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20-30

作者:楷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第二十章“让你来建安就是朕之所图。……


    走出莳秋楼,天空一片灰蒙,唐璎这才发现雪下大了,琼花如鹅毛般飘落,寒风携着湿意一阵阵涌进骨髓,冻得她膝盖骨发疼。


    她望了望身侧的姚半雪,他一身鼠灰色的大氅,支着伞行走于雪地中,如一只孤鹤,看模样,似乎并未受到严寒的侵扰。


    身体倒挺好。


    唐璎紧紧跟上,问他:“姚大人同陛下认识?”


    方才在莳秋楼,黎靖北见到姚半雪和宋怀州,立时就叫出了他们的字。宋怀州是正三品的京官,黎靖北认识倒也正常,可姚半雪职级虽不算低,人却远在维扬,如何能有面圣的机会?


    唐璎问这话的目的不仅是出于好奇,更重要的是,她想找个蹭轿的借口。若放在平时,姚半雪定是愿意与她同乘的,只可惜她刚当着莳秋楼众姑娘的面编造了他暗恋佟敏而不得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他气的不轻。


    回府署的路途远,天又冷,她还没钱租车,若这位知府大人一怒之下将她丢在这里,她也无可奈何,便随意挑了个话题来转移他的注意力,想趁他凝神思考的间隙悄悄钻入他轿中。


    听此一问,姚半雪果然顿住了脚步,神情间喜怒不辨,看向她的目光也有些意味深长,“陛下为储君时,太子洗马方详曾涉嫌杀人,事情一出,彼时身为太子的陛下自然也难脱嫌疑,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名嫌疑人,是云盛酒楼的账房先生。陛下不愿怀疑自己人,便令我将那账房先生多关了几日,严加审讯,直至靖王殿下来要人,我才将人放了。”


    这是姚半雪头一回跟她透露这么多官场上的事,唐璎有些惊讶,旋即明白了他和黎靖北相识的缘由。


    此事她也有点印象,那账房先生是她妹妹姜芙的养父,因涉嫌杀害礼部尚书而被当地知府羁押,三司会审后,方详的嫌疑已被初步排除,可那知府却迟迟不肯放人,此事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皆言那知府定是收了安国公夫人的好处才将一个无辜之人扣无故羁押,辱骂声一片,后来也不知怎么了,就连靖王那边也派人过来催促放人,人何时放的她不知道,但那知府大人想必就是姚半雪了。如此听来,黎靖北似乎还欠着姚半雪一个人情。


    “太子洗马杀害曲大人的事,你不也是知道…”姚半雪话还未说完,转眼便瞅见一个矫捷的身影“咻”地一下先他一步钻进了轿内。


    四个打盹的轿夫猛然察觉到轿里进了人,方准备起轿,抬头却发现他们知府大人还直挺挺地杵在旁边,不禁吓了一跳,手一抖,轿子“咚”一声落了地。


    “啊呀——”


    轿子里的神秘人传来一声痛呼,听声音似乎还是个女子,四双眼睛齐齐看向他们大人。


    姚半雪叹了口气,上轿后吩咐:“起轿吧。”


    四人不再犹豫,依言抬起了轿子。


    轿内暖盆的热气将唐璎的脸熏得红彤彤的,她抬头觑了眼姚半雪,他神色如常,仍是一如既往冰冷的模样,不禁有些好奇。


    他都不生气吗?


    其实仔细想来,她惹过他很多次。先不说她不顾他劝阻屡次三番私查江临的事,就说她在李思面前造谣他诱她入红尘,转眼又将她抛弃的事,还有他对佟敏爱而不得,特意寻去青楼的事若换个脾气差点的人早想揍她一顿了。可姚半雪这人似乎是冷漠惯了,极少有什么事能挑动他的情绪。在意的事都少有,就更别说动怒了。


    突然,唐璎试探性地问他:“姚大人,陛下封我做官,您似乎不是很高兴?”其实她之前就注意到了,在黎靖北提出封她做照磨所都事时,姚半雪的眉毛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果然,听到这话,他的眉毛又皱了一下。


    姚半雪沉默良久,久到唐璎都以为他不会再答话时,他开口了,声线里隐带怒气,“早在灵桑寺我就让你不要掺合进来了。”


    他顿了顿,“箭美人的毒制取不易,单说提纯就需要极高的炼制工艺,更遑论这背后耗损的人力、财力和原料之巨。你想想,朱青陌这样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能有多大的本事能独自将毒物提炼出来?树大招风,你可知你人前的一番表现得罪了多少人?”


    唐璎知道他想说什么,方想反驳,他又说:“你方入仕,根基尚弱,就已经把自己推到了危险的边缘,你可知我被调往建安所为何事?”


    唐璎愣了愣,心念一动,“难道跟箭美人有关?”


    姚半雪没有回答,凛然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她,仿佛要将她击穿,“都察院有人就是这样死的我的老师———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身边已经无人可用了,无奈之下,才不得不将我这个最讨厌的学生临时借调过去。”


    说到“最讨厌的学生”时,姚半雪凛冽的眸光中划过一丝伤痛,和那日宋怀州赠她青云簪时的情绪很像。


    都察院有人死了唐璎突然想到,那日在凉亭内,她无意间说了句“都察院最近缺人”的玩笑话,姚半雪听言眼皮猛跳了一下,而且他居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被自己的老师调过去的如此看来,此事恐怕还有更大的牵扯


    没等唐璎有所反应,姚半雪收起眼中的异样,再次警告道:“建安的水浑浊无比,不是你这种爱出风头、有点小聪明的人就能涤清的。”


    这话本是忠告,可她听起来却分外刺耳,那股愤怒又无力的感觉再次袭来。


    “那我要是不吱声呢?”


    她不想忍了,牙关咬得死紧。


    “我要是不吱声,江临的冤屈谁来替他洗?我师父”她哽了哽,“就该这样枉死?”


    她深吸一口气,“你说兹事体大,不允我插手,可是除了宋大人外,还有谁会为一个小小的经魁说话呢?十年寒窗,三年一试,他本该是此次秋闱的解元,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却因他人的一己之私而丧了命!”


    唐璎通红的双眸直视着姚半雪,炯目中的无畏将他狠狠地震了一下,“姚大人聪慧如斯,您在孙大人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了泄题一事同四位内帘官有关,其中的细枝末节连我都明了,我不信您没看出来。可尽管如此,您为了置身事外,仍选择缄口不言。你便是这么当这维扬的父母官的么?!”


    她笑了笑,清秀的眉宇间满是怒意,“更何况,大人要去的地方还是都察院。都察院作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专职纠劾百官之事,尔为御史,若不能以身为剑,执法严明,如此畏畏缩缩,如何激浊扬清?!”


    她说话时,姚半雪回望着她,深井般的瞳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之色,却又隐含暗涌,起起伏伏,终归于平静。


    唐璎笑了笑,神色间满是讽刺之意,“若曹大人知道调过去的是您这样的人,怕是会后悔不已吧?”


    岂料,这话一出,姚半雪清冷的瞳孔倏然变得炯烈,眸中似有怒火在烧,那火焰太过炽烈,几乎将她灼伤,这是唐璎头一次看到他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


    良久,姚半雪似乎冷静了下来,只是阴沉的脸色仍然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绪,他沉下嘴角,眸光锋锐,“方才我只说了左都御史,你如何知道他姓曹?”


    他问的气势如虹,一双眼睛直穿人心,唐璎却丝毫不惧,亦不打算回答他。


    可笑,他有那么多话不想说、那么多事不肯让她参与进来,她又凭什么事事都要同他讲?


    唐璎不回,姚半雪也不催促,两人僵持许久,空气仿佛凝滞了。


    良久,唐璎突然开口,声音有些疲惫,“张小满是您的人吧?”


    姚半雪不言,唐璎便当他默认了,“初入府署那日,我打扫完正心楼就去了贡院,回来后便从张小满那儿听说了范大人身死的消息,那时我便猜测您或许已经知晓我私去贡院的事情了,遂想借她的口警告我一番。众所周知,范大人不仅是从二品的布政使、秋闱的外帘提调官,更是天子的使臣。您将张小满和我安排在同一吏舍的原因,也是想借她提醒我——有这个胆量或能力谋杀范大人的人,其


    背景定然不容小觑。说白了,您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对吧?”


    案几上的茶凉了,茶叶的苦涩晕染开来,还有几许冰渣子漂浮其中,瞧着索然无味。姚半雪却拈起杯盏,毫无顾忌地将之一饮而尽。


    他掩下脸上的阴翳,“是又如何?”


    唐璎抬眉,“这就有些矛盾了…”他定定地凝视着姚半雪,“自我入职第一日起,您就多番暗示过我,您即被调将去建安任职,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想明哲保身,不欲插手此事。”


    她抿了抿唇,“可当宋大人赠我青云簪时,您却劝我收下您明明知道那根檀木簪所代表的含义,是以您的这番举动给我的感觉像是与其说反对我入仕,不如说您对我,似乎也像宋大人一般,对我寄予了某种期望…此外…您放杨九娘去二堂听审,让她来廊檐处寻我,是否也是想借用她的境遇来激发我内心的某种情绪,好让我对这件案子穷追不舍呢?”


    姚半雪没有回答,眉宇森然,目光凌厉,是她从未见过的冷肃。


    唐璎叹了口气,目光有些迷惘,“姚大人,您时常好奇我是什么人,我也很想知道,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言罢,她依旧没能等来姚半雪的回答,气氛却隐隐有些不对。


    良久,一件鼠灰色的大氅兜头朝她扔来,唐璎尚在迷惑之时,姚半雪喊了声“落轿——”四位轿夫应声停了下来。


    她从大氅中抬起头,不知何时,姚半雪的黑眸中已经蓄满了炽烈的怒火,看的她一惊,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听他冷声道:“下去。”


    唐璎惊愕,愣了半晌才弄明白他想让她滚下轿去,不由一阵怒火中烧。


    见她愣神,姚半雪重复道:“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想让我喊轿夫进来将你撵出去么?”


    轿外寒风肆虐,维扬的湿寒之气是能穿透骨髓的,加之她本就有膝痛的毛病,若剩下的这一路都走回去,她这双膝盖怕是就此作废了。


    以唐璎对姚半雪的了解,这人对任何事都看的很淡,对待下级也算得上包容。之前她说了那么多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直到她试图分析他,这才真正触到了他的逆鳞。他并非小肚鸡肠的人,此时或许只要她说几句场面话缓和下气氛,这人就会改变主意。可是在这件事上,她不愿妥协。


    唐璎直起身,拉开挡风帘,一脚陷进了雪地里。


    刺骨的风阵阵袭来,冰星子钻入鼻腔,险些让她不能呼吸,小腿肚子不住地打着颤,她咬牙踩在雪堆上,蹒跚着走远了。


    望着唐璎远去的身影,四位轿夫有些不解,其中一位见她走路时膝盖微弯,似是有些不良于行,心中微有不忍,喊了声“大人。”


    隔着厚重的防风帘,姚半雪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又替自己斟了盏凉茶,吩咐四人:“起轿吧。”


    主人既下了命令,那轿夫也不好再说什么。很快,软轿被再次抬起,继续往府署的方向行进,一路上仿佛无事发生。


    呼啸的寒风中,好似漏了一声沙哑的低喃,“倔不死你。”


    雪仍在下,唐璎未打伞,雪沫子落了她满头满脸。她忍着膝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上,身上披了两件大氅,一件是姚半雪送她的雪色狐裘,另一件是他刚刚扔给她的鼠灰色大氅,有了两件厚衣的加持,她倒不觉得如何寒冷,只是这膝骨头仍跟刀刮似的疼,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缓缓。


    怀中的青云簪发烫,今日她原本打算从莳秋楼回来后就将这木簪还给宋怀州的,可就在方才,她改变主意了。


    寒风中,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清醒过。


    仔细回想起来,她这一生信马由缰,前半生被捆束在建安城易碎的幻梦中,浮华度日。经年过去,她又将自己锁在了寂寥的古寺内,清修无为。对于这两种生活,她并无不满,却也无甚满意,日子浑浑噩噩就这样就过去了。


    人生兜兜转转,几经沉浮,她将自己的心封印起来,变得麻木又冷情,可经过师父、江临和杨九娘的事后,这麻木的感觉突然就碎了,让她想在往后余生主动做点什么。这想法令她颤栗、兴奋,甚至有种拨开云雾见日出的清明感,仿佛自己连日以来的情绪起伏都有了解。


    府署距她下轿的地方很远,唐璎走了一刻钟便觉得有些吃力,倚着枯树喘了口气,一转眼便瞥见一家仆打扮的人正牵了辆牛车四处张望着,应是在揽客。


    那牛车虽破旧,却设了厚实的防风帘,唐璎有些意动,不由拢了过去。


    “这位小哥,您若是方便,可否载我一程?”她有些踌躇,却还是竭力争取道:“我未带银两,若小哥信得过我,且将我送去维扬府署,到了之后我再将车费双倍付与您。”


    那家仆见她拢来后愣了一下,继而笑道:“姑娘客气了,小的奉姚大人的指令来接您。”


    唐璎顿了顿,定睛一看,这家仆确实是姚半雪那四个轿夫之一,心下闪过一丝复杂,她望了眼一望无垠的雪地,跟着上了车。


    牛车再次拐进永乐巷时,唐璎心里有些发毛,这里她印象很深,她和姚半雪上回就是在此地遇刺的。


    暮色渐近,小巷里崎岖难行,劣质的牛车摇摇晃晃的,险些将她刚吃的午膳抖出来。


    忽然,那家丁停了下来,声音里带了丝不确定,“姑娘,有人拦车,或许是找您的。”


    唐璎心下一惊,唯恐暗箭涌入,她小心翼翼地掀开防风帘的一角,待看清那拦车之人的模样时,顿时松了口气。


    那人她很熟悉,是黎靖北的贴身侍卫张己。


    车帘掀开的一瞬间,张己自然也瞧见了她,目光首先落在她身上的鼠灰色大氅上,颇觉眼熟,随即想到姚知府在莳秋楼穿的衣服,表情有了一瞬间的错愕,似乎有话想说。


    可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越过家丁,走到她牛车旁,以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耳语道:“娘娘,陛下有请。”


    *


    康娄和张己是从小就跟着黎靖北的两个侍卫,一个活泼外向,一个沉静内敛,张几便是沉静内敛的那一个,他平日里寡言少语,头脑却比康娄聪慧得多。


    当然,这些都是唐璎以为的。


    古月被流放时,恰逢嘉宁帝重病,太子监国。那几日,黎靖北每日里忙的脚不沾地的,唐璎见不到人,只能托张己将她和离的请求代为转达。她本想着机灵如他,定能将此事妥贴办好,岂料这人一拖再拖,回回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硬是将她离开的日子生生拖到了黎靖北登基当日。由此可见,此人办事也不怎么牢靠,兴许还不如康娄那个头脑简单的。


    她凝视着张己,声音微带不满:“请张大人注意称呼,我早已不是什么‘娘娘’了。”


    张己顿了顿,神色变得欲言又止,“是。”


    姚半雪的家仆还在,唐璎不好直接问他黎靖北找她的目的,而她恰好也有事要去寻那位前夫,是以见一面还是有必要的。


    “小哥,劳烦你回去告诉姚大人,今日是我远房表姨母的侄女大婚的日子,表兄接我去吃席,我怕赶不上,得先跟他走了,晚些自己会回去的。”说罢,她跳下牛车,闪身钻进张己的马车内。


    听唐璎说同这拦车之人认识,家仆放松下来,只是神色间还是有些犹豫,“可是姚大人交代过,要将姑娘安全送回府署…”


    唐璎撩开帘子,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小哥放心,宵禁前我定会回去的,必不会叫你为难。”


    天色将暮,莳秋楼灯火通明。


    唐璎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不到半个时辰她又转回了这里,她将鼠灰色的大氅留在马车内,随着张己上了楼。


    她到时,宋怀州已经走了。帝王依旧是一身蓝色锦衣斜倚在塌侧,神色略显疲惫,见张己将她带进来了,示意康娄替她斟了杯暖茶,随后让两人都


    退下了。


    见了她,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神情还有些紧张,“听吏部的人说,淮安今年表现不错,朕欲升他为户部给事中,你怎么看?”


    给事中是正六品的官,与章同朽目前的职级一样,却胜在是京官,而户部的官职又多为肥差。皇帝此番调遣,看似平调,实则暗升。


    以唐璎对章同朽的了解,她这表舅后宅人多,虽然看似耽溺美色,但为官的才能也还是有的,察言观色的本事亦是不在话下,是以对黎靖北的决策也不觉得意外。


    她垂首,“陛下乃一国之主,自然是想升谁就升谁,想贬谁就贬谁,实在不必过问我的意见。”


    许是被姚半雪气到了,她同黎靖北说话时也有些夹枪带棒的,话语中的“贬谁”指的是他当年流放古月的事。


    黎靖北也听出了她言语间的讽刺之意,抿着唇半天没有说话,顷刻,他又听见她问:“陛下为何封我做官?”


    唐璎缓缓抬起头,目露不解,“历年来,未经科举就被封官的人寥寥无几,便是春闱次名的榜眼,也不过是个从七品的编修,而我不过一介白衣,纵使立了些功,却能凭此一跃成为正七品的都事,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唐璎望着他,神情专注:“陛下所图为何?”


    夫妻四年,她与黎靖北之间的相处之道就是直来直往,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她怕他封官是想让她做些她不想做的事,是以得先问清楚。


    高坐上的君王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眉目清炯,身上还披着一件男式狐裘,气度华然,早已不再是东宫那个柔婉端庄的贤妃。他攒紧拳头,呼吸渐重,忍住胸间痛意,“两年前,你说朕可怕,不近人情,不声不响就将你逼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是以你不想做朕的牺牲品,独身一人离开了建安…”


    唐璎别开眼,显然不想跟他扯这些。


    黎靖北凝视着她,神情专注而泠然,一双狐狸眼太过妖冶,她甚至还在其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恨意。


    “你不是觉得朕可怕吗?朕便给你实权。”


    “你不是觉得在建安孤立无援吗?朕便亲自为你培植母族的势力。”


    他走下塌,一步步向她逼近,眸光水润,隐含痛意,一阵梅酒的清香扑鼻而来。


    “让你来建安就是朕之所图,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


    他靠得太近,闻着酒味应当是喝了不少,狐眸失去了往日的锋利,迷离的瞳孔中是莫大的悲色,眼尾的红痣如泣如诉,还有几许酒液从他性感的锁骨上淌下,泛着泠泠寒光。


    这模样不似一国之君,倒像那乱世妖姬。


    被他滚烫而专注的视线俯视着,唐璎的心没由来地漏跳了一拍。她轻轻推了推黎靖北,与他拉开了些距离,提醒道:“陛下,章大人虽不是我生父,却仍属于…”


    “外戚,”黎靖北替她答了,“那又如何?”


    唐璎觉得他似乎误会了什么,略加思索后,明白了黎靖北的意图,问:“陛下如此,是为了‘天下大同,物阜民安’的理想吗?”


    黎靖北一愣,看向她的眼神中带了些不解。


    唐璎见他没否认,便觉得自己猜对了。


    几年前,她还在东宫为妃时,就曾在太子的书房内看到过这几个字,黎靖北告诉她,“天下大同,物阜民安”是他的治世理想。“大同”一词,除了国泰民安的意思外,还有另外三层含义——即取士公正、男女对等、以及四业平等。


    前两者是为了使人才选拔达到最优化,毕竟男性和贵族已经从天然上占据了过多的资源,以致尸位素餐者众多,迂腐之辈层出,久而久之,朝廷便也不想花闲钱去养那帮酒囊饭袋了,却始终找不到根治之法。而四业平等则是为了使社会发展的利益最大化,世人皆以士人为尊,商者为贱,可农工商者所做的事,又有哪一件不与经邦和民生息息相关呢?


    不得不说,能看出这些社会积弊,黎靖北天生就拥有身为高位者的前瞻性,但改革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事。不论什么样的变革,甫一问世势必会损害到某部分人的利益,阻挠的人越多,推行起来就越发困难,而黎靖北要针对的,正是权势最大的男性和贵族群体,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取士公正暂且不说,后面的两大理想怕是很多政客穷极一生都无法做实现的。


    在男女对等的努力上,黎靖北其实是尝试过的。唐璎的表姐何清棠就是太子幕僚,她曾以一己之力协助黎靖北除掉了恭王和靖王,只是她最终没能熬到太子掌权,得罪嘉宁帝之后便在狱中草草自尽了。除何清棠外,黎靖北在朝中的女性势力还有仇锦,可说到底,就算她只当了个正六品的刑部主事,朝中的讥讽、反对之声仍不在少数。很显然,女子为官本身已经触及到的当权者的利益根本,就算有官不过五品的规定,可一旦有接近五品的女官出现,不少男性官员就开始急眼了。


    在唐璎看来,黎靖北似乎仍未放弃过这个理想,他封她做官的主要目的还是想以她为刃,拿她开先河,推行女官。若放在往昔,唐璎定是有些不舒服的,但此刻,她难得同他想法一致。


    君王的眼皮微微颤抖着,久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心头一空,不由抿紧了唇她会拒绝的吧他说这话不过是想留住她罢了,可她哪里还肯再为她停驻呢?


    岂料,那个朝思暮想的姑娘答应了他赐官的提议。


    “陛下封我为官的事,不是说容我考虑几日吗?”她顿了顿,“我现在就可给陛下答复。”


    或许是师父和江临的冤屈得不到伸张,或许是杨九娘的经历太过悲绝,或许仅仅只是被姚半雪的话刺激到了。不论如何,她清修得实在够久了,也萌生出了独闯这浊世的念头。


    唐璎缓缓跪下,无比郑重地朝面前的君王一揖。


    “我愿为官!”


    见她跪下,黎靖北一愣,轻轻将她扶了起来,声音沙哑,“我说过的,你永远不要跪我。”


    这是新婚当日他对她说过的话,实则在东宫的四年她也从未跪过他,每回遇见都只会浅浅地行个福礼。


    毕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被他冰凉的指尖触到,唐璎不由得往回缩了缩,半晌,她抬头正色道:“我跪的并非夫君,乃是自己的君主。”


    听他如此说,黎靖北有些恍然。他明白她的意思,她这一跪,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真的由夫妻变为君臣了,可即便如此…他内心苦笑,也总比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好。


    唐璎起来后,黎靖北也跟着清醒了不少,他望着女子固执的面庞,眼中浮起惑色,“为何想做官?”


    她笑了笑,眸光坚毅,如孤松,亭亭立风中,“清吏治,肃官邪。”


    厢房外是靡靡的丝竹之音,灯红酒绿间,偶有男男女女的调笑声传来,言辞不堪入耳。在这样的风尘之地,她的言之凿凿仿佛就是一场笑话,可圆眸中的清润之意却又散发着咄咄逼人的赤忱。


    黎靖北忍住剧烈的心跳,别开眼,突然话锋一转:“月夜死了。”


    唐璎惊愕,心下有些复杂。


    她在东宫为妃时,月夜曾是她的侍女之一,两人虽为主仆,但她与月夜的感情并不深。相比她这个正经主子,月夜反而同太子选侍孙寄琴走得更近些。唐璎最后一次见到月夜,还是她离宫那日。她走时,月夜并未像其他侍女一般哭哭啼啼的,仅留了句“保重。”此后两年,她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此刻乍闻她的死讯,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她哑着嗓音问:“她怎么死的?”


    黎靖北沉吟半晌,道:“你走后,朕将她调到了外廷。上月,她替朕去刑部取完文书后没多久就去世了,死于”他顿了顿,“箭美人之毒。至于为何会死、死于何人之手…不详…”


    唐璎一惊,又是箭美人?


    她明白黎靖北提月夜之死的用意。成亲四年,她在他眼中向来是个冷心冷肺的寡情之人,对权势和旁


    人的生死都看的比较淡。他先前提出给她封官时,她犹豫了。可自他提出要替她培植母族势力后,她又突然改了主意,确实很难让人相信她没起争名逐利的野心,那番“清吏治,肃官邪”的说辞在他这里自然也很难站住脚了。点起月夜的死,便是想存心敲打她,莫被权势迷花了眼——即使有他的支持,女子为官的路依旧会十分难走,还时时伴随有丧命的危险。


    黎靖北有这样的误解倒也在情理之中,若换作从前,她确实有可能成为那样的人,可两载过去,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唐璎了。


    忍住内心苦涩,她认真道:“多谢陛下点醒,然臣之愿唯有肃清吏治,辨明冤枉。”


    似是被她眼神中的清明之色给晃到了,黎靖北微一愣神,突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是为了他吗?他父亲”


    黎靖北后面的话唐璎没听清,不由疑惑道:“陛下何意?”


    他顿了顿,瞥开眼睛,“墨家巨子墨修永。”


    唐璎颇觉荒谬,方想反驳,黎靖北扔了酒盏,再次朝她靠近,“你曾同朕说过,你对他是感激之情,因为他曾在火海中救过你…”


    他狐眸漆黑,望着她的眼睛深如古井,“你怎么不说朕也救过你呢?”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阿璎,这是我大皇兄黎靖……


    黎靖北这副醉醺醺的模样委实陌生,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两人初见时的情景。


    唐璎从小孤僻,一直没什么闺阁朋友,最好的玩伴仅有与她同岁的宥宁长公主。嘉宁七年,宥宁的生母清格勒皇后薨逝,宥宁连着几日都吃不下东西,唐璎听后便想来宫里陪陪她。


    入了宫,还走到华音殿,她便远远地瞧见一个小姐姐偷偷躲在角落里抹眼泪。那姐姐约莫九、十岁大小,瞧着比她年长一些,她不仅五官妍丽,肤色胜雪,更是生了一副极好的骨相,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没有眉毛。


    小姐姐哭得十分伤心,唐璎见不得美人儿落泪,本想冲过去安慰一番,可脱口而出的话却变成了——“小姐姐,你没有眉毛吗?”


    听了她这话,美人儿姐姐倒是没有发怒,只呆楞了半晌,而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支螺子黛,“那你替我描。”


    唐璎一笑,这家伙倒是挺不客气。


    这美人儿姐姐面上未施粉黛,神情有些憔悴,身形十分纤弱,大冬天的仅着了件单薄的白衣,头上不仅未戴珠翠,甚至还挽了个别扭的男式发髻,想必是被哪家主子罚过来打扫的


    见此,唐璎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大冬天的她这小身板遭不遭得住。


    后宫的勾心斗角她常有耳闻,受到波及的下人更是薮见不鲜,看这位姐姐皮包骨瘦的,从前想必没少吃苦。如此一想,她又默默叹了口气,怜悯之心更甚了,毕竟在宫里当差的,哪有不苦的。


    唐璎将姐姐领进华音殿,替她描起了眉,温声道:“姐姐受苦了,”顺手替她裁了个弯弯的柳叶眉,“今日一事,我不敢替姐姐去跟宫里的贵人叫板,却也不想劝姐姐忍气吞声。姐姐若愿意,我可找长公主殿下说说情,看能否将你调到华音殿来伺候。”


    美人儿姐姐看起来有些疑惑,“宥宁?”


    唐璎颔首轻笑,又点了下她的鼻子,“你该称呼殿下。”


    小姐姐没吭声,她兀自劝道:“宥宁殿下脾性好,为人又极其护短,从未苛待过下人。你若在外惹了事,她不仅不会罚你,还会为你说话呢。”唐璎笑了笑,眼睛弯成了两对好看的新月,“她这般仁善的秉性,想必是得了皇后娘娘的真传。”


    说完这话,她明显地感觉面前的小姐姐眼睫一抖,继而听到她小声呢喃:“皇后娘娘如此仁善…为何还会被屡屡说成是敌国异人…”小家伙的声音闷闷的,唐璎没由来地感到鼻头一酸,望向她的目光也染上了温柔。


    想必是曾经受过清格勒恩惠的小宫人吧人死如灯灭,小姐姐竟还记得先皇后的恩,还真是人美心善呢。


    半晌,唐璎踮起脚,小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姐姐可别听外面瞎说,皇后娘娘才德兼备,体恤万民,即使她身为梁人,有着诸多的身不由己,也仍凭一己之力守护着两国的百姓,实乃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后。”


    说完,唐璎见美人姐姐的神色似乎比方才更低落了,赶紧眨了眨眼,神秘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这才起了个头,美人儿果然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似乎对清格勒的往事十分感兴趣。


    唐璎笑了笑,决定逗逗他,“从前我来宫里寻宥宁殿下时,曾有幸面见过这位皇后,她见了我便十分喜欢,直夸我好看,还说要将我许给他的大皇子为妃呢。”


    她说这话只是为了调侃,可话音方落,小姐姐的耳朵却突然涨得通红,撇开眼去不敢看她了。见美人儿一副羞涩的模样,唐璎颇觉好玩儿,凑近打趣道:“说起婚嫁之事你就害羞了?姐姐瞧着年岁比我还大,脸皮却比我薄呢。”


    小姐姐还是不理她,耳根上的红却渐渐蔓延到了全脸,惹得唐璎又是一阵嘻笑。


    宥宁祭拜清格勒回来时,脸上本还挂着伤感,可当她瞥见好姐妹身旁立着的另一位“美人儿姐姐”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璎,你在搞什么鬼?”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花都快出来了。


    唐璎十分不解,将美人儿姐姐上下打量了一番,却并未发现任何不妥。姐姐的五官妖冶秾丽,眼尾的红痣似泪垂,配上这欲语还休的柳叶眉再合适不过了,她实在不懂宥宁看到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黎绥远!”


    渐渐的,美人儿姐姐似乎也被她笑的不高兴了,竟直呼长公主大名。


    唐璎皱眉,方想说点什么,宥宁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介绍道:“阿璎,这是我大皇兄黎靖北。你你这眉画的,噗哈哈哈,是预备将他往青楼里送吗?”


    唐璎一惊,抬头朝黎靖北看去,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家伙竟然是个男的!还是位皇子!!!一想起方才她说自己长得好看,皇后要将她许给大皇子的话,脸也跟着羞红起来,一股懊丧的恼意爬上心头。


    宥宁将两人羞赧的神情来回打量了几遍,忽然捅了捅黎靖北的胳膊,打趣道:“诶,皇兄,你还真别说,我觉得你跟阿璎挺配的,正巧我也觉得她兄长唐瑾不错,不如我们以后两两凑对?”


    她这话一出,黎靖北的目光猛地朝她射来,那灼热的视线让唐璎心头一颤,一时竟忘了来此的目的,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只可惜,宥宁后来还是没能如她所愿嫁给她的兄长。嘉宁十五年,黎颂一道圣旨就将她送去了北梁和亲。她走时,唐璎眼睛都哭肿了,见公主的仪仗队越走越远,她想去追,却被黎靖北拦下了。那时的他已是太子,气度比之幼时沉稳了不少,眉眼间已初具男相,只眼尾的那颗红痣仍旧妖冶异常。


    “唐姑娘请留步。”


    他说话时,眉眼淡淡的,语调平常,见她仍泪流不止,从怀中掏出一张丝帕,替她拭去了眼泪。他的手法轻柔,带着几分亲昵和小心,唐璎却不觉冒犯,一瞬间反倒有种缺了口的心被细腻厚实的羽毛填满的感觉。


    “姑娘好好保重自己,孤”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炽热,“定会将宥宁从梁人手中夺回来!”说完,少年策马跑过,留下滚滚尘烟。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唐璎却不禁有些了心酸,她难过地想,他心中一定是不甘的吧北梁明明是他亲自带兵击退的,可临了,他还是要遵循父命将自己的亲妹妹赔出去。


    先皇后清格勒是北梁的公主,黎靖北身上也流着一半北梁皇室的血脉,又加上他别具一格的长相,向来为嘉宁帝所不喜,坊间甚至还传他是皇族异种。清格勒早逝后,他先后拜师先太傅刘泽骞,武将军苏司,年仅十五便远赴北线抗梁,铁蹄踏过族人的骨血,以梁人的尸体为自己的血脉正名,才终在嘉宁十四年替自己挣


    了个储君的位子。


    然而,这仅仅只是他劫难的开始。


    彼时,嘉宁帝最宠的皇子是靖王,封大皇子做太子不过是权宜之计。历朝历代的储君向来都是各方势力的眼中钉,黎靖北上位可替靖王抵挡不少外界的攻击。


    嘉宁末年,老皇帝越发觉得体力不支,他使尽绊子,只为将他的长子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好给自己心爱的幼子让路,只可惜他到死都没能如愿父亲尚且如此,就更别说他那两个虎视眈眈的兄弟了。黎靖北为储的那些年,三王争权,血雨腥风,储君的位置就像一个活靶子,令他四面楚歌。


    许是出于韬光养晦的目的,嘉宁十六年,黎靖北向圣上求娶了他。彼时嘉宁帝也正在为他的婚事犯愁——他既不想让他娶世家权臣的女儿,又得找个能配得上他储君身份的女子。黎靖北想必也猜到了嘉宁帝心思,一下就挑中了唐璎的父亲。忠渝侯空有爵位,并无实职,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果然,他这一提,嘉宁帝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婚前,黎靖北曾邀她去国安寺见了一面,两人在一棵千年老槐树下许了愿。那年她十六,他十八,距长公主和亲仅过去一年,两人身上却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方经历了情伤,而他也因治疫不当受尽了天下骂名,可两相回望时,他们只是相视一笑。


    不管前尘如何,他们往后都要一同并肩走下去了。


    老实说,唐璎一直以来对黎靖北的印象都并不算坏,毕竟他是宥宁的长兄,再加上他生母过世后的一些经历,她对他始终是存着一丝怜悯之心的,即使他后来不择手段除掉了害过他的两个弟弟,她亦不觉得如何,毕竟在他那个位置上,不争就没办法活下去。


    大婚当日,一同嫁进东宫的还有先太师陆讳的女儿陆容时,以及孙昭仪的侄女孙寄琴。她们一个是侧妃,一个是选侍,一个有着国色天香的容貌,一个有着知情识趣的小意,无论怎么看,这两位美人儿都比她有特色,可出于对正妻的尊重,洞房之夜黎靖北还是去了她那儿。


    大婚当日,她依旧情伤难愈,始终无法忘记邗江边的那位少年,是以对同房之事颇为抵触。黎靖北似是看出了她的不愿,也不强迫,不仅未去书房,也并未去其他两位那儿,而是待在她的寝房看了一宿的书。也正因他的这般举动,唐璎在东宫里站稳了脚跟,往后无论他有多宠孙寄琴,东宫的下人们始终都对她存有一份尊重,轻易不敢怠慢了。


    就这点来说,她对他是感激的。


    二人婚后的日子过的并不平坦。青州时疫爆发后,太子因治疫不力受尽天下人的辱骂,而后接连又发生了太子洗马谋杀礼部尚书一案,再是靖王遇刺,死掉的刺客身上却穿有东宫内饰的服饰……这些接二连三的祸乱,所有嫌疑直指太子,黎靖北的声名也由此一落千丈,嘉宁帝大怒。一时间,外间众说纷纭,皆言圣上似有废太子之意,旨意不日就会下达。最可笑的的是,就连她父亲忠渝侯亦在此时投靠了靖王。


    自她父亲变节后,太子一党的钟谧、董穹、范乔、崔杭等对她群起而攻之,接连上书让太子休妃,她在东宫的日子也开始变得艰难起来,好在黎靖北对这些休妃的谏言不为所动,反而会从繁忙的政务中抽空来找她对弈,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某日,他问她:“阿璎,你相信孤吗?”


    唐璎笑了笑,轻轻放下一子,“殿下指的是哪一件呢?”


    她的意思他听懂了。


    黎靖北抿紧唇,轻轻握住她的手,面上笑意浮现,望着她的目光赤忱而温暖,“阿璎,正如你相信孤,孤也会一直相信你。”


    他指的是忠渝侯变节的事,唐璎听完亦有些动容,许是他的笑容太过明媚,她看得竟有些入了迷,一时忘了甩开他的手。与此同时,她心中还生了些别的想法——她和黎靖北或许可以成为盟友。


    思及此,她便开始朝着这方面努力了。


    寒衣节,靖王的生母崔贵妃给各宫赐饼,递到东宫的那一份她却不敢让黎靖北吃,便以自己对榛果过敏为由让人全部处理掉了,崔贵妃知道后还没少给她小鞋穿,平日里的例银克扣倒也罢了,她甚至还在唐璎回府省亲时,让五城兵马司的人私锁了桐花街的路,让她在寒冷的冬夜里冻了一宿,就此患上了膝痛的毛病。那日,若非古月带了美人斋的一干小厮强闯进去将她救出,她的一双腿恐怕也废了。


    此事一出,黎靖北后大怒,当即就这仇报到了靖王身上,他先是猛挫了靖王手下两员大将,而后又翻起了往年旧账,借助刺史冤案让崔家旁枝阖族被斩,逼的嘉宁帝也不得不停了靖王四个月的早朝。


    也是从那时开始,唐璎发现了他性格中阴狠的一面,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早前与他结盟的想法是对的。似忠渝侯这般两面三刀的人,将来不管跟了谁都不会有好下场,而她若是傍上了黎靖北这棵大树,他若一朝得势,至少将来肃清异党时,想起她曾经的牺牲,也会留她族中人一命。


    被崔贵妃为难的次日,他一身寒气走进她的内寝,非嚷嚷要着给她揉膝盖,唐璎拗不过他,只得将腿伸了过去。隔着裤衫的面料,他的手法很轻柔,不过片刻,她的膝痛仿佛真的缓解了不少。揉完后,他却不肯走了,拿了本书倚着脚踏就看了起来,大有在她寝殿待上一宿的架势。


    唐璎不好赶他走,见他读得专注,掀了被子便自顾躺到床上去了,半睡半醒之际,她似乎听见黎靖北呢喃了一句:“对不起,是我还不够强。”


    声音失落中还带了点自责,听得唐璎有些心疼,她转过头,隔着朦胧的烛光,柔声道:“殿下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似是没料到她还醒着,黎靖北吓了一跳,朦胧的竹影下,唐璎看到他耳根上泛了些红晕。


    他放下书,故作淡定道:“孤忽然想起还有些事儿没处理完,先去书房了。”


    说罢,还未等她回应,一溜烟儿就跑远了,只留唐璎在被窝里笑话了他半天,睡意都快笑没了。


    就在两人的同盟关系逐渐走向稳定时,陆容时出来搅局了。


    不知为何,比起陆容时这朵姿容出挑的芙蓉花,黎靖北似乎更偏爱孙寄情那朵相貌平平的解语花。他对孙寄琴的宠爱阖宫皆知,对陆容时则是持完全相反的态度。相比下来,唐璎虽不如孙寄琴得宠,黎靖北也会秉持着尊重的态度时不时来她院子里同她下下棋,用用膳。可对陆容时,黎靖北却从未踏足过她的院子,除了偶尔的点头问候,纯把她当个摆设。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就此引发了陆容时对她和孙寄琴的不满。


    自经历了维扬的那场大火后,唐璎对火怕得紧,但凡见了明火便要往边上躲,陆容发现了她的秘密,便趁黎靖北去幽州办事时,令人往她所住的宫殿里点了一把火。陆容时的本意是想吓吓她,并非真想置她于死地,放完火后,她还特意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去边上看着,以防走水。


    也不知那侍女是不是前夜没休息好,她见火烧的慢,迷迷糊糊间便在偏殿打起了盹儿,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火海吞噬了。那时唐璎正在主殿午憩,月夜并不在,等火焰烧过来时,她已经无路可逃了。


    熊熊火焰将她包围,无尽的恐惧向她袭来,她仿佛失去了行动能力,连挪动脚步都变得极其费劲,只能死死地盯着那扇门,可笑地期待着那位负了她的少年能来救她。


    浓烟滚滚,颗粒入肺,她不断地咳呛着,视线也被熏得模糊,到了最后,竟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就在她以为就要命丧于此时,门被打开了  。火焰涌进的瞬间,她看到了黎靖北的面孔。


    再之后,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唐璎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月夜的脸,她瞧着她的目光很复杂,眸中满是歉意,唐璎以为她是羞愧于自己的失职,想着这姑娘平日里对自己还不错,遂沙哑着声音劝慰道:“无事,方才火势那么大,你在我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极有可能折了命。”


    听了这话,月夜眸中的自责之意更甚,“娘娘,奴婢…”


    没等她说完,唐璎忽然想到一事,“殿下如何了?”


    晕倒前的一瞬间,她见到了黎靖北,救她出火海的人应当是他无疑,火势那样大,也不知他伤的如何了。


    月夜顿了顿,“殿下伤得有些重,尚在昏迷中,孙选侍…在一旁侍疾。”


    说起孙寄琴,月夜显见的有些犹豫,唐璎却无所谓,她来了这东宫就没想过要争宠,她与黎靖北向来只是盟友关系,况且孙寄琴又没惹过她,她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记恨她。


    昏睡了足足五日,黎靖北才悠悠转醒,他全身被火焰大面积灼伤,喉管亦受了损,此刻完全发不出声音。午休过后,他睁眼就看见了床头端着汤药的唐璎,弯眉朝她笑。


    唐璎心下感叹,妖精就是妖精,即使病了,这妖精笑起来也是极其好看的瞧着他的笑,唐璎却觉得眼睛有些泛酸,声音也带了点颤抖,“殿下,臣妾不值得您…”她才说了这几个字,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清了清嗓子,方想重新开口时,黎靖北却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在她手心里写下了几个字。


    你值得。


    许是被他的指尖挠的发痒,唐璎连带着竟觉得心下有些堵的慌,慌张地将手抽了回来。


    手被她挣开后,黎靖北也不恼,而是同她聊起了别的话题。


    就这样,唐璎和孙寄琴开启了轮番照顾黎靖北的日子。关于太子的伤势,大夫给开了两种药,一种需要煎成水口服,另一种则是抹在伤口处的草药。奇怪的是,煎药的人每回都能轮上孙寄琴,而上药的人却似乎总是她。只要唐璎去探望,无论去的有多早,黎靖北都已经脱好衣服在等她了。


    上药是个体力活儿,黎靖北瞧着娇弱,脱了衣的身材却是十分魁梧的,火焰烧过的伤口深浅不一,她又不得不仔细着点儿。因此,唐璎每回替他上药都要耗上小半个时辰,而黎靖北却眯着眼,总是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某日,她又如往常一般来探望他,忽然发现他身上的伤口似乎好的差不多了,便不打算再上药了。大夫曾叮嘱过,殿下的伤口若差不多愈合时,便不必再抹药了,以防二次感染。


    她瞧了一眼,方准备退下时,黎靖北却拉住了她的手,执拗地让她给他再上最后一次。唐璎拗不过他,蘸了药膏就替他抹了起来。就在这时,孙寄琴突然闯了进来,唐璎听见推门声吓了一跳,身子不慎跌到了黎靖北身上,手也一下子挪到了不该放的位置。就在这一瞬间,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殿下,大夫说您今日不必上…”孙寄琴一进来就看见这副旖旎的画面,不由愣住了。她虽看不清细节,可唐璎倚在黎靖北怀中的姿势委实暧昧,让人浮想联翩。见此,她迅速移开眼,自以为很自觉地替两人带上了门。


    孙寄琴离开后,唐璎瞬间挪开了手。她抬眼看向黎靖北,只见他面色阴沉似水,锐利的眸光似要将她灼穿,还有她方才接触到的地方,似乎也起了一些非常奇怪的变化。


    回想起往日里教导嬷嬷的描述,唐璎立时明白了什么,耳根爆红,忽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垂下头,挠了挠后颈,红着脸腼腆道:“殿下若是想圆房,不若让臣妾先去将门锁上。”


    她话音方落,还未起身,整个人就已经被黎靖北欺身压了下去。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这作画之人似乎心仪于你……


    锦绣旖旎,红帐翻飞。


    头一回做那事儿,唐璎的感受并不好,或许是因为她对黎靖北本身没有情意,仅把那事儿当成了妻子该尽的义务,是以并未享受到传说中的鱼水之欢。


    黎靖北倒是挺热情,尝试了好几回都没有停歇的打算。令她不解的是,他分明都去过孙寄琴房中那么多回了,于此一道理应比她更清楚,做起来却生疏得像个新手。这迟来的敦伦之礼,她除了疼痛什么都感受不到。黎靖北似乎也不太尽兴,自那以后便再没来找过她。


    唐璎对此倒是挺高兴的,比起夫妻,她更乐意跟太子维持稳定的盟友关系。


    两人关系渐佳时,他却发现了墨修永的事。


    那日夜里,她歇下后觉得冷,就想起床加件衣,而黎靖北则恰好在一旁看书,听她说冷,又怕她起来着凉,便主动提出替她取衣。好巧不巧,他翻开的衣箱恰好就是她从维扬带来的那个,那箱子里除了杂七杂八的零散物件外,还有几沓墨修永替她描的丹青。而每张丹青下,都留有印了他名字的章


    唐璎见他去了许久都没有动静,以为他还在翻找,试探性地唤了声:“殿下?”


    黎靖北没有回应,就在唐璎准备自己起身时,他开口了,声音有略带沙哑,“墨修永是谁?”


    乍然从黎靖北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唐璎心头一颤。很快,她又想起了衣箱里的那堆画,旋即明白过来,不由有些茫然黎靖北问她墨修永是谁,她也不知该从何讲起。是啊,墨修永又算她什么人呢?左不过是个曾经喜欢过的男子罢了。


    她不想破坏两人之间的合作关系,方想坦诚相告时,他却突然来了句,“这作画之人似乎心仪于你。”


    她顿了顿,心下有些忐忑,“殿下是如何看出来的?”


    对方的声音很轻,“孤的直觉。”


    许久,唐璎深吸一口气,抿唇解释道:“墨修永…是臣妾出阁前心仪过的男子。”


    她垂下眼睑,“此人曾在火海中救过臣妾”又顿了顿,话语中带上了几分小心,看向他的眼神也多了些试探,“这顶箱子是臣妾的嫁妆之一,自打臣妾从维扬带来后就没打开过,是以并不记得里头还放了画。”


    黎靖北沉默许久,神色隐在明暗不定的烛火间,让人看不出喜怒。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兀自替她将那几幅丹青仔细收好后,说了句“睡吧”,照例倚在脚踏边看起书来。


    唐璎虽在床上躺着,眼神却还是会时不时地扫过去看看他。半个时辰过去了,黎靖北手上的书却始终未翻动一页,不禁自叹了口气,看来只要是男人,不管对自己的妻子有没有情意,但凡碰到这种事都不会开心的吧。


    次日,她便将描了自己画像的丹青全都烧毁了,剩下的几幅寄给了章同朽,并托他转还给墨修永。她将这事告诉黎靖北时,他只是“嗯”了一声,依旧看不出什么反应,但从他冷淡的态度却不难看出,他心里还是存了芥蒂的。


    几日后,黎靖北生辰,为了缓和两人间的关系,唐璎特意斥巨资去美人斋挑了顶紫玉冠,准备给太子做及冠礼。那玉冠的设计古朴内敛,正好能压一压他身上的“妖气”,据说许多长相阴柔的小白脸们都爱用,是个重要场合显人沉稳的宝物。


    只可惜,当她将此物献给黎靖北时,他表现得却并不是很上心。她没有气馁,忙活一下午,特意做了一桌子菜,可等她差月夜去唤黎靖北用膳时,他却推说公事繁忙,不必等她。


    太子及冠是大事,再忙的公务也不会轮到这一日来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公务繁忙不过是个推脱的借口看来他还在生气,正躲着她呢。唐璎有些失望,只得独自用了膳,心闷之余还饮了些陈酿,不久后便趴在


    膳桌上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间,她被耳边传来的咀嚼声吵醒,睁开眼,只见朦胧的烛光下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名男子,那男子头戴翼善冠,一身赤金色的衮龙袍,正风卷残云般扫荡着桌上的菜。


    他用食的速度很快,衮龙袍的衣袖都被一侧的汤水给打湿了,待她醒来时,桌上的菜品几乎全被黎靖北吃干净了,某只被她啃得坑坑洼洼的胡饼亦不见了踪影。


    幽幽烛火下,唐璎笑了,“扑哧”的声音颇为突兀,正啃着最后一个鸡翅的黎靖北猛地朝她看来,突然愣了愣,耳根上慢慢染上了红晕。


    他咳了咳,妖冶的面庞显得有些不自然,“冠礼太繁琐,孤没怎么用食。”说完还打了个饱嗝儿。


    那嗝声并不响,却引得唐璎又是一声“扑哧”。听到她的笑声,黎靖北耳根上的红晕很快蔓延到了白皙的玉面上,他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嗝儿,还没等唐璎有所反应,匆匆丢下一句“孤吃饱了”就离开了。


    次日,兴许是觉得她膳食做的不错,黎靖北托张几告诉她,他日后打算替她办个生辰宴。


    不得不说,唐璎听到这话是很高兴的。她生母早亡,自幼性格清冷,闺友也不多,幼时就指着生辰宴能多交几个朋友。只可惜,每逢她生辰,前来祝贺的小伙伴总是只有稀稀拉拉的两三个人,有些甚至还是宥宁公主请来的托儿。得知真相后,她虽感动,却也有些失望,久而久之就懒得操办了。可即便如此,她内心却始终期盼着能为自己办一场真实而热闹的生辰宴。


    诺言许下后,黎靖北并未立马兑现。或许是储君的公务太过繁忙,她十八九岁的生辰被他掠过了,直到她二十岁生辰的前几日,黎靖北才告诉她要办宴的事。听张己说,太子似有亲自下厨的意思。除此之外,他还拟了帖子,专邀皇亲贵族及二品以上的命妇前来赴宴。


    赴宴的人是什么身份唐璎不在意,只要是带了真心来贺寿的她都欢迎。


    许是被兴奋冲昏了头,以致让她忽略了邀请名册上多出来的“安国公夫人楚杨氏”的字样。因为此次的蓄谋,她对黎靖北的信任彻底坍塌,并决定从此与他分道扬镳。


    除了宥宁长公主外,唐璎还有一位关系十分亲近的闺友——美人斋的掌柜古月,同时也是靖王的舅母。


    她与古月相识于黎靖北及冠的前几日。那日,她去美人斋为太子挑选生辰礼物,偶然结识了这位面善的姐姐,后来她才知道,这位还真的是她姐姐。


    美人斋那日初遇,唐璎对古月一见如故,可在得知她靖王舅母的身份后,她还是决心敬而远之。


    彼时,靖王的母族崔氏在朝中的势力如日中天,而古月作为家主崔明和的夫人,在命妇中的地位自然是也望尘莫及的。这样的人,唐璎本该多加亲近,只可惜靖王和太子生来便是死敌。三王相争时,太子与靖王有好几次都险些死在了对方手里,如此一来,她与古月也是天然的敌对关系。


    可奇怪的是,即便她有心疏远,古月却始终待她十分亲切。那日初遇后,古月便时常会送些美人斋时兴的珠串和首饰给她。听说寒冬天她被崔贵妃恶意锁在巷子里时,她带了店里的小厮强闯进去救了她。听说她膝盖落下顽疾后,她还连夜缝了好几副兔绒护膝给她。因着这些事,古月没少被崔贵妃为难,连带着她丈夫崔明和也时常被族中长老喊去谈话。饶是如此,古月依旧我行我素,始终待她如一。


    唐璎忍不住问她:“崔夫人为何待我如此好?”


    古月微微一笑,明媚迤逦,“因为我是你阿姊呀。”


    唐璎的生母是章公的次女章蕴,而古月告诉她,她的母亲名叫章薇,是章公的长女,两人是名副其实的表姊妹关系。


    章公罹患呆症后,章薇嫁给了维扬当地豪强之一——安国公楚逢,并生下了古月。只可惜章薇并非安国公正室,她和古月在国公府的那些日子里,没少受安国公夫人楚杨氏的欺负。章薇进府后没几年,楚杨氏便趁安国入京述职,以私通的罪名将章薇私自浸了猪笼,等安国公赶回来后,章薇的尸体已经被河水泡发了。章薇死后,楚杨氏又设计将年仅十四的古月卖进了莳秋楼,并对府中人谎称她跟薇娘一样不检点,娘死后就跟着某富商跑了。


    几经辗转,古月从维扬的莳秋楼去到了建安的燕春楼,偶然邂逅了靖王的舅舅崔明和。崔明和对她一见如故,不顾长姐崔贵妃和族中众人的反对,执意为她赎了身,并将她迎娶进门。就此古月成了崔夫人,还在崔大人的支持下开了个建安城最大的美人斋,成了掌柜。


    饶是已经过上了衣食不愁的日子,古月却从未忘记生母被凌辱至死的仇恨,还有她被卖进青楼的那些惨痛经历。


    唐璎闭上眼,她犹记生辰宴的前几日,是她亲自给古月下的帖子,“姐姐届时一定要来呀。”


    古月笑了笑,颊边的梨涡温婉而亲切,“那是自然。”


    春去冬来,时光荏苒,故人的笑靥至今还令她记忆犹新。


    唐璎缓缓睁开眼,翻涌的回忆逐渐平息,良久,她终于让自己彻底冷静了下来。


    夜色朦胧,黎靖北衣衫松垮,半敞的锦衫间,一截棱角分明的肩骨若隐若现,盘踞其上的紫黑色疤痕触目惊心。


    唐璎垂眸,这丑陋的疤痕她很熟悉,并不止肩上这一点,循着肩胛骨延伸至背部,他的肌肤基本上没有一块完好的。


    这些伤痕,都是他往昔时救她出火海后所留下的


    唐璎撇开眼,忍住鼻尖的酸意,微声道:“陛下的救命之恩,臣铭感五内,一直未曾忘怀…”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成婚的四年,陛下亦从未苛待过我,您一直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夫君。三王夺权那些年,我与陛下几经生死,患难与共,若您善待古月姐姐,臣何尝不想陪陛下一同走下去…”


    许是喝的太多,黎靖北的视线有些模糊,听到心尖人略带颤抖的声音,他心里一揪,伸手就要去拭泪,“阿璎莫哭…”手指触碰到她的面庞的一瞬间,却发现她脸上是干的,不由得有些疑惑,呆楞地皱起了眉。


    看着他这副痴傻的样子,唐璎吸了一口气,轻轻甩开他的手,肃容道:“两年了,臣再问您一次——楚杨氏入京的事,是您透露给古月姐姐的吗?”


    唐璎是偏清冷的美人长相,面若寒冰,眸若繁星,在泠泠的月辉下,似乘月的仙人。


    黎靖北看得愣了愣,抿嘴答了句:“是。”


    饶是心中早有答案,可在亲耳听到他确切的回答后,唐璎依旧忍不住一阵神伤。她与黎靖北相处多年,虽未培养出夫妻之情,却早已将他视作生死之交。即使此事已经过去两载,挚友的背叛依旧如噩耗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朕又救了你一次。”……


    楚杨氏久居维扬,数十年都难得来一次建安,与唐璎更是非亲非故,她的名字本不该出现在她生辰宴的邀请名单上,若非黎靖北有意为之,古月与楚杨氏就不会再次相遇,更不会寻到机会将她杀了,自己落了个流放的下场。


    况且唐璎看了眼醉醺醺的君王,眼眶泛红,心中的恨意再次涌现


    那日,古月前脚方杀完楚杨氏,大理寺少卿董穹后脚就赶到了,董穹将此事上报给黎靖北后,刑部几乎是隔日就给古月定了罪。可此案若是走正常程序,楚夫人杀害章薇,并将尚未及笄的古月卖到青楼等一系列恶事定会被查清,因着这一点,众臣在定刑时也会酌情考量。只可惜彼时的嘉宁帝早已身染沉疴,太子监国,三


    司甚至来不及插手,黎靖北就迫不及待地给她定了死罪


    当然,黎靖北这般并非针对古月本人,而是她的夫君崔明和。崔明和作为靖王的舅舅、崔家的主心骨,自然也是黎靖北夺嫡路上最大的阻碍,而他的爱妻古月,无疑是太子下手的最佳人选。


    古月涉罪,崔明和若想保住爱妻的性命,势必得拿出点“诚意”来交换,而这“诚意”,就是在古月被流放后,他需要“自请”随妻去惠州,做个正四品的按察副使。


    崔明和答应了。


    至此,崔家慢慢撤出了建安的权力中心。


    黎靖北半倚在桌案上,意识有些模糊,见她面色难过,心中一揪,轻轻呢喃了一声:“阿璎”


    唐璎置若罔闻,忆起往事,声音也有些沙哑,“我被崔贵妃困在桐花巷的那个寒夜,是古月姐姐带人来救的我。”


    无论清修多久,她始终没能达到无为的境界,师父曾常常笑她修为不够,凡俗心太重。道理她都懂,可每当想起这些事,愧疚和愤恨的情绪总会如恶蚁般啃噬着她,让她久久不能平静。


    唐璎转过身背对着黎靖北,她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崔家命妇的身份特殊,古月向来明哲保身,做事谨慎,与那些达官贵人的后宅妇人之间仅仅保持着最简单的生意往来,从不轻易赴宴。”她哽了哽,“唯有我的生辰宴,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抽空去一趟的…”


    古月知道她对生辰宴的向往。


    讽刺的事,黎靖北明知她同古月感情深厚,却还是将她期待已久的生辰宴变成了针对崔明和的一环。


    唐璎同他结盟的初衷便是希望在她父亲倒霉时,黎靖北能看在她的面子上对她的族人手下留情,可他不仅没做到这一点,还反将她利用了去。至此,两人之间的信任也就土崩瓦解了。


    其实,从东宫那些年他对付自己两个兄弟的阴狠手段不难看出,黎靖北天生就带着梁人骨血里的残忍。唐璎了解他,他有着崇高的政治理想,是个难得的明君,却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同盟者,与其继续与虎谋皮,不如及早抽身,她一点也不后悔两年前的选择。


    许是喝多了,黎靖北的眼睛始终是一副游离的状态,对她的诘问似乎也没太听得进去。唐璎叹了口气,以前在东宫时,他始终严于律己,慎独慎微,这还是头一回见他醉成这样。


    唐璎敛眸,长睫微闪,“陛下有陛下的治世之道,臣亦有臣的为官理想,臣不会再与陛下同行,却不介意一道共事,这便是我给陛下的答复。”她顿了顿,“天色不早了,臣还要趁着宵禁前返回府署,就此告退。”


    说完,她转身就走。


    可脚才迈出一步,黎靖北就忽然上前,大力握住了她的手,声音沙哑道:“阿璎别走”


    唐璎刚想转身骂他两句,却不慎被旁侧的矮几绊了一脚,就在她险些跌倒时,被一双手托了起来,踉跄着撞到了他胸前,不由一阵牙疼。


    咸南征讨北梁时,黎靖北曾随她叔父上过战场,练了一身结实的腱子肉,是以唐璎一直都知道,这家伙虽然生了张小白脸的相,身板上的肌肉却十分扎实。


    站定后,她方舒了口气,岂料这醉酒的家伙自己却站不稳了,“咚”的一声就栽到了矮几上。


    “陛下,陛下?”


    见他半天没动静,唐璎彻底慌了。这可是一国之君啊,他虽对她不住,但到底是个贤明的君主,若是就此崩在青楼,先不说于社稷是否有碍,便是这继位的人选…


    她咽了口唾沫,目露担忧,“也不知你如今生了几个了…”


    反正在她离宫之前,黎靖北是没有子息的。


    正慌乱着,矮几上的人忽然动了动,缓慢地抬头看向他,眼神中是熟悉的凌厉之意。


    “朕还没死呢。”


    此话一出,唐璎算是彻底松了口气,看来是彻底清醒了。


    酒醒后,黎靖北捂着酸胀的脑袋,盯着她看了许久,神色复杂,半晌,他和唐璎齐声开口道:


    “这两年过的还好吗?”


    “为何保朱青陌?”


    这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唐璎垂眼,率先回复道:“尚可。”比起他的背叛,她在灵桑寺受的那些体肤之苦委实算不得什么。


    黎靖北点了点头,沉默半晌,抬眼望向她:“孙少衡告诉你的?”


    他说的是她问他为何要保朱青陌的事。


    “臣猜出来的。”思及道信,唐璎含糊了一下,“臣的一位故人同经魁死亡的案子有些牵扯,臣便央了孙大人让臣参与其中,孙大人允许了,可等臣查到李翰林身上时,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并草草宣布结案。”


    她顿了顿,看向黎靖北的目光带了些许探究之意,“很明显,他对在场的某位考官存有包庇之心,而有胆量阻止钦差大人查案的人,便只有对其发号施令的您了。”


    夜深了,枯枝被寒风吹得嘎嘎作响,似鬼怪在啃噬某种清脆的食物,令人毛骨悚然。


    黎靖北起身将窗户关的严实了些,插上插销,吩咐喜云去传些吃食,复又坐回那方软榻上,古井无波的锐眸直直地望着她,隐含震慑之意,与方才的惘然之色大相径庭。


    唐璎恍若未觉,“箭美人一物,早在庆德年间就被列为了禁毒。此毒制取极其困难,背后所需耗损的人力物力更甚。如此浩大的工程,仅凭朱青陌一己之力很难完成。他若只是为了敛财,方法多的是,完全没有必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去炼制禁毒。”


    这话跟姚半雪的分析差不多。唐璎察觉到,当她说起箭美人时,帝王的锐眸中罕见地滑过一丝痛色。她旋即想起黎靖北的生母清格勒似乎也是死于此毒,至于毒物的来源、为何人所下,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唐璎敛眸猜测,“陛下包庇朱青陌,是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主动供出幕后之人?”


    黎靖北点点头,面露欣慰,“不错。”


    “那他招了没有?”


    “招了。”


    唐璎一顿,试探道:“是何人?”


    不同于她的小心翼翼,黎靖北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她:“齐向安。”


    唐璎十分惊讶,“竟是他?”


    齐向安的名号她是听过的,此人是大理寺卿,又兼福建总督,是嘉宁年间的老臣了。三王争权时,他是亲近靖王的一派,但却从未为靖王提供过任何直接性的帮助,是以黎靖北在登基之初肃清异党时,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为他定罪。这回也是一样,若只凭朱青陌的供词,皇帝也很难将他牵扯其中…


    思及此,唐璎心中有些复杂——就算他已经站上了权力的顶峰,身边却依然暗流涌动,照旧过得如履薄冰。


    “陛下为何肯告诉我这些?”


    说不好奇是假的,毕竟姚半雪连江临的案子都不让她查,黎靖北却愿意将齐向安涉毒一事告诉她。她自请被废后,两人按理来说不该有任何牵扯了,就算还有君臣关系,这事儿也不是她一个八品芝麻官能听的。


    黎靖北朝她露出一个“不是你问的么”的眼神,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你不是想肃清吏治么?怎么,听到涉案人是齐向安,怕了?”


    他口吻淡淡的,神情间有些疲惫,面上未见嘲讽之态,语气中更没有激将之意,可唐璎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方想反驳,黎靖北身上那件松垮的锦衫却突然滑落了下来,露出里头精壮的左肩,肌肤上狰狞的灼痕仿佛在提醒着主人往昔时受过的苦难。


    ——这是他救她出火海时留下的。


    唐璎忽然就哽住了,她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陛下放心,先不论臣的为官之心如何,即使日后不再与陛下同道而行,臣欠陛下的命债,也势必是要还的。”


    听得“不再同道而行”几个字,黎靖别平静的面容罕见的出现了一丝裂痕。


    “还?”他抿了抿被酒液滋润得鲜妍的唇瓣,眼尾的妖艳的红痣咄咄逼人:“你的意思是想以身为刃,替朕肃清官场,好还朕当年的救命之恩?”


    唐璎没有说话。良久,黎靖


    北却笑了,声音如淬了冰般阴冷,“倒是桩不错的买卖。”


    两人僵持间,气氛有些尴尬。


    这时,莳秋楼的一名小厮将晚膳呈了上来,各类精致的佳肴冒着腾腾热气,交织碰撞在空气中,满屋飘香。


    黎靖北从软榻上起了身,神情间似有缓和,“用膳吧。”


    唐璎却不为所动,既然为官之事已定,她也没理由再在这儿待下去了。


    她朝黎靖北鞠躬,起身告辞,“宵禁将至,我该回去了。”


    黎靖北皱眉,方想说点什么,忽然瞥见那送菜的小厮抄起匕首就朝唐璎刺来。


    “阿璎小心——”


    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细想,伸手就将唐璎拉至床塌的另一侧,紧紧地护在了怀里。


    一切发生的太快,唐璎惊魂未定,一抬眼,却瞥见黎靖北左肩被灼伤的位置上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顺着他匀称的肌肉线条汩汩流下,浸透了浅色的衣领。


    “陛下”


    那匕首,应当是他抱着她移动时顺势替她挡下的。


    小厮看清了两人的脸,愣神片刻,见一击不中,还欲再刺,守在外间的康娄和张己却已听到了里面的打斗声,瞬间破门而入。


    几招之下,两人很快将小厮擒住,张己瞥见皇帝正在淌血的左肩时,惊呼一声:“陛下———”


    黎靖北没有理会他,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着,额间有薄汗涌出,妖眸专注地盯着怀里的前妻,沙哑的嗓音含了一丝别样的意味:“朕又救了你一次。”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间,唐璎有些痒,微微别开了头。


    黎靖北扳正她,迫使她与自己对视,目光灼灼,“这一次,你要拿什么来还?”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为何还要坚持?”……


    他身上传来的气息实在暧昧,唐璎心头泛起微妙的感觉。衣料摩挲间,她再次挪开眼,不欲与他对视。


    她轻轻挣开黎靖北的怀抱,撕了块自己衣衫的布料,简单给他止了血,转头看向面前的瘦高个儿,“康娄。”


    “臣在!”


    “陛下受了伤,去寻个靠谱点的大夫过来。”她顿了顿,“切记,找个口风严实点的。”


    “是!”


    得了唐璎的吩咐,康娄下意识就要去执行,可走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自己的主子了


    他有些尴尬,目光看向黎靖北,但见帝王面色如常,对前妻的话似乎并无异议。视线右移,又瞟见主子肩膀上还插着一把触目惊心的匕首,不敢再犹豫,将擒住的小厮绑好后交给张己,径自下楼寻医去了。


    唐璎扶黎靖北坐下,思索片刻,猜测道:“这刺客怕是冲着陛下来的。”


    来莳秋楼前,她特意为自己化了个男式的妆,挽了男子的发髻,还向章同朽借了些男子的行头。若不细看,也确实像个清瘦的男子,而黎靖北…


    唐璎将目光移向他,面色变得有些难以言喻。帝王青丝尽散,容颜妖冶,姿色绝伦,斜倚在床榻间,一身蓝衫将落未落,风情万种,毫无一国之君的风范,反倒与莳秋楼的姑娘们一般无二,也难怪那刺客会将她与黎靖北弄混,自以为刺到了“皇帝”。


    黎靖北似乎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抿着唇半天没有说话。唐璎了解,他一向不喜欢被人说阴柔。


    她清了清嗓音,“关于刺客的身份,陛下可有头绪?”


    黎靖北低头看了眼自己肩膀上的匕首,脸色有些阴沉,“此刃为镔铁【1】所制,其上花纹变幻莫测,诸铁和合,似是花纹钢的锻打工艺。”


    唐璎不解,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黎靖北补充道:“千秋阁。”


    听到这两个字,唐璎猛地抬头,目露震惊。


    若说身为前朝的北梁是咸南最大的威胁,千秋阁则紧随其后,该组织兴起于嘉宁年间,时常打着“劫富济贫,光复北梁”的口号残民害物,阁人声名狼藉,为百姓深恶痛绝。


    千秋阁的成员遍布大江南北,一直神出鬼没,尽管朝廷几次派兵清剿,依旧未能找出其背后的势力,只查出了阁主似有北梁的皇室血脉这一点。


    因着这一点,黎靖北反而成了众矢之的,嘉宁帝当年也没少为此敲打过他。


    然而在唐璎看来,黎靖北不太可能同这些为非作歹的江湖派系有所牵扯。两人成婚四年,多次共谋,她对这位前夫还算是了解的,他虽然手段狠厉,在忧国恤民这点上却是个难得的明君,绝不会做蠹国害民的事。


    可是千秋阁在黎靖北获封太子时就存在了,此前从未为难过他,这些年来也一直与朝廷相安无事,为何会在此刻突然发难?


    “那刺客…”唐璎盯着黎靖北的肩,“似乎功夫不大好。”


    匕首没入的并不深,黎靖北尚可活动一二,况且当时就算没有他带她躲闪的那一下,按照小厮刺下去的角度来看,顶多也只能伤到她后背的蝴蝶骨,并不会致命。


    黎靖北点头,似也发现了事情的蹊跷之处。


    “难道他并不想杀人?”


    唐璎不解。就在此时,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一般,厢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又有七名刺客涌了进来。张己见状立刻挡在了黎靖北身前,长剑挥出,寒芒四射。


    七人闯进来后,看清了房中君王的模样,握紧腰间剑柄,眸中泛起狠戾之色。


    唐璎有种感觉,这七人和此前行刺的小厮不是同一批人


    斜里的刺客见黎靖北的肩膀受了伤,矮了身就要朝他下盘攻来,张己见状腾空而起,张开双腿夹住对方的脖梗,用力一绞,只听咔擦一声脆响,那人脊骨瞬间断裂,萎靡倒地。


    其他几人见状皆面露戒色,互相使了个眼色,准备合而攻之,功夫最高的张己首当其冲成了众矢之的。


    康娄出去寻药了,张己只能靠自己。他武艺虽高,却难一敌百。就在这时,其中一人瞅准了受伤的黎靖北,挥剑朝他刺来,剑锋凌厉,气势如虹,破风而来的瞬间,剑尖眼看着就要没入他的胸膛。


    黎靖北毕竟是上阵领过兵的人,即使负了伤,手边又没有趁手的兵器,赤手空拳倒也能抵挡一二。而唐璎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在黎靖北与人缠斗之时,她不慎被剑气震伤,左臂渗了些血。


    其中一名刺客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她,目露凶光,几个箭步就要朝她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唐璎竭尽全力撞开了厢房后侧的门,拉着黎靖北急急后退。追来的刺客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对准黎靖北的左腹就是一刺。


    张己看得眼睛都红了:“陛下——”


    转瞬间,鲜血喷溅,染红了唐璎雪白的狐裘,赤白相间,诡异而夺目。


    黎靖北微微一颤,看向唐璎。


    只见眼前的女子正拿着一块茶盏的碎片,直挺挺地立在光晕中。她脸上是淋漓的鲜血,眸光却异常清亮,仿若一朵染着淤泥的青莲,透着诡谲又清秀的美,触目惊心。


    瓷片上的血沿着她的指间流下,啪嗒几声落在地上,她微喘着气,恍若未觉。


    喉咙被割破的瞬间,刺客捂住脖子应声倒地,喉间“嗬嗬”几声,便彻底没有了动静。


    她杀人了


    “阿璎…”


    黎靖北呢喃一声,闪身将她拉到门后,在其余刺客赶来之际,迅速将门关紧。落好锁后,两人转头看到眼前的景象,俱是一愣。


    高耸的戏台上,一群身着丝缎舞裙的姑娘们正翩翩起舞,裙裾翻飞,袖摆处绣着金线与繁花,随着舞姿轻轻摆动,犹如流动的彩霞,让人眼花缭乱,不远处传来铜钹轻击,丝竹悠扬,灯影交错间,令人迷醉。


    台下坐了四五个看客,个个烂醉如泥,倚红偎翠,满嘴的胡话。


    唐璎和黎靖北对视一眼,看来他们是闯进别人的私厢中了。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不远处倒是有扇暗门开着,应当是专供舞姬们出入用的。暗门在两人的正对侧,若想过去,势必要通过中间的戏台。


    唐璎扫了眼台下的几个男人,压低声


    音道:“这几人看起来醉的不轻,我们不如…”


    黎靖北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点点头,“我来开个道儿。”


    他将头发挽好,一个闪身就混入了姑娘们的队伍中,脚步挪动间,学着姑娘们细腰轻摆,秋波如水,妩媚动人,粗看之下竟能勉强跟上姑娘们的步子,直看得唐璎瞠目结舌。


    看这模样,他还挺沉浸其中。


    底下的乐师们见台上突然新上来个姑娘,也是一惊,又恐于那几位醉酒的公子发难,到底没敢多说话,只专心奏着乐,唯恐弹错音惊扰了贵人。


    恰如唐璎所说,台下的几个公子哥儿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台上多了个人,这令唐璎信心大增。她凑近观察了下姑娘们的舞步,而后依葫芦画瓢混入了起舞中的队伍中,再顺势转下戏台,成功抵达另一扇门的附近。


    瞥见她走过来了,黎靖北也不再留恋,莲步轻移就拐到了戏台边缘,方欲下台时,不慎被底下的一名男子给瞧见了。


    “嘿!美人儿,你跳错了!”


    两人视线相交,唐璎心下一惊,正准备催黎靖北快些离开,那男子却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染了脂粉的手往黎靖北的脸蛋就是一摸,嘴里含糊道:“哎哟这小脸蛋儿可嫩的呀~抬起头来,让哥哥好生瞧瞧~”


    说罢,又摸了摸黎靖北身上的蓝衫,兀自奇怪着:“你这裙子布料怪好的,但又感觉不像裙子。诶?等等…你肩膀上怎么还长了根刺?”他说的是黎靖北左肩上的匕首。


    灯光太暗,他看不真切,才会错把匕首当成了“刺。”


    唐璎嘴角一抽,定睛一看,突然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黎靖北被他一碰,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嫌恶地甩开了他的手,那公子却犹自未觉,“美人儿莫慌,哥哥替你拔下来。”他勾着黎靖北腰间的丝缎兀自靡笑,意有所指道:“反正不管是什么衫子,夜间都是要给哥哥脱下来的。”


    黎靖北面沉如水,妖眸似刀,周身的寒气将那人震了震。


    那浪荡公子默默吞了下口水。不知为何他竟然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感受到了高位者的气息,吓得赶紧松了手。可一转头,他又瞥见了黎靖北那张妍丽的侧脸,眼尾的一颗红痣若隐若现。


    这小模样,委实勾人。


    “嘿嘿,清冷的美人儿我也疼。”他不想管了,作势就要往黎靖北脸上亲。


    “公子——”


    关键时刻,唐璎喊了他一声,他抬头,只见一个容色清丽的公子立在他的眼前,朝他微微一笑。


    这公子面如冠玉,眉目清秀,长得比他好看多了,他便以这人是来抢他美人儿的,不由一阵羞恼,“哪里来的王八羔子!你知道我爹是”他顿了顿,刹时显得有些犹豫。


    唐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附耳提醒道:“公子,我方才瞧见知县大人似乎正往这边过来了,您小心些。”


    听得这话,那公子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什么美人儿,撂了几锭银子就匆匆走了。趁席间得其他几人尚未反应过来,唐璎拉着黎靖北迅速穿过戏台,闪进了暗门。


    暗门后是点妆房,专供姑娘们上台前作妆、更衣使用,此刻倒成了两人暂时的庇难所。


    “那人是谁?”


    经过方才的一番扭动,黎靖北的左肩处又被血水濡湿,脸上的痛苦之色也愈发明显,额间汗如雨下。


    唐璎替他拆了布,淡淡解释道:“师父出事后,最初接手此案的人是本地的县令,他儿子当时也跟着一起来过灵桑寺,也就是方才那人,我当时正在做早课,是以有些印象。”


    黎靖北既来了维扬,想必也已经知道了她在灵桑寺待了两年的事,她没必要刻意隐瞒。


    撕开层层布料后,唐璎手一顿,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陛下…”


    黎靖北低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把插在他肩头的匕首往里头进了寸许,似乎还抵到了骨头,也难怪他从方才起就觉得比之前更痛了


    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额间滚下,痛感蚕食着他的肉身,可意识却空前清醒。


    他小口喘着气,微微支起上身,锐眸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子,“阿璎,我记得你会医。”


    对上黎靖北沉静的眸子,唐璎愣了一下,垂下眼睑,“陛下若是信得过我,倒是可以一试。”


    张己还在同刺客搏斗,康娄寻医回来时恐怕也会遭遇伏击,等大夫到了,黎靖北怕是已经挂了。


    她环顾四周,虽然点妆间的设施简陋了些,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唐璎将所有门窗反锁,扶黎靖北平躺到地上,将他的肩膀固定好,拽住短匕的手柄,找准角度,急速将匕首从黎靖北的背上一抽。刀刃抽离的瞬间,汩汩鲜血喷涌而出,黎靖北闷哼一声,密集的汗水如雨般淌下。


    唐璎从其中一个姑娘的妆奁中翻出了一瓶药粉,扇打着闻了闻,递给黎靖北。


    “是金疮药,应当是姑娘们练舞不慎扭伤脚后外敷用的。”


    黎靖北没有接,仿佛在用眼神质问她,他都伤成这样了还怎么给自己上药。


    唐璎瞥开眼,语气淡然,“陛下的伤在左肩前侧,可以自己上药。”


    两相无言片刻,黎靖北唇角下抿,瞳色幽黑,默然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了她的药瓶,颤抖着将药粉抹在了伤口处。见他上完了药,唐璎撕了块干净的布料,简单止完血,而后利落地包了起来。


    替他将衣服拢好后,唐璎问:“陛下此来维扬,是为范大人一案吗?”


    问完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范乔遇害的事,他似乎已经委托孙少衡在查了,他贵为天子,根本无需亲自跑这一趟。


    莫非…维扬发生了什么大事?


    听她问及此行的目的,黎靖北顿了顿,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只片刻,他又挪开眼去,面色再次变得阴柔而寡淡。


    “朕来求贤的。”


    不知为何,唐璎莫名觉得他这话似乎有些赌气的意味况且求贤?


    她看了看满屋的脂粉珠翠,内心一阵鄙夷,求贤怎会求到这等烟花之地来。


    似是猜到了她的疑问,黎靖北咳嗽一声,道:“朕听闻维扬有一田姓奇人,擅农工,他所推行的耕作工具和灌溉之法,极高的提升了维扬今岁的粮食产量,是以朕想亲自来问问他能否为朝廷效力。”


    唐璎沉吟片刻,猜测道:“田利芳?”


    黎靖北有些意外,“你认识?”


    唐璎点点头,“此人是莳秋楼的乐师,他平生唯有一爱好——弹琵琶。”


    田利芳这人是个琵琶痴,放着高雅的古琴不学,却偏喜这等女子钟爱的琵琶。若非因为同为乐师的同僚犯了事,他急着拿钱替人家摆平,也不会枉费心机去替朝廷做事。


    这样的人,连科举都不稀得考,对达官厚禄就更无兴趣了。不肖说,黎靖北此行肯定是不顺的。


    突然,唐璎想起一事,提醒道:“第二批来的刺客,与之前送菜的小厮似乎不是同一批。”那送菜的小厮只刺伤了黎靖北的左肩,而第二批来的刺客却想往他心口上捅,显然是下了狠手的。


    这两拨人,或许带着不同的目的


    黎靖北没有说话,从怀中摸出一小截麻花样式的官带,隔着跳动的烛火,神色喜怒难辨。


    “这官带是我同第二批人打斗的过程中随手从对方腰间抓来的。”


    待看清官带的图腾时,唐璎一震,迅速抬眼看向他。


    黎靖北点点头,印证了她的猜想,“是锦衣卫。”


    锦衣卫乃天子爪牙,作为上十二卫所中的其中一支,向来独得天子厚爱,更是拥有许多高官都不曾享有的特权。因着这一点,历代皇帝对该所侍卫的选拔都相当严苛。


    若是锦衣卫里头出了叛贼,黎靖北的处境不可畏不危险


    烛光闪烁,室内忽明忽暗,突然,纸窗上的烛影映照出了两个男人的影子。


    唐璎心下一惊,黎靖北却淡然道:“都进来吧。”


    窗外的人听到吩咐,双双推门走了进来,是康娄和张己。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康娄更甚,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他自责地薅了一把头发,恨道:“我将大夫


    带来的时候,正看到张己同人搏斗。那些人的招式都是下的死手,我不忍看他有难,遂加入了战局,杀到只剩最后两人的时候,张己注意到我,突然叫我住了手,说这些人是行刺陛下的刺客,他得留几个活口问话。结果”


    他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瓜子,“结果我一个不留神,那两人就自尽了。”


    黎靖北沉默了一会儿,并未责怪他,问起张己:“那送菜的小厮呢?”


    张己的脸色也不太好,说起话来难得有些犹豫,“回陛下,康娄去寻医前,曾将那人绑好交给我,第二批刺客来之前,我便将她丢去了隔壁房间,准备严加看守岂料我跟康娄剿完刺客后前去查看时…。”说到这里,他面露愧色,“他已经被人杀了。”


    唐璎和黎靖北听完后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知肚明,如此便能肯定先后行刺的这两拨人不是来自同一股势力了。


    张己率先跪下,“属下失职,未能看管好袭击陛下的刺客,请陛下责罚于我!”


    康娄见他如此,也跟着跪了下来,重重地朝黎靖北磕了几个响头,一副主子不喊停就要死磕下去的模样。


    黎靖北握紧手中的那截官带,制止了两人,神情不威自怒,“此次确实是你们两人失职在先,回去后自去卫所领罚吧!”说罢挥手将两人赶了出去。


    “是!”


    一切线索都断了,唐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神思恍忽间,她突然听到黎靖北对她说:“毓德书院要开了,你若想去,我替你留个名。”


    毓德书院是一间混合制书院,学生不拘男女,是黎靖北筹备了很久的项目,书院的师资力量虽不及国子监,但一应入读的学生皆能享受一项特权——只要顺利从学院毕业,就能直接参加会试。


    这一举措不仅能替女官铺路,更是为了方便皇帝培养自己的爪牙。她最初听到黎靖北说起这个想法时,还在东宫当太子妃。作为储君的贤内助,她嘴上虽然说着支持,心里却始终觉得这一改革是极难实现的。她无法想象他在推行的过程中遇到了多少阻碍,她只知道,这回他真的做到了。


    她忍住心间的复杂,垂眸道:“多谢陛下厚爱,我愿入读书院。”


    “哦?答应的这么快?”


    黎靖北有些意外,“你即将获封都事,有官职傍身,读书科考于你而言已无意义,为何还要坚持?”


    唐璎敛眉,“陛下修建书院的初衷是为了打开女子为官的通道,增加人才选拔的途径,筛选掉朝中那些不作为的酒囊饭袋,不是吗?”


    黎靖北点点头,望向她的目光炽烈而灼热。


    唐璎撇开眼,继续道:“女子当官本就饱受争议。若此时突然蹦出来一名女子,未经科举就一跃成为了与状元齐平的七品官,您让那些本就瞧不起女人的男人怎么想?让那些夜点明灯,寒窗苦读的读书人怎么想?若是没有足够的身份来匹配这个官职,只会激化矛盾,多了一个让男性诟病我们女子的理由。”


    “我之所以选择入学,是不想让自己与为官的初衷相悖。”他顿了顿,“即使没有陛下的入学邀请,我也仍会在官职傍身的情况下,自主报考科举。”


    幽幽的烛火中,她的眸光清亮,宛若暗夜间的星辰,“毕竟只有身体力行地参加了科举,才有资格去倡导真正意义上的公平。”


    顷刻间,烛泪燃尽,黑暗中传来一句喑哑的呢喃,“好,若此为你之所愿,那便勇敢地去做吧,朕会为你保驾护航。”


    半晌,听不到对方的回话,那声音变得有些沉闷,“朕只是希望你能留在建安。”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你杀人倒是挺果决的。”……


    次日,孙少衡手持圣上御令,带着一干锦衣卫包抄了朱青陌的宅邸,寻到了面黄肌瘦的佟敏。


    朱青陌当初赎她回来,新鲜过一阵后就将她弃在了后院内,不再过问。


    佟敏在朱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她虽是世家出身,却也堕过风尘,朱家百年望族,门规森严,极重礼教和出身,如佟敏这般身份,在府宅的地位甚至连个丫鬟都不如,而她本人对朱青陌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


    据佟敏交代,范乔身死那日,朱青陌恰巧宿在她房中。三更时,他突然接到一封信,看完信后就匆匆出了府,直至天明才回来。而朱青陌不在府中的这段时间,也恰好与范乔的被害时间吻合。


    *


    维扬府署内。


    孙少衡问佟敏:“那信是什么样的,你可看清了?”


    佟敏摇摇头,“大人读信时离得有些远,我看不清纸上的字迹,只能依稀瞥见信纸右下角的位置似乎戳了个方形的红印。”


    “印信的样式你可还有印象?”


    佟敏想了想,说:“方约二寸左右,直纽,用尚方小篆书写,印上有六个字,我看不大清。”


    孙少衡点点头,听她这番描述,这信约莫是范乔写给朱青陌的,印信上的六个字应当是“维扬布政司印”。他看向一旁的刘推官,示意他将佟敏的口供记录完整。


    宋怀州看着面前羸弱的女子,既怜她身世凄惨,又忍不住暗怪她毁了自己的得意门生。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昀磊高中状元后,曾回过维扬多次,却始终未能寻得你的行踪。想必你也知道,维扬才墨之薮,出来的状元却寥寥无几,昀磊那般也算是衣锦还乡,誉满江南了,彼时你无论身处何地,都合该听说过他状元的名号,却为何迟迟不肯出来与他相认?”


    佟敏抿了抿干涸的嘴唇,不敢直视李胜屿的这位老师,嗓音嘶哑,“我故意躲他的。”


    她拨了拨枯枝般生涩的发丝,语调平淡,“佟家被抄后,阖族女眷皆入了教坊司,我也没能例外李郎高中状元时,我已经入了莳秋楼,早被人破了身,这般残花败柳,如何堪配状元之妻?”


    她苦笑,“既如此,我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给他希望,免得两相纠缠,碍了他的锦绣前程。”


    宋怀州在心中苦叹,可你终究还是碍了他啊,莫说锦绣前程十数年间,他在翰林院荒废度日,毫无建树,一朝得闻你入了青楼又被赎走的消息,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为你凑钱,还与朱青陌同流合污,甚至不惜手染鲜血,戕害人命。


    宋怀州摇了摇头,这些话他终究没能对佟敏说出口。将李胜屿的经历说给这样一个身世坎坷、骨瘦如柴的弱女子听,除了徒增她的心理负担,还能有什么用呢?


    一切早已覆水难收。


    牢狱内,甬道幽深,阴风刮过,腥臭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令人作呕。


    李胜屿听说佟娘获救后,很快坦白了朱青陌与他之间的交易。


    据他交代,维扬乡试的主、同考官的名单下来后,朱青陌让焦毕伦去请他,提出了捉刀的邀请,并许了他白银一千五百两作为酬金。李胜屿并非爱财之人,他若是存了贪心,也不至于混到如今这般田地,作为饱读诗书的刀笔士,他尚有自己的一番风骨,是以当即就拒绝了焦毕伦的提议。


    恰在这时,楚舍将佟敏入青楼的消息告诉了他,李胜屿心急如焚,以祖母病危为由向朝廷告了假,急急赶回了维扬。到了莳秋楼后,他才知道佟敏被人赎走了,伤心之余,便也打算放弃这段孽缘了,只要他的小青梅余生无虞,常乐安康就好。可就在他方准备返回建安时,焦毕伦又找到了他,李胜屿烦不胜烦,本想将他轰出去,却得知佟娘入了朱家后宅的消息,这才隐隐明白朱青陌的威胁之意。


    他去拜访朱青陌时,朱府的小厮领着他在后院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他的眼眶就红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短短十余载过去,从前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竟成了眼


    前这般色如死灰、形容枯槁的妇女。佟娘一向爱美,他不敢贸然去相认,匆匆瞥了几眼后就走了。


    “焦毕伦告诉我,朱大人会为第一场考试的论、诏、诰、表、判出题。他将试题透露给我后,又给了我许多贡院的稿纸,让我以丹霞草的汁液为墨,完成两份不同的答卷,开考前的一日他会来取,第三场的《策问》亦是如此。”


    “至于第二场的四书义和五经义,我虽然不知道试题的具体内容,却多少了解一些先生…”他顿了顿,“宋大人的出题风格,若临时编些备选答案之类的让那两人考前记一记,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那些备选答案虽不至于完满,但也大差不差,蒋、封二人差不多能蒙对个七成左右,这也是朱大人找上我的原因——因我足够了解宋大人。”李胜屿始终垂着头,许是觉得愧疚,“先生”二字再也喊不出口。


    有了朱青陌的试题内容,以李胜屿的状元之才,轻而易举就能帮蒋、封二人在第一场考试中脱颖而出,再加上李胜屿对宋怀州试题的预测,三场综合下来,足以让两人在秋闱中拔得头筹了。


    宋怀州凝视着昔日的得意门生,目露惋惜。李胜屿一脸青碴,手带镣铐,鹄形菜色,形销骨立,尽管锦衣卫看在他的面子上没有对他的爱徒动刑,可他此时的模样,与一个暮气沉沉的中年人无甚差别,哪还有当初意气风发的样子。


    不知为何,看着他这副黯然无神的模样,宋怀州胸臆间的怒气瞬间就消散了,只余无尽的遗憾与悲悯,还有一丝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惶然。


    孙少衡却始终秉持着一副公事公办模样,鹰眸瞪向李胜屿,不怒自威,“本官再问你一次,布政使司的范乔大人,可是你杀的?”


    “不是。”


    没了佟敏作为威胁,李胜屿自然也没有袒护朱青陌的必要了。


    “江临的死,是我让楚舍动的手,那日在鹿鸣宴上,江临突然发难,一番胡言乱语看似在诟病嘉宁十四年那起受贿案的审理结果,实则影射此次秋闱也有人在行舞弊之事。他说话间,眼神还频频扫向封嗣,焦毕伦看出了不对劲,以尿遁为借口离席传信与我,我得到消息后,差楚舍混进酒楼,扮作小厮换了他的酒盏,并在杯壁上涂了毒。”


    宴席间高朋满座,士子们忙着吟《鹿鸣诗》,亦或答谢恩师,影影绰绰间是夺目的魁星舞,满座皆贵客,无人会在意一个“发了疯”的经魁,广袖翻飞,觥筹交错,喧嚣声掩盖住了灯影交错下的罪恶。


    李胜屿垂首,嗓音嘶哑,“江临家还有一个鳏寡的老父亲尚在人世,这人是个出家僧,法号道信,每隔半年左右会下山探望一次他,这也是朱大人告诉我的。”


    孙少衡皱眉,显然不太在意道信的死,直接问他:“毒物怎么来的?”


    李胜屿的目光挪向自己宽大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润,无形中却早已染满鲜血,“朱大人给的。”他垂着头,目光萧索,“他说此毒一剑封喉,若一朝蒋、封二人不慎露了馅,也让我用此毒给他们做个了结。”


    “追杀姚大人和娘…章寒英的刺客,也是你派去的?”


    “是。”


    李胜屿点头,“范大人身死当日,焦毕伦从贡院回来后告诉我,有个刚入职的女仵作也去了贡院,还打着章同知的名号专程去江临的号舍看了看那仵作是姚大人亲自安排进府署的,而蒋、封二人的稿纸就存在贡院内,由此我便将目光转向了姚大人,疑心这仵作或是他特意派去贡院打探的,遂吩咐楚舍去将两人解决了。”


    想起那日废巷内,少女中了毒,绵软无力,倚席而卧的孱弱模样,孙少衡目光微沉,冷笑出声,“你杀人倒是挺果决的。”


    李胜屿握紧了拳,指节泛白,手臂上青筋暴露,他望向脚下的草席,紧紧地咬着后槽牙,目光突然变得狠绝,“左右江临和道信都已经被我杀了,佟娘却还是没能被救出来,索性也不差这一两条人命。”


    他也不是没想过直接举报朱青陌,可佟敏毕竟是朱青陌的家眷,舞弊受贿乃大罪,一旦朱青陌伏法,等着佟敏不是教坊司就是流放之罪,严重一点的,甚至还会跟他一起丢了命。而朱青陌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将他拿捏得死死的。


    孙少衡对他的激愤置若罔闻,迅速捕捉到他话语中的疑点,冷声问:“那日行刺姚大人与章寒英的杀手分明有两人,锦衣卫赶到永乐巷将他二人擒住后,他们几乎是当场就自尽了,怎会是楚舍去杀的人?”


    “人不是楚舍杀的。”李胜屿舔了舔干涸的唇,声音嘶哑,“杀手是千秋阁的人,是楚舍联系的他们。”


    “千秋阁?”


    孙少衡皱眉,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你的那个侍卫是怎么跟千秋阁的人扯到一起的?”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李胜屿陷入沉思,“我听楚舍说,千秋阁有个专门的杀手组织,里头的人个个训练有素,武艺高超,办事留哦,且鲜有失手。寻常人若是有需要,可花重金买人命,然而有时候,阁中人也会视情况无偿接些单子。”


    千秋阁的一命重金难求,李胜屿的家并不富裕,根本买不起人命,楚舍就更不用说了,既然不是买来的,那就势必属于千秋阁接的无偿单了,只是这阁主为何肯无偿接下这单呢?莫非姚、唐二人跟他有私仇?


    孙少衡兀自思索着,外间匆匆跑进来一个锦衣卫。那人看了李胜屿一眼,附在孙少衡耳边小声道:“大人,朱大人到了。”


    孙少衡点点头,将地方腾给宋怀州,走出了牢房。


    朱青陌是朝廷的三品大官,他若犯了罪,理应被押解回京交由刑部问话,再由大理寺复核,可陛下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令他务必在维扬拿到朱青陌的口供。


    他到时,朱青陌已经在堂内候着了。孙少衡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朱青陌的官位比他还高了一级,虽说锦衣卫的权力并不受制于高级官员,但朱青陌到底是一部侍郎,他也不好直接让他跪着,遂遣散了差役,示意他站着回话。


    “布政使司的范乔大人,可是你杀的?”他问出了帝王最关心的话。


    “是。”朱青陌毫不犹豫地就承认了。


    他一身书卷气,眉眼温和,举手头足间都是一副儒雅淡然的姿态,很难让人把他和秋闱受贿案的主谋联系起来。


    “十一月初九,我突然接到范乔的来信,他让我紧急去一趟府署。在信中,他说他已查明灵桑寺那位去世的比丘同江临的父子关系,又想起江临临死前在鹿鸣宴上的那番指控,怀疑此次秋闱或许真有舞弊行为的存在,而四位主、同考官中,唯有我跟他有过袍泽之谊,是以想找我商量一二。”


    道信一死,范乔想必也已经大致猜到受贿案的原委了,只是还不确定哪位考官参与了其中,秉承着对同僚的信任,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约了这位老友前去密谈,而正是这份信任,将他彻底送上了绝路。


    到了府署后,两人没有惊动任何人,找了块隐蔽的地方就开始梳理起案件的始末,原本一切顺利,直到范乔提起封嗣带阿魏水进入考场的事。


    “朱兄,说起来,有一事倒有些蹊跷。”


    月夜寒星下,那位年轻的布政使一脸凝肃,对着昔日的同僚送上了一句句致命之言,“第一场考试前,有个名叫封嗣的生员带了壶装着阿魏水的酒囊入场,被李思被拦下了。阿魏可治腹痛,那个封嗣向我解释完情况后,我怜其病症与家妹相似,遂做主允他带将酒囊了进去后来在桂榜上看到他位列第二时,我还挺为他高兴的。”


    说到此处,他皱了皱眉,“可蹊跷的是,第三场考试前,我又遇到个携带装着阿魏水酒囊进来的生员,心下虽有些疑惑,却也没多想,直到那人的名字出现在桂榜榜首时,我才猛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朱兄?”他见朱青陌沉着个脸,半天不说话,还以为他有什么心事。


    岂料


    这位同伴在他叫了他名字后,立马换了个脸色,“我没事,你继续说。”


    范乔点点头,“还有昨日死在灵桑寺的比丘,那人似乎是江临的生父。你看啊,江临死了还不到三个月,他父亲就去世了,而且据说也是死与中毒,这么一联想,怎么都感觉像是被人灭口的。”他顿了顿,“如此说来,江临那日在鹿鸣宴上的指控似乎也不无道理。”


    听到这里,朱青陌的手指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范乔却没注意到,他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谨慎道,“我怀疑,江临的父亲被灭口,有可能是他知道了点什么,亦或是有人担心他知道了点什么。”


    他一步步接近真相,说的正兴起,丝毫未察觉背后的友人早已举起了石块,猛地朝他砸下。


    朱青陌闭上眼睛,范乔的死状仍旧历历在目饶是他手上已经沾染过不少人命,但这却是头一次自己亲自动手,一想到范乔那温热的血液喷溅到自己指间的触感,他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很快,他沉静下来,紧盯着孙少衡一字一顿道:“所有我做过的事,我都愿悉数招供,还望朝廷依言放过我朱家人。”


    朱家虽不算百年望族,但到底出过朱明镜这样的当世大儒,还是位能与刘、陆、钟三人并驾齐驱的三朝元老,是以门规格外森严。朱青陌作为朱明镜的侄子,若是就此被捕,碍了朱明镜的清誉,他族中人恐怕连他父母都不会放过。


    朱青陌这话的意思很简单,他愿意为自己所犯的过错付出代价,并提供一些额外的线索将功补过,唯求朝廷保全他父母不要受到族中人怒火的波及。


    孙少衡心下了然。很明显,朱青陌已经同那位达成了某项交易,交易的内容他并不清楚,锦衣卫虽为天子近卫,享有诸多特权,但圣心难测,那位也并非任何事情都乐意跟他们这群人分享的,他只管依令办事就是。


    他喊来几个差役,指着朱青陌吩咐道:“带下去,择日押往京师。”


    “是!”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封嗣,你看到的还是太少……


    冬末,晨曦初露,晴阳覆雪,柔和的日光照在邗江厚厚的冰层上,倒影中隐约可见菩提山中古寺的轮廓。


    沿着崎岖的青石板台阶拾级而上,可达灵桑寺。临近年关,来寺中烧香的施主们络绎不绝,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平安喜乐。唐璎走在人群中,望着山腰处的古寺,心中浮起一丝怅然之感——明日她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往建安赴职了。


    离开前,她还特意借了江临故友的名,托明藏小师弟为江家父子预定一场法事,约定的日期正是今日。


    沿道是雪白的松海,寒风吹过,松枝摇曳,偶有一滩挂于松间的雪水“啪”一声坠下,落到青石板路上,又被日曦所消融。


    “啊呀——”


    斜前方的一名男子突然惊呼出声,唐璎抬眼看去,是一名青袄男子,他并不茂盛的头顶上落了一滩雪,显然是上方的松枝刚刚抖落下来的。


    这人尚在惊吓中,一旁的黄袄男子打趣道:“谨台兄,这是吉兆啊。年关将近,正所谓瑞雪兆丰年,你今岁的乡试虽然没有中举,来年说不定会有别的好事发生呢。”


    那位名叫谨台的男子嫌恶地抚了一把头顶,将落雪悉数挥下,“什么瑞雪兆丰年,你可少说些风凉话吧!我是落第了,你倒好,有了举人的身份,一辈子都吃穿不愁喽。”


    唐璎打量着上方一青一黄两道背影,从两人的对话中不难得知,他二人都是今年秋闱的生员,一个中举,一个落榜。看衣着,两人家境一般,至少称不上富裕,此行应当是来找文殊菩萨还愿的。


    黄袄男子明白同行伙伴落了榜,心中郁结,倒也没计较他方才的话,只安慰道:“想开点,至少当今圣上对行贿之风的管制比往年更加严苛了,由此一来,谨台兄你的机遇不也更多了吗?”


    青袄男子看向他,面露疑惑,“何以见得?”


    “你不知道吗?”听他有此一问,黄袄男子有些惊讶,转而笑了笑,“谨台兄,这几日你怕是抑郁得太久,连家门都不曾迈出过罢,竟连圣上新颁的政策都没听说过。”


    青袄男子有些恼了,“你直说便是。”


    “好好好,谨台兄你别生气。”


    黄袄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耐心解释道:“自嘉宁年间起,舞弊行贿之风日盛,积弊已久,尽管朝中一次次加强了惩治措施,却收效甚微。陛下认为促使生员走上行贿这条路的根本原因,还是生员和录取者的比例问题,僧多粥少,故此将各县、府的升贡名额从原先的二十名和四十名升到了三十五名和五十名。此外,还扩大了各省举人的录取比例,由原先的十一改为了七一。”


    青袄男子来了些兴趣,瞧着精神了不少,“真的?”


    “当然。”黄袄男子点点头,“比如说,我们江苏省,参与秋闱的生员每回约莫有三千余人,而录取人数则是三百左右,是谓十一,而今改为七中取一后,录取人数可比往年多了足足一百余人呢!”


    青袄男子听完,眼睛一亮,立时就兴奋了起来,“如此一来,三年后我若再考,岂不是机会更多?”


    黄袄男子戳了戳他的胳膊,鼓励道:“那可不,况且谨台兄你的才学本就不差,今日我们为文殊菩萨多烧几柱香,相信你三年后定能摘得桂榜!”说完,还压低声音神秘道:“还有呢,陛下将主考官和同考官的数量由原先的各两人各增设为了四人,以保官员之间能互相制约,以防贪墨。”


    听同伴提起贪墨,青袄男子疑惑道:“我这几日心中郁闷,没怎么出门,你可知作弊的那两人被如何处置了?”


    科举行贿乃重罪,贿银超过八十两就是死刑,而焦毕伦一人就收了一千四百两,李胜屿就更不用说了。蒋、封二人作为行贿人,又与他们一样同为应试生员,比起那些高官,这两人的下场显然更值得他关注。


    青袄男子这话一出,唐璎眼尖地发现左斜方的位置有名紫裘男子瑟缩了一下肩膀,又捏紧了手中的拳头。


    听他提起这两人,黄袄男子面露嫌恶之色,“啧”了一声道:“那个叫封嗣的亚元因为行贿数额巨大,本应以枉法论处死,但陛下念其主动认罪有功,故判其杖七十,贡院门口枷号两个月,徒三年,终生不得为官。”


    “那个解元蒋其正呢?”


    黄袄男子踢了脚台阶上的雪,幸灾乐祸道:“杖八十,贡院门口枷号两个月,年后处斩。”他顿了一下,朝四周看了看,刻意压低了声线,“据说焦掌卷官和李翰林的下场更惨呢。”


    不用仔细听,唐璎也知道他说了什么。


    舞弊行贿案公开后,焦毕伦先是被罚米三百石,作为杀害江临的从犯,他被勒令休致【1】,杖一百,年后处斩。而作为主犯的李胜屿,受贿、杀人数罪并罚,先杖一百,再由按察使司的人押解回京,年后处以五马分尸之刑,家中男丁悉数充军,女眷没入教坊司,以儆效尤。


    “说起来,有一事倒是十分蹊跷。”寒风骤起,黄袄男子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我听府署的友人说,同考官之一的朱大人昨夜突然暴毙,小厮赶去时,还闻到了他口中的异香。他父母得了消息后已经从老宅那边赶来了。”


    青袄男子听言面露惋惜,“朱大人身为四大名儒之一的亲侄,又是朱家为数不多在朝为官的人,此般确实可惜了。”


    “是啊。”


    黄袄男子叹了一口气,思及自己往后的境遇,不由面露担忧,“先是经魁,又是布政使,最后是礼部侍郎一场秋闱死了这么多人,一级比一级大,衙里的人都说今年的乡试有邪佞作祟,实为不详。”


    他后怕地咽了口唾沫,“此番我虽中了举,可偏偏是在今年,也不知往后的仕途会否平坦。”


    青袄男子听言却不以为然,“都成举人了,你就偷着乐吧。即使来年会试落了榜,你还可凭着乙科的出身入朝为官,怕什么。”


    “也是。”黄袄男子笑了笑,“一会儿就去求个平安符,保我来年顺顺利利的  。”


    说完,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走得太久,膝盖有些痛,唐璎靠着道旁的松树歇了一会儿,回想起方才黄袄男子的一席话,不由陷入沉思。从莳秋楼出来后,她就去府署辞掉了仵作一职,是以并不知晓朱青陌昨夜身死的消息。


    她不信鬼神之说,听那两人的描述,猜测朱青陌应是死于箭美人之毒。而且这毒恐怕也是他自己下的,从他父母并未被族中之人为难来看,黎靖北也算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越往上,山道越发陡峭。


    层峦叠嶂中,灵桑寺隐于山腰的古松之间,似菩提山的守卫者,远离尘嚣,古朴幽然,令人心生敬畏。


    越过熟悉的大门,唐璎紧了紧头上的斗笠,与守门的小僧道明来意后,径直去了明藏的禅房。


    “您来了。”


    她到时,明藏正在禅房中同别人说话,见她来了,圆圆的眸子微微弯了弯,指着面前的紫裘男子道:“施主您来得正巧,这位公子也是江施主的友人,此番也是来寺中寻人替他超度的,贫僧便将你们二人安排在一处了。”


    明藏本是她的师兄,她诈死后,明藏知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份,便以“施主”相称。他眉毛动了动,压低声音意有所指道:“师父和明尘、明觉两位师兄都去给刘员外做法事了,两位放心,江施主不会受到打扰。”


    江临的死轰动一时,她做法事的事要是被有心人知晓,免不了会被拿去做文章。


    唐璎明白明藏的好心,感激地点了点头。


    一转眼,她又看向一侧的紫裘公子,这人她有些眼熟,正是上山时走在他左斜方的那一位。这人当时听见前面的两位公子谈起秋闱受贿一事时,还瑟缩了下肩膀。


    唐璎有些诧异,江临竟还有其他朋友?


    她一拱手,正欲对他施礼,那人也恰巧抬头,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愣。


    “是你…”


    见到她,封嗣十分惊讶:“原来你真是江兄的朋友”


    唐璎疑惑,旋即想起她用“圆木警枕”的典故策反他时,用的好似正是“江临朋友”的身份。


    “其实不是。”


    案情落幕,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是江临父亲的弟子。”


    封嗣微愕,还想再说些什么,明藏走了过来,“两位施主,请跟我来。”他将两人引到做法事的偏殿,道信和江临的骨灰已经在吉位上摆着了。


    唐璎合掌跪下,对封嗣示意:“先开始吧,莫误了时辰。”


    “好。”


    明藏念完《大悲咒》,用七金纸过火持咒,招请佛、菩萨、金刚护法降临。


    “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佛国有缘,佛法相因,常乐我净…”


    明藏的吟诵声充斥着整个大殿,庄严而祥和,听的唐璎不禁有些恍然。超度的仪式她十分熟悉,修行时她就常常帮别的施主做法,还是熟悉的地点,熟悉的《高王观世音真经》,这本经书她曾为他人吟诵过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


    她曾答应过师父,将来他若圆寂,她会亲自替他超度。唐璎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还俗,只能以施主的身份替他做法事。


    思及此,她不禁有些惭愧。


    超度的仪式很长,程序繁杂,对于正常人来说会有些煎熬,唐璎却习以为常,反倒是封嗣,他昏迷后才醒了没几日,身子本就没好利索,这儿更是摇摇欲坠了,即便如此,他仍然强撑着跪了数个时辰,直至明藏念完最后的《吉祥诵》。


    唐璎看向他,“你要实在觉得不舒服,就去厢房中歇会儿。”


    仪式结束时,封嗣早已面色如纸,双膝直颤,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没有听唐璎的,翻了个身,一屁股坐到地上,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多谢姑娘好意,不过不必了。我还要去受枷刑,一会儿就得走。”


    他这一说,唐璎也想起来了,黎靖北对封嗣的数条惩罚中,确实有“贡院门口枷号两个月”这一条,执行日期恰巧就是今日午时起。


    思及此,她心下有些复杂这会儿离午时不到一个时辰了,封嗣一会儿还要去受刑,他想必是为了今日的法事才会拖着病躯卡着点赶来的


    明藏已经离开了,封嗣却显得十分疲惫,坐在地上直喘着粗气,一边揉着发麻的双腿,一边羡慕地望着建安的方向,目光迷离,“我嫡弟,今年二十三岁,是嘉宁十九年的探花郎。”


    唐璎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也不打断他,认真地听着这个被世家放弃的庶子剖白心迹。


    “我弟弟从小就聪明,读起书来天赋异禀,又是嫡室所处,向来得族中长老的喜爱。”封嗣说起自己弟弟时,眸中含光,神色中满是骄傲,未见丝毫嫉妒之意。


    “我虽为封家长子,却是个妾室生的,不仅出身不显,更是同辈中读书最差的那一个,饶是父亲四处延请名师,日日苦读,却仍旧无济于事。那时我便想,勤或许是能补拙,却也不能让人成为天才吧。”


    “升贡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难如登天,国子监就更是痴心妄想。”他笑容有些苦涩,“我这一路走来,好容易从县学熬到府学,仅仅只是为了维持生员的身份,每日都要起早贪黑,勤学苦读。可即便如此,我仍不免时时提心吊胆,唯恐每月总评时被除名。”


    不肖他说,唐璎也知道,生员被县、州、府学除名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封嗣若当真因为成绩考核不合格被而除名,不仅会在同辈中抬不起头,更会让整个家族蒙羞。


    “你”


    封嗣笑了笑,目露欣慰,“即使我是个再不成器的哥哥,家弟却一直对我很好。每回我考的不错,他都会送一只纸鸢来鼓励我,我们一起约定,将来要同去建安做官…”


    日光洒在雪堆上,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他微微眯起眼睛,遥望着那座远在千里之外的梦幻浮都,胸中酸涩,“谁承想,他刚及冠就成了探花郎,而我如今年近而立,却连个乡试都过不了。”


    听完封嗣求学的经历,唐璎微有动容,又想起死去的江临,心中酸涩不已。


    “封嗣,世间并非所有人都如你弟弟这般天赋异禀的。”她顿了顿,喉咙有些哽塞,“更多的,是江临这样的人”


    听到这话,封嗣将目光转向她,神色有些疲惫。


    唐璎蹲下身,凝视着他的眼睛,诚恳道:“我从未经历过科考,是以不能武断地说你方才那番话是无病呻|吟,可就我所观察到的士子来说,大部分都是天赋平庸的普通人…”


    她摇了摇头,“封嗣,你看到的还是太少了。”


    唐璎走近他,“你莫因自己的庸碌而自伤,诚然如你弟弟这般出身高贵,读书又聪明的人是极其幸运的,可谁又说你不是幸运的那一个呢?”


    封嗣一凛,没有说话。


    “令弟这样的奇才其实十分罕见,你不过是被自己生长的圈子蒙蔽了双眼。”唐璎抿了抿唇,“你身为世家子弟,接触到的人尽是俊杰,让你觉得能够中举是再容易不过事,实则不然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像江临那样既无出身,又无天赋的人。而你身为封家长子,至少还占了家境优渥这一项,而仅仅这点好,便足以胜过万千,至少不用为温饱发愁。”


    “你错了,即使是你口中的‘庸才’,读书的天赋都比我好。”


    封嗣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你居然说江临天资一般,他可比我强多了。”


    说起故友,他目露伤感,“你可知道,每逢月考,我只有借了他的笔记才能勉强过关,他家中并无余钱延请名师,完全是自学成才的。他不仅能自学,还能将知识融会贯通、归纳总结给我。这样的奇才,哪里平庸了?”


    “你说江临天赋异禀?”听到这话,唐璎属实是气到了,不禁冷笑一声,“看来那日‘圆木警枕’的故事我算是白讲了。”她吸了一口气,“先不说江临平日里读书有多刻苦,就凭他以录遗生员的身份入围秋闱这点来看,就绝不是什么天纵奇才。”


    封嗣一惊,猛地转头看向她,“你是说…”


    “没错。”唐璎点头,眸光犀利,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若非靠着秋闱前的录遗临时补录进来,江临一开始连参考的资格都没有!”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卷一完)“我会尽己所能……


    “不可能…”封嗣面色如纸,额头上也渗出了汗水。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唐璎正视着他,“封公子是走正常程序获得乡试名额的吧如此看来,你的天赋或许比江临还高一筹。”


    封嗣嘴唇发白,顾不上小腿的痉挛,“咻”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会,他明明…”


    唐璎凝视着他,“你是想说他为何天赋不如你,却还敢将笔记借给你,对么?”


    封嗣点点头,唐璎注视他,面色清寒,“那是因为他一直都拿你当挚友啊他从前的能力或许在你之上,可一个普通人,自学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


    封嗣震惊地低下头,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表达点什么,终究却没能说出口。


    “鹿鸣宴上,江临指桑骂槐,连先帝都敢影射,却独独没有点出你的名字,这是为何?”唐璎摇了摇头,“你舞弊的事,他其实是清楚的。”


    封嗣一惊,“什…什么”


    唐璎叹了口气,“我之前去过一趟贡院,发现江临的号舍恰好就在蒋其正旁边你想啊,若是蒋其正的号舍内有雪碱水的臭味传出,第一个闻到的会是谁?”


    “怎么会”


    她站起身,清锐的眸子睥睨着他,“封嗣,你与江临互为挚友,交往甚密,你敢保证他从未从你身上闻到过相似的气味?”


    封嗣咬紧唇,眼皮狠狠地颤动着,突然就想到了秋闱前的那个午后。


    那日,焦大人刚给他送完雪碱水,那东西味道太浓,他怕家里人闻到,于是支开了所有仆人偷偷跑去偏僻的后院,准备用分了层的酒囊将雪碱水和阿魏水依次灌入,两日后再带进考场。


    岂料,他方灌完雪碱水,一抬头就迎上江临好奇的目光。


    “封兄,你在做什么?”江临见他往酒囊灌不明液体,好奇问道。


    江临是他的发小,平时来府中是不用递拜帖的,他的院子江临也可自由出入。挚友造访,他本应高兴的,只是那时他实在心虚,只想速速将他赶走。


    “没…没什么,我今日有点事要忙,江兄你先回去吧。”


    “那怎么行?”江临拧眉,“秋闱就只有两日了,我们约好了今日一道复习的,前几日我说的那道策问,你…”


    江临说话时,封嗣瞥见左侧布袋子里装的丹霞草露出了一角,瞬间慌了神,“江兄!我今日身体不适,你还是先回去罢!”


    丹霞草十分稀有,江临家境清寒,也许从未没见过这东西,可万一真被他认出来了,后果不堪设想。


    江临显然也注意到了封嗣的异常,他走近,旋即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皱眉问:“什么味?”


    封嗣心里慌得很,口不择言道:“是阿魏,我有隐疾,需要阿魏入药!”


    江临显然并不清楚阿魏的疗效是什么,听他说“隐疾”二字,突然惭愧起来,“抱歉…封兄…我不该…”


    “无妨。”封嗣打断他,脸色有些苍白,“不是什么大问题,服过药休息一阵就好了”他咳嗽一声,“只是今日我委实劳累,就不能同你一道研习策问了…”


    江临有些愧疚,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最终只留下一声“珍重”就离开了。次日,封嗣便收到了他说的那道策论解析,那是江临连夜编写的,内容十分详尽。


    如今想来,若江临的邻舍坐着蒋其正,他的确有可能察觉到蒋其正号舍内传出来的气味和他在挚友家后院闻到的臭味如出一辙,再加上这身染臭味的两人又分列秋闱的解元和亚元如此一来,也难怪他会起疑。


    从封嗣的脸色来看,唐璎便知自己所料不差,江临确实曾在考试前从封嗣那里闻到过雪碱水的味道,开考后又从蒋其正的号舍中闻到了同样的气味,进而开始怀疑两人。


    她问封嗣:“鹿鸣宴上,江临指桑骂槐,连先帝都敢影射,却独独没有点你的名,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封嗣垂下眼睑,嘴唇有些哆嗦,“江兄十年寒窗,一身意气,以他的为人,若是察觉到有人舞弊,当时就应该举报的,可他到底还是顾及了我”


    他咬紧了唇,“他不想举报我,却又不甘自己被人无故夺走了名次,才会在鹿鸣宴上发出那番似是而非的指控。”


    唐璎点头,目光有些不忍,“你也知道江临家中拮据,度日已是艰难,并无余钱延请名师,除府学夫子的日常授课外,私下里全靠自学,若说他早几年尚能胜你一筹,在封家为你寻遍名师,因材施教后,你们之间的差距也早就拉开了。”


    她突然问封嗣:“乡试前的最后一两年,江临可还曾将自己的笔记借给过你?”


    封嗣嗫嚅道:“去年开始便没有了…”


    唐璎叹了一口气,“那便是了,从乡学到县学再到府学,维扬升贡艰难,年年如此,连你这样转益多师的贵族子弟都应接不暇,江临这般天性庸碌的人,若仅凭自学,又如何能与你们争?长此以往,你们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从去年开始,他恐怕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了”


    封嗣抿紧双唇,想起故友生前对他的那些善举,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江临在自己尚有余力时还能来帮你一把,可是你呢?”唐璎定定地望着他,“在他进学遇到瓶颈时,不仅不去帮他,反而落井下石,生生夺了他的名次,让他这些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她微微喘息着,嗓音有些喑哑,“封嗣,你从未把他当过朋友,这些年他都只是你的工具人罢了。”


    眼前的女子面色柔和,眸光清润,可不知为何,封嗣竟从中看出了讽刺之意。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


    “枷刑的时辰快到了,我该走了。”


    他立起身,微微踉跄了几下,背对着唐璎,道了声“章姑娘,多谢”,迈着虚浮的步子离开了。


    望着封嗣远去的背影,唐璎心中升起一丝怅然。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的重了些,封嗣若不把江临当朋友,也不会在得知江临的死和他舞弊有关的第一时间就上赶着承认罪行,更不会在枷号的前几个时辰还要拖着病躯赶来为挚友超度。


    她之所以那样说,主要还是为了想让封嗣知道,这世间也曾有人如此深切地关心过他,哪怕那个人已经走了,哪怕被家族遗弃的他,往后都要踽踽独行了。


    午时,丹曦渐盛,唐璎吃过斋膳,方准备下山,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竹青色衣袍,身型矮小,手背在身后,走路时还佝偻着身体,在人群中十分打眼。他这身姿,若不看正面,活像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


    “田利芳?”唐璎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那人转过头来,眉毛细长,眯眯眼,笑的时候眼睛夹成了一条缝,约莫二十岁上下。他见了唐璎,惊异道:“哟!唐姑娘!”


    唐璎环视四周,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小点声。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田利芳见她颇为谨慎,也压低了声音:“哦,我祖母头疾犯了,久病难愈啊。”


    他叹了口气,“唉如今她年纪上来了,想来也没几年可活了。”说着说着,脸上不禁流出一丝郁结之感,“不是快过年了嘛,我便想着来拜拜药王菩萨,让她少受些苦,即使要走也走的轻松些。”


    说完自己的事,他又问她:“你呢?我记得你早些年不是嫁去建安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田利芳这人,唐璎还未出阁就认识了。当时章公罹患痴症,她遍寻名医,亦跟着学了不少本


    事。她遇见田利芳时才十二岁,还在一个姓龙的杏林妙手那里当学徒,因着她年轻,时常被那龙大夫当成抓药的杂役使。


    “姑娘,川穹、白芍、当归、生地、防风、红花各称一些。”


    那时的田利芳还是个十岁的小屁孩,穿着一身打了旧补丁的衣裳,头上的帽子都破了洞,一双眼睛细得像是没睁开,声音奶乎乎的,“我祖母病了,我来抓药。”


    唐璎给他抓药时,无意间从他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世——田利芳五岁时,父母染了虏疮【1】死了,家中仅剩一个耳顺之间的老人相依为命,那老人就是他的祖母,他是由祖母一手带大的,祖孙二人感情十分深厚。


    她怜他家境贫寒,又想起家中祖父的病症,心一软就帮他把药钱垫了。田利芳对此很是感恩,一连记了好几年,时常会送些自制的九连环、玲珑锁之类的物什给她,一来二去,两人也渐渐熟络起来。


    两人的好友关系一直持续到唐璎出嫁前,那几日田老夫人病重,田利芳忙着侍疾,根本无暇顾及她这边,两人就此断了联系,直到她去了灵桑寺才偶然从施主们的闲谈中得知,他所推行的耕作之法深得官府赏识,极高地提升了江南地区洪灾后的的粮食产量。因着此事,朝廷本欲嘉奖,奈何田利芳此人一心只爱琵琶,不想做官,便婉拒了朝廷的好意。


    两人一别数年,再见时都惊喜不已。田利芳只知她嫁去了建安,却不知她嫁给了何人,更不知她在灵桑寺做了两年的尼姑。


    见到昔日老友,唐璎亦是感概万千,她笑了笑:“我和离了。”


    “啊,抱歉抱歉。”田利芳一脸歉然,显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冒犯了她,“我不知你如今…”


    “我如今好着呢,不瞒你说,翌日起我就要入朝为官了。”唐璎打断他,走上前提议道:“我听说当年的杏林妙手龙大夫如今在太医院当差,你若愿意,不如带老夫人上建安瞧瞧,说不定能找到根治之法呢。”


    田利芳有些犹豫,“听说太医院一般只为宫里的贵人看诊,我若想求诊,就势必要做出一番成绩,得到皇上的赏识。”他顿了顿,“听说官场水深得很,不好混啊…”


    “这倒无妨。”唐璎一听有戏,笑着安慰道:“我此行要去的地方就是都察院。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职,往后你若是被谁为难了,我替你参他一本。”


    “你竟要去做御史?!”田利芳听言十分惊讶,“这可是个走到哪儿都不受待见的差事啊。”


    “只要你不做坏事,怕什么。”


    “说的也是。”他笑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也正在考虑这事儿呢。前几日恰巧有个娈童模样的男子来找我,自称是天子的差使,那娈童一上来就说我能力出众,想让我为朝廷效力,还许了我工部主事一职。我本无心官场,可又不得不顾及家中祖母的病情,正犹豫着呢。”


    唐璎咳嗽一声,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你说的那‘娈童模样的男子’,恐怕就是天子本人。”


    思及黎靖北的长相,她嘴角一扯。以他的资质,确实很适合做娈童,还得是头牌的那种。


    田利芳的脸色霎时间变的有些古怪,他看向唐璎,“你如何知道那人是天子,莫非你…今日是专程来当说客的?”


    唐璎将目光移向别处,掩住眸中的心虚,“咳咳这你就误会我了,我来灵桑寺是有别的事,咱俩遇上只是巧合罢了。”


    黎靖北来维扬的目的是求贤,若她能劝动田利芳,也算是还了他在莳秋楼帮她挡刀的恩情。况且,龙大夫在建安,田利芳过去也的确能为他祖母博得一线生机就算是没有黎靖北的招揽,她也想让他一试。


    “行了,不必再说了。”田利芳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谁叫我当年欠了你那么多药钱呢,就当还债了。”他又笑了笑,眼睛弯成窄窄的两条缝,亲切而纯净,“况且,若有你一路同行,做官似乎也不那么让人生厌了。”


    *


    辞别田利芳,从菩提山上下来后,已近未时。


    金乌炽烈,积雪渐消。为防打滑,唐璎越过最后几级台阶时走得极为小心,待她走到山脚下时,抬眼又瞧见一个熟人。


    得,她今日是走了什么运,一个两个的都来了。


    那人似乎等她很久了,甫一与她目光对上,就提着裙子急匆匆跑了过来。


    “章姑娘——”因为跑得太急,她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唐璎托住她,温声道:“杨姑娘,小心些。”


    杨九娘站定后,唐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仍是那副荆钗布裙的打扮,身子瞧着清瘦了许多,眼眶红肿,想来是已经知道江临遇害的消息了。


    果然,她见到唐璎眼泪就开始簌簌地往下掉,“章姑娘,江郎死了。”


    果然唐璎心里一揪。


    李胜屿被捕后,江临的死也被传得满城皆知,杨九娘会知道并不奇怪。


    她看向憔悴的杨九娘,心里闷闷的。这姑娘祖父方离世,她本不想在此这个节骨眼上雪上添霜,告诉他江临的死讯,如今却瞒不住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是好。


    “我如今算是明白了,姑娘说同江郎定了亲的话就是故意气我的,您想让我早点忘了他…”杨九娘越哭越急,竟喘了起来,“多谢姑娘好意,可是没关系的…”


    她长吸一口气,忽然笑了笑,容颜于丹曦中清澈而温暖,“即使他死了,我也会好好活下去,为他死守终身,永不出嫁!”


    唐璎拿出帕子,替她拭干了眼角的泪水,喃声道:“人活一世,婚姻不是最终的目的,杨姑娘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至于江临”她哽了哽,“你倒也不必强自为他守节,婚姻之事,若是能遇到合适的,顺其自然便好。”


    杨九娘听言顿了顿。眼前的女子面容柔美,清润的眼眸中隐含悲悯,许是被灵桑寺的佛光所染,杨九娘竟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包容与怜爱,忽觉心中充满了力量。


    “这是我为姑娘纳的鞋子。”她吸了吸鼻子,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顺手将怀里的布包递给唐璎,“姑娘脚小,费不了多少料子,上次江郎的鞋做完后还有余料,我便比着姑娘的尺寸也打了一双。”


    唐璎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双花纹繁复,做工精致的赭色蜀锦鞋。


    “多谢姑娘为江郎洗冤,还特意赶来为他超度。”似是怕她不肯收,杨九娘又小心翼翼地将鞋往她怀中塞了寸许,“蜀锦虽金贵,但也是人穿的,此为答谢礼,等我以后挣了更多的钱,还能为自己买更多,姑娘不必顾及我。”


    这是九娘的一份心意,唐璎不忍拒绝,“如此,就多谢了。”


    她将布包放入怀中,忽而想起一事,“说起超度,你若能早些来就好了,江临的法事刚结束”


    说起这个,杨九娘低下头,眸中再次溢满苦涩,“我知道今日是你替江郎超度的日子,前几日我去府署时章大人就跟我提过了,只是…”她抿着唇,捏紧了拳,竭力克制住胸腔中翻滚的情绪,“我始终不愿面对江郎已死的事实,仿佛法事一毕,他就真的离我而去了…我我对不起他”


    唐璎呼吸一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别自责,他若有灵,定然不舍得怪你,即使要怪,也只会怪那些害了他性命的恶人。”


    杨九娘忽然抬起头,目露惘然,“你是说…那个贪官李翰林?”


    “嗯…”


    唐璎没有跟她说朱青陌的事。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太过复杂,连她自己都对背后的的势力一无所知,又何必去打扰一个未亡人。


    杨九娘垂首,凝视着雪中的泥泞,良久不发一言。无数的香客来了又去,履下的脏污全都印到了洁白的雪地上,显得脏污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问:“章姑娘你说…天底下的官老爷都是这样的吗?”


    “我不知道。”唐璎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天空,那里的光色澄澈而透亮,与地下的污雪形成鲜明的对比,却是那么遥不可及。


    “天底下的官员是否都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但是杨姑娘,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己所能让这样的人越来越少。”


    她转过身,面容冷肃,眸中的火光在瓦蓝碧空的映衬下,似有燎原之势。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蒙了尘的明珠,有时还不……


    愈临近年关,都察院愈发忙得不可开交。


    一方软轿落在了正门处,守卫查过令牌后,将人放了进去。


    “见过姚大人。”打远处来了个方长脸的人,身型细瘦,罗圈腿,远看去像根枯瘦的萝卜干。


    姚半雪有些意外,“你如何知晓我姓姚?”


    那人笑了笑,眼睛眯成两条缝,给人一种圆融又讨喜的感觉,“我同大人您一样,都是将将才被调上来的,只比您早到了两个多月,原先供职于经历司。”


    他躬身行了个礼,“曹大人今早便说了,新的左副都御史今日会到,我见您又眼生,便猜测您或许就是那位新上任的姚大人了。”


    姚半雪颔首,礼貌一笑,“罗大人好眼力。”


    罗汇愣了愣,拱手笑道:“大人当真聪慧,竟知下官姓罗。”


    姚半雪没搭话。要说他聪慧倒也不尽然,他此来建安原是要当佥都御史的,属于平调。可就在前不久,老御史靳平致仕,而本应被调来做左副都御史的陈升却因狎妓被人举报了,如今只落了个正六品的经历。


    陈升被贬后,按理来说被被顺上来人应该是宋怀州,可他到底因科举受贿一案受了李翰林的牵连,反让他捡了这个漏,而他空出来的右佥都御史之位,就顺势落到了罗汇的手上。


    姚半雪问罗汇:“总宪【1】大人呢?”


    左都御史曹佑是都察院最大的官,理应是他第一个人拜访的人。


    罗汇指了指前方的一间屋舍,“年关将近,院里的事儿也多了起来。从前几日起大人就一直守在值房内,已经好几日不曾回过家了,此刻怕是正在午歇,我替您通传一声。”


    “不必了。”姚半雪垂下眼睫,“既如此,我便不去打扰大人休息了。”


    他话音刚落,前边儿值房的门被人推开了,冷风灌入,里间走出来一人,淡淡道:“进来吧。”


    见副都御史随总宪进去后,罗汇便识趣地离开了。


    坐定后,姚半雪朝他一揖,“见过总宪。”


    曹佑生了张不苟言笑的方脸,声音洪亮,说话时不怒自威,“怎么,如今你升了官,连声先生都不肯叫了?”


    姚半雪低眉,“学生不敢。”


    他言语间的刻板让曹佑颇觉无趣,遂歇了打趣的心思,微微活动了下筋骨,半真半假道,“做的不错,你我如今皆在都察院任职,又身居高位。咱们这层师生关系在外头是该遮掩着好。”


    曹佑一壁研着墨,一壁闲话道:“你这回倒升得快。我和吏部商讨许久,也只让你得了个佥都御史的职位。你自个儿倒有能耐,竟能凭维扬一案入了陛下的青眼,不声不响就升了职,如今倒能与怀舟平起平坐了。”


    拿不准老师的态度,姚半雪低眉道:“运气好罢了。若非李翰林乡试时做出捉刀、杀人之事,宋大人的名声也不会受到牵连,左副都御史一职这会儿更是轮不上学生。”


    他向曹佑施了一礼,“数年师恩无缘以报,既然老师有需要,学生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顿了顿,“仇、葛之死的真相,下官也当竭力而为。”


    “好!”


    曹佑脸上终于浮出了满意的表情,“赤芒,以后我们师生二人戮力同心,定能将建安的官场规训得如青州官场那般清明。”


    姚半雪心中一震,万般感触只能化作一句“是。”


    不知怎的,说完这句话,他脑中突然浮现出寒英的那句诘问——“若曹大人知道调过去的是您这样的人,怕是会后悔不已吧?”


    思及此,他抬头望向低头写字的恩师,突然呼吸一窒,默默捏紧了拳。


    姚光去世后,他跟老师生了隙,就此断联数年。若非因着两位佥都御史的死,老师身边无人可信,不得已将他调回了都察院,他都不知道两人是否还有再见的一日。


    这几年他在官场无甚建树,谨小慎微,早已忘了和老师一同发过的宏愿。即便如此,他内心还是恐惧的。他不惧一方百姓对他的评价,却唯恐老师对他失望。彼时若非章寒英踩中了他的痛脚,他也不会在天寒地冻的冬日将她绝情地赶下轿可仔细想来,她其实也没做错什么,是他过于在意了。


    思及此,他不由生出一股悔意,很快,这股悔意又被一阵不知名的恼意所替代。


    鲜少见到学生走神,曹佑有些意外,“赤芒?”


    听到老师唤他,姚半雪很快回过神来,“抱歉,方才走神了。”他微微一笑,“学生路上染了些风寒,此时还有些精神不济。老师若无其他吩咐,学生便不打扰您休息了。”


    曹佑将他打量了半晌,到底没再说些什么,只叮嘱道:“合欢是福安郡王那等不学无术的登徒子才会熏的香,你为人端方稳重,当熏些沉檀龙麝之类的香料最为得宜。”


    恩师的话他向来不会违逆,当即应承道:“好。”


    “赤芒…”


    曹佑默然叹了一口气,“姚光的事…你没有做错,姚家不会怪你,老师我…也不怪你”他顿了顿,“以后在都察院好好当差,不要过度沉湎于过去,莫忘了你的初心。”


    老师的声音不算大,一字一句却似针般扎在心头。姚半雪抿紧了唇,攥着衣袂的手也不禁有些发抖,半晌才回了句,“学生知道了。”说罢便冒着风雪离开了。


    眼见雪越下越大,赵琢给曹佑加了件厚袄,望着姚半雪离去的背影笑道:“那位就是总宪常常提起的姚赤芒?”


    曹佑放下笔杆,随意应了声,“嗯。”


    “瞧着当真是清风朗月,气度不凡。”


    曹佑不置可否,猛咳了几声后,躺在靠椅中开始假寐,就在赵琢以为他不欲再答时,耳边又传来一句低喃,“蒙了尘的明珠,有时还不如一块璞玉。”


    赵琢是右都御史,他跟曹佑共事许久,这位老兄弟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些,随即了然道:“您说的璞玉,想必是破获了维扬秋闱舞弊案的那位章仵作。”


    曹佑没有作声。


    维扬秋闱一案牵连甚广,李胜屿、焦毕伦等人一早便被押回了京,就连朱青陌的尸首也被加急运回了建安,近日三司忙得不可开交,而作为都察院之首的曹佑,自然早已获悉事情全貌,对众人在该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更是一清二楚。


    面对曹佑的沉默,赵琢却不以为意,“璞玉还需打磨呢,倒不若一把及时又趁手的剑。”他自顾笑道:“我瞧赤芒这孩子心思澄明,处事得体。大人您说这明珠上的“尘”,会否只是它用来收敛锋芒的保护色呢?”


    曹佑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倒比我更了解我的学生。”说完又是一连声的咳呛。


    “我哪儿敢啊。”


    赵琢笑着叹了一口气,见他咳得面红耳赤,提议道:“新来的罗御史见您近日咳嗽得厉害,昨日特地送了些枇杷膏过来,我去取些来给您泡泡水?”


    曹佑点头,再次阖上了眼,“他这一升,倒变得比从前更有眼力见儿了,见我不好,还不忘隔三差五地往我这儿送东西。不似那人,来了就打个招呼,好似多待上一刻钟就要了他的命似的。”


    赵琢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笑着安慰道:“大人啊,大夫说了,您这病症乃是过劳所致。如此来看,真正


    有能力替您担事的人才是最实在的,像买枇杷膏、送温水这类的活计,随便哪家的下人都能做。况且您不也是看中了赤芒的能力,才会在大殿上竭力主张将他往都察院调的吗?”


    曹佑“哼”了一声,默默背过身去,权当没听到他这番话。


    *


    齐府。


    齐向安接过酒盏,将跛足放平,对一侧的妻子温声吩咐道:“夫人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听到夫君的吩咐,齐葛氏摆放酒盏的手一顿,顺从地起了身。


    她明白,议事堂内的玄帘一旦垂下,便是夫君有事要议,也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事实上夫君要见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齐府有为那些人专门开辟的通道,作为这诺大府宅的女主人,数十年来她竟连那些通道开在何处都不知道,更遑论他们的谈话内容。


    夫君是大理寺卿,若有公事他们在官府谈论就好,缘何非要将这些人引到家里来,还做的如此隐蔽。长此以往,即便是她这样的深闺妇人也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奈何齐向安的事她从来不敢多问。


    齐葛氏是青州益都一农户所生,自幼父母双亡,与兄长葛留相依为命。兄妹二人长大后,葛留凭一己之力考取功名,一步步升到了佥都御史的位置。哥哥做了京官后,便将妹妹一并接到了建安。不到两年,她便在一家酒楼内邂逅了齐向安,见他温文儒雅,体贴大度,不由心生倾慕,不到一年就嫁给了他。


    即便兄长彼时已成气候,她与齐向安之间的差距仍有着云泥之别。他是世家子,受万人追捧,而她本质上不过是个目不识丁的白户,是以她成婚以来对他向来是马首是瞻,未敢违逆。好在齐向安虽然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性子,却也称得上一个不错夫君。同她成亲的三十余年里,两人仅得一女,尽然如此,他也不纳小妾,甚至从未对此有过丝毫的不满,反而时常在母亲面前帮她说话。


    成婚多年,齐葛氏对这个夫君其实不算了解,她不知他情深几许,却也并不在意,这几十年的安逸日子让她很满足,便也不愿去多想。这些年唯一令她心痛的事,只有兄长的死亡。


    不久前,葛留因过量吸食大烟而突然暴毙。得知消息后,她的心仿佛空了一半,日子也过的浑浑噩噩的,还生了场大病,若非夫君悉心照料,她定然是撑不过去的。这几日她本来都好些了,可听到夫君又要见那些不明来路的人,不知怎的,心里又开始发起慌来。


    齐葛氏将托盘上的酒盏放好,正准备出去时,与会的两位宾客也到了。玄纱垂下,只有影影绰绰的三道人影,她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作势一滑,酒盏脱盘而出,裂到了地上,碎屑飞到其中一位宾客脚下,水渍溅上了他的衣摆。


    “抱歉…”


    她立即掀开帘子,想探个究竟。可玄帘才掀开一角,就被一股反方向的力道给控制住了。他没看清面前那人的长相,可他腰间别着的信物已足以让她震惊,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对于她的道歉,那被溅到的人并未发表任何评论。隔着沙帘,里头传来齐向安暴怒的声音:“出去!这儿用不着你收拾!”


    齐葛氏匆匆回了一声“是”,便匆忙退下了,连托盘都忘了拿。


    察觉到帘外的夫人声音带着些颤抖,齐向安愣了愣,一旁被溅到的宾客提醒道:“齐大人,她…”


    齐向安回过神,摆了摆手,脸上挂着明显的不耐烦,“拙荆一介乡野村妇,平时粗手粗脚惯了,方才一番失礼,还望大人见谅。”


    “那是自然。”


    那人见齐向安态度强硬,便也跟着说了些好话,“好在您阻止及时,没让尊夫人瞧见我的脸,若不然…为了大计,大人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嗯。”齐向安寒着脸,似有些心不在焉,转而问起另一边的青袍男子,“你昨日即然见过先生了,他可有话让你带到?”


    青袍男子也有些不在状态,他犹豫了半晌,才小声回道:“先生这次明说了,当今圣上…并非他心中的帝王人选。”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完,其他两人也都没什么反应。很显然,这几人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


    齐向安问:“先生看中的人,可还是福安郡王?”


    “没错。”青袍男子点点头。


    齐向安听后却有些失望,“黎珀此人虽好掌控,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但为人自我,更是没有称帝的野心,怕是不会积极配合。”


    见他如此,青袍男子劝道:“大人莫生气,是人就会有软肋,更何况他的软肋还在我们的掌控之下,我等只需对那人稍稍施加些压力,便由不得他不配合。”


    听到这里,白袍男子似乎也舒了一口气,“幸好先生选的是他,也不枉我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去保他。”


    青袍男子皱眉,“怎么说?”


    白袍男子叹了口气,“莳秋楼刺杀圣上的小厮,是福安郡王派过去的。”


    齐向安与青袍男子俱是一惊,“什么?!”


    说到这里,白袍男子也有些郁闷,“若是一击即中便罢了,奈何他手底下的人不得力,不仅刺杀失败,还留下了千秋阁的匕首。这下可好,以千秋阁和郡王的关系,皇帝直接就会怀疑到他身上。”


    他说完又补充道:“幸好我之后又派了几个锦衣卫再去刺杀了一回,也算是把矛头转移到锦衣卫身上了。这回我派出去的刺客足有七人,个个都是精锐,黎靖北即使死不了,事后也不会把主要目标对准千秋阁,届时我再从锦衣卫中揪出几个替死鬼,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蠢货!”


    齐向安听完,怒火“蹭”的一下就上来了。这怒火显然是对着福安郡王的,“皇帝微服在外,仅带了两名随从,如此大好的机会,他把握不住就算了,竟还留下了把柄,当真是愚蠢至极!”


    他摇了摇头,神色愤懑,“如此庸才,难堪大任!先生究竟是看上他哪一点了?”


    白袍男子见他对先生的指令颇有微词,不满道:“先生办事自有他的道理,你也别想那么多,我们依令办事就是。”


    眼见两人似有争起来的迹象,青袍男子咳嗽一声,神情中有些疲惫,还带了点焦急,“二位大人,先生的话我带到了,我家里还有些急事,就先告辞了。”说罢起身一躬,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青袍男子离开后,白袍男子的面上也终于浮起了担忧,“他亲家的罪名如今算是彻底坐实了齐大人,您说皇上会死咬住他不放吗?”


    “不知道。”齐向安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阴沉,“箭美人这块儿的产业是先生多年的心血,他必须得守住。”


    他望向青袍男子离去的方向,眼神阴狠,“若是守不住,皇帝又穷追不舍,那我们也只能弃卒保帅了…”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百官惧你,却也憎你。”……


    临近年关,建安街头人声鼎沸,萧鼓沸腾,往来尽是贩夫走卒。


    望着喧哗的街道,唐璎感慨万千。时隔两年,她又回来了,建安还是那个熟悉的建安,阅苑琼楼,府宇林立,甫一踏入就似入了一场锦绣织就的幻梦。


    “沈姐姐,就送到这儿吧,多谢。”她让车夫将马车停到都察院的正门口,拿出银钱递给车主。


    车主名叫沈槐,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早年间嫁给了维扬的一家大户,可惜夫家英年早逝,让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眼看着快过年了,沈槐想着自己独身一人守在维扬也怪孤单的,便向婆家告了假,来建安陪弟弟过年。唐璎在灵桑寺当尼姑的时候曾替她夫君超度过,沈槐一听她也有北上的打算,便主动邀了她一道。


    眼见钱袋子递到了自己跟前,沈槐连连摆手,“妙仪姑娘,你往昔在灵桑寺帮了我那么多,我哪儿


    敢收你的钱呀。”


    她将钱袋推了回去,“捎带你不过顺路的事儿,你也太客气了。”


    唐璎笑了笑,扣住她的手,“话可不能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我早已不是出家人,自然也不该再享受出家人身份的红利。姐姐好心捎带我来,若按世俗法来算,我是该付你钱的。况且…”她凑近她小声道:“令弟最近不是在备考国子监了吗,这里头还有我为他请的符呢。”


    沈槐原本还想推拒,一听袋子里有唐璎为弟弟请的符,又有些犹豫了。


    唐璎继续劝道:“里头的钱不多,若无姐姐,我还得雇马车过来,马车可不便宜呢。我手头确实拮据,正因为当您是亲姐姐,才厚颜给自己减了不少,姐姐不会介意吧?”


    这话沈槐听的心里舒坦,爽快地接过钱袋,“我自然是不会介意,就怕你跟我客气呢。”她望向都察院的牌匾,心里有些打鼓,“不过妹妹啊,你要寻的亲人当真就在这里头?我瞧着这地方怪瘆人的”


    她凑近她小声道:“我听说在这里头任职的,做的都是些得罪人的事儿,妹妹同这些人打交道可要仔细些。”


    唐璎苦笑,看来都察院喜欢得罪人的“威名”远播在外,以后的路怕是不太好走。她十分庆幸自己没把前来任职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对沈槐也只说是过来来寻亲的,不然她到不到得了这地儿都说不定。


    “沈姐姐放心,都察院并非如外界所传那般危机四伏,我会好好应对的。”


    沈槐还是有些不放心,但见唐璎态度坚定,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一转眼瞥见这姑娘冻得生疮的手,沈槐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副手套,递给她,“我知妹妹品性高洁,不肯平白受礼,这双手套我已经戴了七年了,也算不得什么很贵重的东西。”


    她拍了拍唐璎的肩,“经此一别,你我不知何时还会再见,妹妹为我请了符,这副手套便当作临别赠礼吧。”说完,她小心翼翼地瞟了唐璎一眼,生怕她不肯收似的。


    唐璎接过手套,触手光滑,质地上乘,虽然瞧着有些老旧,却没有破损的痕迹,想来被人保护的很好。想来沈槐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才有此一赠,不由心中一暖。她温和地笑了笑,不再客气,“多谢姐姐,我收下了。”


    辞别沈槐后,唐璎套上手套,皮毛的暖意瞬间将她包裹住,皲裂的手掌似乎也恢复了些许痛感。


    她望向脚下的鞋,不由感到一阵惆怅。一路行来,她的鞋履早已破败不堪,雪水渗入后,两只脚都没了知觉,想着入职后会发放官靴,她便忍着没买,可咸南官员大多为男性,她脚码偏小,也不知道能否遇上合脚的鞋子。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距她正式入职都察院还有两周,她目前最主要任务是请罪。


    唐璎最后一次见到姚半雪还是在一个多月前,那时她言语冲动惹怒了他,他一气之下将她赶下了轿,虽然后来又派牛车去接了她,可等她回到府署后,他却消失了,还一消失就是好几天,直到她请辞那天都没再出现过。


    她不确定姚半雪是不是还生着气,她虽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但言辞上确实是有些偏激了。道不同不相为盟,她和姚半雪这样的人注定永远都不会成为朋友,可两人毕竟还要在同一个地方共事,姚半雪又是她的前上司,她理应第一时间去拜访。


    唐璎叹了口气,向守门人出示完令牌后,跨步走进了都察院。


    姚半雪的值房和她的照磨所分属两个不同的方向,她问了一路才找到。唐璎到了没多久,雪又开始下了。


    值房内烧着银炭,姚半雪一身官服端坐在案前,一页页翻阅着奏报,日光下,他容色俊逸,轮廓分明,一身清冷气,与两月前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


    “大人,章大人到了。”


    张小满的话落音,姚半雪的手顿了顿,抬头望去,只见门口立着一道清瘦的身影,宽大的斗笠上还沾了些雪星子,帽檐下的脸精致小巧,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清亮。


    “何事?”


    没有任何寒暄,姚半雪放下奏报,抬眼看向她,淡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唐璎摸不准他的态度,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其实细想起来,除了阻止她查案这点外,姚半雪对她还是不错的。


    两人在永乐巷被人追杀时,他主动把御寒的狐裘留给了她,自己冲出去孤身犯险;面圣时,黎靖北问起她的身份,也是姚半雪主动承认是他做主替她改的户籍;两人从莳秋楼出来那日,他分明已是怒极,可在将她赶下轿前,还不忘将自己的大氅扔给她,随后又让轿夫赁了辆牛车去追她…


    唐璎叹了口气,这几日她也想通了,她不能以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每一个当官的人。官场百态,有人廉洁奉公,就有人汲汲营营。她和姚半雪道虽不同,但只要目标偶有一致,倒也不妨共谋,关系处好了,官场上也能多条路。


    思及此,唐璎先服了软,“姚大人,那日我言语间多有冲撞,抱歉。”


    她说完,姚半雪未着一言,拾起奏报兀自翻看起来。


    见他态度如此,唐璎心中微有不快,却仍诚恳道:“事关师父和江临二人,我说起话来就有些偏激了。不过,纵使是情绪使然,我也不该说您畏畏缩缩,配不上御史一职之类的话…您让杨九娘来寻我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明白,其实您骨子里还是清廉的。”


    她觑了姚半雪一眼,“那些不过都是些气头上的话,还望您海涵。”


    “气头上的话?”听到这里,姚半雪转过身,眉宇冷凝,“我听着倒像是肺腑之言。”


    这事儿都快过去两个月了,唐璎委实没想到他还在生气,不由有些气闷。她本就没犯什么大错,台阶给出去后,她本以为姚半雪也会像她一样悔己之过,再客气一番,这事儿也就过了,但他显然不打算这样做。


    “你显然还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姚半雪说完这句,突然抬首看向她,“你后来去了哪里?”


    唐璎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什么…”


    见到她这副疑惑的模样,姚半雪的脸仿佛又黑了一寸,翻看奏报的速度也明显加快了,摆明了一副不想搭理她的神情。


    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尴尬,张小满解释道:“姚大人那日将您赶下轿后,又让轿夫赁了辆牛车去接您,您可还记得?”


    唐璎点头。


    她叹了口气,神情间有些无奈,“那轿夫回来后,姚大人问起你的去向,他说车行到半路突然被人给拦住了,您称那拦车之人是您的表兄,正准备接您去吃席,您说完就跟着那人走了。”


    “不错”那拦车之人是张己,那日她下了车就去见黎靖北了,回到府署后姚半雪却又不见了。


    唐璎仍不明白姚半雪为何黑着一张脸,张小满又叹了口气,“听完轿夫的描述后,姚大人又去问了章同知,得知您家中并没有这样一位表兄,可把大人急坏了,立马就带着一干差役冒着风雪在外找了一整日,一直到宵禁时分,章大人差人过来说您回了府署,姚大人才作罢。”


    张小满这番话将唐璎说得一愣一愣的。那日她见完黎靖北就回府署了,姚半雪去找她的事她根本不清楚,那日风雪那样大,她在外走了一刻钟都受不了了,他这一找就是一整日,也难怪会如此生气。


    张小满还想再说,姚半雪扫了她一眼,“多嘴。”


    转而睨向唐璎,眼波微闪,“你是我亲自招进府署人,你若遇难,我亦脱不开身,况且还是在那样一个节骨眼上。你方立了大功,若转眼就暴毙,建安的人又该如何看我?”


    唐璎这回算是明白了,说来说去还是怕影响升迁,于是就坡下驴道:


    “抱歉,那日是我没交代清楚,让大人费心了。”


    听言,姚半雪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还不忘叮嘱道:“都察院不比府署,以后你在里头说话、行事都要格外注意些。你如今也是官身了,莫忘了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御史有弹劾百官的权力,自然也会是百官的眼中钉”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你当记住,百官惧你,却也憎你。”


    唐璎会意,实心感激道:“多谢大人提点。”


    见他气消了,她方准备告辞,门外传来敲门声。


    姚半雪放下奏报,沉声道:“进来。”


    来人看了唐璎一眼,在姚半雪身侧小声道:“仇大人和葛大人的尸身三日后一同入殓。”


    姚半雪点头,“知道了。”


    来人下去后,唐璎问:“那人说的可是都察院的两位佥都御史?”


    几月前,都察院的左、右佥都御史接连死亡,她若没记错,姚半雪被调到都察院的原因正是为了补其中一位佥都御史的空缺。这事儿她本不想过问,方才之所以有此一问,并非刻意打听,还是因为那位左佥都御史是仇锦的父亲,而事关仇锦,她在建安的那位朋友想必寝食难安。


    果然,她刚问完,姚半雪又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不该问的别多问。”


    “是。”唐璎早料到他不会说,方才也不过是随口一说,既如此,她也懒得去掺和了。


    “被你耽误的这会儿功夫,够我多看好几则卷宗。”姚半雪有些不耐烦了,拧着眉毛开始赶客,“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想让我亲自将你撵出去?”


    唐璎抿唇,“下官告退。”


    “等等。”


    她一只脚才踏出去,又被姚半雪叫住了。


    她回眸,“大人还有何吩咐?”


    姚半雪的目光挪向地面,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你的鞋…”


    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她那双旧布鞋的前端已经豁了个拇指大小的口子,里头的棉袜还露来一截,鞋底板更是被磨损得不成样字了。


    从维扬到建安,虽然大多数时间她都在马车上坐着,可将近三个月的日子,她走过的路也不少,布鞋的质地本就一般,似她这般走法,磨成这副模样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问:“杨九娘给你的鞋呢?”


    唐璎缩了缩脚,难得有些羞窘,“蜀锦精贵,路上泥泞重,我怕弄坏了鞋面”她指了指尚衣局的方向,“我一会儿就去那边领官靴。”


    姚半雪点点头,不再多说,扫了眼她走过的地方,满脸嫌弃,“寻常穿的鞋子也再买一双吧,莫弄脏了我的值房。”


    唐璎低下头,果然看见她方才走过的地方留下了几个斗大的泥印子,知他喜洁,一时有些讪讪,“我给您清理一下。”


    “不必了。”姚半雪摆手,“下去吧,一会儿我叫张小满过来。”


    “是。”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