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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澄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2016年, 互联网行业发生更替动荡,微信小程序开始内测,人工智能掀起新一轮热潮, 滴滴宣布收购Uber中国。


    付迦宜本身学的是生物医学工程专业, 涉猎不到太多互联网方面,但过往每一年, 总会有意无意关注这些热点事件,像在用它们事无巨细地划分时间进程,百试百灵。


    2016年, 也是付迦宜来北京第一年。


    来时还是闷热伏天, 转眼已经快到元旦,北京四季分明,冬天气候尤其干燥, 不比巴黎温润。


    回到住处, 她总要第一时间去开加湿器,偶尔会想起有人曾跟她讲过,干燥风大的北京, 夜里难免会被渴醒。


    每次想到这,她总会恍惚几秒,之后泰然自若地继续做手头的事。


    年底事情比较多,这段时间她忙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赶上周末不加班, 打算回来好好休息, 晚饭没来得及吃,被梁思觉一通电话叫出门。


    梁思觉是她前辈, 也是带她入这行的领路人。


    她还在读本科那会,梁思觉在七大读博, 毕业后立马回国,入职北京这家非盈利机构的研究院,做医疗机械和生物医药研发。


    大四下半学期,付迦宜正纠结是该继续深造还是直接就业,恰巧那段时间和梁思觉有邮箱往来,他将研发部门未来一年的策划案发过来,问她要不要来北京跟他一起干。


    梁思觉性格务实,从不会把话讲得天花乱坠,将这行的前景和优劣势明明白白告诉她,许她一份暂时能拿出手的最大诚意。


    坦白讲,付迦宜心动了,钱她不缺,无所谓薪资水平,主要看中这行的上升空间。


    新媒体逐渐崛起的年代,各行各业都在拼尽全力搞创新,她初出茅庐,自然想抓住这种一期一会的机会,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想做的事。


    几经周折,直到坐上巴黎直飞北京的航班,付迦宜仍有种飘忽不定的悬空感。


    人总是无意识被命运裹挟,耗费长达四年的时间,以两座城市为基点,形成一个似是而非的完整闭环。


    紧赶慢赶到院里,刚好晚八点整。


    付迦宜手里攥着门禁卡,搭电梯到四楼,去研发部的实验室寻梁思觉。


    见她敲门进来,梁思觉摘掉架在鼻梁上的银丝边眼镜,扯把椅子坐下,用手揉捏眉心,像是头疼得厉害。


    付迦宜拿起温水壶,给他倒一杯水,“师父,怎么了?”


    梁思觉接过,道了声谢,“还是上次的事,院里资金吃紧,款项迟迟拨不过来,太耽误进度了。”


    付迦宜解锁手机,点开朋友圈,大致扫了眼其他部门同事今晚发的聚餐合照,“项目部一直拉不到投资,我倒瞧着他们也不是很急。”


    梁思觉说:“一荣俱荣,咱们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光在那看笑话。”


    付迦宜虽然入职不到半年,但自小耳濡目染,对职场这些弯弯绕绕的人际处事司空见惯,梁思觉虽然比她年长,在这方面却不如她老道。


    有些事一旦开了先河,对方会不自觉地寄付希望,帮他一次就会帮第二次。


    梁思觉到底是她领导,付迦宜不好明说什么,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这么晚喊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梁思觉将桌上一份表格交给她,微笑说:“有份新药上市的申请资料要填写,上边着急要,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劳烦你加个班。晚点请你吃宵夜,权当答谢了。”


    付迦宜跟着笑了笑,“吃宵夜就不必了,你还是早点回去,连熬这么多天,也该休息了。”


    梁思觉无奈,“比起休息,我宁愿忙得脚不着地。但凡有点空闲时间,准被我妈叫去相亲。”


    梁思觉是北京人,父母体制内,家里有车有房,长相斯文,事业有成,各方面条件都不差。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她只见他上学期间交过一个女朋友,因为异国分开了,后来没再找,如今正是成家的黄金年纪,被父母催婚倒也正常。


    付迦宜没法感同身受,但还是安慰:“早点结婚没什么不好,彼此陪伴,还能互相有个照应。”


    梁思觉看她的眼神一时有些意味深长,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


    忙完已经快十一点。


    付迦宜终于得空,看一眼手机,通知栏一排未读消息,还有两通未接来电,出自同一人。


    跟梁思觉道别,边往出走边给对方回电。


    兀长的待接铃声在听筒里回响,最后变成嘟嘟的忙音。


    付迦宜将手机塞进拎包,正准备散步回去,看到有辆车停在研究院门外。


    街道萧条无人,路边立一盏路灯,形孤寡影,周怀净吊儿郎当地倚着车身,放眼看向她这边,手里捏着没套壳的裸机,手机屏幕亮了又灭。


    付迦宜脚步一顿,朝他走过去,要笑不笑地问:“明明都听到了,也不打算接电话是吗?”


    周怀净看着她笑,“我人都在这了,马上就能见到,还用讯通工具做什么。”


    她没同他辩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除了加班,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个地方能让你流连忘返。”


    付迦宜没理会他故意调侃的玩笑话。


    大概猜到她没吃晚饭,周怀净绕到一旁,替她打开副驾车门,示意她先上车。


    突然闲下来,胃部空得难受,付迦宜确实有点饿了,矮身坐进去,看着他把车开到附近一家餐厅。


    这几年,除了叶禧,属周怀净陪她最多。


    上学期间,他轰轰烈烈地跟她捆绑到一起,后来听说她要回国,二话不说丢掉在巴黎的关系网,买了张机票,一路追到北京。


    周怀净原是这种热烈得无比坦荡的性格,举止张扬,却从不越界。


    点过单,等菜上桌的空隙,付迦宜同他说起这事:“前几天依宁姐联系我了。”


    周怀净几乎秒懂,“为我的事?”


    付迦宜微微蹙了下眉,“她拐着弯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


    “你告诉她,短期内我不打算回巴黎。”周怀净身体向后靠,懒洋洋地看她,“北京多好啊,我都还没玩够,怎么回去?”


    “我不是很想做你们姐弟俩的传话筒,吃力不讨好。”


    “知道了,回头我自己跟她说。”


    “其实你没必要为了我……”


    “付迦宜。”周怀净打断她,“这些话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不腻吗?”


    “如果你没听腻,我就没说腻。”


    周怀净收敛笑意,难得一副认真姿态,对她说:“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今天不妨跟你交个实底——我到这来不全是因为你,主要是为了躲我爸妈,所以你别太有负担。”


    不等她回应,周怀净继续往下说,“我是对你有好感,但追了那么多年也没见你松口,实话讲,我不可能一直围着同一个人转,该放弃还是得放弃。”


    不是所有人都甘愿长情。


    对视一瞬,付迦宜忽然扯唇笑,“感觉这些话真不像你的台词。”


    “怎么就不像了?”周怀净跟着笑了,“你别以为我对你好是因为爱而不得,抛开那层关系,我们不照样是朋友么。你见我对哪个朋友不好?”


    “倒也是。你是我见过人缘第二好的。”


    “第一是谁啊?”


    话即将脱口,付迦宜忽然一顿,视线无端拉长,摇头说不记得了。


    周怀净也没在意,戴上一次性手套,掀开蟹壳,挖出一整勺蟹黄,放到她面前的碗碟上,随口一提,问她要不要配一支白葡萄酒解腻。


    付迦宜几乎没犹豫,说了声好。此刻她确实很想喝酒。


    一顿饭吃到后半夜,付迦宜微醺,不太胜酒力,跟周怀净告完别,一个人拎着包,横穿旧胡同,踉跄朝小区门口走,身影被悬在棚梁的红灯笼拉长。


    前两日下过一场暴雪,路面平铺一层,一步一个脚印。


    她住的地方在阜成路,跟人合租的小两居,离单位不到两条街,通勤十几分钟,还算方便。


    收到offer,计划来北京前,付迎昌准备给她添置房车,付迦宜说暂时先不用。


    她不可能一辈子靠家里救济,有些事要靠自己打拼才更有成就感。


    走到一半,突然头晕,付迦宜就近扶住一棵悬铃木,掌心贴着勒树桩的麻绳,粗粝感明显,凉得头皮发麻。


    胡同口近在眼前,灰砖砌墙,暗绿色窗格,入户垂花门,这些场景从前只出现在冷冰冰的电脑屏幕内,如今她却成了景中人。


    夜里空气稀薄刺骨,站在原地缓了会,付迦宜收回手,呼出一口酒气。


    北京城偌大,不同人站在不同幕布下,赏同一颗月亮,亘古不变-


    付迦宜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听到一阵急促敲门声。


    室友沈铭玉刚结束一场聚会,被朋友送回来。


    付迦宜搀住她的胳膊,顺带甩上门,将人扶到沙发上,到厨房给她煮了碗醒酒汤。


    沈铭玉意识还算清醒,盘腿凑到付迦宜面前,长叹一声:“小宜,你猜我今天在酒吧遇见谁了?”


    付迦宜把碗递给她,叫她小心烫,“总不会是你青梅竹马的前男友?”


    沈铭玉讶然,“你属蛔虫的吗?还真是他。”


    “你们发生了什么?”


    “别提了,只要想起来我就一肚子气。”沈铭玉稍微拔高音量,跟她聊起今晚那段插曲,“他带他出轨对象到酒吧——就是北影那个刚大一的小姑娘,俩人在卡座卿卿我我,被我一姐妹儿瞧见了,我们没忍住,过去大闹了一场。”


    这事真要论起来,着实说来话长,沈铭玉尽量精简措辞,“我前男友这次一点面子没给我留,他吃定了我不敢把事情闹到我爸妈面前,直接报警把我姐妹儿抓了。你也知道他爸是做什么的,公安局二把手,想小事化大就一句话的事。”


    付迦宜顺她的话问:“然后呢?”


    沈铭玉说:“然后……我不好明着找我爸解决,找了我小叔。”


    付迦宜偶尔会听沈铭玉提起这位跟她关系不错的长辈,倒是第一次见她面露难色,“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沈铭玉说:“问题就在这!我小叔虽然帮了我,但是,他说会把这事捅到我爸妈那,让他们亲自管教我。”


    沈铭玉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一口气喝完醒酒汤,要回房收拾行李,喃道:“不行……我还是觉得我得出去躲两天——正好明天星期日,小宜,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北戴河泡温泉吧?”


    付迦宜说:“我就不去了。院里随时有事,玩也玩不好,不如在家待着了。”


    沈铭玉没强求,扭头直奔卧室,几分钟后,拖着一个18寸粉色行李箱出来,对着落地镜简单整理完仪容,风风火火离开了。


    付迦宜没在客厅久留,扯过晒在阳台的浴巾,到浴室洗澡。


    她和沈铭玉相识,其实是段阴差阳错的缘分。


    叶禧当年交过一个来自北京的网友,对方就是沈铭玉。这些年两人一直没断联系。今年五月初,叶禧恰巧跟沈铭玉聊到自己有朋友打算去北京工作,沈铭玉热络打保票,说等人来了一定好生招待。


    付迦宜和沈铭玉同期毕业,家世大差不差,很快处成朋友。


    她刚来北京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沈铭玉便带她去参加各种局,帮她克服因刚回国而产生的水土不服。


    沈铭玉出身优渥,平常被家里人宠惯了,典型大小姐做派,有次跟父母吵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决定搬过来跟她一起住。


    虽然她们平常时差不同,一周到头见不到几次面,但也算是一种照应和陪伴。


    洗过澡,付迦宜吹干头发,躺到床上酝酿睡意。


    凌晨在外面待太久,不小心受凉,第二天醒来时,感觉浑身不太舒服,嗓子尤其痛痒。


    她爬起来,就水吞服一粒感冒药,蒙上被子继续睡。


    整整一天,付迦宜没出过门,半梦半醒间,周怀净一通语音打过来,叫她出来吃饭。


    她完全没胃口,哑着嗓子说不去。


    这几年经常锻炼,身体素质已经好太多,很少再生病,突然一次重感冒,难受得猝不及防。


    周一,身体没有好转的迹象,付迦宜只好跟梁思觉告半天假,换了件厚实的白色绒绸披肩,准备去医院打吊针。


    她正坐在玄关处的矮凳上换鞋,门口传来钥匙插进锁芯的细碎响动。


    沈铭玉丧着一张脸,径自迈过门槛,穿着打扮和走时一样,没什么变化。


    付迦宜趿上鞋子,站起身,“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铭玉看她一眼,表情更颓了,顾不上跟她讲话,转身往门外看,语调偏讨好:“小叔,就送到这里吧,我保证再也不逃跑了,今后一定好好做人。”


    站在门外的男人似是静默几秒,缓缓出声:“行李箱放哪?”


    沈铭玉让出过道位置,伸手往里指。


    刻在记忆里的低沉嗓音入耳,刺得耳膜嗡嗡作响。


    付迦宜瞬间反应过来,面色凝滞,一口气堵在心里,迟迟没能疏通。


    2016年,北京人口高达两千多万,她曾盲目乐观地想过,人海熙攘,比肩接踵,两个有过一段逸闻轶事的人,再遇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原来世上真有这种会逢其适的巧合,荒唐蹊跷,福祸有命。


    室内热气给得足,她脸色潮红得不太自然,嘴唇有些泛白。


    程知阙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嘴角凝起浅淡笑意,平静说:“好久不见。”


    第42章


    是真的太久没见, 久到她甚至一度忘了,自己以互联网热点事件为时间计点,其实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黄粱一梦, 一个人又有几个四年可供挥霍。


    她可以放任自己偶尔拿潜意识去缅怀, 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再见,场面不乏惊心动魄。


    程知阙跟过往相比不是没有变化, 身上穿驼色双排扣大衣,深色毛衣打底,搭纯黑西裤, 注视她的眼神沉静, 面不改色,深不见底。


    更成熟,也更内敛。


    付迦宜尽量维持重逢后的体面, 原想回应些什么, 喉咙突然发痒,止不住咳嗽两声,脸色比刚刚还要红, 反倒显得几分狼狈。


    一旁的沈铭玉睁大眼睛,视线黏在两人身上,支支吾吾半天,总算憋出一句:“小叔……原来你们认识啊?”


    程知阙没搭腔,略过主语问:“生病了?”


    无形中被点名, 付迦宜一顿, 避重就轻地答:“也还好,只是有点着凉。”


    沈铭玉这才反应过来, 凑过去,拿手背碰了下她额头, 惊呼:“小宜,你没发现自己在发烧吗?烫得都能煮熟一只鸭子了!”


    付迦宜有意忽略余光那道颀长身影,虚弱笑笑,“没你说得那么夸张。我正要去医院。”


    “我陪你一起去。”沈铭玉作势往里走,“你等我几分钟,我回房换个衣服,很快的。”


    “不用,我自己可以。”付迦宜及时拦住她,“我叫了车,就在楼下等,一来一回很方便。”


    玄关局促,付迦宜鼻子不太通气,仍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触及神经,眼皮猛地跳了两下。


    她不打算多待,低头检查包里证件是否齐全,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径直出了门。


    一道房门隔绝内外空气,营造出化险为夷的假象。


    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和程知阙骤然巧遇,没有任何折中铺垫,于彼此而言都是意外。


    她演技的确不佳,但不至于就此失了分寸。


    付迦宜走到小区门口,没发现有车在等,掏出手机一看,可能因为她出来得太晚,司机直接把订单取消了。


    她裹紧外套,忍着头重脚轻的不适,站在寒风中重新下单,工作日交通拥堵,不过相隔一条街,对方赶过来起码要十五分钟。


    回国这么久,她第一次怀念巴黎温吞的生活节奏。


    等到最后,等得她耐心尽失。


    有辆车缓缓停在路边,京A的牌子,车牌是数字0开头的连号,过目难忘。


    车窗下降后一秒,付迦宜恍惚在想,这世上无巧不成书的事何止旧情人相逢这一件。


    国庆假期,沈铭玉约上三五好友去郊区自驾游,开的就是这辆车,说是问小叔借来充面子的。


    她当时就坐在后座,是现下程知阙坐的这位置。


    一股暖气扑面而来,混着车载熏香的水生调。


    她听见他说:“上车,送你过去。”


    程知阙没讲多余的话,似乎不打算问她,明明出去这么久,叫的那辆车怎么还没来。


    他话锋惯是如此,不加修饰词,不做赘述,用温和口吻点明扼要。


    付迦宜点亮手机屏幕,看滴滴软件上显示和司机的定位距离,犹豫一霎,还是拉开了车门。


    身体要紧,这时候再矫情,保不齐要多住几天院。


    寒冬腊月,车厢和外面冷热交叠,她坐在边缘,背部微微挺直,抖落满身寒气。


    车子穿过岔路口,开往附近一家私立医院,沉默蔓延,谁都没主动道出那句生涩的开场白。


    他们并排而坐,看似触手可及,实际隔一条路远山遥的分水岭,隔阂和生份显而易见。


    车里流窜一股阒寂的低气压,苍白得诡异。


    片刻,程知阙率先开口:“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付迦宜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轻声回答:“七八月份。”


    他问她来上学还是来工作。


    付迦宜如实说:“没继续往下读,直接工作了。”


    程知阙了然,没再说什么。


    对话戛然而止,付迦宜也没多言,稍微调整一下坐姿,身体往旁边倾斜,脑袋贴着窗框,一呼一吸在玻璃表面形成浅薄雾气。


    车里温度增高,头昏沉得厉害,困意一阵胜过一阵。


    孤身在外这几个月,她比以往多出不少警惕性,或许是生病的缘故,容易使人卸下一贯秉持的防线,她不自觉阖上眼,昏昏欲睡。


    意识涣散间,握在手里的手机连续震动,付迦宜被惊醒,看一眼来电显示,生生顿了下,指腹划向接听键,接了这通电话。


    周怀净的声音传进听筒里,混着嘈杂风声,问她在哪。


    付迦宜面向窗外,盯着快速轮换的建筑物看几秒,“快到医院了。”


    周怀净说:“你把地址发我,我这就过去。”


    “你住的酒店离我这不近,今天要下雪,别过来了。”


    “我已经出来了——你想吃什么,我去打包。”


    “……嗓子疼,没什么胃口。你看着办吧。”


    “那行。先挂了,晚点医院见。”


    挂断电话,付迦宜一时无所事事,抬了抬眼,下意识看向程知阙。


    他靠坐在那,正闭眼假寐,皮肤在昏暗环境映衬下显得更加素白,眼底淡淡乌青,趋近于清癯的一种病态,像是近期熬夜所致。


    皮囊这东西聊胜于无,在他那本不是最主要的加分项,可不得不承认,男人一旦到了三十而立的阶段,沉稳气质加持,比以往更有吸睛的资本。


    他既是从前的程知阙,又不一定完全是从前的程知阙。


    一别经年,变数实在太多,他大概也和她一样,不断被时间推着往前走,只有偶尔停下来,才堪堪回头望。


    医院离住处不算远,在路上堵了会,油门踩得断断续续,过两三个红绿灯,总算到了地方。


    在她下车前,程知阙缓缓睁眼。


    付迦宜强忍住因高烧忽冷忽热的那股难受劲,对他说:“……今天谢谢你。”


    程知阙唇边挑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倒也不必这么客气。北京天冷,以后出门多穿点。”


    一如既往的关心,掺杂了若即若离的客套。


    付迦宜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场面话,却也无暇顾及,点点头,仓促迈下车。


    她单手掌住车门,没再往里面看一眼,施力把门关上。


    程知阙坐在车里,不急离开,看着她一步步走远,拨通好友杨自霖的电话,扫一眼医院名,跳过简单寒暄,直奔主题。


    杨自霖关切问:“你家老爷子生病了?不对啊,要是真出什么事,也该送到军区医院,去那种小地方做什么?”


    程知阙说:“你别管这些,先帮我把事办了。”


    “好好好,就安排一个vip休息室,然后把人照顾得妥帖点是吧?我这就打电话叫人去办。”


    跟杨自霖聊完,程知阙面无表情掀开储物格盖子,摸到打火机和没拆封的烟盒,想到已经戒了,又把东西放了回去。


    窗外,她单薄背影消失在医院正门,无踪迹可寻-


    当晚,付迦宜没在医院的vip休息室过夜,被周怀净送回来,刚进家门,被等候多时的沈铭玉拉到客厅,追问她和程知阙是怎么认识的。


    付迦宜不太想顺势回忆一遍当初那些细节,避开隐私部分,只说在巴黎那会,他给她当过一段时间家教,于她有传道授业的恩情。


    沈铭玉听了,感慨说,那你们还真是有缘,跨国都能相遇。


    付迦宜笑笑不说话。


    这段插曲匆匆过去。


    她和程知阙有过短暂交集,又迅速相离,形成两条背道而驰的虚线。


    生活照常在过,连续去医院打了三天吊针,这场来势汹汹的感冒终于有所好转。


    来不及喘口气,付迦宜很快埋进工作中,分批处理这几天堆积下来的一摊事。


    研发部是院里核心部门,有不少人整装待命,梁思觉作为负责人,正常往下委派任务,但有些精细活会指定给她做,从不假借别人的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梁思觉对她有种超脱寻常的信任,付迦宜不是感受不到这份倚重,在工作中精益求精,尽量把所有事做到最好,也算回报他的知遇之恩。


    这种高强度的忙碌一直持续到周四。


    项目部主任亲自上门,同梁思觉商讨起拓展引资渠道一事,说已经寻到目标,对方是法国人,做医疗器械进出口贸易,有意向和院里合作,等合同签完,到时会直接投注资金供研发部研发。


    话只说到一半,聪明人一点即透,付迦宜不用细品便能猜到这主任过来的目的——硬骨头难啃,需要帮手帮他们完善自己部门的分内事。


    梁思觉至今还在愁资金供不上研发进度这事,秉着一荣俱荣的原则,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付迦宜在一旁瞧着,没浪费口水劝说。一方面,她级别不高,没资格掺和两个领导之间的事;另一方面,她了解梁思觉的为人,知道他一定会出手相助。


    周五晚上,法国人受邀到南长街一家预约制的高端私房菜馆用餐。


    席间缺个实时翻译,付迦宜看梁思觉面子,主动补了这空缺,随行入座。


    酒过三巡,包厢里谈笑风生,有梁思觉帮忙挡酒,付迦宜实际没喝多少,可瞧着项目部主任虚与委蛇的嘴脸,还是有些犯恶心。


    跟梁思觉说了声,她带上外套,起身离席,想出去透口气。


    付迦宜一路绕到四合院外面,在门口的麒麟石像旁待了会,瞧着时间差不多了,正要回去,突然被一股蛮力撞到,本能往旁边踉跄了半步。


    那人忙用蹩脚中文连说两句对不起。


    冬天穿得厚,倒不怎么疼,付迦宜没在意,揉着肩膀说没事,听见对方试探性地喊了声“姐姐”。


    付迦宜一愣,回头去看,有些不确定,好一会才出声:“伦古?是你吗?”


    伦古挠挠头,理了下脏辫,露出洁白一排牙齿,“是我。”


    付迦宜意外道:“你怎么会在国内?”


    伦古局促地拽了拽运动棉服的衣摆,“这个说来话长……”


    眼下的确不是闲聊的好时机,付迦宜同他寒暄两句,主动留了手机号码,说等有机会一起吃饭。


    伦古高兴极了,连连称好,手里捏一把车钥匙,说要去车库提车。


    付迦宜在原地缓了片刻,没急着进包厢。


    她隐隐预感到了什么,脑子有些乱,需要理一理。


    走廊铺一整块长地毯,姜黄色顶灯洒在木质地板上,光影斑驳。


    付迦宜缓步走到包厢门前,抬起手,还没碰到推拉门,隔壁包厢的门突然被拉开,穿米色旗袍的服务员端着托盘,从里面出来。


    透过半敞不敞的门缝,她一眼注意到靠窗位置的程知阙。


    他靠坐在砖红色檀木椅上,戴腕表的手覆在边沿,百无聊赖地轻扣桌面,正耐心听对面人讲话,喜怒难辨。


    见她踌躇不前,服务员好心问她需要什么帮助。


    付迦宜眉心一跳,瞧见程知阙掀起眼皮,寻声望向这边。


    第43章


    隔一道推拉门, 和程知阙对视一瞬间,付迦宜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上次遇见或许可以归纳成阴差阳错的巧合,这次却不完全是巧合。


    前两天梁思觉问她, 有没有合适的高档餐厅推荐, 她想起自己之前和沈铭玉到这家餐馆吃过饭,觉得环境还不错, 就举荐了这。


    沈铭玉和她来过,未必没和程知阙来过。


    抛开宿命论和冥冥之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隔靴搔痒, 强行忽视, 不碰不理也就那么回事。


    付迦宜短暂滞了下,若无其事别开眼,微笑跟服务员说了句话, 拉开包厢门, 迈了进去。


    他们如今处在两个世界,身处环境不同,面对的人和事也各不相同, 有时候不打招呼比打招呼要妥帖得多。


    包厢里,一股梅水煎茶的暖气扑面而来,付迦宜重新落座,继续充当翻译的角色。


    她在法国土生土长,讲法语比讲中文容易些, 但因为心不在焉, 中途出了一次纰漏,好在法国人比较绅士, 没跟她计较。


    梁思觉瞧出她的异样,得空问:“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付迦宜摇摇头, 笑说:“没事。”


    梁思觉拿起她面前的酒盅,趁无人注意,往里添了些纯净水,“白酒就别喝了,度数太高,一会用这个敷衍他们。”


    付迦宜笑了声,“明着让我逃酒吗?”


    梁思觉温和笑笑,“也可以这么理解。”


    付迦宜谢谢他好意,“放心吧师父,我还撑得住。”


    大学期间,她常被叶禧和周怀净拉去参加各种线下聚会,这些年酒量虽没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比当初强不少。


    饭局快结束时,其他同事要去买单,付迦宜顶替了他的任务,借口出去醒酒。


    堂厅宽敞,古香古色,收银台衔接抄手游廊,周围站了不少人,等着排队结账。


    付迦宜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黑笔,签完字,等发票开出来的空隙,注意到梁思觉走过来,手里拿一瓶矿泉水和刚买回来的解酒药。


    梁思觉帮忙拧开瓶盖,递给她,笑说:“今晚辛苦了。”


    付迦宜开玩笑:“不辛苦,领导满意就好。”


    梁思觉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对了,你等等怎么回去?”


    “打车。”


    “我叫了代驾,一会送你回去吧。”


    “我们好像不太顺路?”


    “没关系,不顺路也要好好送功臣回家。”


    付迦宜笑出一声。


    简单聊几句,梁思觉去洗手间,付迦宜将发票塞进包里,原路返回包厢。


    没等迈出几步,脚步忽然顿住。


    游廊尽头立一扇素锦折叠屏风,程知阙站在那抽烟,整个人隐匿在光晕中,身影映进屏风绸面,像一副定格的黑白水墨画。


    付迦宜有些意外他还在这。


    一个多小时前伦古就说要去提车,按理来讲他们早该走了。


    她想不通,但也不至于自恋到以为他专门在等自己。


    四下无人,见她出现,程知阙稍稍抬眼,那眼神像在等她过来。


    许是喝了酒,脑子不够清醒,她凭直觉鬼使神差走过去,风过穿堂,一股独属于他的气息飘向这边。


    气味这东西像是一种时间载体,过往那么多日夜,她不是时刻都能想起和他有关的点滴,可只要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连同神经也变得敏感不少,一下子紧绷起来。


    程知阙主动挑起话题:“来这聚餐?”


    付迦宜点点头,“嗯……刚吃完,准备走了。”顿一下,她一时没想太多,画蛇添足地补充,“你呢,不是早就吃完了吗?怎么还在这?”


    程知阙盯着她看,无端笑了,“你觉得是为什么?”


    他把问题反抛给她,没有任何迂回。


    付迦宜后知后觉,故作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也不是很好奇。”


    程知阙没追问,眼神有不易察觉的波澜。


    气氛有回温的趋势,不像上次那样一板一眼。


    程知阙掐掉只抽了两口的烟,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拆开包装,塞进嘴里。


    塑料糖纸被捏在指间,发出把玩的清脆沙响,打破了蔓延其中的寂静。


    冷风钻进领口,付迦宜双手抱臂,稍微侧过身,用背部抵挡严寒。


    想走的话刚到嘴边,听见他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她想了想说:“挺好的,没什么特别不顺心的事。”


    说完,她仰头看他,把问题原封不动还了回去:“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还好吗?”


    程知阙没多言,只说:“一般。不温不火。”


    她低头扫一眼他价值不菲的腕表。


    程知阙大概猜到她的想法,低笑:“好跟不好由什么来定义?如果按物质需求,那我确实过得还不错。”


    被风一吹,付迦宜头脑清醒了点,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聊。


    如果不按物质需求,按情感需求吗?他说一般,又是什么意思?


    她不愿纠结,囫囵地说:“你过得好不好,其实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程知阙淡笑着看她,“是么。”


    “不是吗?”情绪涌上来,她忍不住酒后吐真言,“我们俩连联系方式都没有,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呢。我一定要关心你的动向才行吗?”


    程知阙不急开口,目光锁住她,打量意味明显。


    她褪去了学生气的青涩,盛装出席,一头长发染成茶棕,唇色涂饱满的复古红,流苏耳坠垂到锁骨,一字肩红裙,皮肤白得发光。


    程知阙就这样瞧着她,忽向前半步,意味不明:“为什么来北京?”


    他动作来得突然,付迦宜下意识往后退,背部贴住屏风,隔一件厚实的獭兔毛外套,仍觉得有些凉。


    他只迈出半步,没有再靠近的打算,两人中间依旧隔一段相对安全的社交距离。


    他明明没做什么出格举动,她反倒先炸了毛,退无可退,像惊弓之鸟。


    程知阙好笑地问:“躲什么?既然我对你来说和陌生人没区别,那还能吃了你不成。”


    付迦宜脑子一片空白,没搭腔,借着醉意回答他上一个问题:“总不是因为你才来的北京。”


    这是笃定的赌气话,但也是粉饰太平的实话。


    气氛倏然僵滞,谁也没讲话。


    穿深色唐装的中年男人在这时朝他们走过来,手里盘两个古玩核桃,看向程知阙,抱歉一笑:“知阙,对不住啊,突然有点急事要处理,叫你久等了。”


    程知阙视线从付迦宜身上移开,微微颔首,喊对方“华叔”。


    这人是沈照清至交,也是餐馆老板,听说程知阙和朋友晚上到这吃饭,提前派人过来知会一声,叫他晚些再走,说有几句话要同他讲。


    到底是长辈,程知阙自然会给出三分薄面,比平常多些耐心。


    今晚遇到付迦宜是意外,在包厢里匆匆一瞥,离远又瞧见她站在收银台前,对着其他男人巧笑嫣然。


    一次两次都是意外,有些旧大概注定要叙。


    餐馆老板不着痕迹看了眼一旁的付迦宜,简单交代两句,径自进了不远处的私人厢房。


    游廊恢复安静,程知阙说:“十分钟以后在门口等我,送你回家。”


    她气不顺,故意把话讲得客套:“不用了,你忙你的。我的事我自己可以处理,就不劳烦程先生费心了。”


    那声“程先生”柔中带刺,程知阙看她一眼,嗓音沉润,语调似叹息:“我不是你的仇人,我和你之间,起码还能保留一些最基本的相处。你觉得呢。”


    付迦宜抿了抿唇,浑浊目光多几分清明。


    他还是足够温柔,多少带些绵里藏针的不容商榷。


    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反倒显得她心虚,没在这继续待下去,付迦宜扭头要走,梁思觉恰巧过来寻她,喊一声她名字,含笑招招手。


    她没去顾及身后的程知阙,加快脚步走向梁思觉。


    程知阙没急着离开,面无表情扫一眼他们并肩消失的方向,徒增几分心烦意乱。


    十分钟后,付迦宜站在院外,跟法国人和其他同事道完别,婉拒了梁思觉相送,跟他说有人来接。


    梁思觉没再坚持,将车钥匙交给代驾,离开前嘱咐她,等到家了记得发条消息报个平安。


    付迦宜点头,看一眼消失在拐角的车尾,转身上了程知阙的车。


    因为有伦古在,这次倒不像上次那样冷场。


    付迦宜和伦古聊了会,发现他中文好得不是一星半点,问他是怎么学会的。


    伦古透过后视镜看向程知阙,不好意思地笑笑:“国内有比较适合我的技校,阙哥把我接过来,供我上学,又请了老师教我学中文。”


    付迦宜问:“驾照也是回国现考的吗?”


    伦古答:“去年假期考的。我想着寒暑假没什么事做,就来阙哥这兼职,给他当一段时间司机,耳濡目染,能学到不少东西。”


    付迦宜手指动了动,虚攥了下空气,看向身边的程知阙。


    车厢昏暗,他对上她的眼睛,等她先开口。


    付迦宜说:“伦古今年……多大了?”时间隔得太久,她记忆恍惚。


    程知阙缓声说:“刚满十九,跟那年的你一样大。”


    她顿了顿,其实想问他,为什么把伦古养在身边,权衡几秒,终是没问出口。


    车里开足了暖气,体内酒精尚且没完全挥发掉,付迦宜觉得有些热,往下扯了扯外套,闭眼神游,结果不知不觉把自己游睡着了。


    醒来时,车子已经停在小区门口。


    付迦宜不知道具体停了多久,慌乱看一眼保安室门前显示的时间,零点将过。


    她没想到自己能在程知阙车上犯两次同样的失误,不自在地说:“……怎么没叫醒我?”


    程知阙勾了勾唇,“没这个习惯。”


    从前没这个习惯,如今也不见得有。


    付迦宜想说谢谢送她回来,想起上次他客套的关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走了。”


    临下车前,程知阙将手机递给她,叫她输入电话号码。


    付迦宜犹豫一下,接过,问他锁屏密码。


    她解开锁,将自己的手机号添加至通讯录,要把手机还给他。


    程知阙扬眉,“不加个微信?”


    “手机号码就是添加方式。”


    “你加。”


    付迦宜分辨不出他是不是故意,似乎一定要她亲手做这事。


    程知阙这么注重隐私一个人,默许她直接点开他微信聊天列表,这发现叫人思绪迟缓。


    付迦宜不去观察他面色如何,一鼓作气把手头的事做完,正要去拉车门,被他叫住。


    她动作一顿,等他后话。


    从前他会顺其自然地称呼她,如今忽略主语,只浅声说了句“等等”。


    时移世易,很多细节摆在面前,甚至比一针见血来得直接。


    程知阙扫她一眼,目光落在她锁骨周围那片净白皮肤上,提醒她系好扣子再下去,隔几秒,前言不搭后语地又说:“我知道。”


    再温和不过的口吻,掺杂了无以名状的衷情。


    我知道,你来北京不是因为我。


    第44章


    那晚临别前, 付迦宜其实没太听懂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第二天酒劲一过,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太好琢磨, 也就没细究。


    她顺手点开程知阙的朋友圈, 里面没什么内容,只有月初发的那条关于互联网论坛大会的链接分享, 孤零零摆在那,供人查询。


    反观她的朋友圈,有太多琐碎的生活痕迹——随处可见的风景照和聚会合照, 偶尔还会心血来潮, 分享一两首近期单曲循环的英文歌。


    付迦宜指腹划得飞快,从头翻到尾,翻到最后, 重新点开程知阙微信, 设置朋友圈对他不可见。


    元旦前夕,付迦宜随梁思觉去了趟合作医院,校验新研发的心脏起搏器的采集功能, 顺便收集病患的使用反馈。


    这是付迦宜入职以来参与的第一个项目,虽然不是主要负责人,但耗费了不少心血,很多事都是亲力亲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梁思觉恰恰欣赏她这点, 每次出外勤都会特意叫上她, 也算是实践教学。


    检测室内,梁思觉盯着电脑上显示的数据, 轻叹一声。


    付迦宜问他怎么了。


    梁思觉推了推眼镜,惋惜地说:“我们现在做的这款起搏器虽然可以无线操控, 但还不具备蓝牙低耗功能,用手机看不了实时数据,其实挺不方便的。”


    这是梁思觉一直以来的遗憾。


    付迦宜明白他的意思,笑着安慰:“没办法,你说的那项专利攥在别家公司手里,我们目前弄不到许可,只能在原有基础上搞创新。”


    梁思觉说:“要是能促成两家合作就好了。”


    “应该没那么容易,我记得你几个月前不是给他们发过邮件?”


    “嗯,被拒了,说是没太多盈利空间。”梁思觉说,“不过也能理解,像他们那样的互联网大厂的确没必要跨行跨业,追求这点蝇头小利。”


    等医院的人过来对接时,付迦宜随口问起大厂名字,听梁思觉说完,转念想到前两天,她在程知阙朋友圈里点开过互联网论坛大会的宣传页面,这家公司正好是主办方。


    付迦宜用手机搜了下论坛举办时间,提议说:“师父,要不让我去试试?”


    梁思觉笑说:“你有办法?”


    “还不确定,得先试了才知道。”


    从医院离开后,付迦宜跟梁思觉打了声招呼,提前下班,顺路到餐厅打包了几样吃食。


    沈铭玉今晚没局,一直没出门,正卧在地板上练瑜伽,见付迦宜这么早就回来了,连连称奇,跑去橱柜那,翻出几个干净碗碟,陪她一起吃晚饭。


    两人边看综艺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沈铭玉是他们那圈子出了名的玩咖,人脉比较广,付迦宜问她能不能弄到这活动的邀请函。


    沈铭玉拿纸巾擦嘴,说:“互联网论坛大会?好像也不是什么保密性质的活动,应该不难,等回头我问问。”


    饭后,付迦宜换了身衣服,拉着沈铭玉去健身房。


    沈铭玉叫苦不堪,“之前不是说好的,一周只去三次?这周都第几次了?”


    付迦宜笑了声,“多运动一下,有什么不好?”


    沈铭玉忽凑近些,盯着她看,“小宜。”


    “嗯?”


    “你现在的表情和语气很像一个人。”


    “像谁啊?”


    “我小叔。”沈铭玉自顾自嘟囔,“难道师徒间也有这种类似于夫妻相的默契?”


    付迦宜没接这话茬,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叫她快去换衣服。


    到了健身房,两人站在跑步机上消耗卡路里。


    沈铭玉累得不行,放慢速度,对她说:“其实弄邀请函这事,你不如直接找我小叔,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付迦宜喘一口粗气,说:“我跟他没你想得那么熟。”


    沈铭玉疑惑,“他不是你老师吗?再生份又能生份到哪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人跟人之间的情分有限,消耗没了也就没了,再多一点都是侥幸。”


    沈铭玉点点头,表示赞同,“也是这个道理。”


    恰巧提到程知阙,付迦宜问:“对了,他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沈铭玉说:“谁?你说我小叔吗?”


    “……嗯。”


    沈铭玉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搞创投的吧,他名下有个基金会,什么领域都涉及一点,什么有前景就投什么。我太爷爷特别宠我小叔,把捏在手里的人脉全都给了他。”


    “我还以为他回国以后,会专攻互联网方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沈铭玉狡黠一笑,“这是他们大人的事,我只负责吃喝玩乐就好了。”


    跑了快四十分钟,沈铭玉实在跑不动了,坐在软凳上休息,边擦汗边感叹:“小宜,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你每次来健身房都这么拼?”


    付迦宜笑笑,淡声说习惯了,从跑步机上下来,到洗手间洗了把脸。


    清水洒在皮肤上,有冰凉的刺痛感,她抬起头,盯着镜子里泛红一张脸,思绪无端变得绵长。


    或许不是习惯使然,只是每次在健身房运动起来,脑子里总会不自觉地回忆起和程知阙有关的往事,将自己累垮是唯一的纾解方法。


    其实那段时间没持续多久,却是他们最疯的时候。


    程知阙经常带她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有时去悬崖峭壁的山顶扎营看日出,有时去废弃百年的图书馆露台,有时去远山丛林,她从他那体验到各种禁忌的快感,学到了不少东西,毕生难忘。他在原始环境下轻易挑起她的念想,情到浓时,引导她放声惊呼。


    每次她体力都跟不上,没一会就喊累,程知阙自然还没尽兴,哄她再多坚持几分钟,由几分钟到半小时,再到一两个小时。她累得快要崩溃,只好无奈去搡他,带着哭腔不断求饶,这才堪堪结束一场秘事。


    后来她被他带着锻炼,风雨无阻出去晨跑,身体素质渐好,慢慢跟上了他的节奏。


    她那时总说他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才这样做,程知阙大方承认,直言不讳:一举两得,多运动一下,有什么不好?


    回忆戛然而止。


    付迦宜僵硬地眨了下眼睛,睫毛发颤,沾在上面的水珠顺眼角往下滑落,澄净得像一滴眼泪。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瞬息万变这几年,她早就轻描淡写地活成了他的影子。


    黯然或怅惘,程知阙总归是她身体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论坛开幕当天,付迦宜一个人来到现场。


    梁思觉告诉她直接找一位姓庄的总负责人谈就可以了。


    现场人比较多,不乏眼熟的行业内大佬,付迦宜环视四周,在第一排桌前看到程知阙的名牌,他那位置空缺着,人似乎还没到,旁边坐着互联网协会理事。


    开场前,她离开座位,沿墙边一路走到后台,瞧见有个脖子上戴工作挂牌的年轻男人站在那,找借口问他们庄总在哪。


    那人以为她有急事,朝里间休息室指了指,礼貌问她需不需要带路。


    付迦宜微笑说不用。


    直到敲开休息室的门,付迦宜才知道,梁思觉口中那位姓庄的总负责人是她认识的那个庄宁。


    她在来的路上的确查过这家互联网公司的组织人员架构,也知道庄宁榜上有名,但没找到他和程知阙的关联,以为就只是重名而已。


    瞧见来人,庄宁明显愣住,从单人沙发上起来,忙招呼她进来坐,笑说:“好久不见啊。”


    付迦宜回以一笑,“的确好久没见了。”


    即便庄宁性格外放,也架不住这种毫无准备的会面,短暂冷场过后,笑说:“我是真没想到能在北京见到你,倒让我想起在马赛那段逍遥日子了。”


    付迦宜含笑回了句场面话,心里已经明了——程知阙没跟庄宁提起过跟她有关的事,起码近期没提过。


    寒暄两句有的没的,她问庄宁:“你是自己出来单干了吗?”


    庄宁说:“没有,这家公司是阙哥一手创立的,我不过是代为经营。”


    付迦宜了然。


    难怪公司股权结构查不到程知阙,原来是有人帮忙代持股份。


    这些弯弯绕绕的高级手段付迦宜不是没见过,单从付晟华和付迎昌身上就能学到很多。


    从前程知阙没在她面前展露过地位权柄,如今很多外在条件摆在那,加厚了壁垒,变得越来越陌生。


    回过神,付迦宜正了正色,同庄宁聊起正事,道出今天的来意。


    庄宁笑说:“这事我可能做不了主,要不这样吧,我给阙哥打个电话,你们俩谈。”


    付迦宜自然不信他做不了主,表面却不好明说什么,委婉道:“他今天没来参会吗?”


    “没有,这种活动通常只是走个过场,阙哥一般不会来。”


    “既然他不来,就别特意麻烦……”


    尾音没落地,庄宁一通电话已经拨了出去。


    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付迦宜适时泛起沉默,突然有点坐立难安。


    待接铃声没响太久,电话被接通。


    庄宁直接开了免提,看向付迦宜,“那个,我怕我传达不到位,要不你跟阙哥聊?”


    付迦宜一个头两个大,只得接过手机,言简意赅地说:“……是我。”


    像是有些意外,程知阙沉默两秒才开口:“不是有我手机号码,怎么还舍近求远?”


    付迦宜一度想放弃交涉,挂断电话转身就走,左右权衡,还是打算抓住这次机会。


    出于私心,她想在事业方面更上一层楼。


    付迦宜没法解释,索性略过这话题,把刚刚跟庄宁说的话重复一遍,摆明自己的立场,公事公办地跟他谈合作。


    听筒里隐隐传来木头燃烧的噼里啪啦声,程知阙的声音掺杂其中,显得忽远忽近:“等会叫司机去接你,来这边找我。我们当面聊。”


    付迦宜说:“电话里不能详谈吗?”


    他似是笑了一声,“付小姐,你想找我谈,总要拿出点诚意。”


    这话听着更偏向打趣,三分真七分假,程知阙惯常的表述方式。


    她竟从颇为正经的称呼中听出一丝久违的温存。


    第45章


    程知阙昨天被沈仲云叫去锦园, 陪老爷子吃饭下棋,悉听教诲,直到傍晚才得空。


    原打算直接回住处, 碰到临时来探望的沈庭安, 兄弟俩有段时间没见,喝酒闲谈到深夜, 隔天早晨才各自离开。


    四年前,程知阙刚回国不久,被沈仲云召回了沈家。


    放任亲孙子不管, 任其流浪在国外这么多年, 老爷子自知有愧,许他极好的待遇。程知阙从来不是道德标兵,自然来者不拒, 但也没游手好闲, 借着沈家的势站稳脚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沈庭安走了沈仲云和沈照清的老路,仕途经年坦荡, 唯一棘手的就是女儿沈铭玉。程知阙明里暗里帮忙调停,私下处理过很多沈铭玉的荒唐事。


    沈庭安原本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颇有微词,日益相处,后来干脆无条件站在了他这边。


    这几年,除了跟父亲沈照清依旧维持不温不火的关系, 程知阙待其他人还算用心, 理所当然博得了高效益的回报。


    他这人惯是如此,但凡有意, 总能在任何地方做到游刃有余。


    可寻常概率事件中,总有一件两件出乎意料, 处理起来不如想象中挥洒自如,甚至极其吃力。


    比如感情方面。


    接到庄宁打来的电话时,程知阙正在朋友新开的私汤度假村醒酒,隔一座青石壁炉,旁边坐着前两日刚回京的徐淼。


    他的确没料到付迦宜能找到庄宁,抛开私情,一本正经地聊起工作上的事。


    可仔细想想,他们之间又有什么私情可坦然言说。


    如今他猜不到她的想法,看似和颜以对,实际不是没有彷徨。


    挂断电话,程知阙敛了敛神色,滑动火柴,徐徐点燃一支烟。


    听到那声“付小姐”,徐淼原本还有点存疑,结合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更加确定了:“付迦宜回国了?”


    程知阙没搭腔,抬手揉捏几下宿醉后发疼的太阳穴。


    徐淼自行品了品,觉得挺有意思,笑说:“什么时候的事?”


    程知阙说:“今年下半年吧。”


    “近水楼台?再续前缘?”


    程知阙眼皮一跳,要笑不笑地说:“能聊点别的?”


    “聊正事多没劲啊——这则八卦是真劲爆,回头我就跟安娜说,让她开心开心。”


    听他提到涂安娜,程知阙问:“她预产期快到了吧?这时候你也走得开?”


    徐淼说:“本身都是学医出身,有她爸妈24小时陪着,出不了差错。而且我过两天就回去了,耽误不了什么事。”


    公司近几年日益壮大,徐淼这次回国,主要是为了成立中国分部这事,有些手续借不了别人的手,需要亲自来办。


    程知阙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跟我说。”


    “放心吧,真有事的话,我还能跟你客气吗?”徐淼说,“等再过两年,我可能调回来管理分部,到时候也不至于跟你聚少离多。”


    程知阙嫌他讲话太酸,不想理会,只瞥过去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


    其实这四年间,两人得空见过两次。


    第一次见面大概在两年多以前,徐淼儿子的满月礼上,程知阙百忙中特意飞到巴黎,只在那待了半天。赶路途中,或许是临时起意,叫司机绕了很长一段路,把车开去七大门口,坐在车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片刻才离开。


    七大今年正赶上四十五周年校庆,程知阙和徐淼都收到了邀请函。


    徐淼没发微信,直接一通越洋电话打过来,问他去不去参加。


    程知阙那段时间恰巧有件私事要处理,忙得无暇分身,就说不去了,结果第二天,隔着时差来问,庆典举办时间是不是六月份,各大高校毕业季。


    徐淼当时搂着涂安娜睡得正香,被铃声吵醒,含糊回怼,邀请函上不是写了吗?


    程知阙静默许久,说,我只是想再确认一遍。想确认一遍,给自己找个合时宜的理由去巴黎。


    一周后,徐淼在巴黎戴高乐机场接到人,这才跟程知阙有了第二次见面。


    说起这事,徐淼话更多了:“你说说你,如今可真是钱多得都能上大街洒去了,给母校捐款就捐款,还特意给八竿子打不着的生物学院捐了栋实验楼。你没看维森特校长谄媚那张脸,本来褶子就多,这么一挤都能挤出花来了。”


    程知阙无所谓地笑笑,没多言,把烟头捻进烟灰缸里,要去泡温泉,“走了。”


    “你去吧,我回房间跟安娜视个频——等等你不是要见付迦宜吗?我就不跟着掺和了,祝你早日得偿所愿,春梦了无痕。”徐淼苦口婆心地说,“我这都二胎了,你也抓点紧,趁早解决终身大事。”


    程知阙皮笑肉不笑地骂一句滚。


    隔壁房间安了四面环绕的落地窗,玻璃表面起薄薄一层雾,远山近景,混沌不清。


    程知阙半截身体泡在缓解疲劳的药浴里,手搭边沿,无端记起几个月前。


    七大的校庆办在毕业典礼之前,参加完校庆,他在巴黎多留了几日,拒绝了校长相陪的提议,一个人来到礼堂,坐在最后几排,默默观完了整场毕业典礼。


    台上,付迦宜穿学士服,作为代表上前致辞,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一颦一笑鲜活灵动。


    拍合照前,她同身旁的白人女生说了些什么,加深笑意,眉眼舒展开,明显心情不错。


    程知阙视线越过层层人群,盯着她看了片刻。


    脑子里那些虚无的回忆片段终究比不过切实的肉眼可见。


    过往那些年,再没有哪个瞬间能比得上此刻,叫人压制不住骨子里那股冲动劲,想摒弃掉引以为傲的克制。


    典礼结束,人潮汹涌离场,付迦宜没急着走,站在角落,像在等什么人。


    程知阙坐在背光的位置,看着她含笑接过一个男生递来的花束,听对方讲完话,踮起脚,主动抱了抱他。


    礼堂在放苏格兰风笛演奏的音乐曲,《The South Wind》,鼎沸人声里,程知阙安静听完一整首,将礼物揣回口袋,起身,从侧门离开了。


    她没有他或许可以过得更好,同样会有旁人陪伴在侧。


    求仁得仁不存在最优解,事与愿违是常态。


    一川风月一处风景,他不过是她绵长生命进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


    在庄宁的休息室待了不到半小时,程知阙的司机联系她,说已经候在停车场,付迦宜跟庄宁说了句再见,乘电梯到地下一楼。


    司机还是上次那个,认识她,颔了颔首,主动招呼一声。


    付迦宜微微一笑,礼貌说:“麻烦您了。”


    那地方离市区比较远,过去要耗费不少时间,坐车坐得有点无聊,付迦宜索性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待会要展示的ppt页面,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需要完善的地方。


    到了目的地已经是傍晚,付迦宜随守在门口的服务人员一路往里走,来到一处带假山的独立庭院,越过巨型雕像和圆形雕花拱门,直接进屋。


    程知阙刚泡完温泉,从水里出来,下半身裹了条浴巾,短发微微发潮,肌肉线条紧实,腹肌分明,正滴着水。


    付迦宜没想到第一眼瞧见的会是这种场面,放缓脚步,停在那,没再继续向前,隔十几米的距离,离远看着他。


    过往两人有过无数次赤裸相对的抵死缠绵,可今非昔比,楚河汉界起码要有个分明。


    明明道理都懂,心里明镜似的,但她还是不受控地脸红了一下。


    程知阙看她一眼,不急说什么,当着她的面若无其事套上浴袍,用毛巾简单擦拭几下颈侧的水痕,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喊她过来。


    他问她吃过饭了没。


    付迦宜说:“不太饿,我们先聊正事吧。”


    程知阙勾一勾唇,“怎么办,我现在的正事就是衣食住行。”


    这话像玩笑话,但还是挑起了付迦宜的求知欲,她想起之前沈铭玉说过的话,问他:“每天游山玩水成了你如今的副业吗?”


    程知阙目光拂过她,“对我好奇?”


    “……倒也不。”


    程知阙注视她的目光几度柔和,“在你眼里,我什么时候成玩物丧志那种人了?”


    “我没这么觉得,只是以为你把我叫过来是想让我陪你游山玩水,所以才这么说。”


    “既然这样,不如把你以为的成真?”


    付迦宜抿了下唇,轻声喊他:“程知阙。”


    程知阙挑眼,“怎么了?”


    “答不答应跟我们院合作,或者有没有合作的意向,你好歹给我个痛快,别让我不上不下地悬在这。”


    她手里拎着沉甸甸的电脑包,夹层放一本计划书。


    程知阙拿过电脑包,把东西放到桌上,“一直拿着,不沉么。”


    付迦宜没说话,有坚持等他回应的意思。


    程知阙这才温声说:“没必要悬在这。但凡你想要的,我对你什么时候不是有求必应?”


    付迦宜一怔。


    “先不谈公事,起码把肚子填饱,吃完再说。”程知阙将她安顿好,商量的语气,“在这等我几分钟,我去换身衣服,很快。”


    付迦宜没说好或不好。


    度假村设在半山腰,山顶有间沉浸式自营餐厅,据说能俯瞰整片层峦叠嶂的雪景。


    付迦宜没来过这,之前和沈铭玉一起看过开业的宣传视频,约好元旦来聚,没想到提前过来了,还是和程知阙一起。


    餐厅一共两层,顶层有单独包房。


    上楼梯时,他跟在她后面,出声提醒她注意脚下。


    付迦宜今天穿得比较正式,羊绒大衣搭版型熨帖的套装,脚踩一双粗跟短靴,听见他这么说,莫名分了下心,迈出去的右脚跟不上思路,踩到楼梯边沿,差点滑倒。


    一只手适时扶住她,修长手指覆在她腰线位置,借了些力气给她。


    程知阙的嗓音自后方传来,体贴如旧,嘱咐道:“看路,小心点。”


    第46章


    等她稍微站稳些, 他及时收回手。


    隔两三层衣料,感受不到肢体接触传递的体温,但付迦宜还是像被灼了一下, 她没回头看他, 抓住楼梯扶手,加快脚步上楼, 跟他拉开一段距离。


    厨师是法国人,前菜和主菜被陆续端上桌,精致得叫人有点无从下口。


    付迦宜低着头, 用叉子将餐盘里的白汁烩肉戳烂, 叉起一小块,放进嘴里缓慢咀嚼。


    她那点嘴硬的伎俩瞒不过程知阙,嘴上说着不饿, 其实的确很想吃点东西。


    难得心平气和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久别的生疏依旧横在两人中间。


    他说先不谈公事,可除了公事,聊什么似乎都有冷场的趋势, 她又不想同他聊现状,索性泛起沉默,安静吃饭。


    程知阙往她杯里蓄了点起泡酒,主动寻个话题,跟她说起徐淼一家。


    付迦宜顿了下, 很是意外:“他们都有两个孩子了?”


    程知阙笑出一声, “老大两岁多,是个男孩, 挺皮实的。老二也快出生了。”


    “有照片吗?”


    程知阙点开徐淼的朋友圈,把手机挪到她面前。


    付迦宜拿起来翻了翻, 笑说:“看来所有人都逃不过经常在朋友圈晒娃的魔咒。”


    “所有人?”


    “嗯,我大嫂去年再婚了,生了个女孩,长得很漂亮。”付迦宜笑了笑,“一转眼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要过,还挺物是人非的。”


    圆桌中央吊一盏铁艺氛围灯,照得她眼睛越发的亮,神态举止渐渐放松。


    程知阙看着她,问道:“在北京待得还习惯吗?”


    付迦宜回答:“人生地不熟,开始还有点不适应,沈铭玉搬过来陪我,也帮了我很多。”


    程知阙挑唇笑笑,“男朋友不是跟你一起回国了?他不陪你?”


    付迦宜几乎是一愣,没太反应过来,“你说谁?”


    程知阙食指轻扣一下桌面。


    付迦宜转念想起他送她去医院那次,她在车里接到周怀净打来的电话,当时太安静,别说手机漏音,就算脚边掉一根针都能清晰听见。


    付迦宜没解释,私心里由他误会,中肯地说:“我和他的情分目前还没到同居那一步。”


    程知阙面上仍挂着笑,微微眯了下眼,“是吗。”


    迟来的冷场。


    胃部传来轻微的饱腹感,付迦宜没再碰桌上的食物,放下刀叉,问他:“饭也吃得差不多了,现在能谈公事了吗?”


    程知阙不置可否,“你想具体谈什么?”


    其实在来餐厅前,程知阙已经明确跟她打了保票,只要她想,他一定有求必应。


    出于尊重,他没浪费她的劳动成果,耐心看完了她费心制作的ppt和计划书,全程当一个旁听者,了解跟她工作有关的细节,也了解现阶段的她。


    她坐在他右手边,指腹贴着笔记本的触控面板,身体时不时向前倾,一缕头发缠住他袖扣,钻进衣袖里。


    她只顾讲话,全然没注意到,程知阙也没出声提醒,生生耐着细微的痒。


    在马赛那阵子,他给她上第一堂家教课时,她说未来打算往生物医学工程方向发展。


    这几年她的成长突飞猛进,越变越优秀,叙述条理清晰,娓娓道来,在自己熟知的领域发光发热。


    谈到最后,程知阙了解得差不多了,说:“可以合作,但有个条件。”


    付迦宜关掉ppt页面,偏头看他,“什么条件?只要是在能力范畴内的,我一定跟领导传达,尽量满足你的需求。”


    她其实不太明白,他如今分明处在一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他们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研究院,除了合同上白纸黑字承诺的专利使用费,又有什么能额外满足他的?


    程知阙略过她走过场一样的公式化表达,直奔主题:“把朋友圈打开。”


    付迦宜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你绕了这么大一圈,是为这件事。”


    程知阙没否认。


    付迦宜快速组织了下措辞,“我觉得你幼稚起来……有点不像一个已经三十多岁的男人。”


    程知阙欣然接受她的评价,笑说:“我就当你是在变相夸我年轻了。”


    “你的行事风格还这么另辟蹊径吗?”


    “不重要,能起到效果就行。”


    付迦宜没说话。


    是了,他原本不就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其实这几年,她没少依照他的风格做事,取其精华,的确事半功倍。


    当着他的面,付迦宜解锁手机,把朋友圈设置成对他可见。


    程知阙说:“晚点把合同给我,明天叫庄宁签字,到时给你快递过去。”


    付迦宜问服务生要了杯热水,喝了一口,“我自己去庄宁那拿就行。”


    “只签许可合同吗?”


    付迦宜茫然,“其他还需要签什么?”


    “我的意思是,不如把这项专利直接转让给你,更方便些。”


    “我们院经费有限,暂时付不起巨额转让费。”


    “没打算收钱。”


    “……一码归一码。”


    “跟我还算这么清?”


    她手里攥着玻璃杯,不知怎么,突然松了力。


    杯子一歪,冒热气的清水顺着手心洒在电脑上,淌进键盘缝隙。


    她被烫了一下,皮肤发红,顾不上理会,想去解救电脑,手腕忽被攥住。


    程知阙夹起冰桶里的几块冰,用餐帕包住,贴在她手心,帮她缓解不适,若无其事地问:“电脑里的东西备份过吗?”


    他指腹温热,和餐帕对比鲜明,付迦宜脑子有些乱,问什么答什么:“有云端备份。”


    “那别管了,明天送你台新的。”程知阙说,“等等找间空房,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再走也不迟。”


    付迦宜没应声,微微蹙了下眉,不等他帮忙冷敷完,仓促收回手。


    她不喜欢这种相处模式,正常到不太适应,反而叫人惊慌失措。


    付迦宜推开椅子,站起身,低声说:“……算了。”


    程知阙抬了抬眼,“什么算了。”


    “合同不用签了,我不想要了。”


    付迦宜用餐帕快速擦了下键盘表面的液体,将电脑和文件一股脑塞进包里,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准备离开。


    她听到他用一种无以名状的语气问:“还恨我吗?”


    付迦宜手里几样东西突然变得沉淀起来,重过千斤。


    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她实话实说:“我从没恨过你,以前没有,现在更不会了。”


    不再有情深意笃的急切,哪来铺垫式的恨意作故事结尾。


    她声音带着酒后的轻飘,却没醉意,“我在你那学到了很多,开拓了眼界,也得到过爱情,所以我不想去恨你。不过我以为我们早就达成共识,私下里没必要再接触太多。”


    程知阙盯她泛红的眼梢,“什么时候达成的共识?”


    “……大家都是成年人,这点潜规则好像不需要点明。”


    程知阙反而笑了,眼神却几分肃然,“好,依你就是。”


    付迦宜没再说什么,径自出了包房。


    门被阖上前一秒,她下意识看向静坐在位置上的程知阙。他手臂半搭着扶手,白衣黑裤,身影和落地窗融为一体,背靠山峦之间,竟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离开餐厅已经很晚,付迦宜不打算连夜往回赶,在酒店前台办理入住时,工作人员说,程先生提前预定了套房给她,可以直接过去休息,或者先泡个温泉。


    她说不用,单独开了间房。


    隔天清早,有人掐点过来敲门,送来一台没拆封的笔记本,她惯用的牌子,最新款机型。


    包装盒上面放着庄宁已经签好的合同,一式两份,最后一页盖了公章,红得刺眼。


    她突然不知道是该感叹他的体贴还是高效率。


    付迦宜只留下了那份合同,将笔记本原封不动交到那人手里。


    来送东西的是个穿工作服的年轻男人,大概觉得这样不太好交差,挠挠头,问她需不需要带话。


    她没为难对方,便说:“麻烦帮我跟程先生说声谢谢,另外,后续工作会由其他部门的同事负责对接——把意思带到就好。”


    男人点点头,连连称好。


    自那晚不欢而散后,付迦宜没再和程知阙打过照面,唯一一次听说和他有关的事,是元旦前一天晚上,从沈铭玉嘴里得知。


    沈铭玉明晚要组局,想借用程知阙在万柳书院那套闲置的房子开party,眼看一通电话要打过去,被付迦宜中途拦住。


    她发现自己在有意无意避开和他产生交集的可能。


    沈铭玉一脸不解地看着她,“小宜?”


    付迦宜无法言说,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我知道有个地方,比那里宽敞,而且可玩性比较高。”


    沈铭玉满脸惊奇:“哪里呀?我打小在北京城长大,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周怀净前两个月闲来无事,兴致一上来,掏钱在国贸三期跟人合伙开了间密室性质的酒廊,前段时间一直在装修,等杂七杂八的手续正式办下来,大概今年春天就能开业。


    他隔三岔五发来几张监工拍的场内照片,付迦宜自然对酒廊的装修进度了如指掌,知道上周刚从巴黎进了批法式中古风家具,除了酒水没备齐全,其他基本都弄完了。


    周怀净天生爱玩的性子,跟沈铭玉也认识,听说她们要带人过来玩,连夜把酒廊一整面酒水墙填满,又临时请了几个厨师过来候场。


    沈铭玉瞧他这么仗义,也没闲着,趁其他人在喝酒唱k,同周怀净聊起创业的事,说可以在三里屯附近再开一间类似的酒吧,钱她出大头,当他这次盛情招待的谢礼。


    付迦宜在一旁听着,头都快大了。


    沈铭玉呡一口掺了几种酒精的饮料,晕乎乎地在她耳旁大声说:“小宜,我真觉得你这朋友人不错,有钱,长得也帅,又豁得出去。你当初……为什么没跟他在一起啊?”


    付迦宜拒绝过周怀净这事,沈铭玉一直知情,只是不清楚其中细节。


    正巧聊到这,付迦宜也没藏着掖着,回说:“可能不来电吧,两个人在一起需要感觉。”


    沈铭玉眨巴眨巴眼,表示同意:“你跟我一样,我们都是感觉派,一旦爱上一个人很难忘掉。”


    付迦宜没接话,用纯净水换走她面前那杯高度数饮料,让她喝点水缓缓。


    大学四年,周怀净一直以朋友的身份陪在她身边,付迦宜难得钝感一次,当时注意力没放在他身上,没瞧出他的喜欢。


    真正有预感是大四上半学期,有次和班里几个玩得好的朋友到郊区露营,一行人开一辆车,回去时车子抛锚,他们被困在山上,天气冷,吃的喝的用完了,手机信号又不好,一度绝望。


    周怀净不知道她人在哪,足足找了大半天,见到她那一刻,将外套脱掉,披在她身上,在众目睽睽下把她拽进怀里,力度大得像失而复得了什么宝贝。


    也是那天,周怀净开车带她回市区,路上不知怎么聊到了毕业典礼,他说,等毕业的时候,你的那束花一定由我来送。


    付迦宜笑笑没说话,算是一种默许。


    毕业典礼那天,周怀净送来一束花,外加表白的话,她拒绝了,只含笑抱他一下。


    在双方家长眼里,他们是最门当户对的一对,可不甘心也好,爱而不得也罢,感情的事强求不来,彼此其实都心知肚明,做朋友是最好的选择。


    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去尝试喜欢周怀净,还是以失败告终。


    过早遇见太惊艳的人,好像已经失去了再爱上一个人的能力,有时候想想何其悲哀。


    沈铭玉有点喝多了,趁机朗声大喊,耳膜的轻微刺痛打断了付迦宜的思绪。


    她一边安抚沈铭玉,一边放远目光往旁边看,周怀净翘腿坐在角落玩手机,有个棕发女生靠过去,稍稍弯腰,像在跟他打招呼。


    那女生付迦宜认得,是沈铭玉大学室友,不常出现在各种局上,这次只单纯过来凑个热闹。


    一旁的沈铭玉打了个酒嗝,拉她起来,嘟囔道:“我想去隔壁玩密室逃脱。”


    付迦宜正要说些什么,透过玻璃窗,瞧见远处楼梯口突然出现两三个穿制服的民警。


    可能是他们太吵,招摇过市,有人举报这里无照经营、聚众赌博。


    十分钟后,他们被送去附近的派出所。


    如果在巴黎,付迦宜或许还能找付迎昌解决,但这是北京,涉及到的不是钱,她和周怀净都无能为力,更何况他们俩都是法国籍,处理起来更加费力。


    没办法,付迦宜只得叫沈铭玉先清醒一下,做笔录的时候,问女民警要了一杯温水,扶着她吃一粒解酒药。


    沈铭玉半昏半醒,理智勉强回归,想着绝对不能惊动沈庭安,和往常一样,第一时间联系了程知阙,顶着被训的风险,哭丧着脸,保证再也没有下次。


    程知阙自是不信,听都懒得听,直接挂了电话。


    程知阙这两天事情比较多,原打算直接丢给沈庭安,让他处理这事,看一眼时间,已经后半夜,也就没惊动别人,拎起外套,开车去接人。


    17年伊始,外面下了场小雪,路面湿滑,车速并不快,到朝阳区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


    这一个半小时里,付迦宜过得极其难熬,静坐在软硬适中的椅子上,左肩膀被沈铭玉枕着。


    今晚为了照顾酒品不太行的沈铭玉,她滴酒未沾,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简直头痛欲裂。


    沈铭玉闯祸闯惯了,对这种事俨然习以为常,出声安慰两句,因为太困,很快没了后文。


    她抱着付迦宜的腰,调整好坐姿,昏昏欲睡。


    后半夜安静极了,屋里只有一个民警在值班。


    付迦宜动了下酸疼的肩膀,将沈铭玉安顿到旁边的座椅上,问民警能不能去洗手间。


    民警点点头,友善地朝另一方向指了指。


    付迦宜刚迈出门,和迎面过来的程知阙撞了个正着。


    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他穿了件黑色毛呢大衣,肩膀沾了雪水,风尘碌碌,身上有股清寒气息。


    得承认,悬空整晚的心脏,在看到他这一秒,终于得到了归属。


    第47章


    从派出所出来, 被风一吹,沈铭玉瞬间酒醒,缩着脖子躲在付迦宜身后, 时不时瞄一眼走在前面的程知阙。


    程知阙平常对这群小辈还算宽容, 鲜少疾言厉色,即便不是逢年过节, 也会慷慨地大把转账,从不过问钱的用途,由他们挥霍。


    沈铭玉和二叔家的两个孩子都喜欢黏他, 偶尔犯个错, 或者遇到什么难处,总是习惯找小叔帮忙,他是他们在父母和外人面前的靠山。


    可帮忙归帮忙, 程知阙不是永远有耐心, 尤其有些事在底线边缘徘徊,他们其实都很怕他发火。


    原以为今晚免不了要被训诫一番,但程知阙什么都没说, 绕过车身,替她们打开后座车门。


    沈铭玉自知理亏,加快脚步,赶紧拉着付迦宜矮身坐进去。


    车门“咔哒”一声被关严,隔绝了外面刺骨的冷空气。


    程知阙坐在前面, 提醒她们把安全带系上, 问沈铭玉今晚怎么回事。


    沈铭玉小声说:“小叔,我发誓, 今晚真是个误会……我就算再浑,也不可能拉上小宜他们俩犯事儿, 这点分寸我还是知道的。”


    “他们俩”。


    不知怎么,付迦宜眼皮猛地跳了两下。


    几分钟前,在派出所门口,周怀净走过来,照常关心几句,摘掉自己身上的围巾,给她戴上。


    付迦宜多少能感觉出他是故意——当时程知阙就站在他们斜后方。


    还上学那会,周怀净到图书馆找她,瞧见她在看书,拿过来随手翻了翻,看到夹在扉页的一张拍立得相纸,是她偷拍的程知阙的正脸照。


    落日余晖,程知阙懒散靠在泳池旁的躺椅上,单手抵下颌,闭眼假寐。那天天气不错,她原本出来拍风景,镜头一转,对着他按住了快门。


    那时候他在她眼里,是比风景更胜一筹的存在。


    此时此刻,付迦宜把那条围巾攥在手里,浑身不太自在,像在摸一块烫手山芋。


    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程知阙不打算为难沈铭玉,但还是说:“等出事了才知道分寸?”


    沈铭玉咽口水,委顿地说:“……我这次是真的冤枉。”


    一旁的付迦宜张了张嘴,想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听到他平和地说:“我不指望你能多学点好,但至少别带坏别人。”


    付迦宜微顿,熬夜的疲乏叫人反应迟钝,隔几秒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以前也没少带坏我。


    她视线略微发直,脑子里只剩这个想法。


    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程知阙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


    付迦宜猝不及防和他四目相对,下一秒移开了目光,偏头看向窗外。


    路面积起厚厚一层雪,有点像大一那年寒假,她一个人去马赛,站在酒馆外面看过的白色场景。


    沈铭玉忍着头晕,挤到座椅中间,身体向前倾,凑过去讨好地跟程知阙话起家常。


    全程几乎都是她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程知阙偶尔心血来潮回应一句,言简意赅,面色倒和缓,但不是感觉不出来自长辈的压力。


    耳朵里听着他们聊天,付迦宜无端分了下心。


    坦白讲,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程知阙,觉得有点新鲜。他以前给她当家教的时候,从没端过态度,连冷言冷语都没有过,与其说是老师,不如更像角色对等的朋友。


    于他而言,是不是意味着,从最开始她就不是小辈。


    车拐进南二街附近,沈铭玉终于说累了,主动结束这场单方面自言自语似的闲聊,从冷藏柜里拿出一瓶依云,拧开瓶盖喝了几口,嘟囔着说:“小叔,不用开进去啦,你把我们放在小区门口就成。”


    毕竟心虚,她哪敢再给程知阙添麻烦。


    程知阙没理会,把车停在单元楼对面的临时车位上,送她们上去。


    沈铭玉受宠若惊,进电梯前,凑近对付迦宜说:“……我觉得我在我小叔这地位见长,之前一遇到这种状况,他都不怎么理我的,除非必要,不然哪会亲自送我到家。”


    付迦宜被她容易满足的娇憨模样逗笑,心想,其实他刚刚也没好好理过你。


    房门被打开一瞬间,看着房间被泡成水帘洞,沈铭玉瞠目,低骂一句,还真是祸不单行。


    下午出门前,她在厨房洗了个苹果,忘记关水龙头,不断有水蓄进槽里,淌了满屋子,水流声哗哗作响。


    地上摆的那几排价格昂贵的鞋子和包包全被浸透,在水面漂浮着,付迦宜没去管,踮脚迈过门槛,要去关水龙头。


    身后传来程知阙的声音:“地上滑,还是我去吧。”


    她脚步顿了下,点点头,抬手指向朝南那面,“厨房在那边。”


    房子没法再住人,家政要天亮才能赶过来,十分钟后,跟着沈铭玉重新坐进车里,付迦宜难得感叹一次造化弄人。


    有种命运叫背道而驰,无论走多远,还是会和对方产生一定程度的不成文交集。


    程知阙对她来说,大概就是违背主观意愿的一种被动式存在。


    程知阙常住的地方离她们小区不远,车程不到二十分钟,是套平层,装修风格以黑白灰为主,视野开阔,离远能瞧见颐和园全貌。


    付迦宜记得前几年程知阙跟她说过,自己小时候和程闻书住在颐和园周边的四合院里,他如今选这地方落脚,未尝不是在缅怀过去。


    折腾大半宿,沈铭玉进客房冲了个热水澡,洗去满身晦气,出来后,捂住胃部喊饿,请示程知阙,能不能叫个夜宵。


    付迦宜其实累得不行,很想回房休息,但这是别人地盘,她只能客随主便。


    叫外卖一来二去耗费太多时间,程知阙从冰箱里翻出几样食材,到开放式厨房备餐。


    付迦宜一时无所事事,挽起衣袖,泰然自若走过去,“我帮你吧,多少还能快点。”


    程知阙目光扫过她,浅薄一笑,“备料还会么。”


    付迦宜顿了顿,点头说会,但太久没做过,还是有些生疏。


    沈铭玉在不远处细瞧,无声看着这场点到即止的互动,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里面,旁人很难插手进去。


    过了会,两碗虾仁焗面被端出烤箱,芝士上面铺了全熟煎蛋。


    沈铭玉爱吃溏心蛋,可人饿极了哪还会挑食,用叉子卷起一坨面,不顾吃相,只想先满足食欲。


    程知阙没陪她们吃饭,先去露台抽了支烟,径自拐进书房,门虚掩着,缝隙透出冷调灯影。


    付迦宜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半个煎蛋,托腮看着对面的沈铭玉,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沈铭玉有些丧气地抓了抓头发,问她:“小宜,你说我平常是不是太为所欲为了?”


    付迦宜说:“怎么突然这么说?”


    “就觉得自己好像一无是处,每天只知道饱足思淫.欲,还动不动惹祸——你们都有正事做,只有我还处在不懂事的阶段。”


    付迦宜倒意外这些话能从沈铭玉嘴里讲出来,知道她真在反思,便安慰说:“其实我觉得,永远不懂事也挺好的,说明一直有亲人或朋友帮你遮风挡雨。很少有人能无忧无虑地只做自己。”


    沈铭玉一愣,“你不是在做自己吗?”


    付迦宜想了想说:“现在是这样,但以前不全是。有个人告诉过我,不需要一板一眼地活着,一切以自己的体感为主,怎么开心怎么来。”


    “那人是谁啊?”


    “像长辈又不是长辈,亦师亦友。是我很用心爱过的一个人。”


    沈铭玉原本还想进一步深挖八卦,奈何精力所剩不多,打了个哈欠,主动结束对话,回房补觉。


    付迦宜这会已经不困了,一个人静坐几分钟,盯着盘子里剩下的半个煎蛋,没由来地心乱如麻,到露台吹了会风。


    她站在他刚刚抽烟的位置,往下俯瞰。


    夜色由正浓过渡到肚白,街道烟火气弥散,这座城市惯是如此,总有人闻鸡起舞,为生活四处奔波。


    在外面站久了身体发冷,付迦宜刚回到屋里,碰到从书房出来的程知阙。


    他们同时问对方怎么还没睡,又同时泛起沉默。


    气氛倒不至于尴尬,可能因为太安静,甚至弥漫了无法形容的熨帖,一度叫人产生温馨的错觉。


    付迦宜轻声说:“抛开沈铭玉的关系,今晚还是想跟你说声谢谢。”


    程知阙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无照经营这事说大不大,代人谈谢就不必了。”


    “是我自己想谢你。”


    “那我接受。”


    付迦宜淡淡笑了一下,“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如果以后真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及时告诉我。”


    “我上次说过,没必要跟我算这么清。”


    “主要是我觉得,你不欠我什么。”


    程知阙低头看着她,语气带几分循循善诱的和缓:“即便接触再少,我和你终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你在北京举目无亲,遇到困难,我不会见死不救。”


    付迦宜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那晚她故意把话说绝,何尝没有钻牛角尖的嫌疑。


    就像上次他说的,他不是她仇人。他们之间正式谈过结束,可如果真细究起来,纠缠不清那段时间,早就盖过了欠或不欠本身。


    如果角色对换过来,她也会甘愿相助,不求任何回报。


    付迦宜只好说:“以后遇到困难我会想办法解决,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程知阙视线越过她,扫向放在沙发上的那条围巾,嘴角挂着轻佻的笑,说出的话却不乏认真:“在这里你可以仗势欺人,我还是会给你兜底。”


    付迦宜仰头对上他的眼睛,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之前两次都能在他车上安然熟睡。


    程知阙是她安全感的来源。


    无论过去多久,她总能对他产生心安理得的信赖,一丝一毫都撼动不得。


    第48章


    元旦过后, 沈庭安主动找程知阙喝过一次茶,那天杨自霖和发改委的二把手也在。


    将两人好生送走后,杨自霖一屁股坐回蒲团上, 饮尽杯里的白牡丹茶, 自顾自说:“你大哥也是为你的事业煞费苦心,这两年还真没少帮你牵线搭桥。”


    程知阙缓声说:“拿蛇拿七寸, 我这几年也没少帮他收拾烂摊子。”


    杨自霖笑说:“倒也是,你当初在他身上可下足了功夫。世上哪来那么多兄弟情,尤其像你们这种半路成家的, 关系到底差一层。”


    程知阙不置可否。


    包厢拉门敞开着, 杨自霖瞟一眼走廊贴着的“禁止吸烟”标识,大喇喇地点了支烟,吸一口说:“这项目眼瞅着板上钉钉了, 我们还去上海么?”


    程知阙说:“去还是得去, 走个过场。”


    “那行,我到时提前跟朋友打个招呼,正好趁机过去聚一聚。”


    杨自霖是程知阙发小, 和他一块在大院长大。七八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有次两人去水塘捉泥鳅,半截身子不小心陷进泥潭里,隔好几个小时才被巡逻的哨兵发现,把他们一同捞了出来。


    虽然时隔多年没联系, 但也算是过命的交情, 缘分续起来毫不费力。


    杨自霖突然想起什么,挤眉弄眼地笑说:“对了, 有件事儿。”


    程知阙今天心情不错,无所谓应承他那些不着调的话, “什么事?”


    “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堂妹?”


    “谁?”


    “微雯,就是爱慕你挺多年那个——她现在不是在上海就职么?我家老爷子去年把她调去文化局镀金来着,聊这事的时候你也在场,忘了?”


    “有点印象。”


    杨自霖一拍大腿,怂恿道:“要不把她喊出来一起吃个饭?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门当户对的把婚结了得了,管它爱不爱,先安稳下来再说。”


    程知阙笑了声,“合着你准备把你堂妹往火坑里推?”


    “怎么会?我费心促成一桩姻缘,这是在做好事,千古留名那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没兴趣。你不如把她介绍给别人,能省不少事。”


    “不是,兄弟,我早就想问你了。”杨自霖笑着打岔,“你老实告诉我,你他妈不会是喜欢男人吧?一点荤腥都不沾的?”


    程知阙懒得搭理他,呡一口温茶,抬眼往远看,凑巧瞧见眼熟的人。


    十几米开外,付迦宜那男朋友坐在靠窗位置,对面坐着穿羊绒裙的棕发女生,两人有说有笑,女生摊开手,要他给她看手相。


    程知阙淡淡瞥一眼,叫住正好路过的服务生,让人给那桌上一壶煮沸的普洱茶,再把他们的账单划过来,全部算他名下。


    杨自霖顺他的目光看过去,掸了掸烟灰,“认识啊?”


    程知阙说:“不算。提个醒而已。”


    杨自霖更纳闷了,“哪个不懂事的小辈还需要你亲自提醒?”


    程知阙没多言。


    那晚书房门没阖严,付迦宜对沈铭玉说的那些话他不是没听到,就是因为听到了,胸口像被灌了铅条,不断往下坠,迟迟没能疏通。


    他多少还是了解她,无论嘴硬或逞强起码有迹可循,可她真心说爱过,他反而无地自容。


    近乡情怯,如今能为她做的,也不过是些举手之劳的小事。


    包厢门被服务生拉上,隔绝了内外环境。


    杨自霖没太在意这段插曲,继续聊工作上的事,“对了,我前段时间看中一支大学生创业团队,搞智能机器人研发的,我瞅着可行,想投。”


    程知阙收回目光,说:“照你这种广撒网似的投法,不出三年,一定赔个底朝天。”


    杨自霖虚心求教:“这方面你是行家,有什么高见没?让兄弟喝点汤也行啊。”


    “有。医疗科技研发。新兴领域,可以着重看看。”


    “行,回头我叫助理搞个市场调研出来。”


    “别回头了,我这有现成的案例。”


    “你自己怎么不投?”


    程知阙睨他,似笑非笑,“我如果能出面,就不找你了。”


    杨自霖笑了,连“啧”两声,打趣道:“怎么着?不会是历史遗留了哪段情债,现在想借机弥补人家姑娘,又不方便在人面前刷脸,只能搞迂回战术?”


    程知阙没说话,微微挑起嘴角,有点像自嘲-


    自从住的那套房子被水淹了,没隔几天房东上门来找,付迦宜筋疲力尽地赔完礼,脑子里瞬间萌生出买房的想法。


    之前是她过于傲气了,人终究得向现实妥协,靠自己不如靠家里,也能少走几十年弯路。


    沈铭玉提议说,买房还要看楼盘盯装修,太麻烦了,不如我们直接搬进小叔在万柳的那套闲置房,多方便啊,离你单位也近。


    付迦宜无奈地说,那还是继续住这吧,等工作不忙了再研究买房的事。


    这段插曲就这么过去。


    星期一,付迦宜提前半小时到院里,把例会上要讲的模型研发稿件打印出来,用订书机订成厚厚一沓,放到会议桌上。


    梁思觉这两天有事请假,点名由她主持每周例会。


    部门三十多号人,论年龄和资历如何都轮不到她,付迦宜有意推辞,不是认为自己胜任不了,只是觉得梁思觉的做法有违人情世故。她被他推上去的同时,也成了众矢之的。


    但梁思觉坚持要这样做,知道他是好心,她没不知好歹,欣然答应了。


    整整两个多小时,付迦宜坐在投影仪对面的幕布旁边,讲得口干舌燥,开完例会,喝掉大半杯水,又去了趟洗手间。


    隔间外,两个同事站在洗手池边上,边补妆边闲聊,不顾忌讳,围绕她和梁思觉来回说个不停。


    付迦宜没急着出去,打算给她们留点面子。


    叫王静语的同事说:“不就拿下个专利许可合同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另一个同事说:“梁主任现在器重她,我瞧着升职加薪是迟早的事,估计比我们升得都快。”


    王静语冷嘲热讽:“我也是师父的学生,比她入职早得多,凭什么啊?”


    “先不说这个,你有人家有钱?你看看她平时背的什么包,穿的什么衣服。有些衣服连牌子都没有,一看就是私人订制,这是你我能比得了的?”


    “那又怎么样?没准是被老男人包……”


    话没说完,余光看到付迦宜从里面走出来,两人吓一跳,互相交换一眼,适时噤了声。


    付迦宜走到她们身旁,慢条斯理洗完手,离开洗手间,自始至终连眼神都没给一个。


    下午,实验室有几台机器运作异常,临时请专业师傅上门维修。


    大家平时都忙,有的需要经常出外勤,付迦宜所在组别好不容易凑齐人,正赶上开进度对接会,维修期间整个楼层需要断电,只得拎着笔记本电脑到楼下咖啡厅继续对接。


    没等到咖啡厅,收到程知阙发来的微信,简短一句话,问她单位地址。


    付迦宜停住脚步,回了个问号。


    程知阙隔几分钟回复,说上次签的合同里有份补充说明,法务部那边刚确认好,待会给她送去。


    以为他着人来送,付迦宜没太在意,直接分享了咖啡厅的定位。


    王静语跟她在同一组,两人平时难免有交集,此刻隔着一张玻璃桌,面对面坐着,付迦宜落落大方,时不时和王静语交流几句,礼数周到,眼神却泛冷。


    她原本就是那种清淩的妩媚长相,不笑时嘴角向下微抿,多少有唬人的气势。


    王静语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开完会,等众人走得差不多了,先发制人:“有什么想说的你就直说好了,别弄得大家都不舒服。”


    付迦宜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刚刚在座的好像除了你,没人觉得不舒服。而且我也没做别的,你心虚什么?”


    王静语提高音量:“我不就在洗手间跟人说了你几句,也不是多出格的话,难道我还说错了?”


    付迦宜平声说:“技不如人本身不丢脸,但你凭空造黄谣,真觉得自己没做错吗?”


    她平时懒得跟这些人计较,大多时候脾气还算不错,但不代表能随便任人宰割。


    付迦宜面带微笑,继续回怼道:“你确实说对了一半,我和梁主任关系好,我有钱,这都是事实,改变不了。有时间不如把精力用在正途上,少去乱嚼舌根。说实话,你这样真挺没品的。”


    不等王静语开口回应,付迦宜直接拎包走人。


    刚走到楼梯口,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的棕皮卡座上坐了个人,定睛细瞧,果真是程知阙。


    他今天穿得偏正式,像刚从什么庄重场合下来,一身黑色西装,领口别了枚胸针,格纹大衣搭在左手边。


    店里人很多,三三两两结伴相处,他安静坐在那,百无聊赖,漠然得像个特例。


    付迦宜缓步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看了眼桌上放冷的意式浓缩,隐有预感,但还是问了句:“什么时候到这的?”


    程知阙姿态闲散,答道:“一个小时前。看你在忙,就没过多打扰。”


    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付迦宜直言:“……我还以为你是在看我笑话。”


    “哪能。”程知阙轻笑,“刚进来就看你表情不对,留在这是想给你当后盾,以备不时之需。我如果真想看笑话,就不会等你这么久了。”


    付迦宜跟着笑了下,把锅甩给他,“是你说的,我在这座城市可以仗势欺人。”


    “嗯,做得不错。值得表扬。”


    时隔太久,又听到这种哄人一样的语气。


    付迦宜垂眼,盯着桌面绒布的细致纹路,思绪飘忽。


    程知阙问:“被造什么黄谣了?”


    付迦宜晃了晃神,如实说:“说我被老男人包养了。”


    “多老算老?三十多岁算吗?”


    “什么?”


    “我倒可以假装配合你辟谣。”


    话题开始往不太正常的趋势发展。


    付迦宜面上维持自若,将话题掰正:“一份补充文件也不是很重要,你怎么还亲自送过来了?”


    程知阙坦然扯谎:“正好路过这边。”


    一时无言。


    程知阙身体向后靠,没什么波澜地看着她,“你刚刚说,和谁关系好。”


    付迦宜反应两秒,“梁主任吗?他是我师父。”


    “待你好吗?”


    “很好,是我事业上的伯乐。”


    程知阙大概知道这人是谁,“我们应该见过。”


    付迦宜微怔,“什么时候?”


    “之前在餐馆游廊,不是他叫你过去?”


    付迦宜这才想起的确有过这么回事,“你记忆力还挺好的。”


    程知阙笑笑,“分人,也分事。”


    过了两三分钟,王静语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迈下楼,临走前不忘往他们这边多看两眼。


    付迦宜淡然地迎上目光,身正不怕影子斜,随她折腾。


    程知阙看着她,问:“下班了?”


    “嗯,今天不用加班。”


    “等等什么安排?”


    “……约了人吃晚饭。”


    被他一提醒,付迦宜差点忘了,今晚周怀净约她吃饭,说要介绍个人给她认识。


    正想着这事,周怀净的语音凑巧打进来,说十分钟后过去接她。


    付迦宜潜意识不太想让他们俩再碰见,等挂断电话,对程知阙说:“你车停哪了?我送你出去吧。”


    程知阙没接这话,无声看了她一会。


    付迦宜读不懂这记眼神背后的含义,背部稍微挺直,安静和他对视。


    半晌,程知阙无端笑出一声,笑意略带讽刺,“迦迦,我选择让步,可不是想看你和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


    第49章


    付迦宜没去赴周怀净的约, 临时被叫回院里加班。


    时过境迁,人的心境随阅历成长,最直观的感受是, 她懒得再较真, 不会执着追问对方所言所行究竟是什么意思,只会趋利避害地淡然一笑, 等他自行解释。


    程知阙似乎比她更沉得住气,没再说什么,拎起外套, 以参观的由头随她一同去研发部。


    付迦宜没阻拦, 一方面是工作原因,至于另一方面,既然决定试着正常跟他接触, 就更没有阻拦的必要。


    外来人员需要登记, 付迦宜站在保安室外,朝他摊开手,“身份证。我帮你登记。”


    程知阙挑了挑眉, 将证件递给她。


    乘电梯上楼时,付迦宜问他想参观哪。


    程知阙笑问:“你最近在做什么?”


    付迦宜想了想,笑说:“主要做试管婴儿使用的一体化仪器研发这个项目,自从拿下你们公司那份合同,还在同时跟进心脏起搏器的蓝牙芯片植入——我说得是不是有点晦涩难懂了?”


    “不会, 你继续说。”


    聊到工作, 她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眉眼稍稍弯起, 侃侃而谈,既自信又从容。


    程知阙喜欢看她这样。


    临近年关, 加班加点是常态,整栋楼灯火通明。


    付迦宜和他并肩穿过前台,边走边说:“前面有几间实验室,不太方便带你进去,其他地方可以随便参观。”


    过道的透明玻璃隔断贴了人员简介,程知阙大致扫一眼,“你们部门男女比例这么失调么?都快成和尚庙了。”


    付迦宜笑说:“我们这行的现状就是这样。好像跟‘工程师’这类头衔沾边的,大家都会第一时间想到男性从业者,已经形成了刻板印象,但实际上,女性照样能把这份工作做得很好。”


    程知阙嘴角弯起不咸不淡的弧度,褒扬道:“你已经很棒了。”


    知道他是真心夸赞,付迦宜还是没由来地恍惚一下。


    这话他从前说过很多次,每次都是在床上,前面还要故意加上让她羞耻的称呼,恶劣诱导,看她失控,让她无所适从。


    见她迟迟没作声,程知阙耐性十足问:“在想什么?”


    付迦宜抿了下唇,平静说:“在想晚饭吃什么。”


    从头走到尾,差不多逛完一遍,付迦宜带他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面没其他人,都去忙了。


    她打开电脑,把手头的要紧事先做完,得空去看,程知阙倚着桌沿,正摆弄手机,像在回复什么人的消息。


    过几分钟,付迦宜站起身,刚想送他下楼,听到他问:“你们这能直接把餐送上来吗?”


    “……只能放保安室。”她委婉地说,“你不忙吗?”


    “凑巧今天不是那么忙。”


    晚餐清淡,隔街一家老字号餐馆的特色菜系,外加一盅果酪,程知阙掀开砖红色雕花食盒,将瓷勺递给她。


    付迦宜右手不着痕迹悬在半空,很快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他对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了如指掌,连餐前习惯先吃两口水果的这些细节都清晰记得。


    饭后,付迦宜没问他准备什么时候走,自顾自继续忙工作,把前两天从医院那边反馈过来的数据录入电脑,法国那边的资方急着要看。


    注意力一旦集中,很容易忘记有旁人在场,程知阙也没打扰她,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把玩一枚金属质地的打火机,安静充当一个背景板。


    忙完差不多晚八点,原本还有别的活要收尾,付迦宜看一眼不远处的程知阙,杂念频生,没好意思再叫他等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研究院大楼。


    寒冬腊月可见度低,薄雾浓云,冷风不断往骨头缝里钻,付迦宜不太适应温差,猛地打个寒颤。


    程知阙拉她到马路内侧,用身体替她抵挡严寒。


    车子停候在对面,特意打了双闪,方便他们看清。


    付迦宜抢先说:“我走回去就行,没几步路,正好消化一下晚饭,就不用特意送我一趟了。”


    程知阙倒没坚持,忽说:“看你今晚没去赴约,也没不高兴。”


    付迦宜一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一顿饭而已,不去就不去了,有什么可不高兴?


    程知阙说:“喜新厌旧不止对物,也可以对人。”


    结合周怀净今晚找她吃饭的理由,付迦宜隐隐懂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被出轨了?”


    程知阙挑眼,没应声。


    “你多虑了。”付迦宜还是不太喜欢这种无形当中产生的误会,决定解释清楚,“周怀净不是我男朋友,他有没有发展对象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不是。”


    付迦宜怔然,眼里闪过意外。


    程知阙补充一句,“你想让我以为是,对我来说他就是。两者没什么区别。”


    付迦宜有理由怀疑,如果今晚她没解释,程知阙断不会把后面的话讲出来。


    她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低着头,看路灯底下两人相互交叠的影子,冷静地出声:“无论有没有区别,都不重要了。”


    程知阙笑了声,无端道出一句:“挺好的。”


    付迦宜抬头,“什么挺好的?”


    “没什么。”程知阙嘱咐,“早点回吧,外面冷。”


    付迦宜自是不会追问,“那我走了,你回去路上小心些。”


    程知阙“嗯”一声,看着她走远。


    外头有要下雪的趋势,最冷时分,颗粒卷进浮沉。


    程知阙没急着上车,倚靠车身,扫了眼车水马龙的金融街夜景,挑挑唇。


    不是挺好的-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付迦宜没和程知阙有过联系,听沈铭玉无意间提起,小叔最近事情比较多,忙得连好好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她听了之后没太大反应,不动声色聊起别的。


    自那次失约过后,周怀净又找她吃过一次饭,席间没旁人,他同她聊起沈铭玉的大学室友,付迦宜这才得知,那女生近期在追他,两人目前在尝试阶段,还没正式在一起。


    付迦宜笑说挺好的,这句话刚落地,转念想起那晚程知阙也说过同样的话。


    饭吃到最后,周怀净用手机看北京往返巴黎的航班,要订机票,问她跟不跟他一起回去。


    付迦宜托腮说:“我年前年后加起来只放两周假,期间还要值班,脱不开身,估计今年没法回了。”


    周怀净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为了一份月薪不够买个包的工作拼尽全力,何必呢。不如像我一样,当个游手好闲的富三代。”


    付迦宜笑出声,“人跟人的追求不一样,这世上有太多东西比钱有意义。”


    周怀净顺着她的话笑说,“好好好,你是个有追求的富三代。”


    腊月二十八,时差颠倒的沈铭玉早早起床,收拾完行头,回老宅那边准备过年。


    吃过早餐,付迦宜去了趟健身房,回来睡了一觉,傍晚到院里值班。


    夜深人静,叶禧一个视频通话打过来。


    巴黎那边下午三点多,青霄白日,阳光晃得刺眼。


    付迦宜揉几下发酸的脖颈,看着屏幕内的背景,笑问,“你这是在学校吗?”


    叶禧朗声说:“嗯,刚从托马斯教授的办公室出来——你不知道我导师有多龟毛,只要在论文里发现一个小错处,就能抓着我训话四十分钟。”


    叶禧本科毕业后,直接留校读研,学的传媒经营管理,今年下半年毕业。


    听她抱怨一会,付迦宜说:“不打算读博了吗?”


    叶禧说:“不了,在学校真待够了,我更想赶紧步入社会,赚得盆满钵满才是硬道理。”


    “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突然想起什么,叶禧说:“对了小宜,我要跟你说件事。”


    “嗯?”


    “等把学校的事处理完,我打算去北京找工作,到时我们就可以天天见面了。”


    付迦宜讶然:“这事我大哥知道吗?”


    叶禧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总之就这么定了,我不会再改主意。”


    结束通话,付迦宜心生疑惑,想联系付迎昌,想想还是算了。


    感情的事冷暖自知,旁人即便出手干预,也是治标不治本。


    其实第一次发现他们之间有苗头,还是大二那年夏天。


    付迦宜去公寓找叶禧,敲门迟迟未开,以为出了什么事,便翻出备用钥匙,直接进门。


    卧室窗帘紧闭,叶禧靠坐在床头发呆,身上只穿了件白色吊带睡裙,头发凌乱。床单一片狼藉,空气中有股浑浊气息,她不是没经历过这事,看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地毯上放着付迎昌一直戴在手上的那枚婚戒,和一件褶皱的衬衫,付迦宜瞬间明白过来。


    叶禧顺她的目光望去,无力狡辩,只说了句对不起,不该瞒你这么久。


    付迦宜想过直接甩手走人,最终还是留下来,和叶禧彻夜长谈。


    那晚叶禧抱着她哭,眼泪止不住地流,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跟她聊起付迎昌——他可以像养只小猫小鸟一样,把一个人养在身边,时不时给死气沉沉的人生找点乐趣,可乐善好施到底不是爱,他冷心冷肺,哪来的爱。


    这些年,付迦宜从没劝过叶禧主动离开付迎昌。


    她太清楚叶禧的每一分快乐和痛苦都源自他,根深蒂固,拔除不掉。


    后半夜断断续续睡了两三个小时,隔天清早,付迦宜跟同事交完班,乘电梯下楼的空隙,点开外送软件,准备采购些年货,一个人过年。


    沈铭玉原本要留下一起过除夕,知道她家里人多事多,付迦宜婉拒了,说自己可以。


    或许自小在国外长大的缘故,春节对付迦宜来说没太多实感,怎样都是照常一天。


    年货没来得及下单,付迦宜将手机揣回兜里,定在原地,离远瞧见等在院门口的程知阙。


    白雪清寂,他混迹其中,长身玉立,赫然在目的惹眼。


    和叶禧谈心那天晚上,聊到最后,叶禧抽泣着问,同样都是隐瞒,为什么你能这么轻易地原谅我,却一直不肯原谅他。


    付迦宜当时没回答,但心里不是没闪过答案。


    两个人由在一起到和平分开,一路穷极,各有立场,信任危机归根结底是道无解题,各奔东西是最好的交卷方式,无关原谅。


    自始至终,他们之间只有丝来线去的绞缠,从没有过原不原谅这一说。


    用来衔接的线断了也就断了,无从粘起。


    程知阙目光投向这边,朝她走过来,笑说:“杵在这做什么?不冷?”


    付迦宜凝神,“你怎么过来了?”


    “来当面邀请。”


    “什么邀请?”


    程知阙不答反问:“你先跟我说说,你这两天有什么打算。”


    “正常过。先好好睡一觉,然后叫家政来打扫房间。”


    “一个人?”


    “……嗯。”


    程知阙轻笑一声,商量:“走么。”


    “去哪?”


    “回老宅过年。”程知阙看着她,目光专注,“沈铭玉不放心你一个人。我也是。”


    第50章


    付迦宜愣怔住, 隔十几秒才开口:“程知阙,你认真的吗?”


    程知阙微微扬了下眉,“我看着像在开玩笑?”


    付迦宜正要说些什么, 瞧见沈铭玉从车上下来, 朝她招了招手,喊道:“小宜, 这里!”


    付迦宜回以一笑,视线转过来,重新看向程知阙, 他眼里有不动声色的笑意, 耐心等她做抉择。


    几分钟后,他们一同上了车。


    知道他是好意,付迦宜还是有种不太自在的仓惶感。


    程知阙或许料定了她不会拒绝特意来接人的沈铭玉, 连请她过去的理由都搬得合情合理。


    她更看重友情, 也的的确确吃这套。


    老宅叫锦园,是处红墙琉璃瓦的四合院,毗邻北海公园, 在西城二环里。


    路上,付迦宜听沈铭玉叽叽喳喳地介绍,说这地方以前是皇家园林的一部分,周围不对外开放,路过正门那道关卡得查验证件, 有次她忘了带身份证, 愣是被关在外面,跟眼熟的工作人员刷脸都进不去, 差点没被活活气晕过去。


    围墙高耸斑驳,盖过了那处私人住宅, 进门前,付迦宜拉住沈铭玉,再三确定:“真的不需要备些礼品之类的吗?空手上门,这样好吗?”


    “你是我的朋友,是我请来的客人——座上宾诶,招待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让你破费?”沈铭玉叫她安心,笑说,“不过有一说一,小宜,虽然你没在国内出生,但这点礼尚往来的风气是一点也没落下。”


    付迦宜笑了声,“就算没吃过猪肉,起码也见过猪跑。”


    当初程知阙身上那些人情世故被她学得淋漓尽致,拿来走过场没有任何问题。


    程知阙走在她们身后,扫了眼桥面薄薄一层冰,缓声提醒道:“看底下的路。”


    沈铭玉忙扶住付迦宜的胳膊,兴致十足地说:“晚点我带你去附近逛逛,前面有条河,凿个冰窟窿出来能钓鱼——不过我估计你不会喜欢做这么无聊的事。”


    付迦宜无端晃了晃神,微微一笑,“我的确不怎么喜欢钓鱼。”


    腊月二十九这天,除了沈铭玉的二叔沈庭宇一家,其余人都到齐了。


    进到堂厅,付迦宜没跟程知阙打过照面,被沈铭玉拉到里屋,先去见太爷爷沈仲云,又去见她爷爷和爸妈,一来二去折腾下来,已经到了晌午开餐时间。


    席间,听说她是付文声的孙女,从前又是程知阙的学生,沈仲云将常年佩在手上的石青嵌珠的玉扳指拿下来,送她作见面礼。


    知道这东西无法用钱衡量,付迦宜不好意思收,下意识将求救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程知阙。


    程知阙笑笑,叫她安心收着。


    餐后,沈铭玉被沈庭安叫去,临走前,将付迦宜安置到偏殿歇息,说会尽快回来。


    付迦宜在沙发上坐了会,有点犯困,趁四下无人,站起来拉抻身体,想借机清醒一下。


    程知阙进来寻人,刚好瞧见她这动作,针织薄毛衣被阳光衬得几近透明,露出腰线的纤瘦弧度。


    付迦宜生生顿了下,收回手,看着他泰然自若地坐到旁边的位置,身体往前倾,拿起摆在瓷盘里的一颗水果糖,不紧不慢拆开包装。


    程知阙说:“沈铭玉一时半会回不来,怕你无聊,我来陪你待会。”


    付迦宜跟着坐下来,“还好,没觉得有多无聊——她又被她爸爸训话了吗?”


    “嗯,有些糊涂事瞒不过,迟早要被发现。”


    想起饭桌上沈庭安不怒自威的样子,付迦宜不由替沈铭玉捏一把汗。


    程知阙问她:“看你刚刚没怎么动筷,不合胃口?”


    付迦宜如实说:“没,挺好吃的,主要是被安排到主桌,不太适应。”


    程知阙笑了声,“什么时候胆子变这么小了?”


    “不是胆子大小的问题……毕竟外人的身份摆在那,坐在那位置,有点受宠若惊。”


    程知阙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加深笑意,“如果你想换个身份,我倒是不介意。”


    付迦宜瞪他,没接这话。


    没了刚重逢时那层生份的隔膜,他懒得再端着,似乎又变回了原来的程知阙,百无禁忌,讲话谩不经意,有彻底放开的趋势。


    两人并排坐着,离得不远不近,付迦宜掌心抵住柔软的布帛面料,跟他隔开一小段距离。


    难得见她露出这么鲜活的表情,程知阙稍微侧歪着身体,观察片刻,叉起一颗草莓递过去,“年前这两天晚上开餐晚,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省得到时饿。”


    付迦宜没接,偏头看向他,欲言又止。


    程知阙笑问:“怎么了?喂你?”


    正僵持着,房门被人推开,五六岁的小女孩气喘吁吁跑进来,嘴里含一根棒棒糖,对着程知阙口齿不清地喊了声“小叔”,加快脚步踉跄过来,一头扑进他怀里。


    程知阙被撞得向后靠,抱她到腿上坐,顺便摘掉了小姑娘脖子上的围巾。


    付迦宜这才得知,这小孩是沈庭宇的二女儿,叫沈铭琦。他们一家人刚赶到老宅这边。


    之前听沈铭玉说过,程知阙很招小辈们喜欢,原本没太大实感,此刻亲眼所见,心脏像被温水包裹住,形容不出的柔软。


    沈铭琦搂着程知阙的脖颈,看着一旁的付迦宜,眨了眨眼,“小叔,这是小婶婶吗?”


    付迦宜眉心一跳,以为他会掰正这句童言无忌的话。


    程知阙不急澄清,顺势往下问:“怎么这么认为?”


    沈铭琦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你们刚刚是贴在一起的!”


    程知阙低笑一声,揉揉她的脑袋,“有吗?你看错了。”


    过了会,沈铭琦把棒棒糖给了程知阙,自顾自往下爬,被保姆带到隔间玩。


    偏殿只剩他们两个人。


    屋里摆的都是上了年代的漆面黄花梨家具,空气中有股泛沉的木质调。


    程知阙今天穿了件宽松白衬衫,领口蕾丝镂空设计,这元素搭配在他身上并不觉得有多女性化,反而别有一种味道。


    付迦宜瞧着他指间夹带的那根草莓牛奶味的棒棒糖,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程知阙单手撑着太阳穴,懒散看她一眼,提议说:“出去走走?”


    闲着也是闲着,怎样都是打发时间,付迦宜没拒绝。


    付迦宜随他出了宅邸,穿过那座拱形桥,沿河边遛弯。


    皇城内的四合院和寻常胡同口的不太相同,更显心惊肉跳的肃穆,建筑物顶端挂了红灯笼,张灯结彩,比外面更有年味。


    付迦宜听着脚踩在雪面的嘎吱声,对他说:“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寻常百姓家尚且还有几本难念的经书,更别提这种大隐隐于市的人家,人多眼杂,实力难测。


    她不久前见过沈照清,大概能联想到他们父子为什么闹这么僵——把工作中的绝对领导地位放到生活中,任谁面对这样的人都会感到窒息。


    知道她指的哪方面,程知阙说:“谋划着过。这世上这么多人,谁不是在为自己潜心打算。”


    他没隐瞒,每一分算计和贪婪都袒露在她面前。


    他从来都不是一心向善的好人。


    付迦宜放空自己,轻声问:“那你过得开心吗?”


    程知阙坦言:“比起我开不开心,我其实更希望你能开心些。”


    “我还挺开心的。”


    “我知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程知阙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忽然笑起来,“大概能想象得到。”


    不知不觉走到对岸。


    这条河并不长,冰冻三尺,一眼望到头。


    几个表亲家的孩子围在河中间,用工具凿冰,边上放着垂钓工具。


    程知阙停下来,低头看她,“问你个问题。”


    “什么?”


    “真不喜欢钓鱼了?”-


    付迦宜其实没想到,看起来似是而非的一大家子人,一起过年也会这么热闹。


    除夕夜,台上余音袅袅,几十号人待在偌大宴会厅看戏,等着吃年夜饭。


    几个跟程知阙关系好的小辈过来讨红包,程知阙毫不吝啬,来一个给一个。


    付迦宜得空扫一眼红包厚度,心里感叹他的大方程度还真是无人能及,撒起钱来一点也不手软。


    吃完年夜饭,付迦宜入乡随俗,零点前一直在守岁,中途实在困得不行,套件外套,去外面逛了一圈,等稍微清醒些,原路返回。


    程知阙站在门檐底下的台阶上,像是专门在等她。


    等她靠近些,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给你留了一个。”


    付迦宜笑了笑,“我早就已经过了收红包的年龄。”


    “沈铭玉都能收,自然也不会差了你的。”


    “你是她叔叔,不是我叔叔。”


    程知阙笑得无辜,刻意放慢语速,“我也不是很想当你叔叔,差辈了不是?”


    不远处三五个年轻人在堆雪人,时不时望向他们这边,目光探究。


    付迦宜转过身,背对那些人,接过他手里的红包,往前迈出半步,将东西原封不动装进他口袋。


    她只想赶紧速战速决,可这动作反而平添几分暧昧不清。


    程知阙垂了垂眼,盯她颈侧那块净白皮肤。


    她身上有股中性调的馨香,不同于前些年用过的花果调的香水。


    时移世易,外貌在变,味道在变,本能的生理反应却难以改变。


    她靠近他时,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手指,耳廓微微泛红,跟以往相比没有任何不同。


    落地窗边上架一台巨型中式实木座钟,坐北朝南,悬浮钟摆左右摇晃,分秒必争。


    零点将过,程知阙温和地喊她:“迦迦。”


    付迦宜仍不太适应这称呼,但也没说什么别的话,稍微仰起头,安静等他后话。


    其实这一秒,她不是不好奇他接下来的言行举止。


    数九寒天,渴望温暖是还淳返朴的本能,抛开盘算,人总该眷恋点脚踏实地的余温。


    程知阙抬起手,捋顺缠在她颈间的一头长发,温热指节贴近她发凉的皮肤,低声说:“新年快乐。”-


    程知阙送她的那份红包她没要,但隔几天还是以另一种形式纳为己有。


    初三,从锦园离开当天,付迦宜没急着回住处,和程知阙去见了他的几个朋友。


    见面才知道,这些人都是他发小,有的中间差不多隔了十几年没见,感情依旧维系得不错。


    聚会地点在西三环的一幢独栋洋楼,来的人不多,男女都有,彼此熟悉得推心置腹。


    他们这群人打发时间的方式大差不差,无非是喝酒打牌,要么就是骰子的各种极端玩法。


    来北京前,付迦宜只偶尔玩一玩这些,不算精炼,自从认识沈铭玉,不知不觉精通了很多游戏,但依旧不是很热衷。


    牌局很快组起来,程知阙问她会不会玩。


    付迦宜没把话说满,只说不是特别会。


    程知阙笑说:“想玩吗?你顶我的位置。”


    “那你做什么?”


    “给你当军师。”程知阙说,“放心玩,输了算我的,赢了全是你的。”


    周围几个人一直在明里暗里观察她,付迦宜没扭捏,硬着头皮坐上去。


    程知阙扯把椅子过来,坐在她斜后方,帮她理好筹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洗牌。


    桌上其他三个都是男人,许是看程知阙的面子,虽然不知道她身份,依旧待她过分热络。


    杨自霖在对面坐着,故意没问程知阙,笑着套她的话:“姑娘,你和老程什么关系啊?”


    付迦宜不卑不亢地笑说:“师生关系。”


    杨自霖跟其他人交换一个眼神,了然地笑笑。


    他们这圈子奇葩事太多,别说把各式花样放到台面上聊,就算真的舞刀弄枪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翻来覆去就那么些人和事,见得多了,习以为常罢了。


    付迦宜已经过了不谙世事的阶段,大概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缓缓补充一句:“他真是我老师,是我在巴黎时候的家教。”


    这话是正经话,众人听了反倒惊讶得不行。


    知道程知阙之前的确有过一个学生,突然对上号,杨自霖立马来了兴致,忍不住调侃他:“可真有你的,把学生往赌桌上带。”


    程知阙不达眼底地笑笑,没搭腔,由她怎么定义这段关系。


    付迦宜平常牌技一般,主要是懒得算牌,输赢都无所谓,但今天不一样,她用的是程知阙的筹码,即便是输,起码要输得心安理得。


    她提起几分认真的态度,稍稍坐直身体,好好打牌。


    杨自霖他们开始还有意让着她,玩到一半发现小姑娘技术了得,觉得挺有意思,秉着不辜负牌友的态度,也跟着认真起来。


    中途有一局,付迦宜有些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攒清一色,问程知阙的意见。


    程知阙原本还在充当甩手掌柜,双腿交叠,坐在那喝茶,听见她问,大致扫一眼牌局,用眼神示意:“打那张。”


    付迦宜不太确定,指向右数第二张,“这张吗?”


    程知阙没说话,右手包住她手背,带着她把旁边那张牌推出去。


    这局她赢了,大满贯。


    瞧着堆成一摞的筹码,付迦宜分了下神,后面再没集中过注意力,把前面赢的这些输了回去。


    下半场程知阙没在,临时出去接电话,处理工作上的事。


    付迦宜边打牌边听他们聊限制级八卦——刚从某管理院退下来那位,家里红旗不倒,把外面的彩旗接回家,正宫和侧室住在同一屋檐下,每天都是一出新鲜闹剧。


    她发现,男人一旦八卦起来,一个人甚至能代替一整版娱乐新闻。


    没过多久,程知阙回来了。


    杨自霖把自己的位置空出来给他,起身去上洗手间,顺便出去透口气。


    坐在对面的人突然变成程知阙,付迦宜时不时跟他对上视线,等反应过来时,后知后觉发现他在放水,喂牌喂得不留痕迹,摆明了要她赢,多少有哄人开心的意思。


    牌局结束,她一家赢,其余三家输。


    程知阙问她要不要把筹码兑了。


    付迦宜思索几秒,说:“兑一点吧,当意思一下了。”来都来了,什么都不兑,太客套反而不好。


    临离开前,付迦宜将现金揣进包里,粗略摸了下厚度,跟那晚程知阙给她的红包数目差不多。


    阴差阳错,这笔钱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她这里。


    吃过饭,程知阙开车送她回去。


    付迦宜坐在副驾,想到牌桌上他们一群大男人聊八卦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一声。


    程知阙抽空看她一眼,“看来今天玩得还算开心。”


    付迦宜敛了敛笑意,“也还好。”


    程知阙突然提及:“以后少跟沈铭玉接触,容易被带坏。”


    付迦宜觉得他不讲理,笑说:“我们住在一起,朝夕相处,怎么少接触啊?”


    “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住?”


    猜到沈铭玉可能跟他提过这事,付迦宜说:“找房子搬家的事以后再说吧,目前没什么精力。”


    程知阙没说什么。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小区门口。


    下车前,付迦宜说:“谢谢你这几天的招待,我上去了。”


    程知阙笑了声,“不请我上去坐坐?”


    “房间很乱,不太方便。”


    程知阙没戳穿她,似笑非笑:“那行,等你什么时候方便了,我再上去讨杯茶喝。”


    付迦宜手指绞了下安全带,没说好不好,“走了。”


    程知阙及时叫住她,笑问:“不准备说点别的?”


    “你想听什么话?”


    “比如,路上小心之类。”


    付迦宜扯唇一笑,换成别的说辞:“一路平安。”-


    这个春节就这么过去。


    年后复工第二天,付迦宜收到出差通知,要去上海的科研机构参加一个交流会。


    这种形式上的走过场任务一般没人愿意接,舟车劳顿不说,还吃力不讨好,参会期间需要每天上交一份两千多字的日报。


    付迦宜之所以愿意去,也是出于人情世故——不能什么好事全被她一个人占了,有些力所能及的事该出面还是要出面。


    出差当天,沈铭玉正好要出门,找到停在车库那辆红色小跑,随意掸了掸上面积攒了两个多月的灰尘,开车送她去机场。


    沈铭玉车技极差,跟她比有过之无不及,一路减速慢行,好不容易把车开到目的地,险些误机。


    几个小时后,付迦宜前脚落地虹桥机场,后脚收到程知阙发来的微信消息。


    他也在上海,派了车送她去酒店。


    起初两天,各自忙各自的事,没有任何联络,直到第三天傍晚,程知阙问她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杨自霖也在。


    付迦宜正赶上生理期,身体不太舒服,本来不打算去,想着怎样都要吃饭,索性答应了。


    她没化妆,随便套了件开衫搭牛仔裤,穿上过膝的绑带黑靴,拎着外套和包直接出门,到楼下跟程知阙汇合。


    到了地方才发现,来吃饭的不止有杨自霖,还有一个年轻女人,长发堪堪过肩,皮肤很白,风情万种。


    杨自霖没提前打招呼,私自叫了堂妹杨微雯过来,有意替他们俩牵上这条红线。


    程知阙看在眼里,面上没什么反应,帮付迦宜拉开座椅,问她想吃些什么。


    付迦宜说随便,吃什么都可以。


    杨自霖和杨微雯都是健谈的性格,吃饭时并不会冷场,付迦宜原本还不明白今晚究竟是什么局,瞧见杨微雯看程知阙的眼神,大概明白了。


    杨自霖不知道她和程知阙以前是什么关系,自然觉得有她在场无伤大雅,没准还能当个助攻。


    付迦宜全程没怎么开口,默默喝完小半碗玉米羹。


    看着她的状态,程知阙说:“身体不舒服?”


    付迦宜点点头,“有一点。”


    他将她面前那杯调酒换成温水,“改天再喝酒,今晚先别碰了。”


    付迦宜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从开始到现在,无论人前人后,程知阙在用餐时总是对她百般照顾。


    他将剔好的鱼肉端到她面前,时不时回应一句杨微雯的问话,礼数周全,面色偏淡,给足了杨自霖面子。


    过了会,程知阙去洗手间。


    杨微雯终于找到机会,友善地笑了笑,问付迦宜:“我之前听人说过关于他的八卦——他前几年在国外交过不少女朋友,这是真的吗?”


    付迦宜淡声说:“据我所知不是真的,他应该只交过一任。”


    “真的啊?”杨微雯感慨道,“我瞧着他还挺会的,给人的感觉就很风流。”


    付迦宜没接话,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汤匙。


    杨微雯又说:“这种很懂女人需求的男人真难得,简直不要太有魅力,可我就怕他对谁都这样,那岂不是无一例外?”


    这顿饭吃得不上不下,回酒店的路上,付迦宜闭眼假寐,中途接到同事打来的电话,跟她聊起工作上的事,说心脏起搏器的蓝牙低耗测试出了状况,找不到问题源头。


    她人在上海,没法及时解决突发状况,正想打电话给梁思觉,听到程知阙问:“蓝牙芯片植入前,做校准匹配了吗?”


    付迦宜一愣,“做过几次,没出什么问题。”


    “几次不够,数据调整一次需要校准一次。”


    “那现在怎么办?”


    “晚点叫庄宁找个技术部门的人过去,帮你们看看。”


    “……好,谢谢。”


    程知阙将车子拐进酒店的地下车库,问道:“你们的研发过程是不是需要保密?”


    “嗯,需要。”


    “回头我亲自跟技术部的人说,或者让他们签一份保密协议。”


    “没关系,这事不急。我相信你,自然也相信他们。”


    程知阙动作一顿,“相信我?”


    “……为什么不信?”


    车子停在车位上,顶灯没开。


    付迦宜摸黑去拿放在储物格上的拎包,被程知阙拦住。


    周遭昏暗,他攥住她的手腕,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感受脉搏深处由缓到急的跳动。


    他的强势一如既往,没了遮掩,一点点抽丝剥茧,淋漓尽致地发挥本质。


    一切发生得突然,付迦宜窝在逼仄的角落,放缓呼吸,下意识想挣脱,反被攥得更紧。


    她故意不讲话,由他这样,无声同他对峙。


    程知阙扯过安全带,帮她解开。


    “咔哒”一声,胸前没了束缚,付迦宜松一口气的同时,充分感受到他的逼近,连同呼吸也在相互勾缠。


    车厢狭窄,没留给她后退的余地。


    程知阙手心滑过她的腰侧,支在座椅靠背上,似是叹息一声,哑声问:“为什么还愿意信我?”


    这种被虚圈进怀里的姿势禁锢感十足,付迦宜无意识动了动手指,碰到冰凉的安全带卡扣,冷热交加的触感一阵胜过一阵,叫人瞬间理出头绪。


    有辆车驶过来,车灯从眼前闪过,她主动和程知阙对视,看清他的面容、眼神和每个微表情。


    好像从未有过这么冷静的时刻,冷静到即使被逼上梁山,还能凭直觉权衡利弊。


    半晌,付迦宜干涩地眨眼,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下。


    力气不大,但他们似乎都清楚,这是她权衡完利弊,做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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