


    走得近了,女子的容貌也越发真切。她虽然一身素衣朴裳,却难掩五官精致,眸若点星,一身凛然尽藏眼中,周年音莫名就对她产生了一种类似信任的感觉,却又不敢贸然求助。


    那女子却兀自开口了,声音清冽,“我在一旁听了许久,大致也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她看向周惠,“孙公子的财物受损,你确实应当予以补偿。”


    周惠一听,眼睛更红了,周年音也拧起了眉,刚准备开口反驳时,那女子话锋一转道:“可这开线的部分确实微小,况且以这耳暖磨损程度来看,公子恐怕戴了也有些时日了,再让人全价赔偿也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女子看向孙尧,“孙公子不若就按方才那位姑娘所说,将耳暖拿去让凤娘修补,你若担心这姐妹俩调包,我可作为中间人,跟着你们一起去,届时若无法修复,补偿金再议如何?”


    见路边又蹦出来个多管闲事的,而且瞧这衣着打扮,竟连周惠都比不上,孙尧不屑道:“你谁啊?”


    唐璎刚想掏出都察院的令牌,却发现忘在官舍了,一时有些尴尬,正思索时,一旁的陆子旭瞪大了眼睛,“唐……”


    “嘘。”


    唐璎瞪了陆子旭一眼,示意他闭嘴。


    陆家的这位公子她很熟。陆阁老家共有三子,陆子旭在家中行二,是夹在中间最不受宠的那个,嘴巴又毒,人送外号“陆家嘴”,跟周长金、孙尧之流一样,是个“誉满京城”的纨绔。身为陆阁老家的儿子,巴结他的人不在少数,可他却偏偏同唐璎交情匪浅,不过这“匪浅”,起初主要还是他单方面的。


    陆子旭有个叫仇锦的青梅,比他大上几岁,他从小就暗恋人家。仇锦小时候身体不好,常常生病,陆子旭见唐璎医术不错,又是女子,便频频来她家骚扰她。无论刮风下雨,昼日深夜,只要仇锦觉得不舒服,她都会被陆子旭薅去仇府给人家看病。这一来二去的,她和陆子旭也混成了闺蜜。


    陆公子和她的好友关系一直持续到她婚后都未曾改变,即使彼时她已贵为太子妃,这家伙还是会死乞白咧地来找她给仇锦看病、跟她聊八卦,这段关系一直持续到她离宫去了维扬,两人才彻底失了联系。


    自请离宫后,唐璎走的时候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陆子旭都不知道。


    一别两年,也不知道这家伙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追到仇锦。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纨绔之间的惺惺相惜,见她瞪了陆子旭一眼,孙尧突然怒起,上前一把打掉了唐璎的斗笠,“看什么看!问你话呢!”


    斗笠掉落,被风吹了几步远,看到她光秃秃的头顶,众人震惊了表情,连孙尧都瞪大了眼睛,“你…”


    唐璎快走几步,淡定地


    捡起地上的斗笠重新系了上去,“来建安之前,我曾是出家僧。”


    听到“出家僧”三个字,陆子旭抿紧了唇,脸色变得十分复杂。


    方才斗笠掉落的一瞬间,他看得真切。昔日那个爱美的小姑娘,斗笠下的头顶光洁一片,许是还俗有几个月了,顶心还长出了一小截发茬儿,看起来孤零零的。


    她以前明明拥有那样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


    陆子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仅因为她的不告而别,还因她即使回了建安也不去寻他,摆明和他疏远了


    唐璎既然不愿在此暴露身份,他自然也不会戳穿她。见到她被欺负,他刚想教训孙尧几句,一名黄衣女子突然跑了过来。


    “阿惠——”


    周惠抬起头,看到熟悉的面孔,“书彤?”


    黄衣女子喘匀了气,抬眼便看到周惠哭的红肿的眼睛,愣了愣,温声道:“你怎么了?”


    她不问倒好,一问周惠又哭了起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我弄坏了孙公子的耳暖…”


    周年音一听不乐意了,“什么弄坏,不过是起了条线缝儿罢了,找个人补一补就好,况且阿惠也不是故意的,孙尧却非要我们全额赔偿。”


    李书彤越听眉毛皱得越深,肃容道:“孙公子,令堂生前还是个御史,一生清明,铁面无私,你却在此刻意刁难两个女子,传出去怕是会毁了她的名节。”


    “人死都死了,还谈什么身后名。”


    孙尧见又来了个多管闲事的人,本就不快,那人还提起母亲生前的事来闹他的心,不由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又是谁?”


    黄衣女子倒不怕这纨绔,见他不拿正眼瞧她,随即也瞪了回去:“漳州知府李有信之”顿了顿,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撇过头低声道:“我叫李书彤。”


    “原来是你。”


    听到这名号,孙尧彻底乐了,眼中是浓浓的恶意,“你爹还在大牢里坐着呢,你倒好,跑到这儿来呈英雄,可真是孝顺,知府大人若是知道你对他不闻不问的,怕是后悔生出了你这么个杂种,死了也不…啊你!”


    孙尧骂的正起劲,不防一个腾空被人往后狠狠摔了过去,落地后双手还被反剪住了。饶是浑身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仍嘴硬道:“我有说错吗?明明李悦才是李家嫡女,人家还是齐大人的外孙女呢,你的存在只会给李家蒙羞!”


    “孙尧!”


    这下连陆子旭都听不下去了,频频朝他使眼色,“李大人这会儿还没被判刑呢,况且李家人自己的私事儿,你在这儿瞎说个什么劲儿!”


    陆子旭这话一出,孙尧深觉自己失言,很快闭了嘴。他向前爬了爬,挣开李书彤的束缚,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站稳后,兀自将耳暖丢给周惠,“三日之内修好还给我。”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惠接住耳暖,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对李书彤微微一笑,哽咽道:“谢谢你,书彤。”


    李书彤笑了笑,“不客气,你昨日给我的膏子挺管用的,我腿上的红疹已经消了一多半了。”


    周惠点点头,“那就好。”


    方才孙尧将李书彤说的那般狠,她还以为她心里会有些不舒服,但见她笑容豁达,周惠也就放心了,慢慢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周惠和李书彤都是家中不被看重的庶女,有着共同的苦,偶尔遇上会聚在一块儿聊聊天。寄人篱下的日子,她们两人都过得不好,但唯一不同的是,周惠的嫡姐周年音对她很好,而李书彤的嫡妹李悦却不一样。


    李书彤的母亲李裴氏是李有信的元妻,曾出任过一方县令,两人有了李书彤后,李裴氏便辞了官,一心在家带孩子,而李有信恰在此时勾搭上了大理寺卿齐向安的独女齐素怡,并以生不出儿子为借口,将李裴氏贬为了妾,李书彤也由此成了妾生女。


    李裴氏不肯忍下此辱,咬牙带着女儿离开了李家,就此和李有信断了联系。从那以后,李书彤的身份就变得十分尴尬,还时常被似孙尧这般不知情的人说成外室之女。李裴氏去世后,这样的传言也愈演愈烈了。


    那厢周惠和李书彤正话着家常,陆子旭却垮着个脸看向唐璎,一脸“你欠我钱”的债主模样。


    唐璎咳嗽一声,看向别处,“陆公子,早课要开始了,夫子还等着我们呢。”这话说完,陆子旭的脸更色黑了,“两年前不告而别就算了,唐璎你…”


    唐璎“嘘”了一声,拉住他的衣角示意他小点声,“陆子旭,你先别急,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有些事儿我晚点再跟你解释。”


    陆子旭“哼”了一声,脸色缓和了不少,“你最好能解释得我满意。”


    辰时四刻,早课正式开始。


    毓德书院首届只收了八名学生,坐席也被两两分成了四组。唐璎和沈栋坐在第一排左侧,后头坐的是陆子旭和李书彤,周氏姐妹则坐在第一排右侧,后头坐的是孙尧和一名没来的学生。


    陆子旭对这样编排很是不满,他想跟唐璎挨着坐,对她旁边的沈栋提议道:“这位兄弟,我眼神儿不要好,你跟我换一下呗,我把作业借你抄。”


    沈栋显然也不想挪,一句“不好”就把他打发了。


    陆子旭还想再劝,夫子却到了。


    毓德书院重视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设置的夫子共有四名,两文两武,每日一文一武轮着上课。今日来的文夫子姓周,名周诚,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曾在文华殿为皇室宗亲讲过学,才学不浅。


    书院直属天子,不受各科管控,书院的夫子自然也都是皇帝精挑细选出来的。文华殿的精英不在少数,周诚之所以能得一席,还是得益于周家。


    周家是黎靖北母族远亲,一家之长早年因抗灾有功,被封为了远宁伯。


    三王相争时,远宁伯和钟谧一样,是扎扎实实的太子党。远宁伯年迈退出庙堂后,膝下的三位儿子便开始为他代掌家业。他嫡出的儿子有两名,嫡长子为锦衣卫指挥使周皓卿,辖两镇抚司,掌昭狱,是个令百姓闻风丧胆的存在。嫡次子周长金则是个蛮横无理的公子哥儿,凡他所到之处,鸡犬不宁。


    一个杀神,一个纨绔,这俩兄弟无论走到哪儿都叫人避之不及。


    即使上有兄长恶名在外,伯府两位小姐的名声却是不错的。周年音知书达理,周惠贤淑温顺,两人容貌出挑,又都是才女,前来求亲的人也不在少数。除此之外,周家还有一位真正的读书人——即远宁伯的庶长子周诚,亦是周惠的亲兄长。此人醉心于学术,为人低调,一身书卷气,很难让人将他和另外两位周家的嫡公子联想到一起。


    远宁伯府家规森严,嫡庶有别,远宁伯在朝时也很少将周诚和周家女眷带往宫宴等正式场合,因此唐璎只识周皓卿和周长金,并不认识周氏姐妹和那位新夫子。毓德书院名额有限,若黎靖北若有心想推行女政,按说有才的女子不在少数,周家姐妹能进来,怕也是借了周诚的光。


    唐璎心下感慨,黎靖北是懂加塞关系户的。


    “诸位,我是你们的先生,姓周,单名一个诚字,诸位往后可唤我周先生,或周夫子。”


    周诚约莫三十岁上下,一身简单的襕衫,气度从容,言语间既不至于失礼,也不过分热情。


    简单的寒暄过后,他讲起书院的规矩,“书院学子兼修文武两门,每日辰时至午时为文课,休息半个时辰后,未时和酉时为武课。辰时四刻,诸位需准时到各自的席位上做好,静候夫子的到来。下了武课后,诸位也需完成当日的课业才可离开书院的大门直至宵禁前半个时辰才会关闭”


    孙尧这厢才受完周家姐妹的气,见了周诚自然也不舒服,何况这夫子一上来就是一大堆规矩,字字句句都像在催他早起,听的他脑仁儿疼,不由嘟囔了一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虽说是嘟囔,这声儿却不小,连坐他对角的唐璎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周诚。


    周夫子倒也不觉得冒犯,他挑了挑眉,反问孙尧:“你家鸡辰时才起?”


    这话一出,陆子旭头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觉得这


    夫子还真有点儿意思,想起唐璎方才受的气,也跟着附和起来,“你是有多懒啊,得睡到辰时才起。”


    他伸出食指在孙尧眼前摇了摇,清了清嗓子一声,一本正经地教训道:“孙尧啊,我们作为学生已经是够幸运了。你想想那些住所远离皇城的大臣,为了赶早朝,丑时不到就得起”


    眼见孙尧瞪向他,陆子旭没给他回击的机会,“辰时还嫌早啧孙公子这话说的像是从未早起给长辈请过安似的,又或者说…”他看向孙尧,一双桃花眸笑的忒贱,“你们家晨昏定省都是从巳时才开始的?”


    这话摆明了在骂他不孝,孙尧羞耻心渐起,瞬间涨红了脸,“你…”


    陆阁老家的这位“陆家嘴”,寻常人对上准没有好下场,更何况还有刑部的仇锦护着他,平日里就更是肆无忌惮。孙尧虽霸道,却也忌惮他这张嘴,此时更是被他怼得说不出话来。


    两厢僵持片刻,周诚开口了,他扫视了一圈众人,声音平缓,“相信你们来之前都了解过了,书院每年都有结业考试,即一场实战训练,凡通过者,即可获得一个会试的名额,结业考未合格者,三年后也会有乡试的资格。”


    这点倒无需他说,书院是大多数学生正是奔着这点才来的。唐璎环顾了一圈包括自己在内的七名学生,分析起黎靖北选人的准则。这些学生中,有的自身就有实力,如早已中了举的沈栋和李书彤;有的是走了关系进来的,如周氏姐妹;而有的,则是立了功才破格被录取的,如她。至于陆子旭和周尧这两人的到来就显得有些离谱了


    正走神时,周夫子咳嗽一声,突然宣布道:“武学课的仇夫子晚些时候家中还有事,今日需提前上课,故此今日午休时间减半。”


    此言一出,除了陆子旭,众人脸上都是一副懊丧的表情。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你不说实话,姐姐打的就……


    因武学课提前,众人午膳都不敢多用,歇了不到一刻钟就匆匆去了演武场。


    毓德书院的演武场与寻常军队的校场不同,它占地不大,仅能容纳二三十人打斗,对书院的这几名学生来说倒是绰绰有余。


    此时积雪未化,武场的地还有些打滑。一排排武器前,一名白衣女子手持五尺长枪,背对众人而立,素色的发带随青丝翩飞,恣意又飒爽。


    “姐姐——”打远处跑来一人,扬声唤她,声音里满是雀跃之情。


    那人跑到跟前,气儿还未喘匀,脚一趔趄,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蹲儿,啃了一嘴雪泥。还没等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柄闪着冷光的银枪倒插在他面前,女子不怀好意的笑容在上空浮现,眼中隐含威慑。


    “陆子旭,你怎么叫我的?”


    她离得太近,寒香袭来,陆子旭险些乱了呼吸,他闭眸平静了半晌,撑着冰凉的雪地站起身,搓了搓手掌,从善如流地笑道:“是是是,仇夫子,我错了。”


    朔风凛冽,陆子旭一身灰布短褐,瞧着竟有些弱不禁风的病美人模样。演武场内当衣着轻便,不得穿厚裳,这是规矩。


    仇锦皱眉,指了指不远处的庑房,“武训还没开始,你先去那边儿的屋里头待着,别杵在我这儿碍眼。”


    听到这话,陆子旭脸上笑意更盛,“姐姐在关心我。”看到仇锦脸色越来越黑,又马上改口道:“是…是夫子在关心我。”


    仇锦看着他冻得通红的手,还有方才跌倒时被枯枝擦破的膝盖,叹了口气,俯身替他擦了擦,喉间有些干涩,“陆子旭你告诉我,你来书院是不是为了我?”


    陆子旭一愣,眼波微闪,转而嬉皮笑脸道:“姐…夫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来书院当然是为了学习的,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目的呢?”


    他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瞄了仇锦一眼,又将眼睛转向别处,“况且仇大人之死,陛下也未必会让一帮书院的学生来查…”


    仇锦始终绷着一张脸,乍一听见“仇大人之死”这五字,仍忍不住泄了几分气。


    陆子旭从小跟着仇锦一块儿长大,又心慕于她,见她这幅模样自然也明白她仍处于伤痛之中,不由放低了声音,“我入书院真的是来学习的你想啊,我爹三朝元老,满腹经纶,咱家唯有我兄长和我弟弟继承了他的才干,我呢,就是个文不识武不通的混子。我兄长过世后,弟弟也跟着去了北梁,反倒是我这混子成了家中的顶梁柱。”


    他眨了眨好看的桃花眼,满眼深情,“如今父亲年迈,我多少也得学点儿东西,弄个官当当,才不算辱没了陆家的门楣嘛。”


    陆子旭说着说着还咳了起来,仇锦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见他越咳越猛,她冷然道:“无论如何,陆子旭,我一早就说过了,我父亲的死因我自己会查,跟你没关系。”


    陆子旭背过身去,仔细不让自己咳出来的气过到仇锦身上,喘平后,眼见仇锦又要发火,连忙逃去了一侧的庑房,边跑还边嘀咕,“我的真是来求学的…”


    望着竹马清瘦的背影,仇锦的眼睛有些发酸。方才陆子旭说自己是个“文不识武不通的混子”,实则不然,这小子聪明极了。


    仇陆两家是邻居,他俩很早就认识,陆子旭小她一岁,生得玉雪可爱,从小见了她就爱姐姐姐姐地叫,她便也当他是个邻居家的可爱弟弟,时常给予照拂。


    小时候的陆子旭还不若现在这般高大,发育要比同龄人迟缓许多,以致常常受人欺凌,而仇锦自幼生的高大,又比那些人年长,是以每当她一出现,那些欺负他的人就老实了。见此,陆子旭曾真挚地恳求过她将那些人揍一顿,仇锦却拒绝了,她问:“他们打你了吗?”


    陆子旭为了替自己出口恶气,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真的?”


    陆子旭再次点头,却默默咽了下口水。


    仇锦顿了顿,而后皮笑肉不笑地挽起袖子,亮出手臂,“你不说实话,姐姐打的就是你了哦。”


    陆子旭彻底慌了,口齿都变得不大清楚,“没…没打。”


    仇锦的手落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目光温柔,“阿旭,做人要有度。若只是几句言语间的揶揄,咱们受着也就罢了世道艰难啊,往后你就会明白,祸起时最先倒霉的,往往是那些管不住自己口舌的。”彼时的仇锦已经中了举,被封为庶吉士,做的事情虽然微小,却也算半只脚踏进了官场。陆子旭没懂她的意思,便也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反而因为姐姐不帮他而起了反性。


    他陆家嘴,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仇锦虽然生的高大,早些年身子却不大好,陆子旭便跋山涉水到处去替她寻药,亲自熬好后给她,她喝完后却犯了敏症,调理了一个月才好。陆子旭知道后愧疚极了,往后也不再替她寻药,改为了寻大夫。


    有些大夫性子怪,不肯替人医治,陆子旭便使出他那狗皮膏药之术,谁不去就去谁家门口立着,出门也跟着,毫无隐私可言。许多大夫深受其害,唐璎也是其中之一。自打陆子旭认识了她,便成天往忠渝侯府跑,她嫁人后就往东宫跑。就这样,唐璎被迫成了仇


    锦的私人医女,硬生生地将她那羸病弱的身子给医好了。


    仇锦的问题调好后,陆子旭却垮下了。


    嘉宁十六年,陆家大公子陆嘉明突然暴毙于北梁,自此与故国断了联系。在与咸南失联的一个多月里,关于陆嘉明叛国的闲言不断,嘉宁帝无法,只能以送公主和亲为由遣人入北梁打探,以防敌国异动。为了自证清白,陆家主动请缨,然陆公年老,陆子旭本想代而为之,哪料却被自己的胞弟陆与沉抢了先,那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接过节杖,跟随宥宁长公主一道去了北梁。


    这是陆子旭一生的痛,亦是他饱受诟病的地方。世人皆怜陆公操劳一生,幸得陆嘉明与陆与沉一长一幼两位才子奉养膝下,得以安享晚年,哪料大公子不及而立之年便埋骨异乡,年幼的小公子赴兄后尘,为国葬送了大好的仕途,唯余陆家那个最不中用的二公子留在了建安,终日庸碌无为,靠着祖上的荫蔽过日子。


    近几年的流言陆子旭都独自扛过来了,可就在去年,福安郡王也不知发的什么疯,大冬天的竟将他推进了冰河里,等仇锦赶过去的时候,陆子旭已经快没了呼吸,虽然最后人是救上来了,可咳喘的毛病却是也落下了,病弱的人由仇锦变成了他。


    陆子旭回来后昏迷了三天,在他昏迷的日子里,仇锦一改“不许动武”的原则,一径冲去郡王府,拽起福安郡王的衣领就把他的头往冰河里摁,直至他窒息求饶才肯放过。


    那件事之后,仇锦被广安帝罚俸两年,在午门前枷号四个月。身为女子,仇锦本就是官场的异类,经此“一战”后,她更是成了逆妇的代表,在她受枷刑的那几个月里,辱骂声不绝。可只要有人敢在午门前骂她,就会被陆子旭以更具有羞辱性的话语给骂回去。从日升到日落,寒冬到立春,他就守在午门前,日日如此。


    那些人说不过陆子旭,便只敢在背后诽谤他是庸才,是逃兵,是陆家之耻。可不管世人怎么说,仇锦却清楚,陆子旭并不庸碌,他洞悉时局,见叶知秋的本领并不在他的两位兄弟之下,不然也不会来到这间书院


    “我就说以他的性子怎么会来书院读书,果然还是为了你。”


    朔风掠过,带起一阵刮骨的寒冷,仇锦思绪翻飞,最终归于平静。她将视线调转至前方,一名青衣女子踏雪而来,宽大的斗笠下,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章寒英。”这是她的自称。


    仇锦挑眉,“我知道,毓德书院从维扬招了个的学生,这事儿陛下同夫子们都有交代。”


    她将唐璎上下打量了一阵,笑道:“你这些年倒是没什么变化。不过‘寒英’这名字倒是有趣,我记得你膝伤之后极厌湿冷之物,缘何又爱上了雪?”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巧合罢了,这名字不是我起的。”


    仇锦笑了笑,没再说话了。


    唐璎就是喜欢她这点,对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从不多问,谈话时给足了对方安全感,可越是这样的人反而越不好亲近。比起仇锦,她和陆子旭的关系反而要好得多。


    想到陆子旭,唐璎思索道:“这家伙从前就讨厌读书,我虽不知他此番入学的目的,但想必是为你而来,若说你还有什么事儿是他放心不下的,那便只有…”她低下头,默默吞了下口水:“仇大人的事…


    “节哀。”


    似是看出了她的踟蹰,仇锦反而宽慰道:“你不必安慰我。有我在,阿父必不会枉死。”她顿了顿,“只是阿璎,你现在的身份是书院的学生,为了公平起见,有些事儿我不好说的太清楚,希望你能体谅。”


    仇锦都如此说了,唐璎也不是拎不清的人,遂不再追问,不过听到她说“为了公平起见”这几个字,又联想起上午周夫子说的书院规矩,她好似明白了陆子旭进书院的缘由。


    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戳穿,而是指了指不远处的几人,“仇夫子,学生们都到齐了,咱们开始上课吧。”


    仇锦在三司轮岗时曾跟着底下的人习过武,武艺上虽然算不得拔尖,但教起这帮学生来还是绰绰有余,毕竟来此读书的学生们都是冲着来年恩科的春闱而去的,没有人会去考武举。


    “我是你们的武教头仇锦,时任刑部主事,你们可以叫我仇夫子。”


    众人齐声应:“是!”


    仇锦生得高大,气势十足,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优美流畅,又长了一张尖削飒爽的美人脸,看起来威严又冷峻,众人对她的配合度明显比对周诚的要高很多。


    学生们依次排开后,仇锦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琢磨半晌后,道:“今日我们来做一项基本的体格训练——摔跤。”


    一上来就摔跤?


    众人还没来得及惊讶,仇锦已经开始了分组。


    “沈栋,你跟陆子旭一组。”


    “周年音,你跟李书彤一组。”


    “周惠,你跟孙尧一组。”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唐璎身上,“唐…咳咳寒英,你跟我一组。”


    众人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在场学生有七人,两两分组时,自然会有一人落下,多出来的那一人跟夫子组队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把周惠跟孙尧分到一组…


    孙尧这下是彻底得意了,他恶狠狠地瞪了周惠一眼,凑近小声道,“你放心,就算是女人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周年音担心妹妹,方准备走过去抗议,仇锦却按住了她,“你回去,这边我会看着。”


    夫子都如此吩咐了,周年音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担忧地看了眼周惠后,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仇锦丢给周惠一个鼓励的眼神,“尽力而为。”


    唐璎按照仇锦说的摆好架势后,忍不住问她:“为何要为难周惠?你不知道,她同孙尧…”


    “专心!”仇锦重重地敲了一下唐璎的手腕,疼的她立时咬紧了牙。她适时放开了她,不明所以地来了一句,“年轻人,有时就该摔打摔打。”


    须臾间,唐璎就听见身后传出了一声惨叫。


    她连忙转过身,只见孙尧完全被摔趴在地上,疼痛不止,一双惊惶又不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周惠,“你…”


    周惠也被他看的有些紧张,“抱歉,周公子,仇夫子让我尽力而为…”


    孙尧看着她这副惶恐又无害的神情,干脆闭着眼睛躺在了地上。


    “起来!”


    他尚未从被女人打趴下的阴影中恢复过来时,就被仇锦从地上一把撺了起来。仇锦拎起他,转身交给周惠,厉声道:“你们继续,不许偷懒!也不许给我放水!”


    周惠涨红着脸应了一生“是”,而后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仇锦回来后,唐璎问她:“你一早就看出周惠的天赋了?”


    仇锦点头,“不仅如此,我还看到你们今早在书院门口发生口角了。孙尧这小子品性恶劣,你们若公开与他争执,吃亏的是你们,可此处是演武场。”


    唐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此处是演武场,所以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公报私仇”,所以仇锦在看出周惠的武功底子后,才会给孙尧挑了这么个对手,所以她才会说出那句‘年轻人,有时就该摔打摔打。’”


    唐璎笑了笑,越发觉得陆子旭这爱慕对象有意思了,这般义气,也不枉她当年费尽心力医好了她的病。


    孙尧被彻底打趴后,周年音都惊呆了,“阿惠,我都不知道,你竟然…”


    周惠被她看得有些害羞,脸颊泛红,“我…我也不知道,我都是按照仇夫子教的做的。”


    周年音扯了扯嘴角,她看了眼地上灰头土脸的孙尧,实在无法想象平日里温柔腼腆的妹妹能把一个七尺纨绔打趴下。


    这厢,唐璎被仇锦摔


    打了几次后,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但也由此摸到了一些格斗技巧。


    终于,在下课前的最后一刻钟,她找了个空隙按住仇锦的肩膀,趁她尚且来不及反应时,一个过肩摔利落地将她掼到了地上。


    仇锦很快爬了起来,目露欣赏,“再来!”


    唐璎眼中闪过兴奋的光,几个回合之下,竟也有了酣畅淋漓之感。


    下完武学课后,众人早已精疲力尽,好在周夫子留的课业不算多,众人写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完成了。


    唐璎是最后一个走的,她走前还特意温习了一遍明天的书,张小满来找她时,离书院闭院已经不到一刻钟了。


    这位昔日的舍友笑眯眯地看着她,“章大人,姚大人有东西给您。”说着,她从怀中的包裹内取出一双干净的皂靴,“您试试。”


    皂靴簇新,靴面平整,是官制的样式,她穿上后竟觉得意外的合脚,不由有些感动,感慨道:“昨日我去领官靴时没遇上合脚的,只好勉强挑了双大的,还是姚大人想的周到。”


    这双靴子不仅大小合适,宽度也刚刚好,里头还加了绒垫,绵密的绒毛将她生了寒疮脚掌柔软地包裹着,暖和极了。


    姚半雪想的这般周到,应当是不打算与她计较了吧。


    唐璎心下一暖,问张小满:“姚大人可让你带了话给我?”


    听她一问,张小满显得有些犹豫,咳嗽一声,略带尴尬地回道:“姚大人说您鞋子太脏了,往后进出都察院不仅会污了地面,更会伤了他的体面”说完又嘀咕了句,“但是这绒面是姚大人亲自…”


    她后面的话唐璎没听清,但料想也不是什么好话,不过有这双鞋就够了。她笑了笑,“尺码很合适,替我多谢姚大人。”


    “是。”


    张小满离开后,她还没走出书院的门,康娄又找了上来。


    “娘…咳咳章大人,陛下传您去御书房。”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必要时若有人牺牲,我不……


    唐璎当了四年的太子妃,皇宫算是她比较熟悉的地方了,然而只限于东宫那一块儿,御书房她是从未去过的。


    她到时,天光已暗,屋外下起了雨,黎靖北一身华衣,独坐于窗前,隔着雨帘批折子。


    夜雨悬檐,泠然落地,夜星不见,唯余宫灯几盏。


    通传过后,喜云将她领了进去。


    唐璎躬身行了个君臣礼,“参见陛下。”


    黎靖北抬头,见她一身干爽,并未被寒夜的雨水淋湿,俊美的脸上不由浮起一抹淡笑,凭添妖冶之意。


    “莳秋楼一别后,你不愿随御驾一道回建安,朕理解。”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见了她嘴角的笑就没下来过,“你这回替朕办了件大事儿,可得让朕好好感谢你。”


    说罢,他将手中的奏折递给唐璎,“这是工部递上来的折子,说是三大殿的收尾工作做得不错,这田利芳委实是个能人”说罢,他又笑了笑,如春风拂面,“阿璎,多谢你为朝廷拉拢了此人,你想要什么奖…”


    “陛下。”


    唐璎打断他,顺带将手中的折子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田利芳是臣的旧友,得知皇上有意招揽此人时,臣的确有意游说了几句不假,但他愿入庙堂,主要原因还是想找赵太医为他祖母治病,况且…”


    她顿了顿,“臣不愿欠人人情。”


    她所说的“人情”指的是他在莳秋楼帮她挡刀的事,黎靖北自然也听懂了,微微垂下眼睫,声音中夹杂了些许失望,“你何必跟我分的这样清…”


    唐璎权当没听到,问:“陛下召臣来有何指示?”


    黎靖北有些失落,眸中的神色由柔转阴,对一旁的掌印太监吩咐道:“传膳吧。”


    说罢,他轻轻替她取下斗笠,拿出一顶素色幂篱,“清晨的事儿朕都听说了,孙尧虽有错,但书院不比别的地儿,你若成日在授课夫子面前戴着斗笠,确实有些欠妥,是朕思虑不周了。”


    斗笠下的女子容姿清丽,头顶光洁饱满,于昏黄的宫灯下泛着柔和的色泽,正中心的位置上还长出了一小截发茬儿。


    他笑了笑,俯身在她的发茬儿上虚虚拂了两下,眸光温柔,“这样也好看。”


    帝王的笑容有些晃眼,唐璎心口一紧,小幅度地动了动脖子,避开了他的碰触,“多谢陛下赏赐。”


    绢纱拂过她精致的鼻梁,露出清绝的眉眼,黎靖北愣了愣,耳根微红,低咳一声提议道:“两年前你的生辰宴…是朕搞砸了…你看今年除夕也近了,届时朕会再次设宴,若你得空,我们…”


    “多谢陛下好意。”唐璎再次打断她,眉目间隐隐有了些不耐烦,“臣近日学业繁忙,两周后还要入职都察院,怕是抽不出空来赴宴。”


    黎靖北的眸光忽然就暗了下来,沉默半晌,抿唇说了声“好。”


    他吩咐喜云去耳房取来一个包袱,咳嗽一声,“这是你回莳秋楼找朕那日落在马车上的,张己替你收着了。”


    唐璎摊开包袱,里头装的是件鼠灰色大氅,正是姚半雪甩她头上的那件,难怪她回府署后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原来是落在马车上了。


    她将大氅小心包好,“多谢陛下。”


    就在她即将收起大氅时,黎靖北突然按住了包袱的一角,狐眸中闪过寒光,语气却依旧如细雨般柔和,“朕若是没记错,赤芒那日穿的也是这身大氅。”


    唐璎顿了顿,强行将包袱从他手中抽出,刻意忽视掉他审视的目光,道:“那日雪大,姚大人见臣穿的少,便将自己的外衣借与了臣。”


    这大氅其实是姚半雪赶她下轿时顺手扔给她的,可她不想败他名声,便谎称是借给她的。反正如今无论她怎么说,与谁走得近,黎靖北都没有立场同她置气。


    果然,黎靖北听后沉默了许久,并没有说她什么,唐璎再次反问道:“陛下召见臣是…”


    见她又挑起了话头,黎靖北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哑,“毓德书院的结业条件,周诚应当已经同你们讲过了。”


    唐璎点头,“周夫子说是一场实战考核,但详细情况却并未明说。”她顿了顿,“臣猜测,可能与仇大人之死有关。”


    黎靖北有些讶异,“你见过仇锦了?”


    “嗯…”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仇夫子身为书院的夫子,向来包元履德,公正守信,她并未向我透露过什么,是我自己猜到的。”


    黎靖北抿唇,“朕又没说要罚她…”


    他咳嗽一声,“既然她不说,那朕来说,反正朕也不用守师德。”


    唐璎惊讶地抬眼,还待说什么,御膳摆上来了。


    黎靖北给她夹了一块儿羊腿,示意她坐过来,“先用膳。”


    御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槽琼枝、鸡丝面、煎豆腐、羊四软、五味杏酪鹅、紫苏虾,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此外,膳桌的最上角还摆了两碗暖胃的生姜红枣茶,并着几块儿色泽鲜丽的栗子糕。


    这满满一桌菜,将唐璎看的瞠目结舌。


    黎靖北还是储君时就奉行节俭,东宫众人偶有聚餐,宫人备菜时也都是秉持着一人一菜的原则,最多再加一道甜品,这项规矩他们守了四年…而今他们不过两个人,膳桌上却摆了六道菜,而且全是她爱吃的。


    羊四软和紫苏虾,是她伤了膝盖后御医建议进补的,生姜红枣茶,是她冬日用膳后必须要饮一盏的,还有那盘她永远都吃不腻的栗子糕…


    唐璎心中一酸,未曾想他还记得她当年的习惯。


    可这又算什么呢?怜悯?求和?


    唐璎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一别两年,维扬再遇时,黎靖北对她的好她不是感受不到,只是不敢去深想,不愿去细究,好似这样她才对得起她流放的姐姐。


    她心头思绪万千,黎靖北却恍若未觉,夹了筷鸡丝给她,“一年前,福建道巡按【1】寿安康巡视漳州时,得知漳州知府李有信勾结当地胡人贩售箭美人,消息一经证实,他当即上报了朝廷,数日后,李有信被


    下狱。”


    箭美人一早就于嘉宁年间被列为了禁毒,在江湖上失传已久,这会儿却频频流通到市面上,也难怪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只不过…


    唐璎惊讶,“漳州知府李有信?”


    黎靖北点头,“没错,正是李书彤的父亲。”


    他顿了顿,“或许是预测到自己将来有难,李有信早在数年前就和李书彤切断了父女关系,李裴氏离开李家后,带着女儿回了蜀地的娘家。”


    唐璎顿了顿,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黎靖北续道:“母亲亡故后,李书彤得知了李父亲下狱消息,只身赶来了建安,面圣时,她并未为李有信辩解一句,只提出了想要入读毓德书院的请求,朕应允了。”


    唐璎放下筷子,忽又想起了孙尧在书院门口对李书彤的辱骂,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渐渐失了胃口。


    黎靖北见她不动筷了,又夹了些笋丝给她,“数日后,李有信被囚,死活不肯说出背后主使,朕让人将他从刑部的牢房转移到了昭狱,由锦衣卫亲自刑讯,念及他患有旧疾,朕让周皓卿免用重刑。”


    说到这里,他神色一暗,“可就在昨日,他还是想办法自尽了。”


    唐璎心下一凛。


    正如姚半雪所说,箭美人的毒制取不易,若想大量提取,必需耗费足量的人力财力。更何况连朱青陌这样的高官都有靠山,更遑论李有信这样一个地方知府,也难怪黎靖北会这般重视。


    唐璎问:“陛下心中可有可疑人选?”


    黎靖北默了半晌,道:“有怀疑的人,但不确定。”


    他续道:“李有信下狱后没多久,寿安康忽然被举报贪污,锦衣卫在他福建老宅中查出白银万余两,地契十余张,而这些白银,根据铸造的编号所示,恰好是嘉宁二十年洪灾时,朝廷拨给苏州的赈灾银。”


    这时机不可谓不巧。


    先不说寿安康是两朝忠臣,单说他前脚写信举报完李有信,后脚就被人举报来看,这事儿就十分蹊跷。


    黎靖北:“有举就有查,寿安康被押进刑部大牢后,由刑部尚书傅君亲自审理。按理来说,此案牵连复杂,本该由三司会审,齐向安却以大理寺积案过多为由百般推攘,而都察院那边,总宪的态度也模棱两可,以致案子拖了一年多都没个结果,就在朕准备召集九卿圆审【2】时,刑部却告知朕,寿安康已经被处斩了。”


    唐璎震惊,“大理寺尚未复核,刑部的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大理寺少卿董穹是黎靖北的人,若寿安康的案子走正常程序进入复核流程,董穹必然会介入,而帝王的眼线一旦渗入,寿安康也不会不声不响地丢了性命,况且刑部并没有行刑的权力


    黎靖北摇头,“事情坏就坏在这里。”


    得知寿安康被处斩的消息后,皇帝大怒,问罪刑部时,傅君却声称寿安康的死是由帝王亲自批过的,批斩的文书上还留有御印。


    黎靖北调来文书一看,发现邢犯的处决名单上并未出现寿安康的名字,方想问责,傅君却道:“寿御史所贪巨著,罪证确凿,依律当斩。刑部在录入死囚名单时,因‘寿安康’三字太过吉祥,员外郎便将他的名字改成了‘赖浊’【3】。可早在这之前,另一位被定了秋后处斩的死囚也叫‘赖浊’。行刑时,司狱弄错了人,寿安康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带去了刑场,成了刀下亡魂。而改了他名字的那位员外郎,却突发心梗,暴毙在家中。”


    原本事情到这儿就已经够蹊跷了,黎靖北又道:“包含‘赖浊’名字在内的那份处决名单,是由月夜呈送到御前的,可就在这不久,月夜却“不慎”磕到了头,死在了宫外的官舍内,次日清晨,左佥都御史仇瑞也被人发现横死家中。”


    闻及月夜之死,唐璎一窒,“听说陛下封了她做外廷官?”


    宫女、太监,甚至有品级女官都只属于内廷,至于外廷一个仇锦已是不易,若再来一个女官,想也知道黎靖北顶着多大的压力。


    黎靖北颔首,“她有这个才学,担得起。”顿了顿,似面有憾色,“只是改革并非易之事,若想推她去做更高品级的官,朕还需努力。”


    他的目标很明确,女官机制改革的基石就是开办女学,女学推行都受阻,那他就从男女混合制的学院着手,先将部分女子力量渗入进去。


    唐璎佩服这位君王的韧性,同时也心痛于月夜的遭遇。


    她曾经的这位侍女,原是嘉宁年间的状元,后因不知名的原因入了宫,被她选为了侍女。月夜此人为人谨慎,话不多,从不与她袒露心迹,也甚少替她分忧,份内的事却做的很周到。她与月夜虽算不得亲近,但毕竟相处了四年,乍闻故人死讯,说不伤感是假的。


    寿安康,李有信,刑部员外郎,月夜,朱清墨,仇瑞,葛留…这么多条人命,朝夕之间说没就没了…无形之中似乎有一只大手,狠狠地扼住了咸南的咽喉,亦或最高统治者的咽喉。


    她看向黎靖北,他一身紫色华衣,身形颀长,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案上的残菜。宫灯下的他俊容中透着安逸从容,似乎世间万物都抵不过面前的这一桌饱饭。


    唐璎明白,机敏如他,未必不曾察觉到这临近的危机,只是任何东西,与他“天下大同,物阜民安”的政治理想相比,似乎都算不得什么,就连她也是如此


    “怎么了?”


    黎靖北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稍显窘迫地问道。


    唐璎摇摇头,忽然问:“陛下怀疑傅君吗?”


    黎靖北夹菜的手顿了顿。


    她这一问问到了重点,傅君是刑部尚书,而死掉的那些人,除了朱青陌和都察院的两位佥都御史外,似乎都与刑部脱不开干系。


    黎靖北意有所指道:“李有信原先在漳州不过是个推官,搭上齐向安后,他将自己的元妻,也就是李书彤的母亲贬为了妾,转而迎娶了齐向安的女儿齐素怡为妻,生下了“嫡女”李悦,李悦及笄后,又嫁给了傅君。”


    唐璎愕然,李书彤的身世她早有耳闻,可没想到那个抢了她母亲正位的女人竟会是齐向安的女儿齐素怡。


    又是齐向安那个伙同朱青陌间接害死江家父子的人…唐璎捏紧了拳。


    朱青陌临死前曾向黎靖北坦白过,虽然科举受贿一案是他策划的,但箭美人之毒却是由齐向安提供给他的,他不知道毒是从哪儿来的,也不敢去问,每月只会乖乖地等着齐府的人将毒药送来,必要时再为自己牟私。


    黎靖北彼时苦于证据不足,又恐打草惊蛇,便没有直接拿了齐向安来问话,只派人密切关注起他的动向。哪知他这一放,竟一连牵出了两位佥都御史的死。而这个刑部尚书傅君,也是块儿不好啃的硬骨头。


    两人用完膳,唐璎看向黎靖北,眸光透彻,“我知晓陛下今夜召我来的用意了。”


    她缓缓站起身,认真地施了一个君臣礼,肃容道:“陛下,古月姐姐的事始终是臣心头的一个结,此事陛下有负于臣,也注定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了。在答应陛下回建安前,臣曾默默起誓,往后在官场,臣不会再像从前在东宫时一样,所思所行皆以陛下的利益和安危为先”


    唐璎抿紧了唇,神色坚毅,“如今,我想肃清官场,不仅是为朝廷,为社稷,更多的是为了像师父和江临那样枉死的百姓。”


    黎靖北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眼神笃然,鹿眸晶亮,与两年前相比,不…甚至与他认识了十数年的那个姑娘相比,都很不一样了他忽而心中一空,一阵隔世般的恍惚感扑面而来。


    唐璎脚步铿锵,缓缓走近御座上的君王,“陛下虽有负于我,却不曾负过天下百姓,我一直相信您是位明君。如今我与陛下目标一致,又是陛下所封御史,是以在利民一事上,我愿为陛下手中剑,马前鞍,为我咸南官场激浊扬清!”


    这次,她没有自称“臣”,一个“我”字足显真诚。


    黎靖北呼吸一窒,忍住胸臆间的钝痛,一步步走向她,声音轻柔得仿似生怕惊扰了梦中人,“阿璎,我不要你做我的手中剑,马前鞍。”


    他微微颤抖着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同望向雨后的繁星,“我想让你做我的同行者,与我一同守护这咸南的江河。”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润,带着熟悉的包裹感,唐璎微微一挣,却没有立即甩开。


    黎靖北注视着身旁的女子,露出了离别两年来最为畅快的笑容,“就当是我的私心吧,必要时若有人牺牲,我不希望那个人是你。”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故人无恙,余心安矣。”……


    次日一早,唐璎戴着幂篱去了书院。


    黎靖北赠她的这顶幂篱是轻容纱制成的,白纱上勾着金线,对侧开了条细缝,可露出面容,绢纱薄如蝉翼,即使是夏日戴着也不会觉得闷热。


    孙尧见了她,本想剜个白眼,一想到陆家嘴的毒舌又生生止住了,还道了声“早安。”


    辰时三刻,学生们都陆续到齐了。


    书院的夫子分阴阳数日授课,阴数日【1】授课的是文夫子周诚和武夫子仇锦。今日是阳数日【2】,另外的两位夫子将会到来,此外,太师陆讳也会亲临讲学。


    唐璎才放下书册,忽然发现孙尧旁边多了个人,正歪着脑袋呼呼大睡,她猜测或许是昨日缺席的同学,便没有打扰,整理好蒲团后落了座,还没坐稳,侧后方突然响起一道惊喜的嗓音,“阿璎!”


    这声音有点儿耳熟。


    唐璎侧过身,只见一衣冠不整的蓝袍公子正一脸惊讶地看向她,该男子手上拿着一把折扇,脸上的脂粉盖得比女子还厚,头上应当是抹了桂花油,隔得老远都能闻到香味,这身打扮,足以称得上是“油头粉面。”


    这人她很熟悉,远宁伯家的小公子周长金,既是建安远近闻名的纨绔,也是被她从小欺负到大的冤大头。


    周长金见她回过头,更是惊喜,方准备再说几句,被陆子旭抢了先。


    “周长金你瞎啊,”他指了指唐璎,面含警告,“你看好了,这是书院从维扬招来的学生章寒英,不是你那些‘阿莺’‘阿燕’的秦淮老相好。”


    唐璎知道陆子旭有心替她遮掩,不由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却遭了他一个白眼。陆子旭凑到她旁边小声道:“别以为我帮你就是原谅你了,两年前你不告而别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陆子旭说完后,周长金见唐璎没反应,随即明白了她想隐瞒身份的想法,立马跟着补了一句,“哦…我看错了。”


    说完后,又觉得陆子旭方才的话下了他周小公子的面儿,不甘示弱地回怼道:“陆子旭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说小爷瞎!”


    陆家嘴头都没抬,“说你瞎的东西。”


    两人吵来吵去,一旁的孙尧也开始不耐烦了,“狗叫什么,再吵都出去!”


    这话说完,周长金和陆子旭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发动了新一轮的语言攻击。看着这三个纨绔你来我往争执不下,唐璎叹了一口气,逐渐明白了黎靖北挑学生的标准。


    君王想要推崇女官,就要兴办女学,仇锦、李书彤两人本就是女子中的翘楚,又加上两人的父亲似乎都跟寿安康的案子沾点儿边,黎靖北将两人调进书院倒也合乎情理,她自己则是因为立了功被才得到的入学机会。至于陆子旭,他的父亲是三朝元老,兄长又为国而死,以他这样的身份若是有进书院的想法,黎靖北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而另外一位则比较特殊…


    唐璎的目光落到她的同席身上,这人身上的气质太过清冽,与书院众人格格不入,倒与姚半雪有几分相似。


    沈栋的堂兄是刑部左侍郎沈知弈,沈知弈为官虽然清廉,却在三王相争时投靠过靖王。原刑部尚书致仕后,顶上来的却是办事能力远不及沈知弈的右侍郎傅君,不少人因此为沈知弈叫屈,言新帝心胸狭窄,排挤旧臣。如此一来,沈栋的入学则恰好可以作为帝王平息舆论的手段。


    至于孙尧和周家的三位,则纯纯属于皇帝的关系户。孙尧是孙贵人和孙少衡的庶弟,也算半个天子亲家,而远宁伯府的周家三兄妹则本身就是先皇后清格勒的远亲。


    学生资质这般良莠不齐,如此来看,黎靖北建书院的目的还是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


    “肃静!”


    唐璎走神期间,授课的夫子似乎是到了,周陆孙三个纨绔立刻停止了争吵。


    夫子的声音十分耳熟,多年前她似乎在梦里就听见过,声线纯澈,似泠泠甘泉,又似滔滔江流,带着她年少时的不甘与落寞,一同汇入记忆深处的邗江边。


    唐璎难以置信地抬起眼,那人也恰巧朝她看来,视线相交,两人俱是一怔。


    唐璎首先回过神来,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很快别过眼去,那人却朝她望了许久,久久不能回神。


    “夫子?”


    李书彤见他盯着唐璎看了好一会儿,出声提醒道。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匆匆收回目光,走向讲席。


    “我是诸位阳数日的文夫子墨修永,主讲《策问》和《五经》。”简短的介绍过后,他在木板上刻了个“墨”字,字写得歪七扭八,春蚓秋蛇,似信笔涂鸦。


    故人身姿挺拔,眉眼如旧,“修永之墨,乃墨子的墨,并非莫仲节【3】的莫。”


    短短一个字,墨修永却写的十分吃力,底下的周长金见了嘀咕道:“就这还广安元年的状元呢,我的字都比他写得好。”


    一旁的孙尧也难得没反驳他,“是啊,古往今来不论乡试还是会试,卷面字迹皆注重楷法遒美,就夫子这字,考官见了难道不会直接让他黜落么?”


    周长金深以为然,小声道:“下次我爹再骂我字写得跟鸡爪爬的,我就把这这位夫子的‘墨宝’拿给他看。”


    这二人你来我往的一番言论,字字句句都似刀般扎在了唐璎心口。她情不自禁地看向墨修永的手,胸间似被毒药浸过,翻涌起密密麻麻的钝痛。


    他的手修长好看,骨节分明,手腕处被烈焰灼伤的痕迹淡了许多,粗看瞧不出什么异常,但是她知道,维扬的那场大火之后,他的手腕骨节破损,再也无法作画了,甚至连写字都要比寻常人慢上几分,更遑论字迹的优劣程度了。


    那双挥洒自如的国手,终因她而废,如今却还要因此而受辱。


    唐璎暗自捏了紧拳,看向周长金,强作镇定地微笑道:“周公子,远宁伯那副引以为豪的《少年游春图》,正出这位夫子之手哦。”


    周长金听言自是不信,“那可是‘玉石先生’的大作,我爹去墨居馆费了不少周折才求来的,那馆主原先还不愿意卖呢,你…”


    他话说到一半,见唐璎神色认真,不似有假,再加上她从小对他的“压制”,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怎么可能…”


    唐璎垂眼,她十五岁那年,墨修永曾赠过她百余幅画,那幅《少年游春图》就是其中之一。嫁入东宫后,黎靖北曾在她的旧物中无意间发现了那些画作,隔日她就将描了自己的丹青像全部烧毁了,余下的都寄回给了他,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直到三年前,她在远宁伯家看到这幅画,才惊觉他居然已经转售出去了。


    心思敏捷的陆子旭自然也猜到了其中的关联,他哼了一声,对周长金不屑道:“怎么不可能,墨夫子肚子里若是没点儿货,陛下凭啥让他来教我们,你可清醒点儿吧,别被脸上的脂粉糊了脑子。”


    周公子挨了呛,心里自然不舒服,又碍于墨夫子的面儿不敢在课上大声嚷嚷,吸了一口气又给憋回去了。


    众人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玉石先生是近几年兴起的妙手,他所作的丹青笔触细腻,挥洒自如,断连辗转间,深浅墨意变化无穷,气象万千,似滚滚江流倾泻,又似朗朗明月入怀,千回百转间,意趣盎然,实在让人很难将他和这位信笔涂鸦的夫子联系到一起。


    孙尧见陆、周两大纨绔接连在唐璎这儿吃了瘪,又想起昨日回家后兄长孙少衡对他的一番警告,越发看不惯这女尼来,出言挑衅道:“你说是就是啊,你如此了解墨夫


    子,莫不是从前跟他有过什么不解之缘?”


    “放肆!”


    说话的是周年音,她一介淑女,自幼读圣贤书长大,忍他这般流氓作风很久了,“孙尧,你自个儿成日眠花宿柳就罢了,此处是书院,少拿你脑子里的那些秽物玷污寒英和夫子的名声!”


    孙尧嘲讽一笑,本想拿更恶毒的话骂回去,一抬眼却瞥见同样对他怒目而视的周惠,立时就歇了心思。原因无他,他打不过。


    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墨修永淡然道:“《少年游春图》确实是我年少时的画作。”


    他顿了顿,“七年前,为救故人,我的手在火场中被横梁砸伤,断了腕骨,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后来我家道中落,便开了那间墨居馆,幸得故人寄来的几幅旧画,才勉强凑够了进京赶考的盘缠。”


    听着他淡泊的叙述,唐璎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这是她年少时心仪过的男子啊,曾几何时,他也是孙尧这般轻裘缓带的纨绔,向来得理不饶人,言语间容不下半点中伤她抬头看向眼前的人,故人风采依旧,却不知何时起褪去了少年意气,多了几分沉稳和隐忍,让她很陌生。


    李书彤也是读书人,听了他求学的故事,佩服之余不免感到遗憾,“墨夫子才华盖世,考取状元已是不易,未曾想您手伤前竟还是如此天赋异禀的丹青大家…”


    她摇了摇头,“此番际遇,实为可惜。”


    “不可惜。”


    墨修永微微一笑,眸光温和,又有了邗江边那个紫袍少年的影子,“故人无恙,余心安矣。”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拙荆来给我送膳了。”……


    故人无恙,余心安矣。


    这是故人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对她的告别,唐璎听出了他言语间的豁达之意,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东宫四年,她早已放下了对他的怨恨,也不再执着于年少时的伤感,唯余的一点愧疚,也在他说完这短短的八个字后烟消云散。


    她和他,既是兰因絮果,也算有始有终。


    正式授课前,墨修永为了摸清众人的水平,准备了随堂小测。


    他走下讲席,为学生们一一分发试卷。发到唐璎这里时,她伸手去接,指尖无意间刮过他的掌心,墨修永微微一颤。


    唐璎也是一僵,霎时缩回手,眼神无意间瞥见他手腕间的那道伤口。疤痕不深,烙印却像是永久的。


    她抬眸,方想说点什么,墨修永朝她投来一个宽慰的眼神,示意她说什么都不用说,他的眸子干净清澈,一如往昔。


    唐璎了然地点了点头,俯下身去答题。


    忽然,朔风扬起,唐璎的试卷被吹到了雪地上,两只手同时捡起,视线再次相交,墨修永率先松了手。唐璎拾起试卷,对他回了个微笑,却将墨修永看愣了。


    日曦下,女子眸光流转间,眼若星辉,面似春杏,一如邗江边那个浣足的少女,让他恍若隔世。经年过去,她嫁过人,而他也有了家室,再也无法像从前一般毫无顾忌地为她作画拾栗了。


    其实不难看出,她早已放下了,而她也以为他放下了,这都是他想让她看到的,至于是不是真放下,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若不是因为那件事…


    墨修永捏紧了拳,掩去眼中的愧疚与阴翳,漠然走回了讲席。


    两柱香后,众人答题完毕,将试卷交了上去。


    墨修永翻阅完,眼神扫过众人,淡然道:“礼闱与乡试一样,主考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而你们的对手,皆是寒窗十余年的举人,我刚刚看了诸位的答卷…”


    他顿了顿,将视线定格在周陆孙三人身上,意有所指道:“各位的实力有些参差,如此一来,我便只能因材施教。”


    陆子旭不解,“夫子何意?”


    墨修永合上试卷,解释道:“简单来讲,我会根据你们每个人的能力单独布置课业,往后的教学也改为答疑的形式,每人两刻钟。每月的初三和十五是我的休沐日,你们于课业中若是有不解的,也可在这两日来府上寻我。”


    因材施教的得益者自然是那些一心向学的“材”了,如此一来,周陆孙这些来混日子的纨绔便会十分不满,何况他陆家嘴本也不是奔着读书来的,自然不想承担这些额外的学业任务。


    陆子旭首先抗议道:“夫子,我有异议。”


    墨修永眼皮都没抬,“陆夫子一刻钟后到,你有异议去跟他说。”


    陆子旭眼睛都瞪大了,“什么?!”


    唐璎也有些惊讶,书院常规授课的夫子只有四名,陆阁老虽然名义上也挂了书院夫子的头衔,却鲜少参与正式讲学,只偶尔来授几回课,她原以为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没成想开学的第二日他就来了。


    巳时一过,陆夫子就到了。


    陆讳乃三朝老臣,曾官至太师,享誉天下,如今内阁中仍有许多人是他的学生。他一来,众人皆恭敬垂首,起身行礼,唯有陆子旭一人满脸惊异:“爹!”


    陆讳看都没看他,对众人笑道:“诸位不必如此多礼,毓德书院是我协同陛下开办的,诸位既入了学,往后就都是我的学生了。”


    听了这话,众人眼中皆露喜色,就连唐璎和沈栋都愣在了原地,李书彤、孙尧和周氏姐妹更是涨的满脸通红。


    人家陆讳是什么人,陆讳的学生又是什么人,先不说内阁的那些能臣,就连他们在文华殿侍讲过的周夫子,以及当朝状元墨夫子,都曾拜过这位名儒为师。


    陆讳的这些门生,都是他们这辈子永难企及的天上人,他们作为世家女眷、豪门庶子,无论在外头多么风光,在仕人眼中不过都是些毫不起眼的存在,如何能与陆阁老的弟子们互称同门、并驾齐驱,而如今,这位年近古稀的大儒却说他们都是他的学生……


    身份认同带来的惊喜远胜过其他千言万语,以至于在墨修永再次说起因材施教的提议后,竟无一人反对。


    不愧是三朝元老,当真是拿捏人心的一把好手,唐璎暗自对这位新来的老师感到佩服。当然,佩服归佩服,不代表她原谅了他女儿当年的纵火行为。


    陆讳也看到了她,似是知道她所想,只微微颔首,便转过头去看其他学生了。


    按理来说,教过诸多翰林的大儒讲起课来势必晦涩难懂。陆讳授课前,众人本还有些紧张,可听进去之后,却发现这位名儒讲的知识十分有趣,从志怪小说到各方风土人情、奇闻趣事,有时还会谈一些佛法,字字珠玑,内容深入浅出,意趣横生,就连周长金这般不学无术的公子哥都都听得津津有味。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陆讳走下讲席时,众人还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他和蔼地笑了笑,提议道:“正巧我今日得空,诸位若是不介意,可与我一同用膳。”


    与陆夫子用膳是莫大的荣幸,众人自然不会拒绝,李书彤见一旁的墨修永不着一言,提议道:“墨夫子不若同我们一起?”


    墨修永摇摇头,“多谢美意,不必了。”他颔首,看向前方的大树,“拙荆来给我送膳了。”


    众人将视线调转过去,只见枯枝掩映间,一名女子踏雪而来,身姿款款,步态婀娜,秀眉芊芊,鬟髻高束,额上的金花钿流光婉转,是高瘦而雍容的美人儿。


    李书彤见了打趣道:“师娘当真美若天仙。”


    墨修永闻言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唐璎回过头,目光也落在了那女子身上。钟令姝,当朝首辅兼尚书令钟谧的女儿,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于广安元年嫁与新科状元墨修永,尔来已有两年…


    那厢,钟令姝将食盒递给墨修永,低声道:“夫君,尝尝妾的手艺。”


    墨修永从善如流地接过,脸上泛起浅浅的笑意,笑却不达眼底,“辛苦你了。”


    见他满意,钟令姝亦跟着笑了笑,忙说:“应该的。”忽然,视线扫到不远处的唐璎,神色瞬间一僵,她怎么也…


    嘉宁帝还在世时,钟令姝就因着钟太后这层关系常常入宫探望,自然也认识久居东宫的唐璎,此时见到她,眼中划过一丝惊讶和厌恶。


    墨修永领着一干学生去了膳房,她截住唐璎,笑道:“娘娘怎么也来书院了?”


    嘉宁二十年,太子登基后封赏了东宫的一众妃


    嫔,唐璎并不在册,就算废妃的旨意始终没有下来,她也早就不是什么“娘娘”了,钟令姝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才会借机讽嘲讽她。


    唐璎的内心叹了口气,其实她跟这位钟家小姐原本无仇无怨的,坏就坏在她妹妹姜芙曾“毁了”她姐姐的姻缘。


    这事儿说来还挺曲折的。维扬的安国公世子原先是姜芙的竹马,两人谈婚论嫁时,世子为了权势又勾搭上了尚书令家的嫡长女钟令妤,也就是钟令姝的姐姐,姜芙得知后立马就同这位世子断了关系,哪料这世子失去后追悔莫及,仍旧对她纠缠不休,那厢又始终不肯娶了钟令妤,钟令妤无奈之下,最后只好含恨嫁给了远宁伯的嫡长子周皓卿。


    姜芙手巧,她充任允棠阁掌柜时,曾没少为这位钟二小姐作过妆,两人其实算得上是朋友,也不知钟令妤跟钟令姝讲了姜芙多少坏话,才会让她连带着对自己都痛恨不已。


    钟令姝讥讽唐璎,唐璎自然也不会让她得逞,笑了笑,“我来书院自然是为了进学,而钟小姐今日来恐怕不是为了给夫君送膳那么简单吧。”她说完,还意味深长地朝沈栋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钟令姝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你…”


    全建安的人都知道,钟令姝嫁人前曾心仪过刑部的沈知弈,而沈栋恰好又是沈知弈的堂弟。寿安康去世后,黎靖北盯刑部盯得紧,身为刑部侍郎的沈知弈自然也在帝王的监视之列,更何况这人还投靠过靖王。钟令姝一介闺阁女子,又已为人妇,即便心系沈知弈,却也没办法打听到更多的消息,如此一来,便只能倚着送膳来的借口来向沈栋打听了。


    心思被戳穿,钟令姝冷笑道:“你们侯府的一双姐妹可当真厉害,妹妹勾引姐我姐姐的未婚夫便罢了,就连姐姐也来破坏我的姻缘,你可知我夫君如今还留着你送他的…”


    “令姝!”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膳房里出来的墨修永匆匆打断了,唐璎并未听清她后面的话。墨修永眼波微闪,撇开视线,兀自催促起钟令姝:“我晡时还要备课,这天寒地冻的,你先早些回去吧。”


    钟令姝憋了口气,又瞪了眼唐璎,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犹豫半晌,最终还是点了头,“夫君说的是,那妾明日再来。”


    墨修永皱眉,“明日我没课。”


    钟令姝:“那妾后日再来。”


    “……”


    钟令姝走后,众人陪陆讳用完膳,午休后开始准备武学课。


    今日的武夫子名叫陈觅,原只是南城兵马司的一个吏目,有缘得了周皓卿的赏识,入了锦衣卫,成了正五品的镇府,虽是武职,却比同是武夫子的仇锦高了两级。


    周长金显然认识此人,一上来就直呼其名,“陈觅?”


    陈觅倒也不觉得冒犯,他如今能在锦衣卫任职,全靠了周长金他哥哥,因此对周家的这位小公子十分客气,就连之后的武学课也只让众人做了些基础的拉伸动作,生怕累着大家,授课强度与仇锦相比大相径庭,众人也正好落着个轻松。


    下学后,唐璎去白玉斋挑了盒陆子旭爱吃的红豆糕,准备给他当赔罪礼。结账时,店伙计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问:“姑娘买给哪位公子的?”


    唐璎觉得有些奇怪,也没多想,随口答:“姓陆。”


    伙计点点头,将小木盒递给她,临走时,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祝姑娘好运。”


    唐璎点点头,一头雾水地回了官舍。


    夜黑风高,回廊里没有点灯,她摸黑行到门口时,差点跟迎面走来的张小满撞了个满怀。


    张小满稳住身形,道:“章大人,姚大人请您出去一趟。”


    唐璎惊讶,“此时?”


    张小满点头,秀气的眉毛微微鼓起,似乎并不想多言。


    “可是都察院那边出了事?”


    张小满没有回答。


    唐璎也懒得同她追根究底,望了眼黢黑的天色,有些为难,“宵禁似乎快到了…”


    “大人会想办法。”


    唐璎不解,“他想让我去哪儿?”


    “帝陵。”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臣以为,若想取贤,不应……


    廷议上,诸臣工与皇帝商议着毓德书院的事。


    黎靖北扫视一圈丹陛下的众臣,狐眸微抬,问:“书院的结业案,朕已拟旨,众卿以为如何?”


    新帝登基两年,羽翼渐丰,朝中反对声音渐少,毓德书院是他自登基以来就着手筹备的事,如今书院落成,地址还被设在了皇宫内,便是连国子监都不曾享有这般殊荣…


    帝王问这话的目的很明显,他想要建立书院培植自己的亲信,如若有人提出反对,则显然是存了不轨之心,他正好借机打压。


    礼部朱青陌面圣后突然暴毙的事仍让众臣心有余悸,是以只要皇帝所提之事不动摇社稷根本,众臣一般不会干涉。


    即便如此,在场的诸位臣工毕竟都是男子,他们虽不敢反对书院的建立,却也不愿让权给女子,让她们来官场分一杯羹。其中最为突出的代表乃吏部尚书林岁,他是个因循守旧的人,对女子入仕做官一事向来颇为抵触,此时自然头一个站出来反对。


    “陛下,微臣以为,修建书院固然是好事,可将左、右佥都御史和外廷官月夜的案子一同作为结业案移交给书院,是否有些过于为难那些闺秀了呢?况且”他咳了咳,“仇御史的女儿还是书院的夫子,此般怕是有些不妥。”


    他这话说的巧妙,既给了皇帝脸面,又没得罪那些女子,可话里话间任谁都听得出来,他在暗讽女子能力不足,会误事。


    “臣附议。”见林岁开口了,林岁的弟弟林建也跟着出来帮腔,“月夜原本不过是内廷的一个侍女,陛下您将她调到外廷后没多久,她却突然暴毙,连着都察院的仇大人也惨死家中…下官以为,此乃天意!”


    说完,他匆匆跪下,煞有介事地朝黎靖北磕了个响头。


    “陛下!女子做官,是为不详!”


    林建此举似有逼君之意,黎靖北却既未动怒,也没让他平身。曦光投射在君王妖冶的面容上,映出一片阴翳,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他看向首辅钟谧,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很显然,这位追随他多年的老臣虽然没有当众表态,但也不赞成他的做法。


    黎靖北侧过身,忽然笑了笑,也不做声,一双玉手轻托侧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御座把手,他本就生的艳,这般迤逦之姿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君王的沉默让众臣心中稍有不安,敛下首不敢窥天颜,唯有宋怀州一人出列。


    “陛下,臣以为两位林大人所说有误!”


    林建是个急性子,听言不服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他看向宋怀州,眼带挑衅,“那个叫月夜的女子可不是封官没多久就死了?还有你们都察院的那个仇瑞,难道不也是跟她打完招呼就死了?还有葛御史”


    饶是宋怀州生了副和事佬的性子,却也忍受不了一个后生如此无礼,当即驳斥道:“林建,你和你兄长口口声声说女子无能,那你可知,前不久轰动维扬的秋闱舞弊案,正是由一名女仵作破获的!”


    说起此案,黎靖北狐眸微挑,也似笑非笑地看向林建,“林大人,你既为户部侍郎,又身兼维扬巡抚,朕倒是想听你说说,鹿鸣宴那日,那位姓江的举人究竟说了什么,竟让你一怒之下将他赶了出去。”


    君王的笑容很柔和,眼尾的一颗红痣撩人心魄,可细看之下,那双鹰隼般的锐眸正泛着寒光,仿佛一只蛰伏的毒蛇。


    “陛下——”


    君王不过寥寥数语,却将林建吓得不轻,他委实没想到皇帝会把鹿鸣宴上的事儿翻出来说,吓得他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直磕得满头鲜血也不敢停。


    他边磕边道:“江临在宴席上侮辱先帝,臣不忍先帝名声受辱,便将他轰了出去当时宋大人也在,


    说江临生为录遗进来的生员不容易,又又将人给召了回来”


    他只能这样含糊过去了。江临的死乃朝中大忌,不仅因此人曾在宴席上影射过先帝,更因其背后牵扯出来的科举舞弊案。鹿鸣宴是他主持的,江临身死,皇帝若是真想问责,他首当其冲还有他做过的那些亏心事儿,若是细究起来,足够让他去昭狱脱一层皮…


    圣心难测,也不知道朱青陌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而眼前的帝王又掌握了多少…


    林建越想越心惊,一个劲儿地猛磕头,额头手心全是汗,始终不敢抬头去看帝王的脸色。


    见他如此,黎靖北垂下眸,并未继续发难,地上蜿蜒的血迹让他颇觉晦气,皱了皱眉,“喜云。”


    喜云会意,当即吩咐其中一个少监打水去了。


    林岁也知秋闱一案的严重性,踌躇了半天也没能为弟弟说上一句话。


    殿内鸦雀无声,无人敢再发一言。黎靖北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到一名绿袍男子身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墨卿,你怎么看?”


    墨修永独身立在队伍最后列,如一棵孤松。他低眉垂首,声线低沉,“禀陛下,臣以为,若想取贤,不应以性别做区分。”


    黎靖北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臣是广安元年的状元,愧受万人追捧,可众人难免忘记,月夜也曾是嘉宁年间的状元仅因她女子的身份,诸位便忘了她昔年的风采。此外,郑御史、仇主事,还有太祖皇帝亲封的大将军尹眉,都是为我朝作出过杰出贡献的女性。由此可见,女子本身的能力并不比男子弱,只是缺少机遇罢了。”


    其实这点众臣心中也清楚,皇帝之所以会提拔月夜,是因她聪慧,洞察力强,放在身边既能监视百官,又能巡视后宫,是天子爪牙的不二人选。可惜这样的人偏生是个女子,他们不敢想,若将来有更多这样的女子出来,他们又该走向何处。


    墨修永顿了顿,忽然提起庆德帝,“太祖皇帝在位时常常感叹:‘生员不务学者众多,徒记陈言,为出身之资,及授以职,讫无实用’。【1】书院的学子们将来都是要入朝为官的,恰如太祖所言,比起书卷上的知识,实操更为重要,是以臣提议,都察院两位大人和月夜的案子可合并让书院的学子来调查,以此为结业案,至于最后的裁决,还是由三法司来主导,陛下以为如何?”


    墨家钜子,翩翩少年郎。


    黎靖北颔首,心中微微泛酸。这就是阿璎倾心过的人,气度不凡,豁达而坦率,言谈举止似朗朗明月入怀,包容而随和,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他呼吸一顿,也不知书院再遇,两人有没有再续前缘,若非墨修永两年前便成了家,他断不会让他去书院教书…


    君王深吸一口气,忍住胸间疯长的妒意,冠玉般的面庞上仍露着微笑,“那便依墨卿所说,将两案…”


    “陛下——”


    眼见提案就要被落实,林岁又坐不住了,他不似林建一般做过亏心事,没有把柄握在帝王手里,当即直言道:“臣听说您封了宋大人方才提到的章仵作为照磨所都事?”


    黎靖北含笑看向他,神色间似乎有了微微的愠色,“维扬舞弊一案,章寒英不畏强权,检举有功,且能力出众,堪当御史一职。”


    他话锋一转,语气寒凉,“怎么,林大人觉得不合适?”


    “臣不敢!”


    林岁连连摇头,“咚”一声跪到了林建方才跪过的地方,姿态倒是诚恳,嘴上却不依不挠,“陛下,臣自是不敢忤逆您的旨意,只是自咸南开国起,不论男女,似乎从未有过未经科考就入仕的先例,若是些未入流的官职倒也罢了,可照磨所都事乃是正七品的衔儿,莫说进士出身,便是连墨大人那般的状元,初入官场都要从一个小小的修撰做起…”


    他咳嗽一声,似是怕黎靖北动怒,说完还不忘夸一句:“陛下用人如此不拘一格,实乃是我朝幸事。”


    “林尚书此言差矣。”


    林岁话音方落,黎靖北还未表态,一道浑厚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正是四位当世名儒之一的陆讳,他身后还跟着一身孝衣的仇锦。


    陆讳身为三朝元老,温和儒雅,曾官至太师,桃李遍天下,如今虽已在野多年,威望仍在,众臣见了他,皆敛衽行礼,就连高坐上的帝王亦微微颔首表示尊敬。


    然而即使如陆阁老这样万人敬仰的存在,也不是人人都喜欢的,比如林岁。


    当年黎靖北遴选太子侧妃时,他本想将自己的妹妹送去东宫的,奈何却被陆讳的女儿陆容时捷足先登了,林岁没当成国舅,自此对陆讳怀恨在心,今日见这人又跑来找茬,心中不爽,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陆阁老有异议?”


    “没错。”


    陆讳的地位摆在那儿,说话自然也直白,“求才需谨慎,选官亦如此。酒囊饭袋对朝廷毫无用处,奸佞小人甚至会为社稷带来危害。老夫以为,比起履历出身,为官更看重人品和责任。”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堂弟,“景山,你与寒英共过事,你觉得此女才能品性如何?”


    陆景山恭谨道:“甚慧,甚善。”


    陆讳点头,“此女一进书院便见到远宁伯家的庶女被欺,明知孙尧在外的凶名,却仍敢仗义执言,其品性可见一斑。况且…”他笑了笑,“她既入了书院,便也是老夫的学生了,老夫自然不会让诸位失望。”


    凡天下学子,无不以成为刘陆钟朱的学生为荣,陆讳向来惜才,既然敢在此夸下海口,众人自然不敢置喙什么。


    黎靖北听言一顿,瞳孔突然变得幽深。须臾,他肯定道:“陆阁老说的不错。”


    又看向众人,“十年寒窗,只为一朝功名,朕体恤士子们读书不易,章氏女亦然。朕封她做官时,她曾对朕说,为保证取士公平,她自请入读书院,以参加来年恩科的春闱。”


    林岁一听,颇觉诧异,“这…春闱?”


    陆讳适时提议:“若来年春闱她未中进士,老夫愿主动向书院请辞。”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


    自古以来,入仕难于登天,许多人终其一生不过只是个秀才。而仅仅一年的时间,要让一个目不识丁的仵作一举成为贡士,无异于痴人说梦,可这位陆阁老偏愿意压上自己一生的名誉为她背书。


    众臣的脸色十分精彩,陆讳却仿若未觉,他瞥了眼林岁,又看向林建,眼含威压,“她若能考取进士,诸位就必须承认她御史的身份,如何?”


    他都如此说了,林岁自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他不信一个女子能有这般能耐,短短一年的时间,别说进士了,连同进士都难。


    齐向安对女子入仕的事儿没什么意见,反倒十分在意两位佥都御史和月夜的案子。


    他迈着跛足缓缓走上前,拱手道:“陛下,仇大人和葛大人官至四品,是为朝中重臣,二人一朝暴毙,依律当由三司定审,若是让书院那拨乳臭未干的学生们去查,岂非儿戏?”


    黎靖北皱眉,“方才墨卿不是已经说过了,书院的学生只是参与查案,案件最终结果仍由三司定夺,齐卿还有意见?”


    “陛下圣意,臣不敢置喙,只是…”


    他看向披麻戴孝的仇锦,意有所指道:“仇大人既我朝为佥都御史,又是仇家的家主,此案让书院的那帮学生掺和进来,若有错漏之处,仇大人的家属想必也不会安心…”


    仇锦却不以为然,反驳道:“齐大人放心,我既为书院的武夫子,自然对自己的学生有信心。”


    齐向安微眯着眼睛,打量起面前的女子,她一身素衣难掩锋锐,隐忍内敛,行事利


    落,不愧为太子登基后首个提拔的女官,而黎靖北把这样一个人放进书院的用意…


    他瞥了眼丹陛上的天子,背后泛起丝丝寒意。


    廷议所论之事涉及大政方针,事关机密,朝廷有明文规定,凡五品以下官员不得参与,林岁注意到了陆讳身后的仇锦,本就痛恨女子为官的他不由怒道:“放肆!你一介六品主事,岂敢来此议事?!”


    仇锦没理他,亮了亮手上的象牙玉笏,林岁立马就住了嘴。


    咸南五品以下的官员皆持竹节笏,唯有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持象牙笏,仇锦此番显然已经被擢升了。既是皇帝的旨意,林岁也不敢当着众人打圣上的脸。再怎么说,仇锦如今的职级也算是到了顶。


    黎靖北很满意他的识趣,锐目扫向傅君,“傅卿,刑部官员由你管辖,依你来看,仇主事可堪郎中一职?”


    突然被帝王提到,傅君眼皮一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一旁的齐向安。


    他是齐向安的孙女婿,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却官至一部尚书,也是多亏了这位岳祖父暗中协调。若是放在平时,他定会力挺齐向安,可他的老丈人李有信才刚死在牢里,还有寿安康的事儿,皇帝盯他盯得紧,岳祖也父态度不明,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尖儿。


    “回陛下,往年刑部官员的考核中,以仇主事的政绩尤为突出,今岁亦然。御井藏尸案,功德碑失窃案,里长贪污案…都是由仇主事主导破获的,是以下官认为”他看了齐向安一眼,“如此贤才,当得郎中一职。”


    说完这话,傅君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女子为官是皇帝近几年来大力推行的改革政策,他不敢触碰圣上的逆鳞。而就齐向安方才所言,这位岳祖父大人似乎并没有反对女子为官的意思,只是不想将两位御史和月夜的案子移交出去,既如此,他就此顺着皇帝的话来说也不算得罪了他。


    至于齐向安想将这几起案件攥在手里的用意他也明白,三司当中,他是刑部尚书,齐向安是大理寺卿,只要都察院的那位大人不加干涉,这三起案子的走向必会如他们所愿,可当今圣上是何等敏锐的人,若着锦衣卫细查…


    他喉结一紧,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傅大人想清楚了?”


    岳祖父笑的很和蔼,眼神里似含了针,刺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傅君又有些摸不准齐向安的态度了,可转念一想,不过是给仇锦升了个郎中,于案件而言并无大碍,更何况,若是让书院的那帮酒囊饭袋来查,想必也查不出什么。


    思及此,他心下稍安,硬着头皮答了声“是。”


    齐向安清了清嗓子,跛着足朝高坐上的帝王行了一礼,“陛下圣明,仇主事贤达如斯,当得此衔,至于两位佥都御史和月夜的案子…”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自己的孙女婿,“下官认为,当如陛下所言,该让书院的学子们在实战中练练手,我等做最后的复核就是。”


    不知为何,齐向安说完这话,傅君忽觉后脊一凉,他抬眼瞥了眼丹陛上的君王,见他眸中似有精光闪过,唇角还挂着一抹浅淡的笑,心中莫名一慌,腿肚子忽然打起颤儿来,唯恐身边的大臣看出异样,只能竭力忍着,好在黎靖北很快结束了廷议。


    “既如此,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


    从太和殿出来,天上飘着雪,黎靖北未乘御辇,喜云撑伞走在旁侧,唯恐帝王的衣襟被雪水浸湿。


    忽然,黎靖北停了下来,问他:“到日子了么?”


    琼花飞落,伞下的帝王神情淡然,声音隐含悲切。


    喜云不解,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高墙的不远处是帝陵,数代龙子龙孙沉眠于此。


    他忽然就明白了君王的意思,微微一顿,敛眉轻声道:“回陛下,正是今日。”


    黎靖北点头,忽而撇开喜云的伞,甩下一干侍卫和太监,独自走去了最前头。


    他走的很快,喜云追的十分吃力,待他再次见到帝王的背影时,黎靖北柔滑的乌发上已经落满了雪沫子。


    帝王顿住脚步,凝视着空中飘落的寒英,眼神寂寥。


    雪下的太大,喜云的视线有些模糊,他看不清主子的神情,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陛下?”


    空中迟迟没有回应。


    良久,前方突然传来一声低冽的呢喃,“朕今夜去看看母后。”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朕母后的遗物,为何会在……


    皇城的背面是紫金山,冬夜里,顶峰被积雪覆盖,隐约可见蜿蜒起伏的山体,山脚下的墓地里,葬着咸南的两位帝王。


    昔年太祖皇帝将陵墓选在此处是有道理的,此地迎山带水,气象雄浑,是绝佳的风水宝地。


    唐璎紧了紧护膝,背着风点燃了火折。顷刻间,温暖的光源将她包裹住,短暂地驱散了冬夜的寒凉。她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有些搞不明白姚半雪大半夜将她喊到帝陵来做什么。


    “我们进得去么?”


    山脚下围着禁军,守备森严,唐璎擦了擦幂篱上的积雪,问气喘吁吁的张小满。


    爬山对唐璎来说不算个事儿。灵桑寺位于菩提山上,地形颇为陡峭,是她每月拜禅的必经之路。菩提山她都爬了两年,紫金山就更不在话下,一口气爬到半山腰都不带喘的,张小满却显得十分吃力。


    她扶着膝盖歇了会儿,指向紫金山的北侧,“去…去那里。”


    循着张小满手指的方向望去,巍峨磅礴的鸡笼山下,排着一排排整齐的墓碑,数百名英魂埋葬于此。


    是功臣墓。


    咸南开国以后,太祖皇帝除了将帝陵选在紫金山外,还在钟山的西北角修建了几排功臣墓,生者虚其位,死者塑像。


    功臣墓紧挨帝陵,承载了太祖皇帝当年的厚望——诸卿生前为国鞠躬尽瘁,死后忠魂也要立于朕身后,替朕守护江山。


    下了山,两人走近功臣墓,唐璎的目光扫过一排排墓碑,瞥见一个眼熟的名字——“骠骑将军唐瑜墓”,脚步微微一顿。骠骑将军唐瑜是她的叔父,亦是咸南的开国功臣。与她的草包父亲不同,叔父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只可惜英年早逝,未等国立,便已殒身沙场。


    叔父的忌日就在近几日,她已经很久没有来祭拜过了。


    “章大人?”张小满见她停了下来,唤道。


    唐璎恍若未闻,蹲下身捡起碑前的枯枝,又拂了拂墓碑上的雪,雪层太厚,每拨一下都冻得她手指生疼,掀开一抔后,手指又不由自主地蜷缩了回来,待她再次伸手时,一只修长的手先她一步拢了过来。


    唐璎一愣,“姚大人?”


    姚半雪替她清完雪,起身朝墓碑拜了拜,又洒了点随身带着的黄酒,再次磕头祭拜。


    他的模样很虔诚,唐璎有些动容,目光扫过膝下崭新的官靴,低声道:“多谢大人赐鞋。”


    姚半雪点点头,“以后都察院的地面就干净了。”


    唐璎有些尴尬,她明白他指的是她初入都察院前去拜访他一事。那日她方到建安,连着几月的奔波,一双布鞋破破烂烂,深深浅浅的泥印将他的值房染得脏污不堪。他那般喜洁之人,没朝她发火便算是好的了。


    祭拜完唐瑜,姚半雪转过身,“可还合脚?”


    唐璎稳住身形,抬起脚示意他看。


    女子的脚偏纤细,板正的皂靴套在上面竟有些别样的精巧,鞋口上方隐约能瞧见罗袜的一角,姚半雪撇开眼,耳尖微红。


    暗夜里,唐璎并未发现他的异常,疑惑道:“大人寻我所为何事?”


    “掘坟。”


    他的神情不似开玩笑,唐璎一惊,不慎被飞雪呛了一嗓子,猛咳起来,“您让我深夜来此,掘我叔…骠骑将军的坟墓?”


    她就说他方才那副虔诚跪拜的模样做给谁看呢,敢情是怕她叔的英魂半夜找上门来是吧,还搁这儿先礼后挖呢。


    “那个。”


    姚半雪皱眉,指


    向右后方一座簇新的墓碑,“唐将军乃开国元勋,吾辈楷模,凡见其碑者,自当尊之敬之,我怎会让你去掘开国元勋之墓?”


    功臣墓的排列顺序也是有讲究的,似尹眉、唐瑜这些陪太祖打过天下的老臣自然位列前排,其余对社稷有功的臣子则排在后侧。


    唐璎舒了一口气,顺着姚半雪手指的方向望去。漆黑的夜色下,最末位的几座墓碑旁孤伶伶的燃着三盏油灯,夜间风大,灯芯被吹的忽明忽灭,灯辉下似乎能瞧见几个人影,影影绰绰的,似在挖地。


    这些人胆子可真大…


    “您如何让他们进来的?”


    姚半雪颔首,提起油灯走在了最前方,“我托唐小公子向守陵人说了情,‘骠骑将军忌日将至,是以想带些酒水前来祭拜。’而那些人…”他朝正在掘坟的几人扬了扬下巴,“则是我请进来‘做法’的。”


    他竟去找了唐璋…


    唐璎愕然,她这幼弟生来就是个老古板,也不知姚半雪是如何将他说动的。


    晃神间,姚半雪停了下来,对着几个掘墓人吩咐道:“开棺!”


    “是!”


    棺盖被掀开的瞬间,唐璎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了墓碑上的题字——仇瑞墓。


    “姚大人,您…”


    姚半雪点点头,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前左佥都御史仇大人生前于社稷有功,陛下特允他葬在此处。”


    死后能进功臣墓,于整个宗族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仇家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姚半雪竟毫不犹豫就将人家的坟给掘了,实非君子作风。


    不过以这人一贯的行事作风而言,似乎也跟君子没什么关系


    唐璎紧了紧裘衣,忽又想起一事,“那葛大人的遗体…”


    葛留是右佥都御史,与仇瑞的死只隔了一周,若仇瑞被埋在此地,他又会去哪儿?


    姚半雪咳嗽一声,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含糊道:“葛御史死的不体面,尸身已经由其妹收走了。”


    葛留的妹妹…唐璎一愣,“齐向安的夫人?”


    “齐向安”三个字一出,姚半雪猛地转过头,将她打量了片刻,眼中浮起锋锐之色。半晌,他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时,掘坟的其中一人朝他恭敬道:“大人,可以了。”


    姚半雪点点头,再次看向唐璎,目光平淡,“葛御史的尸身张小满已经验过了,至于仇御史的…”他顿了顿,“我需要你的帮助。”


    半晌,他又道:“你之前不是觉得说了错话,对不起本官么?还特意登门道歉了。”


    他让掘墓人将验尸工具递给唐璎,“既如此,你补偿吧。”


    果然又是来让她来验尸的…


    张小满是经验经老道的仵作,若是寻常的尸体,姚半雪找她即可,根本无需把自己这个“身份可疑”的人叫过来,可若仇瑞的死不同寻常,那么…


    唐璎心里有了数,问姚半雪:“葛大人的死因是什么?”


    葛留在都察院兢兢业业数十载,年纪都足够当仇瑞的父亲了,按说既然仇瑞能进功臣墓,那葛留也能,可姚半雪又说他死的不体面…


    唐璎等了半晌,见姚半雪没有回答的意思,也不动身,“姚大人深夜寻我来此,犯夜【1】暂且不说,若是被人查出我对功臣的遗体做了这等不敬之事,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她说的可怕,脸上却毫无惧色,笑道:“如此凶险的事,我却连知情的权力都没有吗?”


    姚半雪看了她一眼,颔首示意一旁的张小满。


    张小满接到指示,神色有些不忿,却还是抿唇道:“葛大人死于大烟吸食过量,并无其他人为痕迹…”


    唐璎一惊,还未来得及细想,姚半雪皱眉道:“可以开始了吧。”


    “慢着——”


    她接过工具,并不马上动作,而是望向一旁的张小满,“您让她先背过身去,一刻钟后再转过来。”


    箭美人是禁毒,本就十分稀有,能验毒的人更是世所罕见,姚半雪派张小满跟她来的目的恐怕也是为了偷师。


    “大人,我…”


    见唐璎这般态度,张小满似乎有生气,看向姚半雪的目光带了些许无措和委屈。


    姚半雪却恍若未闻,皱眉吩咐道:“你按章大人说的去做。”


    唐璎侧过身去,懒得去管张小满的表情,借着油灯观察起仇瑞的尸体来。


    仇瑞生得板正,五官与仇锦有七分相似,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他不怒自威的庄严仪态,让人联想起年画上赤着脸的关公。


    怀里的红豆糕已经凉了,这是她白日里买来给陆子旭当赔罪礼的。礼物不仅没送出去,她还在这儿挖他老丈人的坟,剖他老丈人的尸体…


    思及此,唐璎默默地朝仇瑞的尸身拜了拜,低喃道:“仇大人,得罪了…”


    此间正值深冬,仇瑞才下葬,尸体有些僵硬,却并没有腐臭的气味散出,整个验尸的过程十分很顺利。


    结束后,唐璎用雪水净了净手,呼出一口热气,总结道:“是箭美人。”


    姚半雪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张小满转过身来,也不看唐璎,径直走近尸体,抿唇道:“仇大人的脖颈处有数道指痕。”


    又凑近仇瑞的手指看了看,“部分指痕的大小、形状与仇大人自身的指痕不太一样,许是有人行凶时掐住他脖子留下来的印记,而仇大人在挣扎时,也不慎抠伤了自己的皮肉。”


    她指了指仇瑞脖颈正上方凝固的血块,“此乃生前伤。”


    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兀自疑惑道:“凶手既然能控制住死者,为何要选择投毒这般麻烦的手法呢?”


    张小满发表完这番见解,抬头却发现姚半雪的脸色并不好看,似是嫌她多话,随即住了嘴,神情间有些受伤。


    姚半雪恍若未觉,问唐璎:“可还有其他不同寻常的地方?”


    唐璎摇头,“从尸身上指痕分布的痕迹来看,仇大人生前确实被人按住喉咙灌过毒药,而正如张仵作所说,凶犯既已控制了他,割喉、勒死、捂死、捅死都可,根本不必采取投毒如此麻烦的手段。”


    她看向姚半雪,“姚大人可还记得,我师父刚去世时,灵桑寺的人是怎么说的?”


    “大烟吸食过量。”


    唐璎点点头,“不错,箭美人中毒而亡的症状与大烟吸食过量的死状十分相似,而葛大人与仇大人几乎是前后脚死亡,我猜测,或许是有人想借此隐瞒什么,才费心“帮”仇大人选了和葛大人差不多的死法,用以混淆视听。”


    当然,皇帝也不是个傻的,若仇瑞当真也死的不体面,万不会让他进功臣墓。


    姚半雪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张小满,又扫向唐璎,俊眉微微一拧。


    他的这两名下属,一个忠实能干,却不爱思考。一个聪慧果敢,却身份存疑。不仅如此,这家伙还有一身死倔的脾气,做起事来一根筋,不听劝,不让他省心,看着清冷,笑起来却明媚若春风,说话时还喜欢拿那双清炯的鹿眸直视着他,让他莫名有些不适。


    很奇怪,鹿眸本该是无辜的、清澈的、惹人怜惜的,可他偏偏从中看到了锋锐。


    姚半雪垂眸,掩饰住内心的波澜,问她:“仇大人的死你不好奇?”


    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尼,自两人在灵桑寺相识起,嘴里就没一句实话,入职府署后的第一天就私去贡院,还想在堂审时公然揭开朱青陌的罪行,若非孙少衡及时退堂,她早被齐向安那帮人给盯上了…


    今夜他将她从都察院喊来,却没怎么见她提问,反而让他有些奇怪。


    “我问


    了大人就会答么?”


    唐璎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笑容隐在朦胧的油灯下让人看不真切,“再说了,事关结业案,我若穷追不舍,对书院的其他学子来说岂非有失公允?”


    姚半雪一滞,仇、葛两人的案子分明在今早廷议过后才被正式确立为书院的结业案,她又是如何知晓的?


    他没有问出心中的疑惑,正如他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一样,她也未必会对他据实相告。永乐巷那日,她替他挡箭,他为她搏命,两人也算是共过生死的交情了,可她似乎从未真正信任过他,就连她的身世,他到如今都一无所知,问章同朽,他也只会和他打官腔,他再三逼问,他仍是不肯说,神色间竟还有些惶恐。


    他实在好奇她究竟是什么人,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得如此不愿意相信人…


    验尸完毕,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唐璎正准备告辞,姚半雪从袖侧抽出一方精巧的檀木盒,淡声道:“还你。”


    木盒的样式很陌生,唐璎狐疑接过,轻轻打开,里面卧着一把熟悉的匕首,刀鞘上金纹密布,底端还印有一个别致的异族图腾,正是黎靖北当年送她的那把。


    姚半雪咳嗽一声,声音在清寒的夜色中难得有些温柔,“那日我们在永乐巷被人追杀时,你将这把匕首给了我防身,都察院这几日事忙,倒忘记还你了。”


    太好了!


    这匕首锋锐至极,是防身的利器。当年离开建安时唐璎什么都没带,仅带了这把匕首,向来爱惜不已。她将之借出去后,姚半雪许久都未联系过她,她还以为是他弄丢了不好意思说,未曾想过还有失而复得的一天,不由眉开眼笑。


    方准备接过,一抬头却瞥见前方的雪地上突然多了道人影,看模样,似乎有些眼熟,笑容瞬间僵住…


    姚半雪瞧见唐璎的身形明显一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不由一愣。


    寒夜里,一道颀长的身影向他们走来,朔风吹得他衣袂飘飘。泠泠月辉下,他面色阴沉,脸上的笑意明灭不定,眼尾的红痣侵略感十足。


    “姚大人。”


    男子唤了他一声,走近两人,眸中泛起微微的冷光,似暗夜里蛰伏的毒蛇。


    “朕母后的遗物,为何会在你手里?”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天下大同,物阜民安。”……


    此言一出,姚半雪明显一愣,唐璎也是一惊,看向黎靖北的目光带了点审问的意味,随后干脆撇开了目光。


    黎靖北恍若未见,面色阴晴不定,唐璎移开目光时,他也好似泄了气,拿起匕首左右瞧了瞧,递还给她:“是朕看错了,朕母后的那把早就送给…”


    他顿了顿,忽而一笑,“算了,不提也罢。”


    姚半雪虽疑惑于帝王的异常,却不敢多问,躬身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唐璎也跟着行了礼,她不知黎靖北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抬头看向前方的紫金山,忽而一凛,那连绵起伏的山脉下,埋葬的似是…帝陵。


    是了,今日是先太后的忌日,以往每年她都会陪着黎靖北前来祭拜的…


    她垂下头,心绪有些复杂,黎靖北虽然背叛了她,但清格勒和宥宁长公主向来都对她不错。思及此,她呼吸微滞,朝黎靖北的方向郑重地点了个头。


    看来她还记得…


    迎上她的目光,黎靖北的面色微有缓和,转而看向姚半雪,眸光再次变得锋利。


    “姚大人,”他瞄了眼仇瑞的碑位,语气寒凉,“你这是…”


    唐璎勘验完毕后,仇瑞的尸身已经由几位掘墓人重新葬了回去,是以黎靖北并未看到尸体被掘起的那一幕,但从墓碑下凹凸不平的土堆来看,显然不难猜到此地方才发生了什么。


    “回陛下,臣以为仇大人之死甚是蹊跷,仇府近几日闭门不见外客,臣苦查无果,无法,只能将寒英喊来了。”他顿了顿,“寒英在维扬府署时,曾任过仵作,是以通晓验尸之法。”


    唐璎也点头,“小仇大人是下官的夫子,下官不忍其父蒙冤,便想跟着姚大人过来一探究竟。”


    姚半雪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意外。她这话的意思是她是自己主动过来的,并非他的责任,他倒从未想过她会替他说话。


    黑压压的夜里,油灯即将燃尽,黎靖北看着残辉里并排而立的两道身影,心中一沉,言语间也布满了寒霜,“章寒英是朕亲封的都事,她以前是做什么的,朕再清楚不过,用不着你来提醒。”


    “是。”


    他看向姚半雪,眸光里满是审视之意,“况且京兆尹也有仵作,仇瑞的尸身若有异,三司自会提出,如何轮得到你来越俎代庖!”


    “掘忠臣之墓,即为灭太祖之颜,是对皇室的不敬!”黎靖北走近他,目露威压,“姚赤芒,你可知罪?!”


    姚半雪垂着头,半晌,他俯身跪下,声音清寒,“臣知罪。”


    唐璎怕黎靖北当真治他的罪,念头一转,插了句,“是曹大人让我们来的。”


    曹佑是都察院的排面,历经两代帝王,在黎靖北跟前还是有些面子的。


    果然,她这话一出,黎靖北和姚半雪两人齐齐看向她。姚半雪皱着眉,目中透着不赞成,似还有些恼意。


    黎靖北则有些意外,似笑非笑地看了姚半雪一眼,突然话锋一转,“既然是总宪的意思,那朕就不跟你们计较了,下不为例。”


    他挥了挥衣袖,“退下吧。”


    “臣等告退。”


    “等等!”


    黎靖北叫住两人,朝唐璎的方向颔首,“你留下。”


    姚半雪一顿,对皇帝微微拱手,正要离开时,不妨唐璎摔了一跤。他俯下身,顺势朝她伸出了手。


    视线上方,是姚半雪流畅的下颌和清冷的眉眼,两人凑的有些近,唐璎能闻到他衣袖间若有若无的合欢香,不由微微一愣。就在她走神的空隙,一截遒劲的小臂伸到跟前,她忽然被一股霸道而蛮横的力量从地上掼起,一转眼对上一双妖冶的眸子。


    “章御史,站稳了,御前失仪可是重罪。”


    黑暗中,黎靖北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将唐璎拉到身后,方想说点什么,不妨她怀中突然滑出一个小木盒,落到了雪地里,里头的红豆糕散落一地。


    黎靖北俯身捡起,瞥见上面熟悉的图标后,心生疑惑,“你喜欢白玉斋的糕点?”


    唐璎:“买给陆子旭的。”


    黎靖北点点头,替她拾起木盒,目光到过盖子内侧的一列正楷时,脸又黑了一个度。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唐璎看清了盒子上的字,不禁面色一红。


    玉肌已净,今宵帐中任君怜。


    更为诡异的是…那行诗的起笔处还多了个“与陆郎”的字样…


    ……难怪那位卖红豆糕的小哥会问她是买给哪家公子的,还笑的那般诡异…


    姚半雪目力极好,自然也瞥见了那行“虎狼之诗”,面色微微一沉,耳根也泛起了红晕,“既然进了书院就好好学习,莫把心思花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


    留下这句叮嘱,也不等她回答,他转身离开了。


    “那红豆糕…”帝王突然有些欲言又止。


    “哦,我随便拿的。”


    黎靖北点点头,似也不相信她和陆子旭之间会有什么暧昧关系,遂不再追问。


    一路上,君王絮絮说起两人并肩而行的日子,垂着头始终没去看她。唐璎敏锐地察觉到他今日似乎有些落寞,心也跟着一沉。两人做了四年的盟友,她虽恨她,却很难做到完全不在意,毕竟他也曾是她的生死之交。


    忠渝侯变节后,身为太子妃的她自然也沦为了整个家族的弃子。不仅如此,就连以钟谧为首的一干太子幕僚也多次谏言,让太子废妃。那段时日她如履薄冰,里外不是人,唯有他力排众议,接纳了那个被家族遗弃的她。


    那时,东宫里的人都在猜太子或有废妃之意,态度也轻慢了许多。他怕她多想,每日下了早朝就来陪她下棋,夜夜宿在她房中,赏赐了许多稀罕之物,还将那些说她闲话的宫女一律杖责后逐了出去……彼时的他,算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缕光。


    此外,他救她出火海,替她打压崔贵妃,尊重她,爱护她,忍着不碰她她能从往日的点点滴滴中隐约感受到他的情意,可她却不爱他,无法给予回馈,便只能拿一生的忠诚来换。只可惜,当君王的背叛来临时,她才意识到他这些似是而非的深情全都是利用她的把戏。


    似黎靖北这般阴狠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真情。


    唐璎闭上眼,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问他  :“陛下还有何吩咐?”


    黎靖北没有答话,两人走了一刻钟,他停下脚步,“陪朕看看母后。”


    唐璎本想拒绝,思及远在异乡的宥宁,还是道了声“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抵达了帝陵。


    清格勒生前并不被嘉宁帝所喜,是以死后并未与先帝合葬,而是依她本人的意愿葬在了帝陵最北方的一块高地上,与她的故土遥遥相望。


    黎靖北俯下身子,朝前深深一拜,看向一旁的唐璎,“阿璎。”


    唐璎走上前,行了个叩见太后的大礼。


    黎靖北皱眉,“你这是何意?”


    唐璎淡然道:“臣见了先太后,自然要行大礼。”


    “你一定要在母后面前这样吗?”


    黎靖北看起来像是动了气,紧咬着后槽牙,语调也变得生硬,“你发过誓的。”


    唐璎自然知道他在气什么,她方才行的是臣礼,而非媳妇拜见婆婆的家常礼,尊重有之,却无多少亲昵之意。


    她忽然想起,两人成婚的头一年,黎靖北曾拉着她的手来看过先皇后。他跪在月光下,笑的很温柔,“母后,儿臣带阿璎来看您了。”


    彼时的唐璎不解,她分明只在小时候见过先皇后一面,皇后怎可能还记得她,遂慌里慌张地解释道:“娘娘金安,小女是忠渝侯府的嫡长女,名唐璎,是太子的…”她脸色微红,“正妻。”


    他撩开她的发,目光柔和,“她认识你。”


    见她疑惑,黎靖北眸中的温柔之色更甚,他没有过多解释,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缓缓拜下,“儿臣与阿璎已立白头之约,鸳鸯之盟,愿为形与影,此生不相负。”


    愿为形与影,此生不相负——这便是他们当年立下的誓言。


    不错,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却不能成为他此刻攻讦她的理由!


    唐璎没有理会他的怒火,微微一笑,“陛下说我违背誓言,那您敢当着娘娘的面把您做过的事儿说一说么?”


    黎靖北静静地盯着她,面色阴沉如水,眼尾的那抹赤色竟有惊心动魄之感。


    半晌,空气中传来他冰冷的声线,“杀人偿命,崔夫人这般乃是她咎由自取!”


    听得这话,唐璎攥紧了拳头,心中愤懑不已,方才的一点酸涩之感瞬间消弭于无形,“楚夫人生前恶事做尽,纵有一品的诰命傍身,然法不阿贵,三司念及古月母女遭过的罪,未必会判她死刑!而你…”


    唐璎缓缓走近他,双目泛红,“为了对付崔明和,竟蓄意引诱,徐徐图之,先是设计恭王被刺,让得罪了靖王的安国公世子失去了倚仗,再在楚夫人求助无门时,一张请帖将她诱到了我的生辰宴上,使她和古月两人相遇…”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你也知道,救子心切楚夫人在得之古月崔夫人的身份时,即便是冒着生命危险也会求她,而她这一去,古月姐姐又怎么可能放过她呢…”


    “还有…”她冷声道:“古月姐姐前脚才杀完人,董穹后脚就赶到了,前后相隔不到一刻钟,人抓到后隔日就被定了死刑,若非你大权独揽时有意为之,令三司都来不及反应,这其中未必没有斡旋的可能!”


    唐璎注视着他,心中泛起滔天怒意,厉声道:“夫妻结盟,当以诚信为先。东宫四年,我扪心自问,从未对你有过任何欺瞒,而你呢!!你是如何对我的?!!”


    黎靖北静静地听着她宣泄,呼吸变得急促,目光晦暗不明,自始至终都没有替自己辩解一句。


    “结盟…”


    听到这两个字,许久不发一言的帝王缓缓靠近她,周身寒气涌现,“成婚四年,你便只当我是盟友么?”


    说罢,他忽然起身捏住她的肩膀,双臂颤抖,“唐璎…你当真看不出来?”


    他的力气很大,眸中透着不甘与怒意,眼尾的红痣愈发妖冶,竟隐隐有种骇人之感。唐璎吃痛,被她一碰,脸上的嫌恶之色更甚,狠狠一挣,黎靖北却将她捏得更紧。


    帝王的呢喃仿似呜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被她这一弄,唐璎反倒清醒了许多,她一根根掰开帝王的手指,泠然道:“你错在…分明是你蓄意设的局,就不该倒打一耙说是古月姐姐咎由自取,更不该欺我瞒我,利用我期待已久的生辰宴对付我阿姊…”


    “黎靖北,你的虚伪让我觉得恶心!”


    她立起身,不去看他的脸色,径自朝远处走去。良久,寒风中似飘来一句模糊的低语,轻柔似幻。


    “木已成舟,你我今后互为君臣,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朔风泠冽,黎靖北在风中立了许久,直至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回过神来,屈膝跪在了清格勒墓旁。


    “母后,儿臣心里装了十五年的人,终究没能喜欢上我呢。”


    夜辉下,他浇了一盏清酒,低头苦笑,“儿臣…做错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雪声。


    温醇的酒液甫一落地,瞬间凝结成冰,黎靖北却惘若未见,伸手触去,冰雪侵肤。


    “陛下…”


    不远处,喜云轻轻唤了他一声,目露担忧,“仔细些您的手,可别冻坏了…”


    黎靖北充耳未闻,兀自抚摸着墓碑下的冰渣子,好似这样就能离母后更近一些…


    遥远的彼方,他仿佛看见那个同样妖冶的女子,立在朦胧的宫灯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笑容绮丽,“阿木尔,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没有字,阿木尔是他的小名,在北梁语中是平安的意思。


    小小的他昂着头,肃容道:“天下大同,物阜民安。”


    清格勒听言笑了笑,眸中满是骄傲和悲悯,仿佛有无尽的话想说,可最终只是抱了抱他,轻轻说了句,“阿木尔…你可要快些长大啊…”


    那是母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没过多久,她便无故暴毙在宫内,永远的离开了他。


    没有君主命令,喜云和一干侍卫不敢往前。黑夜里,帝王独自在雪中跪了许久,冻得手脚冰凉。


    半晌,他望向远方的夜空,捏紧冻得发紫的拳头,眸中似有星光闪烁,“母后…儿臣答应过您,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一定会坚定无悔地走下去。”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夫子将令牌给我吧。”……


    临近年关,都察院各处都忙的不可开交。


    官府案牍积压,唐璎作为照磨所都事,主掌照刷文卷之事,年底自然也忙得抽不开身,连书院那头都顾不上,一连旷了好几日的课才勉强将累积的文卷整理了个七七八八,好在手底下的检校还算体贴,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卷都替她审查过了,替她省了不少事儿。


    六日后,她终于得空去了趟书院。


    今日是墨夫子讲学,主讲《五经》之首的《周易》,正所谓“不学易不能为官为相”,她是要做官的人,是以听的分外认真。


    唐璎并未正式念过书,往昔在东宫时,曾有过数年文华殿听讲的经验,因此于《策问》一学上尚算擅长,可《五经》对她来说却极为晦涩,除《诗经》外的其余四本都学得相当吃力,好在墨夫子教学讲究因材施教,循序渐进,让她听起课来也不至于完全是云里雾里的状态。


    下了午课,唐璎经过周惠时,察觉到她罗袖下的手心红红的,手掌的右侧还肿起来一块儿。


    “你怎么了?”


    周惠闻言一惊,猛地缩回手,抿着唇不说话,李书彤见状也跟着皱眉道:“是不是孙尧打你了?”


    周惠摇头,将手拢进袖子里藏好,垂着头始终不发一言。


    一旁的孙尧不满了,瞪着一双桀骜的丹凤眼,嘴撅得老高,“李书彤你别给老子造谣啊,之前那副耳暖她找人缝好后老子可就再也没找过她


    麻烦了。”


    况且…他心虚地瞟了周惠一眼,他又打不过她,何必自讨没趣。


    “不是孙尧干的…”周惠红着脸小声道。


    她似乎不忍孙尧被冤枉,却依然没有说出实情的意思。


    孙尧见她这副模样,反倒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声音也跟着小了下去,“那你到底怎么搞的啊”


    “是我娘…”


    这时,周年音走了过来,神色间羞愧难当,“其实不关阿惠的事,是府中小厮送错了餐食,不慎将我的燕窝羹送到了阿惠的住处,她误饮后才会被我娘罚的…”


    周年音向来知书达理,明辨是非,况且她自幼就跟周惠感情好,于此一事上显然也不齿于周夫人的做法,但碍于这人到底是她亲娘,倒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妄加议论,周长金更是不会管这些琐事。


    李书彤此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微微捏紧了拳,看向周惠的眼中略带怜惜。


    她与周惠交好,自然也明白她数年来寄人篱下的痛楚,外人欺负她时她尚可仗义一二,可若欺负她的人是她家人说到底,她也没有立场去掺和远宁伯家的事。


    远宁伯府对嫡庶两脉一贯分管严苛,周夫人更是出了名的苛待妾室。周惠是妾生女,若放在平常,燕窝羹之类的东西根本轮不上她,只是最近年关将至,各府图吉利都会置办些上档次的年货,对下人的赏赐也会丰厚些,想必周惠也是以为那燕窝是主母赏给她的开年礼,才会误饮了,乱了所谓嫡庶的规矩。


    这厢周年音兀自愧疚着,周惠却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宽慰道:“阿姊,是我不该喝那碗燕窝羹,阿惠该想到的,不怪母亲。”


    周年音叹了口气,满眼怜惜,“阿惠啊,没有什么是你不该的…你…唉…算了…”


    她轻轻捧起周惠的手,温柔地敷了些草药上去,哽了哽,“阿惠啊,我们好容易说动父亲才入了这间书院,往后我们一定要发奋,要考取功名,主宰自己的人生!”


    周惠垂眸,喉头间亦有些哽咽,应道:“好…”


    唐璎看着周家两姐妹,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周年音自幼由名儒辅导,博学多识,才学上虽不及李书彤、沈栋这些中过举的人,却也比绝大多数闺秀出色,而周惠作为妾生女,周夫人自然不会为她延请名师。若是基础不牢,她学起来恐怕比孙尧还要吃力些,即使此番能够顺利结业,一年后的会试对她来说也是难如登天。


    毕竟是远宁伯的家务事,饶是唐璎心疼周惠,也不好去说些什么。


    她拿出罗汇送的荔枝挨个儿分给了大家,“来,吃荔枝,”给周惠的那几颗最为饱满。


    周长金拿起荔枝左右瞧了瞧,喜道:“嚯!是相袍紫啊!”他吊儿郎当地看向唐璎,“这么好的品相,你上哪儿弄来的?”


    唐璎含糊道:“朋友送的。”


    周长金优雅地剥开一只,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一股甘甜的凉液顺着喉管滑下,他闭着眼睛赞赏道:“乌石荔枝,又称相袍紫,味甘色丽,实大核小,通体饱满,肉实莹润,可堪贡品。”


    周年音听后瞠目结舌,“你这般心思用在读书上多好。”


    周长金摇了摇头,“读书乏味,倒不如研究这佳荔来的有趣。”说罢,他再次伸手往布袋里一摸,未曾想却见了底儿,还顺手拈出来一张字条。


    “诶?”


    周长金取出字条,展开一看,是一句新春祝福——“愿新年,胜旧年”,后头还跟了一句,“赠章都事。”


    李书彤的神色瞬间起了变化,“章都事?”


    众人面带疑惑地看向唐璎,唐璎垂眸,见瞒不住了,只好承认道:“我是照磨所都事,承旨七品,目前在都察院供职。”


    此言一出,众人鸦雀无声。


    周长金恍然大悟,“我就说这大冬天的,你从哪儿搞来这么极品的荔枝,这样的品相我只在我爹案头见过,好像也是你们都察院的那个谁送的。”


    唐璎瞥了他一眼,“佥都御史罗大人。”


    “啊对对对,好像就是他。”周长金点点头,见布袋里的荔枝没了,转而薅起陆子旭的来,似乎对她的官身不大感冒。陆子旭曲身躲过,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周氏姐妹眼中则满是艳羡,李书彤更是直接僵在了原地,半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道:“等等…都事…莫非维扬那起科举受贿案是你解决的?”


    周年音也反应过来,“据说那人姓章,原先是个仵作…”她瞪大了眼睛,“寒英你…”


    唐璎点点头,淡然道:“解决谈不上,案子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孙大人,都察院的宋大人以及姚大人联合破获的,我只不过顺带提供了点儿线索。”


    李书彤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震惊过后是满满的不解,“你既然都已经是官身了,为何还要来书院读书?”


    唐璎敛眉,掩饰住眸中的波澜,反问她:“你知道陛下修建毓德书院的目的吗?”


    李书彤似有所感,“兴办女学。”


    她又问:“这间书院于嘉宁二十年太子监国时就已竣工,可一直到广安二年末才正式开始招生,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众人眼神变得微妙,李书彤咽了口唾沫,垂眸艰涩道:“推行女官很难。”


    “那不就得了。”


    唐璎笑了笑,如春风拂面,“陛下修建这样一座男女混读制的书院尚且如此艰难,我身为女子,在这满是男性的官场上本就势弱,若不主动参加科考,造成取士不公,岂非叫这天下的女子遭人诟病?”


    她顿了顿,笑容忽然变得促狭,“更何况,我也不愿在往后为官的道路上,让别人倚着我的出身来打压我、教我做事。”


    李书彤愣了愣,似乎隐隐明白了圣上愿意给她赐官的理由。


    孙尧却不以为意,“说的倒是凛然。”他嗤笑一声,眸中满是挑衅,“那我问你,来年会试你若进不了三甲,会辞官么?”


    唐璎迎上她的目光,毫无惧意,“那是自然,届时我若未中同进士,便按照书院的规矩参加三年后的乡试,若是连乡试都过不了…”她笑了笑,“便是辞官从童试开始考起又有何妨?”


    唐璎说这话时其实心里也在打鼓,以她目前的水平来看,莫说三甲,便是连乡试都觉得难,好在她也清楚自己的薄弱点在哪里,若这一年内她能将《五经》啃透,同进士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


    孙尧只觉得她猖狂,眼中是浓浓的恶意,“好啊,那我们一年后见真章。”


    陆子旭不爽好友被欺负,忍不住讥笑道:“孙公子也得好好学啊,别等人家一年后考取了功名,你却还是个白身,到时候你日日捉猫逗狗,章大人搁你屁股后头天天盯着你参奏。”


    孙尧一凛,这才想起来唐璎目前在都察院供职,似乎真有权力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参他一本,随即闭上了嘴巴。


    陆家嘴很满意自己的发挥,她觑了唐璎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你别以为我帮你就是原谅你了。”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将他拉到一边,递给他一只木盒,“白玉斋的红豆糕,给你的,算是这些年不告而别的赔罪礼…”


    陆子旭一听“红豆糕”三个字眼睛都亮了,打开盒子却有些失望,“怎么都散开了?”


    他拿起一块儿放进嘴里,“嗯?怎么一股冰渣子味儿?”


    唐璎咳嗽一声,“许是天气太凉了。”


    陆子旭吐掉口中碎冰,端着盒盖皱起了眉,“这上面的字怎么都被涂掉了?”他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玉’什么‘净’,什么‘帐’什么‘君怜’,这都什么啊?”


    唐璎脸颊一红,作势要拿走盒子,“废话那么多,你不吃给我。”


    见她手伸过来了,陆子旭赶紧将盒子抱紧,讪笑道:“我吃,我吃。”


    短暂的午休后是武夫子陈觅的课,仇锦也在。


    陈夫子上完课,当


    即宣布了一年后书院结业考的实战题,即左、右佥都御史,以及外廷官月夜死亡的真相。


    “题是陛下和诸位大人商议后定下的,尔等须认真对待,不可马虎。”


    仇锦对陈觅点点头,翻开手中的文卷,“我跟陈夫子商讨后,将诸位分成了两组。仇大人一案,由章寒英带队,携周长金、李书彤、沈栋三人展开调查;葛大人一案,由陆子旭带队,携孙尧、周惠、周年音展开调查,一周后各组再交叉调查,以一年的结业期为限,诸位每日需书写调查日志,届时陛下会同书院夫子并三司官员视日志的详实程度评分,授予结业资格,凡从书院结业的学生即有直通会试的资格。”


    此言一出,陆子旭不满道:“我要跟寒英换组。”


    仇锦睨了他一眼,语意凌然,“这是我跟陈夫子共同商量过的分组,不可更改。”


    孙尧晌午被他呛了一嘴,心中不爽,趁机嘲讽道:“仇大人的案子连仇夫子都知道避嫌,你却偏要腆着脸凑过来,当真是不知羞耻。”


    陆子旭喜欢仇锦的事儿满京皆知,孙尧说出这番话还以为自己占到了便宜,岂料陆子旭根本不在意,“避嫌?”


    他吊儿郎当地笑了笑,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勾起,“避什么嫌?我竟不知,我同仇大人还有什么亲戚关系?”


    孙尧正要借机揶揄,陆子旭却话锋一转,“仇大人一生廉洁奉公,仔细一想,倒也称得上我们建安的父母官,如此说来,我们都是他儿子。”


    他昂起头,眼神似笑非笑地扫过仇锦,嘀咕道:“反正仇大人生前挺喜欢我的,若是仇家人同意,我也愿意给他当儿子,为他守孝。”


    这话说的…好似他已经成了仇家的一员,饶是孙尧见多识广,也还是被他的厚脸皮给震惊到了。


    仇锦的脸又气又红,狠狠瞪了陆子旭一眼,陆子旭却转开眼睛,掏了掏耳朵,权当没看见。


    陈觅咳嗽一声,将手中令牌一一分发给众人,肃然道:“此为金虎令,凡持此令者,一年内可问询、稽查百官,不必受阻,却无缉拿、行刑的权力,此令为陛下亲赐,望诸位慎用。”


    唐璎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心中却有些惊讶…黎靖北竟会将如此大的权力放给书院的一帮学生。


    李书彤不解道:“方才陈夫子说,结业案里头还包括了一位外廷官的死?”


    仇锦点点头,“不错,”


    她拿出一枚银色的令牌,“这位大人名叫月夜,曾在东宫当过差,后被调到了外廷,陛下吩咐她的案子由一人来查即可,不必兴师动众。”


    说罢,又环视众人:“你们谁愿意?”


    没有人动,众人显然都觉得一个女官的死无足轻重。李书彤也有些犹豫,她若应下此事,就会比别人多掌握一分信息,日志上可写的内容也会更加丰富一些,可说到底她垂眸,这个叫月夜的原先只不过是内廷的一个女侍,有关她的案子,问询的令牌也只是银制的,并非金虎,由此可见圣上也不那么重视…


    她犹豫片刻,想起离家那日立下的誓言,还是想争取一番,就在她准备点头时,前方的一只手伸了起来,“我来。”


    唐璎举起手,“夫子将令牌给我吧。”


    李书彤垂下举起一半的手,默默将金虎令收进怀中。


    明日小年,书院下了课就开始休假,想到照磨所还有些未竞的事宜,唐璎回了趟都察院。


    等她从照磨所出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回去休沐了,一抬眼,只见湖心亭的中央坐着一道玄色的身影,看模样似乎有些眼熟,定睛一看,是姚半雪。


    他端坐在石凳上,微微躬着身子,修长的手指正拨弄着什么,远看去幽雅宁和,与亭外的雪景相得益彰。


    她慢慢走近,熟悉的合欢香扑面而来。


    姚半雪合香的手法颇为熟稔,比量均匀,浓淡适宜,看得唐璎微微有些惊讶:他还精通调香?


    “湖心调香,大人雅兴。”唐璎笑了笑,凑近轻嗅了一下,赞道:“好闻。”


    听见她的声音,姚半雪呼吸一滞,手顿了顿,头也不抬地继续揉搓起手中的香泥,“这是舍弟的香方。”


    唐璎有些诧异,在维扬时,章同朽曾告诉她,姚半雪出自颖川世家姚氏,乃青州人,七年前去的维扬,未及而立之年便官拜四品……。现如今他已经是正三品的官了,倒从未听过他家中还有个弟弟。


    思及此,唐璎笑了笑,随口客套道:“姚大人秀外慧中,令弟想必也是人中龙凤,不知他如今在何处高就?”


    没有回应,良久,风中传来一句沙哑的呢喃:“他死了。”


    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起伏,却听得唐璎却心下一沉,她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只好囫囵道:“这合欢的香方…甚好。”


    “我以后不会再熏了。”


    唐璎一愣,“为何?”


    姚半雪低眸,忍了忍,终究没能把曹佑的那句“登不得大雅之堂”给说出来。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寒眸扫向唐璎,“你找我何事?”


    说罢,又补充了道:“至于两位佥都御史的死,陛下已经移交到你们书院了,我不便插手,你若是来我这儿打听消息的…”他起身掸了掸衣襟上的香灰,“抱歉,无可奉告。”


    她又没说要问这个……唐璎觉得这人冷邦邦的,甚是无趣,随意找了个借口就告辞了。


    姚半雪独自在亭中坐了许久,申时,张小满跑了过来,“大人——”


    她拍了拍衣襟上的雪,“章大人说了,您送她的那双鞋轻便又合脚,她喜欢的紧。”她笑了笑,“不愧是您逛了几家店铺买来的。”


    那双鞋她在帝陵就已经向他展示过了,确实很适合她。


    姚半雪手指微曲,轻轻“哦”了一声。张小满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保养木簪的豆油我忘记拿给她了,下值后我替她送过去。”


    “嗯。”


    张小满方准备下去,姚半雪叫住她,“等等。”


    她顿住脚步。


    姚半雪轻咳一声,“你告诉她,鞋子是在美人斋买的,那儿好东西多,你让她得空的时候去瞧瞧。”


    张小满不解,“大人记岔了,那鞋子分明是您在乐沙鞋坊定制…”眼见姚半雪的眸色越来越深,张小满立刻会意,垂首道:“是,属下知道了。”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