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两三天里，邹旭江很担心林嘉言会对他有别样的看法，于是他的目光总追随者她，开口想再多解释几句时，耳边回响起她的那句“这与我无关，不需要向我解释”，只好收敛了情绪。
胡若依原本不认为这件事和林嘉言又什么关系，见邹旭江这样，也不禁有些尴尬。
然而，他们的担忧在林嘉言这里完全没有影响。对林嘉言而言，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与她无关”并不是某种掩饰的借口。
她一向不把精力放在不在意的事情上。采访时间有限，每天的行程安排又那么满，她连和江令宸聊天的时间都要压缩，更没空理会其他。
整个采访团队被分成了五组，每组二到三人，包含一名摄像和一到两名采访人。每组成员负责跟拍一个家庭。
胡若依作为领队，负责全局统筹，没有固定的组别。邹旭江和他的两个助理则主要负责静态影像的拍摄。
林嘉言的采访对象是三姐弟。
十四岁正在读初三的大姐田玉凤、十二岁上初一的二姐田玉燕和八岁的弟弟田小满，他们的父母都在外打工，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家中的成年劳动力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奶奶。
最初，三个孩子对林嘉言的到来充满警惕，一天以后玉燕和小满与她熟悉起来，玉凤却仍然谨慎地面对她的所有问题。
采访第三五，杂志社向村委支付了搭伙费，要求各组开始进行一天包括早、中、晚餐在内，至少十二小时的跟踪采访。
团队组织了一部分人到市集采购年货，分发给被采访家庭。
林嘉言和摄像龙哥人手提着两大袋年货出现时，田玉凤正在院子里，将一大早就到山里采摘的野菜剁碎，拌进调得很稀的饲料里喂猪。
田奶奶参加了村里的养猪扶贫项目，在村委会的帮助下砌了一个猪栏，养了两头黑猪。两头猪都被提前预定了，再过两天收购的老板会来到村子里，他们就能赚到下个学期三姐弟上学的钱。
“我来帮你吧。”
眼见田玉凤瘦小的身板提着水桶摇摇晃晃，林嘉言把手里的袋子放在一旁的石板上，走上前帮忙。
“不用。”田玉凤提着桶稍稍侧过身，避开了林嘉言伸过来的手。“这里不干净，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我们赔不起。”
林嘉言几乎可以确定对方对自己带着不小的敌意。
她反思自己在过去几天里的行为语言，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得罪过对方，或是表现出任何一点优越感刺痛对方的自尊。
田玉燕在屋子里看到林嘉言和龙哥，开心地跑了出来。听见姐姐的语气中似乎带着火药味，机灵地打圆场：“嘉言姐，我姐的意思是不想弄脏你的衣服，浅色的衣服不好洗。”
“嗯，谢谢玉凤。”林嘉言顺着田玉燕给的台阶下来，“我先把年货搬进屋子里吧。玉燕，你奶奶出门了吗？”
听到有年货，田玉燕很高兴，连忙上前帮林嘉言提了半边袋子。
“今天隔壁村有人结婚，奶奶过去给他们洗盘子，一天下来能挣八十块钱。”
和大姐相比，田玉燕性格十分开朗，总喜欢跟林嘉言说很多话，向他们打探小镇之外的世界是怎样的。
她的话没停下：“我也能洗盘子，但奶奶总说我没力气不让我跟过去。就算给我少一点钱，带上我也有一百块了呢。”
林嘉言笑道：“这是你奶奶心疼你。”
龙哥将年货放进老旧的手工立式橱柜里。
听说这柜子是田奶奶的嫁妆，年份比采访组的所有人年纪都大。稍重一点的大米面粉往里一放，橱柜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田玉燕帮着两人把年货硬是全塞进了橱柜里。物资比以往多了这么多，大概全家都可以过个好年了。
想到这里，她先是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而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嘉言听到了这细微的叹息声，小心翼翼问道：“你还在难过，爸爸妈妈今年过年又不能回来吗？”
“我爸很凶的，他回来总喜欢骂我们。”田玉燕摇摇头，“他们回不回来都没什么不同。”
“那你为什么要叹气？你该不会是不希望我和龙哥陪你们一起过吧？”林嘉言轻轻推了下田玉燕的肩膀，几天下来她们已经变得很熟悉了，她可以像对待朋友一样与她开玩笑，“别嫌弃嘛，我们也很能干的。”
关上橱柜门，田玉燕在火灶前的矮凳上坐下。
田家的瓦房也很旧了，大约在田爷爷去世前几年做过一次修补后，再也没人有精力打理房屋的翻新。
房子不大，除了屋子西边用木板隔出两间独立的卧室，剩余的小空间即是客厅又是厨房，被烧的柴熏得黑漆漆一片。
如果有客人来了，大家一起围坐在火灶前的几张矮凳上就算是尽了礼节。
林嘉言挨着田玉燕坐下，龙哥坐在她们对面方便拍摄的地方。
把机器打开前，龙哥征求了田玉燕的拍摄意见。
“村长说，你们拍完之后会按照在我们家的天数给我们钱。”田玉燕毫不介意，“你们可以随便拍，不过一定要记得给钱。”
龙哥启动摄像机，问道：“你唉声叹气，是担心我们不付钱吗？”
一向叽叽喳喳的小女孩突然沉默了，林嘉言也不急着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她手里接过火钳子。
林嘉言用火钳子从火灶里夹出两块柴火烧出来的炭，放进当作暖炉的已经坏了的铁锅里——这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取暖装置。
田玉燕盯着木炭的红光，突然问道：“嘉言姐，等我上完初中就能结婚了吧？”
“结婚？”林嘉言没想到会听到这个问题。“20岁才到结婚法定年龄呢。”
田玉燕目光暗淡，低下了头。
“为什么这么想结婚？”
林嘉言没妄加猜测。她想，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而言，就算原因是情窦初开，也不会那么迫切想要结婚。
也许她还有更多原因。
“我想嫁给有钱人。”田玉燕的答案很朴实，“只要我能跟一个有钱人结婚，我爸妈就不用出去打工了，奶奶也不用再做零工。”
林嘉言震惊地张张嘴，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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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得及回答，喂完猪的田玉凤走了进来，怒斥道：“白日做梦！有钱人为什么要娶你？”
“大家都说我长得好看！”田玉燕站起来反驳，“梅香姐说了，有钱的女孩子都怕疼，不想生孩子。有钱的男孩子家里又都需要有人生孩子。我不怕疼，我除了长得好看之外，还可以给有钱人生很多孩子。”
田玉凤恨铁不成钢：“你的人生价值难道就是给别人生孩子吗！”
“是给有钱人生孩子！”
眼见俩姐妹大有吵起来的趋势，林嘉言拍拍田玉燕的背，让这个早熟的女生消消气。
“有钱并不只有嫁给有钱人这一个途径。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有了好工作，自己也能赚钱。”
“梅香姐考上了大学，出来当了护士，不也没钱吗。”田玉燕不服气，“去年她爷爷得了胃癌，照样拿不出钱来。”
“那你也不能出卖色相，穷人也要有尊严，懂不懂？”田玉凤怒极，忍不住上前用力扯住妹妹的头发，威胁道，“你要是敢再胡思乱想，我就把你的脸刮花！”
林嘉言赶紧把两姐妹拉开。
“穷人嫁给有钱人怎么就是没尊严了……”
田玉燕边抹着眼泪，边跑回了房里。
林嘉言看向田玉凤，女生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忙着手里的活，看上去并不想和她多聊什么。
“唉……”她决定还是先去安慰下妹妹。
窄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一米二左右的上下铺，上铺堆着装满全家衣服被子的木箱，两姐妹平时挤在下铺睡觉。
床的另一边，装满玉米花生的麻袋靠墙堆放着，整个卧室更像是一个储物间。
田玉燕将头埋在已经很破旧但洗得干净的枕头里，小声抽泣。
“阿燕……”林嘉言在床边坐下，“你姐是真的为你好，并不是打击你的自信心。”
田玉燕没反应。
林嘉言继续说道：“夫妻双方应当是平等的，就算家庭背景相差较大，灵魂也应该平等。如果你只是为了钱和某个人结婚，也许就很难得到他的尊重，你会很痛苦的。”
“我爸妈条件平等了吧，他们也不快乐。”田玉燕转过身，红着眼睛面对林嘉言，“嘉言姐，你没有过贫穷的经历，你不会知道比起贫穷，其他什么痛苦都不算事。”
“总有慢慢变好的方法……”
“才没有办法呢，你以为我姐是有自尊心，但她才是胆小鬼。”田玉燕坐起来，低声在林嘉言耳边说道，“没有钱，她甚至不敢跟有钱人交朋友。”
“这是怎么回事？”
田玉燕瞄了一眼门外，确认姐姐没走过来。声音压得更低了：“前几个月城里有个中学过来我们学校结对子，有个城里男生想跟我姐互留地址，被我姐拒绝了。”
林嘉言惊讶于现在的小朋友早熟程度比她想象更高：“也许是你姐对异性有边界感。”
“才不是。”田玉燕将身体靠过来，越发小声，“那个男生先是找了个女生来问的，当时我姐就拒绝了，她觉得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连对话都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