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夜》 1、第 1 章 《弥生夜》 文/澄昔 2024年6月2日,雨水之盈 - 2012年初春,付迦宜第一次到勃艮第,为自小照顾她长大的保姆阿伊莎下葬一事。 清早下过雨,石灰质黏土铺在地面,空气中混有雨后沥青的苦涩味道,闻起来异常刺鼻。 七八辆车沿打滑的柏油路行驶,停在墓园正门。后半程颠簸,付迦宜有些头晕,刚迈下车,胳膊被人轻轻挽住。 她转过头,对上好友叶禧红肿的一双眼睛。 叶禧是阿伊莎的养女,提前赶来筹备祷告仪式,在这留宿了一晚——阿伊莎是教徒,生前指明要葬在这家墓园。 见到付迦宜,叶禧鼻子一酸,再没了往日风风火火的做派,嗡着嗓子喊她:“小宜……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了。” 付迦宜出声安慰两句,轻抚她发凉的手背,语调柔和:“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叶禧吸了吸鼻子,“暂时还没想好,先回老房子那边整理完遗物再说。我和妈妈这些年一直借住在你家,不常回来,也是时候过去一趟了。” 付迦宜了然,“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明后天差不多。” “到时我陪你一起。” 叶禧没拒绝这份好意,想到付迦宜的处境,有些犹豫,“有你陪着当然好,只是……这事是不是需要征得你家人的同意?” 知道付迦宜平时家教有多严格,也知道她跟家里不温不火的关系,叶禧自然不想她因为自己平白无故浪费太多口舌。 付迦宜微微一笑,“应该需要吧,不过我早就已经习惯事事报备了。” 正说着话,西装革履的男人从打头阵那辆车上下来,视线扫向她们,极淡的一眼,不怒自威。 两人适时噤声,挪步过去,主动打了声招呼。 今日来吊唁的不只有付迦宜,还有兄长付迎昌和各大主流媒体。 付家四代传承,尤其重视门面,像这种零成本宣扬人文主义关怀的事自然要被单拎出来做文章。 付迎昌和阿伊莎非亲非故,实际只大致走个过场,对外立好年轻华裔企业家的亲民人设即可。 一群人浩浩荡荡,被迎进门,绕到紫杉区第19号小径,站在阿伊莎的墓碑前惺惺作态。 相机闪光灯刺得人眼晕,付迦宜压住心底那股焦躁情绪,稍微侧过身,避开灯源,盯着埋在土壤里的橄榄木十字架走神。 她抬了抬眼,往旁边看,注意到靠过道位置同样立了块黑色墓碑,无名无姓,墓志铭一片空白,只镶了张泛旧的照片——是个亚洲女人,大概四十岁出头,慈眉善目,表情祥和。 周围被清扫得很干净,台阶上放了束铃兰花,没有凋零的迹象,应该是不久前有人来探望过。 左右不过两平米的占地,看起来过于萧条,倒显得和别处格格不入。 拍摄完新闻素材,记者们随付迎昌离开,前往教堂为死者做祷告,顺便到下一场地取景。 付迦宜不急过去,跟队伍拉开一小段距离。 叶禧转头看她一眼,“小宜,怎么了?” 付迦宜声音很轻,“抱歉,这么重要的日子被我家人拿来作秀。” “我能理解,毕竟付先生替我买下了墓地的永久使用权。”叶禧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中国不是有句古话?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道理我都懂,真的。我们都不要有太多负担。” 到了教堂,两人先去里屋见了神甫,大致筛一遍祷告流程。 仪式一直持续到下午,付迎昌时间宝贵,不准备久留,带上司机先走。 付迦宜破天荒主动跟过去,送他到门口,礼貌性地直奔主题:“大哥,我想在勃艮第多留几天。” 付迎昌坐在车里,面色平静,分辨不出喜怒,“爸知道吗?” 付迦宜隔几秒才应声:“不知道。” “下周爸过生日,你知道事情轻重。” 听出这是拒绝的话术,付迦宜难得违背兄长意愿,试图同他商量:“距离下周还有五天时间,我一定提前赶回去,保证不出纰漏,可以吗?” 空气安静了几秒。 付迎昌手搭窗沿,目光落在这个小自己十五岁的妹妹身上。 三月尚且料峭,她穿黑色盘扣外套,体态纤瘦,裸露在外的手背少有血色,鬓角两缕长发缠在脑后,被飘带固定住。 穿着打扮乖巧得体,投来的眼神带几分倔强,有隐隐的对峙意味。 付迎昌低头扫了眼腕表,无心继续这话题,言简意赅地交代:“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付迦宜无声吐出一口气,轻轻点头,等车尾消失在拐角处,原路返回。 小径两侧栽了几棵椴树,起一阵风,付迦宜路过,看到靠过道那块无名碑上的照片,脚步一顿,捡起台阶上的垃圾,将被吹倒的铃兰花束摆正,这才朝教堂方向走。 石子路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有道颀长身影碰巧在这时迎面走来。 头顶光源被挡住,她第一眼瞧见对方的喉结,皮肤接近羸弱的白,颈侧有颗浅褐色小痣。 付迦宜很快低下头,没细看,想往旁边挪。 男人先她一步,脚踩在草丛边缘,让出过道位置。 她顿了顿,用法语低声道出一句“谢谢”,径直迈过去。 头顶传来飘忽的一句:“没事。” 标准的法语,声线偏木质调的浮沉,像刚刚刮过的那缕风。 付迦宜几乎想也没想,下意识回头看。 男人快要走远,单单一个背影,黑色冲锋衣工整平坦,身形清拔,戴腕表的左手拿一把折叠伞。 似乎光凭音色和背影就能轻易给人留有印象。 这段插曲很快过去。 仪式结束,神甫带她们去找墓园的负责人,聊捐赠修葺费的事,随行的还有付迎昌的律师和两个秘书。 事无巨细地聊到最后已经临近傍晚,外面又下起雨。 剩一些细枝末节的合同条款需要确认,不用她们在场。临走前,想起什么,付迦宜向负责人打听那块无名碑的情况,没得到有用信息,也就放弃追问,请他在第19号小径种一排铃兰花。 负责人是个微胖的中年白人,满脸堆笑,没问原因,答应得很爽快。 两人从里面出来,在门口的棚檐底下等雨停。 叶禧问:“你认识无名碑的主人吗?” “不认识。”付迦宜摇头,“只是猜到她可能也是中国人,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叶禧不再说什么,理解了她的做法。 她们从小一块长大,在七八岁的年纪一起上完了汉语私教课,即便从没回过国,但都对落叶归根有很深的执念。 华人葬在异国他乡,墓志铭没有落款,从某种程度来讲,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过了片刻,雨势渐大,在地面砸出水洼。 叶禧随手摸了下衣服口袋,突然低呼一声,“糟了,我好像把钢笔落在屋子里了。” 付迦宜看她,“卢卡斯送给你的那支吗?”卢卡斯是叶禧在学校新交的男朋友。 “嗯,刚刚被我拿来签字了。” “去里面找找,肯定还在的。” “那你在这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就回来。” “好。” 付迦宜体弱,叶禧担心她长时间在外吹冷空气身体会遭不住,将自己的外套脱掉,给她披上,简单嘱咐一句,跑向楼梯口。 雨点打斜潲进来,付迦宜裹紧身上这件衣服,背过身,面向落地窗。 走廊的声控灯亮起,光照在玻璃表面,映出一道影子,轮廓没那么分明,但能瞧出个大概。 没料到这附近还有人,她愣了两秒,先用余光打量,然后扭头往旁边看。 不算熟悉的男人站在凉亭里抽烟,旁边立了盏路灯,指间光点在夜色中忽明忽灭。 隔道雨雾,这次不是背影,她终于能看清他的五官。 过分养眼的亚洲面孔,气质斐然,让人想到崖柏混合雨后青苔的意象,有不知名的清颓感。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和叶禧刚刚聊得投入,都没注意到。 察觉有人在看,男人不动声色地掀了掀眼皮,目光穿过层层烟雾,捕捉到她的探究。 来不及躲闪,付迦宜呼吸一下放缓。 她看到他熄了烟,走向这边,在距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男人个子很高,她踩着两节台阶,刚好和他平视。 他看着她,用中文问:“没带伞?” 付迦宜微顿,轻轻“嗯”一声,抿了抿唇,想说雨很快就停了。 递来的黑色雨伞使她止住话匣。 男人说:“先用我的。雨暂时不会停。” 平静的口吻,雨声潇潇,和白噪音一起充斥耳膜。 付迦宜此刻的第一想法是,他讲中文跟讲法语完全不一样,一种谩不经意的轻佻,但完全不会惹人反感。 没时间思考太多,她鬼使神差地接过。 指腹不小心碰到他沾了雨水的手心,蜻蜓点水,触感丝丝温潮,带微弱的痒。 那时付迦宜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会像一张编织网,抽丝剥茧,缠绕住她一潭死水的人生。以汤沃沸,刻骨铭心。 2、第 2 章 当晚,雨果真下了很久才停。 雨后路滑,泥泞难行,加上身心俱疲,两人都没有连夜赶路的意思,索性留在墓园附近的民宿小住一晚。 第二天,付迦宜按生物钟早醒,身旁的叶禧还在熟睡,眼睛肿成了核桃,额头敷着冰凉贴。 付迦宜没叫醒她,悄声进洗手间洗漱,穿戴整齐,到楼下吃早餐。 日上三竿,等叶禧收拾完行头,两人准点出发,一路向东,中途路过几个葡萄庄园,晌午抵达第戎。 城市最边缘有条上了年代的旧巷口,里面两排平房。这附近住的都是常年为生活四处奔波的人,不分种族和国籍,邻里间不太熟悉,平时基本没什么来往。 到付家任职前,阿伊莎领叶禧住在这里,最开始只租赁,前些年攒了一部分积蓄,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房子购置下来,也算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归宿。 花一下午时间整理遗物,又将房子里里外外清扫一遍,天色将暗,付迦宜留在屋里继续收拾厨房,叶禧去街区买菜,回来做了两份鸡肉夹馍和法式洋葱汤。 食材不算新鲜,付迦宜平时养尊处优,但对吃没太大讲究,多少也能入口。 饭后,叶禧从整理箱翻出一本旧相册,扯两把褪了漆的藤编椅,和付迦宜坐在门口消食。 相册里是母女俩的合照,薄薄两页,实际没几张。翻到一半,想起昨天下葬的场景,叶禧抱着相册,眼眶瞬间红了,“小宜,你是不是也很难过?” “的确很难过。” “……那你是怎么忍住不哭的。” 付迦宜安慰她:“阿伊莎临走前反复叮嘱过,让我们一定不要为了她的离世伤心。她不想看到我们这样。” 叶禧抬起手,一股脑擦掉眼泪,不忍再提这些。 付迦宜往远眺,石屋盘梯顶端悬着两个红灯笼,绣面用毛笔题了汉字,字迹斑驳,像是挂在那儿很多年了。 她随便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隔壁邻居是中国人吗?” 叶禧点了点头,回忆道:“好像是对母子,从北京来的。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们,听说这家母亲已经去世快两年了,这房子一直空到现在,儿子没再回来过。” 简单聊了两句,付迦宜没太放在心上,拿过相册,用手擦掉上面的灰尘。 晚上风大,吹得嗓子发痒,她忍不住轻咳两声,胸闷气短,好一会才缓过来。 付迦宜小时候生过重病,在床上躺了半年,术后抵抗力极差,隔三差五要请家庭医生上门体检。 去年年初复查,身体几项指标异常,父亲付晟华让她休学在家将养,延期一年会考。同龄人和叶禧一样,已经顺利升到大一,只有她成了例外,至今还在原地徘徊。 这些年类似的事只多不少,司空见惯,倒也没什么新鲜的。 气温越来越低,不日又要下雨,叶禧把椅子放到原位,让付迦宜先进屋,自己去收晒在阳台的被褥。 这边条件实在有限,水箱老化,花洒时好时坏,卫生间的墙砖开裂。 付迦宜没冲澡,用湿毛巾简单擦拭一遍身体,换了件长袖睡衣,就温水吞一粒褪黑素,靠在床头看书。 叶禧在一旁收拾行李,拿出箱子里的黑色雨伞,又去装别的东西。 看到这把伞,付迦宜翻书的动作顿了下,记起昨晚,脑子里浮现出男人那张叫人过目不忘的脸。 当时寥寥两句对话结束,她道了声谢,礼貌问他贵姓。 “程。”他微挑着眉,语速刻意放缓,补充一句,“禾加呈的组合字。” 她轻声说:“程先生把伞借给了我,自己不会淋雨吗?” “我不着急走,可以慢慢等。” 她其实很想问他要个联系方式,日后找机会把东西物归原主。 但他好像完全没有要她还的意思。 他提醒道:“早点回去,这里晚上不适合久留。” “……我等朋友出来就离开。” 她讲话时,他始终在看她,目光沉静,深不可测,像隔一层暗礁的湖底。 大概是眼型的原因,狭长,眼皮很薄,目光有点漠然,偏予人一种恰到好处的深情。 外面风越来越大,刮得窗框吱吖作响,把房间营造得像荒郊。 付迦宜回过神,“啪”的合上书,掀开被子,平躺在床上,盯着棚顶光线微弱的吊灯。 她只知道他姓程,对其他一无所知。 到底是萍水相逢,露水际会。 他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 周五,两人提前回到巴黎。 叶禧请了小半月假,学校那边落下一摊事,没时间休息,直接去了教学楼。 付迦宜送她到校门口,瞧着时间还早,叫司机沿塞纳河左岸饶了会路,赶在晚餐前回家。 七区的文化公馆,19世纪建的一处私宅,大概三十几年前,付家搬到这,这些年稳扎稳打,日益鼎盛,在排外的白人圈里站稳了脚跟。 付家曾祖一代曾是广东茶商,在北京做茶生意,后举家外迁到东南亚。到了付迦宜爷爷这辈移民法国,靠进出口贸易和茶叶生意起家,现如今涉猎较广,主文化投资和房地产开发。 付迎昌身兼要职,最近几年越来越忙,每周五仍会回来陪付晟华,几乎雷打不动。 今天不知什么原因,晚饭没吃,早早离开了。 茶几上放着一份对半折叠的报纸,最中间的标题加粗了字体,一长串发文,内容跟参选有关。 付迦宜经过客厅,扫了眼已经放凉的茶杯,回房换身衣服,到二楼见付晟华。 书房的门敞开一条缝隙,檀香烧出的白烟飘到走廊。 香炉里的线香已经燃到三分之二,付晟华一身暗纹唐装,头发花白,双手合十,虔心礼佛。 听到脚步声,不看声源方向,对着观音像缓缓道出一句:“回来了。” 付迦宜轻轻应了声,走到屏风另一侧,拿起火柴,在遗相前点了三炷香。 相片里的女人一袭堇色青花长裙,眉眼精致,气质清淩。 付迦宜有七八分像她,实际上对她并不熟悉。 付晟华将摘下的奇楠手钏缠在掌心,问道:“这几日在外面过得如何?” 付迦宜看着地面,公事公办地回答:“您放心,有叶禧在,她一直很照顾我。” “身体是你自己的本钱,冷暖自知,我有什么可不放心。” 一阵沉默。 付晟华忽提起:“听说新来的家教不合你眼缘。” “没有。” “不过才上了几天课,就变着法子赶人家走。”付晟华拿起梨木桌上的瓷杯,呡一口茶,平声静气地说,“你是在跟外人置气,还是在跟我置气。” 付迦宜听了,背后一阵发凉。 从小到大,付晟华没对她发过一次脾气,做错事不训诫,但会让她身边人为错误买单。他习惯插手她的人生,处处约束,从不让她自己做决定。 坦白讲,她厌恶极了独断的教育方式,同时也承认,自己对他温和表象下的不容商榷感到惧怕。 这种惧怕使她不敢挑衅来自父亲本身的威严。 过了半晌,付迦宜终于开口,主动递去一个台阶,“我没想跟您置气,只是觉得这笔家教费花得不值。” 付晟华面不改色,温声道:“你倒说说,哪里不值。” 付迦宜找理由搪塞:“他讲课的方式不伦不类,内容繁琐,我其实听不太懂。” “这不过是小事,不足挂齿。既然之前那家教不适合你,换人就是。” 付晟华撂下瓷杯,又说:“下半年你大哥忙着备选,届时会在家面见不少重要客人,你留在这里不方便。马赛适合养病,不如就到那边待一阵子,顺便过去探望你祖父,尽一尽孝心。” 依旧是心平气和的命令语气,轻而易举替她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行程。 付迦宜突生无力,尾音短促地说了声好。 她不是没有反骨,但不至于为这件事唱反调。 离开巴黎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像没什么不好,起码那边空气浓郁,不会时不时让人感到窒息。 - 今年并非付晟华逢十的大寿,外加人老了更倾向于由奢入俭,也就没繁花似锦地往大了操办,只请了些平日来往较密的客人到自设的茶苑小聚。 晌午准点开餐,筵席流水过,主厨是前几日特地从北京请来的,从前专做国宴。 付迦宜在二楼雅间坐着,放眼去看一楼堂厅,席间有不少西装革履的法国人,手里捏双筷子,故作斯文地夹菜、品尝,说不出的怪异。 下午,付迎昌和几个堂兄弟随付晟华待客,不需要付迦宜露面,她跟守在厢房外面的付晟华秘书打了声招呼,打算先回去。 明早去马赛,很多贵重的私人物品不方便带,要归纳封箱。 走前,林秘书叫住她,转述付晟华的意思:“新家教已经找好了,七大化学系的在读博士,明天会跟你一起走。这样的话,去那边也好有人时刻照应你,你父亲多少能放心些。” 付迦宜说:“我以为像这种需要经常泡在实验室的高材生会很忙,没时间陪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林秘书微笑说:“有些繁忙可以延期,聪明人会把时间留给更重要的事。” 付迦宜跟着笑了笑,没说什么。 以照应的名义进行监视和教学,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样的工作大有人愿意放下手头的事,不管不顾地前扑后继。 她从小耳濡目染,自然能明白其中的变通。 隔天早晨,付迦宜的几个行李箱被搬进车里,等待出发。 叶禧没急着去学校上早课,不舍溢于言表,拉住她的手不放,“定好了吗?在马赛待多久?这次一走,什么时候能回来?” 付迦宜想了想,“要待多久还不清楚,不过六月份应该会回来一次。” “回来参加会考吗?” “嗯……总不能一直是休学的状态。” “倒也是。”叶禧叹了口气,“只希望这次的家教别太市侩,之前那个为了在你爸爸那显山露水,整天跟你面前还原fbi办案的情景,我都佩服他的演技。” 付迦宜笑笑,“我其实已经放弃挣扎了,无论换多少个人都一样。” 说着话,两人并肩走到院外。 叶禧将事先备好的保温壶递给她,“昨晚熬的雪梨汁,里面放了柚粒和桑叶,清肺解毒。路上一定记得喝呀。” 付迦宜接过,“禧禧,谢谢你。” 她住的别院离主院不算远,但叶禧是唯一一个送她出行的人。 他们总是忙的,忙着在商言商、踏驭仕途,行程表里没有她再正常不过了。 付迦宜靠坐在后座,车厢里有股橡苔熏香的味道,闻着有点难受,她按住一键升降的按钮,将车窗打开。 新鲜空气灌进来,意识到这条不是去a5高速的路,付迦宜问司机:“方叔,我们这是要去哪?” 司机是早年间跟着付迦宜爷爷走南闯北的老师傅,操着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先到第七大学接人,晚些再赶路。” 付迦宜差点忘了,今天同行的还有她素未谋面、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朝夕相处的家教老师,据说姓程。 提到这个姓,她不由联想到了在勃艮第有过短暂交集的另外一个人。 很凑巧,他也姓程。 学校开放式,周围不设围墙,咖啡店门前有块空地,划分了用餐区域,led屏的涂鸦版面用珠光白作底色,带些细闪,离远看很吸睛。 比起任何静物,更吸睛的是坐在玻璃圆桌前耐心等候的男人。 他跟之前似乎不太一样,穿了件绸缎衬衫,疏松的垂感,比之前穿得稍微正式了些,姿态偏有种气定神闲的颓散。 过分好看的男人如果有了危险矛盾体的加成,吸引力已经超越了皮囊本身。 老方要到附近买包手卷烟,从钱包里抽出一张5欧面额的纸币,好生将男人迎过来,就近拐进一家便利店。 付迦宜看着逆光站在车外的男人,有一瞬间恍惚,意外“他们”竟是同一人,难怪同样都姓程。 她晃了晃神,很快反应过来,伸手要去开靠马路内侧的车门,想等他坐进来再打招呼。 “咔哒”一声,车锁自动解开,门刚打开一条缝隙,被一把拦住。 他掌心撑着窗框,手指修长,腕骨白皙嶙峋,修剪整齐的指甲呈干净的弧形。 他目光锁住她,表情似笑非笑:“好巧,又见面了。” 3、第 3 章 车子驶进高速路口,付迦宜瞟一眼窗外快速轮换的景物,伸手关上了窗户。 车厢里有股杜松子薄荷的味道,似有若无,好像来自他身上。 大概十几分钟前,她从言简意赅的自我介绍中知道了他的名字——程知阙,按道理的确该叫他一声老师,开场白刚到嘴边,直接变成了一句“你好”。 他好整以暇地笑笑,并无所谓,似乎不介意她自动忽略这称呼。 座椅中间隔一道实木棕的固定扶手,付迦宜忍不住拿余光打量,注意到旁边的男人翘腿坐着,小臂随意搭在扶手上,正百无聊赖地面向窗外。 周遭安静,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出声,车里没开空调,没一会就觉得冷。 付迦宜用手背碰了碰发凉的脸颊,试探体温。 深茶色玻璃刚好映出她细微的动作,程知阙右手支着太阳穴,透过车窗看她,“马赛现在是旱季,温度不比巴黎,越往南走越冷。” 这话来得突然,付迦宜眉心一跳,扭头看过去,猝不及防闯进他的视野范围内,被动对上窗户里表面轮廓模糊的一双眼睛。 一实一虚的对视,叫她想起在墓园躲雨那次,场景不同,观察角度却相似。 她还在怔然,他已经侧过身,拿正面瞧她,“带外套了吗?” 付迦宜微顿,“带是带了,不过在行李箱里。”她余下的几个行李箱放在随行的另外两辆车中,里面装的东西兀杂,翻找一遍要费不少力气。 “前面有个服务区,等到那边再慢慢找。”程知阙将搭在一旁的男士风衣放到座椅中间的位置,提议,“在这之前不如考虑先用这件救急。” 付迦宜低头看着这件外套,短暂权衡,终归还是没接。 路程过半,到了服务区,老方和另外两个白人司机去附近免费的休息区按摩。 付迦宜原本也要下车,付晟华的秘书一通电话凑巧打过来,照例关心几句,措辞官方,嘱咐她独自在外务必多注意身体,有事及时和他联系。 听筒里偶尔传来电流声,付迦宜心不在焉地应付对方,手指绕手机背面打转,目视前方,看向在集装箱旁抽烟的程知阙。 服务区设在丘陵地段,他身在其中,玉树琼枝似的醒目。 发现她在看他那边,程知阙掸了掸烟灰,视线径自扫过来。 付迦宜捏手机的动作一紧,装作若无其事,生硬地转移目光,不再去看他。 这通电话打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结束。 付迦宜有些不耐,胸口发闷,低气压再也藏不住,没了去翻行李箱的心思,只想着赶紧出去透口气。 停车场和吸烟区中间有块空地,正好背阴,那没什么人,她正要过去待会,迎面撞上程知阙。 像是知道她要去哪,他点明:“那里是监控死角,平常少不了偷抢,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这地方治安差是常态,付迦宜从前多少听说过。 或许心境使然,眼下无端多出一份执拗,她对他说:“程先生对谁都是一副热心肠吗?” 大概觉得这问题问得有趣,程知阙勾唇,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像吗?” “……我不太清楚。”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靠直觉得出的答案。 他不像这种人,或者说,他根本不是这种人。 上次在墓园,他递来的那把伞尚且归功于对同胞的帮助,可此时此刻,车里那件风衣和善意的提醒更像是一种不得不负起的责任和全方位针对学生家长的“讨好”。 她很难不这么猜想。毕竟之前每任家教都是这样,没一次例外。 程知阙话锋一转,从容的口吻:“对我不满?” “……没有什么不满。”她可能只是有些失望,觉得他也没能免俗。不打算把话说得太绝对,付迦宜想了想,找补一句,“我只是不知道程先生能教我些什么。” 程知阙低头看她,饶有兴致地说:“能学的不能学的,只要你想,我都能教,无所不用其极。” 不是听不出话里话外蕴藏的玩笑意味,付迦宜轻轻抠了下掌心软肉,选择沉默应对。 在原地站了一会,程知阙说:“外头冷,回车里坐着吧。” 透气透得差不多了,付迦宜也不是非要去有监控死角的地方,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没等走出几步,她被他叫住。 付迦宜回头去看,听见他说:“以后无论人前人后,你都可以对我直呼其名。随意点没什么不好,我们之间没这么多死板的规矩要守。” 付迦宜微微愣住,为他的话,也为他不着痕迹的转变态度。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刚刚和她讲话,言语间有隐隐逗弄的意味,不像是上对下、老师对学生,可转眼又正经起来,有独属于长辈的宽容和温和。 她一时拿捏不准。 满打满算不过刚见过他两次,不久前才算正式认识,她对程知阙这个人实在了解甚少。 半小时左右,老方按摩回来了,手里拎一袋从自助超市买的热狗,随便几口吃完,准备启程。 程知阙倚在车旁,在他走近时缓缓出声,简短讲了两三句话。 付迦宜在车内坐着,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瞧见老方将车钥匙递给他,上了另一辆车。 程知阙绕过车身,替她打开后座车门,“去前面坐。后半程我来开。” 付迦宜不明就里,但也没说什么,照他的话做。 巴黎到马赛,走a5高速大概七八个小时,抵达南法已经暮色四合。 车里放轻柔的中西方古典乐,多少有点催眠作用,付迦宜一路昏睡,半梦半醒,睁眼刚好看到整片靛青色的海,右侧海岸线外立几盏石膏筑灯,连成一排光点,串成星星。 旧港三面环山,一面靠海,道路不平整,几乎都是上下坡,胜在驾车的人车技娴熟,开得足够稳,如履平地。 付迦宜得空去看坐在驾驶位的程知阙,他面上情绪很淡,瞧不出高不高兴。 车子越过临近一个斜坡,往夜色骤浓的方向开,她这才发现,一直跟在后面的那两辆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没了踪迹。 付迦宜好奇:“方叔他们人呢?” 程知阙:“出高速那会甩开了。” 付迦宜不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但他似乎不打算解释什么,抽空看她一眼,低笑一声,问她:“怕我绑架勒索?” 她摇头,实话实说:“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们未来应该不太好相处下去。” 程知阙没再逗她,解释说:“让他们先过去安置行李了。我们在附近暂住一晚,左右都无事,明早再回也不迟。” 付迦宜说:“只有我们两个吗?” 他又笑了声,“如果没记错,车里好像也没其他活人了。” 付迦宜本就不明白他的这份动机,眼下更觉无解。 但她忍着没追问。 黑黢黢的港口衔接一条街道,马路狭窄,右侧停了整排车辆,两边是四五层的复古楼房,墙面画满风格迥异的抽象式涂鸦,典型的南法风格。 下了车,程知阙带她到临海一家露天餐厅吃晚饭。 夜深露重,这边格外热闹,几乎座无虚席。穿白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将他们领到能避风的一处空位,热情招呼几句,很快端上来两份免费的沙瓜和薄荷茶。 老板是当地人,有些口音,讲法语时语速极快,重音落在最后两个音节上,听起来有点滑稽。 付迦宜尝了一口薄荷茶,甜得发腻,没再入口,含笑问他要了一壶不加料的清水。 等人离开后,程知阙给她倒了杯温水,缓声说:“这边的人普遍习惯很晚吃饭,这时间人流量比较大,人多眼杂,但相对安全些。” 付迦宜呡一口水,欲言又止。 程知阙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问:“有话想说?” 付迦宜轻“嗯”一声,“感觉你对马赛很熟悉。” “之前来过几次。” “上次在勃艮第的墓园……” “过去看望一个故人。” “我原本还以为你是那里的工作人员。” 他视线扫过她,“怎么这么想?” 付迦宜解释,“因为你当时说,你不着急走。” “还记得?” 轻如浮沉的语气,化成鸿毛,无声飘落到地上。 付迦宜喉咙突然发痒,轻咳了一声,一口气喝掉杯中小半的水,顺势略过这话题,没作答。 程知阙拿起搭在椅背的外套,递给她,“穿着吧。” 毕竟是如人饮水的境遇,这次付迦宜没拒绝,“谢谢。” “日子还长,不至于一直跟我这么客气。” 能聊的话题都很浅,仅仅只够初步了解彼此,不过短短大半天时间,付迦宜隐有体会,程知阙似乎跟自己以往遇见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太一样。 她完全无法看穿他行为和举止背后的意义,像隔层雨雾的湿玻璃,观感实在缭绕。 从餐厅出来,百米开外有一排汽车旅店,几个爆炸头青年蹲在门口抽烟,其中一个坐在越野车顶上,身旁放置一台音响,摇滚乐震耳欲聋。 想到今晚要留宿在外,付迦宜仰头看他,声音混在强节奏的旋律当中:“我们晚上住哪?” 这话刚落地,总觉得有些变了意味,下一秒改了口,“这附近还有别的酒店吗?” 听出她轻微的不自在,程知阙也不拆穿,全是纵容,“有家四星级的,中规中矩。还有家海景民宿,能看海上日出。” 星级酒店陈设大差不差,毫无新鲜感,付迦宜直接选了后者。 旧港这边旅游业发展正盛,但近期不是旺季,民宿房间有不少空余,三楼刚好多出两间套房。 和他上楼时,一股形容不出的怪异感油然而生,无端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既出格又合乎常理的事。 实木楼梯很陡,付迦宜走得小心,断断续续,时快时慢。程知阙始终在她身后,耐性十足地随她的步调走,偶尔出声提醒她注意脚下,音色低沉,在走廊中显得几分空旷,忽远忽近。 被他送到房间门口,付迦宜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房卡和身份证件,顺带将披在肩上的外套物归原主,“我们明天早上几点出发?” 程知阙说:“随你睡到自然醒。” 问问题的本意是不好意思叫他多等,这回答多少出乎她预料,后面要讲的话戛然而止,自然而然没了后续,变成一句柔和的“知道了”。 程知阙不动声色看她,忽问:“心情好点了吗?” “……什么。”她没太反应过来。 程知阙不急言语,手臂从她身侧越过,替她打开房门。 一股清甜浆果香自室内飘出,混着被阳光晒过的洁净味道。 “教给你的第一课,可以试着学会坦然宣泄自己的负面情绪。”程知阙嘴角凝了浅淡笑意,低声说,“早点睡,明天见。” 4、第 4 章 民宿是栋老楼,装修上了年代,地板缝隙透出木头的潮气,隔音一般,偶尔能听见楼下一男一女谈笑风生,气氛正好,很像在调情。 付迦宜洗过澡,涂完护肤品和身体乳,换了件厚实的长袖棉质睡袍,到露台俯瞰海景。 她双手搭在围栏边上,思绪飘忽不定,转念想到半小时前程知阙在门外说的话。 他精准看出她今天自以为掩饰很好的闷闷不乐,问她心情好点了没。 晚上那会还不懂,为什么程知阙要大费周章地绕一段路,来旧港这边留宿。 经过刚刚那么一遭,荒唐念头一闪而过——他这么做或许只是为了带她出来散心。 两间房的露台紧挨在一起,付迦宜忍不住往隔壁看。 纱帘悬在轨道两端,半遮不遮,大半扇落地窗景一览无余。程知阙恰巧从浴室出来,身上裹了条浴巾,肌肉线条紧实,短发凌乱,正滴着水。 他坐在沙发上,偏头点一支烟,与露台两点一线,随时有瞧过来的可能。 她呼吸短了半截,指尖发烫,脚步往回挪,条件反射似的转身就走,直到迈进暖光灯四散的安全区域才停下。 - 认床的缘故,付迦宜熬到后半夜才勉强睡着,天蒙蒙亮,她仓促瞥几眼窗外的日出景象,下了楼。 以为自己已经够早,没想到程知阙比她还早。 程知阙候在楼梯口,慢悠悠掀起眼皮看她,“昨晚睡得怎么样。” 付迦宜说:“还好。” “瞧你脸色倒不怎么好。” 她垂了垂眼,目光所及刚好是他柔软的衣料纹路,“可能昨天赶一天路,有点累到了。” 程知阙扫一眼腕表,见时间还早,问她去不去附近的集市,正赶上周末,那人来人往,挺热闹。 付迦宜点点头,说想去瞧瞧。 他们赶到时,集市刚开始营业,整条街的铺子,一眼望到头不到百米,走走停停,货品琳琅满目,从头逛到尾却要花不少时间。 卖编织首饰和小摆件的摊主大多是衣着朴素的非洲人,为生计所迫,待客颇为热情。 付迦宜走到一处摊位前,跟老板娘交流几句,想把这些全部打包带走,要付款时,下意识去摸swift皮的挎包链条,结果摸了个空。 刚刚出来得急,那包还在车里放着,她忘了随身携带。 程知阙原本在对面打电话,绕到她身旁,替她解了围。 他将黑色钱包交到她手里,示意她随便买什么,转头又避开她,跟听筒那边的人讲话。 过了三五分钟,通话结束,程知阙从老板娘手里接过沉甸甸的包装袋,面色和缓地说:“走吧。” 一趟逛下来,付迦宜硬着头皮,拿他的钱包陆陆续续买了不少东西。 虽说事出有因,但不好意思也的确是真的,“等回去我就把钱还给你。” 程知阙弯起唇角,“不是什么贵重物件,花不了几个钱,倒也不必多此一举。” “未来免不了要再给你添麻烦,欠账累到一起,会积少成多。”付迦宜微微一笑,平静地说,“如果现在不还,以后我想还可能也捋不清了。” “无所谓积少成多。”程知阙似笑非笑,“比起还钱,我更侧重顺水推舟的人情交割。” 另一条街有个早市,专供食客吃早餐,马赛鱼汤和可丽饼最具特色,店前排一条长龙,环境嘈杂,烟火气正浓。 没来马赛前,付迦宜对这座城市本不抱任何期待,可奇怪的是,从昨晚到现在,程知阙带她到过的每个地方都能轻易挑起新鲜感和探索欲。 他似乎很清楚用什么样的方式会让她真正感到放松。 两人寻一处相对僻静的位置,面对面落座,点过单,等食物上桌。 付迦宜主动提及刚刚的事:“前段时间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离世,她跟那些摊主一样,早年间因为肤色过得很拮据。” 既然不要她还钱,作为买单的人,他起码有“知情权”。 程知阙看她一眼,没接这话,食指小幅度地轻敲桌沿,忽说:“来我这边坐。” 付迦宜满头雾水,不理解他的用意,犹豫几秒还是照做。 方角铁桌喷了颜色不一的油漆,底下围两条长凳,一南一北,凳面细窄。 他身旁的位置刚好能多容纳一个人,付迦宜坐过去时,膝盖不小心蹭到他的长裤面料,有些痒。 她手心无意识收缩,虚攥住了空气。 程知阙说:“看到前面那家古着珠宝店了么。” 付迦宜寻到正前方的门店,细看发现,刚刚还在摆摊的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内围数钱。 “旧港是贸易中心,能在这附近做生意的,都有一套自己的产业链,由进货到经销,中间油水只多不少,起码不会像你以为得那么拮据。” 他说得直白,没有任何折中和安慰,像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固有印象很容易影响一个人的判断,没必要为此同情心泛滥。 付迦宜好一会都没出声。 程知阙看她,“在想什么?” 付迦宜吸了吸鼻子,试图销毁证物,掩耳盗铃地说:“有点想把这些东西一口气退掉。” “随你。”程知阙笑了声,“无论怎么做,我都给你兜底。” “我只是……随口说说的。” “但我不是随口说说,不管往后你做什么,这承诺都随时有效。” 四十分钟后,付迦宜看着大包小包的证物被他放进车后备箱,很快将这一小段插曲抛在脑后。 昨天林秘书提过,这边住的房子是独幢的乡间别墅,在马赛途经卡西斯镇的峡湾附近。购房合同刚签完不久,各种杂七杂八的手续没来得及办,但不妨碍入住。 付迦宜对住处没太多所谓,到了地方,环视四周,方圆两公里内只有一户邻居,孤零零两处冷白庭院,弥山跨海,离远看有点像处在加州一号公路的沿岸。 昨天跟他们一起来的两个司机今早已经返程,老方留在这里负责平时接送,以备不时之需。 除了老方,还有一些工作人员住在别墅里,各司其职,大多是常年在法国务工的中国人和非洲人。请他们是付迦宜的意思——她有自己的私心。 这些小事付晟华自然不会插手去管,也就随她了。 大致熟悉完室内环境,付迦宜正要出门,和刚从外面回来的老方偶遇。 老方是爷爷留在她身边的人,自小看她长大,除阿伊莎外,算是她另一个没血缘关系的长辈。 见到他,付迦宜笑着喊了声“方叔”。 老方笑呵呵应下,简单寒暄两句,关切道:“跟这次的家教相处得怎么样?还算和谐吗?” 付迦宜犹豫一霎,“不太好说。” “怎么个不好说法?” 如果单论和不和谐,不出意外,回答是肯定句式。 她和程知阙之间似乎有种无以名状的投契,相处起来不太费力,光是这点已经超越了之前的每任家教。她本该满意的。 不想承认,让人真正踌躇的其实是另一方面——他突然间降临,摇身一变,成了传道授业的教育者。 角色和关系一旦被固定,无形中阻断了其余所有的可能性。 付迦宜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答,将老方的问题敷衍掉,一个人到花园遛弯。 不远处几个工作人员在往泳池里蓄水,花卉栅栏底下摆一排花盆,她弯下腰,拿起一盆开得正盛的鹅黄小苍兰,不小心碰到花瓣,揉碎成汁水,满手的黏腻。 付迦宜突然心浮,把花盆放到原位,忍不住想,花的确漂亮又诱人,但见色起意产生的好感实在危险。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 程知阙将课程正式定在了下周一。 最近几天,付迦宜都无所事事,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适应衣食住行方面。 期间主动和付晟华联系过一次,照例挑重点汇报日常,充当好任其摆布的乖巧布娃娃。 休息日上午,程知阙有事外出,直到傍晚还没回来。 今早送来一架钢琴,供她平时消遣练习用,付迦宜一整天都泡在书房,从低到高调试琴弦,顺便整理一下堆积成山的琴谱。 刚从书房出来,跟正往楼上走的保姆朱阿姨撞个正着。 朱阿姨告诉她,有邻居上门探访,还带了些礼物过来。 付迦宜心里纳闷,回卧室换了件稍微正式点的衣服,下到一楼,看见一个棕发蓝眼的年轻男人在客厅等候,穿简单的白t黑裤,个子很高,大概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见她出现,对方像是愣了一下,有点腼腆,很快道明来意。 他晚上回家,发现自己那架定制钢琴被师傅搞错送货地址,直接送到这里来了。两架钢琴是同一品牌,型号上有细微差别,她的现在就摆在他家里。 付迦宜平时基本两耳不闻窗外事,过渡时期用的钢琴自然不会在意型号,极少碰到这么阴差阳错的情况。 一来二去的协商过后,她和安维尔就这样认识。 在他临走前,付迦宜托朱阿姨用竹筐包了些水果当作回礼。 安维尔道了声谢,又说:“等到了周一,他们那边会打电话核对,我白天不在家,所以这件事就只能麻烦你了。” 付迦宜说:“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就好。” 刚开始跟她沟通时,担心两人在语言上有差异,安维尔一般会放慢语速,聊了没几句,发现她法语很好,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他顿了顿,捧着一筐热带水果,礼貌同她告别。 付迦宜将人送到院外,等安维尔慢慢走远,正要回去,看到程知阙高挑身影由远及近。 他在夜幕中突兀出现,浮光掠影,看不太真切。 思忖几秒,付迦宜决定装聋作哑,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抬腿就走,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笑,漾在空气中,虚虚浮浮。 程知阙问她:“躲什么?” 5、第 5 章 付迦宜眼皮跳了跳,杵在原地等他靠近,低声说:“没躲,只是没发现你回来。” 程知阙又笑了,声音轻斥她的耳膜,“是吗?” 付迦宜勉强想出一个还算合乎逻辑的借口,不太熟练地扯谎:“嗯,我有轻微的夜盲症。” 原本只是随口一提的即兴话,没曾想小姑娘解释得这么认真。 迎面突起一阵凉风,程知阙用身体替她挡住风的来源,“先回屋吧。当心感冒。” 隔天星期一,付迦宜在上课前接到琴行管家打来的致歉电话,跟她约送货师傅上门调换钢琴的具体时间,大概半月以内。 法国人偏好慢节奏的生活,工作效率极低,售后处理起来慢得不是一点半点。 昨晚安维尔走得仓促,忘留联系方式,需要她找时间到隔壁拜访一趟,告知他处理结果。 付迦宜托腮坐在书桌前,右手转笔,脑子里在想这事,直到看见程知阙进了书房才回过神。 大概为了更贴合角色,他今日换了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口稍稍挽起,露出一小截手臂,搭黑色西裤,宽背窄腰,身材比例极佳。 付迦宜只瞧一眼便默默移开了视线,手里钢笔的转速比刚刚快了些。 程知阙走到她面前,从成摞教材中拿起其中一本,随手翻两页,“未来打算往哪个方向发展。” 付迦宜回:“生物医学工程。” “为什么想学这门专业?” “……要说实话吗?” “自然。” 付迦宜说:“我从小身体不好,不常出门,跟医生和各种医疗器械打的交道最多,对这些还算了解……想学这个可能是因为,对自己熟知的领域会比较有安全感。” 她对上他晦涩难明的目光,听见他说:“想法不错,的确很适合你。”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肯定,有轻易扰人思绪的本事。 程知阙问:“喜欢数学吗?” 付迦宜摇头,“好像一般。” “那就先从这门开始复习吧。”程知阙说,“高中升大学的bac考试中,只有文学类学生能自主选择考不考数学,对你来说是必考的基本科目。” 很长一段时间,付迦宜都觉得,听程知阙讲课是件很舒服的事。 他太游刃有余,敛了平日里又雅又痞的风流成性,角度刁钻,实在很会把控课堂节奏。 上回她说不知道他能教她些什么,原只是一时赌气,仔细想想,这段时间他的确教会了她很多方面,用润物无声的方式,待她宽容且温和。 中途歇息,付迦宜无端提起:“有件关于你的私事,我一直有点好奇,可以问吗?” 程知阙:“说来听听。” “我想知道,七大化学系的博士学位要攻读几年。” “理工科一般三到五年。” “那……你今年是第几年?” 程知阙似是默了下,“第四年。” “陪我长住在这边,真的不会影响到你的学业和今后的个人发展吗?” “不会。” 这回答倒也不假。 他并非正主,又怎么会有影响。 只是这些付迦宜并不知情,她轻呼一口气,悬在心口的石头终于沉下来。 虽说想得到什么总要付出对等代价,可不知怎么,潜意识里她的确不愿看到他也这样,为身外物竭力,不得不陷入两难的境地。 一整天时间淌水一样过。 上完下午的课,晚自习前,付迦宜跟程知阙请了一小时假,说想外出一趟。 他没问她具体去哪,只嘱咐她路上注意安全。 安维尔住的房子离这不远,徒步大概不到十五分钟,鹅卵石子路被橡树和半人高的扇形绿叶包围,人在里面穿行,望不到前路。 付迦宜站在别墅院外,伸手按响门铃,等了好一会不见有人出来,以为安维尔不在家,正准备原路返回,瞧见阁楼突然亮了暖灯。 她耐着性子又按一遍。 过了两三分钟,被安维尔迎进门,发现偌大房间空无一人,讲话隐约有回声,付迦宜问:“你平时一个人住吗?” 比起她那儿的熙来攘往,他这里陈设偏黑白简约风,毫无人气,和冰窖没什么区别。 安维尔抿唇一笑,“是的,我父母常年不在法国,我一个人留在这边上学。” “那你厨艺一定很好,能自己照顾自己。” “其实我不太清楚做出来的食物好不好吃……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邀请你帮我尝一尝。” 付迦宜回以一笑,礼貌应对,“好啊。” 两人聊完正事,安维尔朝楼梯口指了指,提议:“对了,要去楼上瞧瞧你的钢琴吗?发现型号不对之后,我没再碰过。” “这两架有什么细微差别吗?” “琴键的重量和材质不太一样,会影响音质和弹奏体验。” 付迦宜心里叹服他的专业性,随他到二楼。 琴房做了挑空设计,进门右手边两张立架,里面放了各式各样的奖杯;中间并排摆三架钢琴,欧式水晶吊灯底下的那架她认得,斯坦威的限定款,内售有二,另一架在她巴黎的家中,是付晟华送给她的十五岁生日礼物。 安维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了笑,“要试着弹一下吗?” 从满墙荣誉中不难看出,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钢琴是很私人的物品,付迦宜含笑婉拒:“我弹得不好,十分业余,就不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 找到相同爱好,是人跟人之间进一步相处的开始。 自两架钢琴调换回来后,付迦宜没和安维尔断联。 一方面他是邻居,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社交礼节不能少;另一方面,峡湾附近像荒瘠的无人之境,能消遣的活动不多,偶尔有朋友陪着聊聊天,打发一下时间没什么不好。 平常没课,付迦宜趁朝阳充沛时出门踏青,周末遇到积云天气,安维尔拎着亲手做的甜点来寻她,两人在后院的玻璃房里喝下午茶。 期间不知怎么聊到了名字,安维尔问:“除了付迦宜,你还有其他名字吗?” “ajouterun.”付迦宜笑说,“算吗?” 安维尔开始不懂,细品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迦宜是加一的意思吗?” “不是,只是中国的谐音而已。” “感觉很有趣。”安维尔说,“我的名字是我的钢琴老师帮忙取的,avel在古布列塔尼语中是风的意思。” “他是那儿的人吗?” 安维尔摇头,“奥地利人。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他老人家现在在维也纳,筹备两年后告别音乐会的事。” 付迦宜平时对音乐方面关注不多,但心里多少清楚他口中说的老人家是何人物。 涉及到深入的隐私,她没再开口,将一块方糖融进咖啡液里,拿匙搅了搅,看它一点点融化。 安维尔离开后,付迦宜从玻璃房出来,路过花园,看到程知阙靠在泳池旁的躺椅上假寐,茶几上放着烟盒跟打火机,还有杯兑了冰块的冷饮。 短期相处下来,她发现他似乎很喜欢甜食,书房至今备着一抽屉的果汁软糖。 听见动静,程知阙睁眼,嘴角微微翘起,“过来坐。” 付迦宜手里端着咖啡杯,缓步靠近,在另一处空位落座。 “在这住得还适应吗?” “还好。” “学习方面呢。” “也还好。” “如果有哪里觉得不随心,我们及时调整各个计划。” 说这些话时,他语调和缓,自带为人师表的从容不迫,平静地同她商量生活和学习方面的安排,就事论事。 手里捏着的咖啡杯釉面颜色十分鲜艳,侧面印了雾霾蓝的艺术感纹路,乍一眼瞧,很像海面翻涌的水波纹。 付迦宜盯着看了两秒,没由来地说:“还有什么其他方面想问吗?” 程知阙歪头看她一眼,轻笑一声,“私心里没有了。不如你给我指条明路。” 付迦宜哪里肯言明,铁了心装糊涂,“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的话,我先回屋了,还有套试卷没做完。” “尽快做完,明天带你出门。” “去哪?”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付迦宜没多问,站起身,绕过游泳池,脚步不停地往回走,思绪有些乱,像一头栽进虚软无骨的棉花堆里。 不久前安维尔第一次来家拜访的那个晚上,以及刚刚,程知阙都目睹了她和新邻居相处的一小段过程,却全程没提,不闻不问。 显而易见,他对她并不好奇。 - 晚上,程知阙来到她住的楼层,敲开卧室的房门。 付迦宜这会刚洗完澡,在温水里泡久了的缘故,脸颊染上细腻的粉,一头长发吹得半干,缠在锁骨周围,有几缕顺着睡裙衣领埋进脖颈里。 大概没料到她休息得这么早,看着她的穿着和状态,程知阙目光深几分,意味不明。 付迦宜松开门把手,“有什么事吗?” “忘了说,记得带两件换洗衣服,可能要在外面待几日。” “知道了,我等等就收拾行李。” 想了想,付迦宜又说:“方叔和我们一起出门吗?” “只有我们两个人。”程知阙看她细嫩的眼尾,意有所指,“以后你会发现,自驾游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会上瘾。” 6、第 6 章 知道要出行,付迦宜其实还是很高兴的,毕竟从前在巴黎,抛开上下学和一些必要社交,能信步漫游的机会实在太少,越这样才越显得机会难得。 清早,朱阿姨正蹲在门外修剪幼叶,墙根底下摆一排榉木做的支架,花盆里花品繁多,有株紫睡莲栽在土壤里,含苞待放。 付迦宜从没见过土培的紫睡莲,印象里一般都是水培,这花娇贵得很,每年只开七天。 前些年有人送给付晟华一株竞拍得来的睡火莲,那时她年纪太小,正贪玩,为了守它的花期,不小心熬夜过了头,被付晟华知道后,直接叫人将池塘里的水全部抽干了。不过短短两三个小时,花的根茎被晒干,枯萎凋零,怎样都救不活。 一旁的朱阿姨见她轻轻拨动花叶,有点心不在焉,以为她喜欢,笑说:“等开花了我就做成插花,送到你房间去。” 付迦宜微微一笑,“不用了,这样看着也挺好的。” 想起他们待会要外出,朱阿姨问道:“等等要吃早餐吗?厨房那边已经在准备了。” 付迦宜说:“我想打包带着,等路上再吃。” “那我再做些果蔬沙拉,待会放到车里,你和程老师如果中途饿了,记得及时拿出来吃。” 朱阿姨说完,转身进了屋。 付迦宜正准备跟着回去,余光扫到老方一身白色休闲服,在院子里打太极。 她走过去,“方叔,等过段时间我想去探望一下爷爷。” 老方徐缓呼出一口长气,稳定丹田,笑道:“也好,付老近几年身体抱恙,瞧见你去一定欢喜得不行,多少也能祛些病气。” 提到付迦宜的爷爷付文声,老方叹息一声,又说:“如果不是年岁渐长,挨不住长途飞行,估计老爷子会回北京瞧瞧,毕竟那边有他自小的回忆和关系网……人一旦上了岁数,总喜欢频繁地追思过去。” 付迦宜大概能理解这份心情。 早年间付晟华执意对外合作,参与推行新政策,父子俩意见相悖,分崩离析,付文声一气之下带着几个旧部到马赛养老,不再过问任何事务。 这些年付文声不见任何人,只允许几个晚辈逢年过节定时定点地电话问候,孑然一身,又怎么会不觉孤单。 付迦宜感慨:“要是有机会的话,我其实也想回国看看。” 老方笑笑,无意间提起:“说来也巧,你这次的家教刚好是北京人。我左右瞧着,对方性子够沉稳,人也足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你可以跟在身边多学多看。” “程知……”付迦宜一怔,很快改了口,“程老师吗?为什么这么说?” 老方回忆道:“前阵子他来家里面试,被你父亲问到薪酬方面,当时好像只说了一句话——功成弗居,一介不取。” “方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不需要钱。” 付迦宜低喃:“不需要钱,那需要什么呢。” “一个在扶舟会馆的高阶职位挂名。” 扶舟会馆目前在付迎昌名下,是侨界商人照常聚集的地方,分馆在不同城市成立了针对华人的基金会,做的都是些开诚布公的慈善项目。 她想不通程知阙挂名在那的意义,比起任何虚名,能拿到手的钱财才应该算实打实的薪酬才对。 老方猜想:“可能是一种另辟蹊径的毛遂自荐吧。你爷爷从前常说,如何用一个基点把隐藏利益最大化,是生意人一辈子要思忖的学问。” 程知阙算生意人吗? 付迦宜其实看不太透,但从最近的相处中不难发现,他为人处世妥帖得恰到好处,待人却总有一层触不到底的隔膜,实际并不容易接近。 半小时后,在不知道去哪的路上,付迦宜坐在副驾驶座,手里捧一杯冒热气的牛奶,额头抵着车窗,若有所思。 车子在峡湾的景观公路上行驶,迎面是独属于马赛的烈日向阳,刺得人眼晕。 程知阙得空扫了她一眼,放缓车速,从储物格里翻出一副女士墨镜,递到她面前,“外面太阳大,等等温度也要上来了。” 付迦宜凝神,偏头看他高挺鼻梁上架着的那副同一牌子的茶色墨镜,伸手接过,给自己戴上。 “有心事?”程知阙问她。 “没……只是在想你带我去哪。” “今天先在外随便玩一玩,等晚上到隔壁卡西斯镇住宿。” “卡西斯镇吗?” “嗯。是个渔港。附近有挺多古希腊时期的建筑,风土人情值得一观。” 付迦宜拧开一次性的塑封瓶盖,喝一口牛奶,自顾自提及:“我还有两个多月会考。” 程知阙嘴角凝笑,“两个多月怎么?” 付迦宜没急着解释,而是说一句:“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如果换作之前那些人,他们会督促我在家好好复习,不会在非常时期允许我出来游山玩水。” 程知阙挑眉,不以为然,“整日闷在书房学习有什么意思。你平时的随堂测试成绩不差,不如出来实地授课。” 直到车子穿过多海湾峭壁,停在十余米高的海边岩石附近,付迦宜才恍然,程知阙口中的“实地授课”究竟是什么意思。 悬崖边上,几个年轻男女穿着泳衣,手臂和双腿绷得笔直,依次纵身一跃,不带任何安全保护措施,完全融进水里。 石缝中间插一根铁制警示牌,图标涂了醒目的红油漆,用一串法文明确标明“禁止跳水”。 程知阙将车钥匙随手丢进口袋,走到她身旁,单手抄兜,“悬崖跳水,马赛年轻人的乐趣之一。要试试吗?” 付迦宜收回远眺的目光,仰头看他,“如果今天的随堂测验我拿了满分,有什么奖励吗?” 程知阙低头,和她四目相对,“你想要什么奖励?” 付迦宜暂时想不出,“我想先欠着,等什么时候想到了再找你兑现。” 付迦宜脱掉针织衫,用皮筋拢起长发,绑了个低马尾,做好一鼓作气往悬崖边上走的准备。 她抬起腿,步履迈得匆忙,显然没给自己留后悔的余地。 刚迈出大半步,手腕忽被攥住。 紧跟着,付迦宜被不轻不重的力道拽回来。 惯性作用下,她身体不受控地失重,撞进他怀里,额头不小心轻蹭到他黑色外套的第二颗纽扣,金属的细腻材质,触感温润。 “开玩笑的。”程知阙瞧她柔软的发顶,声音比金属温润,混进带颗粒的风中,“胆子不小,还真要跳?” 他松开她,后退半步,两人保持可近可远的安全社交距离,既不暧昧,也不突兀。 刚刚隔得太近,她似乎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付迦宜侧身对着阳光,耳廓被晒得通红,不用摸也能清晰感受到它的烫度。 她的视线从地面转移到他衣服第二颗纽扣的位置,“不是你刚刚问我……要不要试试的吗?” 程知阙低笑,胸腔微微震动,“我是想由此及彼地证明,人不必时时拘束,身体素质一般也可以经常出门,适当挑战一次极限运动。一板一眼地活着,不累么。” 他摊开手里的针织衫,示意她转身,“先把衣服穿上。” 她身上只穿一件浅咖色的吊带,搭阔腿的帆布工装裤,肩头圆润,净白皮肤被晒得泛红。 付迦宜听话地抬起胳膊,顺着他的动作将双手套进衣袖里,“那刚刚说的奖励,还作数吗?” 程知阙笑了声,“卷都没交,就急着找我讨奖励?” “是你不让我交卷的。” “我总不至于眼睁睁看你在我面前浑身湿透。” 付迦宜只觉得耳廓更烫了,“不跳水的话,我们来这边做什么?” 程知阙说:“赏景,捕鱼。” 碧海蓝天,遮阳蓬和沙滩椅搭在岸边,背阴处放着从车后备箱翻出的简易型捕捞工具。 付迦宜坐在椅子上,身体向后仰,手撑椅面,放眼去瞧不远处做准备工作的程知阙。 捕捞和垂钓区域的边沿很浅,刚好没过小腿,在膝盖往下的位置,付迦宜卷起裤腿,去寻他。 他身上的浅色系衬衫沾了水,洇进面料里,和腰线完美贴合。 付迦宜无端想起前两年,叶禧不知从哪淘来一张电影碟片,中间有一小段长镜头,潮湿环境里的男人和女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有种很强烈的张力。 走到程知阙身旁时,听见他问:“第一次捕鱼?” 付迦宜思绪有点绵长,隔一会才搭腔:“也不算第一次,小时候经常看我爷爷垂钓。” “倒是耐得住寂寞。” “以前没什么事做,全靠这些琐事打发时间。” 程知阙目光落在她脸上,笑说:“帮我个忙?” “什么忙?” 程知阙微微抬起手,用眼神示意她帮忙挽一下袖口。 他手背沾了淤泥,修剪整齐的指甲依旧很干净,腕骨突起,皮肤素白,青筋若隐若现。 付迦宜盯着看了几秒,照做。 光顾着去解袖扣,指腹不小心蹭到他掌心,触感温热。 她一时着急,如何也解不开,听见他提醒:“慢点,不着急。” 这段插曲很快过去,程知阙把透明玻璃做的鱼具端下水,固定在泥沙里。 付迦宜缓过神,将这些繁琐步骤看在眼里,“比起捕捞,垂钓不是更简单吗?” “太简单会没了挑战性,少些乐趣。” “是吗……”她盯着看似平静的水面,“之前听爷爷跟方叔说过,还有一个折中的捕鱼方法。” 程知阙看她,挑起一抹淡笑,“愿闻其详。” “有些鱼类会对特定生物的气味产生兴趣,能吸引它们聚集在水中,然后一网打尽。”付迦宜眼睫小幅度轻颤,没再讲下去,“具体的我记不太清了。” 程知阙适时接过话茬:“你说的是相互吸引?” 缠在针织衫袖口下的手指无意识动了动,付迦宜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好像……是这个方法。” 7、第 7 章 晚餐相对简单,除了朱阿姨带的那些食物,还有涂了橄榄油和调味料的烤鱼。 大概二十多厘米长的鲭鱼,处理起来繁琐,开膛破肚后,往鱼肚里塞几株调鲜用的迷迭香。 付迦宜惊叹程知阙动作的熟练性,原想问他是不是在野外做过这些,又觉得这问题多少有打听隐私的嫌疑,也就把话咽了回去。 程知阙慢条斯理地剔掉鱼刺,将一次性筷子摞到碗碟上,缓声说:“先吃这份剔好的。” 付迦宜顿了顿,夹一块肚白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很好吃,你不尝尝吗?” “我不喜欢吃鱼。” 付迦宜突然想起来,上次在集市一起吃早餐,点的那份马赛鱼汤他的确没怎么动过。 程知阙平常并非话特别多的人,更别提主动聊起自己的喜好。 付迦宜觉得新鲜,默默在心里记下,面上倒没什么变化,继续吃东西。 程知阙全程没怎么动筷,靠坐在折叠椅上,单手抵额,时不时顾及到她,帮她拧开水杯盖子。 一张方桌横在两人中间,不过隔了三四十厘米,付迦宜借篝火看他,趁机打量。 视线撞上几次,程知阙指节搭桌沿,百无聊赖地轻敲桌面,似笑非笑:“我脸上有东西?” 付迦宜装听不懂:“有吗?我没太注意。” 程知阙低笑出声,也不戳穿,“那要不,你再仔细帮我瞧瞧。” 付迦宜没接这话茬,故作平静地喝两口水。 吃完,两人抵达卡西斯镇。 港口周围不少船只,岩缝中间几棵阿勒颇白松,里面有间不起眼的酒馆,见时间还早,程知阙问她想不想进去待会。 付迦宜平常几乎不会接触到这种地方,难得有机会,自然不想拒绝。 酒馆门口立一块led涂鸦灯牌,付迦宜扫了眼亮着的店名,“garderleslumières”,翻译过来大概是留灯的意思。 这个点人正多,座无虚席,r&b音乐风格的反拍鼓点环绕在室内,分贝不高。 付迦宜随程知阙来到吧台的位置,听见他问:“喝点酒吗?” “我能喝吗?” “有什么不能。”程知阙笑了声,“就算你未满十八岁,在这也无所谓。只要不说,没人会知道。” 付迦宜抿了抿唇,忍不住纠正他:“我已经十九了,三月份刚过完生日。” 程知阙笑意不减,“有印象。” “嗯?” “在旧港开房那次,无意间瞧过你的证件。” 付迦宜不着痕迹地一顿。 他放慢语速,独独吞并了这两句话的主语,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无形中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程知阙手支在桌面,示意站在吧台内围的调酒师,要了一杯甜酒和一杯野火鸡。 付迦宜疑惑:“野火鸡是什么酒,好像从来没听过。” 程知阙:“一种高浓度威士忌的俗称。” “我等会可以尝尝吗?” “这酒不适合你,很容易喝醉。” 侧后方整面墙刷了绯色涂料,复古壁灯晕开杏黄光圈,洒在他肩上,层次感分明。 付迦宜有一瞬间觉得,那段无形中的距离好像更近了,近在咫尺,轻易就能触碰到。 没经太多思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融进轻音律当中:“如果真喝醉了,还有你护着我。” 程知阙目光落在她脸上,似是一语双关:“想喝就喝。只有尝过,才知道适不适合自己。” 琉璃质地的酒盅被端过来,杯口抹一圈白砂糖,用白玉兰干花做点缀。付迦宜拿起其中一杯,盯着琥珀色的酒液看了会,浅呡一小口。 辛辣液体淌过喉咙,她止不住地咳嗽。 程知阙将事先备好的蜂蜜柠檬水推过去,“喝这个缓缓。” 杯里加了冰块,喝完缓解了轻微的不适感,付迦宜握住凉丝丝的杯壁,随口提起:“我爸爸他,应该有托你24小时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吧。” 程知阙没瞒她,“的确有这项任务。” 这回答在预料之中,付迦宜不觉意外,“那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不能带我去一些地方,比如酒吧之类。” 程知阙不答反问:“来这种地方,你心情如何?” “……自然是开心的。” “一切以你的体感为主。至于你父亲那边,我不介意谎报军情。” 付迦宜很明显地怔愣住,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抬眼瞟见有道人影靠向这边,是个穿灰色运动装的年轻男人,亚洲面孔,娃娃脸,看模样大概二十岁出头。 男人直奔程知阙而来,开始像是还不太确定,直到走近看清长相才安心,朗声说:“阙哥,还真是你!” 付迦宜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程知阙,他面色如常,分辨不出悲喜,淡淡对男人说:“不好好留在巴黎工作,怎么有空来马赛了?” “我离职了,刚交接完不久。前阵子听淼哥说,你近期会去马赛,我想着来这边瞧瞧,万一能碰到你那就再好不过了。”话刚说完,男人扭头看付迦宜,挤眉弄眼地说,“阙哥,不介绍一下?” 程知阙显然认为两人没有深入认识的必要,言简意赅:“付迦宜。” 突然被点名,付迦宜理了理混沌思绪,朝对方微微颔首,听他自我介绍——庄宁,在法留学的中国人,毕业不到两年,目前打算在马赛常驻,是这家酒馆的老板。 程知阙出声打断庄宁自来熟的长篇大论,让庄宁先走,寻一处僻静的位置等他过来,又嘱咐付迦宜:“在这等我一会。喝点其他的,别贪杯。” 付迦宜说“好”,看着他们相继走远。 她没再碰那杯酒,喉咙里火辣辣的,喝完大半杯蜂蜜柠檬水才压下去一些。 程知阙和庄宁并排站在弧形折梯的背光处,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付迦宜单手托腮,视线略过肤色各异的男男女女,放眼打量程知阙清孑的背影。大概因为喝了点酒,身体有些飘忽,脑子里反而异常清醒。 她恍然记起很多。 第二次见面他递来的那件外套;近期他的尊重和各种细致入微;被剔刺的鱼肉和刚刚那句叮嘱,他做这些,不是勉强关心,也不是出于对付晟华的讨好。 这种潜移默化的体贴和对症下药才最有吸引力。 付迦宜一时心乱,收回投出去的目光,跳下高脚椅,想去趟洗手间。 没等走出去,针织衫衣摆被人轻轻攥住。 穿宽松跨栏背心、皮肤黝黑的小男孩仰头看她,手里捧一束鸢尾花,用南法特有的口音问她:“姐姐,买花吗?” - 庄宁来马赛不到一个月,花掉积攒下来的一部分积蓄,租到半成品装修的一爿小店,从接管到开业,风风火火忙到现在,压根没想到会这么快遇见程知阙。 时隔大半年,原以为等见面时一定有很多旧要叙,想起过往那些乱七八糟的焦心事,又觉得没必要再提。 庄宁斟酌片刻,到头来只说了一句开场白:“上个月阿姨忌日,我去了勃艮第一趟,赶晚上的火车,到那已经是隔天上午了,可惜没跟阙哥你碰上。” 程知阙目视窗外,浅声问:“怎么突然辞职了?” “你都不在了,我留下还有什么意思。淼哥不舍得你当初留下的专利被克鲁斯那个背刺佬独吞,一直守在那,我实在没法时时刻刻当笑面虎,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直接走了。” 程知阙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按动打火机,低头点燃,勾唇笑说:“成王败寇,倒也不至于这么义愤填膺。” “踩着好兄弟的肋骨往上爬,这荣誉拿着不烫手么。”庄宁说,“如果不是当年阿姨病重,你腾不出精力理会这些破事,现在也不会孑然一身。” 程知阙没接这话茬,问:“身上钱还够吗?” “够肯定是够的,大不了平时拮据些,实在不行跟我爸服个软,啃啃老,没什么大问题。” “我那有张卡,密码没变。走的时候留给你。” “没事,不用,我自己扛得住。”庄宁粗略算了下,“酒馆的地理位置还可以,抛开杂七杂八的成本和手续费,未来应该能盈利。” 程知阙缓声说:“没必要为了我一直留在这。法国不想待了,随时可以回国。” “我是能回去,阙哥,那你呢?”庄宁故作轻松地耸肩,“多一个人,起码能帮你分担点事情——不过话说回来,你打算在马赛待多久?” “还不确定,看情况。” 庄宁笑说:“那我还能等到你重操旧业那天吗?” “钱随时都能再赚。”程知阙随手掸了下烟灰,侧身往远眺,望向手里捧花的付迦宜,“最近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吧台南侧设一座小型舞台,没请驻场歌手,周围空荡荡的,搁一台电子琴和两把电音吉他。 冷调筒灯照在地面,沤浮泡影,付迦宜半蹲在舞台边上,正跟一个黑人小孩交流,时不时抬手,将额前碎发缠到耳后,一颦一笑生动明艳。 看到程知阙朝这边走过来,付迦宜就近扶一根立柱,缓缓站起身,笑着看他,“你回来了。” 酒劲正上头,她不自知,言语间有不自觉的撒娇意味。 程知阙微微眯眼,目光由上到下,落在她怀中那束鸢尾花上,“买花了?” 付迦宜点点头,“你之前教过我,不要随便同情心泛滥,但我想着,经过证实的贫困潦倒应该可以试着帮一下。” 程知阙眼神沉静下来,挑唇,“做得不错。” 两人没在酒馆久留,跟庄宁告完别,准备离开。 长廊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付迦宜走在最前面,注意到跟在自己身后的影子愈拉愈远,脚步顿了下,回头看程知阙,“怎么不走了?” 程知阙掀起眼皮,对上她极亮一双眼睛,“是你走太快了。” “是吗?”付迦宜逐步向他靠近,在距离可近可远的位置停下,“那我……等等你。” 8、第 8 章 从酒馆出来,在门口看到刚刚卖给她花的那个叫伦古的小男孩,付迦宜忽然提议,说今晚住宿的地方能不能由她来选。 程知阙唇边勾起淡笑,几分纵容地说:“凭你安排就是。” 渔港离山脊不远,新旧建筑融合,顶峰立一座古希腊风格的复古圆钟。 两人随伦古穿过小巷,走到靠海的半山腰,那有几间用石块垒成的房子,伦古一家住一间,其余搭成了简陋的海景旅馆。 付迦宜选了相邻的两间空房,室内装修大差不差,青砖墙面,铁艺单人床,棚顶吊灯开关是许多年前的拉绳设计。 环境一般,好在房间打扫得干净,周围也比较安静,只有隐隐呜咽的风声。 程知阙没急着回自己房间,走到最里面,关上嘎吱作响的格子窗,“住得惯这里?” 付迦宜坐在桌前,托腮看他,“应该……我其实没那么娇气。” 程知阙笑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虐待你。” 付迦宜扯了扯唇,试图帮自己找补,“这里好像也没那么差,就当成一次难得的体验好了。” “我倒无所谓,随你高兴。” 没过几分钟,伦古敲门进来,手里拎着装了松脂和碎木块的玻璃灯,外加两个驱蚊手环。 将东西放下后,他偷偷瞄了付迦宜一眼,友善地丢下一句“姐姐再见”,不等回应,小跑着离开了。 付迦宜从没见过这种自制的玻璃灯,拿起桌上的火柴盒,想点燃,左右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程知阙坐到她身旁,从她手里拿过火柴,“我来吧。” 方形玻璃灯罩内跃起一束火苗,付迦宜看着正缓缓上升的黑色烟雾,觉得有点呛,轻咳了一声,“这种灯如果用蜡液和烛芯来做,不是更好吗?” “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材料。他们更愿意把生活费省下来,用在刀刃上。” 付迦宜几乎懂了,但没说话。 一直都知道人跟人之间的贫富差距明显,可难免还是出乎意料。阶级像条跨越不了的鸿沟,一个过不去,一个出不来,实际很难做到互相理解。 程知阙问她:“驱蚊手环会戴么?” 付迦宜回过神,摇了摇头,“需要戴这个?” “靠海的地方虎蚊多,毒性比较大。”程知阙拆开白色手环的暗扣,示意她,“手伸过来。” 付迦宜没犹豫,乖乖抬起左手。 体内酒精没完全代谢掉,她皮肤尚且还有烫意,碰到他微凉的指节,中和了一点温度,但效果似乎不太好。 她明显感觉到身上比刚刚更热了,有快要熟透的趋势。 程知阙摊开她的手掌,大致调试完手环松紧,低头看她微微泛红的眼梢,“在想什么。” 付迦宜收回手,绞尽脑汁,想出一个不算太突兀的回答,“只是觉得你知道的事情很多,方方面面,有点像百科全书。” 大概觉得她的比喻有趣,程知阙笑了声,“到过的地方多了,知道得自然也多。没什么稀奇。” 付迦宜忍住好奇,没追问他以前都去过哪里,只回应一句:“也是这个道理。” 程知阙离开后,付迦宜一个人坐了会,等身上的热度退下去一些,到隔间冲澡。 浴室没装热水器,自制的太阳能采集装置,存不了多少热水。没洗一会水温转凉,她快速冲掉头发上的泡沫,随便套件衣服,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等头发晾到自然干,差不多酝酿出一丝睡意,刚阖眼没多久,听见隆隆几声闷雷。 风把窗户吹开,雨点潲到地板上,淌过一滩水。 雨下得太急,付迦宜从床上起来,摸到吊灯开关,往下一拉,接连试了几次都没反应,这才发现停电了。 她只好放下拉绳,摸黑去关窗,路过桌旁,不小心碰到了那盏玻璃灯。 玻璃打碎在地,发出清脆声响,盖过了雷声。 付迦宜杵在原地,一时无从下手,打算先去睡觉,等天亮再收拾满地狼藉。还没转身,一阵敲门声突兀响起,她走到门口,试探问是谁。 熟悉的低沉嗓音传进耳朵里,混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是我。” 付迦宜打开门,看到程知阙站在门外,愣一下,“还没睡吗?” “刚刚怎么了?” 付迦宜大致简述完,紧跟着补充一句,“……也不是什么大事。” 程知阙借外面声控灯的微弱光线看她,“我进去看看。” 付迦宜往旁边挪,让出过道位置。 抽屉里刚好有救急用的蜡烛和手电筒,付迦宜看着他捡起碎片,动作徐缓,修长手指在地面映出浅薄的影子。 她想上前帮忙,听见他说:“之前不是说过自己有轻微的夜盲症?听话,等收拾完再过来。” 房间里短暂安静,只剩下碎片和地砖碰撞的细微响动。 付迦宜站在离程知阙两三米远的拐角,稍稍垂眼,目光所及刚好是他宽阔肩背。 他穿垂感衬衫实在很好看,亦正亦颓,有种矛盾的熨帖感。 可能“听话”这两个字有足够的杀伤力,犹豫一霎,她主动打破寂静:“夜盲症什么的,其实是我在骗你。” 小姑娘难得说次谎,经验着实不多,坦白完,下意识移开视线,躲过和他的对视。 灯光昏暗,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不难想象出她眼底的空灵和佯装镇定。 程知阙把碎片扔进垃圾桶,弯了弯嘴角,忽说:“所以上次是真的。” 付迦宜顺势往下问:“什么是真的?” “你真在躲我。” 付迦宜莫名生出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面上尽量不动声色,生硬转移话题:“不知道雨会不会下整晚。” 程知阙由着她下了这台阶,“应该不会。马赛很少有久雨不晴的时候。” 一阵恰如其实的沉默。 付迦宜找个底座,将蜡烛立到窗台上,看向沾满雨点的格子窗,抛开那些顾虑,随心所欲地说:“我想问个问题。” 程知阙没开口,耐心等她把话讲完。 付迦宜在心里组织好措辞,“你之前说来过马赛几次,是旅游吗?” “算也不算。如果不办私事和正事,随便到一个地方,和旅游没什么区别。”程知阙顺着她的目光看窗外,“怎么突然问这个。” 付迦宜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心血来潮问一下。” 问问题的初衷或许只想找个互相了解的契机,不曾想还没来得及递进,后续便被开头阻隔了。 他的回答圆融,能让她知晓的方面不多,大概率仅限于此。 她的直觉可能有一点偏差。 比起百科全书,程知阙更像一本深文奥义的中西方哲学史,僻字涩句,读起来吃力,专业不通很难做到细致理解。 她学术能力有限,目前还不太能走进这本书的世界。 - 雨到后半夜才停,酒后困懒,付迦宜难得赖一次床,日上三竿才从自己房间走出来。 外面已经放晴,地面被晒干,看不出潮湿的迹象,像昨夜从没下过那场雨。 后院有片遮阳空地,程知阙倚在那抽烟。 付迦宜过去没多久,伦古出现了,露出洁白牙齿,含笑对他们说:“叔叔姐姐早上好,我妈妈让我来邀请你们去隔壁吃早餐。” 听到这声称呼,程知阙笑了,指间烟雾向上扩散,“叔叔?” 伦古眨了眨眼,一双眼睛被肤色衬得极亮,什么都没说,着急忙慌地先跑开了。 从没见过程知阙用玩味的语气警告别人,付迦宜在一旁止不住地笑了两声,一扫昨夜留下的淡淡疲态。 两人绕过后院,跟伦古一家汇合。 家里属实拥挤,老老少少十几口人,全住在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里,室内到处都是用力生活的痕迹。 伦古妈妈很热情,问他们今天有没有什么其他安排,如果没有的话,可以跟她到她工作的葡萄庄园参观,那边会提供给游客成本价酿制葡萄酒的服务。 付晟华和付迎昌在各个城市都有私人酒庄,付迦宜很少有跟过去的机会,对这地方还算感兴趣,想着时间宽泛,到哪里都是闲逛,便直接答应了。 路上,付迦宜说:“我印象中最大的葡萄园在勃艮第,那边好像是红酒大区。” 程知阙说:“上次去过的那家墓园,两公里外是你说的大区。” 车子压过减速带,途经铁道路口。 程知阙瞥一眼自动化的道口栏杆,忽想起什么,淡淡道:“我去看望的那位故人,早年曾在附近工作过。” 付迦宜有些意外。 昨夜还闭塞的中西方哲学史的知识点,突然间有疏通的可能。 如果换作几个小时前,她一定会顺势而为,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 可是眼下,她不确定两人无意间提到的话题是不是阴差阳错的巧合,以至于可能会不小心失手,翻到空白扉页。 付迦宜不太想试错,只不深不浅地说了句:“能葬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是件值得安心的事。” 程知阙笑而不语,目光无波无澜,瞧不出异样。 果然是阴差阳错,她不由心想。 9、第 9 章 庄园外侧围一圈铁栅栏,良田百亩,种了整片葡萄藤。 伦古妈妈是这的培育工人,换上白色工作服和口罩,将他们领到游客观光区,自行忙去了。 伦古今天没去港口卖花,被喊来充当向导,付迦宜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穿行,一前一后进到裹塑料膜的暖棚里。 里面没什么人,一对情侣手拎篮筐,围在早熟的葡萄架旁等待采摘。 付迦宜蹲在水龙头边上,膝盖上放一小筐刚摘好的反季葡萄,用水冲净后,拿一颗放进嘴里,把筐递给伦古,笑问:“一起吃吗?” 伦古犹豫一下,左手蹭了蹭衣摆,小幅度点头。 两人并排坐着,有说有笑谈论什么颜色的葡萄比较好吃。 程知阙停好车,赶来和他们汇合,瞧见的刚好是这个场面。 她今天穿一条鹅黄色盘扣长裙,后腰镂空绑带设计,露出一小块嫩白皮肤,纤细一双腕子,手里虚攥几颗葡萄,跟肤色对比,在视觉上形成反差。 注意到程知阙过来,付迦宜敛了敛笑意,稳住矜持姿态,扭头看他,“伦古刚刚和我说,对面那间屋子可以自助酿酒,我想过去看看。” 程知阙扫了眼筐里,不疾不徐地问:“要酿酒?” 付迦宜说:“想试试,感觉应该不是很难。” “选好用哪种葡萄了吗?” “还没。”她用指腹摩挲果皮,摸到一抹柔软的湿,有意无意地说,“你帮我选吗?如果酿制成功了,劳动成果算我们俩的。” “我们俩”。 程知阙挑挑眉,“听起来是项挺艰巨的任务,不过应该很有意思。” 没在暖棚久留,三人移步到对面的酿酒室。 房间不是特别大,用挡板隔出几个单间,专供游客使用,空气中一股掺杂了酒精的果香,是发酵后的混合气味。 伦古取来消过毒的大褂和白手套,自己留一份,把另一份递给程知阙,“哥哥,给你的。” 程知阙应道:“乖。” 付迦宜在不远处摆弄机器开关,想到早上那段插曲,忍不住笑出声。 知道机器该怎么用了,实际并不需要她做什么。 程知阙包揽了大部分精细工作,其余琐事交给伦古打下手,只派给她一些不沾水和化学试剂的简单任务,方便她能参与进来。 付迦宜给葡萄去完梗,一时无所事事,便去看程知阙的侧影。 他戴一副护目镜,手里捏一剂装了酒石酸的量杯,身形颀长,那件白大褂堪堪过膝。 酿酒只是一时兴起,此时此刻,倒叫她找到了另一个感兴趣的点——不知道他在学校实验室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过分斯文,少了平时惯有的闲散痞气。 她盯得太直白,很难不惹人注意。 程知阙放下量杯,抬了抬眼,准确无误捕捉住她,目光平静,深不见底。 视线短暂交汇一个来回,有什么不可控因子在悄然滋生。 付迦宜没移开眼,比他先一步开口,主动岔开话题:“程老师,你还有什么是不会的吗?” 她第一次喊他老师,是在这种窥探差点被抓现形的情况下。 程知阙没戳穿她自以为掩饰很好的窘迫,“有很多。” “比如……” “揣摩人心。” 即便她道行尚浅,也不难猜测,他在这方面似乎修得了炉火纯青的造诣。 很难不怀疑,他自谦的回答是在帮她圆场。 付迦宜拿捏不准,索性含糊其辞,主动结束了这话题。 做完基本步骤,程知阙摘掉手套和护目镜,随手扔到桌上,“陈酿和发酵大概要一个月左右,等你考完试,我们找个时间来取。” 付迦宜说:“也不是很急,等以后再说吧。” 她不知道要在这边待多久,也不清楚所谓的以后究竟是什么时候,但还是想跟他约一个模棱两可的期限,待承诺兑现。 等到有天天各一方,起码不会彻底断了联系。 - 卡西斯镇最后一程是渔港的出海体验,伦古妈妈说可以在港口租一艘游艇,沿海岸观光,下午临近傍晚那会景色最漂亮。 马赛不比巴黎纸醉金迷,少有灯红酒绿的繁华场所,但付迦宜越来越喜欢这座城市,哪都不想错过。 在这里更自由,也更安心,她贪恋一成不变的生活以外的新鲜感。 到港口前,付迦宜问程知阙,如果这两天没有伦古和他妈妈做游行推荐,他计划带她去哪。 程知阙说:“无所谓去哪。渔港占地不大,几个特色颠来倒去,感受风土人情最重要。” 他不打无准备的仗,但不会要求她强制执行各种游行安排,一切随缘,由她自己做主。 无论处在何时何地,程知阙这样的人都太得心应手,熟知各种潜规则,相处起来毫不费力。 刚认识的时候,她觉得和他投契,当时以为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因缘巧合,其实是他本身的游刃有余。 到了目的地,伦古拿着租金和多出不少的小费去游客中心,回来时带了一位驾驶员。 师傅是当地人,不善言谈,但船技娴熟,游艇渐渐离岸,平稳荡在海面,不会让人产生晕眩感。 伦古没跟着出航,整理好随身携带的工具,一个人在岸边等。 付迦宜离远瞧他瘦弱的背影,想起昨天吃早餐时他家人说过的话,问程知阙:“这边的小学学费很高吗?” 她想了想,补充一句,“伦古早就已经过了试学年纪,整日游荡在外面卖花,除了有这方面的难处,我想不到别的原因。” 程知阙温和开口:“你要相信,每个人的眼界和追求都不一样。” 付迦宜懂了,“所以不是不能上学,而是不愿意。” “对于这种家庭来说,十年求学投产比率极低,不如尽早用收入解决温饱。” 付迦宜没说话,细白手指缠住软垫上的绑带,轻绕了两圈,像在犹豫。 程知阙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直言:“想帮他到底,还是想改变他?” “两个念头都有一点,但大概率不会付诸行动。”付迦宜松开绑带,实话实说,“我不是救世主,救得了一个,救不了五个十个。” 程知阙鲜少有没料到话锋转向的时候,眼神微变,身体微微向前倾,手抵住下颌,饶有兴致地看她,“有点对你刮目相看了。” 付迦宜也笑,“我能理解为,这是在夸我吗?” “当然。” 游艇安了防晒棚顶,但防不住海风,她捋顺被吹乱的头发,眺向烁石流金的落日,又切了近景,去看比风景聊胜一筹的他。 氛围正好,她忍不住问:“那在这之前,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程知阙说:“想听客观的,还是不客观的?” 付迦宜声音很轻,似有若无,“想听好听的,假话也可以。” 程知阙笑意深几分,“来马赛以后发现,你跟我的预期存在偏差。” “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前者。”他缓缓补充,“这不是假话。” 付迦宜这一秒有轻微的目眩。 明明不久前还在感叹师傅的船技了得。 半小时左右,游艇停靠在彼岸,伦古先到一步,帮着扎起了帐篷。 岩石右侧架一座烤炉,铁架上放着伦古妈妈事先在集市买好的蔬果和奶酪,海鲜直接就地取材。 伦古将漆红色的塑料桶拎到她面前,付迦宜定睛一瞧,里面两条鲜活的鲽鱼,个头不大,欢腾在水里游动,还没来得及处理。 伦古从泛旧的背包里翻出折叠小刀,找一块石头,要去海边杀鱼,被付迦宜及时制止。 她稍稍弯下腰,轻揉他蓬松的短发,“我们今天不吃鱼,等到时候你把这些拿回去,给弟弟妹妹分了,好不好?” 伦古歪头看她,“真不吃吗?很好吃的,姐姐,我想做给你尝尝。” 付迦宜笑笑,“哥哥不太喜欢吃,我想和他‘同甘共苦’。” 四字成语往往能涵盖很多层含义,翻译成法语不免有些差强人意。 伦古似懂非懂,看向恰巧出现在付迦宜身后的程知阙,思考几秒才开口:“那我再去抓些生蚝和青口好了。” 付迦宜应声称好,嘱咐他小心些,看着他跑远。 无意间转身,对上程知阙难以分辨情绪的眼神,她缓慢呼出一口热气,“第一次发现,你走路好像没什么声音。” 程知阙说:“是你们刚刚聊太专心了。” 食物还没吃到嘴里,骤然下起一场小雨,烤炉上烟熏火燎的火星被浇灭,冒起青烟。 付迦宜随他回到帐篷,抬眼看远处的伦古,见他躲在石洞里没被淋湿,这才放下心。 程知阙在她身后,距离比刚刚要近些,视野范围内刚好是她纤长侧颈。 在船上被吹得心烦意乱,她干脆绑了个丸子头,刚刚才散开,一头长发带了自然卷,发尾几缕勾在手臂上,又被捋到肩后。 付迦宜没回头,背对着他问:“我们明天是不是要回去了?” 程知阙说:“不急,你想多待几日也无妨。” “算了……无论待多久总归要走。” “不舍得走?” 话里漏洞被抓住,付迦宜不想承认,迂回说:“没出来之前,你说自驾游会上瘾,看来在这方面有过不少经验。” 她讲得婉转,不乏似有若无的试探,想着力隐藏,实际没起到太大作用。 程知阙笑说:“你是想问我,之前有没有和其他人来过这?” 付迦宜轻喃:“……我不是关心,只是随便聊聊。” “没有。只和你结伴来过。”他答得坦然。 海边风大,帐篷不能完全避雨,水珠落到皮肤表面,温润的触感。 他气息越来越近,近到她呼吸一再放缓。 头顶光影被遮住,付迦宜抬起头,瞧见他逐步靠近,缓缓侧过身,站在了对面,用背部替她遮风挡雨。 猝不及防面对面,付迦宜下意识重复那晚说过的话:“……我没那么娇气的。” 外面一道雨雾,看不太真切具体景象,他声音显得尤为悦耳:“在我这,即使娇气些也无所谓。我会护着你。” 他说会护着她。 出于一个教育者最基本的责任吗? 付迦宜并非不明事理,传道受业解惑哪一样不比“保护”责任重,她既承了那三份恩情,合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承下这份。 但她似乎无法做到,也无法顺其自然为其归类。 付迦宜后退一步,伸出手,拽他腰际雾蓝色的衬衫面料,丝滑的绸感,薄薄一层,光是攥住似乎已经耗费了不少力气。 她拉他过来,看着他的眼睛:“少淋些雨,你也需要被保护。” 周遭倏然变安静,谁都没再开口。 插曲一过,雨差不多也快停了,岸边多出一艘游艇,有个中年男人拎着钓鱼工具,坐在折叠椅上排兵布阵,鱼竿一端很快被抛下水。 程知阙目光所及,瞧着这场面,无端轻笑一声。 付迦宜轻声:“怎么了?” “没什么。”程知阙收敛目光,低头注视她,“突然觉得你那天提的捕鱼方法不错,可以留着下次用。” 10、第 10 章 从卡西斯镇回来,付迦宜在家休整一天,隔天带着从外面买回来的礼物去找安维尔。 前些日子他借给她一本卡普斯汀的琴谱手稿,她特意来还礼。 即便不是第一次到隔壁做客,付迦宜还是觉得这房子从装修到布局都太冷清,没有一点烟火气,人待久了会很压抑。 客厅开了十足的冷气,安维尔刚从二楼下来,穿棉质家居服,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付迦宜抚了抚发凉的胳膊,将礼物放到岛台上,“这几天出去玩了一趟,不知道你的具体喜好,我就按自己的心意挑选了。希望你会喜欢。” 安维尔笑说:“谢谢,无论什么我都喜欢,你的心意最重要。” 空调温度低得反常,把房间营造出寒冬腊月的假象。 安维尔在摆弄烤箱,要烤些甜品招待她,聊了没几句,付迦宜本想尽快离开,见芝士和牛乳的包装盒已经被剪开,也就没说要走的话。 付迦宜看着这些细碎步骤,心血来潮,问安维尔想学会难不难。 安维尔端着玻璃碗,搅弄蛋液的动作没停,抽空回她:“我觉得不是很难,简单记些克数和比例,调和一下就可以了,不过还是因人而异——你要学吗?” “嗯,如果有机会的话。”付迦宜笑了下,“我身边有个人貌似喜欢吃,想做给他尝尝。” “那我改天手写一份详细的食谱,到时送给你。” 等食物出烤箱的空隙,安维尔低咳几声,付迦宜这才发现他的异样,“你是不是生病了?” “有吗?”安维尔苦笑,“有点头晕倒是真的。” 付迦宜瞧他唇色泛白,问他药箱在哪,取来体温计一看,果真发烧了。 她翻出退烧药和感冒药,扫一眼生产日期,熟练拆掉包装,连同温水一起递给他。 看着安维尔吃完药,付迦宜说:“等会睡一觉,如果醒了还没退烧,可能得喊医生上门挂水。” 安维尔看了眼墙上挂钟,“下午有节钢琴课要上,估计忙完要很晚了。” 付迦宜微讶,“我还以为以你的水准已经不需要老师了。” “的确不太需要,是我给别人上课。”安维尔说,“一个人待着无聊,周末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付迦宜哑然,一时想不出该回应些什么。 安维尔一个人住在峡湾附近,家里没其他活人气息,能长期陪伴他的只有那几架钢琴。 付迦宜安慰说:“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其实也不算太糟,不过还是要多注意身体。” 安维尔笑笑,嗓音沾了病态的哑:“有时候能做的不一定真是自己喜欢的,也可能是应该要做的。” 安维尔父母本身都是功成名就的高知分子,对子女高要求也不足为奇——外人看来,他五岁被送去学琴,跟恩师学作曲,九岁在圣丹尼教堂开独奏会,天赋异禀,卓尔不群。 对喜好还不能完全做到自主定义的年纪,只会机械完成家长的期许,等到再长大些早就习以为常,无力再去挣扎和改变。 何尝不算一种被温吞驯化的过程,像囚笼里坐井观天的青蛙。 付迦宜听了,心里不是没有惊诧。 她跟安维尔接触不算特别频繁,平常跟他聊得最多的话题无非是音乐,也隐隐预料到他的少年驰名,只是没想到表面光风霁月的一个人私下里也有避忌隐晦的过去。 点到即止,没再深入去聊。 牛乳茶喝到一半,敲门声突兀响起,一对双胞胎小孩被保姆送来学琴。 付迦宜没继续打扰,起身告辞。 安维尔送她到门口,“对了,有件事想拜托你。” 付迦宜回头看他,“怎么了?” “六月我在别的城市有几场巡演,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到时可能要麻烦你帮我看一下家。不用做什么,给植物定期浇浇水就好。” 想着不是什么难事,付迦宜答应下来,“放心交给我好了。” “谢谢,那我走前把钥匙给你送去。” “好。” 回去路上,狭窄过道被半人高的芭蕉扇叶挡住,付迦宜用手往两边推,不小心被贴在上面的虫子咬了一口。 她下意识“嘶”了声,忍着手背传来的钻心痛痒,快步往回走。 穿过院子,付迦宜直奔书房,没理会受伤的手,坐在钢琴旁边,缓缓掀开前盖。 四方的黑白琴键,轮廓勾勒了金丝边,样式跟在巴黎家中的那架有细微差别。她单手覆上去,随便弹一首短曲,弹到最后心乱如麻,丢了节奏和章法。 琴声戛然而止,叫人焦躁不安。 恍然发现,从某种程度来讲,她和安维尔过往的处境殊途同归,其实没什么区别。 她学琴并非因为自己喜欢,而是因为付晟华喜欢。 这些年她一直在循规蹈矩地完善长辈眼中的乖乖女人设,扮演私人订制的高级玩偶。 付迦宜抿着唇,将琴谱一股脑丢到琴键上,抬头看到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程知阙。 他走进来,半倚在钢琴旁,目光盯住她,一时无言。 付迦宜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程知阙勾唇,“难得见你耍小性子,觉得新鲜,多看两眼。”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在发脾气。 从小到大,她性格方面的倒刺早被磨合得差不多了,高级玩偶不该有自我意识,情绪稳定是第一要位。 程知阙没继续打趣,从药箱里拿出碘伏和药膏,绕到她身旁,帮她上药。 他站在逆光处,长身玉立,用棉签涂抹她手背,动作轻柔,慢条斯理。 付迦宜坐在软凳上,这角度刚好瞧见他劲瘦的腰部。 棉签触碰到伤口,有点刺痒,她不由自主地想收回手,反被攥住,听见他说:“先别乱动。” 付迦宜目光往上移,看他颈侧那颗浅褐色小痣,声音飘忽:“我以为你会问我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想我问么。” “……我不知道。” 程知阙将棉签丢进垃圾桶,平静开口:“别人想不想问,或者你想不想说,决定权都在你。你的意识只属于你自己。” 他松开她的手,接着又说,“迦迦,别钻牛角尖。” 付迦宜手还悬在半空,背部小幅度僵直,神经略微紧绷,不知是为他一针见血的前半句话,还是为那声被自然而然喊出的称呼。 见她还发着呆,程知阙也不催促,耐心等她消化情绪。 半晌,付迦宜嗡着嗓子应下这话:“知道了。” 程知阙原是路过书房,没在这逗留,走前嘱咐她过几个小时记得再上一遍药,又说:“给你放一天假。早点休息,今天不用学习了。” 等他离开后,付迦宜愣神好久。 也是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人跟人之间的博弈其实最奇妙,进可以攻,据可以守,但敌不过无形中的化骨绵针。 - 晚上,趁浴缸还没蓄满水,付迦宜到楼下问朱阿姨要了一筐晒好的小苍兰干花。 往水面铺满花瓣,正要下水,接到叶禧打来的问候电话。 付迦宜按了免提,把手机放到一旁,屏住一口气,将自己完全泡进水里,好一会才冒出头。 听筒里的叶禧自顾自讲完几句近况,带着哭腔假调抱怨道:“小宜,没有你的日子真是太难熬了,我简直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付迦宜拂掉沾在胳膊上的花瓣,点破她:“和卢卡斯又吵架了吗?” 叶禧惊叹一声,“你怎么知道?不是吧,真有那么明显?” “你每次跟我这么说,基本都是因为恋爱不顺。” 相比较下来,叶禧的性格跟付迦宜大相径庭,爱情观自然也不太相同。 叶禧是那种理性兼感性的恋爱脑,新鲜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前两年钟情同肤色的异性,谈过一个大她几岁的韩国留学生。当时为了他,没日没夜地啃韩语书,势必要学会这门语言,结果书读到一半,因为新鲜感过了直接跟对方提了分手。 卢卡斯是她半年前谈的,两人同校不同届,在迎新晚会上互相一见钟情,很快确认了关系。 最近一段时间,腻歪劲头将过,情侣间的很多问题开始暴露,少不了小吵小闹,越来越频繁。 叶禧从不会自我消耗,少不了要找朋友诉苦,即便付迦宜人不在巴黎,依旧是被她荼毒最深的那个。 “小宜,我真觉得我不适合恋爱。”叶禧说,“你知道卢卡斯昨天怎么说我吗?他说就算是条死鱼,也比我有激情。” 付迦宜说:“然后呢,你怎么说?” “我当然跟他提分手了。这话这么难听,又不尊重人,不分留着过年吗?” “你做得是对的。” “不过说实话,我和他能走到今天这地步,也确实是我的问题。我发现自己好像很难长情。” 付迦宜安慰她,“可能你还没遇见合适的恋爱对象。” “也许吧……”叶禧长叹一声,“先不说这个了,其实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来着。” 付迦宜拿起毛巾,擦拭眼角的水珠,“什么事?” 叶禧犹豫几秒,“算了……感觉还是应该当面跟你说。” 付迦宜哭笑不得,“禧禧,你以前没有过卖关子的时候。” “主要是事关你大哥的隐私,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在付家借住这么多年,叶禧一直很畏惧付迎昌。 他太冷漠超脱,甚至比当家做主的付老先生还要可怕几分。 她随付迦宜住的是别院,除了逢年过节和烧香拜佛,平时很少有到主院的机会,私下里只要意外碰到他,都会想方设法绕道走,没一次例外。 见叶禧一时踌躇,付迦宜多少清楚她的顾虑,没再多问,“好,那等我回去再聊。” 叶禧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呀?是不是要等到六月份了?” “应该不用。下月中旬他们要去远山的佛堂敬香,估计到时候我会被叫回去小住几日。” “对诶,我差点忘了这茬。”叶禧笑说,“那我等你回来。” 跟叶禧聊完,付迦宜从放凉的水中出来,涂完护肤品和药膏,拖着有点昏沉的脑袋上床睡觉。 一夜多梦,梦见了付晟华和付迎昌,也梦见许多小时候发生的事。 记忆不断扭曲,像海绵里泡了沸腾的开水,想拧掉多余水分,反被烫了满手软泡,等蓄脓后再挑开,疮痍满目。 半梦半醒间,她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隙,透过纱帘挡缝发现天亮了。 不记得又睡了多久,中途恢复一丝意识,感觉有只手覆在额头上。那人掌心带了凉意,如玉质地,她忍不住轻蹭,翻了个身,很快沉睡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傍晚。 嗓子火辣辣的疼,付迦宜摘掉额头上的退烧贴,手肘撑着床沿坐起来,点开台灯,端起床头柜上的温水,仰头喝掉小半杯。 水杯刚放下,听见一道清润声线,平缓打破寂静:“醒了?” 付迦宜吓了一跳,寻声望去,看到程知阙翘腿坐在沙发上,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整个人匿进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她忍着咽痛,哑声问:“……你一直守在这吗?” “不算。朱阿姨刚走,我来替她。” 睡太久的缘故,付迦宜人还没缓过来,发出讷讷一声“哦”,尾音不自觉地放软。 程知阙看她一眼,来到床边,指节轻碰她额头,“烧退了,还觉得哪不舒服?” 付迦宜凭直觉说:“嗓子疼……身体还很酸,提不起力气。” 程知阙轻笑,“早知道昨天不准假让你出门了。” “……嗯?” “看你生病,大家都不太好受。” 付迦宜很想问,“大家”的泛指中,也包括你吗? 左右权衡,觉得这问题偏幼稚,卧病在床的人总归不想将自己陷进新一轮博弈中。 她筹码少得可怜,得省着点用。 没一会,朱阿姨出现在门口,轻敲两下敞开的房门,端托盘进来。 昨天在安维尔那吹了过足的冷气,她体质一向较差,感冒发烧是常态,眼下也只能喝些清淡白粥,搭配几道小菜。 跟叶禧不同,即便在法国土生土长,付迦宜至今仍吃不太惯法餐,从前阿伊莎还在世时,为了照顾她的口味,将中国南北方几大家常菜系学了个遍。 迄今为止,她没遇到过比阿伊莎更会做中餐的人,哪怕是专做国宴的厨师。 朱阿姨走后,付迦宜端起那碗粥,浅尝一口,觉得食之无味,直接放下了。 程知阙敲击键盘的动作停顿一下,视线从屏幕移到她脸上,“吃不下?” “没什么味道。” “想吃什么。” 付迦宜想了想,“口味重一点的中餐。” 于情于理都要忌口,付迦宜原也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程知阙带她去了院内的玻璃房,那儿的厨房有中餐区域,平时基本在闲置。 她身上披件薄外套,站在两三米远的斜对面看他熟练地备菜。 他今天没穿那么正式,宽松黑衣搭枪灰色休闲长裤,腕骨素白,手背隐隐露出青筋,水珠顺指尖滴到台面。 过分赏心悦目的一面。 不到四十分钟,正宗三菜一汤上桌,荤素搭配,不沾油腻。 付迦宜尝完,由衷说道:“真的好吃。我原本还觉得,会烤鱼已经很厉害了。” 程知阙说:“十岁前我一直在北京生活。这几年一个人惯了,偶尔会下厨。” 付迦宜捏筷子的右手顿了下。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聊起自己的私事。 她问:“北京跟巴黎比,有什么不同?” “国内治安比这边好太多,至于其他方面,百闻不如一见。” 意识到这话题快要拐进死胡同,付迦宜换了一个,“对了,刚刚在房间里,你在写代码吗?” 没等他应声,她解释说,“我路过沙发的时候,不小心看到屏幕亮着,所以扫了一眼……抱歉。” “不至于道歉。”程知阙看起来并无所谓,“我本科和研究生学的计算机,这不是什么秘密。” 付迦宜一愣,“后来为什么改学化学了?” 程知阙没回答,不动声色地反问,“很惊讶?” “嗯……觉得很有跳跃性。” 从昨晚到现在没吃过东西,她这会饥肠辘辘,真有些饿了,没再说什么,拿起汤匙,喝一口热汤,顺带夸一句好喝。 人在病中,有些影响胃口,没吃多少就有了饱腹感。 程知阙给她夹了些青菜叶,又将剥好的椒盐虾放进靠她那侧的碟中,举止再自然不过。 付迦宜盯着那块虾肉看了几秒,夹起来,咬住虾尾。 咀嚼过程中生了杂念,明知不该问,还是止不住想试探的冲动,“记得小时候上汉语私教课,老师教过我一句俗语。” 程知阙拿起湿手帕,不紧不慢地擦净双手,“洗耳恭听。” “八个字……”她没和他对视,低头看着被咬断一半的虾肉,眼睫轻颤,“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她其实想直白表述出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体贴,很会照顾人。 可有些事无法真正点破,明着讲出来反而没什么意思,还会有暴露底牌的风险。 穷追不舍不是手段和战术,是迫在眉睫的下下策。 她目前还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程知阙手里捏一支金属质地的银色打火机,随意转动几下,嘴角凝笑,“你的汉语私教老师教得不错。” 付迦宜垂了垂眼,低声说:“所以我中文很好。”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境,像跌跌撞撞栽进了棉花堆里。 偏他的后话将她从云团中一把扯出来。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你可以有很多个私教老师,但我只会有你一个学生。”程知阙温和开口,“迦迦,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11、第 11 章 这场感冒来势汹汹,断断续续拖延了大半月才彻底好转。 月中,付晟华百忙中亲自联系付迦宜,让她在敬香前尽快赶回去,还说兹事体大,一板一眼马虎不得,叫她路上别出岔子,以免耽搁行程。 知道付晟华对那天的重视程度,她自然不会添乱,好声答应下来。 付迎昌和付迦宜的生母叫邹安黛,是付晟华的初恋,在怀第二胎的时候身体亏损,落下病根,生完孩子没多久因病离世。 这些年付晟华没再娶,以妻子的名义在巴黎市郊的远山顶上建一处悉心佛堂,精雕细琢,香火绵延,每年这时候都要带子女过去吃斋静修。 付迦宜对付晟华的感情一直很复杂,但过往许多年中,她曾见过父亲无数次对着挂在佛堂里的母亲画像出神。 起码在这一点上,她无法真去挑剔和指摘。 回巴黎当天是这周唯一一个晴天。 付迦宜前两日礼貌性地问程知阙要不要陪她返程,他原本没有这项“任务”,不知什么原因同意了,她没多问,只当他回去办自己的私事。 老方身体抱恙,告病留在这边修养,没一同回去,临时找了另一位司机来替班。 上高速前正好路过旧港,付迦宜顺车窗往外看,瞧见她和程知阙初到马赛时去过的那个集市。 程知阙在她身旁坐着,稍微侧歪着身体,人看上去有些懒散,慢悠悠地掀起眼皮问她:“下去看看?顺便吃个早餐。” 早上出来得急,没顾得上吃东西,付迦宜点点头,“我这次不点马赛鱼汤了。” “上次尝觉得味道怎么样。” “还好,挺鲜的。” “那就点。一道菜而已,不用顾及我的口味。” 司机没跟他们一起,好生打了声招呼,下车到集市对面的古建筑区闲逛。 付迦宜坐在上次程知阙坐过的位置,环视四周——摊位和铺面还是原来的样子,环境也没太大变化。可能此一时彼一时的原因,她竟莫名有点恍惚,感觉像是很久以前见过的场景。 在马赛这些日子,帧帧片段历历在目,比她预想中快太多,快到来不及注意各种有迹可循的留恋和不舍。 着急赶路,一顿饭自然吃得匆忙,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回到停车场。 付迦宜绕过车身,正要拉开后座车门,看到窗户被打开一条缝隙,原本放在储物格上的斜挎包不见了。 程知阙自她侧后方过来,“怎么了。” “我的包好像被偷了。”付迦宜记起前段时间他说过的话,评价一句,“这边的治安果真不太好。” 程知阙替她拉开车门,弯唇一笑,带几分痞气,“在车里等我几分钟。” “你要去哪?” “帮你把包找回来。” 付迦宜脱口说“好”,矮身坐进去。 在这种地方,失物招领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但她总觉得他有办法,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 程知阙于她而言,是另一种层面的手眼通天,也是安全感的由来。 十分钟左右,程知阙回来了,手里拎着她的包,棕色鳄鱼皮的包带在他掌心随意缠了两圈,色差别具一格的惹眼。 付迦宜接过,说了声谢谢,好奇他在哪找到的。 程知阙说:“隔条街的那家汽车旅馆。” 付迦宜知道大致方位,想起之前路过时,看到守在旅馆外的那几个爆炸头青年,“难道那些人都是惯犯?” “基本。”程知阙说,“检查一下东西丢没丢。” 付迦宜扯开金属磁吸扣,翻了翻包里,里面大大小小的物品都在,唯独少了跟叶禧同款的毛绒挂件。 程知阙问那东西长什么样。 “算了……应该是掉在半路上了,找起来有些麻烦。”付迦宜说,“也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等回去再买条一模一样的好了。” 重新启程没多久,车子穿过百米长的隧道,拨云见日。 付迦宜看向一旁的程知阙,原是有话想说,无意间发现他手背有条细长红痕,像剐蹭出的伤口。 她呼吸轻微凝滞,声音打破逼仄车厢的安静,“你刚刚跟他们打架了吗?” 程知阙没否认,徐缓开口:“有些事脑力不容易解决,也就没必要多费口舌。” “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 “没。”他笑起来,低声问道,“我像是那种会吃闷亏的人?” 付迦宜没说话,在心里默默回答:倒是完全不像。 她从包里翻出备用的卡通创口贴,哆啦a梦的平铺图案,贴在他身上明显格格不入,奇怪得很。 她没忍住,噗嗤一声轻笑,正了正色说:“我其实从没想过,也不知道你还会跟人打架。” 印象中的程知阙过分成熟,处事滴水不漏,从容儒雅的性子,偶尔多出两三分不正经。 表面离经叛道的人,内里似是有一套秩序范围内的行为准则,不容外人轻易打破。 她一时走神,指腹还贴着他手背,中和了他皮肤的凉意。 程知阙垂敛眼皮,扫了眼她葱白的手指,“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付迦宜反应过来,尽量不露痕迹地收回手,扯唇笑了笑,任由自己泛起沉默。 她想知道的事的确不少,但不是桩桩件件都能问出口,即便问了,他也未必会直白托出。 就像她生病那次他说过的话,“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你可以有很多个私教老师,但我只会有你一个学生”。 他不是谁都教,也没兴趣教别人。 他问她能明白他的意思吗。 她自诩中文很好,但也只会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剖析——他的话给了她特例和安全感,同时也像是一种提醒——她可以在他的树下肆无忌惮地纳凉,但这不排除只是师生关系的缘故。 付迦宜承认,程知阙段位高得不止一个水准,叫人完全捉摸不透。他们之间既郑重又暧昧,若即若离,有时更像她一个人在演独角戏。 弹簧触底极容易反弹,她也该学会见好就收。 - 抵达巴黎市区比预计早了一个多小时,付迦宜没急着回家,先去学校见叶禧。 刚到女生宿舍楼下,被围在附近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卢卡斯伙同酒吧兼职的几个乐队成员在楼下演奏,用蹩脚中文唱《我们能不能不分手》,声情并茂,手里那把吉他险些被弹冒烟。 时不时有路人来凑热闹,过道逐渐被堵得水泄不通。 和卢卡斯刚确认恋爱关系没多久,叶禧带他和付迦宜一起吃了顿饭,将男友介绍给她认识。 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但付迦宜对他印象尤深。她没继续向前,绕到斜对角的石楠树底下等叶禧出来。 没过多久,叶禧风风火火出了宿舍,马不停蹄地挤进人堆里,叉腰看着卢卡斯,仰头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歌声戛然而止,卢卡斯没继续扰民,将吉他丢给朋友,无奈地耸了耸肩,“禧,你真看不出来吗?我是在求你复合。” 叶禧被气笑了,“我说了一百遍不同意复合,你听不明白吗?” “我能听明白,但我希望你可以再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改变主意。”卢卡斯说,“我是真的爱你。” 叶禧突然说:“我前两天买了一份礼物,等等拿下来送你。” 卢卡斯眼睛一亮,“什么礼物?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所以我们能不能不分……” “一条死鱼。”叶禧截过他的话茬,“本来想养着玩,结果被我养死了。你负责给它善后好了。” 卢卡斯立马垂头丧气,“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小心说错了话,你能原谅我吗?” “中国有句成语,叫覆水难收。”叶禧说,“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你不是说错了话,毕竟人只有在情急之下才能不管不顾地讲真话。” 叶禧朝付迦宜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不再跟他浪费时间,准备直接离开。 临走前,回头补充一句,“哦,还有一件事——求你别再贴钱给酒吧老板了让自己当主唱了。你唱歌并不那么好听,尤其是唱中文歌。” 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麦克风接触不良的电流声。 叶禧不再理会,越过人群,和付迦宜汇合,笑着抱住她,“小宜,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付迦宜不由失笑,“你是怎么做到情绪收放得这么丝滑的?” “没办法,出门在外总得有点技能傍身。” 叶禧挽住付迦宜手臂,有说有笑地和她一起往学校附近的咖啡店走。 进了门店,点完单,寻了个靠窗位置就坐,付迦宜随口问:“最近在忙些什么?” “马上期末考了,天天泡图书馆复习,无聊得都快长草了。” 付迦宜微微一笑,“我倒很想体验一下这种校园生活,热闹或者无聊都无所谓。” 叶禧明白她的意思,“也快啦,如果顺利的话,今年九月你就可以正式入学了。” “但愿如此,希望一切顺利。” 过了会,叶禧拍一拍脑袋,“对了,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跟你说你大哥的事。” “他什么事?” “就是……上个月我看见你大嫂带律师上门,跟你大哥聊离婚的事,不知道谈没谈拢。” 付迦宜一怔,“我记得他们已经分居三年多了,按理来说这婚一定会离,只是早晚的问题。” “你忘了吗?你爸爸态度严明,根本不同意他们这么做。”叶禧提醒她,“总之最近家里低气压,你回去的时候记得谨言慎行,千万别做错事。” 从小到大,付迦宜和这位兄长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对付迎昌的私事谈不上有多关心,但毕竟是一家人,多少还是知道些。 付迎昌娶的,是和母亲邹安黛有渊源的好友的女儿,对方姓周。 早年那一家人在北京穷途末路,出国投靠邹安黛,付晟华爱屋及乌,帮周家做了安顿,后又同意了这门主动贴上来的婚事。 婚后这么多年,两人还算相敬如宾,付迦宜迄今仍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婚,但大概能猜出付晟华不同意的原因——一方面不能有违妻子临终所托,另一方面是为付迎昌本身的仕途考虑。 法国人非常重视家庭文化,责任心和博爱被摆在头等要位,婚姻破裂算是一桩丑闻,自然对事业有不小影响。 聊到最后依旧猜不出所以然,这话题被一笔带过。 叶禧晚上约了其他朋友逛杂货店,打算明天再回付家。付迦宜提前联系了司机,把咖啡厅地址短信发送过去,等人来接。 叶禧陪着在门口等,闲聊的话没讲几句,被一道男声生生打断,热络喊付迦宜名字。 叶禧不用转头就知道,又是跟她同班的那个喜欢付迦宜的留学生,是个韩国人,皮肤白净,又高又瘦,衣品比长相更加分。 去年迎新晚会付迦宜受邀来观礼,在后台陪她候场时被对方一眼钟情。 后来这人陆陆续续问她要过几次付迦宜的联系方式,被各种借口搪塞掉,没放弃不说,反而越挫越勇。 男生走到她们面前,含笑打了个招呼,对付迦宜说:“好巧,我如果没记错,这已经是第四次遇见你了吧?” 付迦宜笑笑,敷衍出声:“抱歉,我记忆力不是很好,记不太清了。” “没关系。那这次我们能互相留个手机号码吗?你放心,我肯定不冒然打扰你。” 又来了。 一旁的叶禧在心里翻白眼,没等付迦宜回应,适时插话进来,给她解围,随便寻个理由和男生一起回了学校。 付迦宜看着他们一前一后拐进校门,学着程知阙白天的样子把玩斜挎包的皮带纹路,百无聊赖地转了个身,意外瞧见路边多出一辆车。 程知阙倚在那儿,不紧不慢地吸一口烟,浅淡白雾向上漾开,和夜色融为一体。 显然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付迦宜攥着皮带的力道一再收紧,抬腿走向他,“司机没跟着一起来吗?” 程知阙嘴角勾起微弱的弧度,“没。出来办件事,顺路过来接你。” “那刚刚……” “刚刚怎么?” “没什么。”付迦宜轻轻清嗓,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们回去吧。” 巴黎街头不如马赛阒然,流金溢彩,车水马龙,自带油画主题的浪漫格调。 不过短短两个多月没回来,她已然有些不太适应。 一路寡言,几乎没什么交流,等车快开进文化公馆时,付迦宜说:“我等等要到主院一趟,去见我爸爸。你知道的,他人不太好相处,所以你还是别跟他碰面了,在别院等我就好。” 程知阙淡淡说:“没事,陪你一起。他正好也要见我。” 付迦宜问:“聊我的事吗?” “我们之间能聊的话题只有你。” “大概懂了……今晚是你职业生涯的一次中场小结,不仅如此,还牢牢攥着我的命脉。” “你也可以试着贿赂我,让我在你父亲面前多美言两句。” 听出他话里玩味的意趣,付迦宜试图分析:“其他的不清楚,我只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还是你教我的。” “能融会贯通,看来掌握得不错。” 主院烛光通明,门前镶嵌两盏景观灯,付晟华没在屋内,独自在院子里赏荷。 蓄满清水的缸中铺四朵天价的文君拂尘,淡堇青色,重瓣花型,是极难养的一品花种。 现如今并非花期,巴黎气候又温潮,不适合养荷,缸内的荷花株株含苞待放,可见养它的人一定花了不少心血。 付迦宜冷眼瞧着,毫不费力就能联想到当年那株睡火莲,以及被抽干的满池塘的水。 付晟华将水培营养液递给家政人员,用紫檀粉简单净了下手,温声道:“听程老师说,你在那边表现得不错。” 付迦宜轻声回应:“还好……可能马赛养人,心情舒畅会让生活和学习事半功倍。” “既是如此,我当时的决定倒恰好成全了你。” “您的决定什么时候错过呢。” 这话隐隐凉柔,付晟华不温不火地睨她一眼,没太多计较,又简单过问两句日常,徐徐开口:“你先回吧,我跟程老师说几句。” 付迦宜没真回去,在院外的白色墙根底下等程知阙,时不时抬头看远处的玻璃亭和圆顶拱门,透过落地窗,瞧见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茶,面色如常,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等到最后耐性尽失,她索性蹲在那儿,捡起地上的鹅卵石,慢慢堆成一摞,用它们来打发时间。 不到半小时,程知阙出了主院,刚好看到她少有的孩子气的一面。 她身上穿一条跟脚踝平齐的丝绒白裙,衣摆碰到地面,沾了灰尘,长发遮住小半张脸,微抿着唇瓣,不难看出心情好坏。 也是在这一刻,无端生了想哄她高兴的心思。 程知阙缓步到她面前,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颗果汁软糖,搁到鹅卵石子上面。 头顶光影被遮住,付迦宜睫毛颤动两下,什么都没说,将拆掉包装的软糖塞进嘴里,橙子口味在口腔里蔓延,甜而不腻。 好一会,付迦宜扶住墙面,缓慢起身,蹲太久的缘故,双腿早没了知觉,针扎的酥麻感一阵胜过一阵,险些摔倒,及时被他搀住。 隔一道薄薄的裙子面料,程知阙攥住她手臂,没使太多力气,却有十足的禁锢感。 付迦宜有些心悸,理了理思绪,正想出声打破这种飘忽不定的氛围。 程知阙先她一步开口,没由来地浅声评价一句:“晚上在咖啡店门口看到的那人,不太适合你。” 夜风惊扰,付迦宜听见自己问:“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适合我?” “你想听到什么回答。” “我想听,你就一定会说吗?” 程知阙笑了声,“刚刚还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确定要在人多眼杂的地方跟我讨论这个?” 12、第 12 章 脑中给出的第一信号是适可而止,但付迦宜还是做了不够恰当的另一个选择。 她弯了弯眉梢,跟着笑起来,看似天真地追问:“不可以在这讨论吗?” 程知阙松开她,从她手里拿过橙色的玻璃糖纸,摊在掌心把玩,“如果单论可不可以,我比你更无所谓些。” 浅显易懂的一句话,付迦宜很容易听明白。 对他来说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是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家,闲言碎语影响不到外人,过满则溢,到头来只会反噬给她自己。 通常她走一步,程知阙会替她料到往后几步如履平地的捷径。 付迦宜已经习惯了这种半依赖半预警的相处模式,但多少觉得他今天这份体贴来得莫名,比如刚刚那颗果汁软糖,和他紧随其后的温馨提醒。 像在用这些方式安抚她的心情。 付迦宜低喃:“如果没记错,是你先开始聊这个的。” 程知阙说:“我去接你那会,你突然欲言又止,当时是想跟我说什么?” 付迦宜不语,心口慢跳了一下,有种被一眼看穿的赧然。 或许,因为知道她想听到他对咖啡店事件的反馈,程知阙才主动提起这话题,同时也无声无息阻隔了一聊到底的暧昧发展趋势。 付迦宜突然有点无力,像抓住一根从指缝间溜走的芦苇,虚无淌水过。 她的主动权是他给的,实际偏被动,举止和言行似乎都在彰显直白,被掌控全局还不自知。 可能不愿看到自己就此落了下风,付迦宜无意继续周旋,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有些话讲出来,是客观评价还是存了私心,这明明是两码事。” 程知阙低头瞧她柔软的发顶,哄道:“不如这样好不好?下次你给我备一份考前大纲,我按照它来答卷。标准答案总归不会混淆视听。” 这段对话不了了之,越想界限分明,反而越会模棱两可。 付迦宜其实没那么较真,尤其是劲头将过,并不执着于在这次你来我往的交涉中寻找明确结果。 很多事说不清道不明,根本没那么容易得到让人完全满意的标准答案。 不过有一点她能确定——他果真是在安抚她的坏心情。 付迦宜的住处离主院不算太远,步行大概七八分钟。 别院对面有栋闲置的两层小楼,付晟华已经提前叫保洁人员清扫出来,给程知阙暂住。 回去路上,付迦宜平复得差不多了,平静地说:“我爸爸好像对你很客气,之前没有哪任家教能让他这么做。” 程知阙说:“在他眼里,我跟那些人不同。” “是浅显意义上的不同吗?比如教学质量?” “是因为你对我的接受程度。” 付迦宜没想到是这个原因,略微晃了下神,“我在他那应该没这么大的面子。” 程知阙闷声轻笑,“你是高估了我,还是低估了你自己。” “之前好像没和你说过……我和家里人的关系不如表面和谐,很多时候是在勉强维持一种体面。” “能看出来。” 付迦宜沉默几秒,对他说:“如果换作别人,会主动劝我迎合长辈。毕竟无论家人做什么,于情于理都是为我好。” 程知阙说:“冷暖自知。别被任何人的主观想法影响,其中也包括我的。” 跟程知阙分开后,付迦宜回到自己房间。 叶禧这时候发来一条分享日常的短信,说自己在杂货店看中一瓶手工香水,价格公道,味道闻起来还很特别,等明天带回来一起试香。 付迦宜指尖敲击按键,回复:好,等你。 短信提示音没再响起,她收了手机,扑倒在大床上,将脸颊埋进去。被褥有股被阳光晒过的浅淡甜香,跟刚刚站在程知阙身旁时闻到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他这人不仅存在感极强,连身上的气味都很难忘,潜移默化地渗进嗅觉,无孔不入。 付迦宜一时心乱,支着手臂坐起来,没顾得上穿鞋,光脚踩在地毯上,拉开木兰花纹的折叠门,到露台去透气。 她房间的视野开阔,正对程知阙住的那栋小楼。 别墅外观上了年代,法式廊柱衔接尖角屋顶,拱形格子窗搭雕花白墙,程知阙倚在窗台边上,身上裹件睡袍,湿发随意散在眉宇间。 他手里捏着手机,在同什么人讲电话,眼神寡淡,看起来几分漠然。 仗着没被发现,付迦宜打量得肆无忌惮,见他很快结束通话,似是又打了一通。 下一秒,手机铃声响起,发现是他的来电,她眉心猛地跳了跳。 接通后,听筒里传来他微弱的低笑,“我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看这么久。” 短暂无言,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付迦宜无声吸进一口气,隔茫茫夜色和他对视,“你是不是早就发现我了……” “嗯。你很惹人注目。” “偷看被抓包,不如直接说我丢人现眼好了。” “我的话不带任何贬义。” 不带任何贬义,岂不就是夸赞的意思。付迦宜在心里猜想,表情没太大变化,自顾自转移了话题:“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程知阙淡淡道:“很晚了,你不是也没睡。” 橄榄枝被原封不动抛了回来,意味不太相同,性质自然也就跟着变了。 付迦宜食指轻轻抠了下手机背面,“我马上就睡了。” 程知阙笃定说:“今晚你不会失眠。” “嗯?” “在熟悉的领域应该睡得更舒服些。” “……你怎么知道我睡眠质量不太好。” 程知阙却不再说什么,笑了声,“进去吧,晚上外面温差大。” 他身后是四散的灯光,盈盈冷调,给他周遭镀一层拒人于千里的滤镜,底色是萧条孤寂的烟灰色,直观感受并不柔和。 可奇怪的是,她总觉得这一刻的程知阙是相对真实的。 - 第二天清早,叶禧提前赶回来,手里拎一个香水套盒,包装纸袋沾了灰,系在上面的白色蕾丝结要掉不掉,装饰用的珍珠还少了一颗。 付迦宜在客厅和她碰面,瞧着她怪异的表情,像是刚刚经历了什么如临大敌的祸事,好奇问:“出什么事了吗?” 叶禧愣神两秒,心有余悸,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 其实倒也不是真的摔了一跤。 几分钟前,她在门口迎面撞上准备出门的付迎昌,下意识想躲,正准备绕去另一条路,被他喊住。突如其来的神经紧绷促使她意外失手,直接将盒子打翻在地。 付迎昌冷心冷面,身份和阅历摆在那,云泥异路,他一向拿她当透明人。 叶禧从没想过有天会被点名,自然紧张得不行,顾不上检查包装盒里的香水摔没摔碎,稍稍垂下头,杵在原地罚站,随时准备等候差遣。 不知怎么,她有一瞬分神,视线移向他挺括的西装面料,以及戴婚戒的无名指。 这种尴尬气氛没持续多久,她听见他说:“很怕我?” 他气场太强大,叶禧咽了咽口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昧良心否认:“怎么会怕您……付先生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付迎昌叫住叶禧的确事出有因,还是只有她能办到的一桩私事,跟付迦宜有关。 这件事被要求暂时保密,叶禧快速权衡一遍,觉得对付迦宜没什么坏处,悻悻答应了。 言简意赅地交代完,付迎昌一走了之,临行前让助理将香水钱成数倍赔付给她。 叶禧没要。 付迦宜将叶禧的不对劲看在眼里,知道她不想多说,也就没多问,拉她去岛台那边吃东西。 阿伊莎多年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也在付家任职,前几日听说付迦宜要回来,提前晒好茉莉雪芽,榨汁做松露黑巧的淋面,专门放冰箱冷藏,等她回来吃。 下午,付迦宜睡了会午觉,准点赶去主院陪付晟华喝茶。 昨晚草草见面,大概碍于程知阙在场,付晟华没对她下达什么命令,但付迦宜心里清楚,回来一趟不容易,被“物尽其用”才合该是常态。 茶室里燃了琥珀香,乌木沉调,搭熟普洱口感甘润,味清不涩。 付家祖辈靠茶叶生意起家,付迎昌年轻时搞过一波创新,将各类茗茶做成一次性饮包成盒出售,调和适口性,在嗜咖啡如命的地界推陈出新,以名品茶商的头衔稳固家业。 付家每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付迦宜除外。 自小到大,付晟华好像从不需要她做什么,只要求她服从和听话,仅此而已。 茶饮至三分之一,付迎昌回来了,绕过门前的素锦屏风,坐到她对面的软塌上,缓缓拿起紫砂壶,用沸水洁具,冲泡品茗杯。 隔一道白烟,付迎昌扫向她,不露情绪的淡淡一眼。 付迦宜主动喊他大哥,当着主位上付晟华的面,也算走个过场。 付迎昌浅“嗯”一声,再无话说。 片刻,付晟华拨动两下腕间的金丝楠木手钏,慢声嘱咐付迦宜:“趁这次回来,找个时间请嘉德博士上门一趟,给你做个基础检查。倘若身体查出什么病症,也好及时就医。” 付迦宜放下茶杯,指腹触到薄而软的布帛塌面,“您放心,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目前还不太需要看医生。” 付晟华缓缓道:“状况好坏由指标评定,并非个人体感。讳疾忌医不是件好事,知道你辛苦,到时让林秘书陪你捋完全程,耗不了多久。” 付迦宜轻声说:“如果查出一项异常指标,您是不是又让我休学一年,不参加今年的会考。” “事实胜于雄辩,我既不会给你保证,也不盲目做假设。” 如果换作从前,付迦宜懒得挣扎,早就已经妥协,但这次不一样,她想为自己的意识做主一次。 她说:“爸,我已经成年了,不是不知冷热的小孩子。” “几岁是小,几岁又是大。”付晟华平声静气地开口,言辞温润,却不容商榷,“我辛苦养你成人,不是让你随意与我唱反调。” 一盏茶由沸转温,最后渐渐变凉。 付迦宜目不转睛地紧盯青花瓷杯里绽开的茶叶,余光看向对面的付迎昌。 在说出反驳的话前,她不是没预想到会是眼下这种结果,毕竟冰冻三尺,凭一己之力实在很难扭转局面,能激起些水花已经算是难得。 让她心生波动的是兄长十几年如一日的旁观态度。 七八岁时,圣诞节刚过,阿伊莎从勃艮第回来,在集市买回一只垂耳兔送给她当宠物,被付晟华知道后,叫人将兔子送去了后厨。 那时候付迎昌在牛津读研,每年只回家一次。在给他接风洗尘的餐桌上,她看到那道镶鹅肝野菌的兔熏肉,崩溃大哭,付迎昌自始至终没为她求过一次情。 过往太压抑,她的家不完全是家,家人更不像真正的家人,光是想想就有过肺的窒息感。 付迦宜鼻子一酸,抛下礼仪孝悌,仰头饮尽杯里越浸越苦的熟普洱,第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拂袖而去。 她只顾低头快走,刚到门口,险些撞上端热羹的保姆,被不松不紧的力道拽到了别处。 保姆吓了一跳,手一抖,给付晟华准备的餐食掉到地上,汤碗碎成几片,发出清脆声响。 程知阙突然出现在这,低头检查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有没有被烫到?” 付迦宜迟缓地摇了摇头,声如蚊讷,“……没。” 保姆当然不会责怪她,忙捡起地上的托盘,用法语拼了命地道歉,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 付迦宜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对她说:“错不在你,是我的原因。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也不会被扣工资。” 解决完突发事件,她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像持续膨胀最后在空气中爆裂的氢气球,随时有自燃的危险。 程知阙缓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言语间有低哄的意味。 付迦宜其实不太想讲话,但因为面对的是他,还是尽量理清思绪,如实道出。 尾音落地,她听到他说:“在这等我。我来解决这事。” 付迦宜果真听话地在那里等。 没耗费太多时间,程知阙从茶室出来,将她送到别院的卧室。 付迦宜全程没问他究竟用什么方法摆平了向来说一不二的付晟华,只问一句:“你刚刚……为什么到那边去了?” 他回答她:“过去充当你的底气。” 程知阙将纱帘拉到一半,又说:“好好睡一觉,醒了记得吃晚饭。我先走了。” 他和她擦肩而过,付迦宜第一时间攥住他袖口那颗齿轮袖扣,“能陪我待一小会再走吗?” 程知阙目光锁住她,没拒绝。 室内采光效果极佳,光斑透过纱帘缝隙直射到床沿的位置,恍如梦里蝴蝶。 付迦宜本身没什么困意,躺在床上反而更清醒了,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程知阙,自顾自提起:“其实我觉得自己有点可怜,表面什么都不缺,过着大多数人羡慕的生活,实际上一无所有。” 程知阙温和开口:“哲学角度里,有种关系叫辩证关系,既有对立性,又有统一性。” 付迦宜似懂非懂,问他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的家庭关系基本都是如此,只不过有的浅显,有的藏得深。” “你和家人之间也是这样吗?” “我?”程知阙勾唇,自嘲一笑,“跟你比有过之无不及。” 他在给她提供纾解一段僵硬关系的新思路。 付迦宜觉得,好像再怎么棘手的难事,在程知阙眼中都是虚浮,微乎其微,一击即碎。 他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 程知阙微微抬手,轻抚她眼角,拍她纤薄的背部,低声说:“闭眼。” 意识涣散之际,付迦宜忍不住想,有些人出现在你的生命中,不论时间长短,哪怕只是一瞬间,依旧能成为烘云托月的着墨点。 睡醒已经是深夜,程知阙早就离开了。 付迦宜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呆,摸黑靠坐在床头,第一眼看到摆在窗台上的木质拼装玩具。 不到五十厘米高的中式别墅微缩模型,几个房间里摆各式各样的家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间房的装饰灯都被点亮,像一整个小型世界。 这东西是叶禧年初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花了很多精力托同学从中国寄过来。 她对diy不太精通,周末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花整整两天时间拼完了全套。有次下雨忘记关窗,灯线被浇坏,几块木板坍塌,至今没修好。 付迦宜从没想过,把它修好的人会是程知阙。 他帮她做了涤故更新的修复,给了她一个全新的完整的“家”。 13、第 13 章 去悉心佛堂那日,付迦宜起得很早,吃过早餐,和叶禧坐在前院的实木秋千上闲聊。 露天的l型花园正对院门,过道花团锦簇,阿伊莎还在世时,把这一爿空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各景归各类,后面的人只会照葫芦画瓢,很难仿到灵魂。 世上生离死别的事太多,每天都在发生,稀松平常。 叶禧大概和她想到了一处,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丧气地说:“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我基本不会来这边,出门也是从后院绕过去,生怕自己睹物思人,控制不住情绪。” 付迦宜安慰说:“有些事刻意不去想,不代表它没发生过,不如顺其自然。” “是啊……我已经尽力在好好生活了。”叶禧喃喃自语,话锋一转,“对了小宜,有件事我考虑了很久,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我打算尽快搬走,以后就不回来住了。” “于情于理,我现在都没理由继续住在这里了。”叶禧解释,“以我的身份留在你家不尴不尬是一方面,而且学校那边课业挺多的,我有点无暇分身,还不如住得离学校近些,也更方便。” 付迦宜说:“虽然不舍得你走,不过你考虑好了的话,我就不劝你了。一个人在外面记得照顾好自己。” “放心好了,我会的。”叶禧环住她臂腕,笑说,“其实中间分开不了多久,等你九月入学,到时我们又可以经常黏在一起了。” 付迦宜正要说些什么,抬眼瞧见程知阙从对面那栋小楼出来,穿黑色薄风衣,浅色系内搭,花砖地面映出一道影子,独属于他的。 隔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他视线精准落在她身上,挑一挑唇,似笑非笑。 可能因为被阳光直晒,付迦宜觉得脸颊有了轻微烫意。 程知阙似乎还有事,没作停留,绕到另一侧出门,背影逐渐远成一个点,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付迦宜收回投出去的目光,对上叶禧八卦的眼神。 “小宜,你是不是喜欢这位程老师?”叶禧由猜测到肯定,“不对,你就是喜欢他。” “……哪有。” “我恋爱经验虽然不多,但绝对比你强。你现在这个状态跟怀春少女一模一样。” 想着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付迦宜不再否认,“真有那么明显吗?” “简直不要太明显。” 之前在电话里,两人不是没聊过程知阙,叶禧问付迦宜对新家教是否满意,听到肯定答案后,她只感叹一句对方的神通广大,转念聊起别的事。 原来满意跟满意之间,理解不同,含义也大不相同。 叶禧今天第一次见到本尊,不免兴奋,拉着付迦宜讨论:“快跟我说说,你们俩到哪一步了?” 付迦宜挨不住她的紧追不舍,如实交代:“哪一步都没到,连八字都没一撇。” 叶禧问:“他对你有好感吗?” 付迦宜没说有还是没有。 叶禧又问:“那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不知道。”付迦宜补充一句,“我的意思是,我不确定他知不知道。” 叶禧对付迦宜在马赛期间发生的事并非全然不知情,掰过她的肩膀,认真地说:“平心而论,我觉得你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停顿两秒,叶禧又说,“一个过尽千帆的男人是绝对不会搞纯爱那套的。” 点到即止,付迦宜瞬间懂了,眼皮止不住地跳,心里徒增一份凛然。 其实不是不确定,而是不敢确定,毕竟连叶禧都能瞧出她的感情变化,更何况程知阙。 她在他眼中,悲喜嗔痴过分澄清,像张浸了水的白纸。他之所以没挑破,要么还没到非拒绝不可的程度,要么是现阶段不至于让他捅破那层窗户纸。 她常把这段关系比喻成博弈,可仔细想想,程知阙从未主动出击过,一直是她在大开大合地调兵遣将,以为真可以做到势均力敌。 他身在局中,却稳妥地将自己摘成了旁观者。 从开始到现在,她不仅有自欺欺人的嫌疑,归根结底还太天真。 叶禧的话强行将她从躲避屋里拽了出来。 叶禧下午还有课,没陪她待太久,一个人坐公交回学校。 付迦宜在外面待了会,保姆过来提醒该出发去市郊了,她勉强挤出一抹笑,点点头,手扶藤蔓,从秋千上下来。 出门时,付迦宜想静一静,避开人群,绕远走那条衔接车库的地下回廊,没等走出去,意外在尽头看到程知阙。 他站在那,侧对着她,身后是光明出处,也是她必经的路段。 回廊外,有个穿白色工作服的金发男人碰巧在这时出现,原本直奔程知阙所在方向,瞧见不远处的付迦宜,脚步一顿,生硬转过身,原路返回,有落荒而逃的嫌疑。 这地方偏僻,平常基本没什么人过来,多出一两个人显得尤其突兀。 付迦宜将那人的举动看在眼里,正觉得奇怪,余光注意到程知阙望向她这边。 她没时间多想,放空思绪,迈过几节台阶,走到他面前。 程知阙徐缓开口:“怎么从地下过来?” “今天天热,地下比上面凉快些。”她随便找个借口,声线平平地反问,“你呢,怎么会在这?” “在房里待得无聊,出来逛逛。” 付迦宜没心思闲聊,草草结束这段对话,快步走在他前面,和他渐渐拉开一小段距离。 她的情绪转变从不难猜,这次也一样,不明缘由的赌气和执拗一目了然,鲜活又生动。 程知阙掀起眼皮,瞧她纤瘦的背影,唇边挂起全然纵容的笑意。 从七区左岸到市郊,大概五十分钟左右,一行三辆车,划成一排,陆续停在远山顶上。 法国人很少信佛,悉心佛堂平日相对冷清,来供奉香火的基本都是远在国外的华人。 知道付晟华和一双儿女近日会来,住持提前清场,叫人打扫出几间厢房,供他们暂住。 午饭是顿素斋,味道清淡,谈不上有多好吃,念及不好浪费,付迦宜硬着头皮吃完了。 饭后,付晟华单独去见住持,其余人回厢房歇息。 实木禅桌上放置一个铜制香炉,老山檀的气味馥郁,房里异常闷热,闻起来有点呛。 她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没什么睡意,索性穿上鞋子,到外面透气。 付晟华每隔两年都会拨一笔资金给佛堂翻新,摆件源源不断添置进来,岁朝清供,院落装修偏中式古园林风,闹中取静,和巴黎各个教堂相比,明显格格不入。 付迦宜漫无目的走走停停,看到远处有个凉亭,付迎昌和妻子周依宁在里面,气氛凝重,一时无人出声。 周依宁作为半个付家人,即使再不情愿,每年这时候也要出现在这,起码面子上得过得去。 付迦宜没有听人墙角的习惯,正要往别处走,程知阙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侧后方,指间夹一支刚点燃的香烟。 两个人目标太大,很容易被发现,她只好站在原地,安静同他对视。 凉亭里,周依宁先开口:“离婚协议已经拟好了,等我签完字,亲自给你送去。” 付迎昌淡淡道:“不用。我让秘书去拿。” “你爸那边要怎么解释?” “我自会想办法。” “好,毕竟是你的家事,我就不跟着瞎操心了。” 一阵沉默。 付迎昌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周依宁小幅度地耸肩,无奈笑说:“还没想好,可能到处走走,权当散心了。” “有困难可以及时联系我。” “算了,你对我已经没有照顾的义务了,遇事我会自己解决。”周依宁说,“你这人其实什么都好,面冷心热,重情重义。不过夫妻一场,还是想劝你,别对不爱的人产生不值当的责任心。就我自己来说,依赖感被剥夺的滋味其实挺难受的。” 周依宁是血肉之躯,爱上对自己好的人是必然,可惜这份好被归功于丈夫的责任。 付迎昌不爱她是事实,日久生情是由此引申出的黄粱一梦,挣扎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年的表面夫妻,她早就清醒了。 已经走到这地步,能好聚好散实属难得。 周依宁拿起包,临走前对他说:“这两天我会留在这,陪你演完最后一场戏,就当是我对你微不足道的一点回报。” 周围很快没了交谈声,周依宁和付迎昌从另一方向相继离开。 程知阙对刚刚发生的事只字未提,问她:“过去坐坐?” 付迦宜想也没想,委婉拒绝:“在外面逛太久,有点累,准备回去了,下午还要去敬香。” 程知阙笑出一声,“是么。” 付迦宜没应这话,和他擦肩而过,没注意到地面水洼,左脚不小心踩进去,满鞋泥泞。 她想拔出来,土壤里像埋了块吸盘,如何都使不出力气。 程知阙走到她身旁,嘴里衔着烟,单手握住她溅了泥点的脚踝,借了些力气给她。 他掌心冰凉,天气又炎热,这种冷暖交替的温差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汗毛随着竖起来,根根分明。 付迦宜头始终低着,透过向上飘散的一团白雾,试图看清他的表情。 她轻喃一句:“……程知阙。” 去马赛那天,他说可以对他直呼其名,可相处这么久,她从没这样喊过他。 突然改了称呼,既拗口又顺口,属实矛盾得很。 程知阙稍稍抬眼,面上没什么太大变化,依旧带笑,“什么事?” 想说的话即将脱口,付迦宜临时变卦,换了个干巴巴的话题:“……佛门重地,不允许吸烟。” 程知阙当真顺她的话往下说:“我不信佛,自然没什么禁忌。” “既然不信,为什么还愿意陪我过来?” “来充当你的底气。” 类似的话再次从他口中讲出,付迦宜仍能品出一丝感动意味,但她不是前两天的她,自然牵扯出不同回应。 她话里有不自知的赌气意味:“其实我自己也可以试着给自己底气。总欠你人情,一次又一次,我还不起。” 程知阙说:“无所谓欠多少人情,我不会找你还。” “如果我非要还呢?” “迦迦,我教过你。别钻牛角尖。” 和程知阙分开后,付迦宜回厢房换了双鞋,坐在禅凳上,对着香炉里燃着的老山檀频频走神。 她想不出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态亲昵喊出这声“迦迦”,顺其自然,蛊惑人心。 付迦宜懒得再去琢磨,瞧着时间快到了,穿戴整齐到主殿敬香。 付迎昌和周依宁刚到不久,并排站在那,轮流回付晟华的话,言谈中规中矩,不像一对已经陌路的夫妻。 主殿中央一尊金身佛像,堂前香炉里积了不少香灰。 付迦宜站在立柱旁,余光看向身边的程知阙,他手里拿一整根线香,谩不经意地点燃,举手投足有敷衍的颓唐感。 程知阙不信佛,对此毫无敬意,她甚至有理由怀疑,他肯出现在这单纯是为了陪她。 中途,付迦宜上完三炷香,觉得胸口发闷,以想抽签为由,独自去了偏殿。 偏殿这会没人,她走到案台前,拿起竹筒,象征性地晃动几下,随便抽出一支签条。 没来得及细看,听到似有若无的脚步声。 程知阙过来了。 熟悉的气息越靠越近,付迦宜下意识屏了下气,听到他问:“在想什么?” 她有一瞬间恍惚。 之前几次相处,程知阙好像都问过这问题,但其实他很清楚她的想法,只等她自己讲出来,或者说,等她自投罗网。 付迦宜心里那份不甘被渐渐放大。 她将抽到的签条放在案台上,仰起头,轻声喊他:“程知阙。” 回答她的,是沉静一声“嗯”。 付迦宜不想继续拐弯抹角,几分直白地说:“我其实在想,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好感,会不会想跟她更近一步?” 她将现有的全部筹码摊到赌桌上,孤注一掷,赌他的回应。 她不相信自己在他那真没博得一丁点的好感。 程知阙盯着她看,目光深不可测。 无声对峙数秒,他突然迈出两步,节节逼近,手撑在她身后的案台上,将她虚圈进怀里。 他动作来得太突然,付迦宜上半身向后仰,掌心抵在台面,手腕不小心撞到放在边沿的竹筒。 竹筒猛地掉下去,签条噼里啪啦四散一地。 近在咫尺的距离,呼吸相互勾缠,她心脏砰砰乱跳。 主殿一墙之隔,付迦宜隐隐听见付晟华和住持的交谈声。 佛堂清净,她随他一起百无禁忌。 他兴致不减,就着这站姿低头看她,“既然想说清楚,就不能把话讲得这么模棱两可。迦迦,不如你告诉我特指哪方面。” 程知阙凑得更近,温热气息洒在她耳后那块敏感皮肤上,强势到不容拒绝。 他低笑一声,在她耳边问:“比如这样的更近一步?” 14-20 第14章 离开马赛, 回巴黎那天晚上,将付迦宜送到她朋友的学校,程知阙支开司机, 到香榭丽舍大道的商业繁华区见好友徐淼。 两人是大学室友, 本硕博都读的计算机。 程知阙读博不到一年,从七大辍学, 和另一个好友克鲁斯成立了一家互联网公司,专攻IT领域的无线技术。 徐淼那会还没毕业,选择技术入股, 成了权重稍低的第三位合伙人, 趁闲暇时间过来帮忙。 公司初见雏形,从破旧狭小的单间,一步步搬到月租金十万欧的CBD写字楼, 只用了两年多。 这几年互联网行业慢慢兴起, 加班加点是趋势,也是常态。 例会开到一半,听助理说有贵客在等, 徐淼猜到是谁,临时叫停了工作,赶回办公室,看到程知阙翘腿坐着,面前摆两个加了冰块的威士忌杯和一瓶藏酒。 徐淼用湿毛巾擦手, 坐到对面, 给自己倒了杯酒,“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程知阙笑了声, “知道你忙,就不浪费时间跟你约见了。” “得了, 少跟我装,还不知道你,见我肯定是临时起意。”徐淼含笑打趣完,回归正题,“说实话,我没想过有朝一日你还愿意到这来。” 程知阙不以为然,“个人恩怨,跟地点和环境无关。” “也是这个道理。”徐淼叹息一声,“不过你能这么想,克鲁斯可不见得。” 他们三人中,论能力和前瞻性,程知阙一直是打头阵那个。 去年年初,克鲁斯以融资为由,趁程知阙陪母亲在马赛养病期间,私自转让了他授权给公司的两项个人专利——蓝牙芯片植入和CPU多核储存,致使一段关系分崩离析。 程知阙走后,克鲁斯做完股权回收,将他的办公室改成储物间,陆续用各种理由换掉了他的人。 为这事,徐淼没少和克鲁斯吵,知道无论怎么吵都无力回天,不再浪费口舌,只静观其变。 坦白讲,徐淼一度觉得程知阙会睚眦必报。 即便他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也不代表能轻易容忍这份暗亏。 但他什么都没做。 起初徐淼以为程知阙是因为顾念兄弟情,后来才发现,他这人哪有那么重情,只是单纯懒得计较罢了。 钱财和地位对他来说不是第一要位,能用这点东西看清一个人,不是亏本买卖。 给对方过多的出场戏份,只会浪费自己时间。 见他迟迟不作声,徐淼识趣地没再提过去的事,直接转移了话题:“对了,听庄宁说,你们前段时间碰面了。” 程知阙拿起空酒杯,食指转动里面的球形冰块,懒洋洋地“嗯”了声。 徐淼问:“你那个暂时不能多说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程知阙说:“还算顺利。”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及时通知我。” “你上次已经帮过我了。其余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到付家应聘家教前,为了不出差错,程知阙篡改了一部分简历内容,抹掉中途辍学那段经历,借用了徐淼朋友的在读博士身份。 徐淼说:“虽然不知道你现在具体在做什么,不过我多少能猜到这事跟你母亲有关。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提前预祝你成功。” 程知阙淡淡一笑,举杯朝他晃了晃,“借你吉言。” 徐淼笑说:“不是,你拿一个不装酒的杯子在这敷衍我呢?光看我喝,你自己倒好,滴酒不沾。” “开车了,等等要去接人。” “交女朋友了?” “以我现在这种状态,谁跟了我,只会朝不保夕。” 徐淼说:“克鲁斯虽然跟你较着劲,好在良心未泯,把你手里那些原始股按融资价估值回收,是笔不小的数目,养家糊口简直绰绰有余。” 程知阙说:“不是钱的问题。” “那我懂了,你指的是心态上的转变。” 徐淼大概能猜得到。 比起谈情说爱,程知阙目前有重要百倍千倍的事要做。 一个经历太多却不乱于心的人,内里漠然寡义,很难再热衷于风花雪月,都是泡影。 从写字楼离开,程知阙回到车内,看到储物格里放着一个连着耳机线的iPod,自然而然想起了这东西的主人。 计划里的确有一小部分是关于付迦宜的,但并不打算走捷径,利用她做任何实质的事。 决定用家教身份做局进付家,他预料到每一步,唯独在她这出了意外。 程知阙大概清楚她的处境,因为清楚,所以站在为人师者的角度对她关怀备至。 只是没想过小姑娘会对他动别的心思。 最开始多少觉得有趣,偶尔逗弄两句,时间久了,见过她太多的矛盾面,也就渐渐没了戏谑的心思。他认真教她课本内容和为人处世,也教她不扬喜怒、直面嗔痴。 她太聪明,一点即透,时不时举一反三,将学到的东西用在他身上。 她生病那次,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轻蹭他试探温度的手心,依赖感十足,像只萎靡的猫。 在不上不下的节点,程知阙第一次发现,对她不是没有恻隐和私心。 他不太能见得她受委屈或不高兴。 比如此刻。 佛堂内,付迦宜心事重重,陷入短暂的自我挣扎,柔和又清傲,倔强又脆弱,说出的话几近摊牌,有明显的试探意味。 迄今为止,程知阙从没做过不够理智的决定,但这次不一样。 他用不计较后果的方式回应了她的摊牌,毫无预兆靠近,嗅着她身上清甜的花果香,问她是不是这样的更近一步。 似答非答的表达,故意忽略掉她的前半句话,其实是跳过“如果”这种假设的一种笃定。 付迦宜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耐住呼吸勾缠产生的心悸,沉默了好一会,像是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想好应对措施。 程知阙也不急,盯她微微发颤的眼睫,忽问:“换香水了?” 他不着痕迹地用这个问题覆盖了上一个问题,主动递去台阶,给她留有缓冲的余地。 付迦宜终于回过神,不做任何躲闪的动作,也没推开他,一副迎难而上的架势:“气味是很私人化的概念。” 程知阙笑而不语,等她后面那句。 “……难为你还记得之前是什么味道。” “不难为,对我来说很容易就记住了。” 付迦宜不说话了。 不知道是该夸他嗅觉灵敏,还是该夸叶禧买的这瓶香水味道的确很特别。 她稍微站直身体,轻轻搡他,试图从他怀中脱离。 程知阙挑挑眉,顺势收回手,由她后退半步。 付迦宜弯腰去捡散落在地的几十根签条,有点可惜地说:“刚刚抽到的那根,还没解签就和这些混在一起了。” 程知阙说:“签条解析归根结底是一种安慰。事终究在人为,这样想有没有好受些。” “……没有。”付迦宜小声嘟囔,“我不好受不是因为这个。” “那就是因为人了?” 当然是因为人。 他心里明明再清楚不过。 虽然他刚刚给了她意料之外的回应,却没明确地盖章定论。 付迦宜抿住唇,不想搭腔,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进竹筒里,听见他温和开口:“有些事操之过急不见得是好征兆。” “什么意思?” “先学会看清一个人,再选择是否对他抱以期待。你有点本末倒置了。” 付迦宜微愣,隔几秒才说:“你说得对,我的确很难看清,也拎不太清。” “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能让你看清。至于拎不拎得清,迦迦,别妄自菲薄,在我这你并非如此。” 心情起起伏伏,因他的话逐渐恢复平静,付迦宜问:“你说的以后,大概要多久?” 程知阙说:“应该不会太久。” 突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年轻班首走进偏殿,瞧见里面有人,双手合十,颔首朝他们打完招呼,旁若无人地开始忙自己的事。 周围突然多个陌生人,付迦宜难免不自在,放下竹筒,准备绕回主殿,临走前不忘对程知阙说:“我先过去,你晚点再出现,行吗?” 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笑,“心虚什么,我们又没做别的。” 付迦宜没说话,低头只顾脚下,迈过木质门槛,一时走得更快。 傍晚,班首将晚饭送到厢房,付迦宜一个人待得无聊,托他带来两本经书,手写抄录,打发时间用,也为静心。 所谓吃斋清修,苦有苦的修法,每年都要遭受一次,按理来说她早该习惯,可这次不知怎么,心乱如麻,始终静不下来。 这种乱跟白天比还不太一样,更像是难耐的痒。 她中文虽然很好,但也仅限口语,不代表完全精通书写。 四方的汉字结构,横竖撇捺抄得乏力,不受控地分了下心,反应过来时,纸上突然多了程知阙的名字。 付迦宜长呼一口气,将笔扔到桌上,稍微向后仰,对着橡木搭建的棚顶发呆。 这种思绪游离的状态没持续太久,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周依宁站在门外,笑着问她要不要到佛堂外面走走,当饭后消食了。 付迦宜自然不会拒绝。 抛开和付迎昌不咸不淡的关系不谈,她对周依宁本人没任何意见。 周依宁性格爽朗,平时待她不薄,刚嫁进付家那两年,私下里帮她和付迎昌调解过几次,发现效果并不显著,这才慢慢放弃。 佛堂建在山顶,被白桦环绕,附近有几棵上了年代的枥树和山毛榉,被挂了树标,算是一张浅显的指路牌。 出门前,付迦宜特意换一双质地偏软的运动鞋,和周依宁由南向北,沿指路牌往半山腰走。 路途不到三分之二,骤然响了两声闷雷,外头下起小雨。 周依宁轻掸衣服上的潮气,吐槽法国的天气预报压根没准过,抬手朝另一方向指了指,示意付迦宜到那边的石缝里躲雨。 丛林蚊虫多,为了避免被叮咬,周依宁关掉手电筒,扫了眼说变就变的天气,无奈笑说:“真倒霉。” 付迦宜装作听不出她的一语双关,“估计雨很快就停了。” 周依宁望着外面薄膜一样的雨雾,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又说:“我这阵子不在巴黎,前两天才听说你的事。你被发配到马赛那边,是因为你大哥吧。” “……嗯。” “是不是很委屈?” “也还好,已经习惯了。” 周依宁问:“小宜,在你心里,付迎昌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付家搬出去后,周依宁依旧和付迦宜保持断断续续的联系,平时见面较少,除了近况和日常,到头来能聊的话题也只剩下付迎昌。 付迦宜思忖几秒,想不出精准的形容词,“我只能说,他对我跟对你是两个极端。” 付迎昌待妻子好,不代表待她也好。 “你有没有想过,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不会表达。”周依宁试图相劝,“其实偷偷告诉你也无妨……我曾在他的书房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穿件红棉袄,抱一只棕色的垂耳兔——你还记得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吗?” 付迦宜记得,但也只能说不记得,“兄妹做到这份上,我大哥究竟是什么样子,对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 白天她不是没听到他们在亭子里的谈话,周依宁用“重情重义”形容付迎昌,她根本无法理解。 付迎昌自始至终没对她做过出格的事,可黑色终归无法洗成一尘不染的透色,冷眼相待往往比做任何事都要残忍。 没等太久雨停了,两人从半山腰折返,山路湿滑,崎岖不平,走起来费时费力。 踉跄挪了不到百米,迎面撞上正下山的程知阙,付迦宜顿住脚步,直接怔在原地。 他手里拎一把沾了雨点的黑色折叠伞,白衣黑裤,出现在濡润的雨夜,气质出尘,像蘸了水墨的湿画布,轻描淡绘的瞩目。 程知阙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她。 好奇心使然,付迦宜先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听守在门口的班首说,你出门了。” 余光注意到身旁的周依宁,付迦宜顿了顿,互相给对方做了介绍。 程知阙面色很淡,只微微颔首,没讲多余的话。 周依宁没打扰他们闲聊,走在最前面,有意拉开一段距离。 付迦宜低头看一眼散开的鞋带,弯腰系紧,听到程知阙问:“累不累?” 付迦宜回答:“有点。” 他将伞和手电筒递到她手里,“背你回去。” “……还有别人在。” “怕什么。”程知阙勾唇,“只要你不出声,她不会回头。” 付迦宜承认,这种掩耳盗铃的禁忌感像一剂药引,有让人欲罢不能的作用和疗效。 她象征性地犹豫一下,跳上他宽阔的背部,怕中途掉下去,胳膊只得牢牢缠住他的脖颈。 指腹不小心碰到他泛潮的衣领,付迦宜轻声问:“为什么下山来寻我?” “你说呢。” “因为担心我吗?” 他笑一声,“也没其他可能了。” 付迦宜微微扯一下嘴角,“就不怕我大嫂告御状。” 程知阙语气很淡,“她不会。” 付迦宜有些意外他的笃定,随口说:“感觉你好像对我家里人很了解。” 程知阙没接这话,提醒她照好前方的路。 夜色昏茫,他们在丛林中穿梭,每走一步都是泥泞坑洼的印记。周遭过于寂静,付迦宜无端有种荒谬的宿命感,像正处在轮回超脱的世界之外。 突然记起在渔港海边那次,她对程知阙说:你也需要被保护。 仔细想想,一直都是他在护她周全,她能做的,好像只是给他开一张空头支票。 付迦宜呢喃出声:“不太公平。” 透过手电筒射出的白光,程知阙垂了垂眼,看她纤细的手腕,“什么不太公平。” 付迦宜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程知阙语气包容:“我不介意你在我这索取,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些什么。” 付迦宜凭为数不多的经验说:“天平不对等,会给承重那方增添压力。” 程知阙闷声笑,“哪听来的歪理邪说?” “难道不是吗?” “于公于私,我都不会有压力。” 付迦宜多少能理解他的意思,暂时搁浅了话题,没再开口。 困意席卷,她无暇顾及走在前面的周依宁看到他们这样会不会想多,将脸颊贴在他衣服面料上,寻一个相对舒服的位置,下意识蹭了蹭,安心阖眼假寐。 这条路不长不短,回到佛堂时,付迦宜已经睡着。 程知阙刻意避开众人,寻一条小路,把她送回自己的厢房。 将人安顿好,用灭烛器熄灭蜡烛,正要离开,听见她轻轻嘤咛一声。 阒静的夜,檀香死灰复燃,付迦宜在睡梦中喊他名字。 第15章 在远山待了两天, 周末,一行人离开市郊。 一路舟车劳顿,付迦宜刚进家门, 听到楼上的动静, 知道叶禧回来收拾行李,越过客厅上去找她。 二楼是保姆房, 叶禧的卧室在走廊尽头,房门敞开着,里里外外摆满了衣服和日用品, 乱中有序, 各归各类。 付迦宜一时无从下脚,只得站在外面,倚墙看着她, “现在就要搬吗?这么急?” 叶禧从忙碌中抬头, 笑了下,“急倒是不急,先提前整理好, 走的时候也不至于丢三落四。我打算趁这段时间在学校附近找找房子,有合适的直接租下来,等安顿好了再搬走。” 付迦宜问:“不住学生宿舍了吗?” 叶禧说:“学校那边的宿舍要么是单人间,要么是双人间,费用太高了, 抛开房补还要每个月80欧, 不如出来住划算。” 付迦宜没再说什么,踮脚绕过去, 陪她一起收拾。 叶禧拉开行李箱拉链,掀开上盖, 突然想起什么,动作猛地一顿,“差点忘了一件事。” 她从地毯上起来,凑到付迦宜面前,又说,“我前两天在咖啡店兼职,新认识一个男生,第七大学的,他约我今晚四人联谊。小宜,你能陪我参加吗?” 付迦宜无奈笑说:“是谁说再也不谈恋爱了的?” 叶禧耸肩:“可是他真的很帅诶,金发碧眼,个子又高,满足了我对欧洲脸孔所有的幻想。” 这种扛暧昧大旗组团交友的活动,付迦宜高中时陪叶禧参加过一次,全程听对方尬聊,无聊得很。架不住叶禧的软磨硬泡,她只答应帮忙走个过场,绝不包售后。 叶禧连连称好,从衣服堆里挑出两三件,站在镜子面前比划,想着晚上穿哪件合适。 社交活动在付晟华的管辖范围内,除了老方,其余司机都不是自己人,付迦宜没用家里的车,晚上随叶禧偷溜出门,乘13号线地铁过去。 雨后持续高温,车厢内人挤人,叶禧担心她身体受不住,特意带了便携式风扇和冰凉贴。 约的那两个男生比她们先到一步,在快餐店点好吃食,还贴心点了两杯冷饮特调。 落座后,付迦宜几乎没怎么发言,左手托腮,用吸管将杯中的色素分层搅乱,听叶禧和对面谈笑风生。 叶禧随口提起,问对面学的什么专业。 付迦宜正百无聊赖,听到“化学”这个单词,打起一点精神。 坐斜对角的棕发男生发现她的细微变化,主动插话进来,笑问付迦宜:“你对我们学校了解吗?” 付迦宜摇摇头,“不太了解,我没去过七大,不过认识你们生物化学学院的一个人。” “那人贵姓?”男生说,“我们学院人不多,没准我认识呢。” “姓程,是个中国人。” 男生在脑子里快速检索几秒,恍然:“你说的是成师兄吧?他是维奇教授的得意门生。” 付迦宜笑一笑,“那应该就是他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成师兄最近没在实验室出现过,好像被教授派去别的学校做交换研究了。” 付迦宜捏吸管的力道收了收,将对方的话在心里过一遍。 以为这是程知阙给自己找的相对合理的不在校借口,她没想太多,也没声张,三言两语结束了交谈。 门店挤满了人,空气清新剂覆盖了油炸本身的味道,很难不影响食欲。 知道付迦宜吃不惯垃圾食品,叶禧正要去前台点份果蔬沙拉,被她拦住:“不用点了,我不是不爱吃这些,只是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是一方面。 她突然发现,越是人声鼎沸的环境,越容易想起程知阙。 牵一发动全身,这其实不是什么好兆头。 暮色正合,付迦宜偏头看一眼霓虹夜景,决定暂时不挣扎了,顺意而为,在喧嚣声中给程知阙发了条短信,一边捏着手机毛绒挂件,一边问他巴黎有没有味道好点的中餐厅。 几分钟后,跟叶禧说了声,付迦宜拿起拎包,提前离场,打车直奔目的地,在一家米其林中餐厅门前跟程知阙汇合。 路上走得急,付迦宜微喘着粗气,等平复些问:“是不是等很久了?” “没,我也刚到。”程知阙说,“怎么不叫我去接你?” 付迦宜生硬地信口胡诌:“我刚刚在挺远的地方,你从文华公馆到那边要绕很长一段路。”……总不能让他瞧见她在陪人联谊。 穿白衬衫打黑领结的侍者将他们领进包厢,室内典型的中式古典风,雕花屏窗,红木圆柱,方桌搭刺绣暗纹的太师椅。 程知阙将菜单推到她面前,问她想吃什么。 点完餐,付迦宜问:“你以前经常来这吗?” “嗯。” “那这家餐厅的味道肯定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你做的好吃。” 程知阙弯唇浅笑,“这家主厨来自香港,有很多招牌菜,我不过是业余选手。” “对我来说,意义不一样的。” 一壶阳羡雪芽被端上来,程知阙拿起白瓷茶杯,给她倒一壶热茶。 付迦宜喝一小口,舌尖微微发涩,很快品到一股甘甜,“其实我们家在巴黎有几间茶楼,专门做中餐,我觉得不太合口味,平常很少去吃。我爸爸和我大哥倒是经常光顾。” 程知阙淡淡道:“很少听你提起你大哥。” 付迦宜平静地说:“报纸上说他是个博爱的企业家——还有我大嫂,虽然跟他离婚了,对他也没什么负面评价。可能他真是个好人,只不过对我来说不是。” 程知阙面色如常,眼底的寡淡叫人看不穿,“好人这种设定太绝对,很容易崩盘。” 付迦宜一怔,端着茶杯的手悬在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的话蕴含几分微妙的讽刺。 来不及细品,看到热菜一道道上桌,她那点食欲不振立马得到了有效缓解,夹起一块脆皮腩仔肉,送进嘴里缓慢咀嚼,很快又喝掉小半碗云吞汤。 中途,付迦宜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听到手机震动两声,她湿着手,暂时没法看,托程知阙帮忙看一眼。 以为是家里保姆通风报信的短信,没想到是叶禧发来的。 程知阙似笑非笑,将短信内容慢条斯理转述给她:“今晚的联谊对象要你的手机号码,你朋友问要不要给。” 这一瞬间,付迦宜真的很想在心里吐槽叶禧的不专业。 去之前她明确讲过不包售后的。 再结合刚刚那段不想让他去接的插曲,付迦宜更觉别扭,正想解释点什么,听见他说:“交朋友不是件坏事,有对比才有更好的选择。” 听完这句话,按理来说本该松一口气的,但此时此刻,她像是不小心打翻了桌上那盏白瓷杯,茶水溅到皮肤上,不算烫,可水珠被蒸发的那十几秒里,只会觉得不断发凉。 付迦宜轻声问:“就不担心我骑驴找马吗?” 程知阙扫来一眼,语气带笑:“怎么好端端的把人比喻成动物?” 付迦宜没应声,不轻不重地攥住茶壶把手,给自己续杯。 后半程没怎么动筷,几乎都在喝茶。 回去路上,付迦宜有意避开和他的交流,打开iPod,随机放一首英文歌,额头抵着车窗,明显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 距离文化公馆还有一段路,程知阙靠边停了车,落下车窗让风灌进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背风点燃。 付迦宜不知道他为什么中途停下,忍住好奇,没主动发问。 夜深露重,街头没什么人,偶尔冒出两三个流浪汉和醉鬼,两类人在垃圾桶旁互相掐架,用法语骂得很脏,很快引来了警察。 闹剧轰鸣的情况下,程知阙稍微侧过身,没拿烟的那只手缠住贴在她左耳的那条耳机线,轻轻扯下,塞进自己耳朵里,“在听什么?” 距离无限拉近,付迦宜呼吸不由自主地凝滞一下。 程知阙看着她,不疾不徐评价:“这首歌还不错。” 付迦宜顺他的话往下说,像是一语双关:“我以为我们有代沟,你不一定喜欢听这种。” 程知阙笑了,“意思是,在说我年纪大?” “我只是想说,你的淡然和豁达不是我这个年龄段能看透的。” 明明不久前还在口口声声说,以后有很多机会能让她看清。 眼下她有理由怀疑,那些话都是哄人的噱头。 程知阙拿过她手里的iPod,按了暂停键,“我刚刚说那句话,本没有任何歧义。” “……什么。” 他没答话,而是问她:“对我就这么没信心?” 反问句能让人回归问题本质,换个角度充分思考。 付迦宜隐隐懂了—— 他不介意她骑驴找马,无论前后多少个对比,他都有信心成为那个更好的选择。 程知阙说:“可是迦迦,有时候空有志气解决不了问题弊端。客观因素摆在那,我不一定真是你最好的选择,所以才说,交朋友不是件坏事。但不代表我赞成这种做法。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情爱方面,他并非真的豁达,但也不会因为一己私欲左右她身边偶尔出现的其他可能性。 他们之间,年龄和阅历都有差距,他得替她权衡利弊。 相处这么长时间,程知阙讲话向来只表三分意,鲜少同她讲这么直白,付迦宜当然能听明白。 周围空旷僻静,闹事的那些人早被塞进警车,这条路乌灯黑火,一眼望不到尽头。 她想,人果然存在劣根性,明知前路难测,越危险越忍不住靠近- 这头的事做完,付迦宜没在巴黎久留,按原计划前往马赛。 上次她和叶禧偷溜出去,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到头来还是被发现了。 付晟华没责备她,和往常一样,将连带责任转移给她身边的人,二话不说,直接辞退了原来那个司机。 启程当天,林秘书给付迦宜换了一个新司机。 退一步讲,从前即便是往她这塞人,也会提前打声招呼,她多少还能睁只眼闭只眼,这次未免太明目张胆。 付迦宜心里极其不舒服,跟这种以保驾护航为由,背地里监视她所作所为的人相处,简直一分钟都无法忍受。 毕竟在付晟华那有错在先,她找不到理由控诉,只能默默憋在心里。 车厢内几度安静。 去高速收费站的路上,程知阙临时改变行程,准备带她去第七大学见个人。 付迦宜不明所以,但没说什么。 车子停在七大对面的便利店旁边。 付迦宜跟在他身后,越过人群,穿梭在教学楼连接图书馆的鹅卵石子路上。 程知阙说:“南侧有个小门,一路直行能从另一边出去。” “不是要见什么人吗?” “无人可见。为了甩掉司机随便说的。” 付迦宜怔然。 “我们换个交通方式去马赛。” “……为什么?” “不是不喜欢被人时刻盯着?” 程知阙又说:“既然不喜欢,就直接逃出来。及时行乐最重要。” 风从脸颊呼啸而过。 付迦宜无端觉得这种逾矩出逃的行径太浪漫。 像在私奔。 第16章 SNCF有巴黎直通马赛的高铁, 途经里昂和四个南法小镇,程知阙问她中途要不要下车逛逛,歇一晚当散心, 等明天再赶路也不迟。 付迦宜说不用, 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1号车厢设了电控斜倚,用玻璃门跟其他车厢隔开, 面对面两个座位,中间放一张磨砂圆桌。 列车穿进隧道,程知阙点开掌控灯, 柔光洒下来, 不难从她眼中捕捉到一丝亢奋。 付迦宜出远门的次数不多,近程车接车送,再远些坐私人飞机, 平时很少能接触到这些公共交通, 自然觉得新鲜。 打量够了,她转过身,认真对他说:“其实我觉得, 生在像我这样的家庭有点悲哀。” 看似达到了寻常人无法比及的高度和眼界,如果抛开金钱至上的服务,实际和生活无法自理的小白没区别。 这些年她躲在付晟华的羽翼下,依靠阿伊莎和叶禧,实际从未真正独立过。 听出她的惋惜, 程知阙说:“人无法改变出身, 不如欣然接受它带给你的便利,好好享受当下。” 付迦宜有些惊讶, 笑说:“我以为你会说我不知好歹。” “个人处境不同,谁都没资格这样说你, 包括跟你亲近的人。” 付迦宜手心支着下巴,突然提及:“你真的只有过我一个学生吗?” 程知阙扬一扬眉,“不然?我看着很像桃李满天下的教育家?” 付迦宜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词,“你很有……师德。” 觉得她的话很有意思,程知阙笑了声,“第一次有人这么形容我。” “那其他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样的?” “我没问过。如果你想知道,改日我去打听一下。” 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很像在小孩吃药后,拿出一颗糖球哄她,要她苦尽甘来。 气氛似乎在朝升温的趋势发展,付迦宜耳根有点发热,没接这话茬,绕回正题:“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家里没有电视剧里常演的勾心斗角和争权夺利,不然我一定输得很惨。” 顿了顿,她又说,“我爸爸很多年前设立了一家信托机构——就是扶舟会馆的前身,终生受益人是我和我大哥,所有资产平均分配。我当时知道以后还挺惊讶的。” 潜意识里,她太信他,对他知无不言,完全没有任何防备。 不经意的一句话,涉及到扶舟会馆,程知阙目光陡然深几分,打消了套话的念头,不深不浅地回应一句,没再说什么。 列车出了隧道,重现鲜明,透过玻璃门隔档,看到不少人从隔壁车厢进进出出,听说是间酒水吧,付迦宜来了兴致,想过去瞧瞧。 程知阙没阻拦,“那边什么人都有,不排除坑蒙拐骗。等等跟在我身边,别搭任何人的话。” 付迦宜说好。 里面跟她想象得不太一样,逼仄一节车厢,餐车立在四方小窗旁,上面摆廉价的瓶瓶罐罐。 三个中年白人在禁烟区域抽烟,各种异味飘过来,付迦宜下意识蹙眉,低声对程知阙说:“不想继续逛了,我们回去吧。” 过道狭窄,她越过人群,走在程知阙前面。 经过禁烟区,其中一个男人认出她衣服上的名牌LOGO,突然伸腿绊了一脚,付迦宜完全没防备,重心不稳地向前踉跄,及时被程知阙扶住。 男人将手里的手机摔到地上,胡乱捋顺枯燥的金发,咬准了东西是被撞掉的,张口向他们索赔。 程知阙眯了眯眼,喉咙溢出轻笑,淡淡道:“你说什么?” 付迦宜扫了眼男人身旁的两个同伴,伸手拽程知阙衣摆,示意他算了,寡不敌众,吃一次亏也无所谓,反正钱多得花不完。 程知阙低头看她一眼,轻捏她虎口的软肉,“你先回去。” 付迦宜摇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执拗,“你不走我也不走。” 程知阙到底没当她的面做太出格的举动,暂退一步,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系了五铢铜钱的吊坠,直接丢到男人手里。 付迦宜记得这东西于他而言很重要,中途拦下来,摘掉手上戴着的手链,跟吊坠做了替换。 她手里牢牢攥着刚要回来的那枚铜钱,拉着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回到座位,付迦宜心有余悸,无意间对上程知阙深不可测的目光。 他问她为什么要换。 “那条手链对我来说没什么特殊意义,单用钱买来的东西,大不了再去定制一条。”付迦宜声音很轻,“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看到你失意,一点都不想。” 程知阙盯着她看了一会,什么都没说,抬手揉她后脑。 他站在她面前,中间隔一小段距离,付迦宜坐在座位上,稍稍仰头,将他拉过来一些,把吊坠放进他的风衣口袋。 插曲一过,付迦宜不再去想,靠着椅背昏昏欲睡。 意识涣散前,膝盖上多了条薄毯,她往上扯了扯,寻个相对舒适的坐姿,迷迷糊糊睡了不到二十分钟,再睁眼时,程知阙已经不在对面。 付迦宜隐有预感,大概清楚他去哪了,如坐针毡地等了片刻。 没过多久,程知阙回来了,见他身上完好无损,她这才放下心。 付迦宜问:“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过这么轻易地算了?” 程知阙“嗯”了声。 “那为什么还要把东西给他们?” “缓兵之计。先把你安顿好再说。” “那个吊坠很贵重……你不怕真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无所谓,丢了就丢了,只能说明这东西和我无缘。” 付迦宜噗嗤一声轻笑,“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缘分论这一说。” 程知阙挑起嘴角,“很新鲜?” “嗯……特别新鲜。”付迦宜将话题转移回来,“我刚刚那么做,岂不是在多此一举。” “不会。你的做法只会让我更有动力。” 程知阙拿出手链,用眼神示意她伸手。 付迦宜乖乖照做,胳膊抵在桌沿,看他缓缓按住手链暗扣,帮她重新戴上。 他指节碰到她,金属质地的凉中和了皮肤本身的温度。 付迦宜说:“能告诉我吗?你刚刚是怎么要回来的?我还以为你跟他们动手了。” 程知阙平声静气:“这种人不过是虚张声势,随便吓唬一下,不至于动手。” “……早知道不随便乱逛了,平白无故多出一个麻烦要解决。” “世间百态,你总要接触这些黑暗面。” 付迦宜一愣,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丛生,“你以前经常碰到这些人和事吗?” 程知阙没说是或不是,用不甚在意的口吻浅声说:“习惯了。” 付迦宜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所谓的得心应手和游刃有余不全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她瞬间生出一种类似于心疼的情绪,故作轻松地微微一笑,没由来提议:“我帮你看看手相吧。” 程知阙没问她会不会看这个,朝她摊开手心,语气纵容:“静待佳音。” 她指尖沿他掌心的三条细线划过,盯着瞧几秒,对他说了八个字:“万事亨通,齐天洪福。” 程知阙撩起眼皮,目光紧锁住她,眼底浮起似有若无的笑,“这是你私心里的祝福?” 把戏被拆穿,付迦宜不觉窘迫,跟着笑了下,“不是祝福,是我的夙愿。” 此时此刻,真心希望夙愿成真。 给他瞧完,付迦宜正要收回手,被一把捉住手腕。 他拇指贴在她腕间,充分感受渐渐加快的脉搏跳动,进一步模仿她刚刚的样子,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掌心,拂过皮肤表面的每处纹理。 付迦宜心脏怦怦跳,脑中莫名联想到一个词。 热意缱绻。 酥麻的痒意从手心传来,钻心勾人,她不自觉地想躲,反被桎梏住。 身侧是整片玻璃窗,映出双手交叠的影子,隐隐绰绰,隔雾看花。 程知阙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无端问一句:“什么时候考完试?”- 从高铁下来,抵达马赛的圣夏勒站,在出站口遇到等候多时的老方,付迦宜有些意外,笑问:“方叔,你怎么过来了?” 老方看向她旁边的程知阙,笑呵呵地说:“程老师提前联系我,让我在你父亲那打个掩护,说是我临时去巴黎接的你们。我担心待会你父亲会叫林秘书打电话验证,就赶紧来同你们汇合了。” 付迦宜扭头看程知阙,很难不感叹他的妥帖和周全。 他没主动提过这些琐事,只叫她及时行乐,其余的由他善后。 车上,听老方无意间提起付文声,说付老近日身体抱恙,付迦宜自然担心,临时决定过去探望,就先不回住处了。 马赛这座城市越来越注重发展旅游业,当年付晟华有意开发一座荒岛做中西结合的度假村,被付文声制止。 这些年付文声和几个旧部一直住在岛上,远离闹市,一身清净。 海岛隔悬崖峭壁,车过不去,全靠游艇接送。 付迦宜从没来过这里,对路况不熟,和程知阙随老方一路穿行,沿途经过一栋独立酒窖,从正门进到庭院。 庄园荒废百年,几经修葺,建筑外观典型的法式复古风,付文声偏爱中式风格,但没耗费精力在这上面,只请设计师单独改了室内装潢。 他们进门时,付文声还在午睡。 保姆端来茶水和点心,礼貌提醒付迦宜不会等太久,按付老平常的作息规律,估计很快就醒了。 二十分钟后,付文声被人扶下楼,身上穿棉麻质地的盘扣唐装,头发全白,鼻梁架一副老花镜,风烛残年,脸色不大好,但瞧着精气神不乏充沛。 比起对待付迎昌,付文声明显更宠付迦宜,时隔多年再见到孙女,病容散去了些,面露和蔼,叫她多吃些点心。 聊了几句体己话,老爷子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程知阙,略有恍惚,像在透过他追忆故人。 付文声用拐杖轻敲地板,示意他过来些,仔细打量一番,缓缓道:“你可是……四九城沈家的孩子?” 第17章 程知阙面色如常, 平静开口:“您认错人了。我不姓沈。” 付文声又瞧了一眼,感慨道:“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你和我一位故友年轻时的模样很像,尤其是眉眼, 足足像了七八分。” 程知阙说:“世上巧合的事太多, 偶尔碰到一两件倒也正常。” 没聊几句,住家医生来给付文声检查身体, 带着事先调配好的西药,再三嘱咐一定要按时服用。 付迦宜问保姆要一杯温水,哄着付文声把药吃了。 付文声心生怅然:“年轻那会, 一场小风寒何至于吃药, 如今年衰岁暮,慢慢成了药罐子,恐怕到头来只剩等死的份了。” 付迦宜说:“您精神这么好, 一定能长命百岁。” 付文声摇头笑:“你呀, 惯会说好听话哄我开心。” 大抵是那位故友的意义非凡,起了连带反应,付文声对程知阙有另眼相看的意思。吃过药, 老爷子棋瘾犯了,用拐杖指一指隔壁棋室,问他会不会下围棋。 程知阙说,多少会些,不算特别精通。 付迦宜小时候经常跟在付文声身边, 棋技得了真传, 虽然已经很多年没练过手,但用那点童子功看清棋盘上的局势绰绰有余。 她发现, 程知阙口中的“不算特别精通”有实打实的虚心成份。 一场对弈过半,付文声将手里的白子丢进花梨木的棋笥, 看向程知阙,“即便你有意收敛锋芒,可大局已定,无论怎么迂回,我都有落败的趋势。” 程知阙将吃掉的白子原封不动还回去,“偶尔险胜一次,不过是侥幸。” “狡兔三窟,不遑多让。”付文声笑道,“你和我那旧相识虽没什么关联,可你们棋路的走向却有些相似,也算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 下完棋,付迦宜陪付文声单独出来散步。 想起刚刚在客厅的那段对话,她心生好奇:“爷爷,您提到的那位故友跟您有什么渊源吗?” “对方是贵人,早年间帮过我两次,于我有恩。” 付文声随父亲从广东到北京做茶生意那几年,意外同贵人相识。起初不知他身份,只觉脾气秉性相投,渐渐发展成了朋友。 贵人没什么架子,常来茶铺光顾,有次叫底下人来订茶叶,留了送货地址。 付文声拿着宣纸定睛细瞧,确定那是故宫旁边的四合院没错,后着意打听,这才知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皇城脚下,带有开国功勋意义的正职,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声望和殊荣。 付文声一边回忆,一边说:“自打他退休,我们才断断续续恢复了联系,他子嗣不多,有三个孙子,其中一个不到而立之年,跟你这老师的年岁差不太多,我瞧着有些恍惚,误打误撞认错了人。” 几十年前的往事,别说是付迦宜,连付迎昌那会都还没出生,他们这些小辈自然对此一概不知。 付迦宜没怎么往心里去,只听个新鲜,随口提起:“那您离开北京以后,就再没见过那位贵人吗?” 付文声缓缓道:“远在异国他乡,涉及到很多因素,想见面何等困难……前些年你父亲带你大哥随同回国,倒见过他儿子一面。” 牵扯到公事,这话题有点超出了她的认知,付迦宜话锋一转:“爷爷,您觉得程老师这人怎么样?” “棋品即人品,不露声色便能瓦解掉对手的城防布控,滴水不漏,太沉稳。” “那……这样是好还是坏?” “不论好也不论坏,单看他将这本事用在哪方面。这样的人但凡想赢,绝不会输。” 这评价既中肯又绝对,付迦宜心里不是不惊讶,“我还是第一次见您这样夸赞一个人。从前我爸爸和我大哥做得再好,您都没怎么夸过。” 付文声精力有限,爷孙俩没在外面待太久,原路返回。 吃过午饭,付迦宜到楼上客房睡了会,穿戴整齐下楼,透过落地窗瞧见程知阙在后院晒太阳。 他斜靠在泳池边的摇椅上,姿态惬意,鼻梁架一副茶色墨镜,绸缎衬衫的头两颗纽扣被解开,露出分明锁骨。 付迦宜收回目光,路过后厨,问那边的工作人员要两杯加了冰沙的果汁。 值班厨师是个西班牙人,讲法语时,元音和辅音不太标准,惯性将舌头抵在上颚,听起来有点像法版动漫的卡通配音。 付迦宜被逗笑,愉快跟对方交谈两句,端着鲜榨果汁出去寻程知阙。 程知阙原本在假寐,听到脚步声,摘掉墨镜扫她一眼,“心情不错?” 隔一张圆桌,付迦宜坐在他身旁的位置,“有吗?” “以后也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语意轻佻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讲出,并不会让人觉得有多轻浮,反而自带一种平静落地的实感。 真心或不真心的好意,界限分明,她不是听不出。 付迦宜一顿,敛了敛笑意,用手背轻碰脸颊,察觉到有发热的迹象,很快镇定下来,问他:“你以前也这样夸过别人吗?” 程知阙认真思考,过几秒答道:“应该。” 付迦宜抿了下嘴唇,“看来你的确夸过不少人。” 程知阙低笑,“因为什么下的定义?” “你刚刚说了‘应该’,如果不是次数太多,怎么会记不清楚……” 程知阙侧身看她,笑意一再加深,“除了你,我只跟我母亲这样讲过。时间隔得太久,记忆有点模糊,所以才会说‘应该’。” 付迦宜不想承认,眼前这人能轻而易举调动别人的情绪,从不高兴到高兴全凭他一念之间。 再聊下去未免显得她太较真,索性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程知阙向来注重隐私,原以为他会跳过这问题,听见他淡淡说:“多愁善感,偶尔也很执拗。既能为了男人不管不顾,也能因为对方负了自己选择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付迦宜心中一颤。 难怪她从没听程知阙提过跟他父亲有关的任何事。 她问:“你出国是因为这个吗?” “嗯。” “那个五铢铜钱的吊坠……” “不是她的,只跟她沾了点关联。” 付迦宜没说话,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 如果东西真弄丢了,她承担不起后果,也无法想象要怎么消除这份愧疚。 付迦宜说:“要是有机会的话,我想去见一见她,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 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她很快反应过来,补充一句,“我不是着急见家长的意思……只是想当面表达一下歉意,仅此而已。” 程知阙看她一眼,嘴角挑起无可无不可的弧度,很自然地想起在墓园那次。 初次见面,她从素不相识的无字碑旁路过,帮忙摆正被吹倒的铃兰花束,又顺手捡起碑前的垃圾。 她被保护得太好,善念和初衷从没变过,他的蓄意出现对她来说祸福难料。 他能耐心陪她成长,归根结底却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个让她经历太多,从而被迫成长的源头。 活了近三十年,程知阙第一次有了矛盾点。 “你没有错,不用道歉。”程知阙低声说,“至于你是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我倒可以打保票——” “再没人比你更能讨人开心。”- 马赛这边白昼稍长,晚九点以后才日落,付文声作息极其规律,傍晚将至便回房休息了。 中午吃得有些撑,食物积在胃里还没消化掉,胀得难受,付迦宜没吃晚饭,等天黑得差不多了,想去海边走走。 岛上人烟稀少,为保险起见,她自然要拉上程知阙一起。 对于她的提议,他没说去不去,面带不深不浅的笑,“说句好听的,今晚陪你到底。” 付迦宜来不及扭捏,落落大方地迎难而上,虚心请教,“什么话对你来说算是好听的?” “不是每场考试都有范围可以划分。” “我会考的那些科目,你明明都帮我划了范围。”她仰头看他,一双眼睛在灯光下衬得水亮,“程老师真的不打算再辛苦一下吗?” 她很少有明目张胆撒娇的时候,声线软成一滩泥,却不自知。 程知阙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上,眉清目秀一张脸,不施粉黛,唇色是不点自红的蔷薇粉。 他眼底藏有不被发觉的私欲,面上沾几分痞气,摆明了要铁面无私,“不打算。” 付迦宜暂时想不出措辞,只得迂回,“我们先出去好不好?这件事晚点再商量。” 海边离庄园不远不近,走路过去至少也要二十分钟。 中途路过那栋酒窖,付迦宜一时贪懒,改了主意,说不去海边了,不如到里面找酒喝。 上次在庄宁的酒馆尝过一杯野火鸡,她至今对那味道念念不忘。 既然出来了,程知阙无所谓去哪,自是由着她。 付文声已经多年不饮酒,酒窖处于半荒废的状态,正门半敞不敞,旁边有个类似于安保室的小房子,里面灯光微弱,穿工作服的白人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付迦宜没想到有人值班,不想惊动他,“还是算了……别进去了,如果明天他跟我爷爷告状,我免不了要被说不守规矩。” 付文声平时的确宠她,可一旦触碰到原则,有时比付晟华还要严厉。 程知阙问她:“想进去?” “……想是想。” “那就进。规矩只为守规矩的人制定,自身意愿最重要,别主动把自己困在条条框框里。” 朝南方向有个上锁的侧门,四边焊接了带棱角的镂空花纹,脚踩上去,刚好用来翻墙。 程知阙毫不费力进到院内,倚在墙面,等她从上面下来。 付迦宜有生之年从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但这种感觉并不赖,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坐在围墙顶端的台面,毫不犹豫往下跳,直接扑进他怀里,被稳稳接住。 周遭被特有的木质香调笼罩,她没急着离开他的怀抱,就着这姿势和他对视,没由来地问:“白天那会,你为什么问我什么时候考完试?” 程知阙垂了垂眼,掌心覆在她后腰的位置,“你说呢。” “……我不知道。” 他笑着看她,“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其实彼此都心照不宣。 只有结束这段现有的关系,才能发展其他关系。 付迦宜明白这个道理,程知阙自然比她还要知分寸。 他不算实际意义的好人,但也不至于坏到在这种特殊时期占她便宜。 付迦宜轻声问:“你着急了吗?” 程知阙不打算否认,“的确有点急。” 薄暮冥冥,夜阑人静,身后的安保室远远亮出一个橙色光点。 这一瞬间,她突然想到该说什么好听的话来应对今晚这场临时考试。 “其实……我比你还要急。” 想拥抱,想接吻,想成为程知阙不可替代的身边人。 第18章 酒窖上了年代, 古罗马时期的建筑风格,圆形拱门衔接直角穹顶,挑空的避光设计, 阴森森的, 人在里面很难不觉压抑。 付迦宜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勃艮第墓园的教堂里。 地下室摆整面墙的酒柜, 每一格都安了磁吸灯,玻璃上隐隐映出程知阙的身形轮廓。 付迦宜透过玻璃和他对视,“里面酒的种类太多了, 眼花缭乱——有什么推荐吗?” 程知阙挑挑眉, “想喝级别高的还是口感好的?” 付迦宜自然而然选了后者。 不远处有个专门品酒的区域,大理石吧台一尘不染,应该是有人定期进来清扫过。 付迦宜跳上高脚椅, 接过他递来的那杯香槟, 对着灯光晃了晃酒杯,液体成一个漩涡,像流动的琥珀。 她仰头尝一口, 对他说:“其实前几年的时候,我上过进阶品酒课,当时什么都不懂,学过一遍很快就忘了。” 程知阙一语中的:“被逼着去上课的?” “嗯……我还学过很多别的课程,不计其数, 几乎每一节都是硬着头皮上完的。” 后来再长大点, 可能付晟华突发善心,让她选自己感兴趣的课去上, 这才勉强好受一些。 程知阙扫了眼她杯中快见底的酒液,缓声说:“慢点喝, 这酒度数低,但后劲大。” 付迦宜放下酒杯,托腮问他:“你以前喝醉过吗?” “没。” “一次都没有过?” “除了必要场合,我很少碰这东西。” 付迦宜问他原因。 “小时候见过太多次我母亲借酒消愁,觉得没什么意义。” 付迦宜恍然意识到,原来一个男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破碎感会有这么致命的吸引力。 像一剂穿肠毒药,影响不容小觑。 不知不觉喝完小半瓶酒,付迦宜明显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头开始发晕,指尖出了薄薄一层汗,很快被蒸发掉。 将她的状态看在眼里,程知阙收了酒,“走吧,送你回去。” 被外面的风一吹,她酒醒不少,但还是晕,借着程知阙的手臂勉强站稳。 这条路很短,走起来却格外漫长,程知阙也不催促,攒足了耐性随她的步调走,时不时将人揽过来,提醒她别走错方向。 付迦宜乖得不行,后半程几乎倚在他身上,柔若无骨。 院子里,有人在用工具打捞水池表面的蚊虫,知道她不想被发现,程知阙直接带她从小门进去。 周遭昏暗,安静得只剩彼此的呼吸声。 刚靠近楼梯口,付迦宜停住脚步,没继续向前。 程知阙回头看她,“怎么了?” “感觉我们有点像在……”那两个字刻意被压低,听不太真切。 程知阙不用细想便能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故意问:“像在什么?” 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大着胆子说:“……偷情。” 程知阙闷着喉咙轻笑,“这话也是你汉语私教老师教的?” 付迦宜温吞摇头,“我有个朋友叫叶禧,你上次应该见过她。” “然后呢。” “初高中的时候,她从国内海淘了很多言情小说,其中有几本带颜色的。”断断续续讲完,付迦宜呼出一口热气,勉强提起些精神,继续酒后吐真言,“我所有的启蒙……都是跟书里学的。” “都学了什么?” 付迦宜似醒非醒,眼神有点呆滞,像在思考,两只细腕缠住他肩膀,嘴唇凑到他下巴的位置,越靠越近。 吻上去前一秒,她突然变成泄了气的皮球,将脸颊埋进他颈间,低喃出声:“……好困,想睡觉了。” 程知阙失笑,安抚一样摸她后脑,领她回自己房间。 付迦宜靠坐在床头,紧盯他侧脸,嗡着嗓子喊他名字:“……程知阙。” “怎么。”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好看。” “喜欢?” “嗯……喜欢。” 程知阙笑了声,“好乖,问什么答什么。” “这样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程知阙扯过被子给她盖上,“好好睡一觉,我走了。” 付迦宜勾住他手指,“别走……我想你陪我。” 程知阙捏了捏她手心,“迦迦,别再招我。我是个正常男人,可经不住你这么折腾。” 从她房间离开,程知阙到露台吹了会凉风,接连抽完两支烟。 临走前,淡淡睨了眼四方的天- 宿醉的后遗症是头痛欲裂,外加轻微的断片。 第二天回程路上,付迦宜缓了许久才恢复些精神,想起昨晚跟程知阙都聊了些什么,一个头两个大,小半天时间没好意思主动跟他搭话。 她从没喝醉过,这是第一次失态,足够叫人记忆犹新。 程知阙有意照顾她的酒后窘迫,没提昨晚,等回到住处,让朱阿姨煮了碗醒酒汤给她,这段插曲也就过去。 接下来半月,付迦宜在考前复习中度过。 课程只差收尾阶段,程知阙没给她派太多任务,只叫她适当学习,放松身心。 付迦宜平时的测验成绩不差,正常发挥足以应对会考。 他们似乎又变回了老师和学生的单一关系,程知阙对她仍公事公办,抛开上课时间,她很少见到他,也没刻意打听过他的具体动向。 她在意的倒不是这个,毕竟两人没签订实质性契约,实在不至于到互相汇报行程的程度。 可多少还是会觉得自己过于被动了——他毫不费力就能演绎好各种角色,收放自如,这样的行径于她而言太高端,她既做不到也猜不透。 会考前两天,付迦宜将要带的课本和笔记放进行李箱,整装待发。 有程知阙在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明明在这边待了没多久,转眼又要回巴黎。 书房里,程知阙倚在桌旁看她,“什么时候出发?” 付迦宜想了想,“晚上吧,在车上睡几个小时,正好明早到那边,可以节省不少有效时间。” 程知阙“嗯”了声,没再说什么。 付迦宜将行李箱拖到墙角,走到他面前,笑问:“这次不跟我一起回去了吗?” “去了起不到任何作用。你有六天时间都在考试,无暇分身,暂时不需要我。” 付迦宜说:“你一直都这么理性吗?” 程知阙笑了,“怎么突然这样问?” “就是觉得……你好像从没失态过,总是能做到精准地分析利弊。” 程知阙拉过她的手,把玩她掌心的软肉,“有朝一日,你也能做到像我这样。” “学着去做第二个程知阙吗?” “做你自己。”他语气再温和不过,“你只是你自己,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付迦宜怔然几秒,被他握着的那只手虚攥了下空气,一颗心脏渐渐发软。 时至今日,她依然不确定跟程知阙之间是否会有正向的结果,可能多年后彼此成了陌路,她还是会记起这个过分温存的夏日午后。 他眼中有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影子。 付迦宜张了张嘴,正要回应些什么,朱阿姨敲门进来,说隔壁邻居来了,就在走廊等她。 安维尔要去各个城市巡演,来给她送钥匙,托她帮忙看一下家。 付迦宜到书房外面,看到他特意带来一盒甜点做谢礼,轻声说:“举手之劳的事,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安维尔笑说:“上次你说我做的甜点好吃,我就想着临走前再做一份给你解解馋,如果再想吃,估计要等一两个月以后了。” 付迦宜没同他客气,含笑接过,道了声谢。 “对了。”安维尔掏出一张奶黄色便签纸,“这个也给你。” 付迦宜问:“这上面写的什么?” 安维尔回答:“抄录的食谱。之前答应送你的,一直拖到现在。” 付迦宜早将这事忘到了脑后,难为他还记得,微微一笑说:“出行一路顺风。我会帮忙照顾好你家里的那些花花草草,放心好了。” 安维尔还有事,没在这久留,简单问候两句直接离开了。 付迦宜拎着装食盒的包装纸袋回到屋里,程知阙还在原来的位置,指间多了支刚点燃的香烟,光点在空气中忽明忽灭。 她将东西放到书桌上,随口问他:“你要尝尝吗?” 程知阙掀了掀眼皮,“有多好吃?” 付迦宜笑说:“每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只有尝过才知道。” 程知阙嘴角凝了不深不浅的笑,缓缓吐出两个字:“喂我。” 付迦宜莫名有点紧张,下意识看向敞开的房门,确定周围没人,掀开食盒,拿起一块递到他唇边。 程知阙没张嘴,只看着她,目光无波无澜。 付迦宜没法了,向前半步,挤进他腿间的空位,跟他站在一条直线上,踮脚喂他。 她贴近得突然,程知阙拿烟那只手离远了些,不至于让烟雾熏到她。 他垂眼,就着这站姿,咬一口甜点。 付迦宜目光落在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轻咳一声,移开视线,问道:“好吃吗?” “太甜了。” “有吗?我上次吃感觉还好。”付迦宜不确定味道变没变,将剩余半块送进嘴里,“……也还好,我记得你喜欢吃甜食来着。” 程知阙没搭腔,随手将烟捻灭,牵着她到钢琴旁边落座。 “喜欢听哪首曲子?”他问她。 付迦宜顿了顿,报了首难度适中的圆舞曲,又说:“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会弹琴。” 程知阙掀开琴盖,双手覆在黑白键上,浅声说:“跟你的棋技一样,也是童子功。” 一直都知道他的手很漂亮,指节分明,手背青筋若隐若现,皮肤接近羸弱的白。 这样一双手,慢条斯理地弹完半首曲子,又贴在她腰侧,稍微使力,将她整个人抱到钢琴上。 单枪直入的面对面,付迦宜被动和他平视,身体微微失衡,手往后拄,食指不小心按响了琴键。 全音发出一声闷响,荡在空气中,异常突兀。 付迦宜缓了缓神,先他一步开口:“课程结束以后,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最近一段时间沉溺其中,选择性地忘记了这点。 程知阙说:“不会这么快。” 付迦宜似懂非懂:“……什么意思。” “课程结束了,不代表你父亲交给我的任务结束。” “任务的截止日期,是我真正回巴黎那天吗?” “差不多。” 付迦宜了然,暂时放下心。 程知阙笑,“不舍得走了?” 付迦宜没吭声。今天还舍得走,以后就不一定了。 她在他面前和白纸没区别,想法和顾虑一眼明了。 程知阙到底不忍心,指腹抚她眼角,哄道:“我哪也不去。就在这等你回来。” 第19章 叶禧租的房子离考试地点比较近, 付迦宜想住在她那,跟付晟华说了这事,原以为又要周旋几个来回, 却意外征得了同意。 听林秘书说, 付晟华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爽快,多少有付迎昌的推波助澜。 付迦宜不是不意外, 这样的付迎昌叫她觉得陌生。 跟叶禧聊起这事时,两人正在逛学校附近的果蔬店。 叶禧将1L的杏仁牛奶放进推车,又去翻冰柜里的熏肉, 好一会才应声, 明显心不在焉:“……可能付先生有他自己的考虑。” “我只是觉得,突发的好意叫人坐立难安。你也知道,我大哥根本不是乐善好施的性格。” 商人向来懂得趋利避害, 尤其是付迎昌这种选择半路走仕途的人, 有些法国人拿腔拿调,不好应付,能游刃有余地混迹其中更是难上加难。 付迎昌平常日不暇给, 她的事不足挂齿,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路过琳琅满目的面包货架,叶禧停住脚步,扭头看付迦宜,挤眉弄眼地想说些什么, 没组织好措辞, 欲言又止。 叶禧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过往她和付迦宜一样,对付迎昌有刻板印象, 可最近一段时间接触增多,负面印象逐渐递减。 作为朋友, 她自是坚定站在付迦宜这头,所以不好随意评价,只得三缄其口。 之前在文化公馆意外撞见付迎昌,被突然喊住,他问她,付迦宜对哪所大学有意愿。 她如实交代,说不清楚——小宜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参加今年的会考,所以当初报考时随便填了所大学,只走了个流程。 付迎昌当时语气淡极了,言简意赅地说:你只负责打听清楚,其余我来安排。 他气场如此,无论讲什么都像在训话。 叶禧缩了缩肩膀,自那以后躲他躲更厉害。 原以为这会是仅有的一次交集,毕竟巴黎说大很大,她马上要从付家搬出来,能再遇到的几率小得可怜。 偏偏小概率事件真在她身上发生了。 拉着付迦宜去联谊那次,结束后,叶禧和心仪男生在快餐店周围压马路,不知不觉走到一条背光的涂鸦街道。两个编脏辫的黑人在那摆摊,挑衅地对她吹口哨,争执没几句,男生直接被吓跑了,留她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付迎昌的车停在路边,适时帮她解了围。 他叫司机换地址,先送她回学校。 叶禧眉心止不住地跳,忙找借口婉拒:“我自己可以坐地铁回去的,就不浪费付先生时间了。” 付迎昌睨她一眼,语调寡淡:“你现在就是在浪费我时间。” 没办法,叶禧只得矮身坐进后座,挪到最边缘的位置,尽量跟他拉开一长段距离。 一路无言,临下车前听到他问:“交给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她哪敢说还没来得及办,只说尽快打听出结果。 回忆戛然而止。 结完账,从超市出来,叶禧旁敲侧击,看似不经意地提起这事,问付迦宜准备去哪所学校。 付迦宜将钱包塞进包里,毫不犹豫地答:“第七大学。” 叶禧一愣,问她为什么选了七大。 付迦宜说:“我之前查了下,七大的生物医学工程类专业很有名,而且校园环境也不错。” 叶禧问:“小宜,你考虑过去别的国家读书吗?比如英美,或者回归故里,直接去中国。” “没,其实考虑这些没什么必要。我爸习惯把我拴在身边,永远不会同意我远走高飞。” “倒也是……”她太明白付迦宜的身不由己。 叶禧租的房子在西南郊区的分校区附近,公寓隔开的一个单间,面积很小,墙面刷了劣质白漆,开裂明显。 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朝南有扇玻璃窗,坐在床边能瞧见整片落日余晖。 一楼大厅有公用厨房,煎炸需要排号,叶禧懒得跟他们抢,翻出事先备好的电煮锅,将熏肉过一遍冷水,用欧芹叶和坚果拌沙拉酱吃。 叶禧笑说:“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网友,是个中国人,有时候互相分享日常,跟她说我当天吃了些什么,她嫌弃得不行……真想回国尝遍各个地方的美食,感受一下究竟有多好吃。” 付迦宜随口问起:“她也在读书吗?” “在北京那边读大一。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挺想和她见一面的。” 饭后,瞧着时间还早,叶禧陪付迦宜到香榭丽舍大道逛街,给老方挑生日礼物。 老方无儿无女,跟了付文声大半辈子,如今又守着付迦宜,劳苦功高,选礼理应更用心些。 以往有什么当季新品都会提前一两个月送到文化公馆,付迦宜很少来这边,但经理见过她几次,印象颇深。 进门店没多久,AM从办公楼层过来,亲自接待她们。 这个品牌的服务好得向来出神入化,挑挑选选二十分钟,付迦宜留了叶禧的现住址,他们明天会着人将东西送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店,叶禧往远看,下意识“咦”了声。 付迦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怎么了?” 叶禧扬扬下巴,有点不确定,“那是不是你大嫂?” “……还真是。” “她旁边那人好眼熟。”叶禧反应过来,凑到她耳边说了个模特的英文名,“不会就是他吧?去年在戛纳走秀,一炮而红的那个?” 几十米开外,周依宁挽住一个男人的臂腕,和他有说有笑地迈进另一家奢侈品店。 付迦宜拉着叶禧下扶梯,“离婚即单身,同样恋爱自由,对象是谁又有什么所谓。” 叶禧点点头,表示同意,“我只是没想到,她会比你大哥先走出来。” 付迦宜纳闷,笑问:“你怎么知道我大哥没走出来?” “我……当然是猜的。” 这话倒也不算说谎,她的确是猜的。 已经离婚的人左手无名指仍戴婚戒,要么是为了事业掩人耳目,要么是恋旧。 不知道付迎昌是哪一种,又或者两种都沾一点。 原点广场到凯旋门之间设了多个红绿灯,付迦宜和叶禧站在人行横道边上,等绿灯亮了,随人群朝另一侧走。 正赶上晚高峰,对面的人蜂拥而至。 付迦宜原本低头看着路面,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气味隐隐飘向这边,印象中,除了程知阙身上,她没在哪闻过类似的味道。 她猛地回头去看。 眼前一堵堵肉墙,男男女女,形色各异,每个背影都不属于他。 叶禧疑惑看她,“小宜?” 付迦宜回神,“没什么,我们走吧。”- 程知阙中午抵达巴黎,刚落地,直接在机场见了威斯。 威斯曾是个混混,早年在勃艮第因抢劫未遂被判处18个月监禁,期间家里老小全由程知阙帮忙照拂,出来后,他第一份工作也是程知阙找的,有一技之长傍身,勉强能养家糊口。 大概八九年前,程知阙来巴黎上学,威斯安顿好家里,跟着一起过来,在十二区开了间电子器械维修铺,吃住都在店里。 程知阙偶尔到访,每次都留一笔钱给他补贴房租和水电费。 去年年初,给母亲程闻书下完葬,程知阙在他那颓靡了一阵子。 后来陆续过了小半年,知道程闻书的死因跟扶舟会馆的基金会运作有间接关联,程知阙不可能不去查,做了万全准备,用最直白的方式潜进局中。 那段时间付家恰巧在招住家技工,威斯干脆利落地关店,成了内应,以备不时之需。 威斯在付家工作的这几个月,程知阙始终没跟他联系过。去远山敬香那天,难得约见一次,差点被付迦宜撞见,也就不了了之。 机场的咖啡店里,威斯气喘吁吁出现,一口气喝掉半杯冰水,直奔主题:“程,你是对的,扶舟会馆真的有问题!” 前两天威斯被调去会馆修设备,铁架底下刚好有台临时报废的碎纸机,他以维修的名义带回去,发现里面残留了半张没被搅碎的合同纸。 威斯从裤袋里摸出那半页纸,推到程知阙面前,用手指点了点右下角印了名字的合同章,“我其实不懂这个,但你之前给我看过会馆的组织人员结构,用人基本都是法籍华裔。那些人里面,可没有这个名字。” 程知阙接过纸,粗略扫了眼,没说什么别的话,只提醒他量力而行,早点辞职回店里,过正常人该过的生活。 威斯自然不愿意。 以他目前的能力,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可以帮忙的事,怎么可能半路放弃。 离开机场,程知阙直接去公司找徐淼。 原本不用特意赶回来一趟,徐淼今早临时打电话过来,说有要事商量,当面聊比较稳妥。 徐淼提前设法支走了克鲁斯,规避掉他们二人针锋相对的可能。 等见面时,简单聊了聊近况,这才步入正题:“成乐言和我说,他那边交换研究的进度比预期快,到时可能会提前回到七大。” 成乐言回去了,空缺被补上,程知阙这边自然有随时暴露的风险。 其实关于这事,徐淼一直觉得无伤大雅。 当初他帮忙借用成乐言的身份时,根本没在这上面动太多手脚,对方但凡有心,抛开从互联网得来的信息去实地背调一下,随随便便就能查到,不至于等到今天再着手去查。 但程知阙跟他的想法不一样,做事滴水不漏的人,总是习惯提前预估风险,有备无患。 程知阙淡淡道:“提前是多久?” “还不确定,最快应该也要一两个月吧,只是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方便你到时及时脱身。” 聊完正事,徐淼笑说:“一起吃个饭?餐位我都订好了,就在这附近,随时等你赏脸。” 程知阙笑了声,“这是你特意把我叫过来的真正目的?” “不折腾你一次,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哀怨有多深,独守空房好几个月的滋味可不好受。” 程知阙笑骂一句,“能正经点?” 这个点刚好是堵车高峰期,开车反而耽误时间,不如步行来得快。 等红绿灯时,来了通电话,徐淼远离喧嚣,到角落接听。 程知阙百无聊赖地抬了抬眼,目光越过层层人群,精准落在对面的付迦宜身上。 她精心化过妆,穿一条米色吊带裙,外搭薄薄一层针织衫,脖颈纤长,在人群中一眼出挑。 黄灯变了颜色,付迦宜和朋友并肩朝这边走,眉眼低垂,只顾脚下的路段。 身旁的叶禧还在跟她聊刚刚碰见周依宁和模特的事,语气莫名有点惆怅,似乎一言难尽。 人声鼎沸里,程知阙不动声色地跟她擦肩而过。 第20章 考完试当天, 付迦宜回去陪付晟华吃了顿午饭。 付晟华难得有兴致,叫人提前备好食材,在百忙中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 付迎昌不在家, 偌大一间餐厅空旷冷清, 父女俩坐在四方长桌的南北两端,中间隔了不到十米,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餐具互相碰撞的声音。 没过多久,付晟华先开口:“会考考得如何?” 付迦宜捏筷子的手一顿,回答:“不出意外的话, 应该能拿到18分以上。” “看来程老师的教学方式很对你胃口。” 云淡风轻的一句, 听不出喜怒。 或许是心虚,付迦宜眼皮跳了一下,隔几秒才应声:“程老师擅于对症下药, 跟以往任何一个家教都有区别, 我在他那的确学到了不少东西。” “既然你喜欢,让他陪你一段时间也无妨。”付晟华温和道,“良师益友难寻, 该把握的还是要把握住,但要懂礼数、知分寸,既不要随波逐流,也不要过分重视无关紧要的人。” 这话蕴含的意思太多,弯弯绕绕, 看似平静实际不乏命令, 她不知道该往哪方面解析,更不能顺其自然地不打自招。 付迦宜突然没了胃口, 轻“嗯”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缓慢咀嚼嘴里的食物。 一顿饭吃到最后,厨房那边端上来一盘青提烤布蕾。 付晟华用餐帕擦手,缓声说:“尝尝,当年你母亲很喜欢吃。” 付迦宜拿起瓷制的叉子,照做。 从小到大,她对邹安黛的了解太片面,几乎全部来自于付晟华的灌输。过往有几次,付晟华惋惜地说:你虽是安黛生的,喜好和性格却跟她大相径庭。 那时年纪太小,付迦宜不懂这份惋惜背后针对性的真情实感,后来才渐渐明白。 人本性如此,每明白一个道理,都会下意识去做规避的事。 就像她不喜欢吃青提,但不再表现出来,而是选择安安静静把它吃完。 离开餐厅后,付迦宜回到自己住的别院,第一时间翻出急救药箱,找出一盒健胃消食的UPSA柠檬酸,没用水泡腾,直接吞进嘴里,过几分钟才觉得胃里好受了些。 下午,趁天色还早,老方用水枪冲洗一遍车身,忙完手头的事,过来提醒她该出发去马赛了。 付迦宜说好,马上就走。在马赛待得越久,越觉得待在这边无所适从,她巴不得赶紧离开。 车子刚拐出文化公馆正门,意外看到付迎昌和周依宁在门口,付迦宜不得已叫老方先停车,按下窗户,主动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付迎昌淡淡扫来一眼,平声说:“这就走了?” “嗯……回来只是为了陪爸待一会。” “不想走可以说,倒也不必为我做出让步和牺牲。” 结合语境,付迦宜明显会错意,垂了垂眼,“没有不想走。” 一阵沉默。 周依宁适时插话进来,帮忙打圆场,笑说:“小宜,等你下次回来记得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带你出去玩。” 付迦宜勉强笑了笑,“好啊。” 等车尾消失在拐角处,周依宁扭头看向身旁的付迎昌,一语道破:“你明明不希望她走,何必把话说这么硬。” 付迎昌没作声。 周依宁又说:“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这样容易叫人误会,你们兄妹俩的感情才越处越僵。” 付迎昌淡淡问道:“我也叫你误会过?” 周依宁一愣,“什么?” “没什么。进去吧,爸在等我们。”- 出了高速,付迦宜收到程知阙发来的短信,叫她直接去庄宁开的那家叫“留灯”的酒馆找他。 她没问原因,简单回复完,收了手机。 到渔港那边已经是傍晚。 这个点酒馆刚开始营业,屋里三五个顾客,谈笑声被轻音乐覆盖,付迦宜沿变色壁灯一路七拐八拐,到吧台寻程知阙。 庄宁站在吧台内围擦拭高脚杯,率先看见她,朝她招招手,笑说:“嗨,又见面了。” 付迦宜总觉得他待她比上次热情太多,心里正不解,面上倒没什么太大变化,礼貌回以一笑:“你好。” 这种不解没持续多久,立即得到了答案。 程知阙稍稍侧过身,当着庄宁的面,旁若无人地拉过她的手,“舟车劳顿,累不累?” 付迦宜顿了顿,“不累,一路睡过来的。” 停顿几秒,她问:“怎么突然到这来了?” 程知阙说:“好不容易考完试,带你过来散散心。” 靠落地窗的位置提前预留了卡座,庄宁将手头的事交给调酒师,陪他们到那边坐。 上次在酒窖醉得稀里糊涂,跟程知阙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付迦宜到现在还有阴影,这次没点酒,只点一杯兑苏打水的橙汁特调。 之前匆匆一面,她对庄宁没什么了解,熟悉了才知道,这人外表斯文,内里却跳脱得很,只要有他在场,气氛永远不会冷下来。 付迦宜很享受这种相处模式,她今天话不怎么多,全程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庄宁正在兴头上,没什么顾及,试图将暧昧话题往她身上引,被程知阙一个眼神呛回去。 程知阙问她:“饿吗?” 付迦宜点点头,“有点……中午吃太少了。” 庄宁立马会意,“我这就去跟厨房说,叫他们用最快的时间上菜。” 最近正赶上旅游淡季,中国游客少得可怜,为了省钱,也就没请专门做中餐的师傅,庄宁不知道付迦宜在法国本土出生,问她吃不吃得惯法餐,实在不行他去给她煮一碗热汤面。 付迦宜被逗笑,“没关系,我吃得惯,随便做什么都行。” 不到半小时,几道菜被端上桌——香煎鸭肝佐花木槿、海鲜意面、奶酪蘑菇卷、苹果薄饼,摆盘精致,每份量不大,足够她一个人吃了。 空腹这么久,付迦宜这会是真饿了,不太注重吃相,用叉子把意面绕成一卷,低头专心吃东西。 程知阙处处照顾,处处体贴,帮她将薄饼切成方便入口的一小块,又去撩她垂下去的几缕长发,低声嘱咐:“别吃太急,当心不消化。” 付迦宜转念想起自己中午吞健胃泡腾片的狼狈模样,没由来地觉得鼻子有点酸。 眼下氛围太好,这种异样感转瞬即逝,她没再分心,很快恢复了常态。 饭吃到一半,有人端一壶橙汁来给她续杯。 付迦宜抬眼看,发现那人是许久不见的伦古,微微愣住。 庄宁解释:“我这里平时会来不少情侣,是个卖花的好地方,有的外国佬为了充面子,还能给伦古一笔不菲的小费,我干脆就让他留在这了,总比到外面四处漂泊强。偶尔人手不够的时候,他也能帮我的忙,一举两得——当然了,这些都是阙哥的意思,我想不出这么周全的法子。” 付迦宜惊讶地看向程知阙,“什么时候的事……” 程知阙回看她,“从旧港回去以后。” “你这么做是因为我吗?” “不然呢。”程知阙笑了声,“我看着很像广施恩德的慈善家?” 付迦宜笑着摇头,“一点也不像。” 可就是因为他不是慈善家,她才觉得这份特例和偏爱来得独一无二。 默默无闻才显得尤为珍贵。 过了会,程知阙手机响了,中途出去接电话,座位只剩下付迦宜和庄宁两个人。 见她吃得差不多了,庄宁叫人将餐具撤走,摆了个琉璃花瓶在桌上,里面插一束铃兰花。 庄宁无意提起:“我记得阙哥的妈妈很喜欢铃兰,阙哥每年回去看她,都会先去趟花店。” 这消息来得意外,付迦宜默默记在心里,问他:“你跟程知阙是怎么认识的?” “我和阙哥都在七大上学,不过他大我很多届……” 说起来,能和程知阙相识,倒也是戏剧性的一出偶然。 庄宁读大学的时候,程知阙还在读研。 他一直知道他们学院有这么一号人物——计算机水平一流,在校期间拿过不少国内外奖项,每一项单拎出去都是十足的含金量。 07、08年那会互联网普及率极低,找工作不容易,更别提在校期间找兼职,简直比登山还难。 形势严峻的情况下,他偏偏出了岔子,被雇主以犯错为由拒付薪资,甚至面临被起诉的风险。 程知阙恰巧是雇主那头的红人,三言两语替他解决了这事,也帮忙保住了兼职。 后来庄宁问过程知阙,当时为什么会帮他。 程知阙只说了一句:没别的原因,只是想看看以你这种半吊子水平究竟能走多远。 回过神,庄宁对付迦宜说:“当时因为阙哥这句话,我闻鸡起舞,发奋图强,毕业设计在我们导师那居然拿了A+,你敢信?” 付迦宜忍不住笑出声,“不过话说回来,这回答问题的风格真的很符合程知阙。” 庄宁悄悄吐槽,“是的……个人风格简直不要太鲜明。” 他们正聊得起劲。 当事人接完电话,推门进来的时候,被路过的女服务员撞到。 女人典型的欧美长相,穿一套修身的黑白工作服,身材凹凸有致,性感有余,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托盘,走前丢下一句“抱歉”,远远朝程知阙抛了个媚眼。 即便当事人不为所动,可付迦宜离远看这场面,还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她忽然问庄宁:“那你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吗?” 她从没问过程知阙类似的问题,好像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回避跟他讨论这些。 庄宁明显被问住了,快速思忖两秒,高情商地作答:“阙哥绝不是滥情的人,外表和内在不一定能成为衡量喜欢或不喜欢的标准,重要的是被他认定的那个人本身。” 尾音落地,程知阙过来了。 他坐到她旁边,将手机丢到桌上,“在聊什么?” 庄宁模棱两可地笑说:“就随便聊聊,没说什么特别的。” 接连喝完两杯橙汁,付迦宜起身要去洗手间,被程知阙叫住:“等等。” 她疑惑:“怎么了吗?” “你口红花了。” “我去补一下妆。”她从包里翻出化妆品。 程知阙揽过她肩膀,拇指覆上去,帮忙拂去她嘴角多余的口红晕染,“好了。” 等付迦宜离开后,坐在对面的庄宁“啧”了声,痛心疾首:“阙哥,我劝你们俩别太暧昧,我一个孤家寡人看不得这些。” 程知阙勾唇,用纸巾擦掉留在指腹的那抹红色,“有吗?” 庄宁说:“还不暧昧吗?你刚刚的眼神就差直接把她拆吃入腹了。”- 两人在酒馆三公里外的星级酒店歇了一晚,隔天下午,庄宁邀请他们去峡湾附近露营。 程知阙一向尊重她的意愿,问她想不想去,付迦宜自然想去,甚至高兴地到门店买了套泳衣,以及大大小小的潜水工具。 这种兴奋从上路开始持续暴涨,直到抵达目的地,看见同来露营的三人中的其中一个,瞬间从云端跌到谷底。 昨天撞到程知阙的女服务员也在,庄宁介绍说,对方叫瑞雅,是本地人。 伦古也来了,见到付迦宜,热络地喊了声“姐姐”。 付迦宜摸摸他的头,看向在他身后搭帐篷的庄宁,“今天是你们酒馆团建的日子吗?” 庄宁笑说:“不算,我想着人多热闹点,所以多叫了两个过来。” 付迦宜适时终止了话匣。 昨天那段插曲庄宁并没看到,她现在说显然已经没必要。 峡湾的丘陵海岸地貌独特,海水是钴蓝色,澄澈透明,偏地中海的加勒比风,在南法独一份。 付迦宜没了游泳的兴致,扯把折叠椅,坐在岸边扔小石子。 程知阙过来寻人时,刚好瞧见海面溅起两层水花,下一秒恢复平静。 听到脚步声,付迦宜往旁边看一眼,什么都没说,捡起几块石子,继续做自己的事。 程知阙将一支烟衔在嘴里,背风点燃,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问她:“不是买了潜水工具?不下水试试?” 付迦宜停了手里的动作,仰头看他。 或许程知阙不自知,他抽烟时总是习惯性地微眯着眼,自带几分蛊惑意味。 美色当前,付迦宜有种微妙的清醒感,知道不该“牵连”到他头上,收敛了低迷情绪,对他说:“我其实不会潜水……小时候学过,被呛到几次,从那以后打死不肯再学了,溺水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程知阙说:“还想学的话,我倒可以教你。” “你还会潜水吗?” “我的经历跟你正相反。” 那时候还在国内,程知阙随父亲到管辖地,当时有意惹他动怒,趁他跟另外两个两杠四星协商要事,偷偷拿走了一份批文,逃跑差点被抓,便直接潜进水里,换气和调节耳压一瞬间学会,无师自通。 他言简意赅地概括这些话时,唇边带笑,声线不冷不热,像在讲一段趣事。 付迦宜听了,只觉得心脏隐隐骤疼,好一会才说:“……你当时为什么想惹怒他?” 程知阙掸了掸烟灰,放眼看水平面,“不记得了。” 这话题被不留痕迹地一笔带过。 付迦宜更不想学潜水了,和程知阙回到搭帐篷的地方,跟庄宁他们汇合。 天色将暗未暗,五个人围炉而坐,炉内塞了整块木炭,火光簇跃,融成碧落四合的暮色。 伦古递给她一串烤好的奶酪蔬菜卷,付迦宜尝了一口,觉得好吃,毫无吝啬地夸赞他烧烤的手艺好。 出来前,庄宁特意带了一箱易拉罐装的克伦堡1664。冰桶里的冰块已经化了大半,勉强能用,瑞雅到海边冲洗杯子,放好冰块,优先给程知阙倒了一杯冰啤。 除了“谢谢”,程知阙没多言,将杯子推到付迦宜面前,拿起一瓶新的易拉罐,起开拉环,仰头喝一口。 付迦宜承认,单论感情方面,再钝感的人都容易变成小气鬼。 积攒了几个小时的坏心情因他的举动一扫而空。 炉内的木炭熄灭,重新换了块新的。 干燥热意扑面而来,付迦宜刚刚喝了点啤酒,脸颊发烫,凑到程知阙跟前小声说:“好热,我想出去走走。” 程知阙看她一眼,“陪你。” 他们绕过人群,缓步朝峡湾尽头走。 付迦宜整个人晕乎乎的,好在脑子尚且清醒,主动同他聊起各式各样的话题,内容浅显,并不出格。 夜里气温低,付迦宜身体很热,皮肤被吹凉,冷暖交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肩上多了件他的外套,她下意识裹紧,深呼一口气,加快脚步,走向岩石缝隙间的水湾,脚踩在泥沙里,像陷进无法自拔的沼泽。 鞋面很快被濡湿,触感黏潮,一点也不舒服。 澄黄路灯立在二三十米开外,光线昏暗,照不清细节,付迦宜抱有侥幸,觉得他应该瞧不出她的故意。 她没和程知阙对视,只注意到他半蹲下去,单手攥住她湿漉漉的脚踝,将她解救出来,扶到平地。 他试图帮她脱掉鞋子。 付迦宜在这时伸手,轻拽他衣摆,声音轻飘飘往地面落:“走不动了,能抱我回去吗?” 程知阙盯她白得晃眼的脚面,目光向上移,锁住她一双眼睛,无端笑了声。 周遭海水翻腾,这声轻笑显得格外突兀。 付迦宜眼睫颤动两下,自乱阵脚,率先移开视线。 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尽在不言中。 她拿捏不准,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笑她演技有够拙劣。 他迟迟没应声,付迦宜丧气地收回手,正想说些什么转移彼此的注意力,见他缓缓靠近,戴腕表的手贴在她腰侧。 那位置于她而言过分敏感,有些痒,她一时忘了躲,被他打横抱起。 付迦宜低呼一声,怕自己掉下去,牢牢缠住他脖颈。 披在她肩膀的外套顺势掉在地上,她回头去看,“你的衣服……” 程知阙不在意,“掉就掉了,别管。” 她也就没再管,乖乖缩在他怀里,被一路抱回去。 经过围炉边上,付迦宜不敢看庄宁他们的反应,将脸颊埋进他衣领。 程知阙胸腔小幅度震动,低笑一声,在她耳边说:“这会知道害羞了。怎么敢做不敢当?” 付迦宜小声回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欺负我。” 程知阙走进帐篷,将人放到岩板收纳柜上,和她面对面。 露营用的家具都是临时搭建,不够牢固,付迦宜不敢坐太实,扶住他手臂,想跳下去,被阻止。 程知阙左手捏她下巴,稍微抬起,要她看着他,“迦迦,这样不对。” 付迦宜能清晰感受到来自他本身的禁锢和压制,被迫仰起头,轻喃:“……哪里不对。” 程知阙低声说:“想用伎俩宣誓主权,这点力度可不够。” 没给她留有回应余地,他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脑,低头,咬住她的唇。 付迦宜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20-30 第21章 唇齿间溢出浅淡的酒香, 付迦宜明显更晕了,紧紧攥住他后腰的衬衫面料,被动承受这场突如其来的疾风暴雨。 来不及换气, 她胸口急促起伏几下, 转念记起小时候溺水的滋味,但这次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氧气被一点点剥夺,又被不断渡进新鲜空气,像经历一场由他主导的劫后余生。 知道她经验匮乏, 程知阙刻意保留了力道, 循序渐进,浅尝辄止,有节奏地探进、勾缠, 她身体越来越软, 他便托着她,两人距离贴近,一时吻得更深。 时间分秒流逝, 程知阙依旧没放过她,舌尖稍稍退出,勾勒她嘴唇的轮廓,像在安抚。 帐篷没拉严,外面清晰传来庄宁的讲话声, 说等等要进来拿东西。 付迦宜脑中响起警铃, 下意识挣扎,轻搡他胸膛, 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她只好闭上眼,装听不见, 脸红得快要滴血。 半晌,程知阙松开她,拇指抚她泛红的眼角,嗓音有些哑:“学会了?” 听出他的一语双关,但付迦宜已经没力气说多余的话,微吁着气,眼底雾气并未完全消散,维持这姿势抬头看他。 他眼里有她,也有平静的帆。 贤者时间一过,付迦宜平复得差不多了,从柜子上下来,脚刚着地,腿一软,险些摔倒。 程知阙接住她,将人抱到气垫床上,用湿毛巾擦净她脚面的泥渍。 可能是过分温存的后遗症,让人产生一种茫然的不安定感,付迦宜低头瞧着,轻声说:“如果你哪天对我不好了,我会很有落差。” 程知阙睨她一眼,笑问:“怎么好端端的说这么伤感的话?” 付迦宜迎上他的目光,既执着又天真地反问:“所以……你会一直这样好吗?” “山水一程。迦迦,享受当下比预知未来重要。” “我以为你起码会说点好听的话哄我。” 程知阙笑了声,“刚刚哄得还不够吗?” 付迦宜耳廓烫得厉害,偏在这时他掌心贴上来,沿她小腿向上游离,不紧不慢地揉捏腿部僵硬的肌肉,耐性十足。 她注意力全部放在他的动作上,神经有点紧绷。 帐篷外有脚步声,庄宁站在外面,鬼鬼祟祟地试探:“阙哥,我进来了?” 庄宁现身前一秒,付迦宜立马变成惊弓之鸟,故作镇定地将腿收回来,背部挺得笔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耳边传来程知阙调侃的一声轻笑。 庄宁来拿万能充和手机电池,顺便问他们去不去玩游戏。 再待下去她整个人恐怕会沸腾,付迦宜想也没想便同意了,换一双干净拖鞋,和程知阙重新坐在围炉旁边。 规则简单的卡牌游戏,有伦古在,输家的惩罚任务自然不会太擦边,没什么八卦能挖,单纯只是为了找点事做,打发漫漫长夜。 整场游戏下来,程知阙有意让她赢,时不时喂一手牌,左手支着太阳穴,闲散眺来一眼,毫不顾忌地打量她。 她没涂口红,嘴唇有泛肿迹象,眼尾微微上挑,弯起一个弧形,带几分不自知的妩媚,中和了柔和的清冷感,偶尔被庄宁夸张的表情逗笑,明显心情不错。 付迦宜其实不想承认,自己骨子里存有和年纪不符的幼稚——借程知阙的手阻断了对方成为情敌的可能,多少会觉得身心轻松。 明知不应该,偏他对她的幼稚无限纵容,甚至愿意配合她演好这出戏。 仔细想想,程知阙似乎从不吝啬给她安全感。 炉子里的木炭烧焦,油脂焚化成黑烟,她在烟熏火燎的氛围里恍惚,突然有种过满则溢的惶然,担心自己终有一天会变得贪婪,在这种“不吝啬”中一点点索取,到时弄得大家都不好收场。 后半夜散场,各自回各自的帐篷休息。 喝了酒,付迦宜又困又累,眼皮被黏住,意识却尚在,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 酝酿到最后终于放弃,她掀开薄毯,从床上爬起来,去翻包里的褪黑素。 帐篷顶上挂了盏白炽灯,一走一过恰好遮住光线。 付迦宜手里捏着喝掉三分之一的矿泉水瓶,放眼去看外面被拉长的那道身影,不确定地喊了声:“程知阙?” 门帘被掀开,程知阙走进来,“还没睡?” “嗯……认床的毛病又犯了。”付迦宜说,“你呢,为什么还没睡?” “睡不着,出来抽根烟。” 付迦宜放下水瓶,脱掉鞋子躺回去,轻拍两下棉麻质地的灰色床单,“等会再走,好吗?” 程知阙顺着她的意愿坐在床边,“只安静在这陪着,足够么。” “嗯?” “需不需要再提供一项哄睡服务。” 付迦宜听懂了,不由笑出声,“那我岂不是有点得寸进尺了。” 程知阙没再逗她,将她一头长发捋顺,“安心睡吧。” 付迦宜阖上眼,没过几分钟又重新睁开,不由自主地往身侧看。 程知阙逆光坐在那,不辨喜怒,修长手指把玩白色烟盒,皮肤素白,眼窝的位置淡淡乌青。 夜深人静更容易映照真实,此刻的他看似离她很近,触手可碰,整个人却有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这种疏离不是针对她,似乎是性格底色引申出的一种结果论。 她好像从未有过真正看透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 她盯得直白,很难不被察觉,程知阙抬了抬眼,“怎么了?” 付迦宜没由来地问:“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容易多愁善感?” “多少有点。” “那你为什么还喜欢我?” “多愁善感不是不好的品质,这两者之间也没任何冲突。”程知阙缓声说,“至于喜欢你的原因,我没刻意分析过,如果你想知道,我尽量试着知无不言,好不好?” 不乏宠溺的口吻,他在她面前已经足够坦诚。 付迦宜到底不舍得让他做不擅长的事——尝试毫无保留地跟别人分析自己的喜好,摇了摇头说:“算了……我也不是特别好奇。” 程知阙轻笑,“比起多愁善感,心软才该避讳。” “我现在只对你这样。” “迦迦,我不是什么好人。” 付迦宜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说:“可你也没有特别坏。” 庄宁的事、伦古的事,还有这段时间两人亲密无间的相处,每桩每件都有程知阙的参与和帮助,这样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她捉摸不定,索性直白向他举例。 程知阙说:“有时候出手相助是提升交情的一种捷径。人注定处在关系网中,可以不想,但不能不需要交友。” 付迦宜手脚发凉,举一反三:“所以,我也是你的不想吗?不过因为需要才选择成全一段关系,是这样吗?” “对我来说,你是例外。”程知阙握住她的手,将自己体温渡过去,温和补充一句,“从其他角度来讲,你改变了我的不想。” 相较于男人,女人终究是感性群体,“例外”两个字举足轻重,太容易因它沦陷。 付迦宜缩在被子里,感觉身体在慢慢回暖,她没再多言,重新闭眼,安心酝酿睡意。 纯粹理性和绝对感性的两个人磨合起来,究竟能得出什么样的结果? 是殊途同归,还是各奔东西。 她不得而知,也想不出标准答案- 跟庄宁和伦古分开,付迦宜随程知阙往回赶。 突然间不用早起晚睡地复习课本知识,空余时间增多,她基本在练琴中度过,偶尔到安维尔家中给植物浇水施肥,渐渐得出了一套不够成熟的养护心得。 付迦宜其实对培育花花草草没什么经验,耐心也不够,隔三岔五联系安维尔,向他请教一二。 安维尔平时忙独奏会的事,凌晨以后勉强挤出一点时间回复她,每次都是长篇大论。 知道安维尔平时太忙,付迦宜不好意思再添麻烦,将目标转移到朱阿姨身上,趁早餐后,带纸笔到花房寻人。 正低头记着笔记,余光注意到程知阙从外面跑步回来。 她抬起头,和他对视数秒,看着他径直进门,回卧室冲澡。 付迦宜没想太多,从朱阿姨那取完经,直接去了隔壁,在那边待了一个多小时。 回到住处,在客厅歇了会,到楼上的影厅寻程知阙。 荧幕在放一部黑白电影,她没看过,对演员也陌生,叫不出他们的真实姓名。 程知阙翘腿坐在第一排的真皮沙发上,稍微侧着身子,指间夹烟,没吸,只任其随意燃尽。 付迦宜走过去,坐在沙发另一端。 他身上有洗澡后的薄荷香气,跟她常用的那款沐浴露是同一牌子的不同系列。 程知阙率先出声:“回来了?” 付迦宜轻“嗯”一声,解释说:“他家花园的玻璃顶好像出了点裂纹,我晚点找个时间请维修师傅上门瞧瞧,看看问题出在哪。” 程知阙笑说:“你倒是上心。” “毕竟是答应过的事,总要做得妥帖些,才能不负所托。” 一时无言,付迦宜扭头看程知阙。 影厅没开灯,全靠投影仪散出的微弱光芒照明,荧幕忽亮忽暗,照在他脸上,瞧不出眼神变化。 周遭晦暝,烟蒂的橘色光点尤其明显,向上飘着白雾。 付迦宜突发奇想,对他说:“程知阙,你教我抽烟吧。” 烟雾缭绕间,程知阙不疾不徐地回:“学点好。” “可我想试试。” 他摆明了不容商量。 付迦宜放软声线:“或者……就尝一口?我想知道是什么味道。” 程知阙没作声,唇边挂一抹淡笑,抽完最后一口烟,将人拉过来,就这么来吻她。 付迦宜微微睁大眼睛,瞬间尝到他口中回甘的淡淡烟草味。 跟上次相比,他这次不留余力地索取,跳过几个不必要的步骤,直奔主题。 心跳声在耳朵里放大数倍,她虚虚攥拳,两只手撑在他胸口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姿势,变成缠住他肩膀。 又纠缠一段时间,天旋地转,她被抬起,面对面跨坐在他膝盖上。 她头发散在肩后,有几缕缠在锁骨处,痒得钻心。 程知阙帮忙解决了烦恼,左手穿过长发,覆在她后颈,指节冰凉,和她皮肤的烫意成了鲜明对比。 房门虚掩着,那条缝隙是光明的出处。 穿白色工作服的家政恰巧经过,推着清洁车,脚步声和滑轮声由远及近。 付迦宜紧张得不行,想去扯他从衣摆探进的那只手,用眼神示意有人过来了。 下一秒,舌尖传来轻微的刺痛。 程知阙松开她被吮得发红的唇瓣,吻她耳后那块细嫩皮肤,哑声提醒:“专心点。” 第22章 漫长一段时间过去, 走廊渐渐没了声音,程知阙把手伸出来,替她整理好凌乱的上衣。 她今天穿了件杏色雪纺衫, 钉珠绑带设计, 前几颗盘扣被解开,衣领外翻到肩膀, 锁骨几处红痕还没来得及消褪。 始作俑者盯着瞧了会,不紧不慢地帮忙系上盘扣,又将绑带还原成之前的样子。 做完这些, 程知阙抚摸她脸颊, 低声说:“想什么?” 付迦宜回过神,“……想你。” 程知阙笑了声,“我不是在你面前, 怎么还需要想?” “那不一样的。” “你们小姑娘的心思不太容易猜。” 付迦宜显然不信, “我在你面前,和一丝.不挂有什么区别。” “自然有区别。”程知阙说,“迄今为止, 我没见过你一丝.不挂是什么样。” 付迦宜这才发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轻推他一下,挣扎着从他身上起来,坐到原来的位置。 一场电影过半,她没把太多注意力放在剧情走向上, 窝在程知阙怀里把玩他的金属表带, 摆弄到最后有了倦意,寻个舒服的坐姿, 阖眼假寐。 再睁眼时,电影已经结束, 荧幕处在待机状态,眼前整片雾白。 付迦宜意识还有些涣散,整个人几乎是懵的,语调掺杂了轻微的鼻音:“我这是睡了多久?” 程知阙低头扫了眼腕表,“两个多小时。” “……怎么不及时叫醒我。” “看你睡得香,不忍心。” 付迦宜觉得赧然,用手背碰了下干燥的嘴角,确定自己没流口水,这才放心。 她不去看他,背过身整理仪容。 程知阙喉咙溢出低笑,动了动发麻的手臂,温和嘱咐:“刚睡醒容易受凉,缓一缓再出去。我到楼下等你。” 吃过午饭,趁下午气候温煦,外面没那么晒,付迦宜跟着程知阙出门踏青。 朝车库走的间隙,她跟他提议,说想试着开一次车。 程知阙没说什么,直接将车钥匙丢给她,坐到副驾驶座。 付迦宜偏头看他,笑说:“你不问问我有没有驾驶证吗?或者车技怎么样?” 程知阙不在意,“怕什么,只管开你的。大不了把身家性命赌给你。” 出门前,付迦宜贪凉,吃了小半盒哈根达斯,香草口味醇郁偏甜,但不及他说的这句话。 她边发动引擎边说:“放心好了……应该不会让你冒太大风险,我去年考的驾照,理论选择题一共40道,我当时得了满分。” 程知阙挑唇,哄道:“嗯,的确考得不错。” 敞篷的奔驰SLK跟路考用的街车手感差太多,付迦宜正襟危坐,将车开成了龟速,上路好一会才勉强适应,好在要去的地方路段平坦宽敞,没有悬崖峭壁之类,减少了一定难度。 车程左右不过二十分钟,被硬生生拖到一个小时,程知阙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由她开得快慢,将掌控权完全交到她手里。 峡湾沿途有块用栅栏围起的草坪,占地面积不小,平常被当作靶场来用,付迦宜之前路过这里,远远瞧见有支射箭队在集训,今天倒是没什么人,周遭比较冷清。 这边的负责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白人,面相有些刻薄,见钱眼开,忙不迭做出恭请的手势,领他们到休闲场地和训练场地的统一入口,热络问想去哪边。 付迦宜从没尝试过射箭,这种危险项目付晟华平时根本不会让她接触,就连去年考驾照的机会都是她反复提及、反复保证才得来的。 原本只是打算来凑个热闹,此刻逆反心理涌上来,她临时改了主意,指向右侧的训练场地,说想学射箭,跟负责人聊起请教练的事。 身旁的程知阙淡淡道:“不用请教练。我教你。” 桌上摆各式各样的工具,山茱萸做的弓臂材质偏硬,程知阙拿起护指和护臂,缓缓帮她戴上。 付迦宜低头观察他的动作,心有些痒,轻轻勾了下他手指,“……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程知阙微微扬眉,“技多不压身,有什么不好?” 付迦宜没接话。 一个人从懵懂到无所不能,中间究竟要经历多少心路历程,她想象不出。 他虚长出的那几岁似乎是一条她极难跨越的鸿沟。 程知阙将弓箭递到她手里,从后拥住她,“按我说的做,先调整好站姿,身体向前倾。” 他教她拉弦技巧,也教她瞄准靶心,付迦宜向来是个一点即通的好学生,难得开了次小差。 热气不断洒在她颈间,很容易让人想起几小时前天昏地暗的那场激吻,偏他这时候严肃有余,越处在这种正经的环境下,反而越有调情意味。 她甚至怀疑他是故意。 程知阙握住她覆在弓臂的左手,平声静气地问:“记住我刚刚说的话了吗?” 付迦宜哪肯承认自己因为抵不住诱惑而分神,硬着头皮说:“……差不多记住了。” 他要她照做。 箭在弦上,不等发出去,被及时制止。 程知阙轻笑一声,也不戳穿她,徐缓重复一遍:“我刚刚说,弦绷的太紧有随时断裂的可能。你这个力道发弓,容易伤到自己。” 付迦宜心思俨然已经不在这上面,将弓箭搁到桌上,“我好像没什么天赋,不想学了。” “怎么刚开始就喊结束?” 她转过身,半倚着桌沿,同他面对面,“主要是因为心有杂念,所以才学不来。” 程知阙似笑非笑,“是么。” “对我来说,人比冷冰冰的器具更有吸引力。” 氛围被烘托得恰到好处,有些话摊开到明面上讲,既能取悦自己,又能取悦他人。 程知阙拉她入怀中,低头吻她柔软的发丝,“不想学就不学了。” 付迦宜安静站在原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好一会才开口,讷讷喊:“程知阙。” “什么事?” “你有没有想过跟同龄人谈恋爱?” 程知阙大致品了品,觉得挺有意思,“话题跳跃性这么大?” 付迦宜下巴支在他胸膛,仰面看他,“……你认真点。” “认真点的回答——没有。”程知阙轻按她后脑,将人重新圈进怀里,“年龄只能增长个人阅历,跟择偶标准没太大关联。” 付迦宜说:“同龄人之间会有不少共同话题,起码不会存在代沟。” “你是在嫌自己太年轻,还是在嫌我老?” “如果非要二选一的话,应该是后者。” 程知阙低头看她,“看来没心情不好,还知道开玩笑。” 付迦宜轻“唔”了声,“心情其实还不错,只是好奇……你就当我不耻下问好了。” 程知阙将她从牛角尖里拉出来,表述的意思浅显易懂:“把答案留给时间,顺其自然,好吗?” 付迦宜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双臂缠住他腰际,回抱住他。 带有安抚性质的交颈相拥,没了情欲加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叫人心悸- 老方生日当天,付迦宜早早托厨房备好了他平时爱吃的几道广东菜,又订了一个翻糖蛋糕,晌午准时送达。 她难得感叹一次法国人慢节奏生活中的高效率,支付三倍配送费多少还有些用处。 老方平时要开车,忌酒单纯只是工作需要,刚到马赛那会,因为馋酒,在泳池旁的悬铃木底下埋了两罐自酿的玫瑰白葡萄酒,说等走前一定拿出来解解馋。 付迦宜劝他不妨先挖出一罐尝尝,及时行乐。 老方笑说:“我虽瞧着你长大,可从前怎么没从你嘴里听过这种观点?还怪新奇的。” 付迦宜自然不会甩锅给程知阙,想了想,笑说:“此一时彼一时,方叔,人成熟多变才是常态。” “好好好,你说得都有道理。” 又聊了几句,老方笑呵呵地带着工具铲到树下挖酒去了。 没过多久,程知阙从楼上下来,客厅无人,他虚揽了下她纤瘦腰肢。 付迦宜收回投出去的视线,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程知阙勾唇,“怎么这么看我?” “只是突然觉得,你有带坏乖乖女的嫌疑。” “不是嫌疑,是板上钉钉的罪证。” 单论诡辩,付迦宜从不是他的对手,也不打算不自量力地一较高低,适时转移了话题:“不过短短几个月,我真有很大变化吗?” 她好像完全没意识到,原来潜移默化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程知阙没搭腔,只问:“你希望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付迦宜语气笃定:“你带给我的总归都是好的。” 程知阙目光深几分,抬手揉她发顶。 十二点准时开餐,老方高兴得不行,有程知阙作陪,受宠若惊,陆陆续续喝完了一整罐酒。 饭后,付迦宜回房小憩,中途被渴醒,到一楼吧台倒水喝。 水没来得及喝进嘴里,突然听到楼梯拐角处传来仓促一声巨响,老方从上面滚下来,一动不动,面色惨白。 付迦宜吓了一跳,放下玻璃杯,小跑过去,俯身确认完呼吸,喊朱阿姨打电话叫救护车,做完当务之急的事,想也没想,凭本能去找程知阙。 住处偏僻,离医院并不近,好在救护车来得还算快,她匆忙回卧室换了身能外出的衣服,随程知阙赶往急救中心。 救治没花太长时间,老方被推出来,转普通病房。 护士过来告知病情——酒精诱发的急性心肌缺血,送来得及时,目前稳定下来了,不过状况不容乐观,需要等醒后做个全面检查。 付迦宜问vip单人病房是否有床位,护士抱歉地摇了摇头。 马赛医疗设施实在有限,可老方需要静养,短时间内又不能转到巴黎那边的医院,她能调动资源,远水却解不了近渴。 程知阙叫她宽心,缓声说:“别急,我来解决。” 不到十分钟,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出现在走廊,直奔程知阙,含笑同他打招呼:“程,好久不见。” 第23章 楼上单人间的条件设施比普通病区好太多, 付迦宜看着医护人员将老方安顿好,终于松了口气,到病房外跟程知阙和女人汇合, 当面同她道了声谢。 女人爽朗一笑, “不用客气。我之前欠过程很大的人情,能找到时机还一点不容易——” “对了, 我好像还没自我介绍。”女人朝付迦宜伸出手,“我叫涂安娜,是这家医院胸外科的医生, 也是程的朋友。” 涂安娜皮肤比寻常人白, 中西方混血脸,眉眼深邃,穿着打扮干练利落, 典型女强人风。 付迦宜礼貌性地握住她的手, 无意间看见她左手中指那圈淡红色戒痕,微顿了下,很快松开。 涂安娜晚点还有台手术, 没在这久留,临走前对付迦宜说:“我办公室就在楼下,付小姐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或者让程直接联系我也可以。” 等人离开后,程知阙握住她发凉的手心, “出去透口气?” 付迦宜惊魂未定, 温吞点了点头,“好——可方叔这边要怎么办?” “医生说短时间不会醒, 早些回来守着就是。” 这家公立医院上世纪建成,外观陈陋旧垣, 离远看像座古堡,是当地有名的建筑地标。 门诊楼到住院部中间有处庭院,铺了四方的格子锈砖,日光充沛,很适合病人晒太阳。 付迦宜抬头瞄天色,不适应地眯了眯眼,攥住程知阙的两指,拉他到枇杷树底下庇荫。 她背部靠向树干,主动打破寂静:“今天的事谢谢你。” 程知阙看她,笑出一声,“什么时候跟我这么见外了?” “一码归一码,该谢还是要谢的。如果今天没有你,我大概率会手忙脚乱。”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她现在想想,简直后怕得厉害。 “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医疗方面有需求都可以找涂安娜帮忙,不用顾虑太多。” 付迦宜随口问起:“你和涂医生是怎么认识的?” “前几年我母亲在这家医院治疗,她父亲是当时的主治医生。” 付迦宜一怔,“阿姨的病严重吗?” “阻塞性肺疾病。” 付迦宜不太懂这方面,见程知阙面色如常,想来他母亲应该已经好转,便说:“之前只觉得你对马赛这座城市很熟悉,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程知阙不置可否。 付迦宜没再提这些不好的事,树叶的斑驳阴影落在他肩上,她盯着看了会,“外面好热,想回去了。” 傍晚,朱阿姨搭另一个司机的车来送餐,顺便给他们带些换洗衣物。 知道不该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但付迦宜心中多少有愧,一直守在床前,时不时看一眼心电监护仪,丝毫不敢怠慢。 又过了几个小时,老方悠悠转醒,趁精神好些,配合护士做了几项基础检查。 第二天一早,检查结果出来了,除了心脏方面,肺部出现交叉感染,好在不是特别严重,住一周院调理好,回去静养即可。 付迦宜总算放心,泛白嘴唇回了些血色,到洗手池旁洗了把脸,掸去一身疲态。 整夜未阖眼,她感觉身体已经不像自己的,走路轻飘,大脑不太受控。 医院附近有个酒店,程知阙将房卡递到她手里,缓声说:“先吃点东西,等吃完过去睡会。” “那你呢?不准备休息一下吗?” “我还不困。” 陪床是件挺磨人的事,付迦宜从没有过经验,更是身心疲惫。她没扭捏,接过房卡,“等我睡醒了过来替你。” “不用。你只管睡你的,其余交给我。” 其实家里有很多保姆,远不用他们做这些琐事,但付迦宜始终担心,总觉得亲力亲为更稳妥些。 除了程知阙,她无法相信任何人。 酒店星级不高,胜在干净宽敞,隔音也不错,付迦宜没精力泡澡,用热水简单冲一遍身体,平躺在床上,十几秒入睡。 将近晌午睡醒,她快速收拾好自己,重新回到病房。 护士刚给老方输完液,交代完注意事项,推着推车离开了。 付迦宜坐在床边,关心完老方身体,又说:“方叔,程老师去哪了?” 老方说:“方才有位女医生过来,程老师同她一起出去了。” 猜到对方是涂安娜,付迦宜没再说什么,拿起一颗橙子,用剥皮打发时间。 开的几片西药有安眠成份,吞服后没多久,老方直接睡下了。 付迦宜用湿巾擦净手,将空调调成室温,悄声从病房离开,刚阖上房门,转眼和迎面过来的程知阙撞个正着。 他问她饿不饿。 付迦宜摇头,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医院门口立一尊保罗里歇尔的白色石膏雕像,旁边是个许愿池,喷泉里的水流由四角聚集到中央,汇成一条水幕,层次分明。 付迦宜忽问:“程知阙,你有硬币吗?” “要多少?” “借我两个就好。”她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 程知阙低头扫一眼,挑眉,“外套口袋里。自己拿。” 付迦宜只好向前半步,右手伸进他黑色风衣口袋,摸到裹糖的琉璃纸,顿了顿,又往深处寻,掏出两枚2欧的硬币。 她面对许愿池,将硬币接连扔进水池里。 程知阙问她:“许的什么愿?” 付迦宜没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问:“从小到大,你有许过愿吗?” “没。我不热衷玄学寄托。”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付迦宜笑了笑,“我就知道是这样。你太理智了,信这个反而会很奇怪。” “这么了解我?” “不了解……由客观事实推理出来的而已。”停顿几秒,付迦宜又说,“其实我也不信,但人总要有点寄托——我希望方叔健健康康,别再沾染疾病了。” 她亲缘向来跟纸一样薄,走得近些的,基本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身边人。 之前阿伊莎因病离世,即便她再如何故作坚强,也不想再重蹈覆辙一次了。 短暂无言,程知阙问:“刚刚不是抛了两枚硬币?另一个愿望是什么。” 付迦宜说:“不想身边再有人离开,希望他们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我。” 她不经意间的一句话,程知阙应与不应其实都无所谓,说点好听的话回应自是锦上添花,但他什么都没说,目光沉静,像深不见底的暗礁。 付迦宜没太在意,事了拂衣去,和程知阙原路返回- 大概二十分钟前,涂安娜来病房探望,顺便将程知阙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跳过旁敲侧击的寒暄,直奔主题,问他徐淼近期过得如何。 她和徐淼通过程知阙相识,今年二月份订完婚,两人因为一点小事各不相让,断断续续冷战了小半年,期间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彼此都处在事业上升期,每天忙得脚不着地,又是异地,自然连近况都无从知晓。 程知阙向来不掺和他们这对准夫妻的家务事,不咸不淡地睨她一眼,要她自己去问当事人,他从不做传话筒。 知道从程知阙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涂安娜也没放弃,试图打感情牌,笑说:“徐淼是你好兄弟,我难道就不是你共患难的朋友吗?程,你可不能区别对待。” 其实说共患难偏重了点,但那段时间她和程知阙确实共同经历了一些事情—— 前年,涂安娜被家人从巴黎大学医院调到马赛这边的医院镀金,刚入职没多久,胸外科接待了一位重症的中国病人,叫程闻书,是程知阙的母亲。 程闻书左右不过四十几岁,即便枯瘦如柴,也隐隐能瞧出岁月不败美人的痕迹,不治疗时便捧一本书看,双手有几块硬茧,像长期劳务所致。 这对母子给她的印象太深刻,倒不是因为长相和性格,而是因为举止。 程闻书病情一再加重,入院太迟,早已过了最佳诊疗期,只能靠保守用药勉强维持,但起不到太大效果,说白了就是无用功等死。 她跟程知阙聊过这情况,现阶段法国医疗水平的确不低,但没医保傍身,每天不断消耗药材,各种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和直接烧钱没有任何区别。 程知阙明知如此,仍甘愿花钱如流水,比起听天由命,更像在用这种方式争分夺秒地铺一条向死而生的路。 涂安娜终究不忍心,到院长办公室请求同是胸外科出身的父亲出山,帮忙多撑了一段时间。 在医院耗了几个月,程闻书油尽灯枯前,程知阙办理了出院手续。 后来她听徐淼说,程知阙用高出市场两倍的价格在峡湾紧急购置一套私宅,断了所有通讯方式,安心陪母亲静养。 这两年涂安娜跟程知阙偶尔会有联系,但也仅限线上,时至今日才算又见一面。 她找他过来,一是为了打听徐淼,二是为了叙旧。 回过神,涂安娜收敛笑意,又说:“我本来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来马赛了。” 程知阙说:“又不是什么是非地,该来总归要来。” “为了陪我昨天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程知阙没否认,“也不全是。” “能看出来,她满心满眼都是你。”涂安娜很好奇,“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真正坠入爱河?” 这话题没什么营养,程知阙懒得搭腔,从座椅上起来,“走了。有时间再聚。” 离开涂安娜的办公室,路过走廊吸烟区,程知阙径自走过去,原想抽支烟,发现烟盒被落在了车里,他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出一颗果汁软糖。 程知阙不怎么爱吃甜食,那阵子陪程闻书住院,为了戒烟,便用这东西做替代品,渐渐成了习惯,出门时总会随身携带两颗。 甜味在口腔化开,腻得他蹙了下眉,无端想起从前。 程闻书早年在勃艮第找了份看守铁道口的工作,收入稳定,做起来也轻松,97年铁道自动化改革,陆续辞退了做这行的工人,不少人成了无业游民。 长期风吹日晒,有害气体和粉尘进到肺部,程闻书体弱,落下了病根,慢性病无法根治,是个无底洞,需要用大笔钱去填。 上学期间,程知阙靠帮人做项目拿分成,后来胃口随经验增大,选择辍学开公司单干,赚的是原来的成百上千倍。 连轴转的那几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赚过多少钱,数字一样淌水过,其实没什么实感。 有人出现在走廊,脚步声突兀,打断了思绪。 程知阙没回头看声源处,掀起眼皮,站在落地窗旁往远眺,熟悉的纤细身影出现在视野范围内。 付迦宜迈过人行道,远离酒店方向,快步朝这边走。 一颗糖在嘴里融化,他敛回目光,没在吸烟区逗留,到楼上寻她- 从医院门口的许愿池回来,或许是心理安慰起到一定作用,付迦宜如释重负,连同胃口也好了不少,午饭多吃了小半块沙朗牛排。 病房斜对面有间单独的休息室,里面基础设施齐全,平常不对外开放,涂安娜特意叫人送来了钥匙,把房间留给他们使用。 付迦宜原本不太好意思承这份情,见一旁的程知阙没什么反应,也就欣然接受,从食袋里翻出两盒洗净果切,打算到休息室待会。 房门隔开了外面的消毒水味,付迦宜顿时觉得鼻子舒服了些。 靠墙位置摆张单人床,地方太小,不够两个人腻在一起,她没躺过去,和他坐在沙发上闲聊。 付迦宜倾身去开食盒的环保盖,听见程知阙说:“等等庄宁会过来一趟。” 她正忙着做手头的事,动作一顿,差点没反应过来,“……嗯?” “他那边有个厨师,之前专做营养餐,帮忙调配了一系列食谱,晚点送来。” 程知阙徐缓讲完,从她手里接过食盒,帮忙打开,顺便将叉子递给她。 付迦宜叉起半颗草莓,送到他面前,露出一抹笑,“程老师辛苦了,谢谢你愿意为方叔的事费心费力。” 足够细致,足够体贴。 他原本无需做到这程度,毕竟是份外的事,也并非职责所在。 程知阙低头扫一眼,没用手去接,嘴角凝笑,“这谢礼未免显得有些敷衍。” 付迦宜弯起眉眼,“那你想要什么谢礼……直接喂你好吗?”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付迦宜原是一时口快,随便开了句玩笑,他语气中肯得像在褒奖,仿佛真对她的提议感到满意。 她手掌撑住沙发靠背,稍微挺直身体,跪坐在他腿间的空位,将草莓递到他唇边。 程知阙今日似乎兴致不太高,跳过调风弄月的高深暧昧,单手环住她腰身,就着这动作咬住草莓,等咽下后,吻了吻她的嘴唇,轻碰一下,很快远离。 鼻息间隐约有股草莓甜香,尾调散在空气中,转瞬即逝。 这个吻不如前两次激烈,却有黏稠的温存意味,付迦宜整颗心脏软下来,胳膊搭着他肩膀,又向前靠近一些,将自己完全融进他怀中。 半坐不坐的姿势,身体摇摇欲坠,只能靠依赖他取得平衡,这举动更趋向于撒娇。 隔一层薄薄的衣料,程知阙轻抚她的背部,低笑出声:“怎么突然这么主动?” 付迦宜在他颈间蹭了蹭,语调很轻:“你喜欢我这样吗?” “和你有关,哪样我都不会反感。” 他的张力永远在线,松弛有度,常在鱼水之欢的界限边缘徘徊。 付迦宜从前没有过类似的体感,也是近期才发现,原来情话输出不止有让人心情愉悦的功效,甚至会调动体内每根神经,产生不具象的晕眩感。 付迦宜掀了掀嘴角,安静待了会,片刻才说:“其实我还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方叔的身体。”她补充说,“很怕再出什么事端。” “肺部有炎症需要定期复查,谨遵医嘱基本不会出什么太大问题。” “光是这样就可以了吗?” “久病成医,我的经验虽比不上专业人士,但比大多数普通人丰富。” 想起他母亲的病,付迦宜不自觉地共情,抱他抱得更紧。 盛夏午后绵长,瓦蓝色纱帘透出柔和日光,线条直射在木质地板表面,阴影云迷雾罩。 付迦宜对着窗外发呆,眼下气氛太好,想让时间永久定格也不为过。 半小时后,庄宁拿着食谱蹑手蹑脚进来,刚好瞧见这一场面—— 付迦宜侧躺着,头枕在程知阙腿上,身上盖了件男士风衣,呼吸均匀,明显已经睡着;程知阙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的肩膀,像在哄睡。 坦白讲,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没见程知阙对谁这么温柔过。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钟表走针的“嘀嗒”声。 庄宁刻意放低音量:“阙哥……” 尾音还没落地,程知阙一记不冷不热的眼神扫过来,示意他先别出声- 老方出院那日,付迦宜备了份不算特别贵重但看起来又很体面的礼物,准备当面送给涂安娜,以表谢意。 她有意想叫程知阙陪着一起去找涂安娜,转念觉得这样做反而尴尬,索性一个人拎着购物袋,出现在楼下胸外科的单人办公室。 涂安娜刚结束一台中型手术,脸颊有明显的口罩勒痕,整个人有气无力地瘫在椅子上。 见到付迦宜,稍微坐直了些,扯出笑意:“我正准备去送你们,没想到你先过来了。” 付迦宜将购物袋放在桌上,含笑说明来意。 涂安娜没跟她太客气,让她先坐,转头到吧台那边磨两杯咖啡,边布粉边问:“喝得惯意式浓缩吗?” 付迦宜说喝得惯,随便什么品类都可以。 几分钟后,涂安娜将两杯意式端上茶几,笑说:“我和程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过了,看到他身边突然多了个女孩子,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付迦宜弯唇一笑,不经意间打探:“之前他身边没有过别人吗?” “我跟他认识时间不长,不过据我未婚夫所说,应该是没有。” 付迦宜微愣。 涂安娜笑着解释:“我未婚夫跟程是大学室友兼好友,之前程的母亲在这住院,我未婚夫过来探病,我们互相一见钟情,很快确认了关系——还记得我跟你说,我欠程一个很大的人情吗?跟这有直接关联,毕竟牵线属于头等大事,婚礼得坐主桌的那种。” 她们之间并不熟悉,能聊的话题仅限于程知阙,普遍比较浅显,不会深入去探讨。 付迦宜不好多问什么,礼貌性地又聊了两句,起身告辞。 涂安娜送她到电梯口,猛然“啊”了声,“瞧我这记性——对了,有样东西可能需要麻烦你帮我带给程。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拿。” 没一会,涂安娜过来了,手里捏一支铂金质地的堇色钢笔,“这是程母亲的遗物,之前忘在病房里了,我一直帮忙收着,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遗物”两个字像一枚定时炸弹,在鼎沸声中被轰然引爆。 付迦宜没往这方面想过,不知道程知阙的母亲已经去世。 她喉咙越发干涩,面上尽量不动声色,隔几秒说了声“好”,乘电梯去地下停车场。 老方坐另一辆车先行一步,程知阙留下来等她。 付迦宜无声吐出一口热气,在上车前将钢笔放进包里。 车子缓缓驶离医院。 程知阙抽空看一眼副驾,“礼物送出去了吗?” 付迦宜面向车窗,抿了抿唇,轻“嗯”了声,没再说话。 一路无言,车里放轻音乐,并不会觉得有多冷场。 即将抵达住处时,付迦宜终于将头转过来,故作镇定地说:“我们刚刚聊到了你母亲。” 程知阙面色极淡,瞧不出半分情绪,“聊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说了些阿姨住院期间发生的事。”她顿一下,话锋扭转,半真半假地试探,“我其实在想,如果要去见她,我该说什么开场白才不会失礼。” “说什么都好,她不会介意。” 付迦宜听了,心脏止不住地往下沉。 也是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她在他那的确是例外,可这种例外无法全然走进他角质很厚的内心。 程知阙不屑对她隐瞒,却也不会进一步主动坦诚相待。 他的喜欢是真,偶尔敞开心扉也是真,但真心无法满载,能拿出的实意有且仅有这么多了。 付迦宜一眨不眨地目视前方,直到车子停进车库才找回一点知觉。 她指尖微微发颤,扣住把手,想拉开车门,发现还没解锁,执拗地又扯了几下,到最后不得不放弃。 程知阙将她的泄气看在眼里,侧身解开副驾安全带,揽过她的肩膀,“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一如既往的纵容口吻,平静无澜地同她就事论事。 付迦宜勉强笑了下,轻声说:“我高不高兴,对你来说真那么重要吗?” 第24章 音乐声戛然而止, 空气中凝结了几秒安静。 程知阙将人转过来,让她面对自己,语气温和:“说什么傻话?如果真不重要, 我又怎么会问。” 车厢逼仄, 没开顶灯,仅靠车库里的导轨灯照明, 孤形吊影,将四方环境照得像座荒岛。 付迦宜瞬间觉得压抑极了,一度喘不过气, 佯装平静地别开眼, 不去看他。 漫长两三分钟过去,谁都没开口讲话。 车窗表面隐隐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形轮廓,看似亲昵, 实际有背道而驰的趋势。 过了会, 程知阙说:“迦迦,拒绝沟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付迦宜睫毛颤了颤,“摊开去讲也不见得就能解决。” “涂安娜跟你说了什么?” 比起他的从容不迫, 她的情绪明显过激,一沉一脱形成鲜明对比。 朝夕相处好几个月,付迦宜始终学不来他滴水不漏的情绪转变,从前会把这门顶级心理学当作目标去攻略,此刻只觉得越发碍眼。 像被这话刺了一下, 她再也无法做到全然冷静, 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所以……你明明都知道她可能会跟我说什么, 却不打算提前一步如实相告。” 或许这件事本身影响不大,中间未必没有彼此认知上的阴差阳错, 坐下来好好沟通一番大概率会翻篇,可她受负面情绪左右,又怎么肯轻易接受调和。 程知阙说:“我没有预知能力,不过是靠观察和猜测才得来的有效信息。” “观察和猜测得来的有效信息……”付迦宜低声重复他的话,试图抛开眼下的问题直接剖析本质,“为什么你总能理智地分析我们之间的事?在我看来,喜欢一个人,时而表现出不清醒才是常态。” 程知阙不作声,目光微沉,盯着她看了片刻。 付迦宜分不清这记眼神具体的含义,摒弃了平静加持,更像在进行深层次的探究。 半晌,程知阙出声:“如果你希望看到我这样,我可以如你所愿表现出来,可是迦迦,你不妨仔细想想,一段被添加了虚伪色彩的男女关系,真是你想要的吗?” 付迦宜抿唇不语。 他的话直击要害,可不知怎么,她反而有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酸涩感。 她低垂着眉眼,放弃平心而论,脑子里一片空白,手指紧紧缠住白裙的流苏,机械地绕圈,状态比刚刚还要低迷几分。 程知阙在社会中千锤百炼多年,诚然有看透人心的本事,但这一刻的付迦宜多少叫他觉得陌生。 他也有无法掌控一段对话真正走向的时候。 到底不忍逼她面对,程知阙没追问在医院那会她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伸手过去,将缠在她指间的流苏一根根拂掉,指腹覆在那道勒痕上,轻揉几下,顺带给她暖手。 她的习惯如此,心事重重时,手总是凉的。 付迦宜并没随他的动作放松下来,可她的身体比她先一步接纳了他的触碰。 她没动,就着昏暗光线紧盯他修长的手指,听见他说:“既然你不想说,就先不说了。今晚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谈,好吗?” 付迦宜终于有了反应,迟缓地挣开他的手,“……再说吧。” 她做不到像他那样时刻保持理智,总需要时间消化一下,才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跟他详谈。 “随你。”程知阙没再说什么,解开车锁。 恰巧有人出来,路过车库这边,顺着光亮往里看。 思路被硬生生打断,付迦宜强迫自己别再试图解析这两个字的语境,拎起包,胡乱拉开车门,脚踩在平地,像被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无比沉重。 她没吃晚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觉,中途被敲门声叫醒。 朱阿姨端托盘进来,碗碟里盛了清粥和小菜,还有杯热牛奶,嘱咐她选一样垫垫肚子。 付迦宜有气无力地说了声好,目送朱阿姨离开。 胃里空得难受,付迦宜从床上爬起来,仰头喝掉小半杯牛奶,突然想起不久前涂安娜托她办的事,放下杯子,转身去翻被丢在地毯上的拎包。 她找出那支钢笔,光脚出了房门,叫住还没走远的朱阿姨,“程知……程老师晚上吃饭了吗?” “程老师送你回来以后没进门,直接出去了。” 付迦宜了然,将钢笔递给朱阿姨,“等他回来,麻烦帮我把这个转交到他手里。” “需要带什么话吗?” 付迦宜犹豫一霎,摇头说不用- 从住处出来,程知阙驱车去了庄宁的酒馆。 徐淼近期在马赛休年假,前阵子问程知阙要私宅钥匙,借他在峡湾的房子暂住,远离电脑和代码,每天钓钓鱼、晒晒太阳,偶尔到庄宁这喝酒畅聊,好不自在。 程知阙赶到时,徐淼和庄宁酒过三巡,烟灰缸里的烟蒂堆积成山。 庄宁已经有了醉意,看到程知阙,卯着劲打了声招呼,实在受不了,快步走到洗手间催吐。 徐淼指间夹烟,瞧着庄宁狼狈的背影,笑说:“你从公司离开后,这小子好歹跟过我一段时间,怎么酒量还这么差?不应该啊。” 公司刚成立那会,招不到太多人,程知阙和徐淼只得亲自负责公关,酒局应酬轮番上阵,千杯不醉也是在当时练出来的。 程知阙坐在那,身体向后靠,拢火点一支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对拼酒这么热衷。” “你还别不信,除了你,目前真没人能拼得过我。”徐淼接连笑了两声,“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又开始抽烟了?之前不是戒了?” 他们都是在读本科时学会的抽烟,那时候经常通宵达旦帮人做项目赚钱,烟草比咖啡更能提神,每次连熬几个大夜,全靠这东西吊着一口气,第二天照常去上课。 徐淼对烟有瘾,但程知阙不见得,抽烟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宣泄渠道,以此来维持情绪平衡。 程知阙母亲本身有肺病,看不得他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明令他戒烟,程知阙自是依着她,自那以后再也没碰过。 程知阙没答话,无端问一句:“对小姑娘来说,不表现出不清醒就是没那么喜欢?” 这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徐淼别提有多新鲜,“八九不离十吧。小姑娘的心思我不清楚,单说说安娜——那么成熟一个人,也会因为我提了句前女友就好几个月不理我。所以,以我的经验来看,如果不是原则性矛盾,她们看待问题往往不是看问题本身,而是看我们的态度。” 说完,徐淼忍不住调侃,“真想不到,你双商这么高,居然有天能向我请教问题。” 程知阙皮笑肉不笑,“说起来,这事跟你老婆有关联。” 简单了解完事情来龙去脉,徐淼对天发誓,“关于你的计划,连我自己都只知道一星半点,更不可能跟安娜提起,而且就算想说也没机会,她一直对我爱搭不理的。” 程知阙说:“跟这方面没关系。” 徐淼更奇怪了:“那是哪方面?” 程知阙不再多言,拿起冰夹,夹起一块方冰,直接丢进干净酒杯里。 琥珀色酒液晶莹剔透,一杯野火鸡入喉,高浓度的威士忌辛辣泛苦,他在这一刻记起了初次品尝这酒的付迦宜。 那时两人认识没多久,她便能轻易说出“如果真喝醉了,还有你护着我”。 她对他过于笃信,这种依赖浑然自成,毫不费力。 回巴黎敬香那次,付迦宜陪朋友去联谊,他对她说,有对比才有更好的选择。 在你来我往的牵缠中,彼此都心照不宣——他能冷静客观地帮她分析一二、权衡利弊,其实是因为不够喜欢。 好感有余激不起太多阴暗面,才会豁达地想要成全,可实际上,他的占有欲跟常人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时移世易,如果将事发时间换作今天,私心也好欲念也罢,程知阙大概率不会再说那些话。 无论是好是坏,他都必须成为那个不可替代的选择- 最近一周,降雨量骤增,付迦宜仍坚持不懈地外出,有意无意躲着程知阙。 趁他在楼上的健身房锻炼,她提前下楼吃早餐,之后带着钥匙去隔壁安维尔那,在花园待一整天,直到傍晚才撑伞回去,日复一日,雷打不动。 那支钢笔完璧归赵,至今没有后续。 她其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别扭什么,很多事如果真能讲清动机,这世上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了。 她鸵鸟心态泛滥,演技向来拙劣,程知阙一眼明了,暂且由着她,偶尔在客厅碰到,会温声嘱咐雨后路面湿滑,叫她出门小心些。 通常这种情况下,付迦宜会扯唇一笑,直接说句谢谢,摆明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并非逞能装作相安无事,只是觉得她和程知阙之间,说分开不至于,说冷战又绰绰有余,走到这份上,也该给彼此暂时保留一份体面。 周末,叶禧发短信过来,说自己已经出发,下午差不多能到马赛。 付迦宜回复完,到楼下跟司机提前打了声招呼,约好去旧港接人的时间。 叶禧放暑假已经有大半月,前阵子一直在做兼职,为下学期的生活费奔波,等忙完手头的事,终于腾出空到这边找她玩。 凭叶禧开朗善谈的性子,这么长时间没见,自然有很多话要讲。 两人刚碰面,事无巨细地聊完近况,又聊到学校的事,叶禧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付迦宜思忖几秒,“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打算,会考成绩早就出来了,我爸那边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安心等九月入学就是。” 叶禧纠正她:“我指的不是这方面,就是……等你开学以后,你肯定要回巴黎吧?到时候和那位程老师要怎么办?” 付迦宜脱口而出:“其实不耽误什么,他也要回巴黎完成学业。” 讲完这句话,付迦宜后知后觉,原来自始至终,她都没想过要因为这次突发的矛盾和程知阙产生什么不好的结果。 可即便如此,在这之前的心情低落却是实打实的。 她终于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她过分贪心,想要程知阙对她毫无保留,想要成为那份例外中的极特殊。 人本性如此,心比天高但能力不足时,总会下意识怨天载道,跟自己较劲,进退两难的同时,也不给身边人留有余地。 叶禧从没来过马赛,一时看哪都新鲜,在旧港逛了大半天,扬言走不动了,捂住胃部直喊饿。 付迦宜环视四周,发现这地方她和程知阙之前来过,附近刚好有家临海餐厅,座位被白桦环绕,坐山观海,能眺赏落日熔金。 法餐量小精致,不太管饱,从餐厅出来,叶禧到另一条街的集市买了份烤肉串,三两下吃完,终于有了饱腹感。 回去路上,叶禧靠着付迦宜肩膀,忽说:“小宜,你最近有你大哥的消息吗?” 付迦宜说:“没有,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听说扶舟会馆在批量裁人,据说是你大哥主张的,不知道真假。我是无意间听我们咖啡店老板说的——我前段时间不是在那兼职嘛,老板待我蛮好,他正巧是华人,失业那几年领过扶舟会馆发放的分批补贴,所以对这事挺关注的。” 工作上的事付迦宜从不掺和,自然不知情,难得心血来潮一次,追问:“为什么突然要裁人?” “好像是针对华人的慈善基金会出了什么问题吧,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回到住处已经挺晚了。 两人在玄关换完鞋,并肩朝客厅走。 叶禧无意间跟付迦宜提起上次联谊的事,说虽然跟她眉来眼去的那男生不怎么样,但坐他旁边的那个还算专情,又说:“话说回来,那人至今对你念念不忘,想方设法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 付迦宜无奈笑说:“你饶了我好吗?我是真没兴趣。” 叶禧开玩笑:“不是吧?你在法国这么开放的国家,居然不打算给自己找备胎。” 付迦宜停住脚步,扭头看向她,正准备说些什么,余光注意到程知阙出现在楼梯口。 她顿了顿,适时止住话匣,稍微侧过身,和他四目相对。 程知阙面上没什么太大变化,淡淡道:“回来了。” 付迦宜“嗯”一声,转念向他介绍起叶禧,“上次你们见过的,只是没来得及正式介绍。” 一旁的叶禧立马站直了些,收敛调笑表情,主动说了句“你好”。 简单走个过场,她们没在客厅逗留,直接回到卧室。 叶禧凑到付迦宜身边,小声嘀咕:“你觉不觉得程老师有点生人勿近的意思?不是说他高冷,就是给人一种看似多情,实际很凉薄的感觉。” 付迦宜笑笑,“……你的形容让我牙酸。” 赶大半天路,又疯玩一下午,叶禧累得不行,用热水冲过澡,跟付迦宜挤在同一张床上,搂着她胳膊,呼吸拉长,很快睡着了。 付迦宜始终没什么困意,夜里口渴,披件针织衫下楼喝水。 客厅无人,她刚走到吧台,抬眼往露台方向看,发现一道熟悉身影,倒水的动作瞬间停住。 程知阙坐在外面的编织椅上,膝盖放笔记本电脑,键盘表面映出盈盈蓝光,衬得他腕骨嶙峋,皮肤有种偏灰调的白。 露台拉门没关严,听到动静,程知阙懒散抬眼,朝吧台方向扫过来。 她一杯水没来得及倒满,见他合上笔记本,径直走到她这边。 程知阙率先开口:“还没睡?” 付迦宜低喃:“你不是也没睡吗?” 程知阙绕到她身旁,从她手里接过水杯,不紧不慢喝了两口。 他举止有种明目张胆的亲昵,付迦宜没觉得有多突兀,但还是赌气一样指向台面,“那明明有很多空杯子。” 程知阙笑了声,“怎么?你的就不给用了?” 付迦宜不说话了。 程知阙低头看她,“置气这么久,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各自立场和角度不同而已,你又没做错什么,何必找我讨机会。”付迦宜想了想,着重补充一句,掩耳盗铃地说,“而且我也没跟你置气。” “是么。” 她受不得他这种似笑非笑的语调,尾音轻佻,将暧昧拉到了极致。 付迦宜心有些乱了,不想同他继续周旋,水顾不上喝,转身要走,被攥住手腕。 他力道掌握得炉火纯青,付迦宜没有痛感,却没由来地觉得心脏被鞭挞了一下,这种似有若无的禁锢叫她轻微不适,像被掌控全局却无力转圜。 压抑了这么多天,她终于快要爆发,忍着情绪说:“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很好拿捏?” 程知阙没回答,而是说:“迦迦,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直接说出来。我们不妨趁现在好好聊聊。” 付迦宜说:“……你先放开我,我想一个人待会。” “放你去找备胎?” 她从他手里挣脱无果,索性破罐子破摔,“找备胎有什么不好?起码好聚好散的时候,既不会对你死缠烂打,也不会给你增加太多负担。” 程知阙微微眯眼,无故轻笑了声,直接松开她。 付迦宜被解禁,正想离开这是非之地,肩膀被掰过来。 她背部抵在吧台边沿,披在肩上那件针织衫从肩头滑落,无声掉到地上。 腰肢两侧被掐住,她倒吸一口凉气,喉咙发紧,仰头看他,“程……” 话没说完,嘴唇被堵住。 以往接吻,程知阙多少会顾及到她,但今晚全然不同,时而暴烈,时而温存,摆明了要她动情,要她一头扎进去,情迷意乱地沦陷。 她腿软得厉害,凭本能攀附住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直到睡裙裙摆被掀到腰际,感觉到皮肤既冷又热,付迦宜猛地回神,使力去搡他,挣扎不得,便一口咬在他下唇。 程知阙稍稍退开,脸上笑意不减,目光却更沉,盯她漾着氤氲水汽的眉眼,左手捏她下巴,又一次来吻她。 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更能激发男人本身的劣根性,他将她抱到台面,食指勾住那根睡裙吊带,微烫的吻落在她肩膀,渐渐向心脏那处移动。 付迦宜不由自主地嘤咛一声,由抵抗变成半推半就,她的身体的的确确比她本人还要诚实几分。 漫长时间过去,程知阙捞起摇摇欲坠的她,笑问:“怎么这么喜欢咬人?” 付迦宜胸口急促起伏几下,没精力应声。 “这下解气了?”程知阙指腹拂去两人嘴角的血迹,嗓音低哑,“现在能好好聊了吗?” 第25章 得承认他吻技太好, 有叫人鬼迷心窍的本事,付迦宜浑身倒刺被抚平,渐渐没了脾气, 终于愿意尝试沟通:“……聊什么?” 程知阙不急回应, 喂她喝完小半杯水,低笑一声, “去我房间?” 付迦宜撩起眼皮看他,眼里闪过湿漉漉的水光。 “你确定要以这种状态站在公共区域吗?” “你明知道是公共区域还……” “还什么。” 付迦宜不肯继续往下说。 程知阙又笑了声,捡起地上的针织衫, 拦腰抱起她, 往楼上走。 顶楼只有他一个人住,空旷一条长廊,脚踩在线毯上发出沉闷声响。付迦宜缩在他怀里听白噪音, 莫名觉得这条路很长, 像旷日弥久的归途。 进门,程知阙将人放到床上,扯过被子给她盖上, 低声说:“我先去洗个澡。” 付迦宜将脸埋进被子里,隔几秒才闷闷发出一声“嗯”。 浴室很快传来水流声。 付迦宜手掌拄着床面,坐起来,环视四周。 她之前不是没来过这,每次过来只匆匆一瞥, 没怎么注意过。房间格调跟原来相比大差不差, 衣帽间整排穿搭,衣服颜色由深到浅, 摆放整齐。 不过短短几个月,这里到处都是程知阙的影子, 充满他的气息和各种细微的生活痕迹。 不到十五分钟,程知阙出了浴室,到隔间吹头发。 磨砂玻璃隐隐映出他的身影,白色睡袍格外显眼,付迦宜瞥一眼,默默收回视线,重新躺了回去。 没一会,程知阙收拾完自己,躺到她身边,临上床前关掉主灯,只留一盏暖调台灯照明。 周遭变幽暗,感观被无限放大,付迦宜放缓呼吸,闻到他身上清凉的须后水味道。 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充分感受洒在颈间的那股灼热气息。 腰间突然横出一只手,将她拢过来,两人距离一下拉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亲昵。 短暂无言。 付迦宜正在心里组织措辞,他比她先一步开口,没有太多铺垫,直截了当地说:“我母亲因病离世,这不是什么秘密。” 她没想到他开场白讲得这般直接,不带一丝一毫迂回。 付迦宜沉默好一会,应声:“可你也没告诉过我这些,我很难不认为,你根本不打算让我知道。” 程知阙帮她捋顺那些被忽略掉的逻辑,“我如果真不打算让你知道,又怎么会由着你单独去找涂安娜?退一步讲,在你去找她前,我大可以托她帮忙保守秘密,她不会不站在我这边。” 论谈判,他的确是高手,可细究起来,付迦宜仍觉不甘,“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想去见你母亲,你当时但凡有心早就说了,不是吗?” “抱歉,这的确是我的疏忽,我原以为,过早共情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没什么必要。” “……什么意思。” “不希望看到你为我伤怀的意思。” 付迦宜怔愣许久,听见他又说:“迦迦,有些事你开口问,我未必不肯知无不言,我们之间还不至于靠矛盾和冲突去磨合。” 刻意保持的清醒像指间流沙,用力攥紧反而消逝得更快。 付迦宜渐渐放松下来,吸了吸鼻子,嗡着嗓子说:“为什么一定要等我开口去问,你才选择知无不言?那样的话,我跟上赶着剖析你没有任何区别。” 程知阙笑说:“真把我当成你肚子里的蛔虫了?” “你难道不是吗?” “嗯,我一定好好钻研这项技术,争取早点融会贯通。” 程知阙并非听不出她语调里不自知的委屈,缓声解释:“就像我之前说的,你们小姑娘的心思其实不太容易猜。迦迦,在感情方面,我不是永远都能看透你的想法,也会有词不达意的时候。不是你在上赶着剖析我,而是我很需要你的提点。” 他语气太温柔,放低姿态表达这份需要,不乏长辈的包容。 这一瞬间,付迦宜忽然释怀了。 即便他的真心无法满载,暂时不能拿出百分百的实意,她还是决定放一放水,体谅他的竭尽所能。 付迦宜想了想,顺势往下说:“……我现在就有个问题想问。” 程知阙懒洋洋地应了声,原本贴在她腹部的手沿裙摆钻进去,向上游离,“但说无妨。” 付迦宜试图阻止他,“别……先等我问完再做其他的事。” 程知阙捕捉她话里的漏洞,“等你问完之后就能做了?” 她这才发觉自己打不回这个圆场,“你听错了,我刚刚没说过那句话。” 程知阙笑出一声,随她耍赖,“你问你的,我认真回答就是,又不耽误什么。” 付迦宜忍着难耐的酥麻,正了正色,“涂医生托我转交给你的那支钢笔,对你母亲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应该吧。老物件了,是我父亲当年给她的定情信物。” 付迦宜心里了然,正想继续说些什么,被他接下来的动作生生打断。 程知阙单手覆住那团柔软,细碎的吻落在她耳后,轻抚、揉捏,带几分缠绵意味。 她从未有过这种新奇体验,呼吸一下乱了,手指抓了下床单,下意识回头去看他。 似暗非暗的环境中,程知阙毫不避讳,任由她打量他眼底暗流涌动的欲念。 她身体没完全翻转过来,这姿势接起吻来有些费力,他空闲的另一只手托住她后颈,借了处支点给她。 就在付迦宜以为他会顺势而为,直接进行到下一步时,程知阙适时收了手,将人揽进怀里,顺便掖了掖她那边的被角,隔绝掉冷空气。 付迦宜微吁着气,“……不继续了吗?” “进展太快了,你可能会紧张。” “万一我不紧张呢?” 程知阙笑着看她,“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付迦宜摇头,“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是对你有信心。我知道你不会伤害到我。” 程知阙目光发深,面上依旧带笑,“那我到时一定交出一份满意答卷。” 听出他话里的浮浪,付迦宜耳廓泛红,装听不见。 一时无人讲话,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付迦宜很享受这种交颈而卧的时刻,放眼去看台灯晕出的光,腾空思绪,忽想起高中时和叶禧偷偷看过的那部黄色影片。 她一直觉得,性无法完全跟爱分开,也不能单拎出来随意衡量,要二者结合才最完美。 她喜欢程知阙,身心都契合,那些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想和他尝试一遍,不计任何后果。 时间分秒绵长,进到一个全新节点。 付迦宜稍微动了下身体,由平躺变成侧躺,和他面对面,试探出声:“程知阙,你睡着了吗?” 回答她的,是低哑一句“还没”。 程知阙睁眼,眼里慢慢恢复清明,“怎么了?” “我其实还有个问题。” 他哑然失笑,“我倒想听听,什么问题非要趁今晚问完。” 付迦宜跟着笑了下,“我是想问——上次在我爷爷那,我们一起聊天,你为什么打保票说阿姨会喜欢我?” “我想想怎么答。”困意影响作答,程知阙搂着她,认真思考几秒,“你帮过她的忙。” 付迦宜一愣,“你是说帮忙带回阿姨的钢笔吗?” “不是。另一件事。” 付迦宜没说话,一个人想了很久,久到身旁的程知阙呼吸微沉,像是已经睡着。 她心中隐有预感,好奇得厉害,趴在床上看他,一时顾不上别的,只想求证。 付迦宜轻声打破寂静:“在墓园那次,我看到无字碑上有一张照片,那个人就是阿姨,对吗?” 顿了顿,她想起什么,又说,“那天我和叶禧在门口躲雨,你是不是听到我们聊什么了?” 十几秒后,程知阙勾了勾唇,将人重新按进怀里,吻她耳垂,“乖,先睡觉。”- 隔天早晨,趁天还没亮,付迦宜拖着疲乏的身体从程知阙房间出来,悄无声息回到自己卧室,给叶禧一种她整晚都没出去过的假象。 难得赖次床,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付迦宜简单洗过漱,下楼去找叶禧。 叶禧坐在客厅沙发上吃水果,瞧见她过来,往一旁挪了挪,腾出空位,“小宜,来我这边坐,给你看个视频。” 付迦宜看向笔记本屏幕,“什么视频?” “一个互联网公司推发的电子产品,机身植入了蓝牙芯片,看起来很高级的样子。” 付迦宜扫一眼品牌名,“的确够新颖。” 叶禧说:“据说这家公司的三位创始人都是七大毕业的,其中有两位是中国人。你们学校还真是人才辈出。” 付迦宜笑说:“我还没正式入学,顶多算半个七大学子。” 看完宣传片,叶禧问:“你说这种无线技术以后会不会成为流行趋势?” 付迦宜说:“我觉得会。” 叶禧讶然:“诶?为什么这么肯定?” “说不上来,可能是作为消费者的直觉。”付迦宜理性分析,“这一行目前好像没太多人试错,我觉得能开拓先河的人,真的很厉害。” 程知阙从外面回来,穿过玄关,正巧听到她们聊天,话题极具前瞻性,正经得不像是从两个小姑娘嘴里讲出。 或多或少有被付迦宜说的最后一句话取悦到,程知阙扬一扬眉,心情似乎不错,没现身打扰她们,不急进去,拐到露台待了会。 老方近期恢复得不错,换一身休闲服,边打太极边晒太阳。 见程知阙坐在那,定睛细瞧,发现他下唇有块结痂的细小伤疤,不由关切道:“程老师最近可是上火了?” 程知阙答得模棱两可:“可能吧。” 老方顺带提起付迦宜,苦口婆心:“你们年轻人虚火旺,夏季切记少饮冰,对身体有好处。” 程知阙掀起眼皮,透过落地窗,径自扫了眼室内的付迦宜,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始作俑者此刻正和别人谈笑风生,眉眼弯起一个弧度,跟昨晚咬他时的来势汹汹对比鲜明。 第26章 叶禧在这边待了三四天, 离开那日,付迦宜心血来潮,亲手做了些甜品, 给她带着路上吃。 叶禧托腮看着站在烘焙区忙碌的付迦宜, 差点惊掉下巴,“从前是谁坚定地跟我说, 这辈子都不会进厨房的?” 付迦宜笑了笑,“此一时非彼一时,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 叶禧几乎秒懂, 八卦地说:“合着你洗手作羹汤不是专门为我, 原来我是沾了别人的光。” 付迦宜摘掉围裙,笑说:“那你吃还是不吃?” “当然吃了!只要是你做的,就算是毒药我也会心甘情愿服下。” 付迦宜笑出声, “放心吧, 我手艺还可以,味道真没那么差。” 晌午,叶禧收拾完, 整装待发。 付迦宜本打算叫司机直接送她回巴黎,叶禧不太好意思给人添麻烦,支支吾吾地婉拒了,只说送到车站就可以了。 到了车站,叶禧没进去检票, 拐到附近的露天车场, 环顾四周,瞧着四下无人, 快步朝一辆车走去,拉开车门, 矮身钻进后座。 来接她的是付迎昌的司机。 自从上次她把付迎昌交代的任务完成后,跟他又有过两次阴差阳错的交集,每次都是他出面帮忙解围,她才得以安稳度日。 叶禧一向怕他,这种畏惧打心眼里,实在很难改变,但为了自保,又不得不试图依附他。 比如来马赛找付迦宜之前,她在兼职时用热咖啡泼了一个咸猪手,对方有钱有势,扬言要她等着,她没办法,只得厚着脸皮联系付迎昌,寻求一时庇护。 付迎昌平时比较忙,自然不会亲自下场处理这种芝麻大点的小事,喊了司机过来,负责平时接送,顺便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在马赛这几日,叶禧纠结得很,一直想跟付迦宜聊聊,无数次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她想象不出付迦宜知道这些后,会拿什么眼光看待她。 叶禧晃了晃神,发现车子从高速收费站的入口调头,开往另一方向。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解释说,付先生正巧来这边出差,到时会跟她一同回去。 叶禧听了,只觉一个头两个大,面上强撑一抹笑,应声称好。 将叶禧送走后,付迦宜端着清淡餐食和烤好的甜品去了楼上,敲开程知阙的房门。 房间里少光,窗帘没完全拉开,程知阙刚醒不久,靠坐在床头,整个人状态偏沉,多了抹病色,似是懒得讲话。 前天出去晨跑,中途下起暴雨,即便他身体素质再好,经这么一番折腾,想不感冒都难。 付迦宜坐到床沿,问他吃没吃药。 程知阙说:“还没。” 她倾身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药盒,扫一眼说明书,挤出两粒药片,放到他手心。 程知阙笑笑,没说什么,直接就水吞服。 付迦宜笑问:“如果我不上来,你是不是不打算吃药了?” 程知阙不置可否,“一年到头生不了两次病,我对这东西没太大需求,想不起来吃。” “其实我还蛮意外的。” “意外什么?” “以前一直以为你是铜墙铁壁,没想到也会有生病的时候。” 程知阙觉得好笑,“又不真是超人,血肉之躯哪有无病无灾的。” 付迦宜扫一眼对面的挂式空调,拿起遥控器,把温度稍微调高了些。 从小到大,除了照顾偶尔生病的叶禧,她没照顾过别人,经验全靠常识得来。 片刻,程知阙拉她过来,“陪我躺会?” 付迦宜没说好或不好,将拖鞋甩到地毯上,掀开被子一角,躺在他身旁。 因为刚醒,他身上有些发冷,隔薄薄一层黑色家居服面料,付迦宜能清晰感受到他的体温。 她伸手抱住他劲瘦的腰身,试图给他取暖。 两人面对面,离得太近,连同呼吸也勾缠到一处,她一时难耐,抱他更紧。 程知阙下巴支在她发顶,阖眼假寐,右手覆在她后腰的位置,揉捏一下那处的软肉,像在用这种方式予以回应。 付迦宜无所事事地躺在这,仰起头,盯着他下唇的伤口看了几秒,用指腹轻碰,“是不是很疼?” 程知阙没否认,懒散地“嗯”一声,仍有心情逗趣:“从前没发现,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付迦宜勾了勾嘴角,纠正他:“我才不是兔子。” 程知阙哄道:“嗯,你不是。你是牙尖嘴利的小猫。” 玩笑过后,付迦宜不是没有歉意,认真地说:“……其实我当时不该下那么重的口。” “无所谓,我又不会真跟你计较什么。” “计较一下也没关系的。” “这提议不错,不过还是留着下次吧。”程知阙轻笑,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今天不行,怕把病气传染给你。” 付迦宜没再出声,闭眼酝酿睡意。 半梦半醒间,听见程知阙喊她一声,对她说:“等过几天带你去个地方。” 付迦宜想问是什么地方,但眼下困得不行,思绪黏稠,也就没张这个口,寻个舒服的睡姿,转念沉睡过去。 再睁眼已经将近傍晚,浴室光影散开,程知阙在里面冲澡。 付迦宜点开台灯,看向不远处的茶几——托盘上的清粥和小菜见底,水果也少了些,唯独那盘甜品被原封不动搁在那。 她恍惚意识到,自己对程知阙的了解还是太片面,他不一定真喜欢吃甜食- 卧床休养大半日,程知阙感冒好得差不多了,精神抖擞,像从没病过。 付迦宜来不及感叹他的自愈速度,带上两件换洗衣服,随他出门,去他提过的那地方。 在峡湾附近生活好几个月,她不知道临海一侧还有其他的独栋别墅区,庭院前后被丛林环绕,像座遗世独立的岛屿。 他们赶到时,三五个穿白色工作服的保洁正在里里外外清扫房子,各种智能家电连轴转,运作分贝不高,但属实有点吵。 付迦宜提高些音量,问他:“这是哪?” 程知阙不急回答,领她到二楼无人区域,就近进一间书房,那边已经打扫完,空气中有股白桃清新剂的味道。 他缓声说:“算我在马赛的一处落脚点。我母亲生前最后一段时间是在这度过的。” 付迦宜愣一下,瞬间明白了他带她过来的目的。 勃艮第的墓园暂时去不了,但程知阙不是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他有意让她接触到和他母亲有关的往事。 付迦宜走到书桌旁,瞧见桌上有盒香烟,不是程知阙常抽的牌子,“最近还有其他人来过这吗?” 程知阙说:“朋友休假,过来借住几日,今早刚走。” 付迦宜倚在桌沿,笑问:“程先生,你的人脉一定很广吧?” 程知阙挑眉,“怎么突然这么说?” “没什么,有感而发而已。” 她只是突然联想到,程知阙很久以前说过一套关于“想和需要”的交友言论。 从不感情用事的人,结交的每个朋友都会转化为人脉和资源,无一例外。 她或多或少能摸清他骨子里那份漠然,同时也明白,能在他那成为例外,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书房待了会,外面渐渐没了动静,他们一前一后下了楼。 偌大别墅再没其他人,四方环境变成两个人的独属世界,时间像偷抢来的,过得格外快,有种浮生得闲的微妙感。 晚上,程知阙问她想吃什么。 付迦宜说:“都可以,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不过这个点叫外送的话,是不是要等很久?” “差不多要两三个小时吧。饿了?” “有一点。” 这房子近期有人住,冰箱里备了不少新鲜食材。 程知阙洗净手,开始着手准备西餐佐料,身上穿一件宽松的浅色衬衫,袖口稍稍挽起,露出一小截手臂,腕骨线条流畅,接近清薄的一种骨感。 付迦宜在一旁瞧着,笑说:“你知道吗?其实青春期那会,我想象过自己的理想型是什么样。” 程知阙说:“说来听听。” “上高中的时候身边基本都是法国人,有点审美疲劳,我更喜欢亚洲人的长相。” “性格方面呢,喜欢哪种?” “……斯文绅士型。” “听起来跟我不太相符。” “都过去了……理想型是会因人而异的。” 程知阙替她总结:“所以,是我让你改变了。” 付迦宜默认。 程知阙勾唇,故意放慢语速:“我的荣幸。” 付迦宜脸颊发烫。 无需过多言明,他太清楚她想暗戳戳表达什么样的情愫。 晚餐过后,在客厅看完一部电影,付迦宜到主卧洗澡,出来时看见程知阙站在阳台打电话,她没过去打扰他,涂完身体乳,绕到隔壁书房去找书,想随便看点什么打发时间。 不等找到合眼缘的书,脚步声自走廊传来,腰间倏然多出一只手,程知阙从身后拥住她。 他刚洗完澡,短发吹得半干,温热水珠滴进她颈间,随空气蒸发。 付迦宜捏书脊的动作一顿,偏过头,透过落地窗打量他。 两人穿同款白色睡袍,身影交叠,分不清彼此。 程知阙低声问:“在看什么?” “没特定看什么。刚刚随便翻开一本,发现上面有批注,感觉不像你的字迹,是阿姨留下的吗?” “书架上这些她都看过。” 付迦宜不由感慨:“……好渊博的阅读量。” 程知阙淡淡道:“不过是体弱无法出门,给自己找点事做罢了。” 付迦宜想起小时候,“我好像能理解这种无奈的感觉。” 程知阙在她颈侧落下一吻,“别让自己主动陷进不好的情绪当中。” 付迦宜笑了笑,看向立在书架分层那张他母亲的旧相片,转移话题:“你和阿姨好像不太相像。” “我不像她。无论长相还是性格,我都更像我父亲。” “那她面对你时,会不会想到你父亲?” “自然会。” 过分平静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付迦宜抿了下唇,发现自己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嫌疑,她没再接话,转过身,和他面对面,踮脚去吻他,想用这方式转移彼此的注意力。 刚洗过澡的缘故,他嘴唇热度偏高,她生涩地勾勒出唇形轮廓,浅尝辄止,一步步探进。 程知阙迟迟没回应,单手扶住她的腰肢,等她摸索得差不多了,直接夺回主动权,加快节奏进程。 他一把托住她,边吻她边朝主卧走,两人一同陷进柔软的床面。 付迦宜呼吸急促,很快有了窒息感,再反应过来时,身上这件睡袍已经被挑开,腰带抽丝剥茧,被丢到地上,他掌心由外向内贴近。 卧室开了空调,温度不低,可付迦宜没一会就觉得热,像融进快要被煮沸的水里,无法挣扎。 前奏漫长,他放缓手中的动作,滚烫的唇顺势向下移,慢慢游离,去衔那处的果实。 她喉间溢出一声,不由自主地弓起身,想去阻止,手被按在耳侧,被迫和他十指相扣。 时间似电影画面,被定格成具象化的几帧,感观越拉越长。 付迦宜目光迷离,睁眼去看被灯影笼罩的他。 眼前画面太清晰,她勉强寻回一丝理智,嗓音软得一塌糊涂:“……等一下。” 程知阙低头看着她,“怎么?” “关灯……太亮了。” 他闷声笑,“害羞什么?” 付迦宜吁着气,眼角蓄了水汽,有隐隐坚持的意思。 她浑身泛红,娇弱得不像话,皮肤表面透着各式痕迹和水光,睡袍起不到任何遮盖作用,褶皱成一团,白里透粉是最直白的修饰,点缀得恰到好处。 程知阙眯了眯眼,握住她纤细手腕,拇指覆在脉搏跳动最强烈的位置,恶劣一笑。 “迦迦,求我。我就照做。” 第27章 进展短暂滞了下, 在关灯后得以继续。 黑暗环境中,体感被放大,付迦宜颤着手臂主动回抱住他, 因他循序渐进的准备工作而仰起头, 后脑勺陷进枕面,不自觉地往前挺, 栗起的团团柔软贴他更近。 房间里腾出一股沸腾的水蒸气,人处在其中,很容易制造出相濡以沫的假象。 程知阙不急索取, 也不急更进一步, 安抚似的轻吮她锁骨,舒缓她的紧绷和惴惴不安。 他尚且穿戴整齐,睡袍的绵织面料触到她身上每寸皮肤, 带来发麻的痒。 越是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付迦宜越能体会到他的悉心,每一步都被照料到。 直到他的手缓慢向下,食指碰到一抹濡润, 她耳廓红得快滴血,从喉咙发出的声音被他用唇堵住。 时间凝固,他指节却在加速,付迦宜神经绷成弦,觉得自己浑身力气被全部缩干, 化成一摊透明湖水, 淋漓得不成样子,最后于顷刻间迸发。 她脸颊埋进他颈间, 大口汲取氧气,右手掐住他手臂, 指甲几乎嵌到皮肉里。 轻微痛楚似乎能激起男人本身那股恶趣因子,程知阙呼吸微沉,在即将落幕的转折点上一波未平又起一波,伸手轻捻颗粒。付迦宜微蜷着身体,内外都到了临界阈值,直接哭出声。 她瘫在那一动不动,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见她准备得差不多了,程知阙倾身向前,摸黑去翻立在墙边的矮柜。 视野处在无灯盲区,付迦宜睫毛颤动几下,干脆闭上眼,听到塑料包装被撕开的窸窣声响。 程知阙握住她脚踝,将她一把拉过来。 腹部突然传来一阵钝痛,付迦宜猛地睁眼,蹙起眉,有气无力地出声阻止,叫他等等。 程知阙正处在箭在弦上的状态,目光偏深,耐着性子笑问:“又怎么了?” 付迦宜说:“……有点不对。” 程知阙眼里有平静,也有势在必得的邪念,他没搭腔,掰正她的腰身要继续,探路的手指觉出异样,点开台灯,看到指腹有一小块稀释的红。 付迦宜也看到了,觉得赧然,率先移开视线,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住。 戏剧转眼变成荒诞的闹剧,程知阙简单擦了下手,抱她去洗手间清理,主卧床单沾到两滴,没法再住人,便直接歇在了隔壁次卧。 将人安顿好,程知阙坐在床边,“肚子疼不疼?” 付迦宜嗓音有点哑,“也还好,没到吃止痛药的程度——你还好吗?” 知道她指的是哪方面,程知阙缓声作答:“没什么好不好,你身体最重要。” 付迦宜没说话,偏了下头,枕在他手心,姿态有点像撒娇。 就这样待了会,程知阙抚了抚她略微泛肿的眼皮,低声说:“困了就睡吧。” 付迦宜问:“你不睡吗?” “我去冲个澡。” “晚上不是已经洗过了?” 程知阙要笑不笑地瞥她一眼,“你觉得呢。” 付迦宜这才反应过来,扯唇一笑,“那我先睡了,提前跟你说晚安。” 四十分钟左右,程知阙冲过澡,带着烟盒和打火机到阳台,就着凉风点了支烟,等心底那股燥意压下去后,拿出手机,给徐淼回电。 晚上那会,徐淼打电话过来,跟他说起扶舟会馆近期的动向。 这事说来话长,程知阙不打算让付迦宜多等,草草聊完几句便挂了电话,眼下才有时间详谈。 接通后,徐淼笑着调侃一句:“把你那小女朋友哄睡着了?” 程知阙轻掸烟灰,没接这话茬,笑了声,“能说正事?” “好好好,那就先说正事——我下午刚回巴黎,直接去了趟图书馆,把近十年跟扶舟会馆有关的报道全摘出来了,晚点发你邮箱。” “有什么发现吗?” “跟你预测得一样,明面上滴水不漏,没什么可查之处,可能还是得一字不落地细看。” 徐淼近期才知道程知阙的具体计划是什么,作为至交好友自是没有不出手相助的道理,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可话说回来,他总觉得这计划实行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徐淼又说:“97年铁道自动化改革,当时下岗的那批工人有不少是华人,基本都拿到了扶舟会馆发放的分批补贴。成百上千号人里,至今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面控诉被内部人员私吞补贴这事。你想究其源头找证据钓大鱼,要查起来还真不容易。” 程知阙说:“我知道。” 徐淼问:“你在马赛这段时间都查到什么了?” 程知阙说:“查到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信息,需要更多实质性证据把它们串联起来。” 徐淼了然:“所以你才让我去翻旧报纸,看看能不能发现一点眉目?” 程知阙没否认。 扶舟会馆在马赛单独设了处分馆,最近几个月,抛开上课时间,程知阙偶尔会到那边一趟。 从付晟华那得来的高阶职位挂名这一虚职起到了作用,可以直接进到资料库调基础档案,想获取信息并非难事。 花时间和精力将信息碎片拼到一起,他大概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年程闻书下岗后,出于身体原因,很长一段时间没找到正经工作,除了靠做一些零活维持日常开销,还靠扶舟会馆定期发放的补贴治病买药。 补贴数目不大,但处在当时那境遇,是实打实的救命钱。 程知阙在巴黎上学那几年,忙于课业和项目,一年到头只回勃艮第一次,直到04年年初才发现程闻书的病情有加重的趋势,已经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没去医院复查过。 程知阙问其原因,程闻书没说别的,只说补贴早就中断了,他时不时寄到家里的那些钱被她拿去做投资,这两年市场不景气,赔了个底朝天,又不敢告诉他,原想缓一缓再复查,没想到把自己的身体给拖垮了,再想治已经来不及。 与其垂死挣扎,不如直接放弃治疗,她不能拖累儿子。 这些话有待考究,直到近期才追根溯源。 补贴停了不假,投资亏了也不假,但这二者都和扶舟会馆有直接关系。 程闻书当时受人蛊惑,背着他签过一份协议,将补贴转化成终身保险,再往里填一定数目的钱,放进华人基金会的资金池,对方许诺到时会以数十倍返还。 返还是变相回收补贴的一套说辞,东窗事发后,当年涉事的那些工作人员全部成了挡箭牌,以侵吞公款为由被一一起诉,背后那条大鱼至今没浮出水面。 他胃口一向很大,尤其这事涉及到程闻书,不是随便几条小鱼小虾就能糊弄过去的。 回过神,程知阙心烦意乱,将燃着的烟碾灭,听到徐淼说:“扶舟会馆最近不是在裁人吗?裁员名单你弄到手没?” 程知阙浅“嗯”一声,“名单里的确有几个高管,但都不是我要找的人。”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来着?” “你说威斯?” “对,就是他。”徐淼说,“他之前不是给过你半页合同纸么,那上面的名字对上号了吗?” “没。我在怀疑究竟有没有这号人。” “难道又是他们谁的挡箭牌?” 程知阙没说话。 徐淼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件事真跟你女朋友的兄长有关,你要怎么办?还是准备不留情面地查下去?” 程知阙淡淡道:“为什么不查?” 徐淼叹息一声,“作为兄弟,我可提醒你啊,逝者已矣,事情真相固然重要,但毕竟已经是往事了,人得向前看,活着的人也总得活下去。你情商这么高,应该比我更懂这道理。” 挂断电话,程知阙在风口站了片刻,回到次卧。 室内整片昏黑,付迦宜躺在床沿,呼吸时深时浅,光洁肩膀露在外面,被空调吹得发凉。 程知阙将人揽过来,替她盖好被子。 付迦宜似醒非醒地嘤咛一声,凭本能靠过去,脸颊贴近他胸膛,轻蹭两下,在睡梦中表现出依赖,像只无意识翻露肚皮的猫。 程知阙顿了下,带着凉意的吻落在她额头,适可而止- 或许是昨晚睡得比较早,付迦宜比程知阙先醒了。 天刚蒙蒙亮,外面发阴,不日又要下雨。 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呆,付迦宜轻轻翻个身,食指去碰长在他下巴的胡茬,刺得指腹微微发痒。 她勾起嘴角,自顾自玩了一会。 在这之前,程知阙给人的印象一直很清爽,她从没见过他这种状态,比以往多出几分性感。 几分钟后,付迦宜将缠在腰间那只手臂移开,挪到边上,想下床。 脚还没着地,被醒来的程知阙重新捞回怀里。 她背部撞到他胸口,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跳节奏。 付迦宜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身体转不过去,只得对着空气问:“我把你吵醒了吗?” 他嗓音有些发沉,带几分刚睡醒的慵懒,“没。自然醒。” 付迦宜说:“我们今天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只要是跟你一起,做什么都好。” 程知阙没出声。 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便动了动身体,示意他回应。 程知阙哑声说:“迦迦。” “嗯?” “先别招我。再扭下去,我会吃不消。” 付迦宜这才意识到自己后腰的位置碰到了什么。 她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身体被猛地翻转过来,直接和他面对面。 程知阙吻她耳后皮肤,牵住她的手,带她贴向自己。 付迦宜呼吸立马乱了,没拒绝这份差事,听他一步步引导,再生涩地跟着做。 她不由轻声问:“……你刚刚不是还说,先别招你。” 程知阙懒散应道:“男人在床上的话你也信?” 第28章 在床上腻到日上三竿, 付迦宜不再去看他,抽纸巾擦掉指缝间的滑腻,红着脸起床。 她第一次做这事, 过程中心跳得厉害, 进度过半,程知阙不太满足这种温吞现状, 直接捉住她手腕,有条不紊地教她如何加速,声线沾了低靡的哑。 她无意间抬眼, 和他撞上视线, 发现他也不是时刻都能保持冷静。 再岿然的人,一旦遇上缠绵悱恻的春风一度,都会毫不犹豫化成绕指柔。 付迦宜穿上拖鞋, 进洗手间洗漱, 水龙头还没来得及拧开,余光注意到程知阙推门进来。 他没作声,自后方环住她, 下巴压在她颈窝的位置,慢条斯理挤出一泵洗手液,帮她洗手。 这举止过分温馨日常,让付迦宜有一瞬恍惚。 她抬头去看镜子里交颈的两人,一眼瞧见他喉结右侧有处咬痕, 是她昨晚留下的, 在他说完那句“求我”之后。 当时程知阙意味不明地笑出一声,叫她先咬个够, 等咬完再求也不迟。 她发现程知阙在亲密接触方面有种咄咄逼人的强势,似戾非戾, 完全不容商榷和拒绝。 不想承认,自己的确很吃这套。 从某种程度来讲,他们未免太契合。 程知阙从百忙中得闲,透过镜面和她对视,微微扬眉,“在回味昨晚的细节?” 他的话直白露骨,付迦宜别开眼,决定装傻到底,“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程知阙简单涮了下手,没擦干,湿手钳住她下巴,低头看她,“喜欢吗?” 这触碰极容易让人想起昨晚,湿漉漉的吻在她全身游走,欲罢不能。付迦宜喉咙发涩,躲过他的动作,轻推他一下,软声:“你先出去,我要洗漱了。” 耳边拂过他轻佻的一声笑。 不到二十分钟,付迦宜穿戴整齐来到院子,去寻程知阙。 别墅前面有个庭院,法式园林景观设计,廊柱中央是一座喷泉,旁边的圆桌上摆满了食物,看样式有点像粤式早茶。 程知阙扯过椅子,拉到自己右手边,用眼神示意她过来坐。 落座后,付迦宜环顾四周,随口问:“这房子是按你的喜好装修的吗?” 程知阙说:“不是。当时没精力盯装修,直接购置的成品房,拎包入住。” “……我说呢。” “怎么?” “感觉不像你的风格。” 程知阙心情似乎不错,笑问:“那依你看,我会喜欢什么风格?” 付迦宜没往装修方面答,由此及彼地说:“我以前真的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有何高见。” “我一度以为你会喜欢那种精致得像瓷器,但内里空空的类型。” “合着是在拐弯抹角骂我目光短浅呢。” 付迦宜开起玩笑:“有这么明显吗?” 程知阙睨她一眼,没多少计较,笑说:“为什么这么以为?” “因为你已经够聪明了,没必要找一个旗鼓相当的。” 程知阙倒一杯菊花茶,将瓷杯递到她手里,哄道:“嗯,你最聪明,连我都自愧不如——先吃饭。” 付迦宜勾了勾嘴角,低头啜一口热茶,顺杆往上爬:“我想你喂我。” 程知阙故意:“用嘴?” 付迦宜没说话,眼里有平常难得一窥的娇嗔。 程知阙盯着瞧了会,攥住她手腕,将人带到自己腿上,“想先吃什么?” “……虾饺。” 他拿起筷子,就着碗碟来喂她,全程细心周到,未尝不享受这种时刻被需要的感觉。 饭吃到一半,付迦宜忽说:“你觉不觉得,我有点像这道盘中餐?” 程知阙说:“不像。” 她问他原因。 “不是还没被吃干抹净?” 听出他话里的挑逗,付迦宜呼出一口热气,夹起一个袖珍奶黄包,转头塞进他嘴里。 程知阙挑挑眉,将食物咽下去。 昨晚耗费太多精力,付迦宜今天实在懒得运动,又怕积食,稍微有点饱腹感便没再动筷,坐回自己的位置,左手托腮,目不斜视打量他。 程知阙吃相很斯文,胃口不算大,平日里根本瞧不出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她总想着多观察几次,看能不能有新发现。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忽起一阵风,像是要下雨。 程知阙问她要不要回屋,付迦宜摇摇头,说在外面再待会——感觉最近和他在床上度过的时间比较多,都没怎么好好相处过。 她放眼去看阴沉沉的天色,感慨出声:“马上要到秋天了。” 程知阙看她侧脸,“不喜欢秋天?” “有一点。法国秋冬的温度不低,但那种湿冷特别刺骨,叫人受不了。在巴黎的时候,除了正常上下课,年底那几个月我基本都不出门的。” 顿一下,付迦宜转念问起,“你还记得吗?北京的秋季是什么样?” “干燥风大,室内需要开加湿器,不然夜里容易被渴醒。” 付迦宜笑了笑,“突然很好奇你穿秋冬装是什么样子。” 程知阙笑出一声,“这有什么好好奇的?” 付迦宜没应这话,只说:“不过还好,不用好奇太久,很快就能看到了。” 程知阙面上依旧带笑,目光却偏淡。 风又大几分,掀起草坪表面的灰尘和棉絮,有些呛鼻子。 付迦宜终于受不住,拉着他往屋里走,边走边继续刚刚那话题:“感觉时间过得好快,你已经陪我过完了一整个夏天。” 程知阙扫了眼她手背的嫩白皮肤,把玩她虎口处的软肉,“确实挺快。” 付迦宜脚步略微顿住,语气里不乏认真:“我们以后还会一起度过每个一年四季。” 她不喜欢法国的秋冬,可只要想到有程知阙陪在身边,好像所有坏天气都能心甘情愿忍受。 一个人的喜好憎恶一旦开始因人而异,是否意味着越陷越深。 他们近期正处在如胶似漆的阶段,她暂时不愿细想,更懒得自相矛盾- 在这边的房子待了不到三天,当晚,两人动身回程,中途意外接到庄宁的来电,说有三个黑人在酒馆闹事,敌众我寡,他直接被打进医院了。 讲这些话时,听筒里庄宁的语调平平,隐隐带了些丧意,跟他平时大大咧咧的性格不太相符。 付迦宜觉得奇怪,但毕竟这是程知阙的朋友而不是她的,她不好多问什么,也就没插话进去。 庄宁住院的地方她和程知阙前不久来过,对这家医院还算熟悉,乘电梯到外科病房区,恰巧撞上守在门口的瑞雅。 瑞雅身上还穿着酒馆的工作服,头发凌乱,衣领沾了几滴已经干涸的血迹,看见他们,强撑精神打了声招呼,主动聊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程知阙没多言,叫她先回去看店,这里有他善后。 等瑞雅离开后,付迦宜跟着程知阙进到病房,庄宁刚包扎完,额头贴一小块纱布,嘴角乌青,模样属实有点狼狈。 付迦宜走上前,关切地说:“还好吗?” 庄宁勉强笑了笑,回答:“好也不好,只能说……都是皮外伤,暂时死不了。” 一旁的程知阙将营养品放到桌上,不紧不慢扫来一眼,“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英雄救美这潜质。” 庄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阙哥,我都这样了,你就别揶揄我了吧。” 程知阙问:“报警了吗?” 庄宁说:“报了,警察刚走,跟你们前脚后脚。这事处理起来好像有点麻烦,因为是我先动的手……店里的监控这两天在维护,一直没开。” 付迦宜说:“我们刚刚听瑞雅说了,那几个人是因为想揩她的油,你才出手打他们的。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庄宁说:“怎么说也是我店里的员工,我总不能眼睁睁看她受欺负,如果放手不管那就太不是男人了,打他们一顿反倒痛快!” 付迦宜说:“可你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庄宁叹一口气,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弱了,哪哪都弱。如果换作阙哥,肯定会毫发无损地脱身,哪还用受这委屈。” 付迦宜笑了笑,偏头看向程知阙,问庄宁:“他以前经常打架吗?” 庄宁愣了下:“啊?那倒没有,我只是举个例子。阙哥不提倡动武,习惯用脑力处理各种疑难杂症,百试百灵。”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不顾当事人在场。 程知阙缓声打断他们,对庄宁说:“一切有我,你好好休息,不用操心。” 庄宁点头:“阙哥,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程知阙没在病房久留,出去替庄宁解决这事。 付迦宜暂且留在这充当陪护,顺便安抚一下庄宁有些落败的情绪。 不等安慰两句,瞧见庄宁恢复生气,付迦宜哭笑不得:“你心情这么快就好了吗?” 庄宁耸耸肩:“生活本来就苦,如果我再自我消耗,那还活不活了。” 付迦宜被他的乐观心态折服,瞬间想到叶禧,说:“你跟我一个朋友特别像,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介绍你们认识,相信你们一定能合得来。” 庄宁笑说:“行啊,那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庄宁做了几项基础检查,没查出什么问题,隔天早晨办理了出院手续。 警察没再找上来,反倒是那三个黑人被直接关进了拘留所,付迦宜问程知阙都做了什么,他没细说,只说用钱了事。 她知道其中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但也没多问。 走廊里,瑞雅搀着庄宁走在最前面,跟他们之间隔开一段距离。 付迦宜伸手拽了下程知阙的衣摆,示意他低头看她,“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愿意对你死心塌地了。” 他太会给人制造当仁不让的安全感,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 程知阙抬了抬眼,笑而不语,捉住她的手,往自己外套口袋里揣。 隔一层衣料,付迦宜缠住他的手指,声音放轻:“怎么办?我现在真的很想亲你一下。” “想做就做,怕什么。马上就走了,谁也不认识谁。” 付迦宜胆子瞬间大了不少,真就停下来,掩耳盗铃地踮起脚尖,要去亲他,在嘴唇相触前一秒,被他偏头躲过,她只碰到了他的下巴。 这举动明显在故意逗她。 付迦宜嗔着看他几秒,眼里有执拗,突然攥住他衣领,使他低下头,不顾外在环境如何,温热唇瓣贴在他嘴角,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口红印记。 程知阙低低一笑,固定住她的后脑,吻了吻她,结束后,拇指蹭掉嘴上那抹红色,揽住她腰身,“走吧,先下楼。” 在地下停车场跟庄宁他们分开,付迦宜钻进车里,等他帮忙系好安全带,问道:“我们现在就回去吗?” “不舍得回去?” “……才没有。” 启动引擎前,程知阙摸出一串钥匙,递给她,“昨天就想给你,被庄宁的事耽搁了。” 付迦宜接过,对着车前的挡风玻璃轻晃两下,“这是哪的钥匙?” “那套房子的。以后即便我不在,你也可以随时过去。” 付迦宜没想太多,笑说:“你都不在了,我过去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房子的所有权归你。日后找个时间去做公证,再正式走一下过户流程。” 付迦宜愣住,“……为什么把它送给我?” “跟我在一起,我总不至于对你太差。” “可这太贵重了,别人都是送花、送包、送饰品,到你这变得好像不太一样了。” 程知阙侧身看她,似笑非笑,“别人是谁?” “就……叶禧之前交往过的那两个男朋友。” 程知阙平声静气地说:“迦迦,送你东西的初衷不是想给你徒增压力,是我自己想图一个心安理得。在我这里,寻常礼物不是没有,但你也值得拥有更好的,懂我的意思吗?” 如果换作从前,付迦宜不一定会懂,但两人朝夕相处这么久,她不是揣摩不出他想表达什么。 俗话讲,钱总是流向不缺钱的人,知道她不在乎这些,但这并不是他不表示的理由。 钱和爱不一定非是二选一的单独个体,她在他那本该拥有全部。 付迦宜在这方面向来不矫情,他要她收她便收着,“可是,里面有很多关于阿姨的回忆,你真舍得吗?” 程知阙淡淡道:“睹物思人没什么意义,不如把回忆留在心里。” 付迦宜没再多言,翻出放在挎包夹层里的挂饰,将钥匙套上去,随口笑说:“如果哪天我们分开了,那你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程知阙说:“如果身外之物能换你短阶段高兴,折了也无所谓。” 付迦宜捏钥匙扣的动作不着痕迹一顿。 她以为他会说些不切实际但好听的话哄她,叫她别那么悲观,他们不会有机会分开。 可如果真这样说,那他也就不是程知阙了。 他太理智,从不对外许荒谬不经的承诺,却会给予对方足够的情绪价值,造梦造得有理有据。 他给你的梦并非一戳就破的泡影,而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场景片段,抽丝剥茧地渗透到你的内里,直到无药可救。 程知阙这样的人过分有魅力,她突然有些迷茫,不知道爱上他究竟是好是坏,也不知道往后还会不会有能力去爱其他的男人。 付迦宜目光发直,心事全部浮在脸上,迟迟没吭声,听到他问她怎么了。 她回过神,温吞摇了摇头,扯出笑意,说没什么。 她只是恍然领悟到一个道理—— 人活着或许只是为了如梦似幻的这一瞬间,爱则生,不爱则溘然长逝,明知不应该,却还是食髓知味地越陷越深。 第29章 周末早晨, 付迦宜从卧室出来,正要下楼,恰巧碰到上来寻她的老方, 跟她说付迎昌来马赛出差了, 指明要见她。 说起这事时,付迦宜正站在台阶上, 左脚要迈不迈,因这句话恍惚一下,差点踩空。 她左右都没想到, 付迎昌居然会有主动约见的一天。毕竟凭两人名存实亡的关系, 能不见尽量不见,不给彼此添堵合该是硬道理。 付迦宜犹豫一霎,还是答应下来, 回房换身衣服, 化个淡妆,半小时后和老方一起出门。 路上,她问:“方叔, 你知道我大哥找我什么事吗?” 老方透过后视镜扫来一眼,应道:“那边没说,我猜应该只是想叙叙旧吧。” 付迦宜显然不太信,但也没说什么。 见面地点在扶舟会馆的分馆,办公室单独隔出一间茶室, 付迦宜倚窗坐在那等, 直到案台上紫砂茶壶里的清茶见底,付迎昌才得闲, 从成摞的信息档案中抬头,看向她这边。 他越过屏风, 坐到她斜对面的真皮沙发上。 付迎昌叫人重新换一壶茶,捏住手柄,给自己倒一杯,淡淡开口:“在这边还适应吗?” 付迦宜盯着徐徐上升的热气,隔几秒应声:“习惯成自然,怎样都能适应的。” 单独相处时,冷场总是在所难免,她主动喊了声“大哥”,问他来马赛是办公事还是办家里的事。 她其实不太关心付迎昌的行程安排,但既然选择来见他,自然要以和为贵,起码面上得过得去。 付迎昌平声说:“会馆有桩陈年旧事,近期出了点纰漏,我过来审查。” 付迦宜怔然,心里不是不意外,她原以为会得到一个惜字如金的回答。 按付迎昌平时的作风,他一向连解释都懒得解释,更别提面色和缓地跟她说起这些。 付迦宜晃了晃神,听见他又说:“快到中午了,留下一起吃个饭再走吧。” 婉拒的话刚到嘴边,不知怎么,被直接咽了回去。 会馆顶楼有间待客餐厅,他们过去时,菜肴已经被端上桌,其中有道她爱吃的蟹酿橙。 付迦宜拿起木质的勺子,挖一小块蟹黄,放进嘴里缓慢咀嚼。 兄妹俩难得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饭,期间时不时聊上两句,内容比较简短,但已经比冷场好太多。 付迎昌用餐帕擦了擦嘴,“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前阵子周家的人来家探访,周依宁的胞弟也在,未来会跟你上同一所学校。爸的意思是,等你回去以后,可以跟对方互相认识一下。” 原来不是叙旧,而是有备而来。 付迦宜没时间怪自己天真,轻轻放下木勺,第一次用接近忤逆的凉柔语气跟他讲话:“这件事电话里也能说,何必劳烦大哥挤出宝贵时间,当面发号施令。” 付迎昌不着痕迹蹙了下眉,“我是在同你商量,不是在下命令。” “这两者有区别吗?” 气氛一下降至冰点,付迦宜低头瞧着那份蟹酿橙,突然食不知味。 她不准备继续待在这里,勉强找了个还算合理的理由,先走一步。 临离开前,付迦宜说:“我不想以交朋友的名义跟周家人捆绑到一起,最后顺其自然地结婚、生子。如果你和爸非让我那样做,我不一定有能力转圜,但也不保证不会怨怼你们。大哥,你和大嫂是前车之鉴,试问你们这些年过得真的好吗?我们这代人为了上代人的交情,一定非要牺牲自己的婚姻才可以吗?我不想,也不愿意。” 付迦宜离开后,付迎昌靠坐在那抽烟,表情氤在烟雾里,看不太真切。 叶禧从里间的休息室出来,刚好瞧见这一场面。 她缩了下肩膀,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开场白,“……感觉小宜好像变了很多。” 付迎昌淡淡瞥来一眼,“你也看出来了?” “嗯……还挺明显的。”叶禧想了想,鼓起勇气继续说,“其实您没必要提起这事的,今天找小宜吃饭原本只是为了缓和关系,您这样一说倒像带了什么目的,会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 自那天跟付迦宜分开后,叶禧被司机带去找付迎昌,他这段时间忙得脚不着地,她战战兢兢跟在身边,一直没机会回巴黎。 昨天突然聊到付迦宜,她当时误喝了一杯带酒精的饮料,有点上头,斗胆跟他说起付迦宜这些年因为他过得究竟有多辛苦,还问他为什么不能主动调解兄妹俩的僵硬关系,他明明只有付迦宜这么一个亲妹妹,换作寻常人家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冷眼相待。 叶禧后半夜才醒酒,悔得肠子都快青了,不明白自己怎么敢大言不惭教那个人做事。 她吓得一直没睡,今早挪步到付迎昌住的酒店房间门口,正要负荆请罪,结果听到他问,于付迦宜而言,他的态度是否意味着将人越推越远。 叶禧很明显地怔愣住。 她一直以为,像付迎昌这种人冷心冷肺、无所不能,没想到偶尔也会有困惑的时候。 他寡漠的性格内里似乎还藏了一点……刻板。 有了新发现,她好像没那么怕他了,于是陡然进谏,提议说不如和小宜见一面,相处时态度稍微放缓,没准能立竿见影。 原也是出于好意才帮忙出谋划策,只是效果似乎不太理想。 见付迎昌不语,叶禧莫名心虚,自顾自又说:“所以……您为什么突然跟小宜说起周家的事?” 付迎昌说:“得先知晓她的意愿,才能按需行事。” 叶禧睁大眼睛,试探着问:“那我能不能理解成,过往您也像这样,背地里帮过小宜很多次?” 付迎昌自是不会搭腔,掀起眼皮睨她,不咸不淡地说:“我是你上司还是师长?” “……啊?” “一直您来您去,不累么。” 叶禧小声嘟囔:“没办法……我早就习惯这样叫了。”她也不敢不用尊称。 付迎昌懒得同她计较,掸两下烟灰,“你在心虚什么。” 叶禧眼皮跳了下,笑着装傻充愣,想也不想直接否认,说自己没有。 “既然没心虚,也就没必要躲在里面不出来。她是我妹妹,也是你朋友,有什么不能见?” 叶禧咬住下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目光落在他夹烟那只手上,无名指戴的那枚婚戒折射出一道细微光线,格外显眼。 付迎昌大她不止一轮,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希望他不要太快看穿自己的心事- 付迦宜从餐厅出来,看到老方候在分馆门前,不想被瞧出异样,站在原地管理好表情,这才朝不远处走去。 老方戴上白手套,按下引擎启动键,将车拐到另一条分岔路口,透过后视镜看到路边有道人影,便说:“怎么瞧着那人有点眼熟,倒像是程老师。” 付迦宜抬眼去看,只扫到一个模糊的高挑轮廓,下一秒匿进旧巷口,转眼消失不见。 她没太看清,也没心情在意这些,“可能看错了吧,程老师今天应该没有出行计划。” 回到住处,付迦宜直奔自己房间,蒙上被子睡了不到一个小时,醒来时没在屋里寻到程知阙,到楼下问朱阿姨他人在哪。 朱阿姨朝泳池方向扬了扬下巴,说在那边。 付迦宜其实没见过程知阙游泳是什么样,但坦白讲,她不是没想象过。 事实证明,人的想象空间很容易被局限住,有些场面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直观。 她蹲在泳池旁看水中的程知阙,一眼瞧见宽阔肩膀和泛水光的腹肌纹路。 一直都知道他身材管理得很好,肌肉线条紧致,脱衣有肉,不像看上去那么清癯。 程知阙游到她身旁,将她面红耳赤的模样尽收眼底,笑了声,“想什么?” 付迦宜没扭捏,落落大方承认:“想你。” “知道你在想我,至于想没想歪,就不得而知了。” 听出他是故意这么说,付迦宜弯腰,手伸进水里,舀起一捧水,朝他身上扬了几滴,以示不满。 程知阙勾唇,“下来。” 付迦宜摇摇头,“周围都是人……万一被看到怎么办?” “教你游泳。正经课程,被看到也无所谓。” 付迦宜多少有点心动,但还是拒绝了。 肢体接触容易使人乱掉分寸,她学不会像他那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装聋作哑,到时糊弄不了别人,反倒暴露自己,和自投罗网没有任何区别。 程知阙没再劝她,将身体融进水中,又游了两个来回。 付迦宜坐在泳池边沿,撩起裙摆,小心把脚探进去,前后晃动,叠出几层波纹。 她正玩得起劲,没注意到程知阙靠过来。 脚踝被一把攥住,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往远眺,发现没人注意到这边才松一口气。 程知阙扫了眼她净白脚面,两指箍量脚腕的围度,大致估出数值,缓缓松开她。 她问他刚刚在做什么。 程知阙指腹贴在她凸起的踝骨,“觉得这里缺了些装饰品,改天补上。” 没在水里继续泡着,说完这话,他拿起搁在躺椅上的浴袍,把它穿在身上,回房冲澡。 付迦宜不急过去,在客厅喝完一杯果汁,瞧着时间差不多了,避开所有人到顶楼找他。 程知阙在洗手间吹头发。 她走进去,径自缠住他腰身,脸颊贴近,在他背部蹭了蹭。 吹风机的噪音戛然而止。 程知阙回头看她,一语中的:“心情不好?” “嗯……是很不好。” “发生什么事了?” 付迦宜长话短说,叙述完事情经过,扯唇笑了下,总结:“我突然发现,跟你待得越久,越不会像从前那样事事顺从。” 程知阙说:“这不是不好的征兆。” 付迦宜软声说:“我知道,但我还是有点难过。” “觉得自己今天不该抱无谓的希冀?” 付迦宜无奈一笑,“……为什么你这么懂我,我却不能做到完全懂你?” 程知阙没接这话,缓声说:“迦迦,你要知道,有些冰冻三尺的事无法在短期内解决,难过在所难免,但没必要因小失大。” 付迦宜问:“什么是小,什么是大?” “除你以外的所有人和事都是小,唯独你的体感是大。” “那样的话,岂不是显得有些自私。” “人自私点没什么不好。” 他太会用另辟蹊径的说辞安慰人,付迦宜心情好不少,生出玩笑的心思:“你知道吗?我以前的每个启蒙老师都不会像你这样‘歪理邪说’。” 程知阙笑了,“我启蒙你的东西可不止这些,抛开心理上的,生理上也……” 付迦宜忙用手捂住他的嘴,“求你了……别再说下去。” 程知阙吻在她掌心,宠溺的口吻,“好,那就不说。” 付迦宜移开半步,倚在置物架右侧,在一旁等他吹完头发。 突然想起什么,她问:“对了,有件事——你今天出门了吗?” 第30章 程知阙面色如常, “嗯,是出去了一趟。” 付迦宜报出分馆附近的街道名,问他是不是去的那里。 程知阙说:“庄宁在那边租了套房子, 缺个担保人, 临时喊我过去。” “他之前不是一直住在酒馆的隔间吗?怎么突然要租房子?” “店里的东西被砸得七零八碎,暂时没法再住人。” 付迦宜了然, 心里盘算着到时要给庄宁准备什么样的暖房礼物,一时想不出,问他庄宁的喜好。 程知阙将人拉过来, 让她面向自己, 笑说:“在我面前明目张胆讨论其他男人的喜好?” 付迦宜也笑了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醋意这么大,连庄宁的醋都吃。” “不喜欢我这样?” “怎么会……感觉这样的你更接地气一些。” 在房间里腻歪一会, 付迦宜扫了眼挂钟, “我得走了,等下还有约。” 程知阙问她要去哪。 “隔壁。安维尔昨天回来的,许久不见, 我过去探望一下。”付迦宜想了想,又说,“如果你不希望我去,我就先不去了。” 程知阙失笑,“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小气?” “某人刚才还在吃飞醋。” “吃醋是一方面, 但也不会幼稚到限制你交友。” 付迦宜笑说:“那我真走了, 晚点见。” 她刚转过身,没等迈出半步, 被一把拽了回去。 她撞进他怀里,听见他胸腔微微震动:“抱一会再走也不迟。” 这拥抱过分缠绵, 付迦宜贪婪地吸取他身上的味道,乖乖站在原地不动,任他抱着。 去隔壁的路上,受程知阙难得袒露一次的柔软影响,付迦宜很难做到完全专心,满脑子都是他埋进她颈间,低声说“早点回来”的情景。 隔壁院门敞开着,付迦宜走进去,瞧见房门没关,试探性地敲了敲门,里面鸦雀无声,玄关挡板处有道阴影。 安维尔跌坐在墙角,右手边放一把水果刀,鲜血自指缝间流出,淌到瓷砖地板上,红得刺眼。 看到这一幕,付迦宜背部僵直,反应了几秒,快步靠近,颤着嗓音喊他名字。 安维尔唇色惨白,额头出了薄薄一层汗,艰难地睁开眼睛。 付迦宜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摸出手机,“我这就帮你叫救护车。” 安维尔抬起没受伤的另一只手,阻止她,“我没事……只是皮外伤而已,不用叫救护车过来。” 付迦宜面露为难,“真没事吗?” “真的,又不是割腕。”安维尔扯唇笑笑,“只不过刚刚失血过多,有点发晕。” 付迦宜拿了条毛巾过来,给他擦汗,“家里的急救药箱放在哪了?” 安维尔虚弱地朝客厅方向指了指,“那边。” 付迦宜扶起安维尔,领他坐到沙发上,好在伤口只是看上去血淋淋,不算太深,她一个人处理得过来,仔细消毒上药即可。 包扎完,她将带血的棉团扔进垃圾桶,问他为什么弄伤自己。 像安维尔这种把弹琴当作终身事业的人,平常会花重金做手部保养,他这样做其实和割腕没有任何区别,无异于在砸自己的招牌。 安维尔沉默片刻,室内冷气开得足,他浑身却在发烫,有发烧的征兆。 付迦宜倾身去拿体温计,边递给他边说:“我不是有意打探你的隐私,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不过还是希望你可以多注意一下身体。” 安维尔无奈苦笑,“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爸妈不久前来看我,没有一句关心,替我安排好接下来要做的事,就直接离开了。” 顿了顿,他又说,“一直以来我都对他们唯命是从,从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可能人压抑到了极点会用自残来反抗吧。” 付迦宜喉咙发涩,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 她和安维尔的关系谈不上有多亲密,无非是还算合得来的邻居和朋友,可奇怪的是,她会对他多出一份同情和怜悯,总觉得他像自己另一层次的对照。 一根皮筋长时间绷得太直会轰然断裂,最后反弹到双方身上,撕心裂肺,疼痛难忍。 如果没有程知阙的出现,她很可能会步入安维尔的后尘。 知道自己没资格评判别人的人生,付迦宜避重就轻地说:“等伤好了,要不要试着换一种方式生活,先出去散散心?” 安维尔说:“我已经跟经纪人说了无限期歇业,状态不好实在没法演出,主要是……我好像突然开始纠结,不知道自己对音乐到底是不是真的热爱。” 又聊了几句,付迦宜让他先去休息,一个人到厨房,从冰箱里翻出几样食材,打电话给朱阿姨,问她清淡点的餐食要怎么做。 她厨艺不精,经人指导还是起不到太大效果,索性放弃,叫朱阿姨去厨房喊个人过来,帮忙照顾一下安维尔近期的饮食起居。 他这里隔绝了所有烟火气,冷清得像座囚笼。 付迦宜跟来人简单交代两句,又到楼上和安维尔打了声招呼,这才放心离开。 晚上,跟程知阙聊起这事,付迦宜直白道出自己当时的感受,问道:“如果我也顺从地选择去走好我爸爸为我量身制定的每条路,跟安维尔的经历会不会殊途同归?” 程知阙说:“不会。有我在,绝不可能让你重复另一个人的结局。但你也要学会护自己周全,我不可能随时都在。” 付迦宜笑说:“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一直以来想教给我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程知阙面不改色地“嗯”了声,没再开口。 入秋前的最后一段伏夏,付迦宜心无旁骛,和程知阙并排靠在泳池旁的躺椅上看星星,偶尔出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寻话题闲聊。 月华如水,再没有比眼下更叫人觉得惬意的时刻- 庄宁这几日连轴转,一直在忙酒馆停业休整的事,好不容易松下一口气,找个时间邀请他们来新租的房子做客。 四坡顶的平房,灰瓦白墙,跟分馆隔出两条街,爬梯子到屋顶那片空地,能看到分馆正门。 付迦宜无意间问庄宁,怎么突然想在这附近租房子,算起路程,好像离酒馆也不是特别近。 庄宁眼神闪躲,没答太仔细,只说这里租金便宜些——他最近要填钱装修酒馆,钱包吃紧得很。 这话题被一笔带过,庄宁扯过矮凳,叫她先坐,转头又下去一趟,将烧烤用的铁架搬到屋顶,摆放整齐,开始研究起怎么搭建。 付迦宜在一旁瞧着,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庄宁笑说不用,又说:“如果被阙哥知道我让你搭手做这些杂活,他非骂我一顿不可。” 付迦宜笑说:“程知阙现在又不在。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倒也是。”庄宁笑出声,把事先切好的一碗羊肉推到她面前,“不用做别的,辛苦帮我穿一下串就好——今天伦古他们不在场,只有我们三个,终于能吃一顿正宗的中式烧烤了。” 付迦宜说:“你不提这个倒还好,我之前一直以为裹奶酪的烧烤才是最正宗的。” 庄宁将头摇成拨浪鼓,笑说:“那你是没吃过咸口的肉串和菜卷,比这群法国人钟爱的甜口好吃多了。” 付迦宜笑说:“毕竟没回过国,孤陋寡闻在所难免。” 庄宁将三五块煤炭塞进铁架夹层,用白纸引燃,腾出空说:“你到时可以抽时间跟阙哥回北京看看,国内有很多美食,比光摆盘好看但不顶饱的法餐美味成百上千倍。” 付迦宜说:“他有回北京的打算吗?” “有啊,等处理完这边的所有事——”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庄宁戛然而止,故作平静地找补,“不过也不一定,这只是我胡乱猜测的而已,阙哥没明确提过。” 付迦宜没再接话,眉眼低垂,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将一根竹签扎进羊肉里。 羊肉用调料和橄榄油提前腌制过,质感比较滑,在穿第二串时不小心扎到手指,她下意识“嘶”了声,血丝从皮肤表面渗出。 庄宁咽了咽口水,忙问她有没有事。 付迦宜摇头,站起身,“家里有创可贴吗?” 庄宁说:“有的,我去给你找。” “不用,你告诉我在哪,我自己下去找。” 庄宁偷偷扫了付迦宜一眼,没瞧出什么异样,暂且放下心,告诉她东西被放在具体哪个位置。 付迦宜扶着梯子往下爬,脚刚着地,恰巧碰上买东西回来的程知阙。 他问她要去做什么。 她敛了敛神色,轻声说:“被竹签扎到了,我先去涮下手。” 程知阙握住她左手,细看一眼伤口,牵着她走到水井旁边,舀一捧流水给她洗手。 付迦宜没去看他,偏头往井里看,水面浮出他的侧影,看似触手可及,实际更像凭空打捞一颗月亮,根本是在做一件煎水作冰的事。 付迦宜干涩地眨了眨眼,随便扯出一个话题,平静说:“怎么出去了这么久?我记得对面就有家便利店。” 程知阙撕开创可贴包装,贴在她指腹,“前两天定制的东西到了,刚过去拿。” “什么东西?” “晚上再说。” 付迦宜没心情好奇,也就没继续问。 付迦宜没在屋顶吃过饭,昏茫夜色中,四方的风穿堂过,原本该是个新奇的体验,但事后回想起来毫无记忆点,只记得那晚汹涌来潮的沮丧感。 边烤边吃,一顿饭用了快三个小时,将近零点才散场。 程知阙喝了酒,没法开车,庄宁把隔壁那间空房收拾出来,给他们暂住。 房子面积不大,只有一间浴室,付迦宜先去洗澡,出来时看到床头柜上放置一摞中文书。 她随便拿起一本,翻动几页,视线扫描文字,心事重重的缘故,始终记不住上面讲的什么内容。 过十几分钟,程知阙出来了,坐在床沿,顺便将她也拉过来。 付迦宜身体失衡,跌坐在他腿上。 两人洁净一新,身上没了那股烧烤油烟味,沐浴露香气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程知阙半抱着她,缓声问:“今晚玩得开心吗?” 付迦宜顿一下,扯唇笑:“挺开心的。” “是么。” “骗你做什么。” 见她暂时不想说,程知阙没多问,空闲另一只手沿衣摆探进去,在她小腹缓缓打转。 付迦宜呼吸瞬间乱了,不自觉地挺直背部,被动感受他带来的酥麻和颤栗。 难捱的过程中,她听见他问:“刚刚在看什么书?” 付迦宜尾音发颤,一字一顿说出书名。 程知阙轻笑,“喜欢看这种类型的?” 付迦宜咬住唇,没说话。 他的手顺势向下,隔一层薄料在边缘不断徘徊。 程知阙吻了吻她的耳垂,在她耳边低声问:“过去这么多天了,干净了吗?” 30-40 第31章 付迦宜没应声, 转头吻住他。 唇舌勾缠的过程没持续多久,他将她的衣服褪到肩膀,沿脖颈和锁骨向下吸吮, 她仰起头, 虚睁开眼睛,一眼瞧见棚顶四散的白炽灯光。 视野无限清明, 少了之前那股羞赧,付迦宜没提关灯,学着他的样子, 手心贴近, 一点点游离,用肌肤相触来取悦彼此。开始还能做到势均力敌,中途渐渐落了下风, 鱼水贪欢这种事, 她从不是他的对手,只得缴械投降,放松身心, 将自己完全交到他手里。 他遮住棚顶的光,整个人被阴影笼罩,顺着她腰腹蜿蜒往下,不断试探她所有的失控点。付迦宜实在承不住,左手抓住被单, 另一只手穿进他的短发, 试图阻止他。 漫长一段时间里,程知阙不像上次那样温吞, 用最激进的方式为她铺垫前奏。 付迦宜带着哭腔说不要,蜷着脚趾, 小腿止不住地发颤。他从忙碌中抬头,倾身向前,不顾嘴角沾着透明花汁,就这样来吻她。她偏头想躲开,听见他一声低笑,嵌住她下颚,直接堵住她娇弱的惊呼,又并起两指由内穿梭,将她的感观拉到极致。 他口腔里有咸甜,也有淡淡的酒精味道,付迦宜晚上没碰酒,此刻却晕眩得厉害,身体完全不像自己的,更像被精准控制的木偶。他指腹拂过她嶙峋的脊骨,一路来到腰侧,在那处抚捏,故意调动她的敏锐。她脸红耳热,实际痒得难受,可力气被掠走,到头来只掀了掀眼皮,氤氲地看着他。 程知阙这人向来不把仁义道德放在眼里,明明一切准备就绪,却在这一刻无端生了恻隐。 他双手支在她耳侧,俯身紧盯住她,哑声问她后不后悔。 付迦宜摇摇头,抬起白里透红的手臂,牢牢缠住他的肩膀。 那一瞬间的撕裂像融进水火交叠的缝隙,被强行分割成两半,纳成对方想要的任意形状。 好在他足够体恤,短暂痛楚过后,只剩下难以言喻的饱胀感,随水流迸进,最终陷进漩涡当中。 程知阙给了她一个体验感很好的长夜,跌宕起伏,终身难忘。 她在越来越快的节奏中勉强分出一丝理智,忍不住想,无论愉悦还是痛苦,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眼前这个男人。 他完美糅进了她的血肉,混着骨骼和倒刺,和她朝来暮去,同生共死。 在即将攀顶的时刻,程知阙略微顿住,拇指擦净她眼角的水珠,问她为什么哭。 付迦宜断断续续地说不知道。很奇怪,她也时常搞不懂自己。 等一切恢复平静后,付迦宜疲累得不行,灵魂出窍,望着墙上某一定点出神。 程知阙将人揽到怀里,扯过被子,盖住她发凉的肩膀,嘴里衔着刚点燃的烟,腾出手捋顺她被汗水浸透的一头长发。 付迦宜因他的动作回神,濡潮目光落在那支烟上,哑着嗓子说:“……能给我尝一口吗?” 程知阙低头看她一眼,这次倒没说“学点好”之类的话,右手支住她的后脑勺,将滤嘴掉过来,送进她嘴里。 付迦宜浅浅吸了一小口,被呛到,连咳了几声,“也不好抽……为什么你会喜欢?” 程知阙说:“谈不上有多喜欢。年轻那会为了赚钱,靠这东西提神,后来戒了,最近两年才捡起来。” 付迦宜轻声说:“你现在也还年轻。” 程知阙轻抚她脸颊,笑了声,“心态上不见得。” 沉默一会,付迦宜忽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去七大上学吗?” “因为我?” “绝大部分是因为你,我原本想着……虽然和你不在一个校区,但只要想见,怎样都能见到。” 程知阙淡淡道:“现在的想法是什么?” “现在觉得,有心和距离一样重要。” 程知阙许久没作声,久到付迦宜以为他没听清她的话。 半晌,她听见他说:“迦迦,与其费心规划以后,不如好好经营当下。” 付迦宜尚处在飘忽的状态,上一秒还嵌在她身体里的热意,转眼有烧成灰烬的趋势。 她透过缭绕烟雾和他对视,故作天真地笑,“你对以后的生活就一点打算都没有吗?” 程知阙说:“到我这个年纪,该打算还是要打算。” 付迦宜不是不想追根究底地问他究竟会不会回北京,话刚到嘴边,转念被吞了回去。 她怕他已经做了决定却没及时相告,更怕他的未来规划里根本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如果得出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不如选择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不问比问要更有意义。 程知阙将烟头捻灭,丢进烟灰缸,“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没什么,只是随便聊聊。” 程知阙眼底闪过极浅的笑意,像是认真在反思:“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得承认,男人在这种时候的适当示弱有极致吸引力。 付迦宜伸出食指,贴在他嘴唇上,决定装傻到底:“嘘,今晚气氛这么好,我们不要往别的方面想,好不好?” 程知阙没说别的,捉住她手指亲了亲,“依你。” 付迦宜刚出过一身汗,浑身黏腻得厉害,“想去洗澡了。” 程知阙闷声一笑,抬手去抱她,“一起。” 进浴室前,程知阙拾起沙发上的外套,从里面摸出一个藏蓝色丝绒盒子,勾起一条链子,戴在她脚踝的位置,尺寸恰好,专门为她量身定制。 金属质地的脚链,触感冰凉,付迦宜缓几秒才适应它的存在,低头去看——链条中间穿一颗羊脂白玉,旁边用空心铃铛做挂坠,平常走路基本不会发声,只有施力才能听到玉石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响。 浴室逼仄,向上腾升的水雾容易模糊人的视线,连同思绪也变得迟缓。 花洒里的热水往下淋,付迦宜双手撑着墙面,想回头去看身后的程知阙,被他掐住腰身和后颈。 视野丢失,已知的只有他和他本身。 狂风骤雨的间隙,她恍然发现,不久前那次或许只是一道开胃菜,他有顾及到她初次的体感,似乎并没完全尽兴,这次悍然索取,不留余地。 付迦宜喉咙溢出一声又一声,后来实在难捱,几乎用央求的语气叫他慢些。回应她的是一阵胜过一阵的野蛮。她手往后挪,碰到他结实的腹部肌肉,去搡去推,反被扣住手腕。 程知阙自后方拥住她,水流声和低哑的笑声一同响在她耳边,似哄非哄:宝贝,好娇气。 他带她辗转回卧室,单手握住她的脚踝,去吻她脚背,接近虔诚的举止,像一种仪式。 付迦宜受不了他这样,一颗心脏跳得格外快,几乎快蹦出来,那条脚链因外部使力被撞得七零八落,声音被放大数倍。 付迦宜突然想起晚上看过的那本书,其中有几段话—— “当遇到难以用语言表述清楚的、越描越乱的难题时,只有依靠身体来交谈。经过一番激情燃烧、欲醉欲仙的交合,身心获得极大的满足后,任何难题都会自行解决。” “人内心深处的本能使人跨越种种世俗障碍,去追求极致的爱,最终达到共同赴死的境界。” “爱来爱去,最终的结局就是毁灭。”- 那次暖房过后,庄宁又发出邀请,说最近酒馆没什么客人,食材多得吃不完,他带回来一部分,打算做一桌中式家常菜招待他们。 程知阙怎样都无所谓,问她想不想去。 付迦宜有些犹豫,思忖再三还是婉拒了——一来,她不太好意思经常跑到别人家里蹭吃蹭喝;二来,那地方有她和程知阙的特殊回忆,以她目前的段位很容易触景生情,想不害羞都难,不如直接眼不见为净。 这天傍晚,付迦宜接到叶禧打来的问候电话。 两人有段时间没通过话,照例聊起彼此的近况。 付迦宜问她最近在忙什么,怎么连短信都不发一条。 叶禧在听筒里支支吾吾地说:“也没忙什么特别的……这两天在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付迦宜不解:“怎么这么快又要搬家了?学校附近那个单间就不住了吗?” 叶禧说:“嗯……正好遇到一套更合适的房子,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搬了。” 付迦宜说:“等你搬的时候,我从家里喊几个人过去帮你。” 叶禧连忙说:“不用不用!你知道的,我行李没多少,自己应付得过来。” 见她执意如此,付迦宜没再坚持,嘱咐她一个人住一定要多注意安全。 叶禧沉默了一会,没由来地提起:“小宜,如果有天你发现我做错了事,你会怎么做?” 付迦宜不急回答,问她:“是违背原则的事吗?” “……那倒不是。” “既然不是,一切都好商量。”付迦宜说,“无论你做错什么,我都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 挂断电话,付迦宜心里不是没有疑惑,知道叶禧不愿多说,也就没继续纠结这事。 晚饭过后,她捧着笔记本电脑,在客厅填教育署下发的入学基本信息,顺便等程知阙回来。 他今早出去了,不知道去哪,直到现在还没出现。 晚十一点以后,玄关传来动静,付迦宜合上笔记本,顾不上穿拖鞋,光脚走过去,和程知阙对上视线。 他身上有股酒味,风尘仆仆,混着杜松子薄荷的清冽气息。 程知阙拉她过来,让她踩着自己脚面,“怎么还不睡?” 付迦宜实话实说:“不见你回来,睡不太着。” 程知阙勾唇,“担心我?” 付迦宜大方承认。 程知阙从玄关鞋柜里找出一双新拖鞋,给她穿上,拉着她上楼。 周遭空旷无人,付迦宜刻意放低音量,主动跟他聊起今天发生的琐事——安维尔来访,状态还不错,跟她说打算过几天去别的国家旅行,权当散心;朱阿姨旧疾犯了,请假去市区看病;叶禧不太对劲,感觉奇奇怪怪的,她有些担心。 直到来到顶楼,付迦宜才止住话匣,跟在程知阙身后,迈进他的房间。 门刚阖上,她背部被压在墙边。 程知阙灼热呼吸扫过来,几分凶狠地吻住她。 付迦宜踮脚热烈回应,换气的空隙,听到他说:“我也想你。” 第32章 或许心虚是种本能, 明明房间隔音不差,付迦宜还是捂住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程知阙偏偏故意, 加速或顿住铆足了技巧, 一次比一次深刻,摆明了想看她逐渐失控。 他低声哄她叫出来, 说喜欢听。 付迦宜半躺不躺地窝坐着,背部紧贴沙发,黑色真皮材质, 衬得她皮肤哪哪都白, 又哪哪都粉,浑身像被滤过一遍,微潮的触感, 烫得惊人。 进程不到三分之一, 她不受控地发出支离破碎的一声,被撞到沙发拐角,下一秒又被拉回来。 程知阙呼吸微沉, 抬手将挡在她脸颊的发丝捋到耳后,又去揉她搭在靠背的小腿。 付迦宜张了张嘴,声音像蚊呐,叫他别太奋力。程知阙大致听清了,轻笑一声, 故意问这样有什么不好。她没回答, 脑子里绷直一根弦,觉得自己像悬崖, 随时有崩塌的可能。 天旋地转,程知阙坐到沙发上, 让她自己来,付迦宜摇头说不会,他便教她如何开场和控场。她太生涩,时不时收缩自己,程知阙头皮一阵发麻,抚她纤瘦背部,哄她放松。付迦宜没一会就觉得累,来不及歇息,被他掐住腰肢夺回主动权。 结束后,付迦宜平复好呼吸,踉跄着坐起来,就近捡起地毯上程知阙的衬衫,直接穿在身上。 她偏头去看他。他点了支烟,只抽一口,任其自燃自灭,眼里没太多余温,不像刚刚那么浓烈。 程知阙掀起眼皮回看她,嘴角凝起浅淡笑意,“怎么这么看着我?” 付迦宜说:“只是觉得你好像不太对劲。” “出去了一天,有点累了。” 付迦宜稍微凑近,闻他身上残留的酒味,“你去庄宁那了吗?” 程知阙懒洋洋地“嗯”一声,没多言。 和他安静待了会,付迦宜拿起那条脏得没法再穿的裙子,准备回自己房间。 程知阙将人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吻她后颈,“今晚留在这过夜?” 付迦宜略有犹豫,“明早有人上来打扫卫生,我担心会被撞见。” “我提前叫醒你,到时再回也不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付迦宜总觉得程知阙今晚有种似是而非的丧意。 她实在捕捉不到这种微弱的情绪转变,无法对症下药,但私心里的确想陪在他身边。 程知阙没理会她的频频走神,右手绕到她身前,隔一层衬衫面料抓弄那团柔软,悉心地轮番照料,没冷落任何一边。 付迦宜倒吸一口凉气,“……你刚刚不是还说今天有点累吗?” “不重要。你有解乏的功效。” “……少来。” “怎么不信?”程知阙笑了声,“迦迦,我有没有教过你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穿男人衣服,在男人眼里等同于不穿,或者直接起到情.趣内.衣的作用。” 付迦宜闭眼装听不见,耳朵里很快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他拆掉塑料包装,将东西塞到她手里,让她帮忙。等她手忙脚乱做完这件事,他不打一声招呼,借着不久前残存的润度冒然闯进另一片领域。她毫无准备,下意识闷哼出声,嗔着回头看他,眼里闪过极亮的水光,又娇又柔。 程知阙安抚似的用指节轻碰她发热的脸颊,推着她往露台方向走,不到十米的路程,像跨过一整个世纪那么长。 夜里有风,他们混迹其中醉生梦死,依偎在一起,像被树脂凝裹的一对琥珀。 折腾到后半夜才真正结束,临睡前,付迦宜仍惦记被丢在垃圾桶的那些不能见人的东西,想着等明早离开前,要把垃圾袋系紧,再包个里三层外三层,这样才能彻底放心。 一夜无梦,醒来时天已经透亮,付迦宜一度是懵的,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程知阙故意没叫醒她,似是为了让她多睡个一时半刻。 始作俑者却早就起床,正一身清爽地站在落地镜前穿衣服。 刚系完两三颗纽扣,见她醒了,程知阙动作一顿,透过镜面和她对视,“不再睡会?” 大概是纵欲过度的后遗症,付迦宜只觉身体异常酸软,勉强找回一些力气,靠坐在床头,软着嗓子问他怎么说话不算话。 程知阙走到床边,语气再温和不过:“你太紧张了。越怕被人发现,越容易露出马脚,不如适当放松。” 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付迦宜没继续纠结,瞧着他的穿着,又问:“你今天还要出门吗?” 程知阙说:“有点私事要处理。” “那我等你回来。” 付迦宜其实多少还是有点好奇,但她从不主动去问他外出去哪、要做什么。 他想说总归会说,如果不想说,即便问了也没任何意义。 程知阙目光深了两分,面上没什么变化,笑说:“看起来好乖。” “很乖吗?” “哪都乖,尤其在床上。” 付迦宜顺着这话往下说:“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我们迦迦不仅乖,还很聪明,一点即透。”程知阙摸摸她耳垂,“帮我个忙?” 付迦宜掖紧被子,只露出圆润肩头,跪坐在床沿,支起上半身,帮他一颗颗系好余下的纽扣。 他颈侧有颗小痣,对着光线去看,有种说不出的羸弱和性感。 以前只知道程知阙一贯秉持享受当下,鲜少有什么顾忌,最近才发现,这条潜在规则同样适用于情.欲方面。 他重欲,基本不会克制,在这方面恶劣得很,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坏也坏得明目张胆。 正如程知阙之前说过的,在生理上,他的确对她有所启蒙。 他教会她无需藏着掖着,坦然接受身体的每个变化,直白表达出自己究竟舒不舒服、有没有被取悦到。 做完手头事,付迦宜随意低下头,目光落在他腕间,愣一下,“你换表了吗?” 她记得之前那块表是金属材质,这块换成了黑色皮革表带,差别明显,想不注意到都难。 程知阙缓声说:“上次不是刮到你头发了?正好趁机换了,一劳永逸。” 付迦宜想起前两天在车里,她被表带刮到一撮头发,当时程知阙忽然顿下来,搂着她,耐性十足地帮她一点点摘掉。 上一秒还嵌进她身体里肆无忌惮掠夺的人,下一秒能温柔得滴水不漏。 可能对程知阙来说,喜欢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他处处体贴,待她极好,毫无疑问是个完美情人,她又何必非要抛开当下,固执地去憧憬不作定数的以后。 可不甘心也是真。 他太会爱人,她不愿意也不希望将这份偏爱有朝一日拱手让人- 跟付迦宜分开,从住处出来,程知阙到庄宁新租的那套房子去见徐淼。 徐淼抛下公司诸多事宜,连夜买了张机票,昨天早晨刚到马赛,来跟他商量要事。 最近这段时间,徐淼和威斯里应外合,一直在观察付家那边的动向,终于发现了苗头,再结合跟扶舟会馆有关的近十年报道,仔细比对一遍,得出一个结论——那半页合同纸上的名字不是别人的,恰巧是当年诱导程闻书签保险协议的人。 那人叫王楚,法籍华裔,曾是付迎昌的总助,去年才被调职,如今在付晟华麾下做事。 扶舟会馆属于单独划分出来的个体,跟付家产业关联不大,在人事任免上有绝对的自主权,正常走流程调职会被记录在册,王楚凭空被调,来了招金蝉脱壳,查不出身份也正常。 如果其中没有端倪,任谁也不会相信。 知道这事后,程知阙昨天特意去了趟分馆。 近期有付迎昌亲自坐镇,分馆里面很多保密档案被抬到明面上,包括当年程闻书签过的那份协议的原件。 协议内容弯弯绕绕,藏了各种不对等条款,受益人那栏倒一眼明了,填满了他的名字。 程闻书不是文盲,自是不会轻易上当,换句话说,她是为了不给儿子增添负担,才选择上这条贼船,以身应赌,结果还是赌输了。 程知阙费了点心思才拿到复印件,之后去酒馆和徐淼汇合。 徐淼多少能看出他的阴鸷,没继续往下聊,给两人杯里倒满酒,闷头饮尽,直到深夜才喝尽兴。 徐淼认识程知阙这么多年,自认为对他还算有一定了解——能让一个百毒不侵的人产生这么明显的情绪变化,这世上除了他母亲,恐怕再无旁人有这能力。 一整晚过去,程知阙又恢复成往日那副波澜不惊的闲散样子。 徐淼这会正在屋顶吃午餐,折叠桌上摆满了从集市打包回来的美食,见他踩梯子上来,笑说:“怎么快中午了才来?被爱情绊住脚了?真搞不懂,这恋爱到底有什么妙处,居然能让人趋之若鹜。” 程知阙坐到对面,倒一杯温水,不紧不慢回怼道:“你这种和单身没区别的已婚男自然不会懂。” 徐淼佯装不满:“你这话就有点针对人了不是?我也不想搞单身人设,问题是人安娜压根不理我,不然你给我想想办法?” 程知阙懒得搭理,“你自己埋的雷,自己负责处理掉。” 过了会,徐淼喝掉最后一口马赛鱼汤,扭头往远看,“有一说一,你叫庄宁找的这房子地理位置真不错,正好可以看到分馆的一举一动,有什么人从门口进出,简直一目了然。” 程知阙说:“不这样没法完全掌握那群人的动向。这是收集证据的捷径。” 扯了两句有的没的,徐淼跟他聊起正事:“我昨晚睡前大致想了想,还是觉得扶舟会馆这次的裁人行动没这么简单。搞这么大动静,又持续这么长时间,倒像是做给外人看的。” 程知阙说:“自然不简单。说白了是为了掩人耳目,方面他们内部大换血。” 徐宁说:“这会馆不是在付迎昌名下么?他主张的?” “嗯。” “那我就不明白了。左右都是他的人,换血有这个必要吗?” “知道当年那件事的员工不少,除了已经被送进去的那些,总得找个正当理由把其他人裁掉,以绝后患。” 徐宁说:“那照你这么说,付迎昌岂不是知情人。” 程知阙淡淡道:“是涉事人还是知情人有待商榷。如今有了这些实质性证据,钓大鱼足够了。” “你说的那条大鱼是王楚?” “我原以为是,后来发现,他不过是用来钓鱼的鱼饵。” 徐淼说:“那个叫王楚的,之前是付迎昌的总助,一旦被抓,不管付迎昌属于哪种,都脱不了关系,不过是直接和间接的区别。” 徐淼喝一口茶,又说,“付家家大业大,一个扶舟会馆被曝光,伤不了根基,但能影响到付迎昌未来的仕途——你也知道华人混那种圈子有多不容易,你这么做是在断其臂膀。” 程知阙不以为意,“那又如何?” 徐淼问:“你难道真不在意你女朋友怎么看你?这可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哥。” 程知阙沉默几秒:“我不会被任何人影响决定。” “但愿她知道了以后不会埋怨你。”徐淼叹息一声,“不过说实话,我感觉这几率小得可怜。” 程知阙放下茶杯,眺向隔条街的分馆,平静说:“你最近别和威斯联系了,我会让他辞职回自己店里好好生活。这边也该收网了。” 徐淼说:“真决定好了?” 程知阙毫不犹豫:“总不能在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候功亏一篑。”- 周末傍晚,付迦宜实在闲着无聊,问程知阙有没有什么好玩的项目,能愉快打发时间的那种。 程知阙问她去不去酒馆,正好他有个朋友这两天来这边了,介绍给她认识。 付迦宜自然说好,回房化妆换衣服,跟他出门。 路上,她问程知阙,他这朋友好不好相处,人怎么样。 程知阙言简意赅地回答完,又说:“他就是涂安娜的未婚夫。” 付迦宜稍微睁大眼睛,笑说:“百闻不如一见,我等会一定好好认识一下。” 今晚酒馆来客比较多,堂厅坐满了人,庄宁忙得不行,腾不出空招待他们,叫另一个服务生领他们去楼上包间。 酒水刚被送上来没多久,一个穿浅色休闲服的男人随服务生进来,个子跟程知阙不相上下,185左右,瞧着面善,看起来很随和。 见到付迦宜,男人做完自我介绍,笑说:“常听庄宁那小子提起你,总算有机会认识本尊了。” 付迦宜跟着笑了笑,问道:“徐先生也认识庄宁吗?” 徐淼笑说:“我和老程有一部分社交圈是重合的,有挺多共友。” 付迦宜了然:“这样。” 服务生将菜单拿给他们,礼貌询问想吃些什么。 程知阙说出两三道特色菜名,问她要不要吃。 付迦宜笑问:“怎么都是辣菜?” 程知阙睨她一眼,“是谁昨天吵着想吃重口味的东西。” “……好像是我。” 她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的一段插曲,被程知阙记在心里。 对面的徐淼笑着插话进来:“我说你们俩差不多得了啊,别在我面前秀恩爱,我最近大半年真看不得这个。” 付迦宜不是没从程知阙那听过徐淼和涂安娜之间的事,笑说:“我之前和涂医生有过几面之缘,她是个很好的人。你们真的很登对。” 徐淼自然爱听这话,笑说:“听老程说你不太能喝酒,介意我们俩喝点吗?” 付迦宜说:“不介意。你们自便就是。” 酒过三巡,徐淼讲了很多他和程知阙在校期间发生的趣事,聊到最后,突然说起当年有个学化学的法国姑娘,追了程知阙整整半个学期,追到最后直接和别人跑了。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成了全学院调侃程知阙的一个点。 徐淼打趣道:“其实那姑娘长得很像一个模特,既漂亮,身材又好,性格也不差。我当时都怀疑老程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不然怎么定力这么好。” 付迦宜没接话,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他何止是那方面没问题,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一旁的程知阙看她,要笑不笑:“在心里骂我呢?” 付迦宜面露无辜:“哪有?” 顿一下,她看向徐淼,随口问起:“我一直都很好奇,他本硕都读的计算机,怎么突然跑去学化学了?” 徐淼看一眼程知阙,避重就轻地答:“我只能说,他做这决定和当年那个法国姑娘没有一丁点关系。” 又聊了片刻,付迦宜中途去洗手间。 路过楼下吧台,见庄宁无暇分身,主动过去帮忙,过一会才回到楼上。 包间门没关,用来挡门的纱帘被掀到一旁。 付迦宜沿墙边走,正要进去,听见程知阙和徐淼在聊天。 她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停住,没继续向前。 里头传来徐淼的声音:“说真的,我其实挺佩服你,能在事业鼎盛时期说走就走,完全不把那些世俗的东西放在眼里。如果换作我,肯定不会像你这么洒脱。” 程知阙淡淡道:“不是不放在眼里,只是分得清孰轻孰重。” 徐淼说:“最重要的事眼看着要做完了,那接下来呢,准备做什么?” “自然是专心忙事业。” “要不要我过去帮你?只要你说,我肯定跟克鲁斯那家伙断得干干净净。” “你和他之间的利益捆绑比我深,别做自断手脚的事。” 徐淼说:“不过说实在的,你就真没考虑过先成家再立业吗?” “没。对我来说,有太多事比结婚重要。” 徐淼笑说:“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一个恋爱都懒得正经谈的人,我还劝你结婚,我是疯了吧。”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付迦宜没再去听。 她指腹贴在手心,感受到皮肤的凉意,像被冷水浸泡过一样。 付迦宜转过身,想到楼下待会,等平静些再上来。 刚迈出两步,和迎面过来的庄宁撞了个正着。 庄宁天生大嗓门,朗声问她:“咦,你怎么站在这,还没进去呢?我楼下刚忙完就赶紧来跟你们汇合了——局应该没结束吧?我好像还能蹭个尾巴。” 付迦宜没说话,后背一僵,下意识看向程知阙在的方向。 包厢内灯光四散,他处在光明的环境中,和门外发暗的走廊形成断层,隔出两个不同的世界。 程知阙目光径直扫过来,眼神带着她读不懂的深意。 原本还掩耳盗铃地不想确认。 但这一瞬间,她忽然被动证实了心中所想——他未来规划里果真没有她。退一万步讲,即便有,她也不会是最重要的那个。 第33章 巴黎这边在下雨, 气候潮湿闷热,不比马赛清爽。 赶了整晚路,快天亮才抵达叶禧的新住处, 付迦宜嘱咐老方到附近找个酒店好生休息, 一个人下车,和下楼来接她的叶禧汇合。 6区的高档住宅小区, 层层门禁,白人保安见到叶禧,礼貌打了声招呼, 言语间有恭维的意思。 叶禧有些不自在, 含笑糊弄过去,转头拉着付迦宜快步朝里走。 没等付迦宜开口去问,叶禧主动解释:“我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一个朋友的……我们关系还不错, 他知道我最近生活比较拮据, 借给我暂住,没收房租。” 付迦宜听了,心不在焉地轻“嗯”一声, 没说别的。 到了地方,叶禧从鞋柜里翻出一双新拖鞋,递过去。 付迦宜胡乱穿上,来到落地窗旁,江景平层视野开阔, 放眼能看到完整的塞纳河畔, 人处在高处,有悬空的失落感。 叶禧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付迦宜摇摇头,勉强一笑, 说没什么胃口。 叶禧说:“那我去给你铺床,你先泡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付迦宜说好。 一觉睡醒已经接近晌午,手机上显示两条未接来电,程知阙一个小时前打来的,中间间隔不到十分钟,之后没再打来过。 付迦宜顿一下,没理,将手机放回去,拿起一旁的玻璃杯,仰头喝完小半杯水。 温水顺喉咙淌过,缓解了轻微不适。 这次回来是临时起意,没提前征得付晟华的同意,自然不可能直接回文化公馆。 好在叶禧这有一隅之地供她安身,这样的出逃也不算太狼狈。 昨晚在酒馆,和程知阙那一瞬间的对视叫她觉得难捱,心脏止不住地往下沉。 她没法再故作平常地跟他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凭冲动行事,联系老方,说想回巴黎。 这通电话是当着程知阙面打的,他当时没多言,叫庄宁让厨房那边打包一份牛奶和三明治,给她带着路上吃,又嘱咐她注意安全。 无论陷入怎样的僵局,他依旧是个贴心的好好情人,充分尊重她的每个决定。 付迦宜将水杯放到床头柜上,起身去客厅找叶禧。 见她脸色没那么差了,叶禧放下心,试探地问:“你和他吵架了吗?” 付迦宜睫毛发颤,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究竟算不算吵架。” “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错处,惹你伤心了?” 付迦宜简单讲一遍事情经过,又说:“其实我一直在想,是他对不起我吗?又或者,他对不起我什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本身没有谁对谁错,可能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他们之间没明确说过开始,也从没约定过触及到婚姻的更深一步的将来,她不至于一定要较这个真,平白无故给自己添堵。 可说来说去,她和程知阙之间似乎一直存在一个被忽略的问题——两人年龄差摆在那,对待感情的认知不同,造就了这些潜在矛盾。 叶禧多少能明白她的意思,叹了口气,“你正处在少女情怀半退不退的年纪,但他已经走到以事业为重的另一阶段。一个满心都是恋爱,一个注定不会把恋爱放在第一要位,你们俩的人生轨迹看似有一部分重叠,实际更像是错开的,这种关系太不对等了。” 付迦宜说:“我知道,可让我真正失望的不是这点。” 她可以因为喜欢程知阙而选择美化两人的关系,也可以明面上装作毫不知情,但有些话一旦由他亲口讲出,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性质。 叶禧凑到她身旁,搂着她肩膀,“虽然我有过恋爱经历,可交往对象都是同龄人,实在看不透这些老男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不过我知道一点——谈恋爱期间,如果对方让你不开心了,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一定都是对方的错。” 付迦宜勉强笑了笑,“我自认为已经够清醒的了,怎么到头来,还是把自己搞成现在这样。” 叶禧表示理解,“你的初恋起点太高了,碰到的对手跟自己不在一个层次,拿捏不准也正常。” 付迦宜没再说话,半抱着双膝,后背贴在沙发靠背,对着窗外发呆。 叶禧瞧着这样的她,无端晃了下神。 付迦宜身上穿了件白色睡裙,款式简洁,一头长发随意披在肩后,不修边幅,但气质难掩。 叶禧一直都知道她长得漂亮,是那种没什么攻击力的妩媚,有自小养尊处优的加持,又掺杂了一些清冷感。 小时候她们一起学高尔夫、舞蹈、礼仪,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课程,付迦宜再不喜欢,都会按时按点报道,固执地把它们全学完,从一而终。 这是从她身上影射出的性格底色,在感情方面大概也是如此。 一个既漂亮又专情的人,且家世不俗,生来叠满了正向buff,仿佛就该是被无条件爱着的。 叶禧一点也不希望看到她情路坎坷,因为对方暗自伤怀。 在客厅待了片刻,付迦宜回房继续补觉,直到傍晚才起床,穿戴整齐,准备出去透口气。 知道她兴致不高,或许更想一个人待会,叶禧没说作陪的话,只嘱咐她早点回来。 付迦宜带上门禁卡,漫无目的绕行,不知不觉走到小区的地下车库入口。 有辆车忽然往右拐,缓缓停在她面前,后座车窗下降,露出付迎昌面无表情一张脸。 付迦宜面露意外,隔十几秒才反应过来,讷讷喊了声“大哥”。 她平时对付迎昌了解不多,不知道他在这小区还有房产。 付迎昌看着她,淡淡道:“如果没记错,你现在不应该在巴黎。” 付迦宜轻声说:“不打一声招呼就回来是我不对,但我只是想和禧禧见一面,没别的意思,也不打算上赶着给你和爸添麻烦。过两天我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付迎昌说:“我没有过问你私事的意思,不用解释这么多。” 付迦宜抿住唇,没作声。 “你回来的事,爸不会知道。放心吧。” 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付迦宜微愣,“……谢谢大哥。” 一阵沉默。 付迎昌平声说:“今天还有其他安排么。” “什么?” “没有的话,请你吃饭。” 付迦宜抬眼看向坐在车里的付迎昌,总觉得他似乎哪里变了,一时又形容不出这种异样。 她不想像上次那样,对他抱有希冀,最后被浇了一盆冷水,正要找理由推辞,听见他又说:“不聊别的,只单纯叙个旧。” 听出他语调里难得的温和,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显得有点不识抬举了。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旧可以叙,犹豫一霎,还是对他说:“我上楼跟禧禧打声招呼再走。” 十分钟后,付迦宜上了付迎昌的车,一路无言。 车厢内开足了冷气,她觉得冷,把手覆在胳膊上,来回揉搓两下。 付迎昌扫她一眼,叫司机调高空调温度。 付迦宜顿了顿,什么都没说,偏头看向窗外快速轮换的景致。 原以为是就近到某个高档餐厅吃饭,没想到司机直接将车开往付迎昌在郊区的独栋别墅。 他们赶到时,厨房那边还没出餐,付迎昌将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扯了扯领带,叫她自便,说完径自去楼上书房处理工作。 没有他在场,付迦宜反而更自在些,问保姆能不能到周围逛逛。 保姆是新来的,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把她当作贵客,笑说当然可以,还问她需不需要带路。 付迦宜说不用,一个人来到院子里。 这套房子是付晟华当年送给付迎昌和周依宁的订婚礼物,婚后两人大部分时间住在这,偶尔会回文化公馆小住,守在付晟华身旁尽孝。 瞧着房子内外人来人往的烟火气,不难猜出,自从离婚后,大概只有周依宁搬了出去,付迎昌一直没搬,他应当是将这里当成家的。 人生地不熟,又是别人的地盘,付迦宜没逛太久,正要回去,余光注意到栅栏底下有个巨型铁笼,里面养了七八只棕色垂耳兔。 每只体型都很圆润,毛发发亮,能看出饲养人将它们养得极好。 付迦宜走过去,半蹲下身体,左手沿缝隙伸进去,抚摸其中一只的皮毛。 刚才和她聊天的保姆靠过来,站在她身后,笑说:“付先生平时都是亲自喂食,除非出差,不然不会把它们交给旁人去养。” 付迦宜想象不出付迎昌还有这一面,低声说:“我一直以为,他只喜欢冷血动物。” 保姆说:“我也是听老管家说的——付先生有个妹妹,当年养了只像这样的兔子,因为贪玩被他们父亲没收了,付先生就把兔子带到自己住的地方养,打算等一段时间再交给妹妹,结果因为没经验,把兔子养死了,后来陆陆续续又养了很多只,一窝生一窝,才有了今天这些。” 付迦宜清晰记得那段不算愉快的插曲,但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弯绕曲折,面色一滞,顺着保姆的话想起当年那件事。 她以为小时候养的那只兔子早就成了接风宴上的一道盘中餐,从没想过是被付迎昌解救了出来。 吃晚饭时,付迦宜一度想提起往事,一时组织不好措辞,也就没提。 一顿饭吃得异常和谐,虽然免不了时不时的冷场,但已经比上次好太多,起码能聊些以前鲜少聊到的近况和家常。 晚上,付迎昌亲自送她回叶禧的住处。 实话讲,付迦宜有些受宠若惊,如果不是付迎昌明确讲过今晚只是单纯叙旧,她甚至以为付晟华又有什么命令要他亲自传达。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付迦宜下车前,忽说:“大哥,回去的时候一路顺风。” 付迎昌淡淡看她一眼,“知道了。照顾好自己。” 付迦宜仍不太适应这份关心,但还是微微一笑,说知道了- 在叶禧这住了两天,期间付迦宜没再出门,靠看书和跟叶禧聊天打发无聊时间。 自那两通未接来电过后,她没了程知阙的消息,他在她的世界里好像短暂地凭空消失了一样。 付迦宜让自己不去在意,决定找点事做,在第三天下午,精心化了全妆,换好衣服,拉着叶禧出门逛街。 见她状态有所好转,叶禧欣慰得不行,笑说:“小宜,你就应该这样,不要为了一个男人影响自己的心情。” 付迦宜将卡塞进包里,“走吧,先去附近商场的品牌店看看。” 叶禧睁大眼睛,“救命,你不会又要扫荡一空吧?我这里庙小,装不下成堆的衣服、饰品和包包。” 付迦宜笑说:“我瞧着主卧里面不是有个挺大的衣帽间吗?” 叶禧说:“那个房间不能动。” “你那朋友交代的吗?” “没有……不过我想着,既然是借住,总得有点自觉。” 两人有说有笑地下了楼,刚走出小区大门,付迦宜无意间抬眼,看到路边停了辆熟悉的车。 程知阙面色很淡,倚在车旁抽烟,像是专门候在那里等她,不知道等了多久。 付迦宜猛地顿住脚步,没继续向前。 一旁的叶禧顺着她的目光往远看,瞧见来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犹豫两秒,对她说:“那个……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东西落在楼上了,得去拿一下。” 等叶禧走远后,程知阙将烟碾灭,径直朝她走过来,在距离不到半步远的位置停下。 付迦宜仰头看他,一言不发。 僵持到最后,程知阙扫一眼她的穿着打扮,和涂了口红的饱满唇形,率先开口:“要去哪?” 付迦宜静默好一会,不答反问:“……程老师这么远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我以为我们最近不见面会更好些。” 程知阙目光锁住她,忽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话锋一转:“穿这么好看,总不会又要去联谊?” 第34章 前几天在酒馆, 酒过三巡说的话是实话,程知阙原想着,被她听到也好, 毕竟他迟早要离开, 即便有意久留,也的确给不了她太长远的以后。 在这之前, 庄宁跟程知阙透露过,说上次聚的时候,自己可能不小心说错了话, 把他要回北京的事抖了出去。 他这才得知付迦宜那晚闷闷不乐的原因。 程知阙大概清楚她当时选择不问不提的其中一个理由—— 他在她那, 是还没毕业的学生,即便有意回国,至少也要等两三年以后。这时间足够充裕, 充裕到可以留到日后慢慢详谈, 短期内解决不了的事,不如就先放任不理。 可这学生身份是成乐言的,不是他的, 他知道自己时间有限。 在是否要回国这件事上,程知阙不准备隐瞒,原打算等时机成熟,找机会跟她交个底,只是没预料到, 她会以这种阴差阳错的方式提前知晓。 在酒馆包间外, 她听到他和徐淼的谈话,若无其事进来落座, 电话里跟老方说想连夜回巴黎。 程知阙在一旁听得清晰,挽留的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话到嘴边,被理智压下,变成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那一刻是两个人渐行渐远的最佳时机。 他们之间,走到情到浓时这地步,大部分源于他的私心作祟。一段亲密关系本身暗含欺骗,种因得果,这一局注定无解。 与其等到东窗事发时眼睁睁看着她难过,不如尝试就此放手,给她留出纾解余地。 付迦宜到巴黎当天,程知阙算准时间,给她打了两通电话,想问她到了没,见她没接,也就作罢,跟老方确认完她的人身安全,从酒馆离开,回到住处。 一整晚没阖眼,本该需要休息,可不知怎么,躺在床上迟迟没睡意。 实在睡不着,他换了身运动服,到隔壁房间健身,托举运动器材的空档,不可避免想到付迦宜。 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不确定她心情有没有好点。 程知阙的行事准则从来都是走一步往后看十步,但这次不一样,事关付迦宜,他忽然预感不到接下来的路是曲是直。 这种反复无常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 朱阿姨上来找他,说付迦宜前几日订购的东西到了,需要当面验收,送货员就在楼下等,她人不在,烦请他代劳。 程知阙拆开黑色丝绒方盒,里面躺着一对情侣腕表。 看到东西这一瞬,程知阙心情复杂,过往和她相处的很多场景历历在目。 活了快三十年,他靠冲动做的每个决定都和付迦宜有关,将盒子塞进车里,启动引擎,开车去找她。 赶了大半天路,头脑清醒不少,到巴黎市区时,出于各方面考虑,程知阙有想过直接原路返回。 可想见她也的确是真。 他没打电话确认她今天出没出去,只安静在那处等,似乎在用侥幸心理和平生最不相信的因缘际会论为自己找借口。 等见到人时,瞧着她状态还不错,程知阙放心了些。 她远比他想象中要冷静。 此时此刻,付迦宜就这样看着他,隔一会才回答他的问题,声音轻得像根鸿毛:“……我去不去联谊又有什么所谓。你很早之前不是说过,只有对比,才有更好的选择。” 程知阙顺这话往下说:“此一时彼一时,已经不一样了。” 付迦宜说:“我没觉得哪里不一样,那时候我们什么关系,现在依旧是什么关系,不是吗?” “迦迦,你这么说,是低估自己在我这的重要程度。” 付迦宜扯唇一笑,“再重要可能也重要不过你今后的事业,还有其他的人或事。” 程知阙深深看她一眼,没搭腔,低头扫了眼腕表,“等等要去哪,我送你们。等办完手头的事分点时间给我,我们再坐下来详谈。” 付迦宜没说去哪,只说:“……还是算了,我突然不知道要怎么谈才能谈出结果。” 过往他说过,只要她问,他一定知无不言。 可这次她并不想主动去问什么。 “迦迦,连谈都不谈,就准备直接盖棺定论吗?” “我不知道。” 程知阙掀了掀眼皮,没采纳她的提议,“你先忙你的,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来这找我。我等你。” 他语气平静,付迦宜不太能见得这种就事论事的态度,微微蹙了下眉,低声说:“你回去吧,我不会来找你,起码最近都不会。” 付迦宜撇开视线,转身要走,不等走出几步,腰身被拦住。 程知阙一把将她扛起来,单手护住她的后脑勺,拉开车门,小心把她塞到副驾驶座。 他动作来得突然,她一时忘记挣扎,反应过来时,伸手要去拉车门,发现已经被锁住。 付迦宜有气撒不出,只好偏头瞪他,“你能不能别这么霸道?” 程知阙淡漠一笑,“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好的坏的,我什么样你没见过?” 这话的语调偏冷,既像自嘲,也像调侃。 付迦宜听了,再也忍不住,整个人像炸了毛的猫,“程知阙,你讲点道理。我不可能一直在你面前装乖装傻,也不是你随便操控的玩偶,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程知阙眯了眯眼,“迦迦,这些话太激进,别这样说自己。” “从我嘴里说出来,总比你亲自讲出口要好得多。” 听出她意指什么,程知阙直截了当地掰正话题:“我和徐淼说不打算结婚的那些话,让你伤心了,是吗?” 付迦宜抿唇不语。 程知阙耐性十足地又问一遍,语气再温和不过,却不容忽视,仿佛一定要听到答案。 沉默片刻,付迦宜让自己冷静下来,捋清思绪,嗡着嗓子说:“关于结婚,我没有想那么长远,但也不会只把目光放在短期内。如果你最开始就不想正经谈,大可以直白告诉我,等从马赛离开,大家好聚好散就好了,我绝不会对你死缠烂打。我虽然不如你成熟,但好歹也是个成年人。露水情缘我懂,也不觉得自己吃亏,毕竟是我先主动的,而且,被喜欢的人回应是件开心事。” 程知阙抓住重点:“所以,不止是因为我的话,还因为徐淼说,我不会正经谈恋爱。” 付迦宜说:“你理解能力这么强,何必来问我。” 程知阙侧过身,握住她冰凉的手,“我不否认他说得对,但这想法是在没跟你开始之前。迦迦,我究竟认没认真谈,不在于别人所说,在于你自己的感受。” 付迦宜微微垂眼,不说话了。 程知阙平和地问:“你真实的感受是什么?” 付迦宜依旧没说话,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在渐渐回暖,程知阙说:“至于其他方面,其实你不需要包容我,也不需要装乖装傻。在我面前,就做你自己,好不好?” 得承认他在谈判方面的优秀能力,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不乏宠溺的商量口吻,能轻易改变所有僵局。 对峙一旦松懈下来,很容易让人卸下城防。 付迦宜忽然有些累,提不起精力再据理力争,可还是不甘心,赌气说:“没什么好不好,反正我总能被你随意左右。” 程知阙嘴角凝笑,哄道:“说的什么话?我从来都不希望你被我左右,做你觉得舒服的任何决定,没什么不好。” 临近午高峰,十字路口人流量增多,人声鼎沸。 程知阙顺手关上车窗,“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他看着她,笑问:“能不能重色轻友一次,陪我半天?” 付迦宜一眼瞧见他眼下的淡淡乌青,“你多久没休息了?” “前天晚上没睡,昨晚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总不是因为我才失眠的。” “除了你,谁还会有这么大影响力。”程知阙低声说,“不如你行行好,答应帮我这个忙,也算是给点甜头。” 付迦宜没再出声,扯过安全带给自己系上,顺便拿出手机,给叶禧发了条短信,告诉她,自己今天应该不会回去了。 不到一分钟,叶禧回复,八卦地问她是不是和好了。 一来一回聊天的空隙,她没注意到车是往附近星级酒店开的,等发现车子停在酒店门口时,晃了晃神,倒也没说什么。 办理完入住,付迦宜随程知阙乘电梯到顶层套房,开门时,他故意让出过道位置,让她先进。 她顿一下,越过他,先一步迈进去。 “嘀”一声的提示音,室内所有照明灯被点亮。 付迦宜不太适应地眨了眨眼,下一秒,感受到腰间多出一只手。 他站在她身后,绵密的吻落在她颈侧,又顺势向下,吮她肩头。 付迦宜呼吸有些凌乱,稍微扭过头,断断续续地说:“……你要不要先好好休息一下。” 程知阙没理,掰过她脑袋,就着这站姿吻住她,空闲那只手去扯系在她腰腹的丝带。 没过多久,两人唇边沾满了水渍和口红膏体的晕染,他指腹贴近,帮她擦净,随后打横将人抱起,来到浴室。 那条粉纱裙尚且挂在她身上,露出特定位置,皮肤白得晃眼。 花洒开关被拧开,付迦宜被热水浇湿,薄薄一层面料,严丝合缝地贴合曲线,半透不透。 程知阙带她出了淋浴间,一路辗转,走到镜子前,他右手绕到她身前,抬起她下巴,要她看着镜子里浑身泛红的自己。 付迦宜闭上迷离一双眼睛,不去看这种过分靡乱的场面,听见他低低一声笑,呼出的热气洒在她耳后那块皮肤上,她腿脚不受控地发软,感觉自己快要融化。 半晌,付迦宜被放到台面,童子功舞蹈傍身,她身体柔软度太好,他故意将她折叠成各种羞耻模样,哑声在她耳边说:“这样才是被随便操控的玩偶。” 付迦宜屏住一口气,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程知阙安抚一样搂住她,又说:“你在我这,从来不是玩偶,是珍宝。” 他今天似乎格外温柔,一举一动以她的感受为主,完全照顾到她身心。 性本身能制造出一种特有的晕眩感,她沉浸其中,在一次又一次的高.潮里得到超负荷的满足。 在热意弥漫的浴室度过漫长一段时间,再出来时,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 程知阙扯过吹风机的线,耐心帮她吹干一头长发,抱她到床上,扯过被子给两人盖上。 背部陷进柔软床面,付迦宜勉强找回一点感知能力,窝在他怀里,清了清发涩的嗓子,问他:“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边的?” 程知阙说:“问的老方。” 付迦宜说:“……我明明跟方叔说过,一定要跟你保密。” 程知阙笑了声,“如果这些话都套不出来,我前二十几年白活了。” 付迦宜隔几秒憋出一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舟车劳顿,外加这两天少眠,程知阙这会已经有了倦意。 见他许久没出声,付迦宜适时沉默下来,闭眼假寐。 过了片刻,程知阙喉结滚了滚,突然喊她,嗓音沉哑:“迦迦。” 付迦宜睁眼看他,“怎么了?” “关于今后回不回国,我有话想跟你说。” 付迦宜一愣,转念问道:“别的我不想听,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回去吗?” “……是。我不想骗你。” “我知道了。” 程知阙眼里浮过转瞬即逝的深意,“不准备说点别的?” 付迦宜摇摇头。 原本的确有很多话想说,但于她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谈不上有多失望,只是突然明白,或许过程大于结果才是真谛。 她恍然发现,抛开那些暂未发生的触及到底线的矛盾和冲突,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几乎有十足的包容度。 这种包容更像指缝溜沙,已经有漏掉的预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彻底流逝。 一时无言,两人心照不宣地泛起沉默。 程知阙抬眼看她,目光探究,像在观察她的微表情。 付迦宜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双臂环住他脖颈,微微一笑,用肢体接触去转移他的注意力。 距离拉近,她能清晰瞧见他眼底映出的独属于她的影子。 再如何抵死缠绵,也依旧敌不过不带任何爱欲的交颈亲昵。 她过分迷恋这种温情脉脉的对视瞬间,却也转瞬清醒。 见她视线略微发直,程知阙问:“怎么了?” 付迦宜随便扯一个话题:“没什么,只是在想,我是不是也太好哄了。” 程知阙由着她转移话题,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纤瘦腰肢,笑出一声,“那你说说,还需要我怎么哄你,我一定照做。” 第35章 付迦宜笑了笑, “你问我吗?这跟考试的时候带小抄好像没区别,而且像你这种优等生,应该也不需要我来教。” 程知阙勾唇, “偶尔调换一下角色有什么不好?” “你教会我很多, 各方面的,也正向改变了我, 可如果反过来的话,我不知道你能从我这里学到什么。” 程知阙搂紧她,低声说:“学到了很多。” 付迦宜好奇:“比如有什么?” “比如, 知道自己也可以被坚定地选择。” 听出他语气里的认真, 付迦宜看着他,一颗心脏发软。 清醒归清醒,她到底不是铜墙铁壁。 程知阙用手遮住她的眼睛, “先别看我。” 光影隐匿, 其余感官被放大,付迦宜捕捉到他平静语调中的变化,掺杂了歉意:“迦迦, 往后别再为我伤心了,我这种人不值得。” 水乳交融过后,身体得到过盛舒展,两人都静下来,更适合袒露心扉, 说出这些话。 他在说辞方面向来圆融, 不久前在车里,或许可以拿甜言蜜语哄她, 可远没有这一刻来得真切。 感受到掌心下她薄薄的眼皮在颤动,程知阙顿了顿, 尝试之前从未有过的自我剖白:“我很少跟你提及我父亲的事,他的脸在我这,印象越来越模糊,但他本身对我影响很大。我母亲是他第二任妻子……” 程闻书十九岁生下他,二十一岁才嫁过去,婚后谈不上有多幸福,一年见不到丈夫几次,到头来只为自己赢得了虚名和体面。 他们商讨离婚那年,他刚满十岁,有次从外面回来,恰巧听到父母谈话。 程闻书的意思是,属于她的那份财产她会拿走,至于其他的她不想要,包括儿子。 “我对我父亲来说是个污点,他自然不会把我养在身边。这事前后谈了大半年才谈出结果。我随我母亲出国后,这么多年,没再跟国内的人联系。” 付迦宜涩然地说:“……我以为你和阿姨的关系很好。” “好归好,但一码是一码。她不想要我,是因为我和我父亲长得像,性格也像。” 付迦宜从前一直觉得,程知阙骨子里总有一种看透世俗的寡淡,看似多情,实际过分漠然。 今天才发现,内里漠然的确是真,只不过更像是他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隐形盾牌。 他说他这种人不值得。 或许这才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一种不堪一击的萎靡写照。 付迦宜承认自己共情能力太强,尤其当共情对象是程知阙时,这种能力被放大数倍。 她握住他的手,没急着乱动,故作轻松地笑问:“现在能看你了吗?” 得到允许后,付迦宜将他手往下移,脸颊轻蹭他的手心。 视野恢复光明,她重新去看他,发现他眼里有由波澜过渡到平静的余温。 程知阙亲了亲她温热的嘴唇,没再说什么,“睡吧。” “我好像还不是很困。” 他闷声笑,“刚才做的时候,是谁喊又困又累。一边说不要了,一边夹那么……” 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讲出口,被她捂住嘴。 付迦宜不想承认,“……你听错了,我从来没说过这些话。” 他扣住她后脑,将她按进怀里,“嗯,是我听错了。” 付迦宜下巴抵着他胸膛,仰面看着他。 没了方才那股颓丧感,他又变回原来那副无懈可击的样子。 知道他现在需要休息,付迦宜不再开口,任由自己被抱着,闭眼酝酿睡意。 过了会,突然想起什么,她试探出声:“程知阙,你睡着了吗?” 头顶传来低沉一句:“还没。” 付迦宜说:“你刚刚说,往后别再为你伤心了……思来想去,我还是想说,其实是因为在乎才会伤心,你对我而言,根本不是什么不值得的人。” 时间分秒过去,程知阙始终没作声。 付迦宜原本还想等他回应,不知不觉把自己等睡着了。 程知阙缓缓睁眼,盯她不施粉黛的脸。 要怎么回应,他连“以后不会再让你伤心了”这种保票都无法打。 可这一瞬间,想和她好好走下去的念头也是真- 酒店窗帘遮光,分辨不出具体时间,付迦宜半梦半醒,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 昏暗环境中,程知阙摸黑点开台灯,拦住她腰身,将人从床沿捞回来。 付迦宜尚且还有一丝意识,察觉到腹部贴近一只手,顺腰线往下,带着凉意,在皮肤表面游离。她没睡饱,实在懒得动,又觉得有点难捱,下意识嘤咛一声,想示意他别碰。那块薄薄的贴身面料被挑开,他用指节轻刮,等她稍微放松些,开始用两指探路。 付迦宜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睁开眼睛。 她不知道程知阙睡了多久,瞧着他抖擞的精神状态,两相对比,反倒是她更像两三天没怎么阖眼那个。 他不打一声招呼,冒然闯进来。一切发生得突兀,付迦宜不受控地在他背上留一道挠痕,另一只手攥住被单。 她没法再睡,拖着软绵尾音,短促地“嗯”了声,呼吸不断拉长。 程知阙俯身看她润红眼角,哄道:“你睡你的,我忙我的。” 付迦宜很想说,这样要她怎么睡,被撞得又溢出一声,直接将话咽了回去。 他单手握住她一双腕子,将她两只手臂交叉到一起,按在头顶。 这动作过于桎梏,付迦宜瞬间醒了,断断续续地说:“你精力……能不能别这么好。” 程知阙笑了声,问她:“这两天有没有想我?” 付迦宜反问:“你呢,有想过我吗?” “有。你不在这段时间,和度日如年没区别。” “……花言巧语。” “迦迦,这是真话。” 他将她拉起,从后面箍住她。 付迦宜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用身心感受他的每一次围剿。 中途,她问他:“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程知阙说:“你不跟我一起?” “叶禧马上生日了,我打算多陪她两天,给她选完生日礼物再走……然后应该要去见一下我大哥。” 程知阙呼吸微沉,放缓动作,不着痕迹地说:“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谈不上有多好,可毕竟是一家人,该见还是要见的。” 她回巴黎这次,如果没有付迎昌帮忙保密,恐怕早被付晟华捉拿归案了。 她和付迎昌虽然是亲兄妹,但有些账需要明算,人情该还还是要还。 程知阙没接这话,说:“我明天走。” 付迦宜一愣,“这么急的吗?我本来还想着,如果你不急的话,可以等我两天。” 程知阙低笑,“把我扔在酒店独守空房吗?” “……我腾出空就来陪你。” 程知阙说:“庄宁那最近在核账,忙不过来,我过去帮忙。” 付迦宜没再坚持,“那我到时去酒馆跟你汇合好了。” 理智只能保持到眼下这个节点,节奏越来越快,室内温度有升高的趋势,付迦宜实在承不住,没心思再同他聊天,不自觉地将注意力集中到身后。 再得空已经快晚上,付迦宜浑身瘫软,口渴得不行,他帮她擦拭干净,下去给她倒水喝。 她目光随他的脚步移动,落在他宽阔背部,上面几处抓痕,长短不一,看起来暧.昧极了。 她别开眼,耳廓略微发烫。 洗过澡,付迦宜仍有些困,但想着他明天要走,也就没继续睡。 程知阙嘴里衔烟,问她:“想不想出去?” “去哪?” “看电影或者逛街,随你开心。” 付迦宜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两个人相处到现在,很少像正常情侣那样走约会流程,他想补给她一场完整的约会。 付迦宜想了想,暂时没想出什么特定计划,打算先出去吃个饭再说。 她衣服已经没法再穿,始作俑者当着她的面打了通电话,半小时不到,一条新裙子被送过来,正好是她的尺码,连样式都是她平时喜欢穿的那款。 付迦宜走到他面前,感叹他的贴心和熟练:“程先生对如何解决这种事,好像很有经验。” 程知阙拿烟那只手离远了些,不至于呛到她,笑说:“怀疑什么?” 付迦宜抿唇不语。 程知阙没继续逗她,缓声说:“跟你在一起以后,知道早晚有一天会用得到,所以提前记了几个门店电话,仅此而已。” 付迦宜没再说什么,去里面换衣服。 程知阙扫一眼她纤瘦背影,等她出来。 手机在这时震动两声,徐淼发来的短信,几张王楚单独去见付迎昌的照片,附带一句:我跟两家门户网站已经约好了,稿子今天就能校对好,随时能发出去,看你意愿。 程知阙深吸一口烟,又胡乱按灭,把烟头丢进垃圾桶。 过几分钟,在付迦宜出来时,回复:先缓缓吧,不急这一时。 从酒店出来,两人先去餐厅吃了个饭,对面正好有家影院,吃完可以直接去看电影。 付迦宜视线扫一遍LED屏幕,选了个他多少能感兴趣的动作片。 正赶上工作日,影厅人不多,他们坐在倒数第二排,付迦宜怀里捧一桶爆米花,认真看了十几分钟电影,肩膀忽然一沉。 他声音有疲态:“我眯一会,过十分钟喊我。” 付迦宜顿了顿,应声称好,电影后面演了什么,她没太注意看。 程知阙对这种打发时间的普通约会好像不太感兴趣,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为了随她开心。 而她也本该开心的。 一场电影结束,程知阙问她还想做点什么,付迦宜摇了摇头,说想回去了。 他今天在她面前,似乎没刻意隐藏情绪,她多少能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第二天清早,程知阙穿戴整齐,外套搭在臂弯处,准备离开。 临行前,他走到床前,指腹贴着她锁骨衔接胸口的整片红痕,轻轻摩挲,像在安抚,“再多睡会,晚点再去找你朋友也不迟。” 付迦宜捡起被扔在地毯上的衣服,穿在身上,准备送他到电梯口。 她对他说:“路上注意安全,到了记得告诉我。” 程知阙低头,吻了吻她嘴角,“知道了。早点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听到他用“家里”这个词,付迦宜恍惚一下,“好。” 他们并肩而行,影子被拉长,相互交叠,看似融为一体。 不等走到电梯口,程知阙说:“就送到这吧。” 付迦宜站在原地,盯着他背影看了几秒,没太多犹豫,转身走了。 等电梯的空隙,程知阙回头望。 走廊空旷无人,她比他先一步走远。 第36章 从酒店出来, 付迦宜回到叶禧的住处。 在玄关换完鞋,她吸了吸鼻子,随口问起:“有谁来过吗?” 叶禧愣了下, “啊?” 付迦宜说:“客厅好像有股烟味。” 叶禧绞尽脑汁寻个借口:“我刚刚想做熏肉来着, 结果不小心做毁了,就直接打包扔了——味道还没散吗?” “还有一点。” 叶禧打开厨房那扇窗户, 背对着付迦宜,无声叹一口气。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她从没骗过付迦宜, 可最近一段时间, 因为付迎昌一次次做出欺瞒行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场闹剧。 前不久和付迎昌从马赛回到巴黎,以为之后不会有机会再见, 叶禧抱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心理, 鼓起勇气,说明自己对他的好感。 当时在车里,司机被遣走, 逼仄空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原以为已经做好被冷眼相待的准备,但一颗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里,她低垂着头,始终不敢去看他。 那次过后, 付迎昌既没同意, 也没明确拒绝,只提醒她先好好完成学业, 甚至给她提供了一处长期住所,叫她安心住下, 有其他需要可以直接联系他秘书。 这完全出乎叶禧预料,她设想过最糟的结果,但从没想过他会是这种回应。 叶禧从出生开始一直待在福利院,六岁才被阿伊莎领养,这些年过得并不容易。 别人对她好,她能拆成双份回报给对方,唯独在面对付迎昌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什么都不缺,或许也不需要她的回报。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心血来潮,把她养在身边。 今早,付迎昌亲自打电话过来,问她,付迦宜回没回去。 叶禧不敢轻易对他扯谎,下意识说了实话,等反应过来想要找补时,他已经挂断电话。 四十分钟后,付迎昌出现在她这。 他坐在沙发上点一支烟,照例问两句近况,淡淡扫她一眼,“剪头发了?” 叶禧微怔,伸手捋了捋跟锁骨平齐的茶色头发,局促地点头,“嗯……是修了一点点。” 她恍然联想到什么,又说,“对了,您怎么知道小宜昨天在外面过夜了?” 毫无意外,她没得到任何想要的回答。 冷场了好一会,又聊了些浅显话题,付迎昌起身离开。 临走前,付迎昌说:“连我都能知道她的动向,更别提文化公馆那边。找个机会跟她知会一声。” 叶禧愣了下,不知道他指的是付迦宜谈恋爱这事,还是她私自回巴黎,跟什么人在外面过夜的另一件事。 送走付迎昌没多久,付迦宜回来了。 开完窗户,叶禧拉着付迦宜到沙发上盘腿就坐,凑到她面前,“小宜。” “嗯?” “你脖子上有吻痕。” 付迦宜被她盯得有点不自在,将头发拢到胸前,遮住那几处印记。 程知阙似乎很喜欢在她身上留痕迹,从昨天到今早,她千叮咛万嘱咐,只起到了细微作用,最后气不过,又要去咬他。 叶禧露出八卦表情,拿胳膊碰她肩膀,“老实交代,你们在床上是不是很和谐?” “……什么跟什么。” “别装傻,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嘛。” 付迦宜想了想,如实说:“好像有点过于和谐了。” 叶禧了然,正要接着问,被付迦宜岔开话茬:“对了,你上次跟我说的那家挺有名的互联网公司,他们研发的新产品上市了吗?” 叶禧说:“上是上了,不过各个门店好像断货了,需要在官网提前订购。” 付迦宜扶沙发靠背站起来,要去拿笔记本电脑。 叶禧叫住她,欲言又止。 付迦宜问她怎么了。 叶禧犹豫再三,权衡好措辞,试探地说:“小宜,你有没有想过,你和程老师的事不是秘密……就比如说,即便你们有意保密,可如果家里想知道,随随便便就能知道。” 付迦宜说:“我的确想过这个问题,但你也清楚,我爸不是那种眼里能容沙子的人,如果真知道了,不会到现在还没出手干预。” 叶禧不好再劝,叹息一声:“也是这个道理……不过我还是觉得,平常多注意一下没什么坏处。” “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想到付迎昌不久前就坐在自己现在坐的这位置,叶禧心里那份心虚持续上涨,没在客厅久留,找个理由回房休息去了。 付迦宜拿了笔记本出来,用浏览器搜索那家互联网公司的官方网站,按步骤填产品订购信息,算了下送货时间,刚好能赶上叶禧生日。 下完单,正要退出页面,看见底部有个供客户反馈的设计者邮箱,前缀名恰巧是czq。 或许这三个字母对她有特殊吸引力,付迦宜凭直觉点开旁边的链接,跳转到另一个页面。 公司简介下面是创始人介绍,只有后两个人的照片和名字显示正常,第一个人像被刻意抹除了一样,专栏整片空白。 其中一个人她刚好认识,是前不久还在一起吃饭的徐淼。 付迦宜眼皮一跳,鬼使神差地想起叶禧之前提过的,说这家公司的三位创始人都从七大毕业。 她隐约预感到什么,指腹来回滑动触控屏,挨条去翻往年新品发布会的新闻素材,果然在里面找到了程知阙的身影。 照片里的男人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跟平常穿着不太一样,翘腿坐在第一排,手里转一支钢笔,惯常的谩不经意。 按年份算,如果没记错的话,他那时候应该还在学校读博。 付迦宜突然有点喘不过气,“啪”一下合上笔记本,捋清思绪,到卧室去找叶禧,问上次联谊时那男生的联系方式。 叶禧吓了一跳,开起玩笑:“你这是突然想通了吗?真准备找个备胎?” 付迦宜说:“我有件事想找他确认。” 瞧着她脸色不对,叶禧没再多言,从通讯录里翻出手机号码,记在便利贴上,递给她。 付迦宜到阳台吹了会风,压住心底那股惴惴不安,把电话拨过去。 接通后,对方似乎没想到打电话的人是她,连同语气也变得热络不少。 付迦宜无意寒暄,礼貌性地直奔主题:“有个问题我想冒昧请教一下,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空?” 男生说:“当然有空,什么问题,你说。” 听筒里由喧嚣到安静,对方像是走到了能方便讲话的地方。 付迦宜说:“我想问的是,你们学院的学生在攻读博士期间,导师会放他们出去自主创业吗?” 男生说:“原则上来讲应该是可以的……不过像我们这种专业,需要经常在实验室泡着,埋头搞研究,除了吃饭上课睡觉,根本腾不出精力去忙别的事。” 付迦宜低喃:“……是吗?” 男生继续往下说:“尤其是已经读到博的人,课业别提有多繁重,每天恨不得直接睡在实验室里,更不可能花时间去创业。” 一阵沉默。 付迦宜忽说:“我今天可以到你们学院去参观吗?” 下午,付迦宜在第七大学门口跟男生汇合。 男生将她引进来,边走边笑说:“上午在电话里,你说的应该是成师兄吧?” 付迦宜说:“你怎么知道的?” 男生耸耸肩:“在我们学校,除了我,你不是只认识他吗?” 付迦宜没说话。 男生没问她为什么突然想了解这些,只说:“我和成师兄不熟,对他的私事不了解,不过单从平时作息来看,他每天固定几点一线,很少出学校。我记得之前跟你说过,成师兄到别的学校做交换研究去了,他马上快回来了,应该就在这几天。” 付迦宜心中一凛,脑子里那个荒唐想法再次得到验证,像有什么真相即将呼之欲出。 她脚步不自觉地加快,随男生一路绕到生物化学学院的教学楼。 男生说:“学校有规定,实验室没法带你参观,不过这里可以随便看。” 付迦宜说:“谢谢,麻烦你了。” 正值上课时间,教室外面几乎没人,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周遭安静得诡异,只剩下脚步声和急促的心跳声,像在逼她认清现实。 男生带她到顶楼陈列室,棚顶冷调灯光散开,透明厚玻璃做展台,上面摆满了各种陈年奖项,有一栏专门放获奖者的照片。 付迦宜大致扫一眼,没找到程知阙的脸。 男生就近指了指,说:“维奇教授有挺多私人项目,成师兄是负责人之一,曾带队拿过不少奖——喏,这是他们去以色列参加颁奖仪式的时候拍的合照。” 付迦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嗓音发涩:“……你确定这是你口中的程师兄吗?” 男生说:“是的,他就是成乐言,你看照片底下是标了名字的。” 付迦宜目光落在那串用拼音组成的英文名上,“你们学院除了这位,还有其他姓程的人吗?” “没有了,就这一个中国人,我记得很清楚。” 从陈列室离开时,付迦宜行尸走肉一样,踉跄迈下楼梯,右脚差点踩空。 她本能去抓扶手,双脚像被灌了铅,再迈不出一步。 她站在原地没再动。 男生原本走在最前面,回头看她,关切问:“你没事吧?” 付迦宜扯了扯泛白的嘴唇,机械地笑笑,“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憋在心里,像早前喝过的那杯苦丁茶。 原想尝试着面不改色把它饮尽,结果反被烫了舌头,浓疮溃烂,久久无法愈合- 隔天上午,付迦宜顶着一对黑眼圈去郊区那栋别墅见付迎昌,赶过去前,强撑着精神到附近商场买些兔粮和玩具,顺便给他选了条领带当谢礼。 付迎昌看到那条领带,没说什么,叫保姆熨烫好,送到衣帽间。 付迎昌执起紫砂壶,给她倒一杯温茶,淡淡道:“准备什么时候去那边?” 付迦宜一顿,捧起茶杯,低声说了句“谢谢”,又说:“明早就走。” “怎么不多待两日?” “马上开学了,到那边仔细整理一遍行李,省得到时走得急,再落下什么。” 付迎昌说:“学校离家不算近,等开学以后,找个时间在附近选套合眼缘的房子。我到时买给你。” 付迦宜怔然,短暂权衡,到底没拒绝他的好意,“不知道爸会不会同意我上学期间出去住。” 付迎昌不咸不淡扫来一眼,“你只管选你的,这些事没必要操心。” 短暂无言。 付迦宜回看他,“大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你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大的转变?”话说到这份上,付迦宜没再藏着掖着,坦言,“我觉得你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付迎昌平声说:“以前已经成为过去式,我没有回顾的打算。过往对你的疏忽,今后我会慢慢弥补。”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付迦宜断不会相信这些话是从付迎昌嘴里讲出。 听惯了他的冷言冷语,突然换成如今这种相处模式,她俨然不太适应。 从昨天到现在,付迦宜脑子乱得厉害,没心思回应什么,安静坐在那,慢慢啜完一整杯茶。 没一会,付迎昌秘书进来,将一摞文件夹放到茶几上。 付迦宜低头看了眼文件夹右上角的LOGO标识,问道:“会馆最近是出了什么事吗?” “有人以职工名义在资料库无痕调阅了当年那桩旧事的档案,这几日在逐一排查是谁做的。” 付迦宜满头雾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你还是少知道为好。” 从付迎昌那出来,付迦宜坐在车里,偏头看向窗外,视线频频发直。 在人前,她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跟程知阙有关的事,可注意力一旦集中,精神松懈下来,很容易卸下刻意伪装后的平静,整个人被寒潮笼罩,一颗心脏像裹了层冰。 老方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问她需不需要纸巾。 付迦宜反应偏迟钝,用手背碰了下脸颊,触到一抹湿润。 她这才发现自己在哭,太压抑,连腔调都发不出。 老方一直候在车里,没随她进门,以为她又在付迎昌那受了什么委屈,语重心长道:“虽说兄妹之间没有隔夜仇,可很多矛盾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倘若你觉得不愉快,先不见你大哥了就是,千万别委屈自己。” 付迦宜看向驾驶座,轻声说:“方叔。” 老方连忙应出一声。 “不想明早走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老方问道:“用不用提前知会程老师一声?” 付迦宜抹了把眼泪,淡淡地说:“不用。”- 原本跟程知阙约好,等回去时去酒馆和他汇合,付迦宜有意爽约,没和他说自己临时改了返程时间,直接回到住处。 夜深人静,程知阙仍没回来,今晚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付迦宜拖着疲乏的身体到浴室泡澡,浴缸装满水,雾气弥漫,她将自己完全融进水里,直到产生轻微的窒息感才肯冒出头。 在浴室待了快两小时,水温渐凉,付迦宜没吹干头发,吞服几粒褪黑素,躺在床上睡觉。 她睡得并不踏实,一遍遍做噩梦,梦见小时候和父亲相处,付晟华眼里有惋惜,对她说,你性子但凡有两三分像安黛,我也不会这样失望;梦见和付迎昌打招呼,亲昵地喊他大哥,被直接忽视。 到最后,梦见程知阙,他将她拉出深渊,转念又将她推进悬崖。 醒来时,付迦宜浑身是汗,落寞感几乎快要将人淹没。 她对程知阙由喜欢到爱,有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那种情绪有多深刻,反弹就有多厉害,镂心刻骨,深切着白。 付迦宜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没出门。 老方看在眼里,实在着急,不得已给程知阙打了通电话。 程知阙这才得知她已经回来了。 一个小时后,他站在走廊,抬手敲了几下她卧室的房门,迟迟没见她出声回应,握住把手,拧开,径自走进去。 外面天色透亮,室内光线被窗帘遮住,分不清白天黑夜。 付迦宜呆坐在床头,听到动静,缓慢地偏过头,望向门口。 程知阙没开灯,摸黑走到她身旁,抚她发凉的肩头。 他身上有股风尘仆仆的清霜气息,混着浅淡烟味。 付迦宜看着他模糊的面部轮廓,肘部拄着床沿,使自己坐起来,主动缠住他的脖颈。 程知阙单手搂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低声问:“怎么回来也没说一声?” 付迦宜没回答,干燥的嘴唇触碰到他喉结,渐渐向上移,边吻他边说:“程知阙,给我……” 她太需要汲取温暖。 哪怕对方是亲手将她送进冰窖的人。 第37章 程知阙熟知她身上所有的敏感点, 耐心为她铺垫前奏,张弛有度,明显想让她高兴起来。 她用这种事麻痹自己, 他甘愿贴心服务, 完全顾及到她的舒适度。 知道她身体舒展得差不多了,程知阙收回手, 拿纸巾擦净指腹的水渍,亲了亲她的额头,哄道:“我去楼上拿套。” 他衣衫完整, 刚刚为了方便手中动作, 只摘掉了风衣外套和腕表。 黑暗中,付迦宜小腿缠住他,不让他走, 他身上穿的绸缎衬衫面料凉滑, 紧贴她的皮肤,带来一阵又一阵颤栗。 程知阙低头,“听话。” 付迦宜不依, 有隐隐坚持的意思,颤着手指去解他衬衫纽扣。 程知阙算了下她的安全期,握住她的手,没再让她代劳,俯身, 边解扣子边吻她。 他进来时, 她整个人缩成一团,不断放缓呼吸, 尽量让自己不要排斥他。 两个人相处,不再隔一层涂了润滑的橡胶, 趋近于最无间的一种亲昵。 此时此刻,身体有种近乎癫狂的愉悦,付迦宜无端觉得悲哀,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完全沉浸在虚无的极乐世界,享受其中。 结束时,程知阙就近点开一盏壁灯,看了眼她腹部残留的白色黏滑,抱她去冲澡。 浴室内,白雾向上扩散,渐渐隔绝了视线,浴缸里的热水没过肩膀,两个人几度安静,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程知阙从后面抱她,半晌才开口:“和家里人吵架了?” 付迦宜睫毛颤了颤,“……方叔告诉你的?” “嗯。” 付迦宜没否认,私心里由着他们误会,“具体的我暂时不想说,可以先别问吗?” 程知阙低头看她白皙后颈,“好。” 又是一阵沉默。 付迦宜问:“你这两天是在庄宁那住的吗?” “嗯。”程知阙说,“涂安娜跟徐淼和好了,他们也在。她一直说想见你,你想去的话,改日我们一起过去。” 付迦宜背对着他,自嘲一笑,“好啊。” 成乐言的事是个征兆,用蛮力强行撕开一道口子,过往围绕在程知阙身边的桩桩件件突然变得有迹可循。 她发现自己像处在一个被精心包装好的半真半假的世界里,周围所有人都在帮他打掩护。 她看到的不一定是完整的程知阙,知道的或许也只是他想让她知道的一部分。 从浴室出来,程知阙抱她到床上,拿起遥控器,将空调温度调高。 他扯过一把椅子,坐在离她半米远的位置,抚摸她额前碎发,“什么都别想,先好好休息。” 付迦宜侧躺着看过去。他已经穿戴整齐,衬衫没有一丝褶皱,除了身上多出的那股沐浴露的薄荷清香,整个人和进门前相比大差不差。 她突然好奇,他那颗心脏是否和他这个人一样,能及时清理干净,不带分毫留恋,直接抽身。 付迦宜扯唇笑一笑,佯装平静地说:“你不陪我一起吗?” 程知阙缓声说:“我在你这待太久,会惹人怀疑。” “你之前从不在意这些。” “因为你在意,我自然也会跟着在意。” 能听出这是好听的话,付迦宜不愿细究,蒙上被子,闭眼装睡,试图把自己和外面隔绝起来。 腰侧多出一只手,隔着质地柔软的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耐心哄睡。 一段时间过去,她终于睡着,迷迷糊糊做了几个过于真切的梦,再醒来时天色彻底暗下来,周围寂静得可怕,秒针转动声被无限放大。 付迦宜出了一身汗,心有余悸,想也没想,下床去找程知阙。 他不在自己房间,也不在书房和健身室,她完全不知道他在哪,过往对他的了解不足以让她分析出他的行为动机。 到底还是意难平。 无助情绪浮上来,付迦宜觉得心慌,蹲在楼梯口,双臂抱膝,将脸颊埋进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身形一僵,缓缓抬头,借着走廊的顶灯对上程知阙的眼睛。 他手里端一个食物托盘,碗碟中摆几道她平时爱吃的小菜,正冒着热气。 付迦宜扶着膝盖站起来,一步步挪过去,踮脚抱住他。 程知阙一顿,空闲那只手回抱她,“怎么光脚出来了?” 付迦宜自顾自轻喃:“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你不打一声招呼直接离开了,我怎样都找不到你。” 程知阙喉结上下滚动,片刻才应声:“迦迦,那不过是个梦。” 付迦宜不听,抱他抱得更紧,依赖和不安显而易见。 在走廊逗留一会,等回到房间,程知阙问:“饿不饿?” 付迦宜摇头,“你刚刚下楼做吃的去了?” 程知阙轻笑一声,“不然你以为我去哪了?” 付迦宜又摇头,“我不知道。” “下次我去哪,一定提前跟你说明,事无巨细,好不好?” 付迦宜没说好或不好,也不急动筷,跟他静静坐着,“程知阙。” “嗯。” “其实我还做了别的梦,有很多场景我到现在还记得。” 付迦宜顿了顿,继续往下说,“比如……很多年以后,我们在海岛上定居,开了间旅馆,再养两只猫和一只狗,偶尔有各自的朋友过来做客,我们一起招待,等把他们送走,你拉着我的手在海边散步,直到傍晚才回去。” 从昨晚到现在,她做的全部都是噩梦,这些并不在梦里,不过是刚开始和程知阙在一起时,她曾憧憬过的将来。 她知道这些场景不会再有机会实现。 那时候多天真,以为爱一个人就是生命的全部,为自己画地为牢,坐井观天,等血淋淋的教训一次次砸在身上,才不得不认清现实。 程知阙注视她许久,眼里有读不懂的深沉,付迦宜不确定他能不能听出她的试探。 付迦宜以为,他起码会说些场面话来敷衍她,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回应。 程知阙起身,“你先吃着,我出去抽支烟。” 从她房间离开,程知阙来到楼上阳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按动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两口。 起一阵风,烟灰从光点剥落,掉到手背上,有轻微的刺痛感。 他没理会,接连抽完两支。 等缓解了飘忽不定的情绪,瞥一眼昏茫夜色,回去找她。 他没离开多长时间,满打满算不过半小时左右,她房间已经关了灯,整片漆黑。 程知阙走到床边,借月光看那道裹着被子的突起身影,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程知阙盯着她看了片刻,从裤袋里摸出那枚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五珠铜钱吊坠,放到她枕边。 临走前,摸了摸她的脸颊,像在安抚。 房门“咔哒”一声,被轻轻阖上。 黑暗中,付迦宜缓缓睁开眼,摸黑拿起吊坠,指腹触到冰凉粗粝的质地。 这一瞬间,她眼眶没由来地发红- 第二天清早,程知阙要去庄宁那一趟,出发前给她留了张字条,告诉她自己的去向,以及会尽快回来。 程知阙赶到的时候,涂安娜刚走,去医院值班。 徐淼神清气爽地出了房间,到院子里拉抻身体,看上去心情不错。 见程知阙进门,徐淼笑说:“等我走那天,真得给庄宁交一笔房租,整天在他这蹭吃蹭住,我心里还挺过意不去的。” 程知阙没心思同他闲扯,径自拐进隔壁那间空房。 木桌上摞满了A4纸,靠墙立两个白板,上面贴了照片,用碳素笔完整罗列出时间线和证据链。 徐淼跟着走进来,倚桌沿看他,感慨出声:“你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找证据,好不容易才将事情前后串联起来,如果换作我,肯定没你有毅力。” 程知阙扫一眼桌上杂七杂八的复印件,淡淡道:“结果查来查去,发现那条大鱼另有其人,也是够稀奇。” “确实稀奇。我左右都没想到,那个叫王楚的居然不是付迎昌的人。”徐淼说,“付迎昌对当年的事并不完全知情,我瞧着他最近的动作,倒像是也在背地里查他老子,找跟这件事有关的内幕。” 他们之前一直认为,付迎昌在扶舟会馆搞这么大的裁员动作,是想挤走当年那些知情的老人,顺便撇清自己。 事实证明,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在用这招引蛇出洞,排查内鬼。 付晟华当年亲自给会馆下达了一份内部通知,原是好心改政策,结果被底下人会错意,这才有了后来华人补贴被恶意回收这事。 事态发展到一半,已经无法挽回,索性将错就错,王楚便是当时献计的执行人。 这些年,王楚一直跟在付迎昌身边,既是辅佐也是监督,一旦有什么动向,立马汇报给付晟华。 会馆这边裁员才刚开始,王楚便被调了回去,付晟华看似在保他,实际也算在保自己——单从证据链来看,付晟华涉及不到罪处,但从另一层面来讲,人活一世图名,他不能亲手毁掉自己在儿女面前的清明,采取些针对性的措施再正常不过。 徐淼掀开笔记本前盖,打开邮箱,将屏幕转到程知阙面前,“话说,王楚单独约见付迎昌的这篇报道还发不发了?等你两三天了,也没见你回个信。” 程知阙说:“先不发了。” 徐淼讶然地说:“你确定?不是你说要靠舆论引导局势,让他们父子互相猜忌吗?照现在这种情势,付迎昌为了保全自己,不见得不会大义灭亲,我们只要把缺失的证据补全,通过什么方式匿名转交给他,然后坐享其成不就好了?” 收网在即,王楚落网是必然,至于付晟华,既然涉及不到法律,不如直接用其他途径毁其名。 所有计划都在按步骤进行,徐淼想不通程知阙为什么突然改了决定。 程知阙没搭腔,抬了抬眼,看向页面同时登陆的那几个邮箱账号,话锋一转:“你们公司官方邮箱的前缀还没改?” “噢,你说那个啊。”徐淼说,“是我不让改的,给你留点存在感——你也知道克鲁斯有多小心眼,你这一走,不仅把你当初在公司的对外邮箱回收了,还叫底下人连夜把官网上面你的个人介绍删了,只留了个空位。” “无所谓。走都走了,随便他折腾。”程知阙自是不在意。 徐淼突然提起:“对了,还有件事得知会你一声。” “什么事?” “成乐言下周回七大了,我劝你尽快抽身,多留一天就多一分风险。” “再说吧。” 徐淼一怔,“兄弟,你千万别告诉我,你现在不舍得离开了。” 程知阙没否认,“我只是想多陪她一段时间。” “我发现,你有点不像我认识的那个程知阙了。” 徐淼叹了口气,到隔壁去吃东西,给他腾出独处空间。 程知阙无端心烦,安静抽完一支烟,将所有证据整理归类,放进收纳箱,打包带走。 离开前,他往远眺一眼,拿起板擦,将白板上的黑色字迹缓缓擦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付迦宜起床时看到那张字条,盯着瞧几秒,对折纸面,犹豫一霎,还是将东西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洗漱完下楼,在外面碰见老方,她主动打了声招呼,说自己已经没事了,叫他宽心。 老方道:“没事就好……如果你真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没脸再去见付老。” “方叔,你放心吧,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 “你能想开就再好不过了。” 闲聊两句,付迦宜直奔主题:“对了方叔,你记不记得之前跟我说过一件关于程老师的私事。” “什么私事啊?” “他给我做家教,要的报酬不是钱,而是跟会馆有关的什么?” “你指这个啊。”老方恍然,“程老师当时来面试,跟你爸爸要了一个会馆的高阶职位挂名。” 付迦宜蹙了下眉,“这个职位很重要吗?” “虚名而已,但能填补履历,以后求职会很容易。” “除了这个,这挂名还能在会馆做些什么?” “倒也做不了什么别的……查资料应该比较方便。”老方说,“我听林秘书说过,会馆的数据库里有很多华人企业的内部资料,对程老师这种还没毕业的高材生蛮有用。” 付迦宜手脚冰凉,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心脏不受控地往下沉。 没再继续聊,她转身回屋,被及时叫住。 老方笑道:“瞧我这记性,有件事忘了说——昨天分馆那边的负责人送来一袋东西,说是你大哥落在那的私人物品,请你帮忙转交。” 听老方提起分馆和付迎昌,付迦宜脚步猛地一顿,恍然联想到很多—— 刚认识那会,她以为程知阙是因为钱才接了家教这份差事,但显然不是这样,他并不缺钱;在巴黎米其林餐厅吃饭那次,提到付迎昌,程知阙态度冷淡,颇有微词;庄宁租的那套房子在分馆附近;前两天付迎昌说过的话不是没有暗示意味。 很多事一旦有了突破口,开始仔细琢磨,过往那些被忽略掉的逻辑突然变得顺理成章。 付迦宜随便找个理由,问老方要了分馆负责人的电话,快步走回房间,拨通那个号码。 她想知道程知阙这几个月的频繁外出是不是去了分馆,也需要进一步证实这些猜测是否正确。 负责人踌躇几秒,跟她说需要找人核对一下,等有结果了会及时回电。 挂断电话,付迦宜在这头等,没等到对方回电,却意外等到了庄宁打来的一通电话。 付迦宜心情糟透了,原本没想接,庄宁似乎有急事,接连打了两遍。 等她接通后,庄宁语气焦急,直截了当地说:“阙哥,阙哥出车祸了!” 后面庄宁又说了些什么,付迦宜已经听不清,手机“嘭”一声掉到地上。 突发性耳鸣代替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她脑子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赶往医院的路上。 到了急诊部,在门口碰到庄宁,付迦宜没时间理会,径直越过去,到里面寻程知阙。 看到程知阙完好无损地坐在那,她来不及松口气,不顾护士在场,缩在他怀里,脸颊埋进他颈间,眼泪完全止不住,打湿了他领口的衬衫面料。 程知阙低声哄她:“别哭,我不是好好的?” 付迦宜咬唇不语,一时哭得更凶,抽泣声不停,一阵胜过一阵。 程知阙顿了下,目光发深,轻拍她肩膀。 她背部僵直,因他的抚摸慢慢放松。 付迦宜好一会才平静下来,鼻音浓重:“庄宁说你进医院了,我还以为……” 程知阙安慰说:“不过就是把车开到路沿,撞了一下,他小题大做,非要让我来医院做检查。” 付迦宜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他,“……你别把话说得这么轻松,真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 程知阙说完,淡淡扫了刚进门的庄宁一眼,多少有警告的意思。 庄宁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阙哥,我发誓,我真的有在电话里跟她说你一点都不严重。”他也不晓得为什么付迦宜能哭成这样。 做完基础检查,护士推着推车离开了。 庄宁没在里面待着,到走廊透风,给他们留出单独相处的时间。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程知阙想走,被付迦宜按住,对他说:“就算身体没有不舒服,起码得等检查结果出来才能走。” 她态度鲜少这么强硬,知道她还在担心,程知阙自是依着她。 他拉她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指腹贴在她泛红的眼角,轻轻摩挲。 付迦宜温吞开口:“庄宁说,你是在去高速收费站的路上撞的车。” “临时起意,想去勃艮第一趟,当时正想给你发条短信,说一声去向,没太注意前面的路,这才不小心出了事故。” 程知阙似乎担心她会找不到他,从昨晚到现在,几乎事无巨细地在报备。 惊心动魄后,理智回归不少,付迦宜不想被他潜移默化的改变影响,抿了抿唇,站起身,“脸上有点难受,我去洗手间洗一下。” 半小时左右,检查结果出来了。 从医院离开时,付迦宜忽说:“今天不想回去了。” 程知阙问她:“想去哪?庄宁那里?” “想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原本开的那辆车被送去维修,程知阙从庄宁那接过车钥匙,开他的车去峡湾那套别墅。 付迦宜没想过短期内会再次过来,上次来这边,她还满怀期待地跟程知阙说,会和他一起度过每个一年四季。 当时程知阙选择了沉默以对,做不到的事,他连承诺都懒得许。 到了地方,付迦宜脱掉针织衫,简单清点一遍刚从集市买回来的新鲜食材,翻开食谱,打算亲自做一顿晚饭。 正研究得入神,腰腹贴来一双手。 程知阙站在她身后,将她头发撩到另一侧,低头,吻她耳后那块嫩白皮肤。 她身上只穿了件米粉色吊带,更方便他动作,不再隔一层面料,他手伸进去,沿腹部往上游走。 付迦宜吐出一口热气,将他的手从里面拿出,把裙摆扯下来,推他去楼上卧室,“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等饭做好了我上来喊你。” 程知阙笑了声,“要不我来做?” 付迦宜故作轻松地笑笑,“还怕我把厨房炸了不成?” 程知阙顺她的话说:“说实话,的确有点怕。” 她佯装不满,嗔着瞪他。 “不过这房子现在在你名下,随你折腾就是。” 付迦宜将卧室门关上,到厨房继续研究食谱。 她对厨艺天生不精,好在西餐做起来没那么多精细步骤,不论味道如何,在摆盘上稍微下点功夫,看上去卖相倒还过得去。 直到深夜,两人才正式吃上饭,期间没冷过场。 她今晚演技好得出奇,有意控场,气氛掌握得恰到好处,找的话题偏温馨日常向,好像他们之间没产生过任何不可回旋的矛盾。 人处在刻意营造的幸福假象中,其实并没有多快乐,只会觉得无比酸涩。 饭后,付迦宜套上围裙,主动要去洗碗,被他拦住。 程知阙说:“放那吧,明早有保洁上门。” 付迦宜试图开玩笑:“又怕我把厨房炸了?” “这次倒不是。”他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落下一吻,“这双手不适合做家务,以后由我来就好。” 付迦宜生生顿住。 这是程知阙第一次明确跟她提起正向的“以后”。 她站在原地缓了几秒,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摘掉围裙,笑着敷衍:“好,那以后你来吧,我在旁边看着。” 回到主卧,程知阙先去洗澡。 付迦宜在这时接到分馆负责人的电话。 对方诚恳道歉,说不该这么晚打来,但又怕她等着急,权衡完利弊,还是决定赶紧把事情跟她说清楚。 付迦宜打断他长篇大论的客套,跟他说不觉打扰,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负责人正色说:“是这样的,我去翻了下最近两三个月分馆的往来人员登记名单,没在上面发现您说的那位姓程的先生,不过……以他名字挂名的职工账号的确无痕登录过很多次分馆的数据库,技术部门这两天才查到,属实耗费了不少力气。另外,还有一件事……” 付迦宜捏紧手机,尽量维持冷静,“你说。” 负责人继续往下说:“会馆当年给一批铁道下岗工人分发过定期补贴,后来因为您父亲临时改了决策,底下人理解不到位,执行有误,导致出现了一点纰漏。” 付迦宜倏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和程知阙去渔港的时候,路过自动化铁道口,他偶然间提过跟这个有关的事。 是她当时没注意到。 她听见自己问:“那一批铁道下岗工人里,有跟他有关联的人,是吗?” 负责人说:“是的,他们是母子关系。” 付迦宜嗓音发涩:“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原以为早做心理准备就不会有太大波澜,可事实并非如此,听到这些话,她依然会觉得呼吸困难,就快喘不过气。 跟负责人聊完,程知阙恰巧从浴室出来,换她去洗。 付迦宜在里面待了快一个小时,裹睡袍出来时,看到他在阳台打电话。 夜里有风,他背对着她,表情隐匿在朣朦夜色里,指间夹烟,橙色光点异常刺眼。 过往很多次他都像现在这样,避开她打电话。 她早该察觉到端倪的。 付迦宜定定看了很长时间,迈开步伐,一鼓作气拉开阳台的推拉门,走出去。 程知阙听见动静,侧身瞧她。 不等他开口,付迦宜踮起脚尖,攀附住他肩膀,一点点靠近,嘴角凝了微笑,眼里却泛冷。 她轻声问他:“一直以来,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第38章 天蒙蒙亮, 程知阙将付迦宜送回住处。 在她下车前,他叫住她,想说些什么, 却欲言又止。 付迦宜捏把手的动作微微一顿, 偏头看过去,对他说了句“路上注意安全”, 不带停留地迈下车。 程知阙看着她渐行渐远,等她走进院子才启动引擎,驱车前往勃艮第, 上高速前, 到酒馆去接庄宁。 两人晌午抵达第戎。 庄宁饿得前胸贴后背,随便找家餐馆垫肚子,等食物上桌后, 狼吞虎咽吃了几口, 抬头看程知阙,“阙哥,你怎么不吃啊?” 程知阙难得走一次神, 淡淡道:“没胃口。你吃吧。” 城市最边缘建两排平房,穷乡僻壤,缺砖少瓦。 出国前,程闻书把从丈夫那得来的大部分财产留给父母,让他们安度晚年, 自己带儿子到这定居, 用余钱购置了一套房子。 程闻书原本也不是大门大户出身,一下子由奢入俭, 谈不上适不适应,怎样都能活, 但她不想苦了儿子,尽量给他提供好一点的物质条件,把赚来的钱基本都花在了他身上。 母子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程知阙对程闻书的感情一直很复杂,转眼终归尘土,再次回到这里,心境不如想象中波动,反而更平静了。 程知阙用一下午的时间把屋子里所有旧物封箱,扯过白布,盖在褪漆的老式家具上。 做完这些,他倚在窗边抽烟,目光偏淡,一言不发。 庄宁从外面进来,指了指盘梯方向,“阙哥,挂在那上面的灯笼用摘了吗?” 程知阙掀起眼皮,往外扫一眼,“摘了吧,一起放箱里。” 复古中式灯笼,悬在法式建筑的石屋两端,显得格格不入。 程闻书和丈夫没离婚前,专门请了书法家协会的老师傅教儿子习字。大院里其他孩子在玩,程知阙被要求在书房心无旁骛地练字,一坐就是整天。 刚出国那年除夕,他童言无忌,跟程闻书说自己不喜欢这个国家,因为没有过年的节日氛围。程闻书不知从哪弄来一块暗红色绣面,做了两个灯笼,哄他写下祝福语,再亲手把灯笼挂上去。 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孩子,在异国他乡处处碰壁,被磨光每一寸棱角。 这些年,除了偶尔酒后吐真言,程闻书没对他说过重话,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得知程闻书因为被恶意诱导而签了那份协议,不得已把钱全部投进扶舟会馆的基金池里,为此耽误了病情,程知阙当时第一反应是睚眦必报。 逍遥法外那些人,间接害死一条人命,致使别人经历一场生离死别。 后来,他决定亲自来下这盘向死而生的棋局,剑走偏锋,才有了今天这种险中求胜的局面。 事关程闻书,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为任何人放弃什么。 窗外,庄宁爬上盘梯,小心将灯笼摘下,顺便用手掸了掸表面灰尘。 程知阙静静瞧着,捻灭手里的烟头,面无表情关上窗户。 傍晚,程知阙忙完这头的事,在花店买了束白铃兰,到墓园探望程闻书。 第19号小径的过道移植了铃兰花,如今还在花期,浆果球形,匍匐生长。 守园人恰巧路过,得知他是无名碑墓地的家属,主动聊起三月份的事——有位姓付的小姐来吊唁,给墓园捐了款,还特意托负责人在这块碑前种一排铃兰花,说是墓主人应该会喜欢。 她太善良,能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费心做这事,实在难得。 守园人走后,程知阙一个人待了会,片刻,打开从马赛带来的证据收纳箱,自里面拿出一整摞A4纸,按动打火机,在空气中分批点燃。 将近半米高的文件,白纸黑字,有些是独一份的合同复印件,当初拿到它耗费了不少精力。 地面簇起一团火光,点亮嵌在碑面的程闻书的旧照片,程知阙看了一眼,动作不着痕迹地一顿,继续往里填燃烧物。 余热喷在皮肤上,有轻微的灼烧感。 程知阙就着火堆烧起最后一张白纸,将烟衔在嘴里,用纸点燃。 烟雾向上飘散,在夜色中分不清去向。 沉默到最后,程知阙开口,深思熟虑后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如果还有机会,我带她来见您。” 一支烟燃尽,地上的东西烧得差不多了,变成一摊黑色灰烬。 程知阙从没想过,他一个向来不信感情的人,有朝一日也会想要情深义重- 回到住处,付迦宜和两个保姆大致整理了一遍房间里大大小小的物品,把已经用不到的塞进行李箱,放储物间,等回巴黎那天直接带走。 一整天下来,她刻意让自己不去想跟程知阙有关的事,倒也不觉得有多难捱。 昨晚,她面对面问完那个问题,和程知阙无声对视,屏住一口气,等他回答。 他当时的目光很奇怪,像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类似于讶然的眼神,又掺杂了两相矛盾的意料之中。 她有一瞬间恍惚,突然不确定自己看没看错。 从认识程知阙到现在,她第一次见他这样紧绷。 程知阙挂断电话,注视她许久,将问题原封不动抛了回来:“迦迦,你指哪方面?” 明知不应该,付迦宜还是生出一种极度失望的情绪。 她渐渐敛了笑意,疏离地后退半步,“没指哪方面,你就当我随便说说好了。” 当晚,两人默契地没进一步往下聊,背对背躺着,同床异梦,中间隔一条翻不过去的鸿沟。 他在她身边,营造出触手可及的假象。 付迦宜回过神,听见保姆问,健身室和书房要不要顺带整理一下。 她顿了顿,说:“我来吧,里面有很多程老师的私人物品,需要单独分出来。” 付迦宜先去了趟书房,坐在书桌前,对着立在书架上的高中课本和习题册发呆。 得承认程知阙是个好老师,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完美得挑不出一点瑕疵。 早该想到的,越完美越像陷阱,也许从墓园初遇那次,她就已经成了待宰的猎物,落进他精心布控的编织网里。 他递来的那把伞不是救命稻草,是诱饵。 整理到一半,朱阿姨在外敲门,喊她下楼吃晚饭。 付迦宜没什么胃口,原本不想吃,又觉得为男人伤春悲秋不值得,强打起精神吃了小半碗饭。 饭后,付迎昌秘书发来一条邮件,详细列举了七大附近几套高端公寓的户型图,礼貌询问她喜欢哪套的格局。 这些天,付迦宜脑子一直很乱,心思俨然不在这上面,出于最基本的素养,到底没叫对方多等,捧着笔记本到客厅,集中注意力一一对比,最终选了套看起来还算合眼缘的。 墙上挂钟指向零点,玄关传来细碎动静。 付迦宜一愣,没想到程知阙会连夜从勃艮第赶回来,她坐在沙发上没动,不打算前去迎接,等他换完鞋子走进来。 程知阙瞧见她,出声打破寂静:“这么晚了,还没睡?” 付迦宜轻“嗯”一声。 程知阙问:“在做什么?” 付迦宜觉得胸口发闷,吐出一口气,回答:“我大哥让我在七大附近选套房子,等开学以后搬进去住。” 她主动提起付迎昌,有意观察他的反应。 她师承于他,行为处事自是有几分他的影子,程知阙并非全然听不出试探,顿了下,无端问道:“要喝点酒吗?” 付迦宜手指动了动,虚攥了下空气,点头说好。 从昨晚到现在,两人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提,给彼此留出缓冲余地。 今晚大概是限期内的最后一次通牒。 她知道了他的伪装和利用,程知阙也清楚她已经知道了。 他们其实都明白。 付迦宜扶着吧台边沿,坐到高脚椅上,看向站在内围的程知阙,勉强找出一个不深不浅的话题:“在勃艮第的事忙完了吗?” 程知阙拔掉木塞,给她倒了杯酒,“差不多。去了趟以前住的地方,把我母亲的遗物带出来了,等日后找时间寄回国内,给我外公他们留个念想。” 付迦宜视线略微发直,隔几秒才敷衍地应出一声,难免觉得怅然。 从前对他百般好奇,如今这些事亲口从他嘴里讲出,事无巨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知晓,可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空气凝结了安静,开始长达几分钟的沉默。 付迦宜拿起高脚杯,喝了两口酒,看似不经意地问:“等回到巴黎,你打算做什么?” 程知阙说:“看你。” “……什么。” “看你想做什么,到时陪你。” 付迦宜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没接话,只静静坐着,手里捏着见底的酒杯,索然地笑笑,形单影只,看上去有些落寞。 程知阙心头一紧,目光锁住她,坦白和挽回的话在嘴边,即将脱口:“迦迦,我有话想对你说。” 这几日的戒断期一过,此时此刻,付迦宜冷静地看着他,酒劲上头,有轻微的晕眩感,思路却异常清晰,“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程知阙,我们分开吧。”她抢先开口。 第39章 无声对视数十秒, 程知阙喑哑出声:“想好了吗?” 付迦宜没闪躲,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是, 已经想好了。” 她握住酒杯, 感受杯壁冰凉的触感,低下头, 拿指腹蹭掉上面薄薄一层水雾,反复几次,终于听见他开口:“我尊重你的决定。” 预料之中的回应。 一直以来, 除了在床上, 程知阙没驳过她的任何意愿,这次似乎也一样,或许他有意挽留, 但不是不清楚她的底线在哪, 多说自是无益。 付迦宜原是这样想,听见他又说:“可是迦迦,抛开过往那些事, 如果你还愿意,我们会有比现在更好的结局。” 说这些话时,他嗓音比刚刚还要沉哑,看似平静的语调里,掺杂了几分试探性的商量。 原来像程知阙这种人, 也会有拿捏不准人心的失意时刻。 付迦宜胸口闷得难受, 浓重酒味在口腔里翻涌,直发苦。 最近一段时间究竟有过什么样的心路历程, 她完全不愿回想,即便眼下依旧很痛苦, 却不会再动摇。他们早晚要走到这步。 她仰头看着他,声音轻得仿佛一击即碎:“……退一步讲,就算我愿意,你觉得真能抛得开吗?你在我这,除了名字和那些能对外公开的往事,又有什么是真的。” “我喜欢你这点,比其他所有都真。” 付迦宜扯了扯唇,“喜欢到要去动我的家人,是吗?” 程知阙喉结上下滚动,“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进一步。” “你是我老师……明明比我还要明白破镜难重圆这个道理,已经有了苗头,我想不出,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到此为止。” 他们之间没明确约定过开始,却即将郑重宣告结束,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始有终。 两个人没撕破脸,言辞并不激进,甚至温和得像闲聊,能给彼此留几分体面,已经是接近完美的一场交涉。 过往程知阙常教她各种场合的谈判技巧,可到头来,最简单直白的话,往往最能直击要害。 他教会她的那些,最终还是反噬到了他自己身上,逢山开路、遇水叠桥的本事终究无法用在感情方面。 长久的沉默过后,程知阙承下老师这角色,默认退到原来的位置。 她太纯粹,既会为爱奋不顾身,也会在有限的包容里吃力地摘清自己。 她爱他,但也不会只顾着爱他。 从决定回应她好感的那刻起,他早该想到这天的。 付迦宜垂了垂眼,摘掉挂在颈间的吊坠,把它放到吧台上,低声说:“既然我们已经没了那层关系,这么重要的东西不适合我保管,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程知阙盯她净白的手背,“……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随你处置吧。” 付迦宜没再坚持,“我知道了。” 空气变得越发稀薄,再多待一秒她恐怕会窒息。 付迦宜只想赶紧离开,视线落在地面,正要从高脚椅上跳下去,听到他哑声叫她名字。 她动作一顿,没去看他,僵着身体等他把话讲完。 程知阙说:“……抱歉。” 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眼泪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付迦宜原本不想哭,垒起的城防因这两个字顷刻坍塌,功亏一篑。 她侧对着他,纤瘦肩头微微耸动,无声抽噎。 程知阙看在眼里,并不是滋味,抬手想抚她肩膀,手臂悬在半空几秒,最终还是放下了。 始作俑者连安慰的资格都不复存在。 漫长时间过去,付迦宜调整好情绪,对他说:“……你不用跟我道歉,我也不想听你道歉。站在你的立场,善恶有报,为家人拼尽全力讨公道本没有错。我们之间,是我主动想要发展另一种关系,愿赌服输,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认。” “一直以来你都对我很好,我没理由恨你,也尽量让自己不去怨你,因为不值得。程知阙……我们就这样吧。” 他给了她一段足够深刻的初恋,过往那些相处片段印进骨髓里,混着血肉一起疼,想连根拔除需要太久太久。 但她仍不后悔爱过眼前这个男人。 执着是苦,一念即生。 经历一场荒唐,淋漓过后满目疮痍,也该梦醒- 距离开学还有不到一周时间,院子里白桦树叶变成另一种颜色,和刚来时赏过的一线嫩绿对比鲜明。 付迦宜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已经步入秋季。 回巴黎前两天,付迦宜去海岛探望付文声,一行三人,程知阙也在列。 两人并排坐在车厢后座,距离不远不近,中间隔一道棕色真皮扶手,她稍微动一下身体,换个坐姿,指尖不小心蹭到他外套衣料,眼皮止不住地跳,不动声色坐远了些。 程知阙原本在假寐,像是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缓缓睁眼,朝她那边扫去一眼,下一秒收回目光,面向窗外。 那晚谈分开之后,不过过去短短两三天时间,他们已然生份至此,处处是隔阂。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她身体里热烈存在过,修长手指抚过她最私密的地方,带着凉意的唇吻遍她全身,既动情又沉沦。 付迦宜抬了抬眼,问老方前面是什么地方,方不方便停车,她想出去透口气。 从前觉得程知阙能时刻陪在她身边是幸运,眼下只会觉得徒增负担,越难忘越难捱。 抵达海岛时,比预计时间晚了半小时左右。 车子停在悬崖边上,候在岸边多时的师傅带他们乘游艇过岛。 付迦宜视线越过层层暗礁,往远眺,自然而然地想起上次。 那会她刚考完试,程知阙陪她到这边来,在泳池旁边,他第一次对她敞开心扉,主动聊起家事。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感受,一种趋近于触动的亢奋,觉得自己终于走进了他的内心。 痴人说梦,诞谩不经,太傻,太较真。 上次过来探望,付文声尚在病中,如今脸色红润不少,有十足的精气神同孙女闲聊,关切地问起她的生活和学业。 程知阙坐在对面喝茶,兴致平平,偶尔被付文声问话,出声回应两句,表情没什么变化。 聊到一半,付迦宜想起有东西要给付文声,从一旁拿起拎包,拉开拉链,翻找里面的夹层。 之前和程知阙出去玩,路过一间寺庙,她特意求了两张平安符,一张给了程知阙,另一张留给爷爷。 包里没太多东西,付迦宜很快找到了,拿出用绒布包裹的平安符,轻轻一拽,不小心带出程知阙送她的那枚吊坠。 吊坠掉在沙发上,黑色细绳不规则地缠绕到一起,五铢铜钱和白奇楠玉珠相互碰撞,清脆一声,音量不大,足够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瞧见这东西,付文声明显一愣,戴上老花镜端详一番,意味深长地看了程知阙一眼。 程知阙没太大反应,目光落在付迦宜身上,看她将吊坠妥善放回包里,似是没注意到付文声的异样。 隔间是棋室,付文声不知怎么,指明要程知阙陪同下棋。 付迦宜本意不想再麻烦程知阙,又不好明着忤逆付文声,只得委婉地说:“爷爷,我好久没向您请教一二了,不如我来陪您下。” 付文声握紧拐杖,徐缓道:“我倒有另一件事交给你做,酒窖有不少藏酒,你不妨亲自过去选几瓶,等回去时带给你爸,权当哄他高兴了。” 付迦宜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被保姆领去酒窖选酒。 棋室内,付文声执起一枚白棋,迟迟没落子,紧盯程知阙的脸,片刻才开口:“你可是沈家的孩子?” 跟上次大差不差的问题,答案却不尽相同。 程知阙承认:“是。沈仲云是我爷爷,沈照清是我父亲。” 付文声喃道:“怪不得这般相像……我是瞧着那枚吊坠眼熟,倘若没记错,应该是早年你爷爷赠予你父亲的东西。” 程知阙说:“我满月礼的时候,我父亲把它给了我。” “早前便听说你母亲带你出了国,这些年杳无音讯,连你父亲都不知道你们身在何处。” “知道也不会怎样,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人总归要向前看。” 付文声问道:“你和小宜那孩子……” 程知阙不打算隐瞒,如实说:“我们在一起过,目前已经分开了。” 付文声并无任何惊讶,问他因何缘由。 “跟扶舟会馆有关,是我对不起她。” 自从退休后,付文声基本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最近会馆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老爷子并非没有耳闻,坦言:“扶舟会馆成立初衷,原是想给久居在外的华人提供帮助,这些年虽没有功劳,但不是没有苦劳。当年晟华极力推行不成熟的新政策,我有意阻止,见劝说不动,一气之下到这定居,再没过问过会馆和集团的大小事务。人久居高位难免有自负之时,好心办了坏事,极力承担责任就是。事到如今,我不愿替晟华辩解,不过有一点希望你能斟酌一二……” 程知阙微微颔首:“您说。” 付文声面色和缓,语气却不乏责怪意味:“小宜那孩子虽然同他父亲不亲,可好歹血浓于水……既然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 程知阙静默良久:“的确是我的问题。” 他们的相遇,是他处心积虑,也是他纵容她的喜欢,明知是个死结,本不该配合她越陷越深。 他们之间从最初便是畸形开场,要如何捋直这段情路,才能完美收官。 程知阙一个走一步顾十步的人,怎么会斟酌不出这种浅显的道理。 付文声看似在点化他,实际是实打实的埋怨。 程知阙将最后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意有所指:“这局是我输了。” 付文声扫一眼棋局,感慨道:“血缘这东西的确奇妙,你承了你爷爷一脉,他便是那种但凡想赢就绝不会输的人,从来都只有他故意让步,然后甘愿认输的份。” 付文声又说:“做人像下棋,有时太理智未尝是件好事,迂回求胜也是胜。知道自己早晚要走,情深过后再离开,伤人又伤己,可惜……纵使你有千般本事,领悟得还是太晚了。” 程知阙说:“您眼光毒辣,看什么都对。” 付文声叹息一声:“但凡你无意,今日就不会来见我,也不会跟我承认你是沈家的人,冒险道出会馆的事。说白了,不过是想托我这老头子解一解小宜心头郁结,也算是你有心。” 从棋室出来,程知阙心静不少,但仍是意乱,走到落地窗前,下意识去摸外套口袋里的烟盒,犹豫一下,终是没拿出来。 他左手揣兜,把玩里面一枚打火机,银色金属质地,触感微微发凉,四角尖锐,指腹贴上去,有些硌手。 窗外,付迦宜从正门拐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抬酒的工作人员。 她今天穿一条盘扣刺绣红裙,皮肤白得晃眼,妆容精致,眼神却空洞。 刚刚送她去酒窖的保姆凑过来,礼貌跟她说了些什么,她面带微笑,回一句话,那保姆很快走远了。 这一刻,程知阙无端想起过往付迦宜的许多模样。 她其实不常笑,多数时候偏安静,笑起来眼尾上挑,眉宇间有柔和兼清冷的妩媚感,很漂亮。 他喜欢她笑,也喜欢她身热情动时眼里只有他的灼热目光,更喜欢被她依赖,听她知无不言地聊起日常。 如今离开在即,这些都渐渐无迹可寻,连为数不多的回忆都会随积年累月变得模糊。 仔细回想一遍发现,她其实没从他这得到过太多,也没要求过太多,无非是想要对等的倾情喜欢和更深层次的灵魂共鸣,以及更长久的陪伴。只要他想,他就能做到。 可到头来,他仍亲手酿造了这场悲剧。 承认吧程知阙,你也曾幻想过和她共同生活的场景,勾画过和她有关的每一笔未来- 在海岛陪付文声待了两天一夜,第三天早晨,他们正式离开马赛这座城市,在傍晚抵达巴黎。 今天恰巧下了场骤雨,地面湿滑,一如数月前在墓园气候温潮的那场降雨。 周遭只有雨声和雨刮器的运作声,付迦宜透过车窗望向市区最繁华地段,霓虹灯影隔开嘈杂环境,眼前景象变得渺无边际。 晕车的缘故,付迦宜头疼得厉害,没盯着看太久,额头抵着车窗,脸色惨白。 程知阙看她一眼,问她要不要下去逛逛。 付迦宜略微怔然,犹豫一霎,还是点点头。 他站在她身旁,帮她撑伞,两人中间隔开一条缝隙,像是刻意在保持一段安全距离。 付迦宜抬头看了眼,发现伞是完全向她这边倾斜的,他左肩膀暴露在外,外套被雨浇湿一块。 她张了张嘴,想说没必要这样迁就她,话到嘴边,终究选择了沉默。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一家自助便利店。 程知阙叫她在门口等,绕到货架旁,轻车熟路地选出她平时爱吃的几样零食,又拿起一瓶加过热的牛奶。 付迦宜看着他背影,喉咙发紧。 他清楚她的口味和喜好,知道她晕车时不爱吃药,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会觉得舒服很多。 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定义爱或不爱。 在这种全凭观察的小事上,她从没跟程知阙说过自己的任何习惯,偏偏他能做到体贴得细致入微,不带任何误差。 他的真心最能拿得出手,却也最残忍。 付迦宜别开眼,转过身去,等他结完账从里面出来。 雨势比刚刚大,她听见他说:“等会再回车里吧,先缓一缓。” 付迦宜接过他拧开瓶盖的热牛奶,沉闷地“嗯”了声。 程知阙问:“头还疼吗?” 付迦宜轻呡一口牛奶,“还好,没那么疼了。” “袋子里有穴位贴,刚刚买的。回去以后贴几分钟,能缓解不少。” “知道了。” 这几天他们交流的次数屈指可数,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待在一起,静下来交谈,实属难得。 付迦宜放空思绪,听雨点砸在地面的声响,过了会,她抬头看他,“能问你个问题吗?” 程知阙对上她的眼睛,“什么问题。” “……你对我隐瞒身份的时候,或者,背着我去做别的事的时候,有没有一秒后悔过?” 一阵沉默。 在他回答前,付迦宜说:“算了……你当我没问过好了。” 知道答案也不会改变什么,她何苦庸人自扰,去寻求一个无意义的答案。 肯定答案在嘴边,程知阙却不打算讲出口,只说:“以后记得照顾好自己。” 和以往一样,有种类似长辈的温和,用最极致的温柔语气嘱咐她过好日后生活。 付迦宜没说话,从墙角自助筐里取出一把黑色雨伞,率先离开,每走一步都无比沉重。 最难过的一瞬间不是被迫退步或和平分开,而是你明白,你跟这个人已经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他不过是你生命中出现短短几个月,匆匆而归的过客。 风凌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 第40章 付迦宜刚到文化公馆, 来不及歇脚,被守在正门的林秘书叫去主院,说付晟华有事找她。 偌大书房灯火通明, 付晟华背对门口, 站在邹安黛的遗像前沉默不言,案台上燃一炷线香, 烟雾飘过来,闻着有些呛。 付迦宜敲门进来,在原地站了会, 几分钟淌过去, 依旧没等到付晟华出声。 半晌,付晟华缓缓拨动缠在掌心的金丝楠珠子,缓声道:“茶几上有个文件袋, 打开看看。” 付迦宜掀了掀眼皮, 没说什么,按指示做事,从里面拿出一沓照片。 一百多张照片里, 全部都是她和程知阙这几个月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她从第一张翻到最后一张,面色僵硬,手指微微发颤。 付迦宜捏紧照片,“所以, 从我去马赛第一天开始, 您就知道我每天都在做什么。”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您又何必装作不知情, 到现在才把这些东西拿给我看。” 付晟华道:“你如今也到了该领略人心险恶的年纪,一直以来没制止你们, 本意想用这件事来教你长大,不痛不痒的劝说你未必肯听,没什么比亲身经历一段不对等的感情来得真切难忘。” 付迦宜听了,只觉得好笑,“您就不担心,我会为了他跟家里作对。” “你自是不会。”付晟华面色平和,“你能有今天,全靠家里栽培,我在你身上付诸太多心血,不是想看你变得这么不听话。” 付迦宜微微一笑,自嘲地说:“您需要的从来都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布娃娃,而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实在做不到一板一眼地完全听话。” 过往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无条件去执行付晟华的命令,把任何委屈憋在心里,像这样口无遮拦地和父亲直接撕破脸,还是第一次。 付晟华态度依旧没变,温和得像个慈父,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讲出的话却颇有震慑力:“不过在外待几个月,心思便能浑成这样,看来还是不能放你走太远。” 付迦宜放远目光,看向妥帖立在台面的邹安黛的相片,深呼一口气,压住心底对父亲本能的敬惮,轻声说:“一直以来我都很好奇,您这样对我,在我妈妈面前真不会觉得惭愧吗?” 付晟华微微抬眼,目光有变:“你说什么?” 不是不清楚邹安黛是雷区,付迦宜不管不顾,继续往下说:“从小到大,您从没问过一次我的感受,却要我活成您预想中的样子,如果她还在世,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失去自我地活着吗?一直以来,您限制我外出,用各种正当理由不让我做这做那,连交友都要报备,如今又自以为是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这种出于圈禁的保护,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伤害。我有时候忍不住想,您对我究竟是爱是恨,既然不想我存在,当初又为什么生下我?” 付晟华将那串金丝楠珠扔到茶几上,第一次对她动怒,沉声道:“怎么,生你养你反倒出错了?你别忘了自己姓付,既享到了大把荣华富贵,就该付出相应代价,我花钱花精力悉心培养你,难道不是为你好?” “您说得对,所以我从没想过既要又要,我只希望您能还我一点自由,别再用偏激的方式处处管着我。”付迦宜站起身,“这么多年来,不光是我,我大哥活得也很压抑。我和他关系闹这么僵,您作为长辈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把儿女教育成怪物一样,不觉得悲哀吗?” 临走前,付迦宜丢下一句:“您可能从来都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我和我妈妈性格的确不同,您失望也正常,但我是个独立的个体,不是谁的影子。希望您能明白。” 出了书房,付迦宜站在逆光位置,脚步一顿,忍不住回头去看。 付晟华静坐在那,目光落在遗像上,身影被灯光拉长,怅然若失,显得有些悲凉。 抛开钱财和权柄的加持,到底只是一个缅怀妻子的可怜人。 他是个好丈夫,却从不是个好父亲。 心底那份动容转瞬即逝,付迦宜收回视线,挪步到门口,碰到连夜赶回来的付迎昌。 她停下来,称呼一声,问他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看她安然无恙地出来,付迎昌淡淡道:“来救场。” 付迦宜微怔,“救我的场吗?” “不然?” “我自己能解决的。” 付迎昌说:“你解决的不过是表面。爸早就知道你那家教身份特殊。” “什么意思?” “爸一直没插手你们的事,是因为知道他爷爷姓沈,往后该仰仗还是得仰仗。” 付晟华早年听付文声提过沈家这桩旧事,前几年因公事傍身,恰巧见过沈仲云和沈照清一面。 程知阙来面试那天,付晟华瞧他眼熟,误打误撞联想到了这层关系,几经周折才得到证实。 付迎昌又说:“那日在分馆,我跟你说起周依宁胞弟,要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其实不是爸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付迦宜隐隐明白过来,但还是问为什么。 付迎昌说:“原打算给你铺另一条后路,没想到触到了你的逆鳞。” 付迦宜顿了顿,说:“都过去了。” “嗯。” 沉默几秒,付迦宜问:“爸一直都知道会馆的事跟程知阙有关吗?” 付迎昌说:“旁的不知。近日才知道他母亲是上次事故的受害者。” 扶舟会馆如今都是付迎昌的人,但凡有意隐瞒,有些消息连付晟华都无从知晓。 上次付迦宜联系分馆那边,负责人表面说需要找底下人核实,实际直接给付迎昌打了个电话,问这事要怎么处理,得到首肯后,才将事情来龙去脉告诉付迦宜。 这些付迦宜无从得知,只感慨宿命无常。 她和程知阙的羁绊在无形中注定,抽丝剥茧,牵一发而动全身,揪心彻骨- 程知阙这两日刻意没闲着,联系中介将巴黎这套公寓挂出去低价急售,顺便把程闻书的遗物寄回国内。 当时公司成立不到一年,程知阙用余钱购置一套房产,从出租屋搬出来。 没过多久,徐淼直接住进了他家对门。 自从程知阙去马赛,徐淼隔三差五会叫两个保洁到他那清扫,又自作主张往阳台填几盆植物,定期更换冰箱里变质的食物和饮料,给过分冷清的房子增添点烟火气。 虽然程知阙没明说过什么,但徐淼始终觉得,他是愿意有人为自己做这事的——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未必不渴望能有个正经的家。 从马赛回来后,程知阙洒脱离场,跟往常相比没什么不同,或许只有徐淼知道,他亲手推开了一个成为家的可能。 如鲠在喉,怎么可能不难受。 周末,徐淼晨跑回来,到对面蹭早饭。 已经入秋,气候转凉,程知阙穿了件黑色薄毛衣,搭浅灰家居裤,正站在烹饪区煎蛋,指间夹烟,没抽,只任其自燃。 徐淼端过盘子,坐到岛台旁边,低头一瞧,纳闷道:“你从前不是不吃全熟蛋?” 程知阙轻掸烟灰,平静地说:“没注意,弄错火候了。她爱吃。” 如果换作从前,徐淼一定含笑调侃两句,眼下却没了兴致,叹气说:“习惯难改,慢慢适应吧。” 程知阙没作声。 过了会,徐淼拿起餐巾擦嘴,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程知阙说:“先缓缓,把这边的事料理完再走。” “会馆那边还需要人继续盯着吗?” “不用,撤了吧。” 徐淼说:“我听说,王楚近期在办回国签证,应该是付迎昌那边有动作了,不然他不可能跟惊弓之鸟似的准备随时跑路。” “跑不了,警察最近一直在跟着他。” 徐淼说:“我倒低估了付迎昌,没想到他真能做到这步。只是可惜了我们当初排的那出好戏,不然可以用舆论把付晟华一起拉下水。” 程知阙说:“拉不拉下水不重要了,一对儿女跟他已经离心。” “也是,杀人诛心,越在乎什么越要让对方失去什么,也算是一种因果报应。” 徐淼想起什么,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付晟华那么谨慎一老狐狸,怎么一直没发现你在查会馆的事?” 程知阙说:“从最开始他就知道我是谁,只是不知道我的目的,而且,他把注意力用错地方了。” 付晟华知道他和沈家有关联,既想讨好,又因为他年轻而选择轻视,自然不会刻意往更深层面去查,顶多证实一下他的身份。 徐淼疑惑:“用在什么地方了?” 程知阙言简意赅地说:“监视我们谈恋爱。” “你早就知道你们俩被盯上了?” “嗯。” “付迦宜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 “我还以为你会告诉她。” “告诉她只会让她紧张,没必要。” 徐淼将手里的餐巾丢进垃圾桶,抱臂看他,“兄弟,后悔吗?为她放弃去做那么重要的事。” 程知阙不以为然,“有舍有得,没什么好后悔。” “你这哪是有舍有得,分明是到手的两只鸭子全飞了,等于功亏一篑,一无所有。” “不这么做,我在她那没法收场。” “你这么做,她知道了也不见得会对你感激涕零。” “有什么所谓。” 那晚她睡醒,在楼梯口抱住他,慌张地说怎样都找不到他,之后又说起那个梦,幻想中的幸福场景历历在目;在医院那会,她埋在他颈间哭,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切实灼到了他。 程知阙自诩薄情寡义,难得不自私一次,不想她因为恨或埋怨耿耿于怀,沉溺在过去,始终走不出来。 她还年轻,他希望她能忘记这段插曲,好好生活。 徐淼“啧”了声,连连称奇,说你也有今天。 可仔细想想,这何尝不是程知阙惯有的作风。 他当初能说走就走,头也不回地离开一手建立的公司,如今也能为一个人说放弃就放弃,绝对理智,绝对自负。 徐淼离开后,程知阙坐在那,迟迟没动筷。 习惯了两个人面对面吃饭,突然变回一个人,原来不是没有落差感- 开学后,付迦宜突然变得忙起来,忙到没时间回想过往那些经历,偶尔午夜梦回,还是会记起和程知阙在一起的各种细节。 越是情深意切,醒来越是空虚。 计算机系所在的信息工程学院刚好和她是一个校区,有次从图书馆出来,付迦宜临时起意,拐到展厅顶楼,在往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里找程知阙。 百人合照里,他的脸清晰出现,穿黑衣蓝领的学士服,身形清拔,一眼出挑。 她指腹覆上去,轻轻摩挲照片表面,不知怎么,忽然鼻子一酸,大滴眼泪往下掉,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这是分开后,她第二次和他有无形中的交集。 第一次是前不久,付迎昌秘书陪她去办过户手续那天,车里播报王楚出镜被抓的广播,她问付迎昌秘书,这件事是不是跟程知阙有关,对方不好多言,没回答是或不是,只说暂时不方便透露。 开学两个月左右,付迦宜从文化公馆搬出来,住进七大附近那套公寓。 临行前,出于最基本的礼貌,她还是到主院跟付晟华打了声招呼,没留下吃饭,直接离开了。 付晟华背手站在落地窗前,看院子里付迦宜往出走的背影,问一旁的林秘书,孩子大了是不是都这么难管教。 林秘书只顾捡好听的话,想了想说,也许等她想通了,自然就能理解您的良苦用心。 付晟华抿唇不语,像在反思。 她行李很多,足足装了四五辆车。 车子陆续停在公寓楼下,付迦宜从车上下来,正要叫司机将东西搬进去,余光注意到不远处有道熟悉的高挑身影,黑T黑裤,手里拎一条牛仔外套,百无聊赖地站在那,像是已经等候多时。 付迦宜定了定神,偏头望过去,发现那人果真是周依宁的亲弟弟,周怀净。 两人刚认识不久,同一所学校不同专业,平时很难遇见,可但凡有空,他总会找各种理由来找她,付迦宜始终不太适应他的存在,也没心情闲聊,五次有四次都在应付。 等他靠近,付迦宜问:“你怎么来了?” 周怀净笑笑,“还能有什么原因,当然是来帮你搬家。” “我这边人手够,就不劳烦你了。” “我来都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走吧?” “我是担心你做不了这些,到时弄伤了你,我不好跟依宁姐交代。” “还不明白吗?”周怀净说,“帮你搬家不是重点,重点是想蹭你一顿饭。” 付迦宜不想继续耗在这,没再拒绝他的好意,朝第一辆车指了指,“那里面装的都是易碎品,记得轻拿轻放。” 周怀净把外套塞给她,“知道了,你先上去等着吧。” 见他转身要过去,付迦宜及时叫住他,“周怀净。” 周怀净回头看她,笑得漫不经心,“怎么了?” 她对他说谢谢。 周怀净摆摆手,“你要是真想感谢,请我吃两顿饭就行。” 她和周怀净的交情随时间慢慢加深,由最开始的不适应到逐渐习惯。 周怀净性格外放,哄着她到处玩,有时会带上叶禧,三人周末去隔壁城市自驾游,当天往返,好不自在。 时间在看似快活的氛围里度日如年地流逝。 付迦宜后知后觉,原来已经这么久没听到过和程知阙有关的任何消息。 大一寒假,趁外面不算太冷,付迦宜买了张去马赛的高铁票,婉拒周怀净的陪同,一个人到旧港,住进和程知阙第一次入住的那家民宿,隔天清早去集市喝一碗马赛鱼汤。 在旧港待不到两天,她在当地租了辆车,原想自己开,这次没有程知阙全程陪同,试驾一圈发现还是不敢上路,只好临时请了个司机师傅,开车带她去渔港。 峡湾途经卡西斯镇有处峭壁,付迦宜顺车窗往外看,忽然出声,叫司机先停车。 悬崖边上依旧立一块“禁止跳水”的警示牌,不远处有三五个年轻人排队往水里跳,气候寒凉,那些人谈笑风生,似乎并不觉得冷。 她记起程知阙在这跟她说过的话,问她一板一眼地活着,不觉得累么。 当时撞进他怀里的那份悸动至今记忆犹新。 时移世易,故地重游,转眼已经天各一方。 一整天时间,付迦宜逛遍渔港,顺便去酒庄取回了她和程知阙一起酿制的那瓶葡萄酒。 瓶身贴了张标签,上面潦草苍劲几笔,程知阙的字迹,记录了时间和葡萄选用的种类。 她拿到手,沉甸甸地颠了下,塞进包里,瞧着天色不早了,准备找个地方歇脚。 还没迈上车,听见有人在叫她,付迦宜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声源处。 庄宁站在几米开外的位置,朝她招手,脚边搁两箱红酒。 庄宁到酒庄进酒,开来的那辆车突然抛锚,他正打算叫救援,看到她在这,意外得不行,简单寒暄两句,问她要不要去酒馆坐坐。 付迦宜将他送到酒馆,犹豫一霎,还是跟着进去了。 要歇业的缘故,酒馆没什么客人,伦古和瑞雅不在,只有一个厨师在里面值班。 看到玻璃门上贴了张转让的标牌,付迦宜愣了下,“这家店经营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开了?” 庄宁给她做了杯蜂蜜柠檬水,回答说:“准备收拾收拾回国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没有在北京待得舒服。” 付迦宜联想到什么,低头盯着泡在杯里的橙色吸管,没说话。 许久没见,突然不知道该聊什么,庄宁轻咳一声,找了个话题:“对了,你怎么突然来这边了?不是已经上学了吗?” 付迦宜说:“放假了,过来逛逛,就当散心了。” “哦对,瞧我这记性,现在已经是寒假了——太久没上过学,差点忘了这茬。” 又是一阵冷场,似乎除了程知阙,两人之间没其他可聊的内容。 付迦宜主动提及:“他最近怎么样?” 知道她指的是谁,庄宁挠挠头,说:“就……不好不坏,也还过得去吧。” “没回北京吗?” “下周就走。”庄宁故意报出航班时间,“阙哥刚把在巴黎的房子卖掉,马上准备走了。” 付迦宜垂了垂眼,轻“嗯”一声,“他已经得偿所愿,在这边应该没有任何留恋了,走了也好。” “好像也没得偿所愿……” “当年害她母亲签协议的那个人已经判了,他将人送进去,不算了了一桩心事吗?” “这件事不是阙哥做的。你们没回巴黎之前,他把证据拿到他母亲墓前,全部烧掉了。” 付迦宜怔然。 上次他说要去勃艮第,原来是为这事。 他想在跟她坦白前,先去给程闻书一个交代。 如果当时他没出事故,没推迟一天去勃艮第,赶在她知道所有事之前坦白,他们之间又会怎样。 她突然不愿去设想。 庄宁观察她的表情,试探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当然了,这问题我不是替阙哥在问,只是我自己单纯好奇——你们还有一点点和好的可能吗?” 付迦宜沉默许久,僵硬地摇头,“……应该没有了。” 两个人或许相爱,可信任一旦崩塌,已经没法再在一起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她能懂,程知阙自然讳莫如深,所以当时他三缄其口,没将这些细节全盘道出。 没必要,也没意义。 从酒馆离开时,付迦宜走路有些轻飘,不小心踩到湿滑地砖,仰头一看,才发现下雪了。 温度不高不低,更像在下雨。 一月份的马赛冷得刺骨,她裹紧外套,最后看一眼“留灯”的店名,缓缓呵出一口白气,压住心底无以名状的沉闷,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知阙回北京那天,付迦宜特意早起,出发去勃艮第的墓园,先去看望阿伊莎,最后站在那块无名碑前,对着程闻书的旧照出神。 台阶上放一束裹了薄霜的白铃兰,应该是前几日有人来过这。 付迦宜将被风吹倒的花束摆正,又把自己带来的那束放到它旁边。 算算时间,程知阙这会应该已经快上飞机。 那天走前,庄宁问她会不会去送机。 付迦宜当时笑笑,说不知道,默然几秒,重新换了个说辞。 ——“我就不去了。” 她见过马赛完整的夏季,惊鸿一瞥,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 如今已经是冬季,浮云朝露,恍如隔世,像做了一场酣然的梦。 从今往后,她的世界岿然斑驳,再没有程知阙。 (上卷完) 40-50 第41章 2016年, 互联网行业发生更替动荡,微信小程序开始内测,人工智能掀起新一轮热潮, 滴滴宣布收购Uber中国。 付迦宜本身学的是生物医学工程专业, 涉猎不到太多互联网方面,但过往每一年, 总会有意无意关注这些热点事件,像在用它们事无巨细地划分时间进程,百试百灵。 2016年, 也是付迦宜来北京第一年。 来时还是闷热伏天, 转眼已经快到元旦,北京四季分明,冬天气候尤其干燥, 不比巴黎温润。 回到住处, 她总要第一时间去开加湿器,偶尔会想起有人曾跟她讲过,干燥风大的北京, 夜里难免会被渴醒。 每次想到这,她总会恍惚几秒,之后泰然自若地继续做手头的事。 年底事情比较多,这段时间她忙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赶上周末不加班, 打算回来好好休息, 晚饭没来得及吃,被梁思觉一通电话叫出门。 梁思觉是她前辈, 也是带她入这行的领路人。 她还在读本科那会,梁思觉在七大读博, 毕业后立马回国,入职北京这家非盈利机构的研究院,做医疗机械和生物医药研发。 大四下半学期,付迦宜正纠结是该继续深造还是直接就业,恰巧那段时间和梁思觉有邮箱往来,他将研发部门未来一年的策划案发过来,问她要不要来北京跟他一起干。 梁思觉性格务实,从不会把话讲得天花乱坠,将这行的前景和优劣势明明白白告诉她,许她一份暂时能拿出手的最大诚意。 坦白讲,付迦宜心动了,钱她不缺,无所谓薪资水平,主要看中这行的上升空间。 新媒体逐渐崛起的年代,各行各业都在拼尽全力搞创新,她初出茅庐,自然想抓住这种一期一会的机会,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想做的事。 几经周折,直到坐上巴黎直飞北京的航班,付迦宜仍有种飘忽不定的悬空感。 人总是无意识被命运裹挟,耗费长达四年的时间,以两座城市为基点,形成一个似是而非的完整闭环。 紧赶慢赶到院里,刚好晚八点整。 付迦宜手里攥着门禁卡,搭电梯到四楼,去研发部的实验室寻梁思觉。 见她敲门进来,梁思觉摘掉架在鼻梁上的银丝边眼镜,扯把椅子坐下,用手揉捏眉心,像是头疼得厉害。 付迦宜拿起温水壶,给他倒一杯水,“师父,怎么了?” 梁思觉接过,道了声谢,“还是上次的事,院里资金吃紧,款项迟迟拨不过来,太耽误进度了。” 付迦宜解锁手机,点开朋友圈,大致扫了眼其他部门同事今晚发的聚餐合照,“项目部一直拉不到投资,我倒瞧着他们也不是很急。” 梁思觉说:“一荣俱荣,咱们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光在那看笑话。” 付迦宜虽然入职不到半年,但自小耳濡目染,对职场这些弯弯绕绕的人际处事司空见惯,梁思觉虽然比她年长,在这方面却不如她老道。 有些事一旦开了先河,对方会不自觉地寄付希望,帮他一次就会帮第二次。 梁思觉到底是她领导,付迦宜不好明说什么,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这么晚喊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梁思觉将桌上一份表格交给她,微笑说:“有份新药上市的申请资料要填写,上边着急要,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劳烦你加个班。晚点请你吃宵夜,权当答谢了。” 付迦宜跟着笑了笑,“吃宵夜就不必了,你还是早点回去,连熬这么多天,也该休息了。” 梁思觉无奈,“比起休息,我宁愿忙得脚不着地。但凡有点空闲时间,准被我妈叫去相亲。” 梁思觉是北京人,父母体制内,家里有车有房,长相斯文,事业有成,各方面条件都不差。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她只见他上学期间交过一个女朋友,因为异国分开了,后来没再找,如今正是成家的黄金年纪,被父母催婚倒也正常。 付迦宜没法感同身受,但还是安慰:“早点结婚没什么不好,彼此陪伴,还能互相有个照应。” 梁思觉看她的眼神一时有些意味深长,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 忙完已经快十一点。 付迦宜终于得空,看一眼手机,通知栏一排未读消息,还有两通未接来电,出自同一人。 跟梁思觉道别,边往出走边给对方回电。 兀长的待接铃声在听筒里回响,最后变成嘟嘟的忙音。 付迦宜将手机塞进拎包,正准备散步回去,看到有辆车停在研究院门外。 街道萧条无人,路边立一盏路灯,形孤寡影,周怀净吊儿郎当地倚着车身,放眼看向她这边,手里捏着没套壳的裸机,手机屏幕亮了又灭。 付迦宜脚步一顿,朝他走过去,要笑不笑地问:“明明都听到了,也不打算接电话是吗?” 周怀净看着她笑,“我人都在这了,马上就能见到,还用讯通工具做什么。” 她没同他辩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除了加班,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个地方能让你流连忘返。” 付迦宜没理会他故意调侃的玩笑话。 大概猜到她没吃晚饭,周怀净绕到一旁,替她打开副驾车门,示意她先上车。 突然闲下来,胃部空得难受,付迦宜确实有点饿了,矮身坐进去,看着他把车开到附近一家餐厅。 这几年,除了叶禧,属周怀净陪她最多。 上学期间,他轰轰烈烈地跟她捆绑到一起,后来听说她要回国,二话不说丢掉在巴黎的关系网,买了张机票,一路追到北京。 周怀净原是这种热烈得无比坦荡的性格,举止张扬,却从不越界。 点过单,等菜上桌的空隙,付迦宜同他说起这事:“前几天依宁姐联系我了。” 周怀净几乎秒懂,“为我的事?” 付迦宜微微蹙了下眉,“她拐着弯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 “你告诉她,短期内我不打算回巴黎。”周怀净身体向后靠,懒洋洋地看她,“北京多好啊,我都还没玩够,怎么回去?” “我不是很想做你们姐弟俩的传话筒,吃力不讨好。” “知道了,回头我自己跟她说。” “其实你没必要为了我……” “付迦宜。”周怀净打断她,“这些话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不腻吗?” “如果你没听腻,我就没说腻。” 周怀净收敛笑意,难得一副认真姿态,对她说:“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今天不妨跟你交个实底——我到这来不全是因为你,主要是为了躲我爸妈,所以你别太有负担。” 不等她回应,周怀净继续往下说,“我是对你有好感,但追了那么多年也没见你松口,实话讲,我不可能一直围着同一个人转,该放弃还是得放弃。” 不是所有人都甘愿长情。 对视一瞬,付迦宜忽然扯唇笑,“感觉这些话真不像你的台词。” “怎么就不像了?”周怀净跟着笑了,“你别以为我对你好是因为爱而不得,抛开那层关系,我们不照样是朋友么。你见我对哪个朋友不好?” “倒也是。你是我见过人缘第二好的。” “第一是谁啊?” 话即将脱口,付迦宜忽然一顿,视线无端拉长,摇头说不记得了。 周怀净也没在意,戴上一次性手套,掀开蟹壳,挖出一整勺蟹黄,放到她面前的碗碟上,随口一提,问她要不要配一支白葡萄酒解腻。 付迦宜几乎没犹豫,说了声好。此刻她确实很想喝酒。 一顿饭吃到后半夜,付迦宜微醺,不太胜酒力,跟周怀净告完别,一个人拎着包,横穿旧胡同,踉跄朝小区门口走,身影被悬在棚梁的红灯笼拉长。 前两日下过一场暴雪,路面平铺一层,一步一个脚印。 她住的地方在阜成路,跟人合租的小两居,离单位不到两条街,通勤十几分钟,还算方便。 收到offer,计划来北京前,付迎昌准备给她添置房车,付迦宜说暂时先不用。 她不可能一辈子靠家里救济,有些事要靠自己打拼才更有成就感。 走到一半,突然头晕,付迦宜就近扶住一棵悬铃木,掌心贴着勒树桩的麻绳,粗粝感明显,凉得头皮发麻。 胡同口近在眼前,灰砖砌墙,暗绿色窗格,入户垂花门,这些场景从前只出现在冷冰冰的电脑屏幕内,如今她却成了景中人。 夜里空气稀薄刺骨,站在原地缓了会,付迦宜收回手,呼出一口酒气。 北京城偌大,不同人站在不同幕布下,赏同一颗月亮,亘古不变- 付迦宜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听到一阵急促敲门声。 室友沈铭玉刚结束一场聚会,被朋友送回来。 付迦宜搀住她的胳膊,顺带甩上门,将人扶到沙发上,到厨房给她煮了碗醒酒汤。 沈铭玉意识还算清醒,盘腿凑到付迦宜面前,长叹一声:“小宜,你猜我今天在酒吧遇见谁了?” 付迦宜把碗递给她,叫她小心烫,“总不会是你青梅竹马的前男友?” 沈铭玉讶然,“你属蛔虫的吗?还真是他。” “你们发生了什么?” “别提了,只要想起来我就一肚子气。”沈铭玉稍微拔高音量,跟她聊起今晚那段插曲,“他带他出轨对象到酒吧——就是北影那个刚大一的小姑娘,俩人在卡座卿卿我我,被我一姐妹儿瞧见了,我们没忍住,过去大闹了一场。” 这事真要论起来,着实说来话长,沈铭玉尽量精简措辞,“我前男友这次一点面子没给我留,他吃定了我不敢把事情闹到我爸妈面前,直接报警把我姐妹儿抓了。你也知道他爸是做什么的,公安局二把手,想小事化大就一句话的事。” 付迦宜顺她的话问:“然后呢?” 沈铭玉说:“然后……我不好明着找我爸解决,找了我小叔。” 付迦宜偶尔会听沈铭玉提起这位跟她关系不错的长辈,倒是第一次见她面露难色,“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沈铭玉说:“问题就在这!我小叔虽然帮了我,但是,他说会把这事捅到我爸妈那,让他们亲自管教我。” 沈铭玉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一口气喝完醒酒汤,要回房收拾行李,喃道:“不行……我还是觉得我得出去躲两天——正好明天星期日,小宜,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北戴河泡温泉吧?” 付迦宜说:“我就不去了。院里随时有事,玩也玩不好,不如在家待着了。” 沈铭玉没强求,扭头直奔卧室,几分钟后,拖着一个18寸粉色行李箱出来,对着落地镜简单整理完仪容,风风火火离开了。 付迦宜没在客厅久留,扯过晒在阳台的浴巾,到浴室洗澡。 她和沈铭玉相识,其实是段阴差阳错的缘分。 叶禧当年交过一个来自北京的网友,对方就是沈铭玉。这些年两人一直没断联系。今年五月初,叶禧恰巧跟沈铭玉聊到自己有朋友打算去北京工作,沈铭玉热络打保票,说等人来了一定好生招待。 付迦宜和沈铭玉同期毕业,家世大差不差,很快处成朋友。 她刚来北京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沈铭玉便带她去参加各种局,帮她克服因刚回国而产生的水土不服。 沈铭玉出身优渥,平常被家里人宠惯了,典型大小姐做派,有次跟父母吵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决定搬过来跟她一起住。 虽然她们平常时差不同,一周到头见不到几次面,但也算是一种照应和陪伴。 洗过澡,付迦宜吹干头发,躺到床上酝酿睡意。 凌晨在外面待太久,不小心受凉,第二天醒来时,感觉浑身不太舒服,嗓子尤其痛痒。 她爬起来,就水吞服一粒感冒药,蒙上被子继续睡。 整整一天,付迦宜没出过门,半梦半醒间,周怀净一通语音打过来,叫她出来吃饭。 她完全没胃口,哑着嗓子说不去。 这几年经常锻炼,身体素质已经好太多,很少再生病,突然一次重感冒,难受得猝不及防。 周一,身体没有好转的迹象,付迦宜只好跟梁思觉告半天假,换了件厚实的白色绒绸披肩,准备去医院打吊针。 她正坐在玄关处的矮凳上换鞋,门口传来钥匙插进锁芯的细碎响动。 沈铭玉丧着一张脸,径自迈过门槛,穿着打扮和走时一样,没什么变化。 付迦宜趿上鞋子,站起身,“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铭玉看她一眼,表情更颓了,顾不上跟她讲话,转身往门外看,语调偏讨好:“小叔,就送到这里吧,我保证再也不逃跑了,今后一定好好做人。” 站在门外的男人似是静默几秒,缓缓出声:“行李箱放哪?” 沈铭玉让出过道位置,伸手往里指。 刻在记忆里的低沉嗓音入耳,刺得耳膜嗡嗡作响。 付迦宜瞬间反应过来,面色凝滞,一口气堵在心里,迟迟没能疏通。 2016年,北京人口高达两千多万,她曾盲目乐观地想过,人海熙攘,比肩接踵,两个有过一段逸闻轶事的人,再遇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原来世上真有这种会逢其适的巧合,荒唐蹊跷,福祸有命。 室内热气给得足,她脸色潮红得不太自然,嘴唇有些泛白。 程知阙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嘴角凝起浅淡笑意,平静说:“好久不见。” 第42章 是真的太久没见, 久到她甚至一度忘了,自己以互联网热点事件为时间计点,其实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黄粱一梦, 一个人又有几个四年可供挥霍。 她可以放任自己偶尔拿潜意识去缅怀, 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再见,场面不乏惊心动魄。 程知阙跟过往相比不是没有变化, 身上穿驼色双排扣大衣,深色毛衣打底,搭纯黑西裤, 注视她的眼神沉静, 面不改色,深不见底。 更成熟,也更内敛。 付迦宜尽量维持重逢后的体面, 原想回应些什么, 喉咙突然发痒,止不住咳嗽两声,脸色比刚刚还要红, 反倒显得几分狼狈。 一旁的沈铭玉睁大眼睛,视线黏在两人身上,支支吾吾半天,总算憋出一句:“小叔……原来你们认识啊?” 程知阙没搭腔,略过主语问:“生病了?” 无形中被点名, 付迦宜一顿, 避重就轻地答:“也还好,只是有点着凉。” 沈铭玉这才反应过来, 凑过去,拿手背碰了下她额头, 惊呼:“小宜,你没发现自己在发烧吗?烫得都能煮熟一只鸭子了!” 付迦宜有意忽略余光那道颀长身影,虚弱笑笑,“没你说得那么夸张。我正要去医院。” “我陪你一起去。”沈铭玉作势往里走,“你等我几分钟,我回房换个衣服,很快的。” “不用,我自己可以。”付迦宜及时拦住她,“我叫了车,就在楼下等,一来一回很方便。” 玄关局促,付迦宜鼻子不太通气,仍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触及神经,眼皮猛地跳了两下。 她不打算多待,低头检查包里证件是否齐全,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径直出了门。 一道房门隔绝内外空气,营造出化险为夷的假象。 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和程知阙骤然巧遇,没有任何折中铺垫,于彼此而言都是意外。 她演技的确不佳,但不至于就此失了分寸。 付迦宜走到小区门口,没发现有车在等,掏出手机一看,可能因为她出来得太晚,司机直接把订单取消了。 她裹紧外套,忍着头重脚轻的不适,站在寒风中重新下单,工作日交通拥堵,不过相隔一条街,对方赶过来起码要十五分钟。 回国这么久,她第一次怀念巴黎温吞的生活节奏。 等到最后,等得她耐心尽失。 有辆车缓缓停在路边,京A的牌子,车牌是数字0开头的连号,过目难忘。 车窗下降后一秒,付迦宜恍惚在想,这世上无巧不成书的事何止旧情人相逢这一件。 国庆假期,沈铭玉约上三五好友去郊区自驾游,开的就是这辆车,说是问小叔借来充面子的。 她当时就坐在后座,是现下程知阙坐的这位置。 一股暖气扑面而来,混着车载熏香的水生调。 她听见他说:“上车,送你过去。” 程知阙没讲多余的话,似乎不打算问她,明明出去这么久,叫的那辆车怎么还没来。 他话锋惯是如此,不加修饰词,不做赘述,用温和口吻点明扼要。 付迦宜点亮手机屏幕,看滴滴软件上显示和司机的定位距离,犹豫一霎,还是拉开了车门。 身体要紧,这时候再矫情,保不齐要多住几天院。 寒冬腊月,车厢和外面冷热交叠,她坐在边缘,背部微微挺直,抖落满身寒气。 车子穿过岔路口,开往附近一家私立医院,沉默蔓延,谁都没主动道出那句生涩的开场白。 他们并排而坐,看似触手可及,实际隔一条路远山遥的分水岭,隔阂和生份显而易见。 车里流窜一股阒寂的低气压,苍白得诡异。 片刻,程知阙率先开口:“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付迦宜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轻声回答:“七八月份。” 他问她来上学还是来工作。 付迦宜如实说:“没继续往下读,直接工作了。” 程知阙了然,没再说什么。 对话戛然而止,付迦宜也没多言,稍微调整一下坐姿,身体往旁边倾斜,脑袋贴着窗框,一呼一吸在玻璃表面形成浅薄雾气。 车里温度增高,头昏沉得厉害,困意一阵胜过一阵。 孤身在外这几个月,她比以往多出不少警惕性,或许是生病的缘故,容易使人卸下一贯秉持的防线,她不自觉阖上眼,昏昏欲睡。 意识涣散间,握在手里的手机连续震动,付迦宜被惊醒,看一眼来电显示,生生顿了下,指腹划向接听键,接了这通电话。 周怀净的声音传进听筒里,混着嘈杂风声,问她在哪。 付迦宜面向窗外,盯着快速轮换的建筑物看几秒,“快到医院了。” 周怀净说:“你把地址发我,我这就过去。” “你住的酒店离我这不近,今天要下雪,别过来了。” “我已经出来了——你想吃什么,我去打包。” “……嗓子疼,没什么胃口。你看着办吧。” “那行。先挂了,晚点医院见。” 挂断电话,付迦宜一时无所事事,抬了抬眼,下意识看向程知阙。 他靠坐在那,正闭眼假寐,皮肤在昏暗环境映衬下显得更加素白,眼底淡淡乌青,趋近于清癯的一种病态,像是近期熬夜所致。 皮囊这东西聊胜于无,在他那本不是最主要的加分项,可不得不承认,男人一旦到了三十而立的阶段,沉稳气质加持,比以往更有吸睛的资本。 他既是从前的程知阙,又不一定完全是从前的程知阙。 一别经年,变数实在太多,他大概也和她一样,不断被时间推着往前走,只有偶尔停下来,才堪堪回头望。 医院离住处不算远,在路上堵了会,油门踩得断断续续,过两三个红绿灯,总算到了地方。 在她下车前,程知阙缓缓睁眼。 付迦宜强忍住因高烧忽冷忽热的那股难受劲,对他说:“……今天谢谢你。” 程知阙唇边挑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倒也不必这么客气。北京天冷,以后出门多穿点。” 一如既往的关心,掺杂了若即若离的客套。 付迦宜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场面话,却也无暇顾及,点点头,仓促迈下车。 她单手掌住车门,没再往里面看一眼,施力把门关上。 程知阙坐在车里,不急离开,看着她一步步走远,拨通好友杨自霖的电话,扫一眼医院名,跳过简单寒暄,直奔主题。 杨自霖关切问:“你家老爷子生病了?不对啊,要是真出什么事,也该送到军区医院,去那种小地方做什么?” 程知阙说:“你别管这些,先帮我把事办了。” “好好好,就安排一个vip休息室,然后把人照顾得妥帖点是吧?我这就打电话叫人去办。” 跟杨自霖聊完,程知阙面无表情掀开储物格盖子,摸到打火机和没拆封的烟盒,想到已经戒了,又把东西放了回去。 窗外,她单薄背影消失在医院正门,无踪迹可寻- 当晚,付迦宜没在医院的vip休息室过夜,被周怀净送回来,刚进家门,被等候多时的沈铭玉拉到客厅,追问她和程知阙是怎么认识的。 付迦宜不太想顺势回忆一遍当初那些细节,避开隐私部分,只说在巴黎那会,他给她当过一段时间家教,于她有传道授业的恩情。 沈铭玉听了,感慨说,那你们还真是有缘,跨国都能相遇。 付迦宜笑笑不说话。 这段插曲匆匆过去。 她和程知阙有过短暂交集,又迅速相离,形成两条背道而驰的虚线。 生活照常在过,连续去医院打了三天吊针,这场来势汹汹的感冒终于有所好转。 来不及喘口气,付迦宜很快埋进工作中,分批处理这几天堆积下来的一摊事。 研发部是院里核心部门,有不少人整装待命,梁思觉作为负责人,正常往下委派任务,但有些精细活会指定给她做,从不假借别人的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梁思觉对她有种超脱寻常的信任,付迦宜不是感受不到这份倚重,在工作中精益求精,尽量把所有事做到最好,也算回报他的知遇之恩。 这种高强度的忙碌一直持续到周四。 项目部主任亲自上门,同梁思觉商讨起拓展引资渠道一事,说已经寻到目标,对方是法国人,做医疗器械进出口贸易,有意向和院里合作,等合同签完,到时会直接投注资金供研发部研发。 话只说到一半,聪明人一点即透,付迦宜不用细品便能猜到这主任过来的目的——硬骨头难啃,需要帮手帮他们完善自己部门的分内事。 梁思觉至今还在愁资金供不上研发进度这事,秉着一荣俱荣的原则,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付迦宜在一旁瞧着,没浪费口水劝说。一方面,她级别不高,没资格掺和两个领导之间的事;另一方面,她了解梁思觉的为人,知道他一定会出手相助。 周五晚上,法国人受邀到南长街一家预约制的高端私房菜馆用餐。 席间缺个实时翻译,付迦宜看梁思觉面子,主动补了这空缺,随行入座。 酒过三巡,包厢里谈笑风生,有梁思觉帮忙挡酒,付迦宜实际没喝多少,可瞧着项目部主任虚与委蛇的嘴脸,还是有些犯恶心。 跟梁思觉说了声,她带上外套,起身离席,想出去透口气。 付迦宜一路绕到四合院外面,在门口的麒麟石像旁待了会,瞧着时间差不多了,正要回去,突然被一股蛮力撞到,本能往旁边踉跄了半步。 那人忙用蹩脚中文连说两句对不起。 冬天穿得厚,倒不怎么疼,付迦宜没在意,揉着肩膀说没事,听见对方试探性地喊了声“姐姐”。 付迦宜一愣,回头去看,有些不确定,好一会才出声:“伦古?是你吗?” 伦古挠挠头,理了下脏辫,露出洁白一排牙齿,“是我。” 付迦宜意外道:“你怎么会在国内?” 伦古局促地拽了拽运动棉服的衣摆,“这个说来话长……” 眼下的确不是闲聊的好时机,付迦宜同他寒暄两句,主动留了手机号码,说等有机会一起吃饭。 伦古高兴极了,连连称好,手里捏一把车钥匙,说要去车库提车。 付迦宜在原地缓了片刻,没急着进包厢。 她隐隐预感到了什么,脑子有些乱,需要理一理。 走廊铺一整块长地毯,姜黄色顶灯洒在木质地板上,光影斑驳。 付迦宜缓步走到包厢门前,抬起手,还没碰到推拉门,隔壁包厢的门突然被拉开,穿米色旗袍的服务员端着托盘,从里面出来。 透过半敞不敞的门缝,她一眼注意到靠窗位置的程知阙。 他靠坐在砖红色檀木椅上,戴腕表的手覆在边沿,百无聊赖地轻扣桌面,正耐心听对面人讲话,喜怒难辨。 见她踌躇不前,服务员好心问她需要什么帮助。 付迦宜眉心一跳,瞧见程知阙掀起眼皮,寻声望向这边。 第43章 隔一道推拉门, 和程知阙对视一瞬间,付迦宜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上次遇见或许可以归纳成阴差阳错的巧合,这次却不完全是巧合。 前两天梁思觉问她, 有没有合适的高档餐厅推荐, 她想起自己之前和沈铭玉到这家餐馆吃过饭,觉得环境还不错, 就举荐了这。 沈铭玉和她来过,未必没和程知阙来过。 抛开宿命论和冥冥之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隔靴搔痒, 强行忽视, 不碰不理也就那么回事。 付迦宜短暂滞了下,若无其事别开眼,微笑跟服务员说了句话, 拉开包厢门, 迈了进去。 他们如今处在两个世界,身处环境不同,面对的人和事也各不相同, 有时候不打招呼比打招呼要妥帖得多。 包厢里,一股梅水煎茶的暖气扑面而来,付迦宜重新落座,继续充当翻译的角色。 她在法国土生土长,讲法语比讲中文容易些, 但因为心不在焉, 中途出了一次纰漏,好在法国人比较绅士, 没跟她计较。 梁思觉瞧出她的异样,得空问:“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付迦宜摇摇头, 笑说:“没事。” 梁思觉拿起她面前的酒盅,趁无人注意,往里添了些纯净水,“白酒就别喝了,度数太高,一会用这个敷衍他们。” 付迦宜笑了声,“明着让我逃酒吗?” 梁思觉温和笑笑,“也可以这么理解。” 付迦宜谢谢他好意,“放心吧师父,我还撑得住。” 大学期间,她常被叶禧和周怀净拉去参加各种线下聚会,这些年酒量虽没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比当初强不少。 饭局快结束时,其他同事要去买单,付迦宜顶替了他的任务,借口出去醒酒。 堂厅宽敞,古香古色,收银台衔接抄手游廊,周围站了不少人,等着排队结账。 付迦宜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黑笔,签完字,等发票开出来的空隙,注意到梁思觉走过来,手里拿一瓶矿泉水和刚买回来的解酒药。 梁思觉帮忙拧开瓶盖,递给她,笑说:“今晚辛苦了。” 付迦宜开玩笑:“不辛苦,领导满意就好。” 梁思觉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对了,你等等怎么回去?” “打车。” “我叫了代驾,一会送你回去吧。” “我们好像不太顺路?” “没关系,不顺路也要好好送功臣回家。” 付迦宜笑出一声。 简单聊几句,梁思觉去洗手间,付迦宜将发票塞进包里,原路返回包厢。 没等迈出几步,脚步忽然顿住。 游廊尽头立一扇素锦折叠屏风,程知阙站在那抽烟,整个人隐匿在光晕中,身影映进屏风绸面,像一副定格的黑白水墨画。 付迦宜有些意外他还在这。 一个多小时前伦古就说要去提车,按理来讲他们早该走了。 她想不通,但也不至于自恋到以为他专门在等自己。 四下无人,见她出现,程知阙稍稍抬眼,那眼神像在等她过来。 许是喝了酒,脑子不够清醒,她凭直觉鬼使神差走过去,风过穿堂,一股独属于他的气息飘向这边。 气味这东西像是一种时间载体,过往那么多日夜,她不是时刻都能想起和他有关的点滴,可只要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连同神经也变得敏感不少,一下子紧绷起来。 程知阙主动挑起话题:“来这聚餐?” 付迦宜点点头,“嗯……刚吃完,准备走了。”顿一下,她一时没想太多,画蛇添足地补充,“你呢,不是早就吃完了吗?怎么还在这?” 程知阙盯着她看,无端笑了,“你觉得是为什么?” 他把问题反抛给她,没有任何迂回。 付迦宜后知后觉,故作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也不是很好奇。” 程知阙没追问,眼神有不易察觉的波澜。 气氛有回温的趋势,不像上次那样一板一眼。 程知阙掐掉只抽了两口的烟,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拆开包装,塞进嘴里。 塑料糖纸被捏在指间,发出把玩的清脆沙响,打破了蔓延其中的寂静。 冷风钻进领口,付迦宜双手抱臂,稍微侧过身,用背部抵挡严寒。 想走的话刚到嘴边,听见他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她想了想说:“挺好的,没什么特别不顺心的事。” 说完,她仰头看他,把问题原封不动还了回去:“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还好吗?” 程知阙没多言,只说:“一般。不温不火。” 她低头扫一眼他价值不菲的腕表。 程知阙大概猜到她的想法,低笑:“好跟不好由什么来定义?如果按物质需求,那我确实过得还不错。” 被风一吹,付迦宜头脑清醒了点,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聊。 如果不按物质需求,按情感需求吗?他说一般,又是什么意思? 她不愿纠结,囫囵地说:“你过得好不好,其实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程知阙淡笑着看她,“是么。” “不是吗?”情绪涌上来,她忍不住酒后吐真言,“我们俩连联系方式都没有,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呢。我一定要关心你的动向才行吗?” 程知阙不急开口,目光锁住她,打量意味明显。 她褪去了学生气的青涩,盛装出席,一头长发染成茶棕,唇色涂饱满的复古红,流苏耳坠垂到锁骨,一字肩红裙,皮肤白得发光。 程知阙就这样瞧着她,忽向前半步,意味不明:“为什么来北京?” 他动作来得突然,付迦宜下意识往后退,背部贴住屏风,隔一件厚实的獭兔毛外套,仍觉得有些凉。 他只迈出半步,没有再靠近的打算,两人中间依旧隔一段相对安全的社交距离。 他明明没做什么出格举动,她反倒先炸了毛,退无可退,像惊弓之鸟。 程知阙好笑地问:“躲什么?既然我对你来说和陌生人没区别,那还能吃了你不成。” 付迦宜脑子一片空白,没搭腔,借着醉意回答他上一个问题:“总不是因为你才来的北京。” 这是笃定的赌气话,但也是粉饰太平的实话。 气氛倏然僵滞,谁也没讲话。 穿深色唐装的中年男人在这时朝他们走过来,手里盘两个古玩核桃,看向程知阙,抱歉一笑:“知阙,对不住啊,突然有点急事要处理,叫你久等了。” 程知阙视线从付迦宜身上移开,微微颔首,喊对方“华叔”。 这人是沈照清至交,也是餐馆老板,听说程知阙和朋友晚上到这吃饭,提前派人过来知会一声,叫他晚些再走,说有几句话要同他讲。 到底是长辈,程知阙自然会给出三分薄面,比平常多些耐心。 今晚遇到付迦宜是意外,在包厢里匆匆一瞥,离远又瞧见她站在收银台前,对着其他男人巧笑嫣然。 一次两次都是意外,有些旧大概注定要叙。 餐馆老板不着痕迹看了眼一旁的付迦宜,简单交代两句,径自进了不远处的私人厢房。 游廊恢复安静,程知阙说:“十分钟以后在门口等我,送你回家。” 她气不顺,故意把话讲得客套:“不用了,你忙你的。我的事我自己可以处理,就不劳烦程先生费心了。” 那声“程先生”柔中带刺,程知阙看她一眼,嗓音沉润,语调似叹息:“我不是你的仇人,我和你之间,起码还能保留一些最基本的相处。你觉得呢。” 付迦宜抿了抿唇,浑浊目光多几分清明。 他还是足够温柔,多少带些绵里藏针的不容商榷。 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反倒显得她心虚,没在这继续待下去,付迦宜扭头要走,梁思觉恰巧过来寻她,喊一声她名字,含笑招招手。 她没去顾及身后的程知阙,加快脚步走向梁思觉。 程知阙没急着离开,面无表情扫一眼他们并肩消失的方向,徒增几分心烦意乱。 十分钟后,付迦宜站在院外,跟法国人和其他同事道完别,婉拒了梁思觉相送,跟他说有人来接。 梁思觉没再坚持,将车钥匙交给代驾,离开前嘱咐她,等到家了记得发条消息报个平安。 付迦宜点头,看一眼消失在拐角的车尾,转身上了程知阙的车。 因为有伦古在,这次倒不像上次那样冷场。 付迦宜和伦古聊了会,发现他中文好得不是一星半点,问他是怎么学会的。 伦古透过后视镜看向程知阙,不好意思地笑笑:“国内有比较适合我的技校,阙哥把我接过来,供我上学,又请了老师教我学中文。” 付迦宜问:“驾照也是回国现考的吗?” 伦古答:“去年假期考的。我想着寒暑假没什么事做,就来阙哥这兼职,给他当一段时间司机,耳濡目染,能学到不少东西。” 付迦宜手指动了动,虚攥了下空气,看向身边的程知阙。 车厢昏暗,他对上她的眼睛,等她先开口。 付迦宜说:“伦古今年……多大了?”时间隔得太久,她记忆恍惚。 程知阙缓声说:“刚满十九,跟那年的你一样大。” 她顿了顿,其实想问他,为什么把伦古养在身边,权衡几秒,终是没问出口。 车里开足了暖气,体内酒精尚且没完全挥发掉,付迦宜觉得有些热,往下扯了扯外套,闭眼神游,结果不知不觉把自己游睡着了。 醒来时,车子已经停在小区门口。 付迦宜不知道具体停了多久,慌乱看一眼保安室门前显示的时间,零点将过。 她没想到自己能在程知阙车上犯两次同样的失误,不自在地说:“……怎么没叫醒我?” 程知阙勾了勾唇,“没这个习惯。” 从前没这个习惯,如今也不见得有。 付迦宜想说谢谢送她回来,想起上次他客套的关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走了。” 临下车前,程知阙将手机递给她,叫她输入电话号码。 付迦宜犹豫一下,接过,问他锁屏密码。 她解开锁,将自己的手机号添加至通讯录,要把手机还给他。 程知阙扬眉,“不加个微信?” “手机号码就是添加方式。” “你加。” 付迦宜分辨不出他是不是故意,似乎一定要她亲手做这事。 程知阙这么注重隐私一个人,默许她直接点开他微信聊天列表,这发现叫人思绪迟缓。 付迦宜不去观察他面色如何,一鼓作气把手头的事做完,正要去拉车门,被他叫住。 她动作一顿,等他后话。 从前他会顺其自然地称呼她,如今忽略主语,只浅声说了句“等等”。 时移世易,很多细节摆在面前,甚至比一针见血来得直接。 程知阙扫她一眼,目光落在她锁骨周围那片净白皮肤上,提醒她系好扣子再下去,隔几秒,前言不搭后语地又说:“我知道。” 再温和不过的口吻,掺杂了无以名状的衷情。 我知道,你来北京不是因为我。 第44章 那晚临别前, 付迦宜其实没太听懂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第二天酒劲一过,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太好琢磨, 也就没细究。 她顺手点开程知阙的朋友圈, 里面没什么内容,只有月初发的那条关于互联网论坛大会的链接分享, 孤零零摆在那,供人查询。 反观她的朋友圈,有太多琐碎的生活痕迹——随处可见的风景照和聚会合照, 偶尔还会心血来潮, 分享一两首近期单曲循环的英文歌。 付迦宜指腹划得飞快,从头翻到尾,翻到最后, 重新点开程知阙微信, 设置朋友圈对他不可见。 元旦前夕,付迦宜随梁思觉去了趟合作医院,校验新研发的心脏起搏器的采集功能, 顺便收集病患的使用反馈。 这是付迦宜入职以来参与的第一个项目,虽然不是主要负责人,但耗费了不少心血,很多事都是亲力亲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梁思觉恰恰欣赏她这点, 每次出外勤都会特意叫上她, 也算是实践教学。 检测室内,梁思觉盯着电脑上显示的数据, 轻叹一声。 付迦宜问他怎么了。 梁思觉推了推眼镜,惋惜地说:“我们现在做的这款起搏器虽然可以无线操控, 但还不具备蓝牙低耗功能,用手机看不了实时数据,其实挺不方便的。” 这是梁思觉一直以来的遗憾。 付迦宜明白他的意思,笑着安慰:“没办法,你说的那项专利攥在别家公司手里,我们目前弄不到许可,只能在原有基础上搞创新。” 梁思觉说:“要是能促成两家合作就好了。” “应该没那么容易,我记得你几个月前不是给他们发过邮件?” “嗯,被拒了,说是没太多盈利空间。”梁思觉说,“不过也能理解,像他们那样的互联网大厂的确没必要跨行跨业,追求这点蝇头小利。” 等医院的人过来对接时,付迦宜随口问起大厂名字,听梁思觉说完,转念想到前两天,她在程知阙朋友圈里点开过互联网论坛大会的宣传页面,这家公司正好是主办方。 付迦宜用手机搜了下论坛举办时间,提议说:“师父,要不让我去试试?” 梁思觉笑说:“你有办法?” “还不确定,得先试了才知道。” 从医院离开后,付迦宜跟梁思觉打了声招呼,提前下班,顺路到餐厅打包了几样吃食。 沈铭玉今晚没局,一直没出门,正卧在地板上练瑜伽,见付迦宜这么早就回来了,连连称奇,跑去橱柜那,翻出几个干净碗碟,陪她一起吃晚饭。 两人边看综艺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沈铭玉是他们那圈子出了名的玩咖,人脉比较广,付迦宜问她能不能弄到这活动的邀请函。 沈铭玉拿纸巾擦嘴,说:“互联网论坛大会?好像也不是什么保密性质的活动,应该不难,等回头我问问。” 饭后,付迦宜换了身衣服,拉着沈铭玉去健身房。 沈铭玉叫苦不堪,“之前不是说好的,一周只去三次?这周都第几次了?” 付迦宜笑了声,“多运动一下,有什么不好?” 沈铭玉忽凑近些,盯着她看,“小宜。” “嗯?” “你现在的表情和语气很像一个人。” “像谁啊?” “我小叔。”沈铭玉自顾自嘟囔,“难道师徒间也有这种类似于夫妻相的默契?” 付迦宜没接这话茬,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叫她快去换衣服。 到了健身房,两人站在跑步机上消耗卡路里。 沈铭玉累得不行,放慢速度,对她说:“其实弄邀请函这事,你不如直接找我小叔,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付迦宜喘一口粗气,说:“我跟他没你想得那么熟。” 沈铭玉疑惑,“他不是你老师吗?再生份又能生份到哪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人跟人之间的情分有限,消耗没了也就没了,再多一点都是侥幸。” 沈铭玉点点头,表示赞同,“也是这个道理。” 恰巧提到程知阙,付迦宜问:“对了,他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沈铭玉说:“谁?你说我小叔吗?” “……嗯。” 沈铭玉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搞创投的吧,他名下有个基金会,什么领域都涉及一点,什么有前景就投什么。我太爷爷特别宠我小叔,把捏在手里的人脉全都给了他。” “我还以为他回国以后,会专攻互联网方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沈铭玉狡黠一笑,“这是他们大人的事,我只负责吃喝玩乐就好了。” 跑了快四十分钟,沈铭玉实在跑不动了,坐在软凳上休息,边擦汗边感叹:“小宜,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你每次来健身房都这么拼?” 付迦宜笑笑,淡声说习惯了,从跑步机上下来,到洗手间洗了把脸。 清水洒在皮肤上,有冰凉的刺痛感,她抬起头,盯着镜子里泛红一张脸,思绪无端变得绵长。 或许不是习惯使然,只是每次在健身房运动起来,脑子里总会不自觉地回忆起和程知阙有关的往事,将自己累垮是唯一的纾解方法。 其实那段时间没持续多久,却是他们最疯的时候。 程知阙经常带她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有时去悬崖峭壁的山顶扎营看日出,有时去废弃百年的图书馆露台,有时去远山丛林,她从他那体验到各种禁忌的快感,学到了不少东西,毕生难忘。他在原始环境下轻易挑起她的念想,情到浓时,引导她放声惊呼。 每次她体力都跟不上,没一会就喊累,程知阙自然还没尽兴,哄她再多坚持几分钟,由几分钟到半小时,再到一两个小时。她累得快要崩溃,只好无奈去搡他,带着哭腔不断求饶,这才堪堪结束一场秘事。 后来她被他带着锻炼,风雨无阻出去晨跑,身体素质渐好,慢慢跟上了他的节奏。 她那时总说他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才这样做,程知阙大方承认,直言不讳:一举两得,多运动一下,有什么不好? 回忆戛然而止。 付迦宜僵硬地眨了下眼睛,睫毛发颤,沾在上面的水珠顺眼角往下滑落,澄净得像一滴眼泪。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瞬息万变这几年,她早就轻描淡写地活成了他的影子。 黯然或怅惘,程知阙总归是她身体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论坛开幕当天,付迦宜一个人来到现场。 梁思觉告诉她直接找一位姓庄的总负责人谈就可以了。 现场人比较多,不乏眼熟的行业内大佬,付迦宜环视四周,在第一排桌前看到程知阙的名牌,他那位置空缺着,人似乎还没到,旁边坐着互联网协会理事。 开场前,她离开座位,沿墙边一路走到后台,瞧见有个脖子上戴工作挂牌的年轻男人站在那,找借口问他们庄总在哪。 那人以为她有急事,朝里间休息室指了指,礼貌问她需不需要带路。 付迦宜微笑说不用。 直到敲开休息室的门,付迦宜才知道,梁思觉口中那位姓庄的总负责人是她认识的那个庄宁。 她在来的路上的确查过这家互联网公司的组织人员架构,也知道庄宁榜上有名,但没找到他和程知阙的关联,以为就只是重名而已。 瞧见来人,庄宁明显愣住,从单人沙发上起来,忙招呼她进来坐,笑说:“好久不见啊。” 付迦宜回以一笑,“的确好久没见了。” 即便庄宁性格外放,也架不住这种毫无准备的会面,短暂冷场过后,笑说:“我是真没想到能在北京见到你,倒让我想起在马赛那段逍遥日子了。” 付迦宜含笑回了句场面话,心里已经明了——程知阙没跟庄宁提起过跟她有关的事,起码近期没提过。 寒暄两句有的没的,她问庄宁:“你是自己出来单干了吗?” 庄宁说:“没有,这家公司是阙哥一手创立的,我不过是代为经营。” 付迦宜了然。 难怪公司股权结构查不到程知阙,原来是有人帮忙代持股份。 这些弯弯绕绕的高级手段付迦宜不是没见过,单从付晟华和付迎昌身上就能学到很多。 从前程知阙没在她面前展露过地位权柄,如今很多外在条件摆在那,加厚了壁垒,变得越来越陌生。 回过神,付迦宜正了正色,同庄宁聊起正事,道出今天的来意。 庄宁笑说:“这事我可能做不了主,要不这样吧,我给阙哥打个电话,你们俩谈。” 付迦宜自然不信他做不了主,表面却不好明说什么,委婉道:“他今天没来参会吗?” “没有,这种活动通常只是走个过场,阙哥一般不会来。” “既然他不来,就别特意麻烦……” 尾音没落地,庄宁一通电话已经拨了出去。 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付迦宜适时泛起沉默,突然有点坐立难安。 待接铃声没响太久,电话被接通。 庄宁直接开了免提,看向付迦宜,“那个,我怕我传达不到位,要不你跟阙哥聊?” 付迦宜一个头两个大,只得接过手机,言简意赅地说:“……是我。” 像是有些意外,程知阙沉默两秒才开口:“不是有我手机号码,怎么还舍近求远?” 付迦宜一度想放弃交涉,挂断电话转身就走,左右权衡,还是打算抓住这次机会。 出于私心,她想在事业方面更上一层楼。 付迦宜没法解释,索性略过这话题,把刚刚跟庄宁说的话重复一遍,摆明自己的立场,公事公办地跟他谈合作。 听筒里隐隐传来木头燃烧的噼里啪啦声,程知阙的声音掺杂其中,显得忽远忽近:“等会叫司机去接你,来这边找我。我们当面聊。” 付迦宜说:“电话里不能详谈吗?” 他似是笑了一声,“付小姐,你想找我谈,总要拿出点诚意。” 这话听着更偏向打趣,三分真七分假,程知阙惯常的表述方式。 她竟从颇为正经的称呼中听出一丝久违的温存。 第45章 程知阙昨天被沈仲云叫去锦园, 陪老爷子吃饭下棋,悉听教诲,直到傍晚才得空。 原打算直接回住处, 碰到临时来探望的沈庭安, 兄弟俩有段时间没见,喝酒闲谈到深夜, 隔天早晨才各自离开。 四年前,程知阙刚回国不久,被沈仲云召回了沈家。 放任亲孙子不管, 任其流浪在国外这么多年, 老爷子自知有愧,许他极好的待遇。程知阙从来不是道德标兵,自然来者不拒, 但也没游手好闲, 借着沈家的势站稳脚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沈庭安走了沈仲云和沈照清的老路,仕途经年坦荡, 唯一棘手的就是女儿沈铭玉。程知阙明里暗里帮忙调停,私下处理过很多沈铭玉的荒唐事。 沈庭安原本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颇有微词,日益相处,后来干脆无条件站在了他这边。 这几年,除了跟父亲沈照清依旧维持不温不火的关系, 程知阙待其他人还算用心, 理所当然博得了高效益的回报。 他这人惯是如此,但凡有意, 总能在任何地方做到游刃有余。 可寻常概率事件中,总有一件两件出乎意料, 处理起来不如想象中挥洒自如,甚至极其吃力。 比如感情方面。 接到庄宁打来的电话时,程知阙正在朋友新开的私汤度假村醒酒,隔一座青石壁炉,旁边坐着前两日刚回京的徐淼。 他的确没料到付迦宜能找到庄宁,抛开私情,一本正经地聊起工作上的事。 可仔细想想,他们之间又有什么私情可坦然言说。 如今他猜不到她的想法,看似和颜以对,实际不是没有彷徨。 挂断电话,程知阙敛了敛神色,滑动火柴,徐徐点燃一支烟。 听到那声“付小姐”,徐淼原本还有点存疑,结合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更加确定了:“付迦宜回国了?” 程知阙没搭腔,抬手揉捏几下宿醉后发疼的太阳穴。 徐淼自行品了品,觉得挺有意思,笑说:“什么时候的事?” 程知阙说:“今年下半年吧。” “近水楼台?再续前缘?” 程知阙眼皮一跳,要笑不笑地说:“能聊点别的?” “聊正事多没劲啊——这则八卦是真劲爆,回头我就跟安娜说,让她开心开心。” 听他提到涂安娜,程知阙问:“她预产期快到了吧?这时候你也走得开?” 徐淼说:“本身都是学医出身,有她爸妈24小时陪着,出不了差错。而且我过两天就回去了,耽误不了什么事。” 公司近几年日益壮大,徐淼这次回国,主要是为了成立中国分部这事,有些手续借不了别人的手,需要亲自来办。 程知阙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跟我说。” “放心吧,真有事的话,我还能跟你客气吗?”徐淼说,“等再过两年,我可能调回来管理分部,到时候也不至于跟你聚少离多。” 程知阙嫌他讲话太酸,不想理会,只瞥过去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 其实这四年间,两人得空见过两次。 第一次见面大概在两年多以前,徐淼儿子的满月礼上,程知阙百忙中特意飞到巴黎,只在那待了半天。赶路途中,或许是临时起意,叫司机绕了很长一段路,把车开去七大门口,坐在车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片刻才离开。 七大今年正赶上四十五周年校庆,程知阙和徐淼都收到了邀请函。 徐淼没发微信,直接一通越洋电话打过来,问他去不去参加。 程知阙那段时间恰巧有件私事要处理,忙得无暇分身,就说不去了,结果第二天,隔着时差来问,庆典举办时间是不是六月份,各大高校毕业季。 徐淼当时搂着涂安娜睡得正香,被铃声吵醒,含糊回怼,邀请函上不是写了吗? 程知阙静默许久,说,我只是想再确认一遍。想确认一遍,给自己找个合时宜的理由去巴黎。 一周后,徐淼在巴黎戴高乐机场接到人,这才跟程知阙有了第二次见面。 说起这事,徐淼话更多了:“你说说你,如今可真是钱多得都能上大街洒去了,给母校捐款就捐款,还特意给八竿子打不着的生物学院捐了栋实验楼。你没看维森特校长谄媚那张脸,本来褶子就多,这么一挤都能挤出花来了。” 程知阙无所谓地笑笑,没多言,把烟头捻进烟灰缸里,要去泡温泉,“走了。” “你去吧,我回房间跟安娜视个频——等等你不是要见付迦宜吗?我就不跟着掺和了,祝你早日得偿所愿,春梦了无痕。”徐淼苦口婆心地说,“我这都二胎了,你也抓点紧,趁早解决终身大事。” 程知阙皮笑肉不笑地骂一句滚。 隔壁房间安了四面环绕的落地窗,玻璃表面起薄薄一层雾,远山近景,混沌不清。 程知阙半截身体泡在缓解疲劳的药浴里,手搭边沿,无端记起几个月前。 七大的校庆办在毕业典礼之前,参加完校庆,他在巴黎多留了几日,拒绝了校长相陪的提议,一个人来到礼堂,坐在最后几排,默默观完了整场毕业典礼。 台上,付迦宜穿学士服,作为代表上前致辞,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一颦一笑鲜活灵动。 拍合照前,她同身旁的白人女生说了些什么,加深笑意,眉眼舒展开,明显心情不错。 程知阙视线越过层层人群,盯着她看了片刻。 脑子里那些虚无的回忆片段终究比不过切实的肉眼可见。 过往那些年,再没有哪个瞬间能比得上此刻,叫人压制不住骨子里那股冲动劲,想摒弃掉引以为傲的克制。 典礼结束,人潮汹涌离场,付迦宜没急着走,站在角落,像在等什么人。 程知阙坐在背光的位置,看着她含笑接过一个男生递来的花束,听对方讲完话,踮起脚,主动抱了抱他。 礼堂在放苏格兰风笛演奏的音乐曲,《The South Wind》,鼎沸人声里,程知阙安静听完一整首,将礼物揣回口袋,起身,从侧门离开了。 她没有他或许可以过得更好,同样会有旁人陪伴在侧。 求仁得仁不存在最优解,事与愿违是常态。 一川风月一处风景,他不过是她绵长生命进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 在庄宁的休息室待了不到半小时,程知阙的司机联系她,说已经候在停车场,付迦宜跟庄宁说了句再见,乘电梯到地下一楼。 司机还是上次那个,认识她,颔了颔首,主动招呼一声。 付迦宜微微一笑,礼貌说:“麻烦您了。” 那地方离市区比较远,过去要耗费不少时间,坐车坐得有点无聊,付迦宜索性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待会要展示的ppt页面,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需要完善的地方。 到了目的地已经是傍晚,付迦宜随守在门口的服务人员一路往里走,来到一处带假山的独立庭院,越过巨型雕像和圆形雕花拱门,直接进屋。 程知阙刚泡完温泉,从水里出来,下半身裹了条浴巾,短发微微发潮,肌肉线条紧实,腹肌分明,正滴着水。 付迦宜没想到第一眼瞧见的会是这种场面,放缓脚步,停在那,没再继续向前,隔十几米的距离,离远看着他。 过往两人有过无数次赤裸相对的抵死缠绵,可今非昔比,楚河汉界起码要有个分明。 明明道理都懂,心里明镜似的,但她还是不受控地脸红了一下。 程知阙看她一眼,不急说什么,当着她的面若无其事套上浴袍,用毛巾简单擦拭几下颈侧的水痕,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喊她过来。 他问她吃过饭了没。 付迦宜说:“不太饿,我们先聊正事吧。” 程知阙勾一勾唇,“怎么办,我现在的正事就是衣食住行。” 这话像玩笑话,但还是挑起了付迦宜的求知欲,她想起之前沈铭玉说过的话,问他:“每天游山玩水成了你如今的副业吗?” 程知阙目光拂过她,“对我好奇?” “……倒也不。” 程知阙注视她的目光几度柔和,“在你眼里,我什么时候成玩物丧志那种人了?” “我没这么觉得,只是以为你把我叫过来是想让我陪你游山玩水,所以才这么说。” “既然这样,不如把你以为的成真?” 付迦宜抿了下唇,轻声喊他:“程知阙。” 程知阙挑眼,“怎么了?” “答不答应跟我们院合作,或者有没有合作的意向,你好歹给我个痛快,别让我不上不下地悬在这。” 她手里拎着沉甸甸的电脑包,夹层放一本计划书。 程知阙拿过电脑包,把东西放到桌上,“一直拿着,不沉么。” 付迦宜没说话,有坚持等他回应的意思。 程知阙这才温声说:“没必要悬在这。但凡你想要的,我对你什么时候不是有求必应?” 付迦宜一怔。 “先不谈公事,起码把肚子填饱,吃完再说。”程知阙将她安顿好,商量的语气,“在这等我几分钟,我去换身衣服,很快。” 付迦宜没说好或不好。 度假村设在半山腰,山顶有间沉浸式自营餐厅,据说能俯瞰整片层峦叠嶂的雪景。 付迦宜没来过这,之前和沈铭玉一起看过开业的宣传视频,约好元旦来聚,没想到提前过来了,还是和程知阙一起。 餐厅一共两层,顶层有单独包房。 上楼梯时,他跟在她后面,出声提醒她注意脚下。 付迦宜今天穿得比较正式,羊绒大衣搭版型熨帖的套装,脚踩一双粗跟短靴,听见他这么说,莫名分了下心,迈出去的右脚跟不上思路,踩到楼梯边沿,差点滑倒。 一只手适时扶住她,修长手指覆在她腰线位置,借了些力气给她。 程知阙的嗓音自后方传来,体贴如旧,嘱咐道:“看路,小心点。” 第46章 等她稍微站稳些, 他及时收回手。 隔两三层衣料,感受不到肢体接触传递的体温,但付迦宜还是像被灼了一下, 她没回头看他, 抓住楼梯扶手,加快脚步上楼, 跟他拉开一段距离。 厨师是法国人,前菜和主菜被陆续端上桌,精致得叫人有点无从下口。 付迦宜低着头, 用叉子将餐盘里的白汁烩肉戳烂, 叉起一小块,放进嘴里缓慢咀嚼。 她那点嘴硬的伎俩瞒不过程知阙,嘴上说着不饿, 其实的确很想吃点东西。 难得心平气和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久别的生疏依旧横在两人中间。 他说先不谈公事,可除了公事,聊什么似乎都有冷场的趋势, 她又不想同他聊现状,索性泛起沉默,安静吃饭。 程知阙往她杯里蓄了点起泡酒,主动寻个话题,跟她说起徐淼一家。 付迦宜顿了下, 很是意外:“他们都有两个孩子了?” 程知阙笑出一声, “老大两岁多,是个男孩, 挺皮实的。老二也快出生了。” “有照片吗?” 程知阙点开徐淼的朋友圈,把手机挪到她面前。 付迦宜拿起来翻了翻, 笑说:“看来所有人都逃不过经常在朋友圈晒娃的魔咒。” “所有人?” “嗯,我大嫂去年再婚了,生了个女孩,长得很漂亮。”付迦宜笑了笑,“一转眼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要过,还挺物是人非的。” 圆桌中央吊一盏铁艺氛围灯,照得她眼睛越发的亮,神态举止渐渐放松。 程知阙看着她,问道:“在北京待得还习惯吗?” 付迦宜回答:“人生地不熟,开始还有点不适应,沈铭玉搬过来陪我,也帮了我很多。” 程知阙挑唇笑笑,“男朋友不是跟你一起回国了?他不陪你?” 付迦宜几乎是一愣,没太反应过来,“你说谁?” 程知阙食指轻扣一下桌面。 付迦宜转念想起他送她去医院那次,她在车里接到周怀净打来的电话,当时太安静,别说手机漏音,就算脚边掉一根针都能清晰听见。 付迦宜没解释,私心里由他误会,中肯地说:“我和他的情分目前还没到同居那一步。” 程知阙面上仍挂着笑,微微眯了下眼,“是吗。” 迟来的冷场。 胃部传来轻微的饱腹感,付迦宜没再碰桌上的食物,放下刀叉,问他:“饭也吃得差不多了,现在能谈公事了吗?” 程知阙不置可否,“你想具体谈什么?” 其实在来餐厅前,程知阙已经明确跟她打了保票,只要她想,他一定有求必应。 出于尊重,他没浪费她的劳动成果,耐心看完了她费心制作的ppt和计划书,全程当一个旁听者,了解跟她工作有关的细节,也了解现阶段的她。 她坐在他右手边,指腹贴着笔记本的触控面板,身体时不时向前倾,一缕头发缠住他袖扣,钻进衣袖里。 她只顾讲话,全然没注意到,程知阙也没出声提醒,生生耐着细微的痒。 在马赛那阵子,他给她上第一堂家教课时,她说未来打算往生物医学工程方向发展。 这几年她的成长突飞猛进,越变越优秀,叙述条理清晰,娓娓道来,在自己熟知的领域发光发热。 谈到最后,程知阙了解得差不多了,说:“可以合作,但有个条件。” 付迦宜关掉ppt页面,偏头看他,“什么条件?只要是在能力范畴内的,我一定跟领导传达,尽量满足你的需求。” 她其实不太明白,他如今分明处在一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他们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研究院,除了合同上白纸黑字承诺的专利使用费,又有什么能额外满足他的? 程知阙略过她走过场一样的公式化表达,直奔主题:“把朋友圈打开。” 付迦宜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你绕了这么大一圈,是为这件事。” 程知阙没否认。 付迦宜快速组织了下措辞,“我觉得你幼稚起来……有点不像一个已经三十多岁的男人。” 程知阙欣然接受她的评价,笑说:“我就当你是在变相夸我年轻了。” “你的行事风格还这么另辟蹊径吗?” “不重要,能起到效果就行。” 付迦宜没说话。 是了,他原本不就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其实这几年,她没少依照他的风格做事,取其精华,的确事半功倍。 当着他的面,付迦宜解锁手机,把朋友圈设置成对他可见。 程知阙说:“晚点把合同给我,明天叫庄宁签字,到时给你快递过去。” 付迦宜问服务生要了杯热水,喝了一口,“我自己去庄宁那拿就行。” “只签许可合同吗?” 付迦宜茫然,“其他还需要签什么?” “我的意思是,不如把这项专利直接转让给你,更方便些。” “我们院经费有限,暂时付不起巨额转让费。” “没打算收钱。” “……一码归一码。” “跟我还算这么清?” 她手里攥着玻璃杯,不知怎么,突然松了力。 杯子一歪,冒热气的清水顺着手心洒在电脑上,淌进键盘缝隙。 她被烫了一下,皮肤发红,顾不上理会,想去解救电脑,手腕忽被攥住。 程知阙夹起冰桶里的几块冰,用餐帕包住,贴在她手心,帮她缓解不适,若无其事地问:“电脑里的东西备份过吗?” 他指腹温热,和餐帕对比鲜明,付迦宜脑子有些乱,问什么答什么:“有云端备份。” “那别管了,明天送你台新的。”程知阙说,“等等找间空房,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再走也不迟。” 付迦宜没应声,微微蹙了下眉,不等他帮忙冷敷完,仓促收回手。 她不喜欢这种相处模式,正常到不太适应,反而叫人惊慌失措。 付迦宜推开椅子,站起身,低声说:“……算了。” 程知阙抬了抬眼,“什么算了。” “合同不用签了,我不想要了。” 付迦宜用餐帕快速擦了下键盘表面的液体,将电脑和文件一股脑塞进包里,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准备离开。 她听到他用一种无以名状的语气问:“还恨我吗?” 付迦宜手里几样东西突然变得沉淀起来,重过千斤。 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她实话实说:“我从没恨过你,以前没有,现在更不会了。” 不再有情深意笃的急切,哪来铺垫式的恨意作故事结尾。 她声音带着酒后的轻飘,却没醉意,“我在你那学到了很多,开拓了眼界,也得到过爱情,所以我不想去恨你。不过我以为我们早就达成共识,私下里没必要再接触太多。” 程知阙盯她泛红的眼梢,“什么时候达成的共识?” “……大家都是成年人,这点潜规则好像不需要点明。” 程知阙反而笑了,眼神却几分肃然,“好,依你就是。” 付迦宜没再说什么,径自出了包房。 门被阖上前一秒,她下意识看向静坐在位置上的程知阙。他手臂半搭着扶手,白衣黑裤,身影和落地窗融为一体,背靠山峦之间,竟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离开餐厅已经很晚,付迦宜不打算连夜往回赶,在酒店前台办理入住时,工作人员说,程先生提前预定了套房给她,可以直接过去休息,或者先泡个温泉。 她说不用,单独开了间房。 隔天清早,有人掐点过来敲门,送来一台没拆封的笔记本,她惯用的牌子,最新款机型。 包装盒上面放着庄宁已经签好的合同,一式两份,最后一页盖了公章,红得刺眼。 她突然不知道是该感叹他的体贴还是高效率。 付迦宜只留下了那份合同,将笔记本原封不动交到那人手里。 来送东西的是个穿工作服的年轻男人,大概觉得这样不太好交差,挠挠头,问她需不需要带话。 她没为难对方,便说:“麻烦帮我跟程先生说声谢谢,另外,后续工作会由其他部门的同事负责对接——把意思带到就好。” 男人点点头,连连称好。 自那晚不欢而散后,付迦宜没再和程知阙打过照面,唯一一次听说和他有关的事,是元旦前一天晚上,从沈铭玉嘴里得知。 沈铭玉明晚要组局,想借用程知阙在万柳书院那套闲置的房子开party,眼看一通电话要打过去,被付迦宜中途拦住。 她发现自己在有意无意避开和他产生交集的可能。 沈铭玉一脸不解地看着她,“小宜?” 付迦宜无法言说,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我知道有个地方,比那里宽敞,而且可玩性比较高。” 沈铭玉满脸惊奇:“哪里呀?我打小在北京城长大,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周怀净前两个月闲来无事,兴致一上来,掏钱在国贸三期跟人合伙开了间密室性质的酒廊,前段时间一直在装修,等杂七杂八的手续正式办下来,大概今年春天就能开业。 他隔三岔五发来几张监工拍的场内照片,付迦宜自然对酒廊的装修进度了如指掌,知道上周刚从巴黎进了批法式中古风家具,除了酒水没备齐全,其他基本都弄完了。 周怀净天生爱玩的性子,跟沈铭玉也认识,听说她们要带人过来玩,连夜把酒廊一整面酒水墙填满,又临时请了几个厨师过来候场。 沈铭玉瞧他这么仗义,也没闲着,趁其他人在喝酒唱k,同周怀净聊起创业的事,说可以在三里屯附近再开一间类似的酒吧,钱她出大头,当他这次盛情招待的谢礼。 付迦宜在一旁听着,头都快大了。 沈铭玉呡一口掺了几种酒精的饮料,晕乎乎地在她耳旁大声说:“小宜,我真觉得你这朋友人不错,有钱,长得也帅,又豁得出去。你当初……为什么没跟他在一起啊?” 付迦宜拒绝过周怀净这事,沈铭玉一直知情,只是不清楚其中细节。 正巧聊到这,付迦宜也没藏着掖着,回说:“可能不来电吧,两个人在一起需要感觉。” 沈铭玉眨巴眨巴眼,表示同意:“你跟我一样,我们都是感觉派,一旦爱上一个人很难忘掉。” 付迦宜没接话,用纯净水换走她面前那杯高度数饮料,让她喝点水缓缓。 大学四年,周怀净一直以朋友的身份陪在她身边,付迦宜难得钝感一次,当时注意力没放在他身上,没瞧出他的喜欢。 真正有预感是大四上半学期,有次和班里几个玩得好的朋友到郊区露营,一行人开一辆车,回去时车子抛锚,他们被困在山上,天气冷,吃的喝的用完了,手机信号又不好,一度绝望。 周怀净不知道她人在哪,足足找了大半天,见到她那一刻,将外套脱掉,披在她身上,在众目睽睽下把她拽进怀里,力度大得像失而复得了什么宝贝。 也是那天,周怀净开车带她回市区,路上不知怎么聊到了毕业典礼,他说,等毕业的时候,你的那束花一定由我来送。 付迦宜笑笑没说话,算是一种默许。 毕业典礼那天,周怀净送来一束花,外加表白的话,她拒绝了,只含笑抱他一下。 在双方家长眼里,他们是最门当户对的一对,可不甘心也好,爱而不得也罢,感情的事强求不来,彼此其实都心知肚明,做朋友是最好的选择。 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去尝试喜欢周怀净,还是以失败告终。 过早遇见太惊艳的人,好像已经失去了再爱上一个人的能力,有时候想想何其悲哀。 沈铭玉有点喝多了,趁机朗声大喊,耳膜的轻微刺痛打断了付迦宜的思绪。 她一边安抚沈铭玉,一边放远目光往旁边看,周怀净翘腿坐在角落玩手机,有个棕发女生靠过去,稍稍弯腰,像在跟他打招呼。 那女生付迦宜认得,是沈铭玉大学室友,不常出现在各种局上,这次只单纯过来凑个热闹。 一旁的沈铭玉打了个酒嗝,拉她起来,嘟囔道:“我想去隔壁玩密室逃脱。” 付迦宜正要说些什么,透过玻璃窗,瞧见远处楼梯口突然出现两三个穿制服的民警。 可能是他们太吵,招摇过市,有人举报这里无照经营、聚众赌博。 十分钟后,他们被送去附近的派出所。 如果在巴黎,付迦宜或许还能找付迎昌解决,但这是北京,涉及到的不是钱,她和周怀净都无能为力,更何况他们俩都是法国籍,处理起来更加费力。 没办法,付迦宜只得叫沈铭玉先清醒一下,做笔录的时候,问女民警要了一杯温水,扶着她吃一粒解酒药。 沈铭玉半昏半醒,理智勉强回归,想着绝对不能惊动沈庭安,和往常一样,第一时间联系了程知阙,顶着被训的风险,哭丧着脸,保证再也没有下次。 程知阙自是不信,听都懒得听,直接挂了电话。 程知阙这两天事情比较多,原打算直接丢给沈庭安,让他处理这事,看一眼时间,已经后半夜,也就没惊动别人,拎起外套,开车去接人。 17年伊始,外面下了场小雪,路面湿滑,车速并不快,到朝阳区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 这一个半小时里,付迦宜过得极其难熬,静坐在软硬适中的椅子上,左肩膀被沈铭玉枕着。 今晚为了照顾酒品不太行的沈铭玉,她滴酒未沾,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简直头痛欲裂。 沈铭玉闯祸闯惯了,对这种事俨然习以为常,出声安慰两句,因为太困,很快没了后文。 她抱着付迦宜的腰,调整好坐姿,昏昏欲睡。 后半夜安静极了,屋里只有一个民警在值班。 付迦宜动了下酸疼的肩膀,将沈铭玉安顿到旁边的座椅上,问民警能不能去洗手间。 民警点点头,友善地朝另一方向指了指。 付迦宜刚迈出门,和迎面过来的程知阙撞了个正着。 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他穿了件黑色毛呢大衣,肩膀沾了雪水,风尘碌碌,身上有股清寒气息。 得承认,悬空整晚的心脏,在看到他这一秒,终于得到了归属。 第47章 从派出所出来, 被风一吹,沈铭玉瞬间酒醒,缩着脖子躲在付迦宜身后, 时不时瞄一眼走在前面的程知阙。 程知阙平常对这群小辈还算宽容, 鲜少疾言厉色,即便不是逢年过节, 也会慷慨地大把转账,从不过问钱的用途,由他们挥霍。 沈铭玉和二叔家的两个孩子都喜欢黏他, 偶尔犯个错, 或者遇到什么难处,总是习惯找小叔帮忙,他是他们在父母和外人面前的靠山。 可帮忙归帮忙, 程知阙不是永远有耐心, 尤其有些事在底线边缘徘徊,他们其实都很怕他发火。 原以为今晚免不了要被训诫一番,但程知阙什么都没说, 绕过车身,替她们打开后座车门。 沈铭玉自知理亏,加快脚步,赶紧拉着付迦宜矮身坐进去。 车门“咔哒”一声被关严,隔绝了外面刺骨的冷空气。 程知阙坐在前面, 提醒她们把安全带系上, 问沈铭玉今晚怎么回事。 沈铭玉小声说:“小叔,我发誓, 今晚真是个误会……我就算再浑,也不可能拉上小宜他们俩犯事儿, 这点分寸我还是知道的。” “他们俩”。 不知怎么,付迦宜眼皮猛地跳了两下。 几分钟前,在派出所门口,周怀净走过来,照常关心几句,摘掉自己身上的围巾,给她戴上。 付迦宜多少能感觉出他是故意——当时程知阙就站在他们斜后方。 还上学那会,周怀净到图书馆找她,瞧见她在看书,拿过来随手翻了翻,看到夹在扉页的一张拍立得相纸,是她偷拍的程知阙的正脸照。 落日余晖,程知阙懒散靠在泳池旁的躺椅上,单手抵下颌,闭眼假寐。那天天气不错,她原本出来拍风景,镜头一转,对着他按住了快门。 那时候他在她眼里,是比风景更胜一筹的存在。 此时此刻,付迦宜把那条围巾攥在手里,浑身不太自在,像在摸一块烫手山芋。 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程知阙不打算为难沈铭玉,但还是说:“等出事了才知道分寸?” 沈铭玉咽口水,委顿地说:“……我这次是真的冤枉。” 一旁的付迦宜张了张嘴,想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听到他平和地说:“我不指望你能多学点好,但至少别带坏别人。” 付迦宜微顿,熬夜的疲乏叫人反应迟钝,隔几秒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以前也没少带坏我。 她视线略微发直,脑子里只剩这个想法。 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程知阙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 付迦宜猝不及防和他四目相对,下一秒移开了目光,偏头看向窗外。 路面积起厚厚一层雪,有点像大一那年寒假,她一个人去马赛,站在酒馆外面看过的白色场景。 沈铭玉忍着头晕,挤到座椅中间,身体向前倾,凑过去讨好地跟程知阙话起家常。 全程几乎都是她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程知阙偶尔心血来潮回应一句,言简意赅,面色倒和缓,但不是感觉不出来自长辈的压力。 耳朵里听着他们聊天,付迦宜无端分了下心。 坦白讲,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程知阙,觉得有点新鲜。他以前给她当家教的时候,从没端过态度,连冷言冷语都没有过,与其说是老师,不如更像角色对等的朋友。 于他而言,是不是意味着,从最开始她就不是小辈。 车拐进南二街附近,沈铭玉终于说累了,主动结束这场单方面自言自语似的闲聊,从冷藏柜里拿出一瓶依云,拧开瓶盖喝了几口,嘟囔着说:“小叔,不用开进去啦,你把我们放在小区门口就成。” 毕竟心虚,她哪敢再给程知阙添麻烦。 程知阙没理会,把车停在单元楼对面的临时车位上,送她们上去。 沈铭玉受宠若惊,进电梯前,凑近对付迦宜说:“……我觉得我在我小叔这地位见长,之前一遇到这种状况,他都不怎么理我的,除非必要,不然哪会亲自送我到家。” 付迦宜被她容易满足的娇憨模样逗笑,心想,其实他刚刚也没好好理过你。 房门被打开一瞬间,看着房间被泡成水帘洞,沈铭玉瞠目,低骂一句,还真是祸不单行。 下午出门前,她在厨房洗了个苹果,忘记关水龙头,不断有水蓄进槽里,淌了满屋子,水流声哗哗作响。 地上摆的那几排价格昂贵的鞋子和包包全被浸透,在水面漂浮着,付迦宜没去管,踮脚迈过门槛,要去关水龙头。 身后传来程知阙的声音:“地上滑,还是我去吧。” 她脚步顿了下,点点头,抬手指向朝南那面,“厨房在那边。” 房子没法再住人,家政要天亮才能赶过来,十分钟后,跟着沈铭玉重新坐进车里,付迦宜难得感叹一次造化弄人。 有种命运叫背道而驰,无论走多远,还是会和对方产生一定程度的不成文交集。 程知阙对她来说,大概就是违背主观意愿的一种被动式存在。 程知阙常住的地方离她们小区不远,车程不到二十分钟,是套平层,装修风格以黑白灰为主,视野开阔,离远能瞧见颐和园全貌。 付迦宜记得前几年程知阙跟她说过,自己小时候和程闻书住在颐和园周边的四合院里,他如今选这地方落脚,未尝不是在缅怀过去。 折腾大半宿,沈铭玉进客房冲了个热水澡,洗去满身晦气,出来后,捂住胃部喊饿,请示程知阙,能不能叫个夜宵。 付迦宜其实累得不行,很想回房休息,但这是别人地盘,她只能客随主便。 叫外卖一来二去耗费太多时间,程知阙从冰箱里翻出几样食材,到开放式厨房备餐。 付迦宜一时无所事事,挽起衣袖,泰然自若走过去,“我帮你吧,多少还能快点。” 程知阙目光扫过她,浅薄一笑,“备料还会么。” 付迦宜顿了顿,点头说会,但太久没做过,还是有些生疏。 沈铭玉在不远处细瞧,无声看着这场点到即止的互动,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里面,旁人很难插手进去。 过了会,两碗虾仁焗面被端出烤箱,芝士上面铺了全熟煎蛋。 沈铭玉爱吃溏心蛋,可人饿极了哪还会挑食,用叉子卷起一坨面,不顾吃相,只想先满足食欲。 程知阙没陪她们吃饭,先去露台抽了支烟,径自拐进书房,门虚掩着,缝隙透出冷调灯影。 付迦宜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半个煎蛋,托腮看着对面的沈铭玉,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沈铭玉有些丧气地抓了抓头发,问她:“小宜,你说我平常是不是太为所欲为了?” 付迦宜说:“怎么突然这么说?” “就觉得自己好像一无是处,每天只知道饱足思淫.欲,还动不动惹祸——你们都有正事做,只有我还处在不懂事的阶段。” 付迦宜倒意外这些话能从沈铭玉嘴里讲出来,知道她真在反思,便安慰说:“其实我觉得,永远不懂事也挺好的,说明一直有亲人或朋友帮你遮风挡雨。很少有人能无忧无虑地只做自己。” 沈铭玉一愣,“你不是在做自己吗?” 付迦宜想了想说:“现在是这样,但以前不全是。有个人告诉过我,不需要一板一眼地活着,一切以自己的体感为主,怎么开心怎么来。” “那人是谁啊?” “像长辈又不是长辈,亦师亦友。是我很用心爱过的一个人。” 沈铭玉原本还想进一步深挖八卦,奈何精力所剩不多,打了个哈欠,主动结束对话,回房补觉。 付迦宜这会已经不困了,一个人静坐几分钟,盯着盘子里剩下的半个煎蛋,没由来地心乱如麻,到露台吹了会风。 她站在他刚刚抽烟的位置,往下俯瞰。 夜色由正浓过渡到肚白,街道烟火气弥散,这座城市惯是如此,总有人闻鸡起舞,为生活四处奔波。 在外面站久了身体发冷,付迦宜刚回到屋里,碰到从书房出来的程知阙。 他们同时问对方怎么还没睡,又同时泛起沉默。 气氛倒不至于尴尬,可能因为太安静,甚至弥漫了无法形容的熨帖,一度叫人产生温馨的错觉。 付迦宜轻声说:“抛开沈铭玉的关系,今晚还是想跟你说声谢谢。” 程知阙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无照经营这事说大不大,代人谈谢就不必了。” “是我自己想谢你。” “那我接受。” 付迦宜淡淡笑了一下,“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如果以后真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及时告诉我。” “我上次说过,没必要跟我算这么清。” “主要是我觉得,你不欠我什么。” 程知阙低头看着她,语气带几分循循善诱的和缓:“即便接触再少,我和你终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你在北京举目无亲,遇到困难,我不会见死不救。” 付迦宜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那晚她故意把话说绝,何尝没有钻牛角尖的嫌疑。 就像上次他说的,他不是她仇人。他们之间正式谈过结束,可如果真细究起来,纠缠不清那段时间,早就盖过了欠或不欠本身。 如果角色对换过来,她也会甘愿相助,不求任何回报。 付迦宜只好说:“以后遇到困难我会想办法解决,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程知阙视线越过她,扫向放在沙发上的那条围巾,嘴角挂着轻佻的笑,说出的话却不乏认真:“在这里你可以仗势欺人,我还是会给你兜底。” 付迦宜仰头对上他的眼睛,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之前两次都能在他车上安然熟睡。 程知阙是她安全感的来源。 无论过去多久,她总能对他产生心安理得的信赖,一丝一毫都撼动不得。 第48章 元旦过后, 沈庭安主动找程知阙喝过一次茶,那天杨自霖和发改委的二把手也在。 将两人好生送走后,杨自霖一屁股坐回蒲团上, 饮尽杯里的白牡丹茶, 自顾自说:“你大哥也是为你的事业煞费苦心,这两年还真没少帮你牵线搭桥。” 程知阙缓声说:“拿蛇拿七寸, 我这几年也没少帮他收拾烂摊子。” 杨自霖笑说:“倒也是,你当初在他身上可下足了功夫。世上哪来那么多兄弟情,尤其像你们这种半路成家的, 关系到底差一层。” 程知阙不置可否。 包厢拉门敞开着, 杨自霖瞟一眼走廊贴着的“禁止吸烟”标识,大喇喇地点了支烟,吸一口说:“这项目眼瞅着板上钉钉了, 我们还去上海么?” 程知阙说:“去还是得去, 走个过场。” “那行,我到时提前跟朋友打个招呼,正好趁机过去聚一聚。” 杨自霖是程知阙发小, 和他一块在大院长大。七八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有次两人去水塘捉泥鳅,半截身子不小心陷进泥潭里,隔好几个小时才被巡逻的哨兵发现,把他们一同捞了出来。 虽然时隔多年没联系, 但也算是过命的交情, 缘分续起来毫不费力。 杨自霖突然想起什么,挤眉弄眼地笑说:“对了, 有件事儿。” 程知阙今天心情不错,无所谓应承他那些不着调的话, “什么事?” “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堂妹?” “谁?” “微雯,就是爱慕你挺多年那个——她现在不是在上海就职么?我家老爷子去年把她调去文化局镀金来着,聊这事的时候你也在场,忘了?” “有点印象。” 杨自霖一拍大腿,怂恿道:“要不把她喊出来一起吃个饭?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门当户对的把婚结了得了,管它爱不爱,先安稳下来再说。” 程知阙笑了声,“合着你准备把你堂妹往火坑里推?” “怎么会?我费心促成一桩姻缘,这是在做好事,千古留名那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没兴趣。你不如把她介绍给别人,能省不少事。” “不是,兄弟,我早就想问你了。”杨自霖笑着打岔,“你老实告诉我,你他妈不会是喜欢男人吧?一点荤腥都不沾的?” 程知阙懒得搭理他,呡一口温茶,抬眼往远看,凑巧瞧见眼熟的人。 十几米开外,付迦宜那男朋友坐在靠窗位置,对面坐着穿羊绒裙的棕发女生,两人有说有笑,女生摊开手,要他给她看手相。 程知阙淡淡瞥一眼,叫住正好路过的服务生,让人给那桌上一壶煮沸的普洱茶,再把他们的账单划过来,全部算他名下。 杨自霖顺他的目光看过去,掸了掸烟灰,“认识啊?” 程知阙说:“不算。提个醒而已。” 杨自霖更纳闷了,“哪个不懂事的小辈还需要你亲自提醒?” 程知阙没多言。 那晚书房门没阖严,付迦宜对沈铭玉说的那些话他不是没听到,就是因为听到了,胸口像被灌了铅条,不断往下坠,迟迟没能疏通。 他多少还是了解她,无论嘴硬或逞强起码有迹可循,可她真心说爱过,他反而无地自容。 近乡情怯,如今能为她做的,也不过是些举手之劳的小事。 包厢门被服务生拉上,隔绝了内外环境。 杨自霖没太在意这段插曲,继续聊工作上的事,“对了,我前段时间看中一支大学生创业团队,搞智能机器人研发的,我瞅着可行,想投。” 程知阙收回目光,说:“照你这种广撒网似的投法,不出三年,一定赔个底朝天。” 杨自霖虚心求教:“这方面你是行家,有什么高见没?让兄弟喝点汤也行啊。” “有。医疗科技研发。新兴领域,可以着重看看。” “行,回头我叫助理搞个市场调研出来。” “别回头了,我这有现成的案例。” “你自己怎么不投?” 程知阙睨他,似笑非笑,“我如果能出面,就不找你了。” 杨自霖笑了,连“啧”两声,打趣道:“怎么着?不会是历史遗留了哪段情债,现在想借机弥补人家姑娘,又不方便在人面前刷脸,只能搞迂回战术?” 程知阙没说话,微微挑起嘴角,有点像自嘲- 自从住的那套房子被水淹了,没隔几天房东上门来找,付迦宜筋疲力尽地赔完礼,脑子里瞬间萌生出买房的想法。 之前是她过于傲气了,人终究得向现实妥协,靠自己不如靠家里,也能少走几十年弯路。 沈铭玉提议说,买房还要看楼盘盯装修,太麻烦了,不如我们直接搬进小叔在万柳的那套闲置房,多方便啊,离你单位也近。 付迦宜无奈地说,那还是继续住这吧,等工作不忙了再研究买房的事。 这段插曲就这么过去。 星期一,付迦宜提前半小时到院里,把例会上要讲的模型研发稿件打印出来,用订书机订成厚厚一沓,放到会议桌上。 梁思觉这两天有事请假,点名由她主持每周例会。 部门三十多号人,论年龄和资历如何都轮不到她,付迦宜有意推辞,不是认为自己胜任不了,只是觉得梁思觉的做法有违人情世故。她被他推上去的同时,也成了众矢之的。 但梁思觉坚持要这样做,知道他是好心,她没不知好歹,欣然答应了。 整整两个多小时,付迦宜坐在投影仪对面的幕布旁边,讲得口干舌燥,开完例会,喝掉大半杯水,又去了趟洗手间。 隔间外,两个同事站在洗手池边上,边补妆边闲聊,不顾忌讳,围绕她和梁思觉来回说个不停。 付迦宜没急着出去,打算给她们留点面子。 叫王静语的同事说:“不就拿下个专利许可合同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另一个同事说:“梁主任现在器重她,我瞧着升职加薪是迟早的事,估计比我们升得都快。” 王静语冷嘲热讽:“我也是师父的学生,比她入职早得多,凭什么啊?” “先不说这个,你有人家有钱?你看看她平时背的什么包,穿的什么衣服。有些衣服连牌子都没有,一看就是私人订制,这是你我能比得了的?” “那又怎么样?没准是被老男人包……” 话没说完,余光看到付迦宜从里面走出来,两人吓一跳,互相交换一眼,适时噤了声。 付迦宜走到她们身旁,慢条斯理洗完手,离开洗手间,自始至终连眼神都没给一个。 下午,实验室有几台机器运作异常,临时请专业师傅上门维修。 大家平时都忙,有的需要经常出外勤,付迦宜所在组别好不容易凑齐人,正赶上开进度对接会,维修期间整个楼层需要断电,只得拎着笔记本电脑到楼下咖啡厅继续对接。 没等到咖啡厅,收到程知阙发来的微信,简短一句话,问她单位地址。 付迦宜停住脚步,回了个问号。 程知阙隔几分钟回复,说上次签的合同里有份补充说明,法务部那边刚确认好,待会给她送去。 以为他着人来送,付迦宜没太在意,直接分享了咖啡厅的定位。 王静语跟她在同一组,两人平时难免有交集,此刻隔着一张玻璃桌,面对面坐着,付迦宜落落大方,时不时和王静语交流几句,礼数周到,眼神却泛冷。 她原本就是那种清淩的妩媚长相,不笑时嘴角向下微抿,多少有唬人的气势。 王静语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开完会,等众人走得差不多了,先发制人:“有什么想说的你就直说好了,别弄得大家都不舒服。” 付迦宜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刚刚在座的好像除了你,没人觉得不舒服。而且我也没做别的,你心虚什么?” 王静语提高音量:“我不就在洗手间跟人说了你几句,也不是多出格的话,难道我还说错了?” 付迦宜平声说:“技不如人本身不丢脸,但你凭空造黄谣,真觉得自己没做错吗?” 她平时懒得跟这些人计较,大多时候脾气还算不错,但不代表能随便任人宰割。 付迦宜面带微笑,继续回怼道:“你确实说对了一半,我和梁主任关系好,我有钱,这都是事实,改变不了。有时间不如把精力用在正途上,少去乱嚼舌根。说实话,你这样真挺没品的。” 不等王静语开口回应,付迦宜直接拎包走人。 刚走到楼梯口,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的棕皮卡座上坐了个人,定睛细瞧,果真是程知阙。 他今天穿得偏正式,像刚从什么庄重场合下来,一身黑色西装,领口别了枚胸针,格纹大衣搭在左手边。 店里人很多,三三两两结伴相处,他安静坐在那,百无聊赖,漠然得像个特例。 付迦宜缓步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看了眼桌上放冷的意式浓缩,隐有预感,但还是问了句:“什么时候到这的?” 程知阙姿态闲散,答道:“一个小时前。看你在忙,就没过多打扰。” 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付迦宜直言:“……我还以为你是在看我笑话。” “哪能。”程知阙轻笑,“刚进来就看你表情不对,留在这是想给你当后盾,以备不时之需。我如果真想看笑话,就不会等你这么久了。” 付迦宜跟着笑了下,把锅甩给他,“是你说的,我在这座城市可以仗势欺人。” “嗯,做得不错。值得表扬。” 时隔太久,又听到这种哄人一样的语气。 付迦宜垂眼,盯着桌面绒布的细致纹路,思绪飘忽。 程知阙问:“被造什么黄谣了?” 付迦宜晃了晃神,如实说:“说我被老男人包养了。” “多老算老?三十多岁算吗?” “什么?” “我倒可以假装配合你辟谣。” 话题开始往不太正常的趋势发展。 付迦宜面上维持自若,将话题掰正:“一份补充文件也不是很重要,你怎么还亲自送过来了?” 程知阙坦然扯谎:“正好路过这边。” 一时无言。 程知阙身体向后靠,没什么波澜地看着她,“你刚刚说,和谁关系好。” 付迦宜反应两秒,“梁主任吗?他是我师父。” “待你好吗?” “很好,是我事业上的伯乐。” 程知阙大概知道这人是谁,“我们应该见过。” 付迦宜微怔,“什么时候?” “之前在餐馆游廊,不是他叫你过去?” 付迦宜这才想起的确有过这么回事,“你记忆力还挺好的。” 程知阙笑笑,“分人,也分事。” 过了两三分钟,王静语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迈下楼,临走前不忘往他们这边多看两眼。 付迦宜淡然地迎上目光,身正不怕影子斜,随她折腾。 程知阙看着她,问:“下班了?” “嗯,今天不用加班。” “等等什么安排?” “……约了人吃晚饭。” 被他一提醒,付迦宜差点忘了,今晚周怀净约她吃饭,说要介绍个人给她认识。 正想着这事,周怀净的语音凑巧打进来,说十分钟后过去接她。 付迦宜潜意识不太想让他们俩再碰见,等挂断电话,对程知阙说:“你车停哪了?我送你出去吧。” 程知阙没接这话,无声看了她一会。 付迦宜读不懂这记眼神背后的含义,背部稍微挺直,安静和他对视。 半晌,程知阙无端笑出一声,笑意略带讽刺,“迦迦,我选择让步,可不是想看你和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 第49章 付迦宜没去赴周怀净的约, 临时被叫回院里加班。 时过境迁,人的心境随阅历成长,最直观的感受是, 她懒得再较真, 不会执着追问对方所言所行究竟是什么意思,只会趋利避害地淡然一笑, 等他自行解释。 程知阙似乎比她更沉得住气,没再说什么,拎起外套, 以参观的由头随她一同去研发部。 付迦宜没阻拦, 一方面是工作原因,至于另一方面,既然决定试着正常跟他接触, 就更没有阻拦的必要。 外来人员需要登记, 付迦宜站在保安室外,朝他摊开手,“身份证。我帮你登记。” 程知阙挑了挑眉, 将证件递给她。 乘电梯上楼时,付迦宜问他想参观哪。 程知阙笑问:“你最近在做什么?” 付迦宜想了想,笑说:“主要做试管婴儿使用的一体化仪器研发这个项目,自从拿下你们公司那份合同,还在同时跟进心脏起搏器的蓝牙芯片植入——我说得是不是有点晦涩难懂了?” “不会, 你继续说。” 聊到工作, 她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眉眼稍稍弯起, 侃侃而谈,既自信又从容。 程知阙喜欢看她这样。 临近年关, 加班加点是常态,整栋楼灯火通明。 付迦宜和他并肩穿过前台,边走边说:“前面有几间实验室,不太方便带你进去,其他地方可以随便参观。” 过道的透明玻璃隔断贴了人员简介,程知阙大致扫一眼,“你们部门男女比例这么失调么?都快成和尚庙了。” 付迦宜笑说:“我们这行的现状就是这样。好像跟‘工程师’这类头衔沾边的,大家都会第一时间想到男性从业者,已经形成了刻板印象,但实际上,女性照样能把这份工作做得很好。” 程知阙嘴角弯起不咸不淡的弧度,褒扬道:“你已经很棒了。” 知道他是真心夸赞,付迦宜还是没由来地恍惚一下。 这话他从前说过很多次,每次都是在床上,前面还要故意加上让她羞耻的称呼,恶劣诱导,看她失控,让她无所适从。 见她迟迟没作声,程知阙耐性十足问:“在想什么?” 付迦宜抿了下唇,平静说:“在想晚饭吃什么。” 从头走到尾,差不多逛完一遍,付迦宜带他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面没其他人,都去忙了。 她打开电脑,把手头的要紧事先做完,得空去看,程知阙倚着桌沿,正摆弄手机,像在回复什么人的消息。 过几分钟,付迦宜站起身,刚想送他下楼,听到他问:“你们这能直接把餐送上来吗?” “……只能放保安室。”她委婉地说,“你不忙吗?” “凑巧今天不是那么忙。” 晚餐清淡,隔街一家老字号餐馆的特色菜系,外加一盅果酪,程知阙掀开砖红色雕花食盒,将瓷勺递给她。 付迦宜右手不着痕迹悬在半空,很快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他对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了如指掌,连餐前习惯先吃两口水果的这些细节都清晰记得。 饭后,付迦宜没问他准备什么时候走,自顾自继续忙工作,把前两天从医院那边反馈过来的数据录入电脑,法国那边的资方急着要看。 注意力一旦集中,很容易忘记有旁人在场,程知阙也没打扰她,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把玩一枚金属质地的打火机,安静充当一个背景板。 忙完差不多晚八点,原本还有别的活要收尾,付迦宜看一眼不远处的程知阙,杂念频生,没好意思再叫他等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研究院大楼。 寒冬腊月可见度低,薄雾浓云,冷风不断往骨头缝里钻,付迦宜不太适应温差,猛地打个寒颤。 程知阙拉她到马路内侧,用身体替她抵挡严寒。 车子停候在对面,特意打了双闪,方便他们看清。 付迦宜抢先说:“我走回去就行,没几步路,正好消化一下晚饭,就不用特意送我一趟了。” 程知阙倒没坚持,忽说:“看你今晚没去赴约,也没不高兴。” 付迦宜一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一顿饭而已,不去就不去了,有什么可不高兴? 程知阙说:“喜新厌旧不止对物,也可以对人。” 结合周怀净今晚找她吃饭的理由,付迦宜隐隐懂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被出轨了?” 程知阙挑眼,没应声。 “你多虑了。”付迦宜还是不太喜欢这种无形当中产生的误会,决定解释清楚,“周怀净不是我男朋友,他有没有发展对象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不是。” 付迦宜怔然,眼里闪过意外。 程知阙补充一句,“你想让我以为是,对我来说他就是。两者没什么区别。” 付迦宜有理由怀疑,如果今晚她没解释,程知阙断不会把后面的话讲出来。 她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低着头,看路灯底下两人相互交叠的影子,冷静地出声:“无论有没有区别,都不重要了。” 程知阙笑了声,无端道出一句:“挺好的。” 付迦宜抬头,“什么挺好的?” “没什么。”程知阙嘱咐,“早点回吧,外面冷。” 付迦宜自是不会追问,“那我走了,你回去路上小心些。” 程知阙“嗯”一声,看着她走远。 外头有要下雪的趋势,最冷时分,颗粒卷进浮沉。 程知阙没急着上车,倚靠车身,扫了眼车水马龙的金融街夜景,挑挑唇。 不是挺好的-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付迦宜没和程知阙有过联系,听沈铭玉无意间提起,小叔最近事情比较多,忙得连好好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她听了之后没太大反应,不动声色聊起别的。 自那次失约过后,周怀净又找她吃过一次饭,席间没旁人,他同她聊起沈铭玉的大学室友,付迦宜这才得知,那女生近期在追他,两人目前在尝试阶段,还没正式在一起。 付迦宜笑说挺好的,这句话刚落地,转念想起那晚程知阙也说过同样的话。 饭吃到最后,周怀净用手机看北京往返巴黎的航班,要订机票,问她跟不跟他一起回去。 付迦宜托腮说:“我年前年后加起来只放两周假,期间还要值班,脱不开身,估计今年没法回了。” 周怀净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为了一份月薪不够买个包的工作拼尽全力,何必呢。不如像我一样,当个游手好闲的富三代。” 付迦宜笑出声,“人跟人的追求不一样,这世上有太多东西比钱有意义。” 周怀净顺着她的话笑说,“好好好,你是个有追求的富三代。” 腊月二十八,时差颠倒的沈铭玉早早起床,收拾完行头,回老宅那边准备过年。 吃过早餐,付迦宜去了趟健身房,回来睡了一觉,傍晚到院里值班。 夜深人静,叶禧一个视频通话打过来。 巴黎那边下午三点多,青霄白日,阳光晃得刺眼。 付迦宜揉几下发酸的脖颈,看着屏幕内的背景,笑问,“你这是在学校吗?” 叶禧朗声说:“嗯,刚从托马斯教授的办公室出来——你不知道我导师有多龟毛,只要在论文里发现一个小错处,就能抓着我训话四十分钟。” 叶禧本科毕业后,直接留校读研,学的传媒经营管理,今年下半年毕业。 听她抱怨一会,付迦宜说:“不打算读博了吗?” 叶禧说:“不了,在学校真待够了,我更想赶紧步入社会,赚得盆满钵满才是硬道理。” “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突然想起什么,叶禧说:“对了小宜,我要跟你说件事。” “嗯?” “等把学校的事处理完,我打算去北京找工作,到时我们就可以天天见面了。” 付迦宜讶然:“这事我大哥知道吗?” 叶禧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总之就这么定了,我不会再改主意。” 结束通话,付迦宜心生疑惑,想联系付迎昌,想想还是算了。 感情的事冷暖自知,旁人即便出手干预,也是治标不治本。 其实第一次发现他们之间有苗头,还是大二那年夏天。 付迦宜去公寓找叶禧,敲门迟迟未开,以为出了什么事,便翻出备用钥匙,直接进门。 卧室窗帘紧闭,叶禧靠坐在床头发呆,身上只穿了件白色吊带睡裙,头发凌乱。床单一片狼藉,空气中有股浑浊气息,她不是没经历过这事,看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地毯上放着付迎昌一直戴在手上的那枚婚戒,和一件褶皱的衬衫,付迦宜瞬间明白过来。 叶禧顺她的目光望去,无力狡辩,只说了句对不起,不该瞒你这么久。 付迦宜想过直接甩手走人,最终还是留下来,和叶禧彻夜长谈。 那晚叶禧抱着她哭,眼泪止不住地流,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跟她聊起付迎昌——他可以像养只小猫小鸟一样,把一个人养在身边,时不时给死气沉沉的人生找点乐趣,可乐善好施到底不是爱,他冷心冷肺,哪来的爱。 这些年,付迦宜从没劝过叶禧主动离开付迎昌。 她太清楚叶禧的每一分快乐和痛苦都源自他,根深蒂固,拔除不掉。 后半夜断断续续睡了两三个小时,隔天清早,付迦宜跟同事交完班,乘电梯下楼的空隙,点开外送软件,准备采购些年货,一个人过年。 沈铭玉原本要留下一起过除夕,知道她家里人多事多,付迦宜婉拒了,说自己可以。 或许自小在国外长大的缘故,春节对付迦宜来说没太多实感,怎样都是照常一天。 年货没来得及下单,付迦宜将手机揣回兜里,定在原地,离远瞧见等在院门口的程知阙。 白雪清寂,他混迹其中,长身玉立,赫然在目的惹眼。 和叶禧谈心那天晚上,聊到最后,叶禧抽泣着问,同样都是隐瞒,为什么你能这么轻易地原谅我,却一直不肯原谅他。 付迦宜当时没回答,但心里不是没闪过答案。 两个人由在一起到和平分开,一路穷极,各有立场,信任危机归根结底是道无解题,各奔东西是最好的交卷方式,无关原谅。 自始至终,他们之间只有丝来线去的绞缠,从没有过原不原谅这一说。 用来衔接的线断了也就断了,无从粘起。 程知阙目光投向这边,朝她走过来,笑说:“杵在这做什么?不冷?” 付迦宜凝神,“你怎么过来了?” “来当面邀请。” “什么邀请?” 程知阙不答反问:“你先跟我说说,你这两天有什么打算。” “正常过。先好好睡一觉,然后叫家政来打扫房间。” “一个人?” “……嗯。” 程知阙轻笑一声,商量:“走么。” “去哪?” “回老宅过年。”程知阙看着她,目光专注,“沈铭玉不放心你一个人。我也是。” 第50章 付迦宜愣怔住, 隔十几秒才开口:“程知阙,你认真的吗?” 程知阙微微扬了下眉,“我看着像在开玩笑?” 付迦宜正要说些什么, 瞧见沈铭玉从车上下来, 朝她招了招手,喊道:“小宜, 这里!” 付迦宜回以一笑,视线转过来,重新看向程知阙, 他眼里有不动声色的笑意, 耐心等她做抉择。 几分钟后,他们一同上了车。 知道他是好意,付迦宜还是有种不太自在的仓惶感。 程知阙或许料定了她不会拒绝特意来接人的沈铭玉, 连请她过去的理由都搬得合情合理。 她更看重友情, 也的的确确吃这套。 老宅叫锦园,是处红墙琉璃瓦的四合院,毗邻北海公园, 在西城二环里。 路上,付迦宜听沈铭玉叽叽喳喳地介绍,说这地方以前是皇家园林的一部分,周围不对外开放,路过正门那道关卡得查验证件, 有次她忘了带身份证, 愣是被关在外面,跟眼熟的工作人员刷脸都进不去, 差点没被活活气晕过去。 围墙高耸斑驳,盖过了那处私人住宅, 进门前,付迦宜拉住沈铭玉,再三确定:“真的不需要备些礼品之类的吗?空手上门,这样好吗?” “你是我的朋友,是我请来的客人——座上宾诶,招待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让你破费?”沈铭玉叫她安心,笑说,“不过有一说一,小宜,虽然你没在国内出生,但这点礼尚往来的风气是一点也没落下。” 付迦宜笑了声,“就算没吃过猪肉,起码也见过猪跑。” 当初程知阙身上那些人情世故被她学得淋漓尽致,拿来走过场没有任何问题。 程知阙走在她们身后,扫了眼桥面薄薄一层冰,缓声提醒道:“看底下的路。” 沈铭玉忙扶住付迦宜的胳膊,兴致十足地说:“晚点我带你去附近逛逛,前面有条河,凿个冰窟窿出来能钓鱼——不过我估计你不会喜欢做这么无聊的事。” 付迦宜无端晃了晃神,微微一笑,“我的确不怎么喜欢钓鱼。” 腊月二十九这天,除了沈铭玉的二叔沈庭宇一家,其余人都到齐了。 进到堂厅,付迦宜没跟程知阙打过照面,被沈铭玉拉到里屋,先去见太爷爷沈仲云,又去见她爷爷和爸妈,一来二去折腾下来,已经到了晌午开餐时间。 席间,听说她是付文声的孙女,从前又是程知阙的学生,沈仲云将常年佩在手上的石青嵌珠的玉扳指拿下来,送她作见面礼。 知道这东西无法用钱衡量,付迦宜不好意思收,下意识将求救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程知阙。 程知阙笑笑,叫她安心收着。 餐后,沈铭玉被沈庭安叫去,临走前,将付迦宜安置到偏殿歇息,说会尽快回来。 付迦宜在沙发上坐了会,有点犯困,趁四下无人,站起来拉抻身体,想借机清醒一下。 程知阙进来寻人,刚好瞧见她这动作,针织薄毛衣被阳光衬得几近透明,露出腰线的纤瘦弧度。 付迦宜生生顿了下,收回手,看着他泰然自若地坐到旁边的位置,身体往前倾,拿起摆在瓷盘里的一颗水果糖,不紧不慢拆开包装。 程知阙说:“沈铭玉一时半会回不来,怕你无聊,我来陪你待会。” 付迦宜跟着坐下来,“还好,没觉得有多无聊——她又被她爸爸训话了吗?” “嗯,有些糊涂事瞒不过,迟早要被发现。” 想起饭桌上沈庭安不怒自威的样子,付迦宜不由替沈铭玉捏一把汗。 程知阙问她:“看你刚刚没怎么动筷,不合胃口?” 付迦宜如实说:“没,挺好吃的,主要是被安排到主桌,不太适应。” 程知阙笑了声,“什么时候胆子变这么小了?” “不是胆子大小的问题……毕竟外人的身份摆在那,坐在那位置,有点受宠若惊。” 程知阙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加深笑意,“如果你想换个身份,我倒是不介意。” 付迦宜瞪他,没接这话。 没了刚重逢时那层生份的隔膜,他懒得再端着,似乎又变回了原来的程知阙,百无禁忌,讲话谩不经意,有彻底放开的趋势。 两人并排坐着,离得不远不近,付迦宜掌心抵住柔软的布帛面料,跟他隔开一小段距离。 难得见她露出这么鲜活的表情,程知阙稍微侧歪着身体,观察片刻,叉起一颗草莓递过去,“年前这两天晚上开餐晚,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省得到时饿。” 付迦宜没接,偏头看向他,欲言又止。 程知阙笑问:“怎么了?喂你?” 正僵持着,房门被人推开,五六岁的小女孩气喘吁吁跑进来,嘴里含一根棒棒糖,对着程知阙口齿不清地喊了声“小叔”,加快脚步踉跄过来,一头扑进他怀里。 程知阙被撞得向后靠,抱她到腿上坐,顺便摘掉了小姑娘脖子上的围巾。 付迦宜这才得知,这小孩是沈庭宇的二女儿,叫沈铭琦。他们一家人刚赶到老宅这边。 之前听沈铭玉说过,程知阙很招小辈们喜欢,原本没太大实感,此刻亲眼所见,心脏像被温水包裹住,形容不出的柔软。 沈铭琦搂着程知阙的脖颈,看着一旁的付迦宜,眨了眨眼,“小叔,这是小婶婶吗?” 付迦宜眉心一跳,以为他会掰正这句童言无忌的话。 程知阙不急澄清,顺势往下问:“怎么这么认为?” 沈铭琦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你们刚刚是贴在一起的!” 程知阙低笑一声,揉揉她的脑袋,“有吗?你看错了。” 过了会,沈铭琦把棒棒糖给了程知阙,自顾自往下爬,被保姆带到隔间玩。 偏殿只剩他们两个人。 屋里摆的都是上了年代的漆面黄花梨家具,空气中有股泛沉的木质调。 程知阙今天穿了件宽松白衬衫,领口蕾丝镂空设计,这元素搭配在他身上并不觉得有多女性化,反而别有一种味道。 付迦宜瞧着他指间夹带的那根草莓牛奶味的棒棒糖,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程知阙单手撑着太阳穴,懒散看她一眼,提议说:“出去走走?” 闲着也是闲着,怎样都是打发时间,付迦宜没拒绝。 付迦宜随他出了宅邸,穿过那座拱形桥,沿河边遛弯。 皇城内的四合院和寻常胡同口的不太相同,更显心惊肉跳的肃穆,建筑物顶端挂了红灯笼,张灯结彩,比外面更有年味。 付迦宜听着脚踩在雪面的嘎吱声,对他说:“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寻常百姓家尚且还有几本难念的经书,更别提这种大隐隐于市的人家,人多眼杂,实力难测。 她不久前见过沈照清,大概能联想到他们父子为什么闹这么僵——把工作中的绝对领导地位放到生活中,任谁面对这样的人都会感到窒息。 知道她指的哪方面,程知阙说:“谋划着过。这世上这么多人,谁不是在为自己潜心打算。” 他没隐瞒,每一分算计和贪婪都袒露在她面前。 他从来都不是一心向善的好人。 付迦宜放空自己,轻声问:“那你过得开心吗?” 程知阙坦言:“比起我开不开心,我其实更希望你能开心些。” “我还挺开心的。” “我知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程知阙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忽然笑起来,“大概能想象得到。” 不知不觉走到对岸。 这条河并不长,冰冻三尺,一眼望到头。 几个表亲家的孩子围在河中间,用工具凿冰,边上放着垂钓工具。 程知阙停下来,低头看她,“问你个问题。” “什么?” “真不喜欢钓鱼了?”- 付迦宜其实没想到,看起来似是而非的一大家子人,一起过年也会这么热闹。 除夕夜,台上余音袅袅,几十号人待在偌大宴会厅看戏,等着吃年夜饭。 几个跟程知阙关系好的小辈过来讨红包,程知阙毫不吝啬,来一个给一个。 付迦宜得空扫一眼红包厚度,心里感叹他的大方程度还真是无人能及,撒起钱来一点也不手软。 吃完年夜饭,付迦宜入乡随俗,零点前一直在守岁,中途实在困得不行,套件外套,去外面逛了一圈,等稍微清醒些,原路返回。 程知阙站在门檐底下的台阶上,像是专门在等她。 等她靠近些,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给你留了一个。” 付迦宜笑了笑,“我早就已经过了收红包的年龄。” “沈铭玉都能收,自然也不会差了你的。” “你是她叔叔,不是我叔叔。” 程知阙笑得无辜,刻意放慢语速,“我也不是很想当你叔叔,差辈了不是?” 不远处三五个年轻人在堆雪人,时不时望向他们这边,目光探究。 付迦宜转过身,背对那些人,接过他手里的红包,往前迈出半步,将东西原封不动装进他口袋。 她只想赶紧速战速决,可这动作反而平添几分暧昧不清。 程知阙垂了垂眼,盯她颈侧那块净白皮肤。 她身上有股中性调的馨香,不同于前些年用过的花果调的香水。 时移世易,外貌在变,味道在变,本能的生理反应却难以改变。 她靠近他时,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手指,耳廓微微泛红,跟以往相比没有任何不同。 落地窗边上架一台巨型中式实木座钟,坐北朝南,悬浮钟摆左右摇晃,分秒必争。 零点将过,程知阙温和地喊她:“迦迦。” 付迦宜仍不太适应这称呼,但也没说什么别的话,稍微仰起头,安静等他后话。 其实这一秒,她不是不好奇他接下来的言行举止。 数九寒天,渴望温暖是还淳返朴的本能,抛开盘算,人总该眷恋点脚踏实地的余温。 程知阙抬起手,捋顺缠在她颈间的一头长发,温热指节贴近她发凉的皮肤,低声说:“新年快乐。”- 程知阙送她的那份红包她没要,但隔几天还是以另一种形式纳为己有。 初三,从锦园离开当天,付迦宜没急着回住处,和程知阙去见了他的几个朋友。 见面才知道,这些人都是他发小,有的中间差不多隔了十几年没见,感情依旧维系得不错。 聚会地点在西三环的一幢独栋洋楼,来的人不多,男女都有,彼此熟悉得推心置腹。 他们这群人打发时间的方式大差不差,无非是喝酒打牌,要么就是骰子的各种极端玩法。 来北京前,付迦宜只偶尔玩一玩这些,不算精炼,自从认识沈铭玉,不知不觉精通了很多游戏,但依旧不是很热衷。 牌局很快组起来,程知阙问她会不会玩。 付迦宜没把话说满,只说不是特别会。 程知阙笑说:“想玩吗?你顶我的位置。” “那你做什么?” “给你当军师。”程知阙说,“放心玩,输了算我的,赢了全是你的。” 周围几个人一直在明里暗里观察她,付迦宜没扭捏,硬着头皮坐上去。 程知阙扯把椅子过来,坐在她斜后方,帮她理好筹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洗牌。 桌上其他三个都是男人,许是看程知阙的面子,虽然不知道她身份,依旧待她过分热络。 杨自霖在对面坐着,故意没问程知阙,笑着套她的话:“姑娘,你和老程什么关系啊?” 付迦宜不卑不亢地笑说:“师生关系。” 杨自霖跟其他人交换一个眼神,了然地笑笑。 他们这圈子奇葩事太多,别说把各式花样放到台面上聊,就算真的舞刀弄枪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翻来覆去就那么些人和事,见得多了,习以为常罢了。 付迦宜已经过了不谙世事的阶段,大概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缓缓补充一句:“他真是我老师,是我在巴黎时候的家教。” 这话是正经话,众人听了反倒惊讶得不行。 知道程知阙之前的确有过一个学生,突然对上号,杨自霖立马来了兴致,忍不住调侃他:“可真有你的,把学生往赌桌上带。” 程知阙不达眼底地笑笑,没搭腔,由她怎么定义这段关系。 付迦宜平常牌技一般,主要是懒得算牌,输赢都无所谓,但今天不一样,她用的是程知阙的筹码,即便是输,起码要输得心安理得。 她提起几分认真的态度,稍稍坐直身体,好好打牌。 杨自霖他们开始还有意让着她,玩到一半发现小姑娘技术了得,觉得挺有意思,秉着不辜负牌友的态度,也跟着认真起来。 中途有一局,付迦宜有些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攒清一色,问程知阙的意见。 程知阙原本还在充当甩手掌柜,双腿交叠,坐在那喝茶,听见她问,大致扫一眼牌局,用眼神示意:“打那张。” 付迦宜不太确定,指向右数第二张,“这张吗?” 程知阙没说话,右手包住她手背,带着她把旁边那张牌推出去。 这局她赢了,大满贯。 瞧着堆成一摞的筹码,付迦宜分了下神,后面再没集中过注意力,把前面赢的这些输了回去。 下半场程知阙没在,临时出去接电话,处理工作上的事。 付迦宜边打牌边听他们聊限制级八卦——刚从某管理院退下来那位,家里红旗不倒,把外面的彩旗接回家,正宫和侧室住在同一屋檐下,每天都是一出新鲜闹剧。 她发现,男人一旦八卦起来,一个人甚至能代替一整版娱乐新闻。 没过多久,程知阙回来了。 杨自霖把自己的位置空出来给他,起身去上洗手间,顺便出去透口气。 坐在对面的人突然变成程知阙,付迦宜时不时跟他对上视线,等反应过来时,后知后觉发现他在放水,喂牌喂得不留痕迹,摆明了要她赢,多少有哄人开心的意思。 牌局结束,她一家赢,其余三家输。 程知阙问她要不要把筹码兑了。 付迦宜思索几秒,说:“兑一点吧,当意思一下了。”来都来了,什么都不兑,太客套反而不好。 临离开前,付迦宜将现金揣进包里,粗略摸了下厚度,跟那晚程知阙给她的红包数目差不多。 阴差阳错,这笔钱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她这里。 吃过饭,程知阙开车送她回去。 付迦宜坐在副驾,想到牌桌上他们一群大男人聊八卦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一声。 程知阙抽空看她一眼,“看来今天玩得还算开心。” 付迦宜敛了敛笑意,“也还好。” 程知阙突然提及:“以后少跟沈铭玉接触,容易被带坏。” 付迦宜觉得他不讲理,笑说:“我们住在一起,朝夕相处,怎么少接触啊?” “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住?” 猜到沈铭玉可能跟他提过这事,付迦宜说:“找房子搬家的事以后再说吧,目前没什么精力。” 程知阙没说什么。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小区门口。 下车前,付迦宜说:“谢谢你这几天的招待,我上去了。” 程知阙笑了声,“不请我上去坐坐?” “房间很乱,不太方便。” 程知阙没戳穿她,似笑非笑:“那行,等你什么时候方便了,我再上去讨杯茶喝。” 付迦宜手指绞了下安全带,没说好不好,“走了。” 程知阙及时叫住她,笑问:“不准备说点别的?” “你想听什么话?” “比如,路上小心之类。” 付迦宜扯唇一笑,换成别的说辞:“一路平安。”- 这个春节就这么过去。 年后复工第二天,付迦宜收到出差通知,要去上海的科研机构参加一个交流会。 这种形式上的走过场任务一般没人愿意接,舟车劳顿不说,还吃力不讨好,参会期间需要每天上交一份两千多字的日报。 付迦宜之所以愿意去,也是出于人情世故——不能什么好事全被她一个人占了,有些力所能及的事该出面还是要出面。 出差当天,沈铭玉正好要出门,找到停在车库那辆红色小跑,随意掸了掸上面积攒了两个多月的灰尘,开车送她去机场。 沈铭玉车技极差,跟她比有过之无不及,一路减速慢行,好不容易把车开到目的地,险些误机。 几个小时后,付迦宜前脚落地虹桥机场,后脚收到程知阙发来的微信消息。 他也在上海,派了车送她去酒店。 起初两天,各自忙各自的事,没有任何联络,直到第三天傍晚,程知阙问她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杨自霖也在。 付迦宜正赶上生理期,身体不太舒服,本来不打算去,想着怎样都要吃饭,索性答应了。 她没化妆,随便套了件开衫搭牛仔裤,穿上过膝的绑带黑靴,拎着外套和包直接出门,到楼下跟程知阙汇合。 到了地方才发现,来吃饭的不止有杨自霖,还有一个年轻女人,长发堪堪过肩,皮肤很白,风情万种。 杨自霖没提前打招呼,私自叫了堂妹杨微雯过来,有意替他们俩牵上这条红线。 程知阙看在眼里,面上没什么反应,帮付迦宜拉开座椅,问她想吃些什么。 付迦宜说随便,吃什么都可以。 杨自霖和杨微雯都是健谈的性格,吃饭时并不会冷场,付迦宜原本还不明白今晚究竟是什么局,瞧见杨微雯看程知阙的眼神,大概明白了。 杨自霖不知道她和程知阙以前是什么关系,自然觉得有她在场无伤大雅,没准还能当个助攻。 付迦宜全程没怎么开口,默默喝完小半碗玉米羹。 看着她的状态,程知阙说:“身体不舒服?” 付迦宜点点头,“有一点。” 他将她面前那杯调酒换成温水,“改天再喝酒,今晚先别碰了。” 付迦宜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从开始到现在,无论人前人后,程知阙在用餐时总是对她百般照顾。 他将剔好的鱼肉端到她面前,时不时回应一句杨微雯的问话,礼数周全,面色偏淡,给足了杨自霖面子。 过了会,程知阙去洗手间。 杨微雯终于找到机会,友善地笑了笑,问付迦宜:“我之前听人说过关于他的八卦——他前几年在国外交过不少女朋友,这是真的吗?” 付迦宜淡声说:“据我所知不是真的,他应该只交过一任。” “真的啊?”杨微雯感慨道,“我瞧着他还挺会的,给人的感觉就很风流。” 付迦宜没接话,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汤匙。 杨微雯又说:“这种很懂女人需求的男人真难得,简直不要太有魅力,可我就怕他对谁都这样,那岂不是无一例外?” 这顿饭吃得不上不下,回酒店的路上,付迦宜闭眼假寐,中途接到同事打来的电话,跟她聊起工作上的事,说心脏起搏器的蓝牙低耗测试出了状况,找不到问题源头。 她人在上海,没法及时解决突发状况,正想打电话给梁思觉,听到程知阙问:“蓝牙芯片植入前,做校准匹配了吗?” 付迦宜一愣,“做过几次,没出什么问题。” “几次不够,数据调整一次需要校准一次。” “那现在怎么办?” “晚点叫庄宁找个技术部门的人过去,帮你们看看。” “……好,谢谢。” 程知阙将车子拐进酒店的地下车库,问道:“你们的研发过程是不是需要保密?” “嗯,需要。” “回头我亲自跟技术部的人说,或者让他们签一份保密协议。” “没关系,这事不急。我相信你,自然也相信他们。” 程知阙动作一顿,“相信我?” “……为什么不信?” 车子停在车位上,顶灯没开。 付迦宜摸黑去拿放在储物格上的拎包,被程知阙拦住。 周遭昏暗,他攥住她的手腕,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感受脉搏深处由缓到急的跳动。 他的强势一如既往,没了遮掩,一点点抽丝剥茧,淋漓尽致地发挥本质。 一切发生得突然,付迦宜窝在逼仄的角落,放缓呼吸,下意识想挣脱,反被攥得更紧。 她故意不讲话,由他这样,无声同他对峙。 程知阙扯过安全带,帮她解开。 “咔哒”一声,胸前没了束缚,付迦宜松一口气的同时,充分感受到他的逼近,连同呼吸也在相互勾缠。 车厢狭窄,没留给她后退的余地。 程知阙手心滑过她的腰侧,支在座椅靠背上,似是叹息一声,哑声问:“为什么还愿意信我?” 这种被虚圈进怀里的姿势禁锢感十足,付迦宜无意识动了动手指,碰到冰凉的安全带卡扣,冷热交加的触感一阵胜过一阵,叫人瞬间理出头绪。 有辆车驶过来,车灯从眼前闪过,她主动和程知阙对视,看清他的面容、眼神和每个微表情。 好像从未有过这么冷静的时刻,冷静到即使被逼上梁山,还能凭直觉权衡利弊。 半晌,付迦宜干涩地眨眼,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下。 力气不大,但他们似乎都清楚,这是她权衡完利弊,做出的选择。 50-60 第51章 漫长的沉默, 付迦宜看着他坐回驾驶座,降下车窗,点燃一支烟。 车里的热气丝丝抽离, 冷风灌进来, 叫人头脑清醒不少。知道今天免不了要细聊,她没下车, 主动打破寂静:“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程知阙只是笑一笑,“迦迦,装傻也该有个限度。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付迦宜没说话。她是真不懂。一直以来都拿捏不准, 此刻也不见得真有能参透他行径的本事, 他好像很少给她深入剖析的机会。 又是一阵沉默。 付迦宜吐出一口长气,嗡着嗓子说:“我不知道我该懂什么,难道要我说我对你一点也不信任才行吗?” 程知阙盯着她看了好一会, “别说赌气的话。” “我没在赌气。” 嘴上不愿意承认, 付迦宜不是没意识到自己的确在生闷气。 明明出来前心情还算不错,在去餐厅的路上也能耐着身体的不适和他谈笑风生。 抛开那场饭局,原本今晚氛围很好, 这场僵持来得突兀又意外。 自知没立场质问什么,在这之前她一直在忍着,这段对话彻底撕开了这道负面情绪的口子。 付迦宜胸口起伏两下,对上他的眼睛,直言不讳:“先不说这事, 我其实很想知道, 你今晚为什么把我叫去吃饭?完成前任和现任的交接仪式吗?” 大概料到了她会问,程知阙不觉意外, 用哄人的口吻说:“我不知道杨自霖叫了别人来。诚然我身边有出现这类状况,私下里直接说清就好了, 没必要搬到台面上,尤其是当着你的面。” 付迦宜没因他的解释释怀,胸口反而更闷了,轻声说:“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打算由着我按自己以为的去猜去想?” 程知阙微微挑起嘴角,“你这不是问了?” 付迦宜抿住唇,不经思考地怼一句:“我在你这,真就像个行事透明的小丑吗?” 程知阙按开顶灯,看着她略微泛白的嘴唇,没拿烟那只手握住她的手心,果真感受到一片凉。 他安抚道:“别把我往坏处想,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用这种方式折损你的自尊。过去我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好不好?” 他足够圆融,把话讲得滴水不漏,无论朋友还是恋人都可以将功补过,进可攻退可守,叫人无可挑剔。 可如今的付迦宜偏不喜欢看到他这样。 杨微雯今晚说的话不全是一吹即散的耳旁风。 程知阙这样真正懂女人需求的男人,一旦身上沾了对谁都一样的嫌疑,洗都洗不清,连给出的例外都显得不足为奇。 她心脏往下沉,不管不顾抽回手,垂了垂眼,面上尽量维持平静:“既然提到过去,我不妨翻一次旧账。还在一起那会,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但我们还是走到了分开那一步,不是吗?如果周怀净真是我男朋友,他的的确确出轨了,可对我来说,你当初对我做的,本质上和这种行为没区别,甚至还不如出轨。” 付迦宜清楚地知道眼下的自己并不平静,甚至是矛盾、懊恼。 之前的事在她心里其实早就过去了,她一直记得他足以抵消掉所有负面行为的那些好,可不知怎么,伤人的话还是不过脑子,直接脱口而出。 或许是一朝被蛇咬的后遗症,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本意只是想逼他退步。 时间照常流逝,每一秒都过分死寂。 程知阙嗓音微沉:“你真这么以为吗?” 付迦宜忽然觉得很累,身心疲惫,她没答话,而是说:“我努力过了,发现我们俩好像还是没法以朋友的关系正常相处。” 她把话讲到这份上,再无回旋余地。 程知阙目光锁住她,顺她的意思往下说:“这笔旧账我认,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觉得没有我能让你舒心些,我尊重你的决定。” 付迦宜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两人已经不会再有针锋相对的争吵,但实际上她还是在乎,越在乎越心乱,委顿的酸楚感被无限放大。 出了酒店的地下车库,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一言不发。 程知阙住的房间在她楼上,她站在他前面,略过了分别前的必要交流,比他先出电梯。 直到电梯发出关闭的提示音,付迦宜猛地停住脚步,突然没了继续往前走的力气。 她抱住双臂,杵在灯火通明的走廊,低头紧盯着棕色地毯表面的细致花纹,浑身发冷,整个人被寒意笼罩。 感情博弈终究不是牌局对赌,经验有限的赌徒即便上桌,也还是无法做到运筹帷幄。 比起那个人,你也许更爱和他有关的那些苦乐之境的回忆- 在上海待了一周多,付迦宜收拾好行李,临走前没跟程知阙打招呼,一个人回到北京。 出差回来,她正好有三天假期,趁休息主动联系庄宁,单独请他吃了顿饭,感谢他那天晚上临时派人过去救急。 知道他愿意帮忙绝大部分是源于程知阙的关系,可一码归一码,有些人情还是要还。 生活照常在过,一晃到了四月份,已经开春。 期间,付迦宜和程知阙仅有过两次交集,都是在微信上面。 一次是她从上海回来不久,给他发一条道谢的消息,反馈说工作上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他言简意赅地回了句没事;另一次是她生日那天,沈铭玉组局,喝酒喝到半夜,凌晨两点多收到他发来的“生日快乐”,她盯着那条消息,恍惚了片刻。 生日当天下午,程知阙的司机联系她,送来一份生日礼物。 付迦宜不知道榉木做的雕花方盒里究竟装了些什么,没接,笑说心意领了。 司机像是单纯来走个过场,知道她不会收,礼貌朝她颔了颔首,带着东西离开了。 过场终究只是过场,他们其实心照不宣,客套的交集在引导一段关系的走向,渐行渐远大概是走向的最终结果。 清明节过后,研发部的一个重要项目有了突破性进展,周末,梁思觉带着部门这些同事到市郊的私汤度假村团建,也算是提前开一场庆功宴。 好巧不巧,这地方她来过一次,年初到这边找程知阙签合同,和他在山顶那间自营餐厅吃过饭。 旧地重游,付迦宜没心思想太多,和同事到餐厅订餐,又沿涂逛了逛,拍两张薄暮冥冥的风景照发朋友圈。 晚上,外送员按时把餐送到半山腰的轰趴别墅。 一群人吃喝玩乐到深夜还没尽兴,在客厅玩游戏下酒,付迦宜没参与,端着一杯调好的鸡尾酒,到院子里赏满堂梨花。 没一会,梁思觉也出来了,手里拎一条薄毯,特意给她带的,“山上不比市里,夜里温差大,当心感冒。” 付迦宜把毯子披在肩上,含笑说了句谢谢。 梁思觉笑说:“怎么没进去和他们一起聊天玩游戏?” “里面太闷了,头有点晕,出来透透气。” 简单聊了两句,梁思觉同她说起正事:“等你跟完手头这几个项目,我会往上报,下个季度差不多能升title。” 付迦宜有些意外,“我资历应该还不够吧?” “不看资历,主要看天赋和能力。除了你,我还真想不到谁更适合这个名额。” 付迦宜没扭捏,笑说:“师父,谢谢你一路提携,真心的。” 梁思觉跟着笑了笑,“跟我倒没什么太大关系,这是你应得的。” 抛开付迦宜本身的优秀,如果非要论私心,梁思觉不是没有。 他对付迦宜有超出伯乐范围外的感情。 梁思觉和付迦宜认识时还是博一,那天他在导师办公室值班,她和同学恰巧来送文件。 付迦宜当时背对着办公桌,他第一时间注意到的不是她的样貌,是那口流利的法语,和从善如流的交际手段。 他主动靠过去,问她有什么需要,简单交流过后,发现彼此都会中文,学的又是同一个专业,能聊的话题自然多了很多。 梁思觉从最开始就对这个小师妹尤其照顾,起初自认为是作为师兄的责任,后来日益相处,有些想法已经远超出责任之外。 临毕业回国前,梁思觉约她出来看展,想找机会跟她聊一聊感情方面。 付迦宜见多识广,会鉴别很多珍品,他笑着问她之前是不是特意研究过,她说没有,只是从小跟着家里人耳濡目染——她父亲喜欢收集佛头和十二铜首这类的藏品,平时有智囊团帮着参谋,听久了知道得自然也就多了。 后来他无意间得知她家世不俗,文化公馆和名下隶属的博物馆都姓付。 即便她再如何平易近人,两人到底有差距,比起她那样的家庭,他未免显得太普通了。 梁思觉向来要强,自卑感油然而生,逛展结束后,他什么都没跟她聊,丧气地回到学生公寓,专心准备回国的事宜。 付迦宜毕业前夕,他试着向她抛出研究院纳新的橄榄枝,原以为她不会接受,没想到居然同意了——从另一层面讲,起码他们对事业的版图规划不谋而合。 梁思觉欣喜若狂,在工作中倾情相授,但也知道,自己能做的好像只有这么多了。 他跨越不了这座高山,连攀登的资格都没有。 回忆中断,梁思觉看着付迦宜的侧脸,无奈一笑,转念想起什么,正色道:“对了,你是不是会打高尔夫?” 付迦宜点点头,“会,怎么了吗?” 梁思觉说:“项目部主任和我说,这里的老板对医疗科技方面感兴趣,趁这次团建可以约见一下,万一对方有意向往里投钱,研发经费能更宽泛些。” 付迦宜秒懂,“所以,我们又要帮他们部门‘出征’是吗?” 梁思觉安慰说:“帮他们其实也是在帮我们自己。” “师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事事都靠技术人员出面,那留着项目部那群人还有什么意义?” “是没意义。” 付迦宜隐隐明白过来,大胆猜测:“大领导准备裁人了?” 梁思觉笑而不语,片刻才出声:“不是裁人,是合并部门,减少不必要财政支出。” 隔天下午,付迦宜跟着梁思觉到露天球场去见度假村的幕后老板,对方比预想中年轻得多,看模样大概三十岁出头。 她总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像是在哪见过。 事情谈得格外顺利,球打到一半,对方把战略部的负责人喊来,叫他负责跟进。 陪着在球场绕了小半圈,付迦宜又渴又热,等人离开后,扯过一把折叠椅,坐在休息室门口的台檐下面喝水。 梁思觉站到向阳位置,替她遮挡阳光,“热吗?这样有没有好点?” 付迦宜笑说:“好多了。原来功臣是这种待遇,我有点受宠若惊。” 梁思觉笑说:“晚点还有更好的待遇。” “总不是请吃饭?” “恭喜你,猜对了。今天想吃什么都行,满北京城随便挑,多贵我都请客。” 付迦宜正要回应些什么,下意识往远处瞥了眼,笑意凝在嘴角。 程知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球场,朝这边走过来,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和梁思觉身上。 她脑子里闪过打招呼的措辞,也想过该怎么跟梁思觉介绍他,却始终没派上用场。 他收回目光,没什么表情地越过他们,径自推门进去。 门上挂了盏水晶风铃,发出清脆响动,付迦宜觉得耳膜好像被刺了一下。 她没转头去看,定了定神,继续跟梁思觉有说有笑,说晚饭就不吃了,不想让他破费太多。 后面梁思觉又说了些什么,她没太往心里去,将水瓶一股脑放到桌上,起身去上洗手间。 程知阙在休息室大厅,对面坐着一个男人,看穿着风格有点像杨自霖。 她只用余光扫了眼,没细瞧,看向洗手间顶上挂着的荧绿色灯牌,心里乱得不是一星半点,面上却出奇平静。 付迦宜在里面待了好一会才出来。 走到洗手池旁边,拧开水龙头涮几下手,抬了抬眼,透过镜子突然看到程知阙倚在门框旁,像是候在那有一段时间了。 她吓了一跳,关上水龙头,转身看他,低声提醒:“……这是女洗手间。” 程知阙显然不在意,徐缓开口:“有一点我很好奇,过来解个疑。” 付迦宜抿唇不语,等他把话说完。 程知阙掀了掀眼皮,注视她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好整以暇地问:“自打成年以后,是不是只要给你当过老师的男人,你就会喜欢上?” 第52章 最近一个多月, 沈仲云身体欠佳,程知阙一周有三四天都在往锦园跑,等老爷子病况稍微好转些, 又开始着手处理其他的事, 公事私事摊在手心,时刻没闲着。 可即便忙得无暇分心, 仍能时不时想起付迦宜。 他并非铜墙铁壁,遇事情绪难免有波动,再怎么被她那晚不留余地的话伤到气到, 也还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只得以正当名义三番五次把沈铭玉叫到锦园套话。 坦白讲,他这辈子没干过这么窝囊的事,却也实实在在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知道付迦宜今天会来球场, 程知阙原本没打算露面, 想着远远瞧一眼,偏她和身边的男人聊得热火朝天,他心烦意乱, 觉得异常刺眼,过去打断他们的亲密互动,到休息室寻杨自霖。 杨自霖坐的这位置角度刁钻,正好能瞧见刚刚那段暗藏风波的插曲,一览无余。 等程知阙落座, 嘲笑道:“老程, 你也有今天!” 见他没作声,杨自霖稍微坐直了些, 自顾自又说:“你要是早跟我说你们俩曾经有过一段,那时候在上海, 我也不至于做出那么傻逼的事。说来说去,归根结底还是怨你。” 程知阙气笑了,“我之前就说过,我和你那堂妹不合适,这话你怎么不听?” “好好好,怨我怨我——我这不是戴罪立功了吗?投研究院这事,我转给钟课了,他会及时操办。”杨自霖说,“要不是吃饭那次闹得不愉快,我就自己出面了,毕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这么算的话,我里外里可损失不少。” 程知阙说:“那也是你罪有应得。” 杨自霖笑说:“所以,你俩就这样不来往了?” “不然呢。名不正言不顺,她连相处的意愿都没有,我又何必强求。” “我发现你这纯是天蝎座特性,绝不会被同一个人拒绝第二次。” 程知阙睨过去一眼,嘲他:“你还懂这个?” “本来不懂,这不是最近刚搭上一女学生吗?她老跟我提星座,我多少记住一点。” “你也积点德,少把人往阴沟里拽。” “我花钱养着她们,虽然有老牛吃嫩草的嫌疑,不过也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杨自霖调侃地说,“要不改天给你介绍一个?” 程知阙不冷不热笑了声,“没兴趣,你自己留着吧。” 过了会,付迦宜推门进来,目不斜视地朝洗手间走。 程知阙淡淡扫了眼,拉开椅子,起身。 杨自霖打趣道:“我懂了,有些人不肯吃嫩草,原来是想吃回头草。” 程知阙没搭理他,去洗手间门口堵人。 将近十五分钟过去,付迦宜还没出来,程知阙等得耐性尽失,脑子里不自觉闪过她含笑叫其他男人师父的画面,时间每过去一秒,那股躁意便被不断放大。 又等了几分钟,他正打算叫工作人员进去看看,里面传来细碎动静,付迦宜出来了。 程知阙故意没出声,目光浅淡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被发现。 他把问题问出口,看着她眼神变了变,面色由凝滞到严肃,僵持到最后,她选择沉默以对,抽纸巾擦干双手,越过他,想直接出去。 他身体挡在门口,没往旁边挪,似乎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 付迦宜再也忍不住,抬头看着他,觉得他莫名其妙,“程知阙,你发什么疯……” 程知阙紧追不舍,“你先回答我,是这样么?” 付迦宜深吸一口气,很想问他究竟把她当成什么人了,话到嘴边突然改了说辞:“是,谁教我我就容易喜欢上谁——这回答你满意了吗?” 程知阙目光盯她,忽然笑了,眼底有些泛冷,“满意。你倒说说,我有什么可不满意?” “我不知道,你先让我出去。” 随时可能有人从洗手间进出,付迦宜不想跟他耗在这,掰扯这些有的没的,她抬起手,伸进门框和他之间的缝隙为自己开路,被一把攥住。 她手背微微发凉,有被水淋过的潮气,触感很像质地柔软的布帛。 程知阙依旧没挪步,由上到下打量她。 她今天穿了件斜排扣的黑色polo衫,搭薄纱边的运动短裙,衣服修身,曲线骨感分明。 他掌心向下移,覆在她腰窝的位置,用手丈量,感受盈盈一握的嶙峋,低声说:“这么久没见,瘦了。” 付迦宜放缓呼吸,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怀疑他是故意。 他太清楚她身体每一处敏感点,知道抚摸哪块皮肤能让她的神经瞬间紧绷。 付迦宜下意识挺直后背,一时忘记挣扎,听见他放软语气,又说:“看来没有我,你过得也不是那么舒心。” 她终于从哑然中回神,往后退半步,浅淡一笑:“我变瘦了,就一定是因为你吗?” 程知阙落拓地笑笑,斜靠着墙,“既然舒不舒心都不是因为我,那我经常出现在你面前,好像也没什么所谓。” 付迦宜看不懂他的意图,不确定他突然出现是想闹哪样。 他对自己的优势了如指掌,懂得避重就轻,如果单论歪理邪说,她不一定绕得过他。 付迦宜还没傻到要不管不顾地一头栽进这个陷阱,轻声说:“你之前说过的,会尊重我的决定。” “我后悔了,想收回这话。”程知阙低头看她,几分认真地说,“迦迦,既然你不想正常相处,不如直接跳过这步骤,按我的方式来。” 也是这一瞬间,付迦宜发现,自己之前很像温水里的青蛙,看似掌握主动权,扑腾得厉害,实际调节水温的那个人始终是程知阙。 如今他换了战术,有随时向她宣战的架势。她毫无准备,一点也不想迎战。 付迦宜没再维持脸上那点强撑着的淡笑,嘴唇抿成一点直线,“我以为我的意思已经传达得很明白了……” 话没说完,隔断的门被拧开,一身运动装的年轻女孩一瘸一拐从里面出来,表情尴尬,像是等太久,腿麻得不行,不得已打断他们剑拔弩张的谈话。 付迦宜比她还要尴尬。 对方快速冲了下手,来不及擦拭,小声丢出“麻烦借过一下”,快步走了出去。 付迦宜眼疾手快,趁过道位置暂时被让出来,跟在她身后,迈过门槛。 程知阙压根没打算阻拦,缓缓道出一句:“以男人看男人的眼光,外面那人对你有意思。” 付迦宜回头看他,故意笑了下,“谢谢提醒,我刚好准备和他发展,毕竟他也是我老师,朝夕相处,近水楼台。” 程知阙目光一凛,似笑非笑,“迦迦,你是真知道怎么气我。” 付迦宜没再多言,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远。 程知阙看着她背影,想起刚刚杨自霖说过的话。 “绝不会被同一个人拒绝第二次”。 这话不假,可偏偏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在生命里,一次次打破他的惯例。 不是束手无策,是甘之如饴- 从市郊回来,付迦宜心有余悸,原本跟沈铭玉约了去逛街,没心思出门,临时爽约了。 沈铭玉自是不在意这些,发微信给另一个小姐妹,约完时间,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出去了。 付迦宜闷头睡了一下午加一个晚上,养精蓄税,第二天清早满血去上班。 开例会时,她坐在位置上,对着前面的梁思觉频频走神。程知阙的话像埋了枚种子,回想一遍过往,梁思觉的确对她好得非比寻常。 她并非自作多情的人,暂时分辨不出结果,转念也就抛在了脑后。 临近晌午,梁思觉来实验室寻她,喊她一起到楼下餐厅吃饭。 付迦宜谎称手头的事还没做完,打算晚点再吃,叫他先去。 一个小时后,梁思觉吃饭回来,顺便给她打包了一份,付迦宜看着办公桌上的食物包装袋,恍然明白了什么。 晚上回到家,付迦宜没憋在心里,偶然跟沈铭玉提起这事,问她怎么想。 沈铭玉跪坐在地毯上,正在拆一堆新衣服的标签,百忙中抬头,笃定地说:“我觉得你这领导八成对你有意思,估计是觉得自己高攀不起,才一直没表白。” 付迦宜说:“如果论事业,他比我级别高多了,好像没必要这样。” “你也说了是论事业,要是论其他方面呢?他哪一样比你强?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动物。” 说完,沈铭玉话锋一转,“不对啊小宜,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难道你对他有想法?” 付迦宜无奈笑说:“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两者没法混为一谈。” “你说得有道理。搞办公室恋情确实挺尴尬的,朝夕相对,一点自由空间都没有。不过如果真喜欢也无所谓,你可以试着跟他谈一下,总不能一直单着。” 付迦宜没接这话,帮她整理衣服,讶异道:“你穿衣风格怎么突然变了?改走淑女路线了吗?” 沈铭玉挤眉弄眼,“我昨天在餐厅吃饭的时候认识了那儿的老板,感觉他会喜欢这种风格,想乔装扮一下乖巧。” 看着沈铭玉桃花泛滥的表情,付迦宜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是春天。 隔天晚上,沈铭玉兴冲冲拉她到建国门附近那家中西式结合餐厅,带她去见人。 她们坐在靠窗位置,从六十几层的高楼大厦往下俯瞰,脚底是长安街,从国贸一眼望到西山,灯影远成一个霓虹光点。 好巧不巧,想见的人今晚不在,一盆冷水浇下来,沈铭玉的低迷状态肉眼可见。 付迦宜第一次看到她因为一个男人变成这样,好奇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的同时,出声安慰了两句,说改日再见也不迟。 吃过饭,付迦宜安顿好醉醺醺的沈铭玉,拿着手机去结账。 路过门口,恰巧撞上刚出电梯的程知阙。 北京偌大,类似这种不期而遇的小概率事件频繁发生,反而不像是凑巧。 她站在收银台前,不着痕迹地瞥开视线,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头看手机。 点开朋友圈,瞧见一个多小时前沈铭玉发了条带定位的四宫格照片,心里大概有了数。 工作人员把账单递过来,付迦宜扫码付完款,扭头就走,特意绕了一大圈回到座位。 程知阙和另外一男一女已经进了隔间,门敞开着,只拉了条纱帘做隔档。 她收回投出去的目光,问沈铭玉准不准备走。 隔间里,畅聊声不绝于耳。 程知阙没怎么开口,透过纱帘看向付迦宜轮廓模糊的身影,无端笑了声。 对面女人好奇地问他在看什么。 程知阙反问一句:“玩过猫鼠游戏么?” 女人一愣,摇头笑说:“怎么突然这么问?” 程知阙笑笑,“没什么。” 第53章 付迦宜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喝多了的沈铭玉哪里肯听她摆布,执拗劲一上来,不太愿意走, 非要见到心仪对象才罢休。 她费了好大精力才将人拉出餐厅, 到停车场提车。 等代驾赶来的中途,沈铭玉靠另一侧车窗睡着了, 呼吸声此起彼伏,付迦宜一时无所事事,翻开沈铭玉的包, 拿出一盒香橙味的peel, 从车上下来,背靠立柱,生涩点燃一支烟。 烟雾在口腔里弥散, 付迦宜止不住咳了两声。 她平常没抽烟的习惯, 今晚不知怎么,心里像被蚂蚁啃噬掉一块,空得厉害, 只能用这东西填补。 还没抽两口,瞧见安全出口方向多出一道人影,程知阙朝这边走来,臂弯处搭了件黑色风衣。 她后知后觉注意到,他的车就停在旁边那个车位上。 看到付迦宜, 程知阙稍稍扬起眉, 问道:“还没走?” 付迦宜不想被误会,脱口而出:“马上就走了。” 程知阙无可无不可地低笑一声, 夺过她手里的烟。 滤嘴上沾了唇印,他没理会, 不甚在意地衔在嘴里,吸了一口,“什么时候学会的?” 细细一根女士烟被他夹在指间,骨节分明,举手投足有种无以名状的性感。 付迦宜没盯着细瞧,别开眼,说:“没刻意学过,想会的话还挺容易的。” 程知阙掸掸烟灰,“以后尽量少碰,对身体不好。” “……只许州官放火。” 程知阙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戒过?只不过去年年底破戒了而已。” 他时间线报得清晰,她隐有预感,但还是说:“我不知道……也不是很想知道。” “小没良心。” 安静待了片刻,谁都没出声。 程知阙忽问:“晚上喝酒了吗?” 付迦宜没太听清,集中注意力:“……什么?” 程知阙凑到她颈侧闻了闻,“也没喝酒,直接把车开走不就得了,留在这做什么?” 他存在感过分强烈,付迦宜顿了顿,声音很轻:“起码不是为了配合你制造第二次偶遇。” 程知阙失笑,“今晚真是接连两场意外,没骗你,我以为你早就走了。” 付迦宜抬眼看他,明显不信。 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程知阙收敛了玩味,眼里有被求知欲裹挟的深情,顺势往下问:“那你希望今晚是意外,还是我故意谋划?” 无论回答什么,都不是最完美的标准答案。 好在这节骨眼上代驾来了,付迦宜仓促结束这话题,把车钥匙交到对方手里,走过场一样跟程知阙说了句“再见”,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临行前,她听见他说:“到家了记得给我发条消息。” “……知道了。” 程知阙看着她们那辆车消失在尽头,把烟蒂丢进垃圾桶,低头扫一眼指腹上沾着的口红,随意捻了捻。 她的脸近在咫尺,犹在眼前- 自那晚过后,沈铭玉像打了鸡血一样,隔三岔五往这家餐厅跑,将挑染成彩色的头发重新变回黑长直,摘掉一排耳骨钉,妆容变淡了,乖巧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学生。 付迦宜看在眼里,偶尔会关心一下她的感情进展,沈铭玉满脸愁容,说革命尚未成功,还在努力着呢。 整个四月,在沈铭玉翻来覆去的折腾中度过。 劳动节假期最后一天,付迦宜从家出来,到付迎昌下榻的钓鱼台国宾馆找他。 付迎昌这次随同回国待不了几天,好不容易挤出一点空闲时间跟她见面。 18号别墅楼里有间套房,明代风格古建筑,单独辟出一间古色古香的会客厅。 付迦宜被穿制服的武警领进来时,付迎昌刚和人谈完事,正在洗茶,屋里有股都匀毛尖的清香。 将近一年没见,彼此聊几句近况。 付迎昌瞧她瘦了不止一圈,便说:“在这待得不顺心就回去,离家近些,我也能照顾到你。” 付迦宜笑说:“你也不可能照顾我一辈子,有些难关总得我自己去闯。” “随你开心。如果遇到难事及时说。” “我都明白的。”付迦宜犹豫一下,还是问出口,“对了,爸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付迦宜了然地点点头。 半盏茶的功夫匆匆过去,付迦宜想了想,试探地说:“大哥,禧禧马上毕业了,你了解过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付迎昌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随便问问。我是觉得,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再亲密,可能还是需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付迎昌直白发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付迦宜没再委婉,如实说:“她想来北京找工作。” 付迎昌静默片刻才出声:“我知道了。” 聊完叶禧的事,付迎昌将一块玉雕佛牌放到案台上。 付迦宜觉得这东西有点眼熟,拿起来细看,发现是付文声贴身携带多年的旧物件。 付迎昌缓声解释:“知道我近期要来见你,爷爷让我把这东西转交到你手里。有件事需要你亲自代他去办。” 叙完旧,付迎昌联系司机送她回去。 付迎昌嘱咐道:“门口那辆车是京市牌照,你留着开吧,到时让司机把钥匙给你。” 付迦宜笑说:“不用了,我暂时用不上,而且住的地方车库被占了,也没地方停。” 付迎昌没强求。 下午,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付迦宜带上那块佛牌,打车去了门头沟区的白瀑寺,按付迎昌给的地址绕过山脊,徒步往附近的小镇走。 这地方她之前没来过,到了才发现,方圆几里几乎瞧不见人影,不好打车。 付迦宜往下俯瞰群山草甸,趁手机还有信号,给沈铭玉发了个定位,外加求助的表情包。 沈铭玉很快发来一条几秒的语音,说这就过去。 镇上早年修缮过一间两层楼的宅院,红墙灰瓦,院内摆几缸水培睡莲,花香混着燃烧的檀香。 叫范姨的中年女人将付迦宜领进门,边走边笑说:“不知道今日有客到访,老太太吃过午饭,直接回房歇息了。” 付迦宜笑说:“是我冒昧打扰。” 范姨带她到一楼客厅,上一杯热茶,招呼道:“您先坐着,我上去看看老太太醒没醒。” 屋里安静得出奇,付迦宜没想到背靠山峦还有这样一个远离喧嚣的地方,空气中没有雾霾粉尘,连呼吸都顺畅不少。 等了大概一个小时,付迦宜终于见到付文声的旧相识。 轮椅的滑动声由远及近,范姨将人推进来,不好意思地说:“让你久等了——老太太如今大半天都在睡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还会认不清谁是谁,您多担待。” 付迦宜说没关系,从座位上起来,含笑喊了声“文奶奶”。 老太太这会还有点意识,盯着付迦宜瞧,像在透过她看什么人,半晌才应出一声。 付迦宜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付文声的孙女。 老太太紧握住她的手,断断续续地同她聊起体己话。 陪着聊了好一会,付迦宜正要说起登门拜访的目的,院外的铜门被叩响,范姨笑着嘟囔一句“今日倒是热闹,来这么多客人”,忙走过去开门。 看到程知阙气定神闲地出现在这,付迦宜有种不真实感,迟迟没反应过来。 程知阙离远看她一眼,将拎在手里的补品递给范姨,来到客厅。 见他来了,老太太笑眯眯地说:“是不是有段时间没过来啦?” 程知阙安抚道:“最近太忙了,以后一定常来看您。” “好好好……快坐,快坐。” 这段插曲一过,付迦宜得以办上正事,将佛牌放到老太太手心,把付文声的原话传达出去。 老太太自是认得这东西,细细抚摸触手生温的玉面纹路,眼眶红了几分,喃道:“难为他有心守诺,还记得这些……” 离开前,范姨留他们在这住一晚,说楼上有很多空房,打扫出来很快的。 付迦宜笑着婉拒了,和程知阙一前一后出了宅院。 下山路上,她看着他,率先开口:“……这次难道又是一场意外吗?” 程知阙笑了声,坦然承认:“那倒不是。这次潜心谋划是真,想见你也是真。” 他没刻意隐藏情绪,眼底有很明显的笑意,连算计都显得过分诚恳。 付迦宜滞了几秒,忍住不应这话,但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可我没和沈铭玉说具体去哪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心就能猜到。我和你之间的牵绊可不止表面这点。” 她顿了顿,问他什么意思。 程知阙缓声说:“镇上住的这位是你爷爷的旧情人,出国前把她托给我爷爷照顾。我偶尔会来探望。” 当年付文声随父亲从广东移居到北京,茶铺生意如火如荼,当时店里来了个叫文欢的年轻姑娘,应聘做学徒。付文声负责教她,两人私下走到了一起,被发现以后,没多久便分开了。 付文声按父亲的意思娶妻生子,文欢离开茶铺,杳无信讯。付文声担心她的安危,实在没法了,只得呵出面子托沈仲云寻人,将她找到后,背地里纠缠了一段时间。 再后来,付家举家迁至东南亚,付文声不得已和文欢断了联系,出国前在白瀑寺附近挑了块地皮,给她安居。 几十年过去,文欢无儿无女,一直住在这,最近一两年身体抱恙,每况愈下。付文声的身体状况无法乘机回国,唯一能做的,只是把定情信物交还给她,以作慰藉。 这世上人跟人生来死往,作茧自缚,有时连见上一面都成了奢侈。 付迦宜不知道爷爷还有这样一段过去,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轻喃:“就算不能见面,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视频通话也是可以的。” “近乡情怯,有时候见比不见要为难得多。”程知阙略微一顿,温和补充,“我当初对你就是这种感觉。” 付迦宜怔愣住,喉咙发涩,很长时间说不出话。 山路崎岖不平,她分心得厉害,不小心踩到石块,崴到了脚,被及时搀住。 脚踝处传来剜心的疼,直往骨头缝里钻,她额头沁出一层汗,死盯着他的手,忽然鼻子一酸。 一滴泪砸在他手背上,漾出波纹。 程知阙蹙了下眉,哑声道:“很疼?” 付迦宜咬住唇,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因为疼才哭。 程知阙将人拦腰抱起,放到一块巨型石头上。 他蹲在她面前,虔诚弯腰,缓缓脱掉她的鞋袜,冰凉掌心贴到红肿的患处,帮她按摩。 这一瞬间,付迦宜突然分不清四年前和四年后的区别。 程知阙说:“感觉好点了吗?” 付迦宜吸了吸鼻子,点头又摇头。 “等下山以后,送你去附近医院拍个片,看看有没有骨裂。” 付迦宜鼻音浓重:“那现在怎么办……我好像走不了路了。” 程知阙笑笑,长辈一样哄人的口吻:“不是还有我?合着在你眼里,我是那种恶劣到会把你丢在半路上的人?” “……我才没这么想。”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想逗你开心。” 程知阙拇指拂去她脸颊的泪痕,脱下风衣外套,罩在她肩上,背对着她,“上来。” 付迦宜看着他宽阔的背部,双手缠住他脖颈,施力跳上去。 这条路又窄又长,她伏在他身上,呼出的热气不断洒在他颈间。 沉默许久,付迦宜拉紧那件风衣,闷声喊他:“程知阙。” “怎么了?” 她一语双关地说:“你还有往口袋里放水果糖的习惯吗?” 程知阙勾了勾唇,“你自己翻翻。” 付迦宜果真去翻,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到烟盒和打火机,还有一个挂了毛绒挂件的钥匙扣,她猛地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拿出来看,回忆如潮水般涌现。 几年前,自马赛回巴黎敬香那次,她的包被偷,程知阙帮她找回来,其他东西还在,唯独丢了这个挂件。她当时说算了,反正不贵重,再买一条就是。 只是没想到,程知阙过后还是千方百计把它寻了回来。 付迦宜定定瞧着,默不作声,把东西放回去,去翻另一个口袋。 她拆开糖纸,往自己嘴里塞一颗,问他吃不吃。 程知阙理所当然要求:“腾不出手。喂我。” 付迦宜到底没拒绝,照做。 手指连同那颗糖一起被吮住,带来细微的痒。 她眼皮跳了跳,不动声色收回手,转移话题:“……走这么久不累吗?前面正好有个山洞,我们可以进去歇会。” 在外折腾一下午,太阳已经快落山,整片熔金。 付迦宜坐在石块堆叠的台阶上,放眼看落日余晖,没由来地感慨出声:“比起北京,我其实更喜欢马赛那座城市。” 程知阙问她原因。 付迦宜摇头说不知道,思忖几秒,想出一个折中的理由:“可能因为北京雾霾太大了,天气不好,容易叫人心情不好。” 程知阙笑了声,“你自己说说,你这话像不像官方的外交辞令?” “有吗?”她哪里肯承认。 “好歹我也背了你一路,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让我宽心一下?” 付迦宜跟着笑了笑,“你觉得好听的,总不会是‘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之类的话?” “如果你不觉得酸,我倒不介意多听两句。” 付迦宜笑出声。 安静片刻,程知阙说:“迦迦。” “嗯?” 或许眼下氛围太好,她不由自主地应出一声,尾音上挑,化成一滩温水。 程知阙深深看她一眼。 付迦宜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找补回来,肩膀被他掰正。 平稳的呼吸节奏被打断,她撞上他的视线,被动和他面对面。 程知阙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不轻不重,带来轻微的压迫感,另一只手沿纤瘦背部游离,固定住她后腰,眼看着要吻上去。 鼻息间满是他的气息,付迦宜眼梢发烫,瞬间清醒,稍微偏了下头,躲开了。 程知阙目光落在她微微抿起的嘴唇上,面上没什么太大变化,不紧不慢地松开她。 付迦宜避开和他对视,低声说:“……再不走天就黑了。” 程知阙唇边一抹浅笑,“走吧。” 天色将暗未暗,他们总算抵达山脚,他的车候在路边。 到了医院,等检查结果出来的空隙,付迦宜靠坐在单人病房的病床上,给梁思觉发了条微信,想请一到两天病假。 没过几分钟,梁思觉一通电话直接拨了过来。 付迦宜下意识看了眼不远处的程知阙,指腹划向接听键。 事无巨细地关心完,梁思觉温声说:“在家好好休养,不用急着上班,有什么事我帮你兜着。” 付迦宜说:“谢谢你,师父。” 四十分钟左右,检查结果出来了,好在没伤到骨头。 取完药,重新回到车里,程知阙送她回去,路上几乎没怎么开口。 正赶上晚高峰,车子一路走走停停,原本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硬生生多拖延了一段时间。 付迦宜点亮手机屏幕,百无聊赖地刷起微博,听到他说:“你认真的么?” 付迦宜疑惑,“什么?” “上次在球场洗手间说的那些。” 付迦宜大致回忆一遍,恍惚记起什么,模棱两可地说:“可能吧。” 程知阙没出声,灯影从脸上扫过,瞧不出高兴与否。 车子缓缓停在单元楼对面。 知道付迦宜脚崴了,沈铭玉提前在楼下等着,凑过去打开车门,扶她下车。 当着沈铭玉的面,两人自是不会再讲什么节外生枝的话,简单道过别,付迦宜踉跄迈进灯火通明的大厅。 等电梯的那几十秒,她忍不住往外望。 车已经驶离,只剩昏茫夜色,那处空位显得萧条极了。 由暗到明不仅仅是一种走向,明知这条路已经蹚过去,可只要回头,还是能感受到阴影。 努力抛开重蹈覆辙的可能,大概是人的本能- 脚上的伤没那么严重,付迦宜在家将养一周,差不多能正常走路了。 期间程知阙要带她去医院复查,她想也没想,找借口拒绝了,躲他躲得比之前还要积极,多少有惹不起避得起的意思。 她表现得再明显不过,程知阙不是没察觉,仍照常嘱咐她养病期间少碰荤腥,后来干脆给她和沈铭玉找了个有经验的保姆,负责照顾饮食起居。 有人照顾自然好,沈铭玉举双手赞成,付迦宜见状,也不好再拒绝。 周一,付迦宜正常回到工作岗位上,一整天都在实验室赶进度。 新款心脏起搏器已经在走最后一步审批流程,下周差不多能批量投入到合作医院试用,本来一切都在计划当中,结果递交的材料备案被临时打了回来,原因不明。 和审批有关的事宜一直是王静语在跟进,付迦宜过去问她怎么回事。 王静语支支吾吾没道出个所以然,只囫囵地说,已经在问了。 付迦宜说,如果是非正当原因耽误仪器投放,算重大事故,不是谁都能负责的。 王静语觉得她未免太较真,憋着一口气,有想大吵一番的架势。 付迦宜懒得跟她拌嘴,冷冷扫去一眼,要到了监管部门负责人的电话,礼貌询问完才知道,不是人家不愿意通过,是材料备案上出现连主动纠正都没必要的常识性错误。 王静语自知理亏,中午加了个班,重新填写完,打算亲自跑一趟,把新的这份送过去。 走审批流程需要时间,付迦宜知道现在送根本来不及,叫她先别去了,“你去吃饭吧,我来想办法。” 付迦宜本意是想问沈铭玉有没有渠道能解决这事,想到沈铭玉如今在程知阙那相当于一道四处透风的墙,也就打消了这念头。 正一筹莫展,突然接到了负责人打来的电话,语气比方才热络很多,告诉她不用急,审批提前通过了,等有空过来补交一份就可以了。 付迦宜不是分析不出其中婉转曲折的端倪,给程知阙发了条消息:是你吗? 程知阙似乎在忙,二十分钟后发来一个地址,附上一句:还有什么要送审的,一起带过来。 那是间私密性极强的茶庄。 茶桌上正巧有这负责人的两个领导。 付迦宜赶到时,局早就散了。 雅阁里只剩程知阙一人,像是专门在等她。 走得急的缘故,付迦宜呼吸急促,好一会才缓过来。 程知阙拿起一个干净紫砂杯,给她倒了杯茶,“先喝口茶顺顺。别急,多久都等你。” 付迦宜接过,饮尽杯里的茶,还是没顺过气,反而悬乎不定,忽上忽下得厉害。 程知阙懒散向后靠,平声静气地说:“文件放桌上就行,晚点叫司机送去,隔天一定给你反馈结果。” 付迦宜轻声说:“我不是来送文件的。” “你们部门大大小小那么多项目,没一个要送审的?” “其他的正常走流程就行。我来是想当面送你一份谢礼,谢谢你今天帮我解决突发状况。” 程知阙嘴角凝笑,“迦迦,真没必要跟我撇这么清。” “不是想撇清,单纯的礼尚往来而已。” 她从包里摸出一个长盒,拿给他,里面躺着两枚齿轮袖扣。 这东西是两三年前和叶禧去日本旅游时,在机场一家中古店买的,当时看第一眼便想到了程知阙,觉得很适合他。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把东西送出去。 付迦宜自认为对他无以为报,可人情越垒越多反而不好收场,能还一点是一点,就算躲他,起码也能躲得理直气壮。 见他收下了,付迦宜扫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说:“我马上得走了,不然上班会迟到。” 程知阙说:“来都来了,再陪我待会。” 他把盒子推回原位,示意她帮忙戴上。 付迦宜起身,过去时不小心碰倒了放在桌沿的托特包,里面装着的东西一股脑掉到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她正要弯腰去捡,看到木质地板上赫然躺着一袋螺旋纹的套子,脸色不由变了变。 这包前两天沈铭玉借去背过,夹层里的东西忘了清理。 程知阙正好也看到了。 她脑子有点空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同时也在心里权衡,究竟有没有解释的必要。 程知阙眯了眯眼,语气平和得反常:“这么快就在一起了?” 付迦宜说没有。 这话苍白得很,显然他不会相信。 程知阙注视她良久,冷嘲热讽地笑了笑,“迦迦,有件事你可能得知道。如果那人尺寸不行,或者技术不够好,根本满足不了当初被我惯坏的你。” 第54章 晚上, 付迦宜下班回到家。 客厅没开主灯,只靠一盏暖调落地灯照明,沈铭玉背靠沙发, 坐在地毯上敷面膜, 听到动静往玄关看了一眼,悠悠开口:“小宜, 你回来了。” 付迦宜被她黑发白裙的女鬼打扮吓到,顺手点开灯,“今天没出去吗?” 沈铭玉最近经常厮混在外, 每天凌晨以后才回来, 两人时差不一样,一周到头能见一面着实不容易。 沈铭玉点点头:“我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太主动, 这样显得太廉价了。” 付迦宜笑了笑, 问她:“你能忍住不去找他吗?” 沈铭玉丧气地说:“当然忍不住了,我恨不得时刻黏在他身上。说实话,我长这么大, 第一次对男人有这种冲动——你能理解吗?” 付迦宜说能理解,回房换了件吊带裙,随便绑个丸子头,进洗手间洗脸。 几分钟后,坐到沈铭玉身旁, 跟她一起敷面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话题围绕感情方面。 付迦宜不经意问:“你和那位姓钟的老板睡了吗?” 沈铭玉原本靠着她肩膀,听到这话, “嚯”地一下坐起来,满眼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想起白天那段不太和谐的插曲, 付迦宜翻开搁在沙发上的包,把东西物归原主。 沈铭玉笑出声,“抱歉抱歉,我是真忘了拿出来。” 付迦宜无奈一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铭玉一把撕掉面膜,突然认真地说:“小宜,说出来你可能不太信,其实我是第一次。” 付迦宜有些怔然,“你之前和前任……” “我们俩在一起是蛮久,大概两三年吧。”沈铭玉说,“怎么说呢,别看我平时挺开放,但骨子里其实是个传统的人。” “你和现在这个,满打满算认识不到两个月。” “我也知道自己就像犯了毒瘾似的,但没办法。” 沈铭玉是真喜欢他,一见钟情之后越陷越深的那种喜欢。 她装乖扮巧跟他相处了这么久,到后来才发现,他早就看穿了她那点小伎俩,只是没点破,顺势陪她演好每一场戏。 一来二去拉扯中,不知怎么扯到了床上。 但她不后悔。 沈铭玉叹了口气,低声说:“我除了他的名字和年龄,对其他一无所知。要是哪天餐厅倒闭了,我都不知道该去哪找他。” 付迦宜安慰说:“时间还长,可以慢慢了解。” “算了,先不说这个了。”沈铭玉表情由阴转晴,八卦地问她,第一次做的时候难不难受。 两人平常也会聊到性,偶尔还会一起看小电影,付迦宜没藏着掖着,想了想说:“还好……他很照顾我,除了紧张没太多不适感。” “所以,你初夜到底是跟谁啊?” “……保密。” “姐妹,我都跟你坦诚相待了。”沈铭玉笑着搡她,“你怎么能这样。” 付迦宜含笑将这话题糊弄过去。 在客厅待到深夜,两人聊到尽兴,各自回房。 付迦宜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能睡着,脑子里不断闪过白天和程知阙不欢而散的场面。 其实这事说大不大,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可她当时被他的话激到,屏住一口气,什么都没说,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一股脑塞进包里。 等做完手头上的事,面色平静地故意回怼道:有对比才有结果,不试试怎么知道你说得对不对。 程知阙气极反笑,投来的目光深不见底,盯着她看了片刻,起身,先行离开了。 装袖扣的盒子仍放在桌上,他没带走,摆在那异常刺眼。 她原打算直接扔了,犹豫一下,还是把东西带了回来。 酝酿到最后实在睡不着,付迦宜缓缓睁开眼,看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 或许是不甘心,又或许是心里窝着一份渴望,黑暗环境中,她重新闭眼,将手伸进被子里。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燃过的香薰蜡烛,隐隐能闻到杜松子薄荷的尾调,轻易撩起人的欲念。 她生涩地有样学样,用尽解数取悦自己,却怎么也得不到超出阈值的满足- 月中,部门下达一份人事通知,付迦宜的名字出现在升职名单中。 梁思觉把她叫来办公室,笑说:“恭喜,不枉你辛苦付出,终于得到了等比例的回报。” 付迦宜笑着回了句客套话,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请他吃饭作为答谢。 梁思觉说:“要不周五晚上吧,我妈那天帮我约了一场相亲,我也能找理由回绝掉。” 付迦宜权当听不懂,只说:“那我到时提前订餐厅。” 梁思觉在工作上的确明里暗里帮了她很多,付迦宜不至于清高到拒绝这份倚重。她知道以自己的实力配得上这些。 可话又说回来,梁思觉于她而言并非跳板,而是实实在在的老师和朋友,她很珍惜这段感情,维持现状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不说破不挑明,他们的关系也算纯粹。 下午,付迦宜到医院出外勤,这时间段不好打车,梁思觉便开车送她过去。 呼吸内科新推出一款肺功能手持检测仪,上市不到半月,反响还不错,她过来做基础维护。 这项目从头到尾都是付迦宜全权负责,中途没出过一次岔子,梁思觉将她的飞速进步看在眼里,心里暗叹她的确适合做这行,胆大心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人的劣根性,他希望她更好,却不希望有一天她脱离自己的庇护。 医学工程室内,付迦宜紧盯电脑屏幕,没注意到身后梁思觉复杂的眼神。 过了几分钟,她听到梁思觉出声:“等过两年你资历再深些,到时有什么规划?” 付迦宜不是没想过这方面,她对自己的人生有清晰规划,野心明确:“旁的不说,如果我位置坐得够高,应该会试着把这圈子的风气整顿一下。” 医疗产业方面涉及到很多职业,职业跟职业之间互相吃红利,常在灰色地带的边缘游走。 付迦宜从业不到一年,私下里见过不少肮脏事,她不是善人,明白水清无鱼这道理,但有些人未免做得太出格,看着心烦。 她把梁思觉当自己人,实话讲得不遮不掩。 梁思觉听了,沉默一会才说:“如果试了以后发现容错率很低,分明是在做无用功,那还不如不试。” 付迦宜偏头看他,没说话,只笑了笑。 梁思觉这人过分儒雅,有自己的执拗和原则,比起野心,其实更看重荣誉和体面。 他虽然是不让她蒙尘的贵人,但和她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路人,有些话多说也无益。 等数据更新期间,坐久了有点累,付迦宜从工程室出来,到走廊透气。 路过一间vip休息室,和倚在门口的杨自霖意外碰面,里面坐着一个正在打吊针的年轻女孩,绑了个丸子头,脖颈纤长,看形态像舞蹈生。 她和杨自霖不太熟,充其量算打过两次照面的普通朋友。 偏杨自霖是个自来熟,和谁都能聊到一块去,见她出现在这,笑说:“又来看病?” 付迦宜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又”,也没问,只说是来工作的。 杨自霖了然地说:“差点忘了你是做这个的,平时避免不了跟医院打交道。” 付迦宜笑而不语。 杨自霖纳闷道:“有件事我倒好奇,你们院跟这家医院有合作,他们连vip休息室都不腾给你吗?” 付迦宜愣住,“……什么?” “就去年冬天,你来这打吊针,老程特意联系我,让我找人腾间房给你好好休息。” 付迦宜这才想起是有过一次,那天程知阙专门送她过来,之后直接走了,没有别的后续。 她不知道他背地里做过这些,既不留名,也不求回报。 或者,他压根就没打算让她知道。 付迦宜没声张,解释说:“如果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我们一般不会找医院要特权。” 杨自霖笑了声,“这样啊。” 付迦宜看一眼表盘上的时间,笑说:“我那边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杨自霖留她:“老程应该快到了,我俩待会去吃饭,要不一起?” 付迦宜说:“还是不了,我和他好像也没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当面聊。” 离开医院,外面开始发阴,天气预报显示最近一周都有强降雨。 梁思觉去车库取车,付迦宜站在咖啡厅门口,等他把车开到附近。 没等几分钟,下起骤雨。 车过不来,只能停在对面,付迦宜正要过去,梁思觉迈下车,示意她先等一下,顶雨进了旁边一家便利店。 他临时买了两把伞,穿过人行道,特意来这边接她。 雨天风不大,付迦宜坐进副驾,低头看着身上没沾到一滴雨水的衣料,又去看浑身被浇透的梁思觉,没由来地感到茫然。 世上哪来那么多合适和灵魂共鸣,退而求其次也许是另一种层面的最佳选择。 荡气回肠和刻骨铭心都经历过了,是否意味着,安稳才是归途。 可不知怎么,她还是会想到过往阴雨天,程知阙单手撑伞,把她牢牢护在怀里,纵容她突如其来的玩心,陪她溅过无数个水坑。 他们一起淋雨,一起浸在冒热气的浴缸,不分昼夜地契合缠绵。 那些荒唐、浪漫、轰轰烈烈的戏码里,每一场的主角都是同一人。 程知阙曾给过她纯粹到极致的快乐- 周五,付迦宜按约定请梁思觉吃饭,地点选在了钟老板开的那家餐厅——实体生意不景气,沈铭玉托她过来给钟老板捧场。 一顿饭而已,在哪吃都无所谓,付迦宜自然不会拒绝,但还是忍不住纠正,那地理位置无论做什么生意都会赚得盆满钵满,想不景气都难。 沈铭玉狡黠地说:“我知道,我只是想找借口让你见见他,帮我把把关。” 付迦宜笑问:“如果我觉得他这人不太行,你会和他分手吗?” 沈铭玉义正言辞:“当然不会。” 付迦宜无语地看着她。 那天沈铭玉不在现场,被沈庭安叫回锦园,给沈仲云尽孝去了。 付迦宜终于见到了她的现任男友,不是别人,是市郊那家私汤度假村的老板,叫钟课。他们前不久在球场见过。自从合作敲定后,一直都是钟课手底下人在跟进,付迦宜没再跟他本人见过面。 一场私人约饭突然变成三人应酬局,几乎全程都在聊公事。 钟课谈吐不凡,对医疗科技方面了解颇深,梁思觉没想到他私下里这么好相处,一时顾不上席间的付迦宜,同他热络聊起来。 付迦宜随便他们聊什么,专心吃自己的饭。 酒过三巡,钟课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笑吟吟问道:“我有个朋友待会要过来,你们介意吗?” 梁思觉自然说不介意。 付迦宜右眼皮不受控地一跳。 她有些看不透这个人,他看似在笑,举止言行斯文内敛,眼神却寡淡,有隐隐看戏的意味。 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除非他有意偏让,不然沈铭玉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直到程知阙出现在饭桌上,付迦宜才读懂钟课那记看戏的眼神。 他俩是朋友,钟课应该知道她和程知阙在一起过,所以特意把人叫来。 付迦宜今晚没碰酒精,还是感觉心跳加速,浑身有发热的迹象。她不是没想过,干脆不顾一切抛下这烂摊子,一走了之算了。 但她终究没这么做。 钟课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跳过她,只跟梁思觉介绍了程知阙。 程知阙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嘴角凝起极淡的笑意,和梁思觉不深不浅地聊了两句。 付迦宜在一旁瞧着,一个头两个大。 过了会,服务生端来一份餐后甜点。 工作上的事聊得差不多了,梁思觉终于得空照顾到她,将盘子推到她面前,笑说:“我刚刚点的,尝尝好不好吃。” 付迦宜看了眼奶油表面点缀的青提,说了句好。 今晚难得没下雨,脚下的长安街华灯初上。 六十几层的楼上开了十足冷气,付迦宜穿了条一字肩长裙,冷热交加,手脚发凉。 她真的不喜欢这种暗流涌动的气氛,更不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无意义社交。 付迦宜用叉子胡乱搅了下奶油,偏头看向身旁的梁思觉,想随便扯个理由带他离开这里。 听到程知阙在这时说:“她不爱吃青提,一口都吃不了。” 空气一霎凝结,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程知阙全然不在意,浅淡一笑,平和地问梁思觉:“你不知道吗?” 第55章 饭局结束时, 付迦宜给梁思觉的说法是,他们的确认识,程知阙是她室友的叔叔。 毕竟不是公事, 涉及到个人隐私, 她没有详说的打算,只用这一句话敷衍过去。 梁思觉不是傻子, 能瞧出后半程付迦宜的紧绷和不对劲,但他没立场追问什么,抱歉地笑了笑, 说下次一定注意, 不会再点你不爱吃的食物。 付迦宜笑说没关系,不用在意这些小事。 梁思觉表面在笑,心里难免解读——这话只差明了, 他记不记得住, 对她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 从餐厅出来,梁思觉要送她回去,付迦宜脑子有点乱, 找借口婉拒了,等他离开后,就近走进一家星巴克,一个人坐了会。 沈铭玉的微信在这时候发过来,迫不及待问她今晚情况怎么样。 想起沈铭玉之前说过的话, 付迦宜避重就轻地回复:还好。对了, 你见过钟老板的朋友吗? 沈铭玉:没有,怎么了呀? 付迦宜:没……随便问问。 沈铭玉: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已经到家了, 叫了外卖,等你吃夜宵呢。 付迦宜今晚实在没心情闲聊, 便回:我还要等一会,你吃完就先睡吧,不用等我。 沈铭玉回了个“遗憾退场”的表情包。 店里没什么人,外面车水马龙,形色百态,每个人都步履匆匆。 不到半小时,帘卷西风,北京下了汛期内最大一场暴雨。 付迦宜踌躇不定,正盘算着该走还是该留,临时接到梁思觉打来的电话,问她回没回去。 听到她说没有,梁思觉叫她耐心等等,说已经在往她那赶了,临时堵在了崇文门附近,估计还要一会才能过去接她。 付迦宜知道,其实他大可以不用做到这份上,毕竟走都走了,没必要再冒雨回来。 她并非没有心的铁人,多少会被细节打动,加上今晚把梁思觉一个人蒙在鼓里的愧疚感,她没再说拒绝的话,嘱咐他路上注意安全。 她说会等他过来,也是在给自己做退而求其次选择的机会。 趁外面风小了些,付迦宜问店员借了把伞,出了店门,站在路边显眼位置,方便梁思觉找到。 等到最后,没等到梁思觉,反而等到了程知阙。 她不知道程知阙为什么还没走。 乍暖还寒,周遭空旷无人。 车窗降下,隔一道雨雾,程知阙的声音模糊传来:“上车。” 惯有的温和口吻,却不太容人商榷。 付迦宜今晚始终窝着一口闷气,不知道该找谁发泄,此刻离远看着他,突然很疲软,像膨胀到一定程度被一针扎漏的热气球。 她回绝道:“不用了,谢谢程先生好意。我男朋友马上来接我。” 楚河汉界分明客套,她不想继续同他纠缠下去,没有任何结果。 程知阙眼神变了变,笑说:“想接早就接了,何必走了又回来,让你巴巴地在这等。” “你双商这么高,还不明白吗?”付迦宜轻声说,“重点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现在上你的车算怎么回事?” “之前还说没有,这才过了几天?” “先确定关系,之后再慢慢发展,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程知阙目光发深,有僵持不下的意思。 他的车违规停在这,估计已经被拍成连环画。雨水从车窗往里潲,浇在他肩膀的位置,浅色衬衫濡湿一片,洇进衣料里。 程知阙始终没理会,似乎料定了她不会跟他这样耗着。 付迦宜咬牙看他。 程知阙忽然笑起来,“我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她发现他疯起来是真的不管不顾。 程知阙补充一句:“雨下这么大,我只是想喊你上来待会,又不准备抢人功劳。” 他打开车门,用手掌住,等她迈上来。 付迦宜拗不过他,收了伞,顶风钻进短暂的庇护所。 车门阖得严实,隔绝了狂风暴雨,雨点砸在玻璃窗上,沉闷声响被放大。 程知阙看她一眼,叫司机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些,递给她一条干净毛巾,示意她擦擦。 她伸手接过,心不在焉地擦拭几下。 起初两三分钟,谁都没讲话。 恍然想起钟课和他的关系,付迦宜忽说:“我早前是不是见过你这位姓钟的朋友?” 程知阙说:“应该。” 听他这么说,付迦宜更加确定了。 年后她随程知阙去参加聚会,到场的都是他发小,当时钟课也在场,来露个面便走了。 她对这段插曲印象不深,之前一直觉得钟课眼熟,眼下才真正想起来。 既然是他发小,说明他们都在一个圈子,沈铭玉怎么可能没见过钟课? 付迦宜心里疑惑,但没声张,转念聊起另一件事:“所以,他往我们院投资,是你授意的吗?” 程知阙没直接否认,“我顶多牵条线,至于投不投是他自己的事。项目质量是决定因素,他不会看我的面子做赔本生意。” 他知道怎么说能让她心安理得接受这份好意,甚至体贴地帮她过滤掉生份的言谢。 可付迦宜还是有点坐立难安。 出路全部被堵死,她只能公事公办地说:“虽然不能保证稳赚不赔,但实际效益摆在那,大概率不会出现纰漏。” 今晚用餐时,梁思觉说过类似的话,她搬过来照用,连语气都模仿得大差不差。 程知阙记忆力向来不错,自然发现了这点,微微眯了下眼,浅薄地勾唇,“脚好点了吗?” 话题跳跃度太高,付迦宜差点没跟上他的思路,缓几秒才答:“都过去这么久了,早就好了。” 程知阙说:“我看看。” 没给她留出反应的时间,程知阙脱掉她的高跟鞋,握住她小腿,借灯影检查一番。 付迦宜稍稍挣扎,知道他不会轻易松开,也就不再白费力气。 从前有过太多亲密无间的时刻,无论闹多僵,她对他的触碰好像从来都不排斥。 车厢逼仄,他帮她擦净脚背的水渍,举止亲昵,一如当年。 付迦宜觉得有些痒,下意识想躲,听到他说:“躲什么?你浑身上下哪我没摸过。” 程知阙两指圈住她羸弱的脚踝,又说:“之前送你那条链子,扔了吗?” 她扯谎:“嗯,扔了。不然留着做什么呢。” 程知阙笑笑,“也是。” 气氛开始往暧昧难辨的趋势发展。 车里还有第三个人在,付迦宜觉得不自在,不想再耗下去,便说:“我该下车了,他快到了。” 听到她的提醒,程知阙淡淡道:“是吗。急什么。我陪你一起等,也好再打一次照面。” 付迦宜忍不住,脱口喊他名字:“……程知阙。” 她本意是想叫他注意分寸。 程知阙或许听懂了,但没有应下的打算,将她轻轻一拽,等距离贴近些,温热气息从她颈侧拂过,语调似叹息:“这些年有没有想过我。” 付迦宜表情藏匿在阴影里,面色冷静,喉咙发涩,轻声说没有。 程知阙不觉意外,唇边一抹笑,抚她耳后那块白嫩皮肤,低声哄道:“怎么办,我跟你完全不一样。” 讲话的这几秒,他嘴唇摩挲她耳廓,带来细微的痒。 耳语呢喃,连不舍都显得过分缱绻,他几乎摊开底牌,沉下心来,故意问她怎么办。 付迦宜一声不吭,心跳声混着呼吸声,清晰回响在耳朵里。 得承认,这么多年过去,他调情手段依旧高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瓦解对手的意志力,把人撩拨得不上不下。 过了片刻,付迦宜苍白无力,又拿无名无实的男朋友的名头做挡箭牌。 这次程知阙没再陪她演这出戏,哑然地说:“迦迦,别再用这理由搪塞我了。” 也是这一刻,付迦宜捋清思绪,闷声说:“程知阙,我觉得这样挺没意思……真的。” 程知阙挑来一眼。 付迦宜把手横在两人中间,隔开一小段距离,继续往下说:“既然知道我是骗你的,你就不能像年初那次一样,再装一回傻吗?” 程知阙笃定:“我不可能一直装傻。” 有些事仔细斟酌,即便能分清原委和真假,可一码归一码,每提一次都是变相一种折磨。 外面雨势渐大,水漫金山,不顾后果。 沉默到最后,付迦宜垂了垂眼,放软语气:“……坦白讲,这几年我没刻意回头看过,但偶尔还是会想起你。我记得你说过,人总要学会往前看,所以我现在想尝试接纳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人,开始一段新感情……这次是真的,不是为了搪塞你找的理由。” “不管梁思觉现在是不是我男朋友,他未来不一定不是。程知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历经小半年时间,没了模棱两可的试探,不再心照不宣地装傻,这些话完整落地,竟有种难以言喻的恳迫。 从车上下来那刻,付迦宜终于找回理智,不让自己留恋,离开这处庇护所,撑伞回到雨中。 那辆车一直停在原位,程知阙没走,大概想看她安全回程才会离开。 手机显示一条消息通知,梁思觉几分钟前发来的,说还在堵着,叫她别急,他一定赶到。 付迦宜指腹轻触屏幕,回复说,那条街应该不好绕弯,要不就别过来了,她打车回去更方便些。 雨越下越大,梁思觉没再坚持。 那晚难得幸运一次,付迦宜没等太久,在路边打到一辆出租车。 车轮压过深浅不一的水坑,她透过后视镜往外看,程知阙的车变成一个模糊光点,愈来愈远- 付迦宜回到家,第一时间泡了个热水澡,在里面待到水温变凉才觉得血液畅通了些。 换上睡裙,到客厅冲一剂板蓝根预防感冒。 捧着杯子刚喝两口,接到叶禧打来的视频通话。 叶禧兴冲冲地说:“我已经买完机票了,下月中旬就能回国。” 付迦宜强撑起一点笑意,问她航班时间,“如果不是工作日的话,我请假去机场接你。” “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付迦宜笑了声,“隔壁有间书房,我到时跟房东打声招呼,改一下格局,再买张床放里面。你先将就住着,或者和我住一个房间,怎样都可以。” “我已经开始期待我们三个的非正式同居生活了。” “小玉说,等你来了,给你介绍大把帅哥。” 叶禧在那头痴笑,“那敢情好。” 扯了些有的没的,付迦宜问:“你和我大哥最近还好吗?” 叶禧放低声音:“没什么好不好的,也就那样。” “他没留你吗?” “没……如果留了,就不是他性格了。”叶禧笑笑,“他宁愿看我远走,也不想说句软话。说实话小宜,一直追着他跑,我有点累了。” “我理解。做你觉得舒心的决定,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叶禧故作轻松地开起玩笑:“可惜了,还是没能和你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 付迦宜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有多水深火热,不往火坑里跳还不好?” “被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平衡多了。” 和叶禧聊完,刚挂断视频,敲门声突兀响起。 付迦宜走出卧室,透过猫眼看到程知阙出现在门口,捏把手的动作猛地顿住,犹豫一下,打开门。 一时无言,彼此默契地泛起沉默。 对视并没持续太久,程知阙缓缓跨过门槛,节节逼近。 付迦宜下意识往后退,后腰抵在玄关柜边沿,等到退无可退,低喃出声:“程知……” 尾音没讲出口,被如数吞进嘴里。 程知阙扣住她后脑,不等她完全适应,低头,咬住她的唇,直接略过循序渐进的阶段,舌尖闯进去,熟稔地搅弄风云。 他身上有雨后潮气,混合了清寒的木质调。 大概是缺氧的缘故,又或者尝到了他口腔里的酒精,付迦宜头脑发晕,很长一段时间处在失神状态,被动承着这场来势汹汹的意外。 渴望被轻易挑起,她被亲得浑身发软,身体太诚实,本能的反应大过意识,对他太熟悉,不受控地由他随意指摘。 程知阙将人抱到柜子上,岔开她的两个膝盖,进一步去吻、去吮,手沿裙摆探进,向上游走。 付迦宜勉强回过神,止不住颤栗,抬手要去推他,想到沈铭玉就在卧室睡觉,怕被听到,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纠缠到最后,她故技重施,在他下唇狠狠咬一口。 她没控制力道,血腥味在两人嘴里蔓延,味蕾达到一个峰值。 程知阙近距离对上她湿漉漉的眼神,顿一下,松开对她的束缚,吻渐渐向下,在她锁骨周围厮磨,嗓音沾了情欲的哑:“怎么还是这么喜欢咬人。” 第56章 付迦宜紧张得厉害, 神经快要绷到极限,一颗心脏差点提到嗓子眼里。 做贼心虚,她是真怕沈铭玉突然出来, 看到他们这样。 程知阙似乎看出了这点, 无声地笑,指腹拂去两人嘴角血迹, 单手钳住她的下巴,又要去吻她。 付迦宜及时躲过,双手撑着他胸膛, 又急又气, 声音低如蚊呐:“程知阙……够了。” 他瞳孔有些涣散,明显把自己喝大了,嘴唇一下又一下轻触她的额头, 边安抚她的情绪, 边引导地问:“卧室在哪?” 付迦宜脸色并不好,明摆着在赶客:“……你该走了。” 程知阙带着醉意自顾自说:“那我一间间找。” 认识这么久,付迦宜第一次看到程知阙这种状态, 抛开一贯秉持的气度,带几分执拗的孩子气。 她笃定他会说到做到。 付迦宜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看,左右权衡,发现自己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她拽住他手腕, 几乎用威胁的眼神示意他不许再出声, 放轻脚步,带他回自己房间, 顺便把他换下的鞋子塞进鞋柜最隐蔽的位置。 一进屋,程知阙瘫倒在床上, 似醒非醒,好像已经用尽精力。 付迦宜蹙了下眉,有种领地被入侵的轻微不适感,可看到他脚上穿着小好几码的女士拖鞋,生气之余,又觉得有点好笑。 她发现喝醉的程知阙很容易任人摆布,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也是这发现,叫人的心无端软下来。 付迦宜坐在床沿,用手碰了碰他,把他叫醒:“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程知阙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微微勾一下唇,哑声说:“你看我现在,像能出门的样子吗?” 付迦宜轻声嘟囔:“有什么不能,怎么来的可以怎么回去。” 程知阙轻叹,放低姿态商量:“就一晚上,迦迦。就待一晚上。” 付迦宜看着他嘴角的伤口,抿了抿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浑身都是酒味,付迦宜想问他要不要去洗个澡,犹豫一下,还是放弃了这念头,起身去储物间拿一床新被子。 再回来时,程知阙已经睡着,手臂搭在眼睫上,呼吸均匀,此起彼伏。 付迦宜无奈,只好把床让给他,关掉主灯,留一盏台灯照明,捧着被子躺到沙发上。 其实很困,眼皮明明在打架,却怎么也睡不着。幽暗环境中,她翻了个身,看着床上那道轮廓模糊的身影,胡思乱想到深夜才勉强酝酿出一丝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付迦宜感觉自己被腾空抱起来,又被轻放到床上。 背部紧贴柔软的床面,她脑子一团浆糊,正要继续睡,忽然意识到不对,立马惊醒。 她眼里泛着水光,有些发懵,哑着嗓子问他做什么。 程知阙似乎酒醒了,摸摸她的脸颊,低声说:“怎么可能让你睡沙发。” 付迦宜没说话。 “浴室在哪?” 她顿了顿,抬手往另一方向指,“那边,柜子里有新浴巾和一次性牙刷。” 程知阙顺手关掉台灯,哄道:“知道了,继续睡吧。” 浴室很快传来水声。 被这么一搅合,付迦宜彻底清醒,开始后悔收留他在这过夜。 今晚在车里的谈话突然没了意义,他们这样和前段时间没区别,又是一番纠缠。 不到二十分钟,水声戛然而止,似乎怕吵到她,程知阙没吹头发,裹条浴巾出来了。 付迦宜往上拉了拉被子,闭眼装睡。失去视线,其余感观被无限放大,她听见衣服摩挲沙发布料的窸窣声响。 程知阙慢条斯理穿戴整齐,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时间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无比漫长。 即便闭着眼,付迦宜仍能感觉到他时不时投来的目光,没由来地觉得难捱。 过了会,她先受不住,腕部撑住床沿坐起来,摸黑趿上拖鞋。 程知阙率先打破寂静:“怎么不睡了?” 付迦宜微顿,说:“去洗手间。” 付迦宜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才出来。 回来时路过茶几,她有意避开障碍物,没太注意脚下,被地毯绊得踉跄一下。 程知阙适时捉住她手腕,稍微使力,将人拉过来。 身体失去平衡,付迦宜惯性地坐下,还没来得及弹起,腰身被固定住。 沙发不大,勉强能容纳两个人,他拥着她躺下去,一只手贴在她腹部,规规矩矩没乱动。 他刚洗过澡,身上烫得惊人,付迦宜处在戒备状态,正要出声,听到他说:“陪我躺会。我跟你保证,不做别的。” 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能从语调中感受到他的疲惫。 他脸埋进她颈窝,下巴上的细小胡茬扎得人有点痒,她无声吸进一口凉气,忍着没挣扎,“……你大半夜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上门扰民这一桩事吧。” 程知阙沉闷地说:“我来拿回自己的东西。” 付迦宜思来想去,觉得他莫名其妙,“我这好像没有你的东西。” “那对袖扣。” 沉默片刻,付迦宜说:“你不是不要了吗?” 程知阙低低地笑,同她扯皮:“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了。既然送我了,不就是我的?” “那天你没带走,我以为你的意思是,随我如何处置。” “那天是气得不轻,但理智还尚在。”程知阙温和地说,“如果我当时带走了,还怎么找合乎情理的由头来见你。” 付迦宜不想和他继续掰扯这些,肃然地喊他一声:“程知阙……” 大概知道她想提醒些什么,程知阙说:“迦迦,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来找你的路上,其实我想了很多。最近半年,是我太骄傲了,只一味地按自己的步调来,没完全顾及到你的想法。”略微顿了下,他在她耳边继续说,“当初我身份是借用的别人,对你也的确有所隐瞒,但那些情分一直是真,从始至终没变过。” 付迦宜说:“我知道情分是真,相对等的,我也没因为你的欺瞒怨恨过你,不是吗?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再提的必要。” “你总说过去了。”程知阙轻点她胸口,“理智上是过去了,但这里,真没留下任何阴影吗?” “迦迦,你想和其他男人在一起也好,或者怎么样,我都尊重你,但还是想请你给我一个平等追求你的机会。我到时一定竭尽全力。” 他说得太诚恳,付迦宜一时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半晌才开口:“……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知道她意指哪方面,程知阙轻笑一声,“事实胜于雄辩。起码这样能证明,你对我不是完全没有感觉。” 接吻时,她眼里明显有情动的余热。 人可以随时说谎,但身体不会。 他惯是如此,恶劣得坦然,付迦宜点评一句:“你走捷径简直不要太明显。” 程知阙哄她:“付老师,那要不你报警抓我。” 付迦宜早该发现,他无赖起来真的无人能及。 话匣也就收在这,点到即止。 程知阙把手臂伸直,给她枕着,“还睡得着吗?” 付迦宜轻“嗯”一声,嘱咐道:“对了,你明早记得早点走,千万别被发现了。”虽然沈铭玉一般下午才会醒,但她还是担心他们不小心碰面。 程知阙闷声笑,“我们这样,像不像偷情?” 付迦宜没答话,移开横在腰间那只温热的手,“我去睡了。” 程知阙照常说晚安,荡平了暴雨初歇的最后一层波澜。 付迦宜睡得还算踏实,第二天醒来时,程知阙已经不在。 茶几上放着保温食盒,里面有她平常爱吃的食物,食盒底下压一张纸条,字迹苍劲潦草,简短一句:记得把袖扣还我。 付迦宜盯着看了两秒,把纸条对折,塞进抽屉里,到洗手间洗漱。 吃过早餐,付迦宜出了卧室,看到沈铭玉披散着头发,静静站在阳台那边。 或许是心虚,她吓了一跳,问道:“怎么醒这么早?” 沈铭玉扯了扯嘴角,苍白一笑,淡淡地说:“嗯,中午有约会,早点起来化妆。” “那你收拾吧,我得赶紧去上班了。” 沈铭玉及时叫住她:“小宜。” 付迦宜顿住脚步,回头看:“嗯?” “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过家里?我好像听见动静了。” 知道这房子隔音不差,没那么容易听清,付迦宜硬着头皮找补:“昨晚我不是出去跟领导吃饭吗?突然下了场暴雨,他担心我,所以才来探望。” 沈铭玉了然地笑笑,“这样吗?” 付迦宜离开家,正常打卡上班。 这周六全员都需要加班,早晨恰巧有个会,梁思觉意外迟到了二十分钟,付迦宜在底下坐着,听身旁的王静语和另一个同事闲聊,吐槽梁主任这么自律的人居然也会迟到。 付迦宜不确定是不是跟昨晚那场饭局有关。 开完会,梁思觉过来找她,把一份资料放到桌上,面色如常地笑说:“昨天话赶话,跟钟总的朋友提到了这项目,正好你们私下里认识,等抽空你亲自跑一趟,看看能不能把合同签下来。” 梁思觉也是昨晚才知道,当初付迦宜拿下的那份专利许可合同和程知阙有直接关联。 他思虑一整晚,即便再心不甘情不愿,还是选择拉拢这座靠山——他们这行如果想搞创新,离不开新兴科技的辅助,和互联网大厂合作显然是一条捷径。把这事交给付迦宜,十有八九能办成。 付迦宜基本能明白他的意思,却不太想这么做,便说:“师父,要不你换个人去吧。我本身是技术人员,不擅长应酬。” 梁思觉早就想好说辞:“你刚升职不久,需要业绩作铺垫,如果这项目谈成了,对你百利无害。” 道理她自然都懂。 他们本质上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纵使梁思觉有事业方面的私心,对她根本不会有影响,甚至会带她一起节节高升。 她主要是不喜欢梁思觉拿她和程知阙的交情做版图规划。 办公室原本没其他人,王静语突然进来,时不时看向他们这边。 付迦宜没再较这个真,拿起桌上的资料,给他打预防针:“我试试吧,但真不一定能成。” 梁思觉顺势往下说:“尽力而为就是,其他的交给天意。” 当天下午,付迦宜联系程知阙,问他在哪,说想以研究院的名义和他谈事情。 程知阙直言不讳:“你如果不加后面那句,我还以为,你想我了。” 付迦宜说:“不过隔了几个小时没见,好像没什么想的必要。” 程知阙找她话里漏洞:“那你不妨交个底,隔多久没见你才会想我。” 付迦宜一口气噎在喉咙里,问他能不能正经些。 程知阙果真敛了调笑的意味,说:“杨自霖攒了个局,你如果想来就过来吧,还没开始。” 付迦宜说:“那算了,我就不去了。等有空你再联系我,我去找你。” 又聊了两句,付迦宜听见那头杨自霖的声音,诧异地问:“你这嘴什么情况?上火了?” 程知阙说:“没,被咬的。” “我印象里你也没养狗啊,还能被咬?什么品种的狗这么烈性?” 付迦宜没继续听,在心里回怼一句你才是狗,把电话挂断。 没几分钟,收到程知阙发来的微信:有件事想征求你的同意。 付迦宜:什么事? 程知阙:下次换个地方咬,这位置不太方便见人。 付迦宜忍了又忍,才压住把他拉黑的冲动。 第57章 跟程知阙见面是两天后的一个中午, 在单位附近的中餐厅。 付迦宜趁午休时间去那边寻他。 正赶上饭点,店里人声鼎沸,程知阙今天心情不错, 没去包厢, 坐在角落靠窗位置,桌上摆满了菜肴。 付迦宜推门进来, 离远看着他,好像无论周围有多喧嚣,他总能做到一眼出尘。 落座后, 付迦宜说:“其实我可以去找你的。你为我的事特意过来一趟, 太麻烦了,也不合规矩。” 程知阙笑了声,给她倒杯温水, “怎么舍得叫你跑来跑去。” 自那晚过后, 他越发口无遮拦,情话张嘴就来,完全不用打草稿。 付迦宜很想跟他公私分明, 听到这话,笑着翻起旧账:“是吗?我还记得,去年冬天我找你谈专利的事,你把我叫去市郊那么远的地方。” 程知阙应下这桩指控,笑说:“当时我但凡有别的办法, 都不会拿公事当借口让你跑那一趟。” 他坦荡得很, 付迦宜反倒无言以对。 程知阙给她盛一碗丝瓜汤,“先吃饭。” 忙了一上午, 付迦宜这会真饿了,没再说什么, 专心填饱肚子。 程知阙口腹之欲向来很淡,这两年尤其,通常吃不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他将装蟹的盘子调换过来,耐心为她剥蟹。 他问她:“刚刚空着手过来的?” 付迦宜咬一口蟹肉,没太反应过来,“嗯?” 程知阙换了说辞:“合同带了吗?” 付迦宜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没有——你好像知道我要找你谈什么。” “不难猜。”程知阙说,“等吃完回去拿。我晚点叫司机送去庄宁那,让他签字盖章。” 付迦宜扯唇一笑,“程老板家大业大,签文件这么草率吗?不提前让律师团过目一下?” “被你卖了也无所谓。” 付迦宜知道他是认真的,敛了敛笑意,也跟着认真起来:“我不是忘了拿资料和合同,是压根没打算拿给你看。” 程知阙饶有兴致道:“怎么?” “不想拿你当登云梯,随便利用你的感情。” 她过来见程知阙,单纯是想走个过场,方便向梁思觉交差,仅此而已。 “讲义气有原则是好事,但不要被这些束缚住。你只管告诉我,你想不想要。”程知阙平声静气地说,“迦迦,我甘愿被你利用。这是真心话。” 付迦宜放下筷子,用纸巾擦嘴,朝他笑了下,“我不太想要,这也是真心话。你的门路不好走,我得珍惜点,总不能一直用在这种小事上。” 程知阙笑出一声,也就由着她,“给你派发这项任务的人,心里未必好受。” 付迦宜一愣,“为什么?” “男人最懂男人的劣根性。”程知阙说,“这样反倒好办,无形中省了挺多麻烦。” 付迦宜更不明白了,但他却不再说什么。 过了会,付迦宜想起什么,“对了,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 “钟课他……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北京吗?” “没,他在国外长大,最近一两年才回国。” 付迦宜了然,“那他之前有过什么感情经历吗?” 程知阙挑挑眉,“对他感兴趣?” “没……我随便问问。” 程知阙没再逗她,说不知道,又说:“我们很少关心彼此这方面的事。” 付迦宜看出来了,他懒得关注这些,对钟课和沈铭玉的事的确不知情。 她不由替沈铭玉捏一把汗,同时也在想,得找个机会跟沈铭玉旁敲侧击地聊聊。 饭后,程知阙结完账,要送她回单位,付迦宜说不用了,没几步路。 离开餐厅前,她透过玻璃窗往马路对面看一眼,忽说:“在这等我一下。” 说完,带上手机出门了。 几分钟后,付迦宜原路返回,手里拿着一包棉签和一支药膏。 他嘴角的伤口不大,但异常明显,刚刚吃饭时她忍不住盯着看,愧疚感油然而生。 说到底,他破相也是因为她。 程知阙扫了眼这两样东西,嘴角凝笑,顺杆往上爬,坦然叫她帮忙上药。 付迦宜只好坐到他旁边,稍微凑近些,挤出一点药膏,用棉签涂抹,动作放得一轻再轻。 她似乎怕弄疼他,但程知阙只觉得难耐的痒,心里层面的。 他垂了垂眼,目光不偏不倚地锁住。 她今天化了淡妆,底妆熨帖,口红饭前擦掉了,没来得及补,唇色不点自红。 抛开气质使然,她本身并非十足柔和的长相,此刻却全身柔软,不竖一根倒刺。 做完手头的事,付迦宜抬起头,意外对上这记拆吃入腹的眼神,顿了顿,自若地交代:“等回去以后,记得每天涂两次,伤口能愈合得快些。” 程知阙毫无掩饰的意思,扯唇笑笑,“知道了。” 付迦宜从座位上起来,瞧见王静语和另一个同事站在收银台前,正有意无意望向他们这边。 她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进来的,也没在意,跟程知阙打声招呼就离开了,回去继续上班。 下午开总结会,付迦宜刚进会议室,迎面撞上王静语。 王静语看她的眼神明显不对,畏惧中带一点艳羡和鄙夷。 付迦宜装读不懂,不咸不淡地笑问:“有事吗?” 王静语撇撇嘴,“……我能有什么事。”- 付迦宜发现,程知阙那晚的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他是真的有在认真追她。 两人见面的次数比之前多,程知阙每次都会提前在微信上问她有没有空,得到首肯才过来。 平常都忙,见上一面不算容易,有时赶在白天,有时赶在夜深露浓。她偶尔会在他眼底瞧见淡淡乌青,有些不忍,说不用特意迁就我的时间,等你有空了再见就可以。 程知阙通常只是笑,捋顺她松软的一头长发,说,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甘之如饴。 程知阙追人的风格很不同寻常,时缓时急,但多少能看出他是在不断试错,充分按她的步调走,一步一个脚印。 为了投其所好,他似乎专门研究过她的朋友圈和ins号,有时带她打卡北京新开的几家餐厅,有时陪她去看展、看电影,等她周末有空,开车到城中村游山玩水。 即便处在不太熟悉的领域,他依旧能做到如鱼得水,她自我产出的观点在他那不会落到地上,无论聊什么都不曾冷场。 他们当初开展得不明不白,相处起来像快餐式的囫囵吞枣,程知阙深知这点,悉心弥补过往两人错过的每一场约会,用这种方式还给她一个正儿八经的开始。 坦白讲,付迦宜不是没纠结动容过,他不经意的言行举止里填满了细节,她不是感受不到。 但她依旧没松口。 这种温吞的相处模式陆陆续续维持了将近一个月,从春末到夏初,气候拂煦,研究院后面的紫荆树竟不知不觉开花了。 和程知阙一起消弭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 六月中旬,第一季度的奖金到账,是笔不小的数目。 临下班前,付迦宜从财务那边回来,路过茶水间,听到两三个同事在里面侃八卦,主角依旧是她,只不过这次绯闻对象变成了程知阙。 她在外面听得只想笑。 传言毕竟有夸大成份,能被王静语传得这么煞有其事,听起来跟真的一样,也是难得。 最近一段时间,即便程知阙追她再张扬,也都是在私底下,从不会把感情的事带到工作场合随便影响她,可谨慎归谨慎,难保百密一疏。 除了在餐厅那次,还有一次被王静语意外瞧见——前天她和王静语加班到很晚,程知阙抽不开身,便叫伦古过来给她送夜宵,为了方便,伦古直接把车开进了院里。 那辆车型号还算低调,主要是车牌,0开头的连号,全国一共没几副。眼下她们都在猜她背后的这位金主究竟是什么来头。 付迦宜没继续往下听,绕过走廊,回办公室收拾一下,准备下班。 晚上一起吃饭时,她偶然同程知阙提起这事,权当下饭话题在聊,完全没影响到心情。 程知阙被她的好心态折服,但还是语重心长地说:“职场翻来覆去那些事,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别憋在心里,我帮你料理了就是。” 付迦宜笑问:“你怎么帮我料理啊?” “把角色调换一下,证明是你在养我。” 听出他的玩笑话,付迦宜笑出声,回说:“单论长相,其实你还挺有这方面的潜质。” 程知阙要笑不笑地说:“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正巧聊到这话题,程知阙同她说起杨自霖——去年这时候,有个北舞的女生主动找上来,杨自霖自然来者不拒,给人在学校附近买了套公寓,偶尔想起来才过去一趟,起初不太上心,纠缠了大半年,结果反被将了一军。 “万花丛中过,早晚有失足落水的一天。”付迦宜感慨完,话里多出几分不自知的试探,“你们俩关系这么好,他没给你传授过这方面的经验吗?” 程知阙笑了,“哪方面?” 付迦宜瞪他,“……你不要明知故问,自然是养金丝雀的经验。” “传授过,但我没听进去。” 付迦宜问他原因。 程知阙说:“我有你一个就够了。每天事情多得无暇分身,哪有时间找别人。” 付迦宜顿一下,声音很轻地问:“如果我没来北京呢,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妻。” 程知阙看她一眼,温和道:“我们都别做这种假设,意义不大。” 他活得一向通透,付迦宜深受影响,今日却突然执拗起来,“那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来北京了,过去这么久,时间在变,我和你都在变,很多事不是光磨合就能做到的。如果功亏一篑了,又该怎么办?” 日料店包厢宽敞,灯影清寂,他们席地而坐,中间隔一张橡木居酒桌。 她背后挂了实色卷帘,墙面附一张水墨竹菊图,黑白晕染分明,衬得她目光清浅坚定,似乎一定要听到答案。 程知阙注视她许久,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像是安慰,也像是承诺:“迦迦,你说时间在变,可我这几年的时间一直是停滞不前的。” 从开始到现在,他从未变过- 隔天,付迦宜从医院回来,在研发部会议室见到西装革履的程知阙,对面坐着院长和梁思觉,还有专门被叫过来做记录的王静语和昨天在茶水间聊她八卦的同事。 付迦宜这才恍然,程知阙所谓的帮她料理这些人和事,不是暗箱操作,而是以毒攻毒。 他以意向合作的名义来院里参观,明里暗里表示,这事能不能成,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在场诸位谁不是人精,都能听懂这话的意思,不由高看她一眼。 程知阙离开前,当着众人的面,同她话几句家常,顺带提起她的家人,言语间有放低姿态,把她往上捧的意思。 付迦宜在心里笑他演技未免太好,面上不动声色地回应。 两人相处起来太平等,她家世摆在那,并非男人的附属品,许多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付迦宜其实从不介意被外人说三道四,从前不澄清是觉得没必要,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耐心告罄,这次也算借机打压一下王静语那批人。 将程知阙送走,付迦宜在楼下咖啡厅碰到梁思觉。 梁思觉问她想喝些什么,他请客。 付迦宜扫一眼LED屏幕,随便报出一种饮品名。 等出餐的空隙,梁思觉说:“抱歉,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最近受过这么多委屈。” 梁思觉一旦忙起来,基本全天都泡在实验室,两耳不闻窗外事。 付迦宜表示理解:“师父,我没怪过你。毕竟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都无能为力。” 梁思觉怅然:“总有人有办法为你出头。”可那个人却不是他,实在白沾了近水楼台的光。 付迦宜笑笑,没说话- 叶禧落地首都机场那天,刚下过一场阵雨。 付迦宜怕堵车,提前赶过去,偏叶禧搭乘的那趟航班晚点了一个多小时,她捧杯咖啡坐在出口附近的长椅上等,临近傍晚才接到人。 时隔太久没见,叶禧把行李箱推到一旁,热络地抱住她,直诉想念。 行李箱差点撞到人,付迦宜忙出声提醒。叶禧扶住推拉杆,回头朝高个子男生说了句抱歉,抬头看对方的长相,讶异地说:“是你呀。” 那男生跟叶禧座位相邻,飞机上聊过两句。 男生笑了笑,说没关系,转身离开了。 付迦宜轻碰她肩膀,“什么情况?” 叶禧笑说:“什么情况都没有,路上打发无聊时间,随便认识的。” 付迦宜不信。 “真的,没骗你——快走啦,坐了快十个小时,累死了,我现在好想洗澡睡觉。” 付迦宜拉着叶禧往停车场走,伦古倚在车旁,朝她们招招手。 半小时前,程知阙问她去不去钟课那吃饭,付迦宜说最近应该没时间见面,晚点还要去机场接人。 程知阙没说什么,把伦古叫过来,方便她们近期随时随地用车。 叶禧不知道她和程知阙之间的事,看到伦古,隐隐明白了什么,路上挤眉弄眼地示意她,问她怎么回事。 付迦宜打开事先做好的旅游攻略,把手机递过去,转移叶禧的注意力。 机场离朝阳区挺远,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沿途正好经过一家老字号糯糕坊,知道沈铭玉平时爱吃这家,付迦宜叫叶禧先等等,一个人进去排了二十分钟队,买两盒带回去。 到了住处,刚进门,发现沈铭玉在家,付迦宜笑说:“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沈铭玉抱臂靠在落地窗前,低头往小区门口看,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很快挤出一抹笑,照常和叶禧叙旧。 在客厅待了会,叶禧去付迦宜的卧室冲澡。 付迦宜瞧出沈铭玉心情不好,以为她感情不顺,掀开食盒,拿出一块糕点递给她,“和钟老板吵架了吗?” 沈铭玉没接,冷淡地说:“那倒没有,我们好得很。没有欺骗,没有隐瞒,哪来的吵架?” 这话夹枪带棒,几乎句句带刺,付迦宜自是能听出来,笑意一点点淡下去,轻声说:“不是因为他,那就是因为我了。” 沈铭玉没说话。 “所以你这段时间不常回来,是有意在避着我。” “你知道就好。” 付迦宜将糕点放回盒里,“小玉,其实有什么话可以摊开来说,没必要这样。就算要避,也应该是我避着你才对。” “你倒清楚自己做了亏心事。”沈铭玉冷笑一声,“不是你先对我藏着掖着的?那晚你说来的人是你领导,我半夜到车里拿东西,为什么在车库看到了我小叔的车?付迦宜,你真把我当傻子?” 沉默几秒,付迦宜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和他之间有点复杂,我原本想着,等有结果了再好好跟你说。” 沈铭玉拔高音调:“我不是你们俩用来调情的工具——退一步讲,就算我是,起码得有个知情权吧?我们是朋友,朝夕相处,我什么事都跟你说!” 除了对不起,付迦宜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恍惚想起几年前,发现程知阙的隐瞒,和他对峙那晚,再没有哪一秒比此刻更能感同身受。 人人都有难处,人人都会身不由己,可到头来,依旧百口难辩,活像个哑巴。 当着她的面,沈铭玉面无表情将食盒推翻,里面的糕点一个接一个往下掉,碎渣黏在地毯上。 沈铭玉从小被娇惯长大,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爱恨都浓烈,忍了这么久才发作,没大吵大闹已经算是极限。 这声道歉太刺耳,沈铭玉突然不想再吵,狠狠甩上门,回房收拾行李。 几分钟后,付迦宜站在门外说:“是我对不住你,要走也是我走,你留在这吧。叶禧托你照顾一段时间。” 付迦宜没拿换洗衣物,带了证件拎包走人。 她心烦意乱,沿街道漫无目的绕了一圈,就近走进一家星级酒店,拖着疲惫的身体进房间睡觉。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后半夜再无睡意。 付迦宜摸到放在枕头底下的手机,点亮屏幕,通知栏一排未读消息,选择性地回了几条,点开和程知阙的聊天框。 她问他睡了吗。 原本没抱太大希望。 不曾想程知阙一通语音直接打过来,哑声问她怎么了,睡意惺忪,像是刚醒。 这么晚发消息,他以为她有什么急事。 付迦宜指尖挠了下手机背面,隔一会才说:“……没怎么。我是吵到你了吗?” 听筒里传来窸窣声响,程知阙坐起来,“没。之前往手机里安了个小插件,被喊醒了。” “什么插件?” “你给我发消息,会自动触发铃声提醒。” 付迦宜无声笑了笑,“你当初学计算机这专业,不会是为了专门搞浪漫的吧?” 程知阙笑起来,“那倒不至于。那时候不是还没认识你?” 听着他的声音,付迦宜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温良的夜,月华如水,她盯着纱帘漏出的一点光线,鬼使神差地问他,趁现在要不要见一面。 程知阙自然不会拒绝,拎起车钥匙,开车去找她。 付迦宜给他发了酒店定位,过几分钟才反应过来,这举动有多暧昧。 再解释已经来不及,索性破罐子破摔,打电话给前台,没过一会,后厨的工作人员推推车进来,将酒水和几碟下酒小菜放到桌上。 程知阙赶到时,付迦宜正在房间里按比例调酒,听到动静,快步走过去开门。 屋里开了室温空调,走廊反倒有些发闷,他身上沾了风尘露露的凉气,身形落拓,斜倚着门框,正玩味瞧着她。 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付迦宜赶在他开口前,踮脚堵住他的嘴,“……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程知阙捉住她手腕,腾出空笑说:“大半夜把我叫过来,就为了不让我说话?” 付迦宜摇头,“当然不是。” 程知阙站在门口,迟迟不进去,揣着兴师问罪的架势,语调却暧昧难辨:“那你说说,为什么把我叫来酒店?” 第58章 付迦宜没想瞒着, 跟他说起沈铭玉的事。 程知阙听了,指节抚她温热的脸颊,低声问:“委屈吗?” 付迦宜摇摇头, “毕竟是我有错在先, 没什么好委屈的。” 他牵她进门,边走边说:“打算一直住酒店了?” 付迦宜说:“也不一定, 先看看再说。” “搬出来吧。” “搬哪去?” “我在万柳有套闲置的房子,明天叫人打扫出来给你住。” 总住酒店的确行不通,暂时又腾不出空找新房, 付迦宜没想拒绝, 笑说:“房租怎么算?” “即便你想给,我也不会要。” “我知道,我只是单纯跟你客套一下。” 无论物质层面还是其他层面, 他们之间早就盘算不清, 无非是羁绊多一点或少一点。 有时不得不信宿命论——几个月前为了不踏足他的领域,她硬要拉着沈铭玉去周怀净新开的酒廊跨年,结果兜兜转转, 几个月后还是去了他那。 程知阙浅笑一声,转念开始不正经:“这样也好,倒方便了我,时常能过去坐坐。” 付迦宜也就应下这话:“那我到时专门给你备一套茶具好了。” 程知阙不着痕迹顿了下,说:“你挑的总归是我喜欢的。” 高甜度饮料盖过了酒精本身的味道, 实际酒的度数并不低, 可付迦宜似乎没什么反应,权当水在喝。今晚心情欠佳, 她有意将自己灌醉。 程知阙看在眼里,没阻拦, 由着她一杯又一杯酒水下肚。 她穿了件白色睡袍,领口敞开了些,长发披散着,素面朝天一张脸,面不改色心不跳。 几年前那个沾点酒精就脸红头晕的小姑娘,如今总归长大了。 付迦宜酒后状态跟平时很不一样,话多了不少,扯把椅子凑过去,膝盖抵膝盖同他闲聊。 能找的话题有很多,从各自的家人朋友聊到事业和生活,程知阙鲜少看到她这样鲜活,全程没怎么讲话,时不时回应一两句,几度纵容地看着她。 她皮肤温度不断升高,烫得惊人,隔一层西裤面料,他能感觉得到。 程知阙顺手摸了下她裸露在外的小腿,问她热不热。 这行为足够逾矩,偏他眼神无半分暧.昧,连关心都显得有理有据。付迦宜目光发直,嘴上说还好,却不自觉地把衣领往两边扯,露出分明锁骨。 她脖子上戴了条银链,款式简洁,一颗水滴配饰往下坠,延伸到娇嫩的一弯沟渠,皮肤白得发光。 程知阙目光发深,又有些五味杂陈。 她是真放心他,也是真把他当作六根清净的圣人。 程知阙从不是圣人,但没有趁人之危的打算,抬手将她身上的睡袍往中间拢了拢,遮住白里透粉的胸口,拿遥控器把空调温度调低。 付迦宜起初还觉得凉快,没一会便开始喊冷,尾调软得一塌糊涂,像在撒娇。 他扶住她摇摇欲坠的上半身,将人虚搂在怀里,“这样还冷吗?” 付迦宜没说话,只呆呆靠着他,双眼失焦,瞳孔一点点涣散。 程知阙夺过她手里的酒杯,趁她还有一点理智,问:“明天能去上班么?用不用帮你请个假?” 付迦宜勉强分神,嗓音轻轻柔柔:“不用……我可以。” 程知阙端详她的脸,很低地笑出一声,“真可以?” 付迦宜煞有其事地点头,扶桌沿站起来,踉跄去洗手间洗脸,想清醒一下。 程知阙扫了眼她的背影,按动打火机点了支烟,压住那股心浮意乱的无名燥火。 不等抽两口,里面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 他胡乱把烟捻灭,快步过去。 洗手间满地狼藉,洗漱用品四散一地,付迦宜倚着洗手台,双手和脸颊被冷水打湿,额前毛茸茸的碎发软塌下来,沾在皮肤上。 酒劲后返上来,一阵胜过一阵,她脑子一片空白,思绪变得迟钝。 水珠顺纤长脖颈往下滑落,连同眼神也变得湿漉。 程知阙深深看她一眼,将水龙头关掉。 水声戛然而止,室内空旷,只剩彼此不算均匀的呼吸声,忽远忽近。 他不再隐忍,将人压在台前,掐住她腰身,低头捕捉她的唇瓣。 两人尝过同一类酒,呼出的气息几近相同,渐渐分不清彼此。 付迦宜头更晕了,浑身发软,下意识攀住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他风格惯是如此,强势得不留任何余地,舌.尖支住她上颚,或吮或吸都铆足了技巧,像要直接生吞了她。她始终闭着眼,耳朵里听着唇舌搅动声,被动把嘴张得更开,本能地从他口中汲取微弱的氧气。 程知阙紧盯住她,眼底铺开一张幽深的网,近距离看她一步步沉沦。 过了会,他腾空托住她,边吻边辗转,借着走廊那盏壁灯,摸黑走进卧室,将她手腕扣在床面,在她颈侧和锁骨周围一路厮磨。 付迦宜身体发颤,脚趾蜷起来,不受控地溢出一声,打破了寂静。 程知阙猛地回神,把手从睡袍里伸出来,手臂撑在她耳侧,俯下身,问她准没准备好。 在来酒店的路上,程知阙料到了今晚可能会发生类似的情况,只是,他不知道她怎么想。 原本的确打算慢慢来,突然加快进度,难免会让她手足无措。 程知阙拇指贴住她下唇,沿嘴角往里探索,在她口腔里搅弄。 他对上她迷离目光,温柔引导,嗓音比刚刚还要低哑:“真想我碰你?” 已经忍到极限,但还是攒足了耐心,等她回应。 付迦宜迟迟没出声。 从进洗手间那刻起,她早就失去灵魂,单纯留下一具空壳,任人摆动。 分不清这样是对是错,只知道他带来了十足的快感和舒适度,打开了她尘封许久的那份渴望。 她对他的依赖根深蒂固,甚至超越了自我意识。 程知阙注视她片刻,指腹拂去她眼角水汽,从她身上起来。 将人安顿好,从卧室出来,他快速冲了个冷水澡,打开客厅那扇窗,顶着夜风接连抽完两三支烟,这股邪火终于被压下去一些。 夜色昏茫,程知阙处在唯一光源里,突然挑唇笑笑,食髓知味。 过去那么多年,他知道自己爱她,只是从没丈量过这份爱的尺度,也是在此刻才意识到,越狼狈越深刻。 说到底,人不过是高级动物,欲望分裂成性,性分裂成丧失理智的困兽,顺应本能和冲破囚笼其实都是最佳选择。 他本质自私,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选择后者- 付迦宜一觉睡到自然醒,头昏脑涨。 卧室窗帘遮光,分辨不出白天黑夜,她点开床头台灯,看了眼挂钟时间。 已经快中午十二点。 床头柜上放一杯晾凉的白开水,还有一盒治酒后头疼的药。 程知阙上午有事,不得不走,走前帮她请了一天假,给她留出宿醉后的缓冲时间。 嗓子干涩得冒烟,付迦宜一口气喝完半杯水,捧着杯子发呆,努力拼凑出昨晚的那些片段。 她很少喝断片,没什么经验,好在酒后记忆力不算差,绞尽脑汁基本能回想起大概,只是记不清具体细节——处在当时那个箭在弦上的节点,他们什么都没发生。 吃过药,付迦宜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收到程知阙发来的消息,问她感觉怎么样。 她回复完,程知阙又同她说起搬家的事。 付迦宜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干脆趁下午有空搬完算了。 从酒店退房,回到住处。 沈铭玉和叶禧不在家,出门逛街去了。 叶禧刚来北京,最近一段时间不会闲着,沈铭玉算半个东道主,又是游山玩水的行家,有她陪着,付迦宜没什么不放心。 在这里住了一年,积攒了不少东西,整理起来费时费力。 她没动衣帽间那些没拆吊牌的衣服和全新的首饰,把它们留给叶禧,将其他的打包封箱。 再得空已经是晚上。 门口传来细碎动静,沈铭玉和叶禧回来了。 瞧见付迦宜的鞋子摆在那,叶禧小声说:“我过去看看。” 沈铭玉面色僵硬,迟疑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 叶禧站在衣帽间门前,看着满地的打包箱,诧异地说:“小宜,你真要搬出去住啊?” 付迦宜喘了口气,坐下休息,微微一笑:“早晚都要搬的。” “我还以为你们俩很快就能和好的……在我看来,这不算什么非绝交不可的大事。” “我没往绝交这方面想,不过就算和好了,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一辈子。当初选择租房子住,不过是权宜之计。” 她初来乍到,是为了快点找地方落脚,至于沈铭玉,是为了躲避父母的盘问和唠叨,拿跟朋友一起住当挡箭牌。 她们早晚要步入正轨,这次吵架不过是个合理的契机。 叶禧明白她的意思,叹息一声:“你说得对,其实也是这么回事。” 付迦宜说:“这房子刚续租,你安心住着,有什么要添置的及时跟我说。” 叶禧没跟她假客气,应声说好。 半小时左右,伦古带着几个穿工作服的师傅上门,把大箱小箱搬到楼下。 沈铭玉没回自己房间,抱着双臂,冷脸在沙发上坐着,一言不发。 搬完东西,伦古过来问她什么时候出发。 付迦宜说先等等,转过身,轻声对不远处的沈铭玉说:“谢谢你带叶禧出去玩。” 沈铭玉一顿,说:“不用。抛开和你这层关系,她也是我朋友。” “我最近打算联系中介看房,在找到合适的房子之前,会在万柳住一段时间。” “你没必要事无巨细地跟我汇报,反正你做什么都有道理。”沈铭玉不咸不淡地说,“不过拌了几句嘴,就能直接搬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合着这是又把我当成一个升华感情的工具?” 付迦宜忽略她气头上的阴阳怪气,没过多计较,就事论事:“我如果真想利用你去接近程知阙,就不会等到现在才开始行动。” 沈铭玉当然能理解,可事已至此,这台阶她未必肯下。 知道今天依旧谈不拢,付迦宜便说:“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等什么时候冷静下来了我们再聊,好吗?” 沈铭玉没吭声。 临走前,付迦宜将下午买回来的糕点放到她面前,言语间有哄她高兴的意思:“你如果还想打翻也没关系,等我有空了再去买就是。” “……谁稀罕。”沈铭玉咬了咬唇,“唰”地起身,别扭地回到卧室。 付迦宜赶到万柳时,几个保洁刚把房子清扫完,偌大一套平层,欧式极简风,住她一个人简直绰绰有余。朝阳主卧安置一台加湿器,已经铺上床单被褥,空气中有股被阳光晒过的海盐气味。 程知阙向来体贴周到,可见一斑。 程知阙最近半月忙得脱不开身,自打她住进来后,他只来过两次,稍微坐坐便走了。 知道她酒后容易窘迫,他没刻意提起那晚的事,照常同她相处,也照常追她。 他在她身上费尽心思,在吃穿用度上投其所好。 譬如,请来的保姆会做法餐;担心她住不惯,他找设计师过来改软装,一掷千金添置能入她眼的家具;之前在看展时,她目光在一幅画上多驻留了几秒,他直接找渠道弄了回来,大喇喇地挂在客厅。 有时付迦宜甚至觉得,在这世上,可能再没有人像他这样待她,无可挑剔,处处是细节。 他对她太好,这种好完全不是刻意而为,而是顺其自然的包容宠让。 她好像得到了他能拿得出手的所有温柔和诚意。 整个六月,在一半平静一半起伏的跌宕中度过。 酷暑正式来临前,程知阙意外生了场病,急性十二指肠溃疡,需要住一周院。 那家医院正好和研究院有合作往来,付迦宜第一次在上班时开小差,以出外勤为由过去探望他。 程知阙人缘一向不错,不知是谁透漏了他住院的消息,不少人赶过来,病房内外挤满了人,熟的不熟的都在,轮流等着问候。 两个护士推检查仪器进来,其中一个想提醒他们病人需要静养,被另一个轻推了一下,示意她别出声——这些人都是祖宗,皇城脚下,没一个好惹的。 程知阙做完检查,被吵得头疼,叫杨自霖随便寻个由头赶紧送客。 付迦宜出现时,人已经被清得差不多了,杨自霖刚走,病房恢复安静,沙发上放了成堆的营养品和水果,还有用迦南香精雕的祈福手串。 付迦宜拿起来,看一眼珠子的成色,按赞极品,笑说:“这哪是来探病,分明是想借花献佛。” 程知阙看都没看这东西,揉捏两下眉心。 沈庭安晋升在即,快到顶的副职,什么牛鬼蛇神都想来分一杯羹,把主意打到了他这。 程知阙靠坐在病床上,挪出一点空位,“过来陪我待会。” 付迦宜放下装手串的木盒,坐到他旁边,看向他扎着吊针的苍白手背,“还难受吗?” “嗯。有点头疼。” 付迦宜往前倾身,两指贴着他太阳穴,帮他按摩,“这样呢?有没有好点?” 程知阙闻到她身上的馨香,勾唇,“好多了。” 她问他怎么突然生病了。 程知阙说:“昨天赶去钟课那儿处理杨自霖的烂摊子事,喝了点酒,没太注意饮食。” 付迦宜一愣,又问:“他怎么了?” 程知阙跟她说起昨晚——北舞那学生跟杨自霖断了以后重新找了一个,那人和杨自霖有过节,两伙人在钟课的餐厅碰到,为一个女人差点没挑起事端。 平息完这事,杨自霖请他和钟课喝酒,为情愤懑到后半夜,天蒙蒙亮,火急火燎把他送到医院。 付迦宜听完,忍不住地笑:“你这也算舍命陪君子了。” 程知阙不冷不热笑了声,“再有一次不管了。”他捋捋她的长发,语气放软,“翘班过来的?” 付迦宜稍微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猜到的。” 她同他开起玩笑,“你不会往我身边埋眼线了吧?” 程知阙失笑,“在你眼里,我就这么神通广大?” 付迦宜拉长尾音“嗯”了声。 程知阙捏了下她手指,示意她别按了,“可以了。不累吗?” 他手心温度很高,付迦宜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有么。” 她刚刚光顾着按摩,没太注意,凑过去,用手轻碰他额头,“好像也还好,不是特别烫。” 他捉住她的手,故意笑说:“要不你再多感受感受?万一真发烧了?” 付迦宜抽回手,低声嘱咐:“好好养病……别想些有的没的。” 她一双眼睛很亮,闪过盈盈水光,程知阙一时心痒,将人拉进怀里,抱住她。 付迦宜没动,安静任他抱着,无所事事地抬眼,视线扫过他凸起的喉结和颈侧那颗小痣。 他皮肤白,身上穿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多出几分羸弱的性感。 程知阙喉结上下滚动,缓声说:“看到木盒我想起来,你的生日礼物还在我这。” 付迦宜大致回想一遍:“我生日那天,你叫司机送来的那个吗?” “嗯,准备什么时候拿回去?” “等有空的吧。”付迦宜说,“里面装的是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一块腕表。” 陪他待了会,付迦宜算算时间,说:“我等等得走了。” 程知阙说:“突然不是很舒服。” 付迦宜紧张起来,“哪里?” “腹部。” “我这就去叫医生。” 程知阙拉住她,“倒也不用麻烦。你陪着我就好了。” 付迦宜这才反应过来,脸色由红到白,一直没开口。她是真的担心他。 程知阙掰过她肩膀,“生气了?” “……我才没那么小气。” 程知阙慢慢舒展嘴角,脸颊埋进她颈窝,徒增几分脆弱感,闷声哄道:“还不明显吗?我只是想跟你多待一会。”- 程知阙出院那日,付迦宜正在中关村附近参加一家科技研发公司的新品体验会,实在没空去接他,便在微信上打了个空头支票,说晚点看看有没有时间,如果没有的话晚两天再见。 程知阙自是不在意这些小事,从医院出来,去了趟锦园。 晌午时分,沈铭玉回来陪老爷子吃饭,程知阙趁机提点了几句。 倒没掺和她们女生间的矛盾,也没替谁说话,只由此及彼地举了两个例子。 沈铭玉胸无城府,被语言的艺术稍微启发一下,很快转过这个弯,脑子里瞬间有了和付迦宜和好如初的想法。 但她这人要强,一般不做丢面子的事,扭捏了很长时间,最后以给叶禧办接风宴为由组了个局,微信上直奔主题,问付迦宜来不来。 付迦宜当时正忙,隔一个多小时回复,说会准时过去。 沈铭玉暗自松了口气,联系一众朋友,把聚会地点约在工体西门的夜场。 付迦宜忙完,回去换身衣服,重新化了个妆,打车直奔目的地。 正赶上周末,伦古不用上学,按程知阙交代的来给她送生日礼物。付迦宜这会已经在半路上,给他发了个定位,托他把东西送到这边,顺便过来一起玩。 付迦宜去年和沈铭玉来过这家酒吧,当时店里在搞疯狂动物的主题派对,有个穿斑马套装的dj要她微信,她差点被他那一身装扮吓个半死,被沈铭玉嘲笑了足足一星期。 或许沈铭玉和她想到了一处,选择了在这组局,用诙谐回忆打破横在两人中间的尴尬和生份。 等见面以后,谁都没急着提那些不开心的事,和平常一样相处,有说有笑地相互调侃。 很多矛盾点也就顺其自然地过去。 趁沈铭玉和卡座边上的年轻男人喝酒,叶禧凑到付迦宜身旁,帮忙说和:“其实小玉早就想给我接风了,只是觉得你不在没什么意思。” 付迦宜笑了笑,安慰说:“我都明白的。” 毕竟人以群分,能做这么久的朋友,说明彼此有相似之处。 其实沈铭玉本质上和她一样容易心软。 在卡座玩了几局骰子,付迦宜主动和沈铭玉坦白,同她聊起程知阙:“在巴黎那会我们在一起过,中间分开了四年。再见其实挺突然的,我完全没做准备,也没往和好那方面想,所以他当时对我来说只是老师,这点我没骗你……” 原以为他们之间只能靠熟悉又陌生的师生关系来维系,她更觉得没有和沈铭玉再提的必要,后来开始往暧.昧的趋势发展,她突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便一拖再拖。 说完这些,付迦宜总结:“我自始至终都不是有意瞒你,真的。” 沈铭玉不自在地说:“反正都过去了,以后谁都不许再提……其实我也不是真怪你。” 付迦宜笑说:“我知道。” 酒过三巡,伦古绕过人堆,把盒子送到她手里,扭头进舞池跳舞去了。 付迦宜掀开盖子,里面躺一块女士腕表,白金表带,表盘小巧,里面镶嵌了几颗梨形彩钻。 她盯着细瞧一番,摘掉原来的表,换上这块。 一旁的沈铭玉凑过来看,愣了下,问她哪来的。 付迦宜没瞒她,说是程知阙前几个月送的生日礼物,当时没想着要,今天才拿到手。 沈铭玉表情有点复杂,隔一会才说:“小宜,我小叔真的很喜欢你。” 付迦宜怔然,“怎么突然说这个?” “表盘上的彩钻是我太爷爷给我小叔的,统共就这么几颗,我们私下里都很想要,但都没得到。” 比起锦园藏库里那些文玩古物,这东西其实不算稀世珍宝,主要是意义非凡。 偏偏程知阙将这意义赋予给了她。 话题中断,沈铭玉没再聊下去,拉着她和叶禧到台前蹦迪。 各色男女着装清凉,随重节奏的音乐你来我往,用擦边的肢体接触刺激荷尔蒙分泌。 付迦宜心不在焉地站在颤台上,手机在这时震动一下,程知阙问她玩得开心吗。 他知道她在酒吧不足为奇,就算她不说,伦古也会如实相告。 付迦宜指腹轻触屏幕,回复:一般。 程知阙:那现在出来。 付迦宜一顿,问他:你在外面吗? 程知阙:担心你喝醉,等着接你回去。 付迦宜心脏砰砰直跳,跟沈铭玉和叶禧打了声招呼,顾不上披外套,拎着包小跑出门。 他的车果真停在马路对面。 程知阙没带司机,自己开车过来的。车窗半降,他左手往外搭着窗沿,自然向下垂,指间夹带一根燃着的烟,橙色光点尤其明显。 浅色衬衫的袖口稍微挽起,腕骨突出,手指修长,实在是很养眼的一幕。 程知阙看着她越过人行横道,朝这边快步走来,拉开车门坐到副驾。 她只穿了件钴蓝色的修身挂脖吊带,搭百褶裙,柔软随呼吸急促起伏,忽上忽下。 他盯着看了几秒,熄了烟,和缓地笑说:“急什么?我不是一直都在。” 付迦宜问:“来了怎么没告诉我一声?” “不想你分心。既然出来玩,就开心点。” 付迦宜虚攥了下空气。 程知阙扫一眼她的穿搭,“穿这么少?” 付迦宜笑说:“不让吗?” “没不让,穿什么是你的自由。”程知阙扯过搭在椅背的薄风衣,盖到她腿上,“但别着凉了。” 刚下过雨,道路湿滑,映出海市蜃楼的倒影。 付迦宜透过挡风玻璃往外看,声音很轻:“回去吗?” 程知阙没说回不回去,问她今晚喝了多少。 付迦宜说:“不多不少,感觉刚刚好。” 程知阙笑了声,“不多不少是多少?喝醉了没?” 她偏头看他,无端冒出一句:“你想我喝醉吗?” 对视一霎,程知阙目光往下移,由眉眼到锁骨,再到胸前,逐一巡视。 他喉咙略微干涩,没再克制,攥住她胳膊,使了些力气,将人拉到腿上坐下。 车厢逼仄,付迦宜和他面对面,腰部卡着方向盘,有些不舒服,不由动了动身体。 程知阙固定住她的腰身,笑着低声警告:“乖点,别再乱动了。” 付迦宜也就没再动,纤细手臂缠住他脖颈,直直盯他,置若罔闻地又问一遍:“你想我喝醉吗?” 第59章 程知阙没回答想不想, 撩起她的头发,在她耳后轻吻了下,压低声线说:“以后出门, 别再喷这个味道的香水。” 付迦宜似懂非懂, 弯起眉眼,笑吟吟地问他为什么。 程知阙没说话, 把那层薄薄的衣料往上推,在没有赘肉的腰上掐了一把,爱不释手。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状态最好, 浑身上下哪都密致, 丰肌弱骨,稍微一掐,嫩得像块滴水的白豆腐。 空间狭窄, 付迦宜逃无可逃, 耐着酥麻的痒,下意识仰起头,发尾缠住他手臂。 她不自觉地往前靠, 反倒方便了他。程知阙勾勾嘴角,密实的吻落在她肩膀,缓缓向心脏那处移,表情隐在黑暗中,去尝去衔, 仿佛要融化了她。 他松开熟透果实, 循序渐进,问她这些年有没有人这样做过。 他还记得那日在茶庄发生的事, 印象深刻,此刻搬出来, 像是故意添一把火,惹她动情。 四下并非无人,时不时有车开过来,车灯忽闪忽灭,付迦宜徒增一种羞耻感,脑中的弦被拉到最直,随时有断裂的可能。 他穿戴整齐,始终保持理智,反观她,轻易被搅得天翻地覆,上不去下不来。付迦宜突然有些不满,脸颊埋进他衬衣领口,颤着嗓音说有,尾音短促,轻飘飘落在地上。 程知阙反而低笑出声。她反应太生涩,食指已经是极限,寸步难行。 付迦宜眼睛眯成一条缝隙,望向外面的霓虹街景,整个人被醉意席卷,淋漓尽致。 一对年轻男女正巧从侧面路过,自然而然往这边扫了一眼。 知道他们未必能看到里面有人,付迦宜还是惊慌失措,几乎用央求的语气同他商量,别在这。 程知阙用风衣将她包住,笑问,想去哪?你那还是我那? 付迦宜勉强分了下神,迷迷糊糊地心想,无论哪里不都是你的地盘。 不等她回答,程知阙垂了垂眼,专心做手头的事。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付迦宜死死咬住牙关,指甲陷进真皮座椅靠背。漫长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像板上钉钉的鱼,没了扑腾的劲头,只能任人宰割。 这过程难捱得很,直到最后,水阀被拧开,一瞬间涌泄出来,漫延了一层又一层。 程知阙用纸巾擦手,半抱着她,安抚一样拍她后背,等她呼吸平顺了些,启动车子引擎,就近去了万柳书院,她近期住的地方。 喝了酒的缘故,外加刚刚在车里那一遭,付迦宜走起路来头重脚轻,连牙齿都在打颤。 程知阙拥着她往电梯里走,前脚迈进去,不顾头顶的监控,钳住她下巴,低头。 由暗转明,付迦宜不太适应这种强度的灯光,身上哪哪都红了,发烫得厉害。 出了电梯,跌跌撞撞地进门,程知阙没再往前一步,拦腰抱起她,直接放到玄关柜上。 身体悬空着,很没安全感,付迦宜双手支在柜面,很快被捞回来,被迫攀附住他肩膀。 即便阔别许久,她对他还是熟悉,轻易被勾起每个节点的飘忽不定,过往那些记忆像潮水,横冲直撞,险些淹没了她。 在客厅逗留了很长时间,程知阙带着她来到卧室,这里是她的私人领域,房间每个摆设属于同一种风格,被子上浸满了她的香气。 付迦宜正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带着哭腔醉醺醺地喊他名字,缠在颈间的项链一颤一颤。 程知阙呼吸发沉,低头看着这一幕,忽然将人翻转过来,把她的手反剪到身后。这角度太刁钻,刚好瞧见她流畅的蝴蝶骨,予人一种发狠的破坏欲。 付迦宜泪眼朦胧,看着落地窗外万家灯火,走马灯似的一盏盏熄灭,暮色苍茫,秉烛夜游,好像全世界只剩他们两个人,朝生暮死,像一对共生蜉蝣。 折腾到后半夜,付迦宜筋疲力尽,眼皮再也睁不开,窝在他怀里沉睡过去。 天蒙蒙亮,不知怎么突然醒了,她扭头看向身旁还在熟睡的程知阙,没了眼底那份深情加持,他总是显得有些漠然。 自顾自发了会呆,轻轻挪开横在腰间那只手,悄声下床。 出了不少汗,身上发黏,她想去冲个澡。 酒后终于寻回一些头绪,付迦宜站在镜子前,看着满身斑驳的自己。眼睛肿了,头发乱糟糟的,但凡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她经历过怎样一场漫无硝烟的撕扯。 程知阙今晚完全没克制,怎么舒服怎么来,同时也顾及到她,将她的体感拉到极致。 她果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兜兜转转,他们仍是那样契合。 洗过澡,从洗手间出来,程知阙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床头抽烟,饱食餍足的表情融进烟雾里。 付迦宜摘掉浴巾,背对着他快速套上睡裙,听见他似有若无一声轻笑,问她:“害羞什么?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她睇过去一眼,喉咙干痒得冒烟,也就没说话,出去喝了杯水才觉得缓过来一点。 再回来时,被他拽到床边坐下。 付迦宜清了清嗓子,哑声问:“不接着睡了吗?” 程知阙没夹烟那只手慢慢捋她微潮的头发,“先等等。” 她对上他的眼睛,一时无言,氛围恰到好处,似乎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过一会,程知阙率先打破安静:“听伦古说,你最近在联系中介找房子。” 付迦宜点点头,轻声:“先在线上随便看看,如果有合适的再实地考察一下。” “在这住得不舒心吗?” “没不舒心。我是想着,既然要一直留在北京,总得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活得越久阅历越丰富,越明白谁都没义务陪谁一辈子,安全感无法讨要,只能自己给自己。 房子是死物,以不变应万变,起码能为她遮风挡雨。 付迦宜很自然地想起当年,那时候多天真,一味地向程知阙讨以后,如今才明白,这究竟是件多奢侈的事。 时移世易,同样的举动,她恐怕无法再做第二次。 沉默的那三两分钟,付迦宜频频出神,没注意到程知阙审视的目光。 再回过神,见他慢条斯理地把烟熄灭,丢进垃圾桶。 下一秒,他堂而皇之地向上,沿着衣料勾勒出盘弄柔软的轮廓。她呼吸一下就乱了,那位置不久前被悉心照料过,稍微一碰便有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刺得人头皮发麻。 这种时候,他不会轻易放过她,又渐渐往下,在泛滥成灾的区域探索。付迦宜窘迫得不行,暗自吐槽自己不争气,面上尽量维持自若,长长吐出一口气,稳住摇摇欲坠的城池。 她听见他低低地笑,喑哑嗓音响在耳边,叹谓地说她有个容易满足的好身体。 付迦宜听不得他不正经的夸赞,却也无力反驳。 又是反复一番折腾,清早,闹钟准点响起。 付迦宜来回关掉两次才醒过来,浑身像被吸走了余力,动弹一下都难受得厉害。 浴室有水流声,程知阙正在里面洗澡。 二十分钟左右,程知阙一身清爽地出现在她面前,打电话给助理,叫对方送换洗衣物过来。 付迦宜去衣帽间换衣服,顺便腾出一点空位,留给他放东西。 一晚荒唐,现下两人都清醒。 程知阙将人拉过来,揽进怀里,“等等一起吃个早餐,我有话跟你说。” 手机铃声突兀响起,付迦宜囫囵地点头说好,轻轻推他一下,过去接电话。 梁思觉的来电,说有急事,叫她现在去单位。 听筒里嘈杂,传来车子驶进露天车场的机械提示音,他这会已经快到了。 他们这行需要随时待召,有时半夜都会被喊去加班,付迦宜自然没什么异议,说这就过去。 挂断电话,付迦宜走到程知阙面前,笑说:“我马上得出门,不能陪你一起吃早餐了。” “晚点叫人给你送餐?” “没事,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到楼下咖啡厅买份三明治就行。” 程知阙没再说什么,饶有兴致地看她化妆,时间太赶,只够她铺个底妆,用遮瑕遮住纵.欲过度的黑眼圈和脖子上那些痕迹。 井然有序一通忙活,付迦宜趿上鞋子,正准备走,被他拦住。 程知阙站在门口,捏她手心,笑问:“腾五分钟给我?” 付迦宜扫了眼腕表,有点为难,“……真没时间了。有什么话,要不等下次再说?” 程知阙放开她。 倒也不急这一时,只是错过了眼下的节点,难免缺失水到渠成的仪式感。 他不在意这些表面功夫,但在意她在感情方面的体验是否完整。 付迦宜已经迈出门槛,又中途折返,踮脚,亲在他嘴角,有些抱歉地笑说:“今天先将就着,下次一定好好陪你,好吗?” 程知阙扬了扬眉,轻拍一下她后腰,“去吧,别迟到了。”- 约定的下次迟迟没兑现。 最近一周都忙,没时间见面,好不容易等她有空了,程知阙突然去了苏州,到那边考察一个非遗传承项目,归期不定,两人只能靠微信交流。 程知阙在网上通常话不多,但会让她知道自己全天见过什么人、做了些什么。 期间,付迦宜约中介看过两个楼盘,感觉都不是特别满意——地理位置和环境都不错,交通也便利 ,主要是不太合眼缘。 中介劝她早买早享受,北京房价日益增高,也算一个稳赚不赔的理财项目。 晚上打视频,无意间聊起这事,程知阙说:“杨自霖舅舅在朝阳开发一处新楼盘,预售许可证快下来了,你如果不急,可以先等等。” 付迦宜笑说:“提你能优惠吗?” “优惠多见外,还不如直接送你。正好他舅舅给我留了两套。” “我如果真想你送,直接收万柳这套就好了,何必大费周章要别的,更没必要自己出去找。” 程知阙忽然笑起来,“瞧瞧,你这不是都清楚么?” 付迦宜一愣,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嘴上说着想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实际何尝不是在把他和他付出的一切排除到中心之外。 程知阙待她越好,她反而悬在忽上忽下的位置,不敢对他抱以绝对依赖。 爱不爱是一方面,至于另一方面,她想把安全感源头转移到自己身上,似乎只有这么做,才永远不会节外生枝。 程知阙明白这些道理,却从不点破,几度纵容,有随她高兴的意思。 心里阴影不容易消除,很多事如果从最开始便一蹴而就,反而容易出问题,倒不如由她选一条自我感觉舒适的路,坎坷或泥泞,他为她铺平就是。 付迦宜不知道程知阙具体怎么想,却也没继续钻牛角尖,权衡再三,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试着抛开杂念,把现在住的地方当作安身的避风港,至于房子还是照买,权当理财了。 也是凑巧,做出决定第三天,中介说万柳这个小区正好有户主要售楼,房源稀缺,问她有没有意向看房。 付迦宜看完,当即拍板,跟户主约好了交易和过户的时间。 这段插曲就这么过去。 周末,趁着有空,付迦宜跟沈铭玉和叶禧出去约会。 叶禧周一约了两场面试,想买几件正式场合穿的套装,逛了一圈,挑挑选选都不是很满意。沈铭玉正好有朋友专门做服装设计,在三里屯开了家私定店,三人从商场出来,直奔那边。 付迦宜找位置坐下,在一旁看叶禧量尺寸,问道:“不准备再玩一段时间了吗?” 叶禧说:“不了,玩来玩去也就那么回事——我约的那两家广告公司都是中法合资的外企,规模挺大的……机会难得,我不想错过。” 从小到大,叶禧一直没什么远大志向,得过且过,起初只想拼命活着,为了生存尝试做各种赚钱的兼职,一边上学一边养活自己。 这些年付迎昌给过她太多,卡里的余额多到一辈子都花不完,物质不缺了,总要换个目标,给自己找点事做——归根结底,她怕闲下来会想起他。 付迦宜表示理解,意有所指地说:“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叶禧无奈笑说:“我也觉得,好聚好散总比撕破脸强。不过说实在的,就算天塌下来,你大哥也不会和我撕破脸。他一直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孩子,只知道追着他到处跑。” 闹掰那晚,他们刚做过一次,结束后,付迎昌搂着她淡淡地说,我如今都有白头发了。 叶禧一顿,近距离观察他眼底的沧桑。他其实一点也不老,却有种无悲无喜的寡淡气韵。 彼此沉默了一会,叶禧听到他叫她回国,让她好好生活,别再守着他了。 自从知道她有回国的想法,付迎昌一直在做冷处理,既不留她也不放她走,叶禧第一次直观地听他盖棺定论。 这是他们聊过的最后一个话题。 后来付迎昌再没见她,单方面省略了告别的必要步骤,在她登机前,叫秘书送来一张国内的银行卡,保她以后衣食无忧。 那张卡叶禧没要,原封不动还了回去,之后毅然决然迈上飞机。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向来浅薄,到头了也就到头了,连分开前见最后一面都是奢侈。 回过神,叶禧说:“小宜,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 付迦宜笑了笑,“羡慕我什么?” “你有他的偏爱。” 付迦宜不确定“他”指的是付迎昌还是程知阙,也没多问,余光注意到沈铭玉打电话回来。 沈铭玉坐到她旁边,扭头问:“周怀净最近和你有联系吗?” 付迦宜说:“没,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是什么大事。”沈铭玉耸耸肩,“我大学室友刚给我打电话,说和他吵架了,她知道你们关系好,托我来问问你该怎么办。” “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不是原则问题,基本都能过去。” 沈铭玉无奈极了,拿手机回消息,边打字边说:“他俩要是和好了,必须请我吃顿大餐,不然传话筒白做了。” 付迦宜笑出声。 想着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趁叶禧试衣服的空档,沈铭玉拉着付迦宜去里间选布料,打算做两件仿中式旗袍的盘扣长裙。 沈铭玉拎起一件样衣,在她身前比划,“这件显身材,刚好突出事业线,简直不要太适合你。” 付迦宜扫了眼前襟的镂空设计,默默过滤掉这条裙子。 沈铭玉觉得可惜,趁她不注意,把裙子递给工作人员,示意对方按付迦宜的尺寸做这件。 四十分钟后,填完送货地址,三人就近去一家粤菜馆解决晚饭。 饭吃到一半,沈铭玉忽说:“对了小宜,前两天我回锦园,我太爷爷跟我问起过你。” 付迦宜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问我吗?” “放心,家里人还不知道你和我小叔的事。”沈铭玉说,“我太爷爷说,你一个人在北京不容易,身边也没什么亲人陪着,让我常带你回去吃饭——下周他老人家过生日,有场宴席,你要来吗?” 付迦宜原本不想去。 程知阙说去了也无妨,他出差回来先去锦园,正好能第一时间瞧见她。 她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倒不是因为程知阙的话,主要是念着除夕收到的那枚玉扳指——礼尚往来,这趟早晚要去。 今年并非沈仲云逢十的寿诞,加上最近一两年提倡节俭作风,也就没往大了置办。 付迦宜随沈铭玉赶到锦园时,程知阙还在回来的路上,约摸晌午能到。 登门访客不多不少,全是些举足轻重的,一群人坐在堂厅喝茶,气氛肃然。沈仲云讲话循循善诱,叫他们放开些,听起来很像首长下达指示,实际没一个能真正放开的。 沈铭玉担心她待得无聊,悄悄拉她去里面的偏厅,那边女眷多,气氛相对活跃不少。 和沈照清离婚多年的元配柳言秋今日也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太多,保养得当,雍容华贵,连嘴角凝起的笑意都像是精心设计过。 即便离了婚,这位仍算程知阙名义上的母亲,只是和众人提起他时,字里行间难免显得淡漠。 她稍微侧过身,同身旁中年女人闲聊,翡翠耳坠折出一道荧绿色光斑,映在有些松弛的皮肤上。 付迦宜只认真听了两句便没再往下听——话题俗也不俗,无非是给自家儿女相亲,在这种场合聊起小辈间的因缘际会再合适不过,大有一锤定音的意思。 正式开餐前,程知阙踩点到了,先去见了沈仲云和沈照清,片刻才得空。 出于礼数,付迦宜没像上次那样坐主桌,选了个不太显眼的角落落座,隔层层人群,他目光精准捕捉到她,离远扫来一眼。 时隔多日没见,她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那份想念冲破阻碍,似乎快要溢出来。 相对等的,闷闷不乐也随着触底,一点点向上反弹。 席间,几个年轻女人偶然聊到程知阙,说之前杨微雯的事不了了之,不知道许家那位会不会和他有结果。其中一个女人笃定地说,上次不过是小打小闹,这次可不一样,你们没看柳姨都出面了吗?父母之命,这事准能成。 付迦宜在旁听着,情绪欠佳,面上却没太大反应,自顾自用餐,转念想起一桩往事。 年初的时候,她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程知阙当时说,谋划着过。 他为自己谋划,得到了太多东西,为了守恒,是不是意味着需要付出相对应的代价,比如婚姻。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不由分说的身不由己,无一例外。 餐后,付迦宜跟沈铭玉打了声招呼,到楼上厢房歇息,想一个人待会。 进去没几分钟,敲门声响起,程知阙百忙中倒出空,门刚阖严,将她按在门框边上吻。 房间挨着楼梯口,上了年代的建筑隔音一般,能清晰听见脚踩木质楼梯的“嘎吱”声,不断有人上下楼,从走廊来回路过。 一对年轻男女进到隔壁,交谈声若隐若现。 付迦宜心跳得厉害,慌张之余,双臂环住他脖颈,踮脚回应,勉强跟上高强度的节奏。 腰上系着的绸带被扯开,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她猛地找回理智,抬手阻止,“……别。” 处在这种随时都可能被听到的陌生环境下,她怎么可能不怕。 程知阙戴腕表的手在皮肤表面流连忘返,感受她的每一分颤栗,“晚上记得补上。” 表带凉得人心惊肉跳,付迦宜呼出几口急促的热气,“……你今晚不留在这过夜吗?” “你呢,等会走么。” “走,等小玉跟她爸妈聊完事情。” 程知阙挑挑眼,闷声一笑,“你都走了,我留这做什么?” 第60章 他嘴角晕染了口红, 挑起的笑意轻浮,付迦宜一时心痒,攥住他衣领, 主动吻上去。 熄灭的火苗重新被点燃, 一触即发,程知阙扣住她后脑, 加深了这个吻。 他带着她的手向下,在她耳后轻吮,哄她帮忙。 付迦宜像被烫了一下, 屏住一口气, 额头贴着他肩膀,闭眼不去看。 他呼吸有些急促,垂敛眼皮, 瞧见她柔软的发顶。 这过程没持续太久。 隔壁那对男女已经走了, 周遭恢复安静,程知阙领她去洗手间洗手。 他站在她身后,透过镜子打量, “最近有没有按时吃饭?” 付迦宜转过身,和他面对面,笑说:“你不是有叫阿姨一顿不落地给我送餐吗?” “再确认一遍。”程知阙勾勾唇,“刚刚摸着,感觉瘦了点。” “可能因为快到伏天了, 胃口不太好。”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溽暑。 她还是不太适应这座城市的气候, 却因为眼前这个人的存在,觉得没那么难捱。 他是三伏季节里, 醍醐灌顶的一点清凉。 程知阙搂着她的腰出了洗手间,边走边说:“等回去给你弄些健脾开胃的中药丸, 见效很快。” 付迦宜皱眉说:“那东西太苦了,不好吃。” “用嘴喂你?” “……你不要假公济私。” 程知阙笑了声,转念同她聊起别的:“房子的事怎么样了?” “预付款早就打过去了,主要卡在过户这,外国籍有点麻烦,需要额外上交很多资料。”付迦宜说,“等以后有机会,我还是想申请改回来。” “改吧。早晚要改,不然没法登记结婚。” 原本只是随口一提,付迦宜压根没想这么周全,听到这话,微微顿了下。 他情话常常张口就来,但不是没有可信度,可能因为今天受了席间那些人影响,她突然不确定他话里几分玩笑几分认真。 付迦宜不想纠结太遥远的事,将这话题糊弄过去,偶然问起柳言秋——过年的时候这位都不在,今日怎么到场了? 程知阙面色偏淡,跟她聊起家里压箱底的陈年旧事。 柳言秋是沈照清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两家上下几代都有牵扯,不会轻易断了往来。 程闻书出国后,沈照清没再娶,但背地里不是没招过莺莺燕燕。到底是她两个儿子的父亲,剪不断理还乱,柳言秋出面给他做挡箭牌,即便离了婚,对外端的依旧是正妻的架势。 这些年,外人可能已经对程闻书没什么太大印象,但会给柳言秋十足的面子。 柳言秋如今不常来锦园,每年这时候都会过来给沈仲云贺寿。 沈仲云看着她长大,无论有没有那一纸婚书,私心里还是会认她作儿媳。 付迦宜了解完大概,明白了程知阙在沈家的处境。 抛开不轻不重的血缘关系,他和那些外人没太大区别,能走到今天全靠自己开路,所有交情背后的游刃有余都是奋力博来的,指望不了任何人。 付迦宜突然想起除夕夜他给诸多小辈派厚厚一沓的红包,绒布纸包裹的不全是金钱,而是精于算计的其中一个步骤,桩桩件件布满了细节。 付迦宜胸口有点发闷,原想问他累不累,话到嘴边变成一句辛苦了。 听出她自以为掩饰很好的心疼,程知阙说:“既然付出了,拿到超出正比的回报就不算辛苦。” 坦白讲,她喜欢他这样,野心勃勃,不遮不掩,连安慰都极具张力。 程知阙等会还有事,没在厢房待太久,低头吻了吻她脸颊,先出去了。 四十分钟后,付迦宜没走成,临时被沈铭玉喊去见沈仲云。 书房里,程知阙正陪老爷子下棋,见她进来,趁人不注意捏了捏她手指。 没想到他能当长辈面这么泰然自若地做出格的事,付迦宜吓一跳,汗毛竖起,过两分钟才缓过来。 桌上摆着黑白棋子,和田玉材质,触手生温。几天前,付迦宜特意找程知阙做参谋,精挑细选,最终选了这套玉棋作贺礼,以付文声的名义送出去。 沈仲云收到后爱不释手,点名要见她,话一话家常。 付迦宜没把沈仲云当成身份隔山的大人物,丝毫不怯场,以晚辈的姿态问什么答什么,不卑不亢,以礼相待。 沈仲云瞧着她,越瞧越欢喜,颇为感慨地同她聊起和付文声的许多往事。 一旁的程知阙全程没参与这段对话,浅呡几口茶,时不时瞥她一眼,意味不明。 付迦宜怕露馅,始终没敢看他。 下午,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人,拱桥边上一座两层小楼,一群人在里面组牌局。 沈铭玉喜欢热闹,拉着付迦宜往人堆里凑,过去打牌。 杨自霖也在现场,看到付迦宜,立马来了兴致,拉把椅子直接上桌。 他们在隔间,闹中取静,期间不知怎么聊到了杨自霖和那女学生的事。 杨自霖将一张牌丢到桌上,嘴里衔根烟,无奈笑说:“你们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付迦宜接过这话:“后来有什么新进展吗?” 杨自霖说:“没进展,就这样吧。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至少对她仁至义尽。一只鸟想飞到别的笼子里,我还能拦着不成?” 付迦宜觉得他比喻得不恰当,但也没评头论足。 一段不对等的感情的确很难有正向进展。 打了没几局,程知阙进到屋里,来这边寻她。 付迦宜扭头看他一眼,想把位置让出来,被轻轻按下。 程知阙自然而然地环了下她肩膀,问她输了赢了。 这举止过分亲密,好在周围都是知道他们关系的熟人。 娱乐局没筹码,付迦宜凭记忆大致算一遍,“好像不输不赢。” 程知阙笑笑,“玩吧,无论输赢都给你奖励。” 付迦宜问是什么奖励。 “你想要什么?” 不等付迦宜回答,坐对面的沈铭玉插话进来,控诉他偏心,佯装不满道:“小叔,你真不打算一碗水端平吗?” 程知阙睨去一眼,三言两语将人打发了。 付迦宜看得很想笑,忍了又忍才憋回去,在大是大非面前绝不站队。 程知阙看着她打完两局,接通电话就下楼了。 临走前,他对她说:“等等一起回去。” 付迦宜说好。 多余的闲暇时间被一点点消磨掉。 一楼有专门提供饮品的地方,中途休息,付迦宜和沈铭玉下去拿喝的,见她表情不太对,便问:“怎么了?” 沈铭玉朝不远处扬了扬下巴,“看见窗户旁边那个穿红裙子的女生没?她就是许悠。” 不久前,柳言秋反复提及过这名字,付迦宜想不记住都难。 很年轻一张面孔,长发遮住白晃晃的脊背,被簇拥在几个朋友中间,笑容像那条裙子一样明烈,眼里有不谙世事的张扬。 付迦宜置身事外地想,她不太像程知阙会喜欢的类型。 沈铭玉说:“我和许悠从小就不对付,明明比我大不了几岁,仗着辈分大,整天跟我抢东西,我当时都快气死了!” 付迦宜扯扯嘴角,“这世上居然有让你甘拜下风的人,也不容易。” 沈铭玉看起来比她还急,“这不是重点好不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这事的走向不是我能决定的,结果好坏也不取决于我。” 沈铭玉想反驳,仔细品了品,也是这么回事。 回到楼上,后半局玩得心不在焉。 傍晚,吃过晚饭,付迦宜随沈铭玉一起到车场,趁四下无人,矮身钻进程知阙的车。 程知阙看她一副做贼的模样,好笑地问:“这么怕被发现?” 付迦宜跟着笑了下,“不给你增添负担还不好吗?” “为什么觉得自己是负担?” “不知道……万一哪天你婚恋无法自主,到时候也好全身而退。” “你倒是为我着想,不过迦迦,这真没什么必要。” 付迦宜适时泛起沉默,面向窗外。 直到刚刚他们之间气氛都很好,他语气太平静,她反倒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一段不愉快的对话。 突然有点后悔,不该拐弯抹角地随口试探。 过了好一会付迦宜才回过神,恍然发现这条好像不是回程的路,越往远走越偏僻,荒无人烟,路灯映出百亩农田,十几棵梧桐树从眼前穿过。 她问他要去哪。 程知阙没说话,放缓车速,把车开到窄路尽头一个不太显眼的位置,解锁顶篷。 凉风拂面,她听到他说:“来看星星。” 付迦宜抬了抬眼,只看到整片昏茫夜色,连月亮都没有。 没来得及详看,她手腕被捉了去,坐到他腿上。 他的吻径自落下来,付迦宜承着,勉强腾出余力搡他,含糊不清:“……不是看星星吗?” 程知阙垂了垂眼,“这种说辞你也信?” 付迦宜微顿。 她还真信了。 因为太浪漫,像他哄人的风格。 郊外蝉鸣不止,草丛里飞出几只萤火虫,聚成一排光点,微乎其微。 夏天穿得少,她很快被剥得只剩最后的贴身两件。 付迦宜呼吸急促,跟他拉开一些距离,“……带那个了吗?” 程知阙说:“怕什么,有了就直接生下来。” 她没想到他讲得这么从容,面色略微呆滞,正想说些什么,他手指开始探路。 付迦宜觉得发胀,定了定神,颤着嗓音问他是不是认真的。 程知阙笑了笑,“我像在开玩笑吗?” 付迦宜背部绷得笔直,耳朵里听着频率过快的水流声,再说不出一句话。她发现他似乎很喜欢看她这样,被撩得手足无措,一点点丧失理智,颠沛流离。 程知阙感受到了她的惊慌,没再逗她。一切准备就绪,他倾身去翻外套口袋,拆开包装。 她怀疑他早有预谋。 程知阙今晚有意吊她胃口,不急给予,温吞得不像他惯用的手段。 付迦宜忽上忽下地坐着,额头浸出薄薄一层汗,双臂牢牢勾住他肩膀,虚无得厉害。 他抬手去按车顶灯,微弱光晕洒在她身上,能清晰瞧见她的每一分变化。 付迦宜不适应地眨了眨眼,对上他灼热目光,很快别开眼,缩在他怀里装鸵鸟。 程知阙胸腔微微发震,低声说:“这段时间想我了吗?” 付迦宜口是心非:“……没有。” “小骗子。”他将水渍涂到她锁骨上,笑着问她怎么回事。 付迦宜实在受不了这种厮磨,泪眼婆娑,不肯再理他。 程知阙抱着她,将她一头长发捋到肩后,主动提起刚刚:“没跟家里公开不是因为婚恋不自主,是担心太赶进度,你会有压力。” 付迦宜怎么会不明白,断断续续地说:“我也不是很想公开。” 程知阙挑眉问她原因。 他忽然往上研弄,她长嗯一声,好不容易捋清思路:“你说得没错……是会有压力。” 得承认程知阙足够了解她,进退有度,清楚她每一个顾虑的点。 漫长的夜,似乎不太适合谈心,程知阙将她的手按在车窗上,恶劣地加快进程。 一轮结束,新一轮开始,他拥着她下车,感受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周遭空旷,一切掷地有声。 付迦宜掌心支着车身,拘谨得不行,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只想赶快回到安全的地方。 他哪里肯轻易告终,喑哑出声:怎么办,好像有人来了。 明知他是故意,付迦宜仍不受控地收缩自己,险些哭出来。 知道她已经到了极限,程知阙适可而止,扯过外套罩在她头上,给她一点安全感。 失去视线,肉眼可见的漆黑,他气息不留缝隙地扑面而来,温度急剧上升,足以将人融化。 结束,两人回到车里。 付迦宜闭眼歇了会,听见打火机被按动的声音。 淡淡烟草味飘向这边,她睁开眼,主动凑过去,用眼神示意他,想分一杯羹。 程知阙笑了声,一手扶着她颈侧,转过滤嘴,递到她眼前。 付迦宜并没感觉有多舒适,只浅尝一口便没再碰,坐回原位,借着灯光检查膝盖。那地方发红,即便不疼,看起来还是触目惊心。 程知阙在这种事上通常不怎么温柔,奇怪的是,她完完全全吃这套。 他嘴里衔着烟,握住她脚踝按摩,动作轻柔如呵护珍宝,和刚刚的反差太明显。 付迦宜看在眼里,无端问一句:“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你会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程知阙淡淡瞥她一眼,眼神像在说:别做这种无意义的假设。 但不知怎么,她今晚偏想固执一次,坚持要这个答案。 程知阙没第一时间回答,恍惚记起前年还是大前年,意外遇见过的一个人。 很俗气的开场—— 团队纳新,招来一个研究生刚毕业的姑娘,上班第一天出了岔子,被直系上司冷脸说两句,一个人跑到洗手间哭。 她长相和付迦宜有六七分像,不想看到她顶着这张脸垂头丧气,程知阙背地里帮忙解了围。 后来,姑娘不知从哪听到了这段插曲,有天敲门进来,鼓足勇气说喜欢他。 程知阙只笑了笑,问她喜欢他什么。 姑娘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憋出一句:哪都喜欢。 程知阙看了她几秒,说出的话既平静又不留余地,告诉她帮她的原因。 姑娘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说:如果我愿意当替身呢。 程知阙缓声说:没人有资格当她的替身。 没过多久,那姑娘辞职了,程知阙很快将这事抛到了脑后。 付迦宜在他这自始至终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外表乃至性格,每一处都特别,无法按类型划分。 2012年初春,他深陷泥潭,在布满算计的灰色地带找到一处安全区域,付迦宜开疆拓土,一点点扩大这片区域。 她温暖、柔软、包容性强,将他的蓄意接近融成了一盘散沙。 “如果没有你的存在,也不会有我的存在。”程知阙说,“迦迦,这是答案。” 60-70 第61章 周一, 付迦宜勉强起个大早,顶着遮瑕都遮不住的黑眼圈去上班,强撑起精神投入到工作中。 前段时间, 研发部和项目部正式合并成一个部门, 梁思觉重新划分了组别,她包揽了其中两个技术组,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恨不得将自己变成永动的陀螺。 晌午,阿姨过来送餐, 都是些开胃的小菜, 看着很有食欲。 付迦宜刚坐下歇会,没等吃几口,被人事部的同事喊去, 说有份简历需要她核对。 部门引进的医疗项目越来越多, 人手不太够,急需扩招。 付迦宜原本只负责二轮面试筛人,可梁思觉这几天要去机构参加研讨会, 腾不出空,便把三轮的面试甩给了她,要她和另一个老员工一起决定这批新人的去留。 顾不上吃相,付迦宜夹起菜快速吃了两口,拿纸巾擦擦嘴, 直奔楼上人事部。 办公室门没关, 王静语也在里面,手里捏一份简历, 表情不太对。 付迦宜扫了眼桌上那沓从三轮面试淘汰出来的简历,心里多少有了数, 但没声张。 这里面有王静语的表弟。 王静语如今不大敢惹她,将简历递过去,面带笑意:“你瞧瞧,这份是不是出错了呀?” 付迦宜没接,微微一笑:“把录用名单送上来之前,我和王哥反复核对过,怎么会出错?” “可是这个人很符合我们的招聘标准啊,名牌大学毕业,专业也对口。”王静语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三面的时候被砍了?” “空有理论知识,动手能力欠缺,这样的员工留下来没什么意义。” 王静语显然不太认同:“谁都是从这阶段过来的,你不能一点机会都不给吧。” 当着外人的面,付迦宜不想同她掰扯,便说:“如果你有异议,可以直接去找梁主任谈。” 王静语咬咬牙,不好发作,带着简历离开了。 下午,等梁思觉回来,直奔办公室,大有刨根问底的意思。 付迦宜亲眼看着王静语进去,没理会,叫上两个技术组的人去会议室对接进度。 刚开完会,梁思觉亲自过来了,私下里跟她聊起这事,商量说,要不就把人塞进来吧。 付迦宜几乎一愣,这话世故得不像从他嘴里讲出来的。 王静语的父亲是城西一家三甲医院的副院长,这两年陆续采购了不少院里研发的器械设备。 从前梁思觉只专心搞研发,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事,这次不知怎么。 付迦宜说:“能塞是能塞。只是师父,公平点讲,这人真不太行,能撑到三面已经在放水了。” “我知道。”梁思觉说,“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我能问下原因吗?” “你和静语都是我学生,手心手背,团队和谐最重要。”梁思觉叹息一声,“静语是不懂事了点,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付迦宜当然不会和不重要的人计较,她只是不太能理解梁思觉这种和稀泥的做法。 把体面看得过重,何尝不是在本末倒置。 一周后,王静语表弟和其他几人正式入职,晚上特意办了场接风宴。 付迦宜身体不太舒服,没打算喝太多,偏同事像打了鸡血一样,在桌上以各种理由提酒。 之前聚餐她都会配合地把表面功夫做足了,今晚的确没那个心情,几次三番推辞。 酒过三巡,王静语端酒杯过来,诚恳地说自己的确有过做得不对的地方,别往心里去,以后大家还是好朋友。 付迦宜挑挑眼,没给她这面子。 王静语笑意一点点僵在脸上。 两人处事都圆滑,以往只是私底下不对付,像今晚这样摆到台面上还是第一次。 梁思觉适时出来打圆场,给自己和付迦宜各倒一杯酒,笑说:“难得开心,我陪你喝一杯。” 灯光盈亮,付迦宜盯着玻璃杯里流动的酒液,恍惚了一下。 下班前,瞧见她脸色不太好,梁思觉特意去药店帮她买了药。 前后不过间隔几个小时,他陌生得叫她有点抓不住头绪。 付迦宜扯一扯唇,眼底带笑,仰头饮尽这杯酒。 整场聚会,她没怎么和他讲过话。 这段插曲过去没几天,部门一个重要项目出了意外,梁思觉的态度让付迦宜一再失望—— 上半年院里研发出一台大型磁振热理疗仪,法国那边的资方全程在跟进度,为表重视,梁思觉亲自负责这项目。 等审批下来,产品正式上市,王静语父亲所在的医院引进了一批仪器,原本反响还不错,前两天突然出了医疗事故,来做治疗的病人被烧伤,现在还处在昏迷中。 之前不是没遇到过类似状况,按部就班解决就是,可资方盯得紧,非要梁思觉给个说法,证明不是仪器的问题,是医院那边操作不当。 梁思觉给对方打完保票,带着付迦宜先去医院看望当事人。 ICU病房外,梁思觉在安慰家属,付迦宜顺玻璃窗往里看,那人身上的皮肤大面积损坏,被纱布包着,只露出五官。 很难不感慨飞来横祸。 走廊里,梁思觉说:“法国人比较看重信誉,这件事得赶紧解决,不能影响明年拨款。” 付迦宜问他打算怎么解决。 “该赔偿赔偿,钱一分不能少。另外,晚点我去和静语她父亲见一面,看看能不能让当天值班的护士引咎离职。” “事故分析报告还没出来,就急着下定论吗?” “那款理疗仪做出厂检测的时候你也在场,你我都清楚,根本没有任何问题。”顿一下,梁思觉又说,“不能因为这次的事故影响我们院的风评,总得有人出面担责。” 付迦宜有时会认为梁思觉遇事不怎么变通,也是今天才发现,原来他不是不会变通,一旦涉及到自身荣誉,他有一百种妥帖的处理方式。 付迦宜倒没同情心泛滥,也没阻挠他的决定,就事论事地说:“师父,你今天出门带错了人,应该把我换成王静语,会事半功倍些。” 一整天,付迦宜情绪都不太好。 晚上下班回去,在门口瞧见程知阙的鞋子。 知道他过来了,她丢掉拎包,摘掉乱七八糟的手饰,快步往里走。 这段时间,程知阙得空会来她这过夜,衣帽间里他的衣物越来越多,两人的洗漱用具摆在一起,时常给她一种已经成家的错觉。 住处不仅仅是住处,好像悄然变了性质。 吃过晚饭,来不及歇息,她被他带进卧室。 在这方面她通常很被动,今晚却过分热情,体温烫得惊人,稍微一碰便酥麻得不行。 程知阙没做太多前奏,撕开套子直奔主题,在她腰部留下几道掐痕。 他拉她坐起来,放缓动作,同她面对面闲聊:“心情不好?” 付迦宜闷着喉咙轻“嗯”一声,实话实说:“有点。” 程知阙了然,问她工作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又或者,谁让她不开心了。 付迦宜忽略难受的饱胀感,跟他聊起最近发生的事,“我在想,要不要继续在研究院工作。” 她最近经常觉得,自己跟梁思觉的分歧越来越明显。 道不同不相为谋。 程知阙温声说:“考虑好了就去做,不用顾忌后果。这不一切有我么。” 付迦宜有点纠结,“……可我很喜欢现在这份工作。” “那就不辞了。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什么不好,等有能力了再连根祛除。” 付迦宜轻声说:“我辞职了还不好吗?这样你就不用经常吃飞醋了。” 程知阙笑了,“我就这么狭隘?” “嗯……我只知道,某人酸起来不管不顾。” 程知阙勾勾嘴角,惩罚似的在她胸前拍了两下,力道不轻,她皮肤很快泛红。 付迦宜感觉浑身像触电了一样,眼里闪过水光,就这样看着他,嗓音软成一摊泥:“你干嘛……” 程知阙眼神沉了沉,这一刻只想死在她身上。 中途休息,程知阙饱食得差不多了,这才同她说起梁思觉,帮忙捋顺思路:“你被同事造谣那次,他不见得不知情。” 付迦宜微顿,“你的意思是,他在装什么都不知道?” “圈子就这么小,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怎么会没两把刷子。” 几乎不用细想,付迦宜很快懂了。 梁思觉只有她和王静语两个学生,各个家世不俗,他夹在中间,两方都不想得罪,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 付迦宜说:“可在这之前,他一直都很好。” 程知阙语重心长:“男人天生会伪装,更别提他对你有意思。抛开老师和伯乐的那层滤镜,你能看到什么?” 一点即通,付迦宜抿唇不语。 见她迟迟不出声,只顿在那发呆,程知阙摸摸她的后脑勺,笑问:“怎么了?” 付迦宜摇摇头,问他:“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早点告诉你,你会以为我在说情敌的不是。那多胜之不武。” 也是凑巧,他们正聊到这,梁思觉一通电话打过来。 以为工作上有什么急事,付迦宜指腹滑向接听键,刚“喂”了声,脚踝被攥住,程知阙在这种时候搅弄进来。 她眉心猛地一跳,用眼神示意他先出去。 程知阙分明是故意,俯身,吻她发烫的眼角。 察觉出她今天情绪不太对,梁思觉有意关心,付迦宜心不在焉地应对几句,强忍着才没发出奇怪的声音。 聊到一半,程知阙忽然夺过她的手机,丢到枕头旁边,低声说:“让他听着。” 付迦宜憋得眼梢发红,没忍住,还是止不住地娇呼一声。 这一瞬间,她恨不得从这世上消失。 程知阙低头看她,很轻地笑出来,“骗你的,早就挂了。” 付迦宜气极,一口咬在他肩膀。 程知阙眼神一度柔和,由着她随便咬,折腾她却不留余力。 隔天早晨,付迦宜不确定程知阙是不是故意,赶在她和梁思觉去医院前,叫司机送来一个骨戒,说上次落在车里了,这会才想起来给她。 从锦园回来那晚,付迦宜确实丢过这么一个小东西,想着不是特别贵重,也就没找。 她没去看梁思觉什么表情,泰然自若地接过,跟对方说了声谢谢,辛苦跑这一趟。 司机礼貌回以一笑,直接离开了- 八月末,大暑出伏,医院的事终于告一段落。 涉事的护士和相关负责人主动离职了;医院给出一笔巨额赔偿金,病患家属闹都没闹,大笔一挥,在和解书上签了字。 在现实面前,所有伤春悲秋都不值一提,对受害者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处理结果。 至于那份事故分析报告,除了梁思觉和几个高层,恐怕没人看过。 趁梁思觉没那么焦头烂额了,付迦宜在下班前把他约到楼下咖啡厅,闲聊一样提出离职,提醒他提前找人补上她的空缺。 院里在人事任免上有审批时限,即便她想离职,短期内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她不急这一时,可有些话早晚得说出口。 梁思觉听后,似是很惊讶,“是因为静语吗?” “不是,她还不至于影响到我。”付迦宜委婉地说,“我只是觉得,不能一直靠师父庇护,想自己出去闯一闯。” 梁思觉留她:“当初是我把你请来北京的,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共事下去。” 付迦宜突然想起梁思觉博士毕业准备回国那晚,他笑着跟她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眼下,她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他。 梁思觉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自顾自说:“等再过个两三年,我的位置大概率是你的。你有很多机会施展拳脚。短期内过不去的坎,不代表以后过不去。” 付迦宜笑笑,不知该回应些什么。 说到底,梁思觉还是不够了解她。 她当初能义无反顾地说来就来,如今也能摒弃掉唾手可得的职位说走就走。 拨开看似柔和的内里,本质离不开被娇养出来的有恃无恐。 知道她去意已决,梁思觉没再挽留,用平和语气维持两人之间的体面:“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付迦宜笑说:“应该不准备转行,不过可能不会在这种科研机构工作了,有太多限制。” 梁思觉以咖啡代酒,笑说:“祝你日后一切都好。” “谢谢师父。” 没在这待太久,看到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付迦宜起身告辞。 梁思觉迟迟没离开,透过窗户看她奔向另一个男人,对方拥住她,绕过车身,替她打开车门。 那辆车很快驶离。 梁思觉定睛看着,无端记起在巴黎上学的时候,有次学院组织了一场以学术交流为目的的露营,他和室友都参加了,付迦宜也在场。 寒冬腊月,她躲在帐篷里取暖,带来的笔记本没电了,问他借。 梁思觉到现在都还记得。 当时她打开搜索引擎,搜了条国内的热点新闻,在互联网论坛大会的照片素材里翻来覆去地看。 他很好奇,问她在看什么。 付迦宜没第一时间搭腔,盯着电脑屏幕里一张单人的参会照,惊喜道:找到了,还真有。 她原本只打算碰碰运气,想看一眼那个人的现状,仅此而已。 那是梁思觉第一次知道程知阙的存在。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陪在付迦宜身边那个姓周的男生是她感情上的最大可能。 上次一起吃饭,程知阙突然出现,一开始梁思觉没认出来,直到听对方提起付迦宜的喜好,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特殊。 席间,他们无意间对视,默契十足的一眼,将其余人衬托成了背景板。 梁思觉自嘲地想,无论他出不出场,落入的都是一个盘根错节的死局。 感情向来不存在先来后到,可如果她的心自始至终都在同一人身上,他拿什么去比,又拿什么去争- 月末最后一个星期一刚好赶上农历的七月初七。 上午,付迦宜去了趟合作医院,忙完工作上的事,中途开了小差,和沈铭玉到钟课新投资的一家Omakase模式的日料店吃午饭。 自从新媒体这行盛起,但凡实体店开业,总要找几个博主过去探店,微博、ins、公众号提前一发,营销做到位,开业当天的客流量绝不会差。 路上,沈铭玉说,这店的地理位置提前找大师看过,就在王府井那条步行街上,坐北朝南,是处绝佳的风水宝地。 付迦宜倒意外,没想到钟课这样的人还信玄学。 沈铭玉说:“不是他信,是跟他合伙开店的朋友信,那些网红博主也都是那人找来的。” 付迦宜顺藤摸瓜,大致过一遍这话,脑子里不自觉地浮现出杨自霖的脸。 这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今天店里节日酬宾,取消了预约制,她们赶到现场时,一群年轻男女在门口排起长龙,等着进去拍照打卡。 门口一个穿米色和服的女人走过来,躬身作请,领她们从侧门进。 店外看起来平平无奇,里面却别有洞天。 一起盘下来的四间店铺被打通了,围成一处方形庭院,用来衔接的原木花廊挂几个日式灯笼。 付迦宜边走边说:“占地面积这么大,不算违章搭建吗?” 沈铭玉耸耸肩,露出一副“你懂的”的表情。 拐角处有间雅阁,抬头能赏院子里的石窟喷泉,付迦宜喜欢这,没再继续向前走,拉着沈铭玉进屋。 落座后,沈铭玉问:“今天七夕,我小叔不陪你吗?” 付迦宜说:“我们约了晚上一起吃饭。” 沈铭玉挤眉弄眼地笑,“光吃饭就完了?不做点别的?” 付迦宜当然不会回答,转移话题:“你和钟老板呢,打算怎么过?” “他家里人今天忌日,没法过节,我就不过去惹他不痛快了。” “又吵架了?” “也不算,只是觉得经常看不透他这个人,可我又没法直说,毕竟我们俩一开始就说好了的,不过问对方私事。” 付迦宜犹豫一下,试探地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有些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会怎么看?” 沈铭玉说:“那得分是什么人。如果是重要的,我开心都来不及——近在眼前的意思不就是触手可及么?” 付迦宜夹在她和程知阙中间,钟课的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难免为难。 饭吃到一半,听说有个朋友今天也来这边了,沈铭玉撂下筷子,过去打声招呼。 屋里只剩付迦宜一个人。 那一刻或许是阴差阳错的命定,她临时起意,想去院子里逛逛。 喷泉里的水自地底引出,清得像一捧澄碧的冰,付迦宜闻到一股梅香,才发现隔壁有间叫昆仑寻梅的雅阁。 屏风半遮半掩,程知阙坐在塌上,手里摆弄一只白瓷青纹的清酒杯。 他背对门口,看不见表情。 对面坐着穿青绿色格子裙的许悠,正托腮看着他,眉飞色舞,像在抱怨什么,神情鲜活又自然。 预料之中的一幕,付迦宜心里其实没太大波澜,转身进了屋。 白衣送酒,鹊桥相会,她只是很自然地,对这节日没了任何期待。 第62章 回到雅阁, 付迦宜叫住正巧路过的服务生,要了份甜点。 没一会,沈铭玉回来了, 兴冲冲地聊起刚去见的这朋友的八卦。 沈铭玉朋友多, 天南地北都有,付迦宜时常分不清谁是谁, 也没问,只是随便听着。 感情的事换汤不换药,要么是出轨或被出轨, 要么是脚踏几条船, 没什么新鲜的。 自打来北京,付迦宜有意缩减社交圈,身边没几个亲近的朋友, 刚开始沈铭玉还到处带她结识新朋友, 后来发现她压根没这方面的需求,也就放弃了。 今天可能是心血来潮,听沈铭玉讲完八卦, 付迦宜没头没脑地问:“待会有局吗?想去玩了。” 沈铭玉像看猩猩一样看她,“你别是被附了身?下午不回去上班了?” “去不去都行,反正出外勤,时间不定。” 难得付迦宜主动要求一次,沈铭玉掏出手机, 发群消息摇人, 没几分钟便定好了时间和地点。 付迦宜不由感叹她的行动力。论吃喝玩乐,沈铭玉绝对是行家。 离开日料店时, 付迦宜不自觉地往隔壁瞥一眼。 程知阙和许悠已经走了,桌上摆的食物几乎没怎么动过, 他那边的尤其。 程知阙本身是没什么烟火气的一个人,除了在床上,其余的兴致似乎都很淡,相处久了,多少能了解他的癖好和习惯。 譬如,从食量上决定这顿饭的交流算不算愉快。 要去的那家KTV离日料店不算太远,七夕当天人满为患,老板和沈铭玉认识,知道她要带朋友过来,专门腾出一个包间给他们。 等其他人到场的空隙,服务员推酒水上来,在桌上摆一座香槟塔。 付迦宜被棚顶的氛围灯闪得头晕眼花,适应了会,坐在点歌台前,帮沈铭玉点两首粤语歌。 沈铭玉的粤语其实很烂,钟课正相反,他外祖一辈常驻香港。前阵子为了迎合他的喜好,沈铭玉下足了功夫,经常半夜在家里鬼哭狼嚎地练口语。 为这事,叶禧跟付迦宜狠狠吐槽过,说恋爱脑真会让人迷了心智。 付迦宜笑说,大哥就不要笑二哥了,你俩半斤八两。 其实付迦宜也曾感慨过。 她们三个明明正年轻,在感情方面却是一种老气横秋的状态,这条路蜿蜒曲折,步步是坎坷,没一个人是顺畅踱过的。 可相对的,她们也确实从中体会到了食髓知味的快感,无法自拔。 正想着叶禧,付迦宜点亮手机屏幕,给她发了条微信,问她最近上班还顺利吗。 前段时间,叶禧入职了一家广告公司。 像这种资深外企,快节奏是常态,繁忙程度和研究院比有过之无不及,每次付迦宜发消息,叶禧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加班的路上,通常隔很久才会回复。 这次倒回得及时。 没两分钟,叶禧十几条消息发过来,跟付迦宜痛骂自己那个大腹便便的法国上司有多龟毛。 付迦宜忙安慰了几句。 发泄完,叶禧聊起别的事: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机场碰到的那男生吗? 付迦宜:哪个? 叶禧:就是飞机上坐我邻座的那个。 付迦宜恍然。 叶禧:他今早空降到我们部门了。听同事说,好像是个下基层体验生活的关系户。 付迦宜:你们还挺有缘分的。 叶禧发了个撞墙的表情包:我没敢认他……怕别人以为我在上赶着攀关系。 付迦宜:那他认出你了吗? 叶禧没再回复,应该去忙了。 付迦宜收起手机,余光注意到一个棕发女生走过来,定睛一看,是周怀净的女朋友,顾菁。 她今天也来了。 付迦宜和她不熟,勉强算点头之交,上次碰面还是跨年夜,在周怀净开的酒廊里。 在派出所那晚,顾菁和其他人待在一起,中途被女民警陪着上洗手间,当时付迦宜也在里面,见她穿得单薄,给了她两片暖贴。 顾菁捋了下裙摆,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主动道出开场白:“之前的事谢谢你。” 知道她指的不是暖贴,而是前不久她和周怀净吵架的事,付迦宜笑说:“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你们和好了就好。” 顾菁矜持一笑,目光带暗戳戳的打量。 气氛微妙地沉静下来。 两人实在没什么话题能聊,聊旁的突兀,聊周怀净又有点尴尬,索性泛起沉默。 在一起这么久,顾菁大概知道周怀净追过她好几年,即便再大度,心里多少还是会有芥蒂。 付迦宜自然能理解。 沈铭玉在这时过来了,跟付迦宜挤在一张沙发上,拿着麦克风,深情款款地唱《孤雏》。 付迦宜被震得耳膜发疼,一首歌还没结束,逃去了角落,想一个人待会。 周遭喧嚣,她置身事外,给自己续了杯酒,没等喝进嘴里,杯子被人夺去。 周怀净大喇喇地坐到她旁边,笑说:“怎么还借酒消愁?” 付迦宜没搭腔,问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到。路上堵了会,不然早来了。” 付迦宜看一眼不远处的顾菁,“你女朋友还在那呢,不先过去一趟吗?” “吵架了。” “又吵架了?”付迦宜帮忙说和,“顾菁其实很在乎你。” “我知道,不然我今天也不会过来了。”周怀净收敛了笑意,似是不想多提,“先不说这个了。你最近为什么失联?” 付迦宜投去一眼,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 “我不联系你,你就打算一直不联系我了?” “没有。我是觉得,我们俩都得避个嫌。” “两家关系摆在那,总不能避一辈子。” “起码现在得避。” 付迦宜能察觉到顾菁的视线时不时扫来这边,眼神看起来还算平静,只是带了点幽怨。 她不想在这种时候沾周怀净这个雷,饮尽杯里最后一口酒,找借口去洗手间。 回来时恰巧和刚出包间的顾菁打了个照面。 顾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朝她淡淡地点了下头,径自离开了。 付迦宜知道,这个锅到底还是甩到了她这。 感情里萦来绕去,谁又能饶了谁。 KTV包房连通桌球室,两个房间塞满了人,笑声鼎沸。 沈铭玉唱到嗓子发哑,终于舍得丢掉麦克风,和几个朋友围在一起喝酒。 付迦宜站在靠窗位置吹风,离远看着她,以备不时之需。 沈铭玉疯玩起来,总是不管不顾。 手机屏幕亮起,程知阙的电话打进来。 付迦宜走到露台,关上拉门,深呼一口气,接通了。 一道推拉门隔绝不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程知阙问她在哪。 付迦宜只好如实说。 她那头太吵,程知阙没多言,只说等会来接她,便挂了电话。 四十分钟后,程知阙在KTV楼下接到人。 里面分不清白天黑夜,付迦宜出来才发现,天色早就黑了,气候闷热,像下雨前的预兆。 程知阙拉她过来,低头嗅她颈侧,“喝酒了?” 一靠近,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脂粉味道,闻起来像雨后青提,甜腻得厉害。 许是受了点刺激,付迦宜吸吸鼻子,闷闷地“嗯”了声,没再多说一个字。 程知阙拉开车门,将她塞进副驾。 付迦宜不知道要去哪,也没多问,北京城偌大,不是所有路线她都清晰记得。 中途,程知阙同她聊了两句,付迦宜面色如常地照答,额头抵着车窗昏昏欲睡,身体在空调冷气里浸得越来越凉。 车子是往城郊一座山上开的,穿过盘山公路,一路到了山顶,万家灯火远成零零散散的光点。 这季节哪哪都是游客,偏这地方空旷无人,付迦宜心里疑惑,也就问出来了。 程知阙说:“清场了。” 付迦宜笑笑:“这么下血本吗?” “陪你好好过个节。” 帐篷搭在悬崖边上,底下是高山草甸,抬眼能瞧见隐隐绰绰的满天繁星。 付迦宜大概清楚他为什么特意带她来这了——弥补上次随口一提的遗憾,单纯来看星星。能在雾霾严重的城市找到这么个宝地,也的确不容易。 程知阙其实并不热衷过这些被赋予了过量意义的节日。 他是真的给足了她仪式感。 地上铺了条垫子,放些吃食和酒水。 程知阙拆开起泡酒的盖子,问:“还能喝点么?” 付迦宜点点头,接过杯子,看似不着痕迹地问他,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程知阙说:“白天去了趟锦园,回来继续忙公事。” “午饭吃了吗?” “嗯。没吃几口,这会倒有点饿了。” 付迦宜顿了顿,递过去一牙蛋糕。 程知阙捉住她手腕,低头咬了一口。 一时沉默,各看各的风景。 程知阙忽问:“离职手续什么时候办好?” 付迦宜答:“最快也要明年年初了。很多项目要对接,而且需要等到有人补我的空位,等什么都安排妥了才能走。” “之后什么打算?” “如果有契机的话,想自己单干。” 程知阙笑了笑,“哪方面的契机?” 付迦宜稍微耸了下肩,“比如……天时地利人和,如果一样都不占,还不如直接打道回府。” “回巴黎?” “不知道,可能吧。” 程知阙目光深几分,却没往下聊,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方盒给她。 付迦宜半知半解,“这是什么?” “情人节礼物。打开看看。” 付迦宜低头看了眼,里面装着一枚黄铜钥匙,还有一个U盘。 程知阙说:“去年老爷子把地安门附近的四合院给了我,那比较清静,适合久居。” “那这U盘……” “设计师给的内装渲染图,你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风格。” 付迦宜很轻地说:“我挑吗?” “毕竟是以后住的地方,总得住得舒心些。”程知阙勾起嘴角,话锋一转,“这能占到你那套玄学里的一环吗?” 付迦宜沉默好一会,合上盖子,扯一扯唇,“以后太远了……不如先想想今晚和明天做什么。” 这话几乎只差明了——她没计划过他们之间的以后,起码目前没有。 付迦宜把盒子推到他面前,勉强笑了笑,“这个先还给你,以我们现在的关系,我收了不太合适。” 计划之内的那些陈情和许诺终究没讲出口。程知阙偏头看她一眼,神情不明,淡淡地说:“那你不妨说说看,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喝了酒的缘故,她一双眼睛很亮,眼里却未必十分清明。 话赶话的追问下,付迦宜没经过太多思考,犹豫地说:“炮友关系。” 程知阙眯了眯眼,忽然笑了,问她:“从哪学的词?” “不记得了……但还算符合,不是吗?” “随便你怎么定义。” 又是这种平静到毫无波澜的口吻。 付迦宜不想分辨,垂了垂眼,叉起一颗草莓咬一口,食之无味。 人惯是这样,不顺心时左右为难,喜欢用不修边幅的言语磨合别人的棱角,也下意识折磨自己。 不出所料的冷场。 帐篷里放张气垫床,铺了干净的床单和被罩,程知阙碰过酒精,开不了车,今晚有留这过夜的打算。但他们还是走了。 他把车开到山下,临时喊司机过来一趟。 一路无言,沉默着到了万柳。 程知阙将她送回去,原本要走,似是犹豫过,最终还是和她上了楼。 封闭的电梯内,付迦宜站在前面,盯着匀速上升的楼层数字,缺氧般窒息。 在外面待太久,身体发凉,一进门,付迦宜直奔浴室,想去泡个热水澡。 室内雾气弥漫,遮住了视线,推门声突兀响起。 程知阙不打招呼进门,将浸在浴缸里的她捞出来,没作过多铺垫,也没什么多余的戏码,借着那点微弱的濡润,一探到底。 付迦宜闷哼出声,双手扶住浴缸边沿,回头去看,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叫他别这样。 “别哪样?”程知阙笑笑,看着两人衔接处,语气过分温柔,“可我们不就是这种关系么?迦迦,你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做点和这关系有关的分内事。” 她对他太熟悉,轻而易举就能适应这种带着技巧的莽撞。付迦宜眯着眼睛,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较真。 从前两个人在一起,较真的那个永远是她,好像除了他母亲,其余他都满不在乎。 很长时间过去,程知阙抱着她辗转回卧室。 最后一瞬间,他掐住她的脖子,没使太多力气,却足以将她送上顶峰。 付迦宜大口呼出热气,眼角蓄着泪,心脏砰砰乱跳,从高谷跌到深渊,再到时起时伏的颤栗。 也是在这一刻懵懂地意识到,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可她的身体似乎越来越离不开他。 食色性也,她过分迷恋这份过盛的满足,或许也意味着,过分迷恋程知阙。 第63章 第二天醒来时, 程知阙早就走了,枕边一片冰凉。 付迦宜喉咙不太舒服,吃完早饭, 一口气喝完阿姨冲的药剂, 终于感觉缓过来一些。 上午有个原料供应商要接待,梁思觉今天有别的事, 便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她。 负责人叫旁静,看上去三十岁出头,典型的女强人, 说话做事干练十足, 交流起来毫不费力。 将对方送走后,付迦宜转头去忙别的,把入职以来跟过的项目整理出来, 按进度仔细划分, 方便同事日后对接。 一整天淌水一样过。 晚上,沈铭玉拎着从日料店打包的餐食上门,找她秉烛夜谈。 话题翻来覆去, 离不开钟课——他们又闹矛盾了。 昨晚兴冲冲玩到半夜,借着酒劲,沈铭玉去餐厅找钟课,想见上一面。 也是凑巧,沈铭玉前男友刚从另一个局下来, 跟朋友来这边吃宵夜, 正好和她撞上了。 简单聊了两句,沈铭玉这才得知, 他和北影那女生早就分了。 毕竟从小一同长大,多少有点情分在, 前男友一脸情深地求复合,说跟别人是逢场作戏,只有喜欢她才是真,比珍珠还真。 沈铭玉听得牙酸,正要回怼一句,钟课出现了,吓得她立马酒醒。 可钟课什么都没表示,照常陪她吃饭闲聊,照常回酒店上床,期间连提都没提她这前男友。 天不亮,沈铭玉穿上衣服想走,钟课也没拦,靠坐在床头斯斯文文地抽烟,随她折腾。 沈铭玉一整个炸毛状态,愤懑地说:“他明明什么都听到了,连醋都不吃一下的?以前有女顾客跟他多聊一句,我都醋得不行。小宜,你说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我?” 付迦宜无奈笑说:“看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对方到底喜不喜欢你,只有你自己能感觉到。” 这句安慰适得其反,沈铭玉哀叹一声:“那他就是不喜欢我,他只把我当成相处起来还算畅快的床伴。” 付迦宜问:“他之前交过女朋友吗?” “有过两三任吧……上一任是开放关系,维持了大概三四年?回国以后就彻底断了。” 这些钟课没主动提过,都是她找他司机背地里套的话,有次差点玩脱,险些被发现,被她扯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钟课当时只笑吟吟地看着她,没往深了问,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分析到深夜,付迦宜几次想睡,被沈铭玉搡着肩膀喊醒。 卧室只开了盏台灯,沈铭玉盯着她看,无端感慨:“小宜,你真好看。难怪我小叔喜欢你。” 付迦宜弯唇一笑,困顿地说:“他喜欢我,应该不全是因为这点。” “还有哪点?” 付迦宜想了想,猜测:“可能还因为,我让他体会到了被切实依赖的感觉。” “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们这么了解彼此,怎么还会吵架啊?” “……过满则溢吧。” 沈铭玉心思向来不多,发泄一通,负面情绪很快过去,打个哈欠,搂着她胳膊睡着了。 付迦宜突然没了困意,干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 此时此刻,隔大洋彼岸,总觉得和程知阙相遇像上辈子发生的事。在马赛那段日子,早就分不清最初的见色起意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升华的。 抛开三分天定七分人为,那些惊艳依旧记忆犹新。 不是所有人都甘愿长情,可她和程知阙似乎都是例外。 只是这份例外最近有跑偏的趋势- 接下来一段日子,付迦宜和程知阙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基本都是直接上床,他把她描述的这段关系发挥得淋漓尽致,换着花样折腾她。 两人能聊的话题少得可怜,谁都不准备推心置腹。 程知阙依旧很宠她,事事周到,只是不再当面表达,很多关心都是通过冷冰冰的社交软件,无形中跟她张开了一层隔膜。 他这次大概率是真被她气到了。 她其实有一瞬间后悔过。 那晚的确不该把话说这么死,可无论当时有多少口是心非的置气成份在里面,水都泼出去了,没法再收回来。 整个九月,在看似安然的日常中度过,付迦宜不确定是不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国庆前夕,付迦宜收到庄宁发来的邀请函,说自己马上订婚了,婚宴摆在农历八月十六,那天宜婚配,是个难得的吉日。 她对这些黄道吉日的算法不是很了解,关注的是另一点——庄宁的订婚对象是瑞雅。 他们两人居然走到了一起。 订婚宴当天,沈铭玉无所事事,便跟她一起过来了,多个人也算多份祝福。 宴席摆在一家欧式星级酒店,宾客不多,都是双方的家人和好友,刚好坐下两整桌。 付迦宜将沈铭玉安顿好,带着事先备好的礼物去了内厅。 庄宁和瑞雅都在,正同身边人闲聊,言笑晏晏,满眼都是快要溢出来的幸福。 见她出现,庄宁从座位上起身,忙过来招待。 付迦宜把礼物递过去,笑说:“订婚快乐。” 庄宁没同她客气,道完谢,随口问起:“阙哥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进来?” 付迦宜面不改色:“我们没约着一起来,他应该还在路上。” 庄宁怔了下,很快笑说:“先过去坐吧,瑞雅跟我念叨你好久了,这下总算见到了。” 瑞雅跟几年前相比变化太大,一头波浪卷发熨直了,妆容由浓变淡,穿了件中式红旗袍,整个人有种被爱情滋养过的容光焕发。 付迦宜不由记起当年,在峡湾露营时,因为吃瑞雅的醋,她演技拙劣地弄湿鞋子,让程知阙抱她回去。 一转眼尘归尘,兜兜转转,她和程知阙仍在纠缠,而瑞雅已经嫁做人妇。 在国内待了好几年,瑞雅如今中文还不错,对答从善如流。 旧识聚到一起,自然会聊起从前,付迦宜问她和庄宁是怎么开始的。 瑞雅笑了笑,回忆道:“当初他为了我和那些闹事的人打架,把自己打进了医院,虽然我嘴上说他逞强,但心里不是没感动。” 付迦宜恍然,笑说:“原来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对他有好感了。” 瑞雅大方承认,话题转到她身上:“去年听说你回国了,我其实蛮震惊的——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 付迦宜顿了顿,微笑说:“八字没一撇呢,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瑞雅有点惋惜:“我还以为你会很期待婚姻。” “以前期待过,但现在没那么多精力了,有很多事比这个重要,倒不如顺其自然。” 这话说完,付迦宜抬眼看向门口,无意间对上程知阙的目光。 他像是站在那有一会了,身旁是一脸看戏的杨自霖。 瞧见杨自霖,付迦宜脑中生出一个不太好的念头,朝他们走去,一时顾不上别的,直奔主题:“钟课今天是不是也来了?” 杨自霖说:“老钟没跟我们一起,不过应该也快到了。怎么了?” 想着今日无论如何都会撞上,付迦宜提前给程知阙打预防针:“小玉其实有男朋友了。” 结合前因后果,程知阙大致猜到了,平静说:“什么时候的事?” “有段时间了。” 一旁的杨自霖没听懂这段哑谜,“等等,小玉那丫头和谁搞到一起去了?” 付迦宜没答话,只说:“小玉不知道你们互相认识——我先出去看看情况。” 付迦宜前脚来到外厅,沈铭玉后脚便巧遇了钟课。 两人面对面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沈铭玉表情明显不太对,一半错愕一半哑然。 付迦宜离远看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听到程知阙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别管了,让他们自己沟通。” 付迦宜微愣,“你也不管了吗?我还以为你知道了以后会训斥小玉,所以一直没敢告诉你。” “她又不是未成年,恋爱自由,我有什么好插手的。” “可这件事本身就是个乌龙。” “乌不乌龙由当事人说了算,我们都是局外人。” 付迦宜承认,无论处在何时何地,她都没有程知阙活得通透,毕竟心态摆在那,就算照葫芦画瓢,不过也只能学个七八分像。 宴席开始前,沈铭玉率先走了,钟课揉捏两下发疼的眉心,追了出去。 除了付迦宜,似乎没人再关注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席间,见她没怎么动筷,程知阙说:“还在想刚刚那事?” 付迦宜回过神,担心地说:“你也知道小玉什么性格,我怕她一时冲动。” “钟课再不济,也不会由着她乱来。” “小玉跟钟课提过你,当时钟课没说别的……今天突然撞上,会让她以为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付迦宜只是不太明白,钟课既然知道沈铭玉的底细,为什么还要陪她玩这种不过问对方隐私的快餐游戏? 单方面知根知底,何尝不是吵架的导火索。 感知到了她的焦虑,时隔数日,程知阙终于把关心放到了明面上,和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帮她剔除鱼肉,顺便同她聊起钟课。 当年钟家老爷子出事,几番轰动,法治日报用洋洋洒洒一整面篇幅报道这桩要闻。 钟课被送出国的时候不过七八岁。前两年钟老爷子在里头因病过世,钟家这才得以喘息,趁时局平稳,钟课母亲让他以吊唁为由,找个时机赶紧回来。 钟家没落得早,沈铭玉是小辈,不知道这些事再正常不过。 至于钟课为什么这样做,大抵出于人之常情——没人愿意主动揭露疤痕,没必要,也没意义。 付迦宜心想,可能也是因为不够在意对方,所以不愿意袒露柔软。 一顿饭吃得不痛不痒,准备回去时,程知阙说送她。 付迦宜犹豫一下,上了车。 全程几乎没什么交流,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没开进去。 下车前,付迦宜试探地说:“要上去坐坐吗?” 程知阙说:“先不去了,等会还有事。” 付迦宜说好,轻声:“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程知阙“嗯”了声。 车门“嘭”一声被阖上,她身上的馨香被风卷走,好一会才散开。 程知阙右手支着方向盘,看着她一步步走远,直到确定她安全到家才离开- 国庆假期最后一天,外面在下雨,付迦宜难得睡到自然醒,洗洗涮涮到中午,给自己做了顿饭。 阿姨这两天回老家了,请一周假,最近三餐都是她自己解决。 家里很少开火,从冰箱里随便翻出几样新鲜食材,拿沙拉酱一拌,勉强能吃。 许是生冷食物吃多了,这次姨妈突然造访,异常不适,全身像泡在冰窖里,忽冷忽热。 吃过东西,回房继续补觉,半梦半醒睡到傍晚,被一阵铃声吵醒。 付迦宜摸到枕头底下的手机,没睁眼,迷迷糊糊地直接接通了。 电话那头的程知阙问:“刚睡醒?” 付迦宜嗓音发哑:“嗯……有什么事吗?” “我等会去找你,一起吃个晚饭。”程知阙温声说,“想吃什么,我打包带过去。” 自从和好以后,程知阙来这边一般不会和她打招呼,他有这的钥匙,但凡有空,随时能过来。 这次却不一样。 付迦宜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难受地翻了个身,搂着被子同他商量:“……要不今天就别来了。” 程知阙没说话,等她继续往下说。 付迦宜说:“我生理期,做不了别的,还是下次再见吧。” 程知阙静默几秒,似乎被气笑了,用无奈到深情的语气喊她大名:“我找你就只能是做.爱么?” 第64章 挂断电话, 程知阙静静抽完一支烟,故技重施,把沈铭玉叫来问话。 由着她闹了这么多天别扭, 气头一过, 仔细捋一遍前因后果,发现不是没有反常。 他总得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沈铭玉这两天心情不大好, 打车紧赶慢赶过来了,交代完一通,也没心思向程知阙讨个乖, 兴致怏怏地离开了。 临走前不忘恳求, 别把她谈恋爱的事跟她爸妈讲。 半小时后,程知阙拎起车钥匙,驱车赶往万柳, 去找付迦宜。 客厅昏暗, 室温高得不太正常。 付迦宜抱膝坐在沙发上,听见动静抬起头,僵硬地往这边看。 程知阙点开灯, 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一遍,“穿这么整齐,要出门?” 付迦宜把换好的鞋子甩到地毯上,嗡着嗓子说:“嗯……想去找你来着。” 程知阙挑唇笑笑, “找我做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所以我过去找你。” “不是你不让我来的吗?” 气氛谈不上有多坏,但绝对算不上有多好。 付迦宜抿住唇, 忽地抱住他劲瘦的腰身,脸颊在衣料上蹭了蹭, 自顾自低喃:“……难受。” 程知阙掀了掀眼皮,“肚子疼?” 付迦宜轻轻“嗯”一声,觉得冷,抱他抱得更紧,严丝合缝。 不光是身体,从他对她直呼全名的那刻起,哪哪都冷。 认识这么多年,程知阙从没这样叫过她,一次也没有过。 她浑身发软,长发柔软而蓬松,像只独立的猫突然撒起娇,依赖显而易见。 程知阙盯着看了会,将人拦腰抱起,放到卧室床上。 他扯过被子给她盖上,手伸进去,贴在她腹部,把体温渡过去,“身体不舒服就别折腾了,好好睡一觉。” 付迦宜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露出一副听劝的表情。 过了会,她在被子里攥住他的一根手指,声音很轻地问:“你为什么还是过来了?” 程知阙空闲另一只手点点她胸口,“没你心狠。”略微停几秒,忽放软语气,“不过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事出有因。” 积攒的阴霾一点点散开,付迦宜懵懂一笑,扯扯泛白的嘴唇,故意问:“什么事啊?” 可真听他淡淡地提起许悠,她反而拿食指堵住他的嘴,小声道:“程知阙……其实我都知道的。我都明白。” 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程知阙以为她不知情,打算私下直接解决这事,也知道许悠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更没必要主动搬出来给她添堵。 从他跟她讲出自己婚恋自主的那刻起,她就没不信他。 许悠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环。 一阵沉默。 程知阙也就没再往下说,拿开她的手,从床沿起来。 付迦宜眼疾手快,双臂缠住他的脖颈,不让他走,“……你去哪。” “去拿药,你没发现自己在发烧?”程知阙攥住她手腕,哄道,“听话,把手松开。” 付迦宜不依,脸埋进他颈间,问他是不是还在生气。 程知阙温和开口:“我没什么好气的,这件事也是我考虑不周。只是迦迦,无论怎么赌气,永远也别低估我们之间的经历和情分。” 付迦宜点头说好,顿了顿又说:“其实气一下也没关系的,这次换我哄你好不好?” “怎么呢。” “总不能每次闹矛盾都是你单方面低头。” 自从和好以来,他一次次让步,一味地付出,她不是感受不到。 程知阙喉结上下滚动,却什么都没说,只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一晚究竟是怎么度过的,付迦宜清晰记得。 程知阙躺在床上帮她揉肚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细数这些天围绕在各自身边发生的稀疏日常,谁都没再提那晚的不欢而散。 付迦宜断断续续睡了一整天,早就不困了,窝在他怀里,指腹抚过他的五官轮廓,一点点往下,触碰凸起的喉结,百无聊赖地把玩。 房间刚开了窗,空气四处涌动,十月夜里气候稀薄,她被他抱着,完全不觉得冷。 清早,付迦宜按生物钟睡醒,赖在床上看程知阙在衣帽间换衣服。即便这几年养尊处优,他也没疏于身材管理,肌肉线条依旧很流畅。 许是姨妈期间雌激素分泌旺盛,这一幕让人瞧了血脉偾张。 余光扫到她醒了,他径直走过来,指节碰了下她额头,“不低烧了,肚子还疼吗?” “还好,没那么疼了。” “就算阿姨不在,也记得按时吃饭。” 付迦宜囫囵应下来,有点心不在焉。 程知阙拇指按住她下唇,好笑地说:“怎么拿这种眼神看我?” 付迦宜自然不会承认自己见色起意,掖着被子跪坐在床上,帮他把剩下几颗衬衫纽扣系上。 她皮肤苍白,裸露在外的两条胳膊纤细,没什么肉感。 把人越养越瘦,程知阙怎么会不心疼,收敛了玩笑,说:“要不这几天你去我那住吧,也好有人照顾你。” 付迦宜觉得来回折腾有点麻烦,犹豫几秒还是说好,“那你忙完记得来接我,我等你。” 一起吃完早餐,付迦宜送他到门口。 临别前,她忽然提起:“不知道现在说晚不晚……找个时间带我去看看那个四合院吧,可以吗?” 程知阙低头亲了亲她耳垂,灼热气息洒在耳后那块嫩白皮肤上,语调似叹息:“怎么会晚?迦迦,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晚。” 看着他进电梯的背影,付迦宜鼻子莫名发酸,很突然地寻回了所有安全感。 从重逢那天开始算起,明里暗里拒绝过那么多次,其实每次拒绝都需要耗费不少勇气。 一直以来,她反复推开程知阙,反复试探,反复假设,直到确定他真离不开她为止- 国庆之后的大半个月,沈铭玉和钟课依旧在冷战。 沈铭玉忍不住跟付迦宜抱怨,明明只差最后一点就能把她哄好,可他已经懒得再哄她,甚至连通问候电话都不再打,大有趁机和她断了的意思。 付迦宜点名扼要地说,钟课究竟是想跟你断了,还是想等你冷静完再好好谈?如果不是以分开为目的,那你现在端的这些架势毫无意义,只会把两人的关系越放越凉。 沈铭玉好一会都没吭声。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之间哪有谁对谁错。当初约法三章,说好的不谈私事只做不爱,她现在反应这么大,归根结底还是怕等真摊牌的时候他说不喜欢她,所以至今拒绝沟通。 和付迦宜聊完,沈铭玉差不多顿悟了,开着自己那辆小跑去钟课常住的酒店找他。 那天沈铭玉一直没什么消息,付迦宜猜测,两人八成是和好了。 隔天正赶上程知阙生日。 付迦宜早早下班,回去换了身衣服,随他去地安门附近的四合院。 这地方闹中取静,拱形建筑地标隔开一条长胡同,院门口两棵百年悬铃木,朱红色大门钉了蓝牌,几个工人在里面动工。 程知阙的声音混着机器运作声:“这片区域有保护制度,外观没法翻建,只能改改内装。” 付迦宜被他牵着迈过门槛,一边四处观望,一边问里面什么时候能修葺完。 “才动工没两天,约莫要三四个月吧。” 付迦宜了然地点点头。 逛完一圈,付迦宜笑说:“我喜欢这里,的确很清静。” 程知阙勾勾唇,“猜到了你会喜欢,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大费周章。” 上星期一起吃饭,付迦宜听杨自霖随口提起过,说前阵子程知阙为了改四合院的房屋内装,特意请文物局的人吃过饭,连沈照清都搬出来了,给足了对方面子。 其实只要是和他一起,无论住哪都好。她不挑这个,但感动也是实打实的,不由笑说:“今天你过生日,怎么反倒哄我开心?” 程知阙笑了声,“看你开心,我自然也开心。” 付迦宜加深笑意,心想,女人无论到什么年纪,果然永远对情话欲罢不能。 晚上尘沙大,有起风的迹象,两人没久留,并肩出了胡同。 付迦宜主动请缨当他的司机,接过车钥匙,不太熟练地启动引擎,把车开去附近一家私房菜馆。 吃饭时,她问他:“你今天没什么其他安排吗?锦园那边没叫你回去?” “中午回去陪老爷子吃了顿便饭,收完礼就走了。”程知阙说,“杨自霖他们倒是给我攒了个局,我嫌吵得慌,没去。” 去年沈仲云把这套四合院拿出来给他作生日礼物,今年老爷子问他要什么,程知阙直言,说想要您的一个口头允诺。 许家的事和柳言秋的事,不动一兵一卒,全然埋进这条允诺里。 沈仲云一向宠他,自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解道:“你父母亲自为你选配的婚事即便不是最好,起码也是最合适,你又何必百般推辞惹他们不快。我早晚走在你前头,能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一世。” 程知阙当时淡淡地说:“婚姻不是儿戏,我得对得起她。就算放弃家里这些,也没什么不可以。” 沈仲云一愣,问道:“你这是已经有相好的对象了?哪家姑娘啊?” “等下次我带她来见您。” 吃完晚饭,付迦宜没回万柳,今晚留在他那过夜。 一进门,程知阙拥着她往里走。 付迦宜适时拉住他,笑说:“你怎么一直不问我,今天给你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啊?” 程知阙闷笑,“你不是已经在这了?” “好吧,被你误打误撞猜对了,礼物的确和我有关。” 程知阙目光深几分,“再详细说说?” 付迦宜笑着推他去里面洗澡。 在她关上洗手间门的前一秒,程知阙捉住她手臂,一把将她拉进来。 付迦宜惊呼一声,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嗓音:“一起洗。” 他很快剥去她的外套,瞧见那身内搭,眯了下眼睛。 付迦宜耐着由内而外散出的那股羞赧,仰头看他,“喜欢吗?” 程知阙没急着搭腔,由上到下打量她身上穿的那条薄得可怜的情.趣内.衣,手指勾住黑色的挂脖吊带,要笑不笑:“这就是我的礼物?” 付迦宜大方承认,又问一遍:“所以……你喜不喜欢?” “喜欢。”他贴在她耳边说,“我说吃饭的时候怎么一直穿着外套,合着里面暗藏玄机?” 她身材太好,一起一伏都是柔软,程知阙抬起手,食指钻进挤在一起的沟渠,享受极致的手感。 花洒里的水喷涌向下,付迦宜将一头长发捋到肩后,在他的注视下,扶墙壁缓缓蹲下去。 程知阙目光深不可测,低头看着这样的她,几度哑然,只剩轻微凌乱的呼吸。 之前他教过她一次,她对这事不抗拒,但也没见有多喜欢,他不忍心,便没再提过。 为了给他过生日,她的确下了血本。 何止一句喜欢了得。 水声沙沙,时间缓慢淌过,程知阙右手穿进她的头发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 这过程其实没持续太久,他摸了下她发烫的脸颊,哑声说:“可以了。” 他关掉花洒,扯过毛巾把两人擦干,抱她回卧室,让方才的一切得以继续。 结束以后,付迦宜累得不行,被他抱着又去冲了个澡。 不知是不是她主动的缘故,她发现今晚的程知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激进,难对付得很。 或许真是她勾引过了头。 程知阙给自己点了支烟,耐心帮她吹干头发。 卧室关了灯,他搂着她躺在床上。 安静了一会,程知阙喊她:“迦迦。” “嗯?” “打算什么时候给我转正?” 付迦宜几乎秒懂,笑说:“你不是一直都是正的吗?” “我想听你亲口说。” “很晚了,早点睡吧。”付迦宜凑近吻他嘴角,“男朋友,生日快乐。” 程知阙扣住她后脑,加深这个吻,得空打趣道:“怎么不是未婚夫?” “你不是还没求?” “现在也不是不能求,反正东西早就准……” 付迦宜忙捂住他的嘴,叫他别再说下去,“给我留点滞后的惊喜感行吗?” 程知阙亲在她手心,“等你什么时候真准备好了,我们再聊这些。” 付迦宜这会已经困了,枕着他胳膊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她听到他说:“迦迦,你说你对婚姻有过期待。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无论当初如何,我跟你保证,会让你重拾期待。我们先慢慢来,好吗?” 付迦宜没说好或不好,黑暗里勾了下他的掌心,和他十指相扣。 一字一句,他想表达的她都明白——婚姻不过是爱的附属品,爱是由急到缓的长情。 原来身心合一才是迷恋的根本。 她混迹世俗,不染杂念地爱程知阙,始终如一。 第65章 18年年初, 交接好一切,付迦宜办完手续,正式从研究院离职。 离职当天晚上, 梁思觉特意为她组织了一场欢送会, 排场不小,像他这种不太热衷热闹的人, 能做到这份上,也确实不容易。 抛开渐行渐远的志趣不相投,付迦宜对他, 其实感激更多。 她前半生有过很多个老师, 到头来最难忘的,梁思觉是其中之一。 酒过三巡,向来和她面和心不和的王静语主动过来找她喝酒, 不自在地说:“这次酒里可没什么虚情假意, 你要是不喝就算了,我自己喝。” 付迦宜笑说:“你带了这么好的藏酒过来,我如果不喝, 岂不是可惜了?” 王静语顿了顿说:“以前说你那些话……是我自己心里不平衡,除去嫉妒和偏见什么的,其实我打心眼里承认你能力比我强。是我对不住你。” 付迦宜没多言,跟她碰了碰杯,一笑泯恩仇。 包房里烟熏火燎, 付迦宜觉得闷, 去阳台透气。 吹了会风,梁思觉过来了, 故作轻松地感慨:“今晚天气还不错。” 付迦宜呵出一口白气,笑说:“有吗?都快零下15℃了, 我今天出门,差点没被冻成雪人。” 梁思觉笑了笑,“一晃眼又到冬天了,我还是更喜欢巴黎的气候,没那么冷。” “记忆里的场景,怎么着都是好的。” “是啊,所以还是得好好珍惜当下。” 在外面待久了有点冷,付迦宜裹紧外套,准备先回去。 刚转过身,被梁思觉叫住。 她站在原地,听见他正色道:“日后有什么难处,随时联系我。” 付迦宜笑着看他,“知道了,我到时一定不会客气的。” 梁思觉欲言又止,看她推门进去。 有些话说跟不说都是遗憾。 斟酌到最后,不如直接变成一句“今晚天气还不错”- 今年的情人节和除夕紧挨在一起,偏程知阙每到这时候都忙得支不开身,公事私事堆积成山,一堆人情要走,等过节那天未必能腾出空陪她。 程知阙的意思是,和去年一样,带她回老宅过年,也能时刻见面。 付迦宜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去了——去年还能以沈铭玉朋友的身份过去,今年不一样,一旦承了程知阙女朋友的角色,性质立马变了,得时刻约束自己,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 程知阙觉得她顾虑太多,无论别人怎么看,只做自己就可以了。 付迦宜不想这么随意,毕竟兹事体大,女朋友这角色的初印象很重要。 见她坚持,程知阙也就随她了。 除夕前夕,付迦宜接到一通越洋电话,家里打来的。 和付晟华通话的那刻,她有点愕然,居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毕竟是父女,明里暗里冷战了这么多年,血脉相承的那份亲情印在骨子里,连成一条纽带。 这通电话没什么重要内容,以一问一答的形式单方面关心,每次她回答完,听筒里都是长达几十秒的沉默。 很奇怪的,她竟在这种情况下感受到了来自一个父亲的爱意,由生硬到深沉。 纵使过去有千般万般委屈,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挂断电话,付迦宜坐在那发了会呆。 门口玄关处突然传来动静,打断了她的出神。 情人节这天,程知阙还是排除万难,赶来陪她了。 他肩上沾了一点落雪,融成水珠,洇进黑色毛呢衣料里。 付迦宜踮脚帮他擦拭干净,又惊又喜:“家里事情那么多,你直接过来了,能行吗?” 程知阙挑挑眉,“多陪你一会,后半夜再赶回去,不急。” 付迦宜看了眼墙上挂钟,“已经快晚上了——我们还要出去吗?附近很多店都关门了。” “你想做什么?” 付迦宜突发奇想:“要不带你去看看我那套房子吧,前两天刚收拾出来。” 程知阙自然没什么意见。 她在万柳购置的这套房子去年年底过完户,硬装没动,约设计师重新布置了软装格局,定制的一套家具近期才陆续运过来。 两套房子都在同一个小区,来回很方便,步行几分钟就到了。 上楼前,付迦宜拉着他去超市买了点新鲜蔬果,准备在新家正式开一次灶。 一进门,程知阙扫了眼四周,问她:“打算什么时候住进来?” 付迦宜给他递去一双新的男士拖鞋,“我没打算住进来,正好这里离叶禧的公司近,我想着把这房子留给她住。”略微顿一下,补充一句,“等四合院什么时候装完了我再搬,中间省了一趟折腾。” 程知阙笑了声,故意逗她:“这么迫不及待和我同居?” 付迦宜迎难而上,笑盈盈地说:“是啊,不可以吗?” 程知阙一时心痒,扣住她后颈,想去吻她。 吻还没落下,被她巧妙躲过去。 付迦宜双手撑住他胸膛,叫他先等等,笑说:“正好说到这个,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程知阙说:“说来听听。” “等我搬走了,你那套不是空出来了吗?不如留给小玉住,她们俩离得近,也好互相照应。” 程知阙将她按在墙上,低头,“依你。” 腻歪了片刻,付迦宜腿软得不行,扶着柜子缓了会,撸起袖子,亲自下厨做晚饭。 寒冬腊月,屋里热气融融,她哪也不想去,只想跟他待在一起消磨时光。 这个节日没什么特殊,意义却大不相同。 夜深人静,很自然地纠缠到沙发上。 程知阙为她铺垫前奏,说各种露骨的情话,亲眼看着她动情。 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分开,付迦宜有点急,呼着粗气,尾音发软:“快点……还做不做了。” 程知阙单手拄在她耳侧,慢条斯理的语气:“求我。” 付迦宜被撩得难捱,只好说:“……求你了。” 程知阙这才如她的愿。 中途,他在她脚背落下一吻,不知从哪掏出一条链子,系在她脚腕上。 付迦宜看着镶在链条上的和田玉,断断续续地说:“其实你之前送我那条,还在的。” “不是扔了吗?” “嗯……当时想扔来着,没舍得。” “睹物思人?”程知阙低声说,“上次是谁说,这些年一点没想过我。” 她缠住他的肩膀,故意转移话题,喊他程老师。 程知阙意味不明地笑,动作不由狠戾了几分。他喜欢她这样,一半纯一半欲,由生涩到轻熟,在无微不至的教导下,越来越放得开。 情和爱方方面面,她的确是被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一起厮混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凌晨将过,付迦宜没留在这过夜,简单洗涮一遍,一起下楼,送他到小区门口。 泠然的夜,雪势未歇,栏杆上挂几个红灯笼,年味洋溢。 程知阙揽住她肩膀,“真不跟我回锦园过年?” 付迦宜笑着摇头,“下次一定。” 程知阙低笑,“这两天什么安排?” “放心吧,我不是一个人。叶禧白天就过来了,我们俩一起过年。” 程知阙摸摸她的脸,“快回去吧,外面冷。” 她坚持要目送他上车,瞧见尾灯渐渐远成一个萤点。 回到楼上,拖着疲惫的身体洗了个澡,直到确认他安全抵达才放心入睡。 一夜无梦,付迦宜睡到日上三竿。 等叶禧来了,在外送软件上叫了份年货,往门口贴一副对联,也算是辞旧迎新。 她们过年实在没什么仪式感。 吃过年夜饭,两人挤在一起用笔记本看综艺,电视里放春晚,付迦宜心思不在这上面,手里捏着手机,给程知阙发消息,问他那边情况如何。 程知阙隔十几分钟回复一条几秒的语音,那边环境嘈杂,被风声裹挟。 ——“和往年一样,没太多新鲜的。主要是很想你。” 心脏像被什么不具象的东西挠了一下,发软发痒。 付迦宜正和程知阙聊得起劲,没注意到叶禧去阳台一接一拨打了两通电话。 叶禧一个人在外面站了很久,久到浑身被冻得冰凉。 飞机上和她邻座的那个叫关旸的男生打过来,跟她聊两句工作上的事,转念开始嘘寒问暖;至于拨出的那个私人号码,实际是付迎昌的。 隔11739.17公里,想对他说一句新年快乐,仅此而已。 18年除夕,有人恋爱蜜里调油,也有人生生割掉满目疮痍的脓包,决定开始一段新感情。 从一而终毕竟是童话节选,只有极少数人有幸成为漏网之鱼- 大年初七,付迦宜陪程知阙去参加他朋友的聚会。 杨自霖也在场,身边多出一个新人,这次变成音乐学院的学生。 无论当初怎样一番纠葛,上次那个舞蹈生到底不是例外,已经成了过去式。 有个跟他比较熟的男人说:“果真,没有人能永远十九岁,但老杨身边的莺莺燕燕可以做到。” 杨自霖嘴里叼着烟,捂住怀里女生的耳朵,笑骂一句:“你他妈是真见不得我好——别闹,哥们儿现在是真从良了。” 付迦宜在对面坐着,忍不住跟程知阙小声吐槽:“他是不是当着每一任女朋友的面都这么说?” 程知阙没否认,“以后少跟他接触,别学坏了。” 付迦宜一记眼神投过去,仿佛在说:我们只是偶尔来往,明明你跟他接触最多。 程知阙挑唇一笑,给她剥几个瓜子仁,问她打不打桌球。 这话题被打岔过去。 桌球没打上,程知阙手机响了,出去接电话,回来时身后多了个许悠。 两人在走廊碰上,一起进来的。 付迦宜恰巧看到了这一幕,面不改色,握着球杆继续找发球角度。 杨自霖倚着桌沿,调侃道:“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真不怕你男人背着你做出格的事?” 付迦宜笑笑,一时不好解释,便高深莫测地说:“你不懂。” 她在程知阙那已经得到了义无反顾的安全感和爱忱。 她现在对他无条件信任,也无条件自信。 程知阙没和许悠有别的交流,朝这边走过来,问他们在聊什么。 付迦宜加深笑意,“我在考虑,以后要不要在家里放张球桌。” “这提议不错,回头我跟装修公司的人说。” “你来真的?可我们俩都不怎么打球。” 程知阙笑了,在她耳边说:“谁告诉你球桌只能用来打球的?” 付迦宜几乎秒懂他的意思,耳根发烫,当着杨自霖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故作平静,实际上憋得别提有多辛苦- 这个新年在和程知阙的聚少离多中度过。 三月初,因为上份工作遗留的一次契机,付迦宜和化工原料供应链的负责人旁静相处得还不错,年后偶然接到对方打来的问候电话,问她如今在哪高就。 付迦宜如实说,目前不准备找新工作,可能会尝试创业。 旁静当即来了兴致,觉得电话里聊得不痛快,索性把她约了出来。 一整个下午,她们都在聊这事。 付迦宜这才得知,旁静因为和老板理念不合,前不久从原公司离职了,打算带团队出来单干。 在这行混迹多年,旁静积攒了一定资源,如今缺个合伙人管理技术层面,付迦宜是最佳人选。之所以联系她,无非是看中她的能力,想试着拉拢,只是没想到她也有这方面的打算。 也是误打误撞的巧合,两人聊得还算投机,一拍即合。 付迦宜一直很看好医疗行业,入行之前比对过数据,百分之六十的研发工作被划分给研究院和龙头企业,剩下的是块肥肉,谁吃到嘴里算谁的。 她和旁静都是有野心的人,能走到一起也不足为奇。 整个上半年,付迦宜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事业上面。 公司成立初期,很多事需要亲力亲为,她和旁静没少操心,好不容易把步调挪到了正轨。 盛夏来临前,旁静从一家外企的同行手里抢到一个大单子。 开庆功宴当晚,付迦宜把她从酒桌上拉出来,实话实说:“抗肿瘤免疫领域是个难题,我不怎么在行,如果真要开启这项目,还是需要前辈坐镇,这样更稳妥一点。” 旁静说:“你有邀请的人选吗?” “有是有,但是不太好办。” 周末,付迦宜去了趟城郊,已经做好了三顾茅庐的准备。 程知阙正好没什么事,便开车送她过去。 路上,付迦宜聊起等会要见的这位前辈,大致捋一遍对方的丰功伟绩。 等她讲完,程知阙打起预防针:“你这一趟八成是白跑了。” 付迦宜怔然,问他为什么。 “越是这种人越难请出山。荣华和成就什么都有了,他还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你说是为什么?” 那天付迦宜果真没见到本尊。 踌躇过后,旁静劝她放弃,与其死守不如另谋出路,趁现在换人选还来得及。 付迦宜不大信这个邪,又主动联系对方几次,电话都是拒接状态。 打算放弃前一天,她最后拨一次这个电话号码,竟意外拨通了。 谈判过程顺利得出奇,前后不过谈了两三次,对方就表明了意向,不日就能敲定下来。 付迦宜隐有预感,晚上回到住处,旁敲侧击地问程知阙,这事是不是和他有关。 程知阙刚洗过澡,身上裹了件睡袍,站在落地窗前,自后面抱住她。 两人身影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他手伸进去,挑开她衣服暗扣,握住一边把玩。 付迦宜呼吸瞬间乱了,阻止他作乱,转过身又问了一遍。 程知阙唇边一抹笑,没瞒她:“看你最近这么辛苦,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付迦宜很轻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带着礼物登门拜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程知阙搂着她,哄人的口吻,“跟他说,不想我女朋友太辛苦,他一心软就答应了。” 付迦宜知道远没有他说得这么容易。 这位是出了名的不畏权贵,真不一定买谁的账,可在程知阙的周旋下,事情还是成了。 她琢磨不透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 一整晚付迦宜都在套程知阙的话,连美人计都用上了,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 程知阙似乎很享受她在这种情况下献殷勤,配合地上钩,迎合她的伎俩。 做到最后,她体力实在跟不上,趴在他身上歇息,一口气没呼出去,反被握住腰身夺取了主动权。 临睡前,他终于餍足,松了口,跟她说起前因后果—— 那天陪她去过城郊,程知阙找人查了对方的底细,发现这位也不是完全淡泊名利。 中华医学会设立过一个面向医药行业的奖项,含金量不低,当年这位求而不得,如今再想争取,早已错过了领取时限,便把遗憾寄托到了子女身上。 他女儿对这领域完全不感兴趣,被逼无奈,高二辍学,跟家里断了联系。 对症下药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付迦宜似懂非懂:“所以,你帮忙把他女儿找回来了?” 程知阙说:“不止,还允诺了两套学区房。” 付迦宜迟迟没出声。 程知阙看她,笑问:“在想什么?” 付迦宜嗡着嗓子说:“……其实也不是非他不可,你没必要为我做到这步。” “创业初期一步一个坎,不过你想做什么都无所谓,我会给你搭捷径。” “那如果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怎么办?” “怕什么,权当花钱花精力试错了。放手去搏就是。” 程知阙懂她的每一分野心和分毫不让的落脚点,尊重她各方面的自我成长,甘愿充当后盾。 他不做那个只为她摘云套月的人,会扶稳梯子,让她亲手去触碰。 沉默许久,付迦宜主动打破寂静:“程知阙,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之前留在北京是为工作,现在只是为你。” 你是诸多天时地利人和里,最重要的一环。 第66章 这个夏天绵长郁热, 九月没有转凉的迹象,温度反而只高不低。 清早,付迦宜赶到公司, 助理小西凑过来, 说整个楼层的空调都坏了,行政那边刚给维修师傅打电话, 师傅这会还在城东堵着呢,估计下午才能过来。 付迦宜微信给她转了笔账,叫她去楼下咖啡厅给大家买喝的解暑。 没一会, 旁静推门进来, 跟她抱怨这地界真不太行,早知道当初就不图便宜租这了。 公司刚起步,规模并不大, 两人商量着把预算降到最低, 便在中关村附近的老科技园租了层楼,地理位置还不错,办公环境差了点。 付迦宜安慰说:“目前人少地方大, 还能将就,等房租什么时候到期了,我们再换就是。” 旁静说:“说到这个——是不是该招人了?我瞧着各部门最近人手都不是很够。” “毕业季刚过,我觉得可以招几个实习生进来。” “行,回头我跟人事那边说, 让她们把招聘信息挂网上。” 付迦宜点点头, 说你看着办吧。她只负责技术层面,不怎么插手人事任免。 快中午, 温度上来了,闷热得难受, 付迦宜给所有人放半天假,让他们提前下班,一个人留下来等维修师傅上门。 师傅还没来,程知阙先到一步,拎着阿姨做的餐食上来寻她。 这是程知阙第二次来她办公室,上次还是四月,办公楼租下第一天,她兴奋地拉着他过来参观。 如今里面添置了不少东西,从办公设备到粉色茶壶,处处是她工作和生活的痕迹。 付迦宜走到他身边,笑说:“你怎么亲自来给我送饭了?” 程知阙牵住她的手,拉她坐到沙发上,“自己待着多无聊,我来陪你一起等。” “你吃饭了吗?” “还没。” “那我们一起吃。” 程知阙打开食盒,净了手,给她剥虾,“下午还有事吗?” “应该没了,等空调修好就走。怎么了吗?” “徐淼和他儿子来北京了,今早刚落地,晚上一起吃个饭?” “好啊。”付迦宜笑了下,“对了,涂医生怎么没一起来?” “女儿还小,一时走不开。” 付迦宜之前看过他们女儿周岁时拍的写真照,粉嘟嘟一团,可爱得不行,不由感慨道:“真好,一儿一女,刚好凑了个圆满。” 饭后容易困懒,付迦宜依偎在程知阙肩头,时不时打个呵欠。 沙发旁边有扇落地窗,风景很耐看,能远眺到院里种植的几棵樱桃树,纷红骇绿。 百无聊赖,她便跟他说起自己当初为什么选这间做办公室,一是因为风景,二是为了有个奔头。 她抬手指了指,“园区对面那栋大厦年租金不低,我和旁静的终极目标是带着团队搬到那去。” 程知阙笑出一声,“别说租,只要你想,把它买下来都行。” 付迦宜想起周怀净之前说的话,称她是个有追求的富三代,笑说:“我不能永远靠你靠家里,自己拼来的更香一点。如果拼到三十岁还是一无所获,到时再傍着你啃。” 初秋的午后日晒稀薄,空气并不完全流通,世界仿若静止。 程知阙垂了垂眼,看她被阳光照得薄如蝉翼的眼皮,把人拦腰抱过来。 她岔开两条腿,面对面坐在他膝盖上,白色的绸丝裙摆往上堆积,成团的褶皱。 两人维持这坐姿,他气息洒在她颈侧,评价一句:“这儿的景色是不错。” 付迦宜说:“现在还好,等太阳落山的时候更好看。” “是么。”程知阙笑,握住她的手,感受皮肤表面濡潮的触感,“有机会试试,感受一下。” “试什么?” “你说呢。” 付迦宜很快反应过来,低声说:“……里外都是人,会被看到。” “那样不是更刺激?你不是很喜欢?” 他惯会用言语撩拨她,付迦宜避重就轻,搂着他说:“你下午没工作吗?” 程知阙也就敛了玩笑意味,温和地说:“工作什么时候都能做,陪你要紧。” 付迦宜扯唇一笑,在他怀里蹭了蹭。 其实这半年多以来,她比程知阙忙得多。抛开正常吃饭睡觉,平时和他好好待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但他从没说过什么,见缝插针,尽量配合她的日程安排。 可能这世上,再没有比程知阙还完美的恋人。 下午,等空调修好,两人从公司出来,去徐淼下榻的酒店跟他汇合。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有孩子在场,气氛总是分外温馨。 徐淼的儿子小名叫陶陶,长得和涂安娜有七八分像,粉雕玉砌,乖得简直不像个小男孩。 吃饭时,付迦宜几乎全程抱着陶陶,喂他吃这个吃那个,照顾得细致入微。 这年纪的小孩惯能讨人喜欢,临走前不忘在她脸上亲一下,软声静气地说姨姨下次见。 付迦宜一颗心脏差点没被融化,笑着揉他的小脑袋。 她转头无意间和程知阙对视,能在他眼里捕捉到过分明显的温柔- 隔天,徐淼把孩子塞给他俩照顾,安心忙起正事。 去接陶陶的路上,程知阙说:“徐淼这次回国主要是为了成立分公司,他是中国区的负责人。” 付迦宜说:“那他以后是不是就常驻国内了?” “差不多吧。” “他和涂医生怎么办?两个人异国吗?” “涂安娜祖籍在苏州,早晚要落叶归根。” 离开爸爸的管制,小家伙比昨天外放了些,手里捏两根奶酪棒,毫不吝啬地给了付迦宜一根。 付迦宜调弄一下儿童座椅,帮他系好安全带,问他想去哪玩。 陶陶眨巴眨巴眼睛,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用蜡笔事先画好了粗糙版的旅游攻略。 付迦宜暗叹,现在的小孩子是真聪明,她像这么大的时候,家附近的路线都不一定认得全。 今天没带司机,程知阙把车开到环球影城的停车楼,带一大一小走vip通道。 两个大人从小都没有太多来游乐场玩的经历,对这领域难免生疏,好在小孩子比较有经验,轻车熟路地指着路标牌,说想先去哪个主题景点。 充满魔法和奇幻的世界里,连烦恼都是虚拟。 大半天时间都泡在这里面,临天黑前,两人又带陶陶去了两三个地方。 小孩子精力异常旺盛,可经过一天疯玩下来,像被抽干了力气,等回到车里,搂着付迦宜的胳膊很快睡着了。 付迦宜摸了摸陶陶发热的脸颊,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隙,让新鲜空气灌进来一点。 把陶陶送回酒店,程知阙没再折腾,直接留在她那过夜。 回到家,付迦宜洗过澡,迟迟没打开身体乳的瓶盖,露着一双白腿,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程知阙擦干头发出来,瞧见的刚好是这个场景。 他丢掉毛巾,拿过她手里的瓶瓶罐罐,挤出一小泵涂抹在她腿上,顺便问她想什么。 付迦宜晃了晃神,无端问一句:“程知阙,你喜欢小孩吗?” 程知阙嘴角凝起笑,“我怎么记得这问题你问过。” “有吗?” “有,得好几年前了吧。” 时间久远,付迦宜没太多印象,放软语气撒娇,“我记不太清了,你再回答一次好不好?” 程知阙笑着瞥她一眼,没太多计较,说喜欢。 付迦宜支起身子,跪坐在他面前,腰身往前倾,“其实我这个月姨妈推迟了。” “推迟多久?” “……一周左右?” 最近几年经常熬夜,身体素质大不如前,生理期忽前忽后是常态,付迦宜原本没太在意,主要是忽然想起上个月的一次意外。 他们每次都会做措施,唯独那次在泳池旁边,套子不小心破了,他全都弄在了里面。想着是安全期,两人抱着顺其自然的佛系心态,没做补救。 眼下付迦宜反倒不确定了,不知道会不会是她以为的那样。 程知阙盯着她看了会,搂她进怀里,低哄:“测一下试试?” 付迦宜点了点头,“如果真中奖了,你开心吗?” “你都说了是中奖,我怎么会不开心。” 付迦宜拎着外送过来的纸袋进了洗手间。 在里面待了片刻,给到程知阙的答案是——虚惊喜一场。 明知现阶段不是最佳生育时期,付迦宜还是莫名有那么一点失落。 可能是陶陶的出现让她觉得,有个孩子环绕在他们膝下也没什么不好。 女人毕竟是既容易冲动,又容易感性的生物。 熄了灯,面对面躺着,付迦宜忍不住跟他说起自己奇妙的心情。 程知阙说:“现在这样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你正处在事业上升期,生孩子会徒增负担。” 道理她都懂,只是,“我还以为你会比我着急。” 借窗帘映进的月光,程知阙吻了吻她眼角,“我的想法不重要。以后生或者不生由你来决定,我都尊重。迦迦,你永远是你自己,也可以只做你自己。” 这段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样过去。 留下的唯一后遗症是,见家长的日程提前了。 趁着中秋阖家团圆,付迦宜正式去锦园拜访。 沈仲云对她印象原本就不错,外加有付文声这层关系在,自然不会反对他们俩,阔绰地送出一份见面礼,对外表明了态度。 老爷子明着偏向程知阙,即便沈照清颇有微词,也只能憋在心里。 那日柳言秋也在,当着沈仲云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待她还算客气。 趁老爷子回房午休,柳言秋以沈照清的名义把程知阙单独叫了过去,在里面聊了快四十分钟。 付迦宜在厢房等,上年代的复古挂钟左右摇摆,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总算等到程知阙出来,付迦宜问:“你爸爸和她……是不是对我有些意见?” 程知阙说:“别放在心上。他们不是对你有意见,是对我有意见。” “好应对吗?” “已经解决了。” 沈照清到底不是真反对,毕竟付家门楣不低,只是不满他先斩后奏,即便父子关系闹得再僵,婚姻大事总得有个提前知情权。 抛开柳言秋的私心,这问题自然好解决。 付迦宜分析出所以然,感慨说:“我第一次庆幸自己家境不差,起码能和你匹配得上,让你少点压力。” 程知阙站在雕梁画栋的格子窗前,指间夹带一支烟,把玩着打火机,迟迟没点燃,“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受委屈。” 付迦宜多少能感觉出他因为刚刚那一遭心情偏差,出声安慰:“我不会觉得自己刚刚是在受委屈。就算你真解决不了极个别人出的难题也无所谓,他们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顶多逢年过节打个照面。无论怎么样,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程知阙环着她的腰肢,笑起来:“怎么反倒安慰起我来了?” “不想你被任何人和事影响到。”付迦宜凑到他面前,放软声线,“程先生,我好像一直没跟你说过,你笑的样子还挺好看的——当然,不笑也很好看。” “不用说,我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每次你看我,都像要把我吃了。” 付迦宜嗔着看他,“哪有,你别胡说,” 厢房光影充足,半透明的线条直直映在木质地板上。 空气中有股沉旧的木质调,让付迦宜恍惚想起小时候,在爷爷珍藏的影集里看过他和沈仲云一张合照,黑白胶底,成像质感模糊,用钢笔字迹标识了年份。 时移世易,他们的后代巧妙地结合为一体。 也是一种莫大的缘分。 正出着神,听见程知阙喊她:“迦迦。” “嗯?” “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第67章 中秋节一过, 一桩爆炸性新闻从天而降——叶禧闪婚了。 和关旸去民政局第二天,叶禧把红通通的结婚证摆到付迦宜和沈铭玉面前,含笑宣布这则好消息:“祝福我吧——姐妹儿如今也是有证一员了。” 连一向听惯了劲爆消息的沈铭玉都是一愣, “你这什么情况?怎么突然想不开, 打算结婚了?” 叶禧说:“没有想不开,虽然节奏是快了点, 不过也经过了深思熟虑。” 沈铭玉睁大眼睛,就差以为她这两天酗过酒了,“你确定?” 叶禧无奈笑了笑, 打保票:“我清醒得很, 真的。” 一直没作声的付迦宜说:“禧禧,你真想好了吗?或者说,你对关旸这个人真的足够了解吗?” 叶禧说:“领证之前我们开诚布公谈过一次, 能聊的都聊的, 也算是知根知底吧。” 关旸跟她年纪相仿,性格不错,见多识广, 很懂得哄女孩子开心。 他们在飞机上初遇那天,他从国外留学回来,进到他妈妈的公司入职,从基层做起。没过多久,她面试通过, 入职了这家广告公司。 关旸原本在其他部门就职, 上下班无意瞧见过她,便直接空降到了她所在的部门。 两人朝夕相处, 共同经历过挺多事,一来二去也就慢慢熟悉起来。 关旸喜欢她, 对她关心备至,叶禧自始至终都能感应得到,却一直没回应。 她实在不确定,以自己这种支离破碎的心态还能不能重新爱上一个人。 除夕前的情人节,关旸跟她表白了,说要追她,毫无悬念遭到拒绝,偏他这人喜欢迎难而上,铆足了攻势,比之前还要热络。 除夕当晚,给付迎昌拨完电话,那一刻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叶禧想,就这样吧。 付迎昌叫她好好生活,她照做就是。 追来追去,断断续续过了小半年,她和关旸顺理成章走到一起,不痛不痒试了两个多月。 有天下班,关旸送她回去,随口抱怨他妈妈一直在催婚。 沉默片刻,叶禧突然对他说:关旸,不如我们结婚吧。 一辈子不长不短,不如跳过热恋期,互相做个伴。 叶禧不确定他会不会答应——他对她是喜欢,但谈不上到爱的程度,无非觉得她有趣,相处起来还算合拍。但关旸还是答应了。 他被催烦了,确实需要这么一个人出现,去堵他妈妈的嘴。 彻夜聊完,约法三章,等到天蒙蒙亮,叶禧回去拿户口本,和他直奔民政局。 领证的过程很快,也很平淡,平淡到掏出手机拍了张照,却不太想发朋友圈公布这消息。 盖棺定论,从此以后真就这样了。 正式开始筹备婚礼前,沈铭玉要为她组织一场单身派对,庆祝她步入婚姻殿堂。 可能心态已经老了,叶禧如今不怎么喜欢热闹,提议说,别邀请别人了,就我们三个吧。 她们在付迦宜那套房子里度过了一整个单身夜。 叶禧止不住地往嘴里灌酒,明明酒量一般,可无论喝多少都没有醉的迹象,意识再清醒不过。 后半夜,沈铭玉第一个受不住,跑到洗手间催吐去了。 阳台上,叶禧捧着酒杯抬头望天,自言自语道:“现在快四点了……巴黎那边也就是晚上十点。” 付迦宜笑了笑,顺势往下说:“那个人自律得可怕,估计已经睡了。” “是啊,不过……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一般都会晚睡两三个小时。”叶禧由急到缓地说,“他总是不让我熬夜,可又说不过我,到头来只能陪我一起熬。” 付迦宜没说话,嘴里突然有点发苦。 叶禧自顾自说:“小宜,你知道我为什么想离开他吗?” 因为不确定他爱不爱。 叶禧大三那年和付迎昌发生关系,在这之前,她没见他摘掉过无名指那枚婚戒。 付迎昌和周依宁离婚多年,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戴着这东西。有次叶禧实在受不了了,趁醉酒,大着胆子问他是不是对前妻念念不忘,如果是的话,那她算什么。 付迎昌当时什么都没说。 这件事看似过去,实际是个埋藏了好几年的导火索,直到现在依旧无解。 付迦宜听她大致概括完,默然了一会,说:“都过去了。” 叶禧苦笑一下,问道:“你说他会来我婚礼的现场吗?” 付迦宜如实回答:“我不知道,也不确定。” “算了,不纠结这个了。”叶禧抬手,跟她碰杯,发泄似的大喊,“干杯——” 敬明天也敬过往,敬情深不寿,也敬万物澄清- 叶禧的婚礼定在了立冬那天,降雪天气,国际线的航班延迟,晚点了足足六个小时。 知道付迎昌今天会过来,付迦宜原本想去接机,奈何承了伴娘的差事,一时走不开。 程知阙叫她别急,说已经派司机去机场候着了,等人到了会及时联系。 酒店后台的休息室,叶禧刚上完妆,明眸皓齿,安静坐在那候场。 付迦宜推门进来,把手捧花递给她,“紧张吗?” 叶禧笑着摇摇头,“不紧张,反正外面基本都是关旸的亲朋好友,没什么人认识我。” 付迦宜握住她埋在纱裙底下的手,分明是冰凉的。 叶禧顿了下,问:“他来了吗?” 付迦宜说:“飞机没落地呢,估计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到这边。” 叶禧浅浅呼出一口气,“我其实没想到他会来,毕竟像他那样的身份,回国真的很不方便。” 付迦宜忽问:“后悔吗?” “……不后悔的。”叶禧声音轻到不能再轻,“小宜,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好聚好散并非世间常态,不过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刻意为之。 陪叶禧待了会,付迦宜出去了,跟工作人员最后确认一遍流程。 从婚礼开场到结束不到一个小时,她全程观礼,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最好的朋友出嫁。 所有阴晴圆缺的遗憾从这一刻成为过去式。 忙完手头的事,付迦宜去找程知阙。 礼服太贴身,不得不空腹穿,从昨晚到现在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程知阙单独给她备出几样吃食,不顾席间迎来送往,慢条斯理地喂她吃东西。 付迦宜咽下食物,打听道:“对了,我大哥是不是马上到了?” 程知阙“嗯”了声,给她倒杯温水,“二十分钟以内吧。” 付迦宜叹息说:“虽然这样做不太厚道,但我在想,要不要支开关旸,让他们单独见一面。” “旁人没必要插手。只要其中一方想见,无论如何都能见到。” “……也是。” 付迦宜一边吃东西,一边往不远处看。 叶禧挽着关旸的胳膊在长辈桌前敬酒,脱掉累赘的婚纱,换了身红丝绒旗袍,朱钗盘发,一颦一笑分明艳丽,叫人瞧不出一点端倪。 付迦宜偏头看向别人的幸福,没注意到程知阙注视她的眼神,沉溺了深不见底的包容。 从敬第一杯酒开始,付迎昌就到场了。 他没过去,寻个角落坐下,目光落在叶禧身上,始终没移开。 直到她和新婚丈夫端酒杯绕去另一桌,付迎昌站起身,在秘书的陪同下离开了,临走前往签到处放了张卡,是她回国那日还回来的那张。 礼金如数送到,她实在不必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过。 这么多年来,付迎昌对周依宁始终有一种守护性的习惯,但对叶禧谈不上不爱。 他可以贪恋她的鲜活和年轻,却不能自私地把人拴在身边一辈子。 18年年底,叶禧完婚,快节奏地完成了终生大事之一。 离开了他,她依旧鲜活年轻,华胥一梦,值得拥有更鲜明的人生- 参加完婚礼,程知阙第二天要出差。 当天晚上,付迦宜被他折腾到深夜,人还没走便开始用这种方式一解相思苦。 折腾到最后,她连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被闹钟惊醒时,天已经透亮,程知阙早就走了,身旁的枕头发凉。 付迦宜满打满算不过睡了两个多小时,起来化个妆,先去酒店见付迎昌,快中午才到公司。 前脚迈过门槛,后脚被小西拉去会议室看项目。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马不停蹄的忙碌中度过。 好不容易得空,付迦宜联系搬家公司,提前跟师傅预约了这周末的行程。 四合院早就动完工了,闲置好几个月,她和程知阙商量完,决定这两天搬进去。 周五晚上,付迦宜直奔程知阙的住处,临时叫几个家政过来收拾行李,把他的物品打包封箱。 书房的东西比较私密,她没让外人进,一个人慢慢收拾。 也是凑巧,在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到了几样东西——两张16年六月的往返机票、一份母校四十五周年校庆的邀请函,以及捐楼的荣誉凭证。 校庆和毕业典礼一前一后举办,中间差不了几日,而返程的机票日期刚好是后者结束那天。 付迦宜有理由怀疑,程知阙似乎参加过她的毕业典礼。 她不由联想到了一桩往事—— 典礼结束后,她特意去了趟勃艮第的墓园,看望阿伊莎和程闻书。 当时程闻书墓前放了束新鲜的铃兰花,她没太在意,以为是徐淼或者程知阙的哪个朋友来过。 试想过几种可能,却从没想过会是程知阙亲手放在那的。 所以,他真的来过巴黎。 在她不知道的角落,程知阙特意前来观礼。 付迦宜盯着这几样东西看了很久,找出一个空信封,把它们小心翼翼装进去。 抽屉有个夹层,还放着她当年送他的那对情侣腕表。连她自己都险些忘了的东西,如今安然无恙躺在这里面。 收拾完书房,付迦宜飘飘然下楼,开程知阙的车回到万柳。 深夜,确认他回酒店了,她照例给他发去一通视频。 程知阙坐在靠窗位置,身后是外滩金融街,霓虹灯火,纸醉金迷。 付迦宜问他什么时候回北京。 程知阙开了一整天的会,嗓子发哑:“应该还要两三天。两边的行李都清点好了吗?” “差不多了,等明天喊师傅直接搬。” 程知阙了然地点点头。 付迦宜看着手机里的他,有点心痒,忍不住商量:“你回来当天能不能第一时间来找我?” 程知阙挑挑眉,“怎么?” “想你呀。”她落落大方地诉说想念,“已经分开快一周了,你不想我吗?” “想,最想你这里。”程知阙视线往下移,轻点了下屏幕。 付迦宜不用猜就知道他点的是哪,但这次没试图转移话题,顺着他的话轻声说:“要看看吗?” 倒意外这话能从她口中讲出来,程知阙笑出一声,“认真的?” “当然是真的……没骗你。” “今晚这么开放?” “没什么,只是单纯想讨好一下你。” 没给他继续讲话的机会,付迦宜弯起眉眼,笑得妖娆,在他的注视下剥掉身上那条睡裙的吊带。卧室开了橘调暖灯,帧率恰好,她皮肤白得发光,表面蒙一层淡淡的嫩粉色。 程知阙眯了眯眼,右手撑着太阳穴,低声诱导:再往下点。 付迦宜听话地把摄像头往下移,露出分明锁骨和整片盈盈一握的白皙。她第一次做这事,紧张得不行,浑身汗毛随着竖起来,另一只手没闲着,生疏地表演给他看。 看她表演了两三分钟,程知阙饮鸩止渴,原以为到此为止,却没想到尺度越来越大。 付迦宜有意勾着他,尽量让自己不怯场,靠坐着,按动小玩具开关。 听到震动声后一秒,程知阙目光深不可测,意料之中起了反应。 她今晚给了他太多惊喜。 看他眼神变了又变,付迦宜心满意足,平复好呼吸,跟他说声晚安,安心睡觉了。 她在家里睡得正香,不知道程知阙忍得究竟有多辛苦。 忍到最后,索性直接订了张机票,连夜赶回去。 清早,付迦宜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感觉到睡裙被掀开,腰身冰凉,被一股力道掐住。 她睁开眼睛,瞧见是程知阙,吓了一跳,低喃:“……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还要几天吗?” 程知阙笑了声,钳住她下巴吻了上去,“昨晚画面那么香.艳,隔屏幕看多没意思。”下句话是贴在她耳边说的,“东西呢?我来帮你。” 付迦宜不肯给他,转移话题:“……好困。” “你安心睡你的,我做我的。” “这话你从前也说过,我当时根本没能好好睡。” 此刻他势在必得,她自然成了一道开胃的盘中餐。 结束后,付迦宜身上出了薄薄一层汗,要困不困地窝在他怀里。 程知阙手指缠住她微潮的发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还睡吗?” “不睡了,上午还要搬家。” “等到了那边再好好休息。” 安静待了片刻,付迦宜忽然提起:“上周我不是和我大哥见了一面吗?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巴黎。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长辈了。” 程知阙问:“你想什么时候回?” “等忙完这阵子的吧。” “到时陪你一起。”程知阙吻她发顶,“去见见未来岳父。” 第68章 2019年初春, 各自交代完工作上的事,两人坐上北京直飞巴黎的航班,在飞机上待了将近十个小时, 晌午落地戴高乐机场。 付迦宜一路睡过来的, 踏上故土,呼吸到熟悉空气, 没由来地恍惚几秒。 这里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何止用一句亲切来形容。 她和程知阙亲密无间过,也相隔过万里, 不知不觉, 到头来竟用长达七年的时间给这段关系画了句号,缠绕成一个扭结。 一个人又有几个七年可供挥霍,好在最后拥有了最俗套的圆满。 那天是老方来接的机, 他如今身体不大好, 留在文华公馆退休养老,听说她要回来,主动承了接送的任务。 路上, 老方絮絮叨叨地嘘寒问暖一番,又同她说起家里,称一切都好,只是难免冷清了些。 到了文化公馆,付迦宜莫名有点紧张, 没进门前拉住程知阙的手, 嘱咐道:“如果待会我爸为难你,我们就先离开这, 暂时用一下缓兵之计。” 程知阙安慰她:“放心吧,他不会为难我。” 想到和程闻书有关的往事, 付迦宜面露难色,“……那你也别为难他。” 程知阙弯唇笑起来,没再说什么,搂着她往里走。 付迎昌上午有公务,还没回来,偌大客厅只有付晟华一个人。 付迦宜看着父亲有点佝偻的背影,幼稚地意识到,原来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会变老。 付晟华三缄其口,关心的说辞稍微生硬了些,可心思全在那两杯茶里——露水煎泡的都匀毛尖,茶叶在热水里舒展开,每一口都是微妙的心意。 在客厅浅聊片刻,付晟华将程知阙单独喊去书房。 付迦宜在楼下等候,盯着落地窗前半米高的绿植,出乎意料的冷静。 这次和在锦园那次分明两种不同的心态,整个人有种尘埃落定的松快感。 将近晌午,付迎昌赶回来,付迦宜瞧着他瘦了不少,人有些憔悴。 午饭没留在家里吃,茶苑那边精心筹备好,随时能开餐。 赶过去时,付迦宜偷偷问程知阙:“我爸刚刚跟你说了些什么?” 程知阙说:“带我去见了你妈妈,让我以后照顾好你。” “你们没提过去的事吗?” “没。只要有你在,我们不会再有矛盾。” 这话的意思浅显,付迦宜怎样都听懂了——因为她,他愿意抛开过往那些恩怨,把她的父亲当作自己父亲。 席间聊的都是些正式且寻常的话题,付晟华过问一遍两人今后的打算,以及订婚和结婚需要斟酌的一系列流程。 付迦宜被问得哑然,程知阙却能回答得事无巨细。 在她知道或不知道的时间段里,他早就把一切安排妥当。 饭后,两人没回文化公馆,付迦宜突发奇想,拉着程知阙去七大瞧瞧。 从正门进去,直奔生物学院,果真在附近瞧见了新实验楼的建筑工地,起重机吊着橡木桁架,机器运作声盖过了其他杂音。 法国人通常不怎么赶进度,可这栋已经初见雏形,不日就能竣工,估计是被校方催得紧。 付迦宜笑说:“这是你校庆的时候出钱捐的吧?” 那天晚上,她看到那张荣誉凭证,心里惊讶极了,他居然给她就读的生物学院捐过一栋实验楼。 程知阙没否认。 她笑着问他为什么。 程知阙说:“以为你会继续往下读,想给你提供更好的学习环境。没成想某人直接原地毕业,为别的男人回国了。” 这话简直不要太酸,付迦宜笑出声,“你不要歪理邪说好不好,我真不是为了男人才回国的。” “当时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正好路过自助便利店,付迦宜进去买喝的,顺便买一包水果糖,权当哄他了。 程知阙哼笑一声,没什么难度地被哄好了。 在文化公馆住了三五天,付迦宜陪程知阙去了趟勃艮第的墓园。 她回国前跟墓园负责人打过招呼,托他安排人手定期打理阿伊莎和程闻书的墓地,周围被清理得很干净,不生杂草,只有一排开花的白铃兰。 故地重游,心情已经不像上次来的时候那么沉闷。 程知阙站在她身旁,久久没作声。 直到离开前,跟程闻书正式介绍她,以一种极度认真的语气。 距离上次说要带她来这边,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时间线被拉长,到今日方才实现。 出了墓园,付迦宜跟他说:“其实你不在那几年,我每年都会来一次,陪阿姨说说话。” 程知阙将她的手揣进自己口袋,温声说:“辛苦了,以后我们一起过来。” 从勃艮第自驾到马赛花了小半天时间。 这座城市比以前热闹,外国游客越来越多,许多店铺倒闭了,没过多久又重新开一家新店铺,日益更新,换汤不换药。 六年前他们偶尔会去喝鱼汤的排挡,如今变成一家海鲜料理店,老板是口音奇特的当地人。 付迦宜觉得对方很亲切,便多聊了两句。 知道程知阙不怎么爱喝鱼汤,她没给他点,换成了别的吃食。 吃饭时,他们面对面坐在露天餐桌前。 付迦宜随口问起:“对了,庄宁当年开的那家酒馆后来转租出去了吗?” 程知阙说:“低价兑给了伦古他爸妈。” “是你的意思吗?” “一半一半吧。” 正好提起伦古,付迦宜也就继续往下问:“你当初把伦古接到北京供他上学,是因为我吗?” 程知阙轻浮一笑,说:“不然还能因为谁?我没太多兴趣做慈善。” 付迦宜跟着笑了下,“因为我什么啊?如果没回北京,你做这些我又不知道。” “迦迦,侥幸心理也是一种盼头。” 付迦宜一愣,捏汤匙的力度紧了紧。 程知阙又说:“那么多个日夜,我总得给自己找点慰藉。” 马赛气候比北京温润,白桦冒新芽,街道大片涂鸦墙,一景一物别样艺术感。 刮起一阵风,付迦宜坐到他身旁,顺势抱住他,替他挡住风的来源。尘沙眯眼,她不太适应,眼眶有些泛红。 彼此已经太熟悉,她以为不会再有什么话能让人百感交集成这般。 她脸埋在他领口,听到他胸腔微微起伏,闷声地笑,声音响在头顶:“这是要为我遮风挡雨?” 付迦宜噗嗤笑出声,认同地点头,“我明明是在有样学样。” 离开马赛集市,两人去了当初住的地方。 这房子定期有人清扫维护,屋里陈设没变,被打理得一尘不染,只是冷冰冰的,缺了点人气。 付迦宜兴冲冲从楼下逛到楼上,书房到卧室,每一处都是回忆。 他们那时避开众人,在房间各个角落隐晦缠绵过。 逛到最后,付迦宜重新回到客厅,问:“我们今晚留在这过夜吗?” 程知阙说:“不住这,等等去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里一路穿过峡湾,停在一座海岛边上。 付迦宜环视四周,这附近空旷无人,海岸隔得远,一眼望不到尽头。 程知阙不知从哪喊来一个开游艇的师傅,带他们去海岛中央。 地面平铺了一层礁石,走起路不是特别顺畅,他牵住她的手,提醒她注意脚下。 越走越远,岸上凭空多出一栋两层楼的观景别墅,离远看有点像海市蜃楼。 直到进了院子,付迦宜才发现这是间旅馆,白人老板养了两只猫和一只狗,每只都很亲人。 眼前的场景曾在脑子里浮现过,她隐隐生出一种预感。 来不及跟程知阙确认,抬眼看到有个小孩从房间跑出来,定睛一瞧,居然是陶陶。 小家伙跌跌撞撞扑进她怀里,软声喊“姨姨”。 付迦宜惊喜极了,压根没想到能在这遇到陶陶,扭头看向程知阙,用眼神询问什么情况。 程知阙笑笑,“徐淼和涂安娜想过几天二人世界,就把儿子放这边了。” “他们和这的老板很熟吗?” “熟得不能再熟。” 付迦宜进去才知道,那白人实际是负责长期托管的被委托人,真正的老板另有其人。 程知阙早在去年就托徐淼盘下了这里,弄成一间旅馆。 付迦宜不太确定地问:“又是因为我吗?” 没等他回答,她恍然记起什么。 在马赛若即若离的那段时间,她心灰意冷,跟他说起自己憧憬过的场景——如果有机会,想在海岛上定居,开间旅馆,再养两只猫和一只狗,他拉着她的手在海边散步,傍晚尽兴而归。 当时太天真,知道并不现实,也没指望一梦成真。 可许多年后,程知阙还是尽量做到了场景还原。 功名利禄,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活在梦里,偏他给了她一则又一则的童话。 那些荡气回肠和撕心裂肺都是真实,童话准则里的乌托邦也是真实。 它们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的意思她怎么会不明白——他们早晚回归现实,但这里也会永远存在。 他太懂她隐匿在骨子里的少女情怀。 她其实很喜欢程知阙这样。 喜欢他为她费尽心思,喜欢他淡漠世俗中瓜分出的全部浪漫,喜欢听到他过分衷情的表达,说这是他另一种层面的慰藉。 一别经年,弥添怀思。他度过了无数个没有她的虚空夜。 (下卷完) 📖 后记 📖 第69章 ? 2019 ◎今朝有酒今朝醉/引导型恋人◎ 在岛上待了几天, 两人顺道把陶陶一起带回巴黎。 徐淼和涂安娜住在巴黎六区,离工作的地方比较近,知道他们要过来,提前下班, 一前一后赶了回来。 徐淼先到的, 刚进门,亲了亲儿子的脸颊, 笑着调侃:“还以为你们得在马赛多待几天呢, 好不容易去一趟, 怎么着也得享受一下二人世界。” 程知阙不紧不慢笑了声, “哪是二人世界?当了几天家长,帮忙看孩子来着。” 徐淼立马来了兴致, 问道:“说到这个,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付迦宜说:“我们倒不是很急。” “也是, 毕竟证还没扯呢。”徐淼说, “不过说真的,急一下也不是不行,你瞅瞅老程都多大岁数了?再不要孩子,过几年恐怕有心无力。” 程知阙淡淡扫去一眼,摆明了不牢他操心。 付迦宜看着他俩无声互动, 忍不住笑出一声。 没一会, 涂安娜也回来了, 到客厅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抱着儿子去楼上看女儿。 付迦宜瞧着这一家人,没由来地觉得温馨。 程知阙坐在她旁边喝茶, 虚搂着她, 垂首:“想什么呢。” 付迦宜定了定神说:“没想什么, 只是觉得一家四口刚刚好。” “你如果喜欢,以后我们也可以过这种生活。” “那是不是得抓紧了?” “怎么?” 付迦宜故作无辜地说:“再过几年不是就有心无力了吗?” 程知阙捏她手指,要笑不笑:“我究竟有没有无力的预兆,你不是最清楚吗?” 不知怎么,话题开始往不大正常的方向引。 付迦宜下意识看向对面的徐淼,见他没注意到他们这边,这才放下心,干咳一声,低喃:“……你正经点,在外面呢。” 似有若无的一声笑从她耳边拂过,刺得耳膜有点痒。 傍晚,两个保姆在院子里架上烧烤炉,提前备出食材和调料。 徐淼回房换了身休闲服,撸起袖子准备给付迦宜露一手,“老程和安娜都尝过我的手艺,就差你了——先说好,我绝对不是自卖自夸啊,是真的好吃。” 付迦宜笑说:“你还会做东北烧烤?” 徐淼说:“我老家是吉林的。” 付迦宜睁大眼睛,“你听起来一点口音都没有。” “在国外待这么多年,再有口音都被磨没了。” 说完,徐淼突然想起一件和程知阙有关的旧事,自顾自回忆道:“读研那会,我相中过一个同校小师妹。那姑娘也是东北的,我们比较聊得来,我就想着趁情人节跟她表白,结果你猜怎么着?” 付迦宜试探地说:“她不会喜欢程知阙吧?” 徐淼打个响指,颇有几分感慨:“所以说,我能和老程成为兄弟有多难得。因为这事,我正经伤心过一段时间呢。” 付迦宜噗嗤一笑,偏头看向程知阙,“那姑娘漂亮吗?” 程知阙挑挑眉,“我都不知道有这事,怎么可能知道她长相。” 涂安娜安顿好一双儿女,出来寻他们,正好听到这段对话,哼笑一声,大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徐淼适可而止,从环保箱里拿出肉串,放在烧烤炉上刷油调料,很快香味四溢。 这味道诱人得很,付迦宜的确有些饿了,晚上吃了不少东西。 露天铺一张方形桌,栅栏围满了藤蔓,四人边喝酒边畅聊,时间过得格外快。 程知阙不是话特别多的人,在徐淼面前却是健谈的,付迦宜能感觉到他的放松和好心情。 酒过三巡,涂安娜起身,要去给他们切点水果。 付迦宜跟着站起来,笑说:“我陪你一起去。” 涂安娜笑着点点头,边走边说:“这几年他们兄弟俩聚少离多,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好好喝一次酒,还挺容易的。” “以后就可以常聚了。” “是啊,我们俩早晚要带着父母和儿女回国——对了,你们这次回来,打算什么时候走?” “应该月底,还没定具体时间。” “到时我和徐淼给你们践行。” “好啊。” 认识这么多年,付迦宜几乎没见程知阙醉过,所以至今摸不清他的酒量。 今晚他没怎么克制,和徐淼都有了醉意,他们从以前聊到现在,细数由踌躇满志到认清现实的学生时代究竟经历过什么,每一阶段都印象深刻。 原来程知阙也曾这样鲜活浓烈地活过。 这顿饭吃到凌晨还没尽兴,徐淼脸红嘴瓢,仍捏着酒杯喋喋不休。 付迦宜靠在程知阙怀里,喂他吃了一口水果,笑问:“还好吗?” 程知阙低声说:“不太好,要是我等会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记得拦一下。” “比如什么样的出格事?” “当他们的面亲你。” 听出他话里话外的逗趣,付迦宜气不过,在他腰上轻掐一把。 程知阙顺势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摸到她腿.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力道不轻不重。 没想到他能这么做,付迦宜原本还有点困,被他这么一弄瞬间清醒了不少,眼皮止不住地跳,生怕他直接挑开那层薄薄的布料。 桌上谈笑风生,桌底不可描述,每个步骤都被放到最大。 程知阙微微眯了下眼睛,好似懒得很,止了手中的动作,没继续往里试探,呼出的酒气洒在她颈间,带来微弱的痒。 喝到最后,徐淼实在不行了,头重脚轻地被涂安娜搀回房间休息。 院子里只剩付迦宜和程知阙两个人。 很晚了,她问他要不要洗澡睡觉。 程知阙搂着她,声音仿若呢喃:“再等等,迦迦,就这样待一会。” 喝醉的程知阙比平常更柔软,毫无保留地袒露情绪,完完全全离不开她。 付迦宜仰起头,在他喉结亲了一下。 程知阙闷哼一声,扣住她后脑勺,按向自己胸口的位置,哑声说:“先乖点。” 安静待了会,程知阙跟她聊起上学那几年,说当时还年轻,没那么多防备心,总能轻易相信任何人。现在有多游刃有余,当初就吃过多少闷亏。 付迦宜听徐淼提起过他和上个合伙人的纠纷,便说:“克鲁斯应该是伤你最深的那个人吧。” 程知阙淡淡“嗯”了声。 “我大概能猜到你当时为什么说走就走,不跟他计较,选择直接离开公司。” 程知阙闷声笑,懒散地说:“你说说看为什么。” 付迦宜娓娓道来:“你没你自己想象得那么薄情寡义,所以宁愿一走了之,也不会睚眦必报。” 剖开程知阙身上那些固有的标签,回归本质,他其实比任何人都要重情重义。 就像在马赛朝夕相处那段日子,他有大把机会利用她,最终却为了她放弃按部就班的计划。 她懂他不自知的一系列本质。 程知阙说:“迦迦,别把我想得太完美。” 付迦宜笑了笑,很轻地说:“就是因为见过很多你不完美的一面,才觉得现在这样刚刚好。” 她懂他懂得刚刚好,一切都磨合得恰到好处。 程知阙毫无缘由提起:“你之前问过我,如果你没回北京,我会不会一直等下去。” 付迦宜撑着他的胸膛,稍微坐直身体,和他面对面,“嗯……然后呢?” “现在说这些可能有点不切实际,但我大概率会等你,五年十年,或者再久远一点也无所谓。” “真的吗?” “迦迦,我如今已经三十几岁了,早过了空口说情话的年纪。” 付迦宜心满意足地笑,“那你上次怎么不这么回答我?” “怕你以为我是因为想走捷径,才给你开空头支票。” 付迦宜捧着他的脸,近距离观察他的神情变化,笑着感慨:“三十几岁的程先生说情话的技能比前几年更胜一筹,已经是满分了。” 程知阙挑起唇,就着这坐姿低头吻她,循序渐进。 月色昏朦,适合今朝有酒今朝醉- 回北京不久,程知阙跟她求婚了。 那天跟平常相比其实没什么太大不同。 做完爱,付迦宜累极,被抱着去浴室清理,和他一起泡在浴缸里,不知怎么聊到了未来规划。 公司现在已经步入正轨,手头的项目增多,未来难免有得忙,她和他说,过段时间要去上海出差一个月左右,归期不定。 和好以后,两人没分开过这么久,程知阙半抱着她,“叫我独守空房一个多月?” 付迦宜跟着笑了下,“纵欲过度对身体不好,你也稍微克制一下,正好趁这段时间缓缓。” 程知阙右手箍住她的腰,笑问:“这阵子我还不够克制么?” 她最近为工作四处奔波,跟不上他快节奏的需求,便跟他约法三章,每周的频率明显大不如前。 程知阙忍得辛苦,但也没说过什么。 付迦宜被弄得发痒,笑着躲开他的禁锢。 玩笑了一会,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前两天旁静跟我说,我师父到时也会去——上海那个医疗科技展规模挺大的,他受邀给大学生创业团队当资格评委。我们应该会碰到,可能会一起吃饭。” 程知阙扬眉,“这是在提前报备?” “嗯……万一某人到时候醋坛子打翻,怪我没事先提醒怎么办?” “你尽管去就是。”程知阙温和道,“我说过,你有自主交友的权利,我没资格随意干涉。” 从前对梁思觉百般在意,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估量不准她的心意,举棋不定。 如今她人都在他身边了,再长情的陪伴也不过如此,何必拘泥于这些。 听了这话,付迦宜多少还是有点意外的,笑说:“你听说过一个词吗?” “什么词?” “叫做引导型恋人。”她说,“刚好能精准形容你。” 再强的占有欲也抵不过长辈一样的润物细无声。 迄今为止,他引导她走过无数条岔路口,虽然过程曲折了些,但无一不是正确的。 程知阙是她路程中唯一的捷径风向标。 这个形容词于程知阙而言似乎很受用,他明显心情不错,将她从水里捞出来,帮她吹干头发、涂抹身体乳。 一系列做完,两人共同陷进柔软的床面。 程知阙吻她额头,“早点睡吧。等出差那天我送你。” “怎么送呀?” “陪你去上海,到时坐晚班的飞机回北京。” 有他全程陪着自然是好,付迦宜笑出声,撒娇道:“程先生有心了。” 当晚,明明心无旁骛地沉睡过去,付迦宜却没由来地做了个和程知阙有关的噩梦。 后半夜被惊醒,睡衣浸了一层冷汗,她胸口急促起伏几下,翻了个身,面向他。 程知阙睡眠一向很浅,稍微有点动静便容易醒。 他睁开眼,全然没有被吵醒的不耐,搂着她哑声问:“怎么了?” 黑暗里,付迦宜吸了吸鼻子,牢牢抱住他,语气异常脆弱:“……我梦见你在去机场的路上出车祸了,我接到医院电话,让我赶紧过去一趟。” 程知阙轻拍她的背部,哄道:“这种不着调的梦你也信。” 她仍心有余悸,“程知阙,要是哪天你真出事了,就算你变成植物人,我也会一直等下去。” 如今年岁渐长,她已经不会再有十八九岁那种不切实际的天真,此时此刻,说出口的话信誓旦旦,大有豁出去的打算。 在他面前,这种反差越明显,越说明她对他的依赖毫无保留。 人一辈子又能对外展露多少天真。 程知阙好笑地看着她,安慰说:“好,那我尽量早点醒过来,不让你多等。” 付迦宜捂住他的嘴,嗡着嗓子说:“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他顿了顿,在她掌心落下干燥的吻。 周遭安静,时间缓慢流逝。 等她平复得差不多了,程知阙忽说:“迦迦,我们结婚吧。” 付迦宜怔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这个梦没准是种正向预兆。” 付迦宜笑了笑,“你不是从来都不信玄学吗?” “其实是我等不及了。” 付迦宜没说话,安静等他接下来的动作,心里不乏期待。 她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也知道程知阙早有准备——沈铭玉曾悄悄跟她透露过,前阵子钟课有一间餐厅在歇业动工,应该是他的哪个朋友准备求婚,把餐厅改成了特定的主题。 几乎不用细想,就能猜到这朋友是程知阙。 只是没想到,所谓的择日是噩梦之后水到渠成的撞日。 付迦宜看着他点开台灯,从床头柜里摸出一个丝绒盒子。 她心脏砰砰乱跳,故作冷静地笑问:“戒指在你手里多久了?” “17年春天到现在。” 付迦宜哑然。 那会她不过回北京半年多,他们尚处在若即若离的状态,连以后的生活里有没有彼此都没办法保证。 程知阙说:“我有想过它会一直在我手里,永远无法送出去。如果这东西的主人不是你,也不会是别人。” 他拿出那枚戒指,认真地说:“迦迦,往后的路我们一起走,你愿意——” 话没正式讲完,付迦宜说:“我愿意。” 风花雪月,或朝或暮,她都愿意陪他一起看年年岁岁花相似。 第70章 ? 2020 ◎婚前婚后/共赴鸿蒙◎ 求婚后, 两人的相处模式照旧,和以往相比没太大改变。 婚前婚后诸事繁琐,有很多流程需要双方亲自确认,整个下半年, 程知阙没占用付迦宜太多的私人时间, 一切以她的事业为主,真正开始筹备起婚礼, 是20年伊始。 对于结婚, 付迦宜十九岁的时候就想象过——见多了西式婚礼, 想办一场正儿八经的传统中式, 凤冠霞帔,揖让六礼, 不往大了操办, 到时只请些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前来吃酒, 热热闹闹的, 不是为了社交而社交。 如今她快二十七岁了,坦白讲,有些想法可能会变,但程知阙自始至终都是她的结婚幻想对象。 元旦将过,两人从锦园回来, 晚上洗过澡, 商量起这场婚礼要怎么办最稳妥。 程知阙的意思是, 能满足她绝大部分的想象,至于宴请宾客方面,社交性质注定会大过于婚礼本身, 这点暂时排解不了。 付迦宜自然能理解, 且没什么异议。 即便程知阙半路归家, 到底也是沈家人,该打的配合还是要打,必得给她和家里一个风风光光的体面,对外才算说得过去。 聊到最后,上到场地、吉服,下到手捧花的花类,这些全都过完了一遍,付迦宜躺在床上直打呵欠,囫囵地说:“那先这样吧,还有什么重要的留着日后再商量。” 程知阙勾唇,“这才哪到哪,就受不了了?” 付迦宜翻了个身,看着他笑说:“迄今为止,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我大哥那场世纪婚礼……” 付迎昌和周依宁结婚那年,正是两家最鼎盛时期,华人在海外立足不容易,可想而知他们的婚礼办得究竟有多夸张。 她至今还记得,那段时间付迎昌瘦了一大圈,整个人憔悴不少,好像办得不是喜事,而是长辈交代下去的一个艰难任务。 跟他简单概述完,付迦宜总结说:“我大哥大嫂当时没什么感情基础,但我们不一样,所以……无论流程有多繁琐,我都不会受不了,而且甘之如饴。” 这些甜蜜的负担都是有关于她和程知阙的共同回忆,等到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她不想干巴巴地感慨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合该在清醒的情况下记住每一帧细节。 程知阙懂她想表达的意思,下巴支在她发顶,低声说:“不会让你太辛苦,这不一切有我么?” “可我也不希望你太辛苦。”顿了顿,付迦宜说,“答应我,到时一定不要大包大揽,把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交给我好吗?” 程知阙说好,转念同她说起当年程闻书的婚礼。 说是婚礼,其实仪式很简单。沈照清是二婚,不宜张扬,只对外走了个过场,除了结婚证上那张红底合照,两人没拍过一套像样的婚纱照。 这么多年来,程闻书不是没有遗憾,即便从没明确说过,程知阙还是能察觉得到。 付迦宜说:“所以那个时候你才说不会结婚,因为你对婚姻完完全全没有期待,是不是?” 程知阙没否认,“差不多吧。” “那现在,我让你有期待了吗?” “自然。”程知阙闷声笑,“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永远不会涉及这个领域。” 付迦宜心满意足地笑,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有件事。” “什么事?” “我爸过阵子要来北京,代我爷爷和你爷爷商谈我们俩的婚事。” “你大哥前两天刚跟我说过。到时我亲自去接机。” 付迦宜挑眉,“你和我大哥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私下里居然还有联系。” “毕竟是你家人,还是要常来常往的。” “以后也是你的家人。” 程知阙点点她鼻尖,“嗯,也是我的家人。” 元旦过后没多久,付晟华为两人的婚事专程回了趟国,在锦园的一栋古楼里小住几日。 数月前的订婚宴上,双方长辈已经见过一次,如今坐下来正式吃一顿饭,事无巨细地交流一番,初步拟定了几个吉日。 当着付晟华的面,沈仲云将库房钥匙给了付迦宜,叫她日后想要什么随时随地去挑,算作额外为她备出的一份薄礼。 当时付迦宜没太反应过来,过后程知阙跟她说,这是唯一一把备用钥匙。 得知库房里珍宝无数,付迦宜属实受宠若惊,这才想起来:“我听小玉说过,她从小到大都没进过几次库房。” 程知阙说:“可见老爷子是真的疼你。” 一来二去,婚期就这样定了下来。 付迦宜生日那天,洒酽春浓,两人去民政局领了证。 天刚蒙蒙亮,她早早被程知阙叫醒,又被他抱着进洗手间洗漱。 迷迷糊糊间,付迦宜抬了抬眼,透过镜子和他对视,嗡着嗓子说:“马上就出发吗?” 程知阙挤出一泵牙膏递给她,“嗯”了一声。 付迦宜说:“是不是太早了?” “不算特别早。” “……我怎么记得民政局九点才开门。”付迦宜笑了笑,“程先生,你很急吗?” 程知阙笑说:“是很急。怕你跑了,怕你反悔。” 吃过早餐,紧赶慢赶到那边,民政局果真没开门。 付迦宜在车里靠着他睡了一个多小时,再睁眼,时间刚刚好。 领证全程顺利得不可思议,从里面出来时,付迦宜特意发了条朋友圈,把这天完整地记录下来。 当晚,请了一些玩得好的朋友到钟课和杨自霖合伙开的那家日料店小聚,庆祝从此迈进婚姻殿堂,日日流连,一去不复返。 付迦宜赶到现场才发现,店里的装修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种风格,雅阁直接换成通铺标间,连院子中间的喷泉都拆除了,用栅栏围起来,移植了一棵百年红枫树。 她偏头看向程知阙,凭直觉问道:“原先的装修风格还挺好看的,怎么突然拆掉重建了?” 程知阙说:“这里有一段不太愉快的回忆,怕你见了触景生情。” 付迦宜几乎秒懂,失笑道:“钟课和杨自霖同意你在他俩的地盘乱搞吗?” 程知阙挑来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所以我不是成了这儿的老板之一?” “许悠的事……对我来说不过是小事而已,其实我没那么容易触景生情的。” “我得杜绝掉一切让你不开心的可能性。” 付迦宜听了,加深笑意,趁人不注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奖励你的。” 程知阙单手搂住她的腰,低笑起来,“那我是不是要谢谢老婆大人?” 付迦宜轻搡他胸膛,嗔道:“跟谁学的话术?” “无师自通。”程知阙哄她,“叫声老公听听。” 这声称呼憋在喉咙里,始终没溢出口。 偶尔夜深人静情到浓时,叫过最出格的,不过是用来调情的那声“程老师”,平常连名带姓称呼惯了,突然要改口,她俨然不太适应。 程知阙没再逗她,在她腰上掐一下,低声说:“那留着以后喊。” 没一会,三五好友差不多到齐了。 沈铭玉突发奇想,非要搞什么主题派对,作为主角之一的付迦宜没什么意见,另一位主角主打一个妇唱夫随,自是欣然同意。 钟课叫底下人去储藏间瞧瞧,里面有沈铭玉上次办派对没用上的服装和道具。 几个工作人员三下五除二调置完现场设备,把场景模拟成原始森林模式,氛围灯打开,乍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 派对开始前,沈铭玉把付迦宜和叶禧拉过来,亢奋地说:“我跟灯光师提前打好招呼了,等会断电五分钟,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刺不刺激?” 叶禧说:“这玩法以前怎么没见你提过?” 沈铭玉说:“那时候我们不是都没另一半吗?现在不一样!” 一旁的付迦宜眼皮跳了一下,笑说:“玩这么大?” 沈铭玉笑说:“不狂野怎么符合原始这个主题?” 叶禧笑嘻嘻地说:“可是五分钟够干什么啊?脱裤子都得几十秒……” 三人笑着抱作一团。 今晚好多人带了家属,大家基本都是从玩咖过来的,灯光一关,周围一片心照不宣的唏嘘声,很快传来搅弄口水的声音。 丢失视线,其余感观被放大,付迦宜听得耳红心跳,耐着心底的痒,摸黑拽住程知阙的衣领,踮脚去吻他,没碰到嘴唇,不小心蹭过他的下巴。 程知阙心领神会,在她耳边轻笑一声,“带化妆品了吗?” 付迦宜晃神,“……嗯?” “等等不是还要补妆?” 没等她说话,程知阙低头吻下来,与她唇舌勾缠。 在这种气氛下,情和欲迅速发酵,所有人都成了身热情动的引导者。 在恢复光亮前两分钟,付迦宜胸口急促起伏几下,平复好呼吸,颤着尾音说:“……走吗?” 程知阙故意问:“去哪?” “随便哪里……反正不是这。” “想要了?” 付迦宜没搭腔,捉住他的手,扶着墙壁一步步朝门口走,抛开杂乱的喧嚣,远离人群,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好好过二人世界。 走廊的声控灯由亮起到熄灭,记录了一场漫无目的的主角出逃。 她对这里不算熟悉,出门走了没几步,换程知阙来带路。 两人绕过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走向不远处的储物间。 付迦宜有点跟不上他越来越快的步调,便提起裙摆小跑起来。 走廊尽头那扇格子窗开了条缝隙,细碎的风在耳边呼啸。 门刚阖上,程知阙直接将人拖到墙边,继续刚刚那个吻,这次不是温吞的浅尝辄止,而是带有摧毁意志的疯狂。 付迦宜被亲得腿软,牢牢攀住他的肩膀,很快又被腾空托起,双腿圈住他的腰身。 今天领证,她穿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精致,那条裙子被水浸透,褶皱得不成样子,精挑细选的高跟鞋被甩到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房间隔音不太好,能清晰听见隔壁慢摇的音乐声,他们这边的节奏显然快得不是一星半点。 付迦宜被撞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偏在这种时候缠住他的脖颈,破碎地喊出一声“老公”。 程知阙终于得偿所愿,放缓进度,哄她多叫两声。 攀登到最顶峰的前一秒,付迦宜忍不住呜咽,背部紧贴墙面,蜷缩着脚趾,向后仰起脖子。 在这时听到他说:“迦迦,生日快乐。” 她先是她自己,然后是他的妻子。 从今往后,每年的今天又多出一个值得纪念的理由- 年中,婚礼举办前一周,付迦宜仍在公司点灯熬油,加班加点地赶项目进度。 已经快到凌晨,整个公司只有她一个人。 程知阙赶来陪她时,付迦宜正在办公室开视频会议,笔记本显示出四宫格,旁静和其他两个部门主管的脸赫然出现在屏幕内。 旁静最近不在北京,带着助理到南京扑客户去了,白天在外奔波,只有这个点能腾出时间对接。 付迦宜一只耳朵戴着有线耳机,正专心听旁静讲话,余光注意到程知阙推门进来,笑了下,用口型无声问他,怎么突然过来了。 程知阙扯把椅子坐到她旁边,用笔在纸上写:来给你送夜宵。 原本还不觉什么,付迦宜扫了眼桌上的打包盒,肚子配合地叫了两声。 接下来的十多分钟,她几乎没怎么说话,一边捂着麦克风,一边坦然接受程知阙的投喂。 吃到一半,旁静忽说:“你们听到了吗?” 其中一个主管疑惑地问:“什么?” 旁静说:“好像有老鼠在嗑东西——你们谁的麦炸了?” 付迦宜咀嚼的动作猛地一顿,偏头咽下食物,故作平静地扯谎:“应该是外面的风声,我去把窗户关上,你们继续。” 说完,付迦宜摘掉耳机,抽空看了程知阙一眼,对上他玩味的目光。 办公室内明明开了空调,她却没由来地觉得热,耳廓微微发烫,像只快要煮熟的虾。 在一起这么久,她到底还是不适应在他面前装聋作哑。 再被他看下去,她恐怕会彻底熟透。 没办法,付迦宜只好悄悄静了会音,对他说:“……你能不能先别看我。” 程知阙侧着身子看她,“吃点东西而已,又不是犯忌讳,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现在好歹也是个高层,多少还是得端一端架子的。” 程知阙笑了声,喂她吃一口椒盐虾,“好好好,付总,你端你的架子,我帮你把肚子填饱。” 付迦宜鼓着腮帮子,嘴上吃得相当满足,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这语气有点像在哄小孩。 过了会,程知阙去洗手间洗手,回来时见她托腮在纸上写写画画,便笑说:“开完会了?现在能给个机会让我好好看你了吗,付总?” 付迦宜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电脑屏幕。 刚开完会,人还没走全,群组视频里只剩下她和人事部主管。 对方原本还有点私事要跟她聊,刚道出开场白,适时噤了声,清了清嗓说:“那个……我就不过多打扰了,先撤一步,晚安。” 付迦宜看着黑漆漆的屏幕,合上笔记本,轻叹一声。 程知阙问她怎么了。 付迦宜无奈笑说:“这下误会好像更大了。” 自打几个月前她在朋友圈官宣了结婚,公司同事祝福之余,都觉得无比震惊。 她和程知阙恋爱期间没对外公开过,导致大家出现了滞后的信息差,这则消息像一枚深水炸弹,一经引爆,不出几天时间,私下里传出了好几个版本。 除了旁静,其余人都不知道她的结婚对象是谁,但不是没人见过程知阙。 前阵子旁静特意跑过来八卦,跟她说起目前传得最离谱的一个版本——都以为她包了个长得帅但见不得人的小白脸,耐不住对方的软磨硬泡,决定给他一个家。 付迦宜虽然无语得很,知道大家的揣测并无恶意,也就没深究,打算等婚礼那天再澄清。 程知阙听她大致说完,“这还不容易,改天你带着我在公司随便逛一圈,一切传言自然不攻自破。” 付迦宜哭笑不得,“你确定不是越描越黑吗?” “这倒要问问你了,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付迦宜轻“唔”了声,露出无辜的表情,“我只是觉得你太大牌了,不能轻易亮出来,得重磅出场才行。” 这话半真半假,哄人的嫌疑最盛。 程知阙受用得很,倚着桌沿瞧她,打趣道:“偶尔当一当小白脸也没什么不好,毕竟靠人养饿不死。” 付迦宜抬起他的左手,摸了摸腕表的表盘,摇头说养不起,“光是这只表,就足够抵我现在开的那辆车了。”顿了下,话锋一转,她补充道,“不过,鉴于程先生长得这么好看,就算倾家荡产我也愿意养你,真的。” 说这话时,她一双眼睛在灯光映衬下显得亮极了。 程知阙喉结上下滚动,嘴唇贴在她薄薄的眼皮上,感受最直接的柔软。 付迦宜睫毛颤了颤,玩笑过后,指腹在他掌心轻挠两下,轻声说:“其实最开始,我不是不想公开我们的关系,只是觉得没必要向全天下昭告自己的私事……可结婚和恋爱是两码事,我很想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程知阙一直是非常注重隐私的人,自是能理解,“你觉得那些传言让你困扰吗?” 付迦宜摇摇头,“工作压力这么大,那些不过是大家茶余饭后的消遣而已,没什么的。” 公司规模日益扩大,由原先的十几号人到现在,每一个员工的品行如何,她和旁静心里都清楚。 说白了,都是从艰苦创业时期走过来的,和家人没区别。 程知阙笑笑:“那不就得了。无论恋爱还是结婚,自始至终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旁人怎么说怎么想,其实都没什么太大影响。” 又聊了几句,付迦宜到茶水间磨了两杯咖啡,端回来继续做工作。 夜深人静,整个科技园似乎只剩他们两个人,园区对面的办公楼倒是有许多零零散散的光点,快节奏时代,过度加班已经成了常态。 办公桌足够大,程知阙陪她加班,在旁边写婚礼请柬,字字句句工整斟酌。 请柬原本由草拟合婚庚帖的老师傅书写,程知阙没让师傅代劳,自己写才更有诚意。 最近一段时间,付迦宜亲眼目睹了全过程,这项任务几乎占据了他所有不眠不休的闲暇时间。 余光那摞正红色压纹纸过分惹眼,她敲键盘的动作一顿,分了下心,拿起其中一份请柬细瞧,笑着回忆道:“我刚学中文那会,觉得汉字真的好难写,所以一直对能写一手好字的人非常有好感。” 程知阙扬扬眉,“哪方面的好感?” 付迦宜笑了笑,忙验明正身:“或许钦佩更多?反正不是你以为的那方面。” 正好话赶话说到这,她没由来地有感而发,主动说起十几岁的少女时代发生的事—— 她的中文老师是中国人,有个刚上高中的儿子,他经常来文化公馆写作业,顺便等他妈妈下课。 后来慢慢熟悉了,付迦宜向他请教功课,夸他汉字写得很漂亮。 十六七岁的少年,青春期懵懂,耳廓红得像蜻蜓的翅膀,没过多久突然跟她表白了。 这事很快被付晟华知道,随便找个理由辞退了那个中文老师。 自此以后,她再没见过他。 付迦宜说:“我听说那位老师很长时间都没找到像样的工作。如果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我当初一定不会不经大脑地夸她儿子。” 程知阙很少同她假设,这次却好整以暇地说:“如果我们那会就认识,根本不会让你有夸赞别人的机会。” 付迦宜笑出声,“真的吗?可是我爸不允许我早恋呢。” 他抬起她下巴,指腹轻轻摩挲,“你忍得住么?” 得承认,他对她来说诱惑力足够大。 付迦宜笑笑,顺势往下说:“其实比起师生关系,我更希望我们认识的时候,你是我学长。” 高中时期,她和叶禧都有过幻想,在心里描绘过自己的理想型是什么样子。 叶禧喜欢西方人的长相和眉眼,她完全不一样,每次路过球场看那些男生们打篮球,她多少都会感到惋惜,要是在国内上学就好了。 同龄的异性,高高瘦瘦,穿蓝白相间的中式校服,在球场挥汗如雨,满是荷尔蒙的气息。 大概因为没亲眼见过,她对这场景莫名有一种执念。 付迦宜颇为可惜:“要是我们高中在同一所学校就好了——那时候追你的女生多吗?” 程知阙笑了,“你想我怎么回答?” “如实说就好。” “不少。” “中国人还是法国人?” “都有。” “那你喜欢打篮球吗?” “自然是喜欢。” 付迦宜狡黠地笑,“程学长,我帮你送水好不好?” 程知阙挑来一眼,没说话,慢条斯理地整理完请柬,把它们推到一边。 做完手头上的事,他拉她起来,将人放到桌上,深深浅浅的吻落在她颈间,一下又一下。 付迦宜觉得有点痒,弯起眉眼,伸手推了他一下,欲拒还迎:“……再不工作天就要亮了。” “先做完正事再说。”程知阙一手扣住她两只手腕,举过头顶,“学妹,我们今晚就玩这个。” 付迦宜还想说些什么,被他毫不留情地堵住嘴唇。 萧条的夜,他们拥有彼此融为一体的温暖- 婚前最后一个晚上,付迦宜是跟沈铭玉和叶禧一起度过的。 回想起来,其实是很平淡的一晚。 三人并排躺在那张大床上,细数从认识到现在发生的日常大小事。 一晃眼,叶禧已婚,沈铭玉有值得托付的对象,而她也即将和程知阙步入下一段旅途。 时间似乎经不起推敲,好在她们的关系经得起各种考验。 床头点了盏台灯,散出幽幽的光。 沈铭玉搂着付迦宜胳膊问:“你说我小叔现在在做什么?” 付迦宜想了想说:“应该和杨自霖他们在通宵打牌吧。” “你不想他吗?” “怎么会不想,已经一整天没见面了。” 叶禧插话进来:“喂,你们最近天天黏在一起,这才分开一天而已。” 付迦宜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和关旸不是这样吗?” 叶禧一顿,淡淡地说:“我们俩……说来话长。” 沈铭玉说:“我们三个属你嫁得最早,结果嫁的那个人却不是自己真心爱着的,想想确实遗憾。” 叶禧说:“慢慢来吧,毕竟日子还长着呢。” 付迦宜想到什么,提醒叶禧:“明天我大哥也在……” 叶禧说:“我知道的,这么重要的场合他怎么可能不在。放心吧,就算我们见面了,顶多也就打声招呼,简单叙个旧……他比我成熟太多,也比我会拿捏分寸,肯定不会让关旸难堪的。” 付迦宜突然有点伤感。 这世上阴差阳错的事太多,何止旧情人陌路这一桩,都是稀松平常。 沉默了一会,叶禧轻声说:“小宜,说真的,希望你一直一直幸福下去。” 相爱实在太难,偏有人永远能得到另一半笃定的爱。 不是所有人都像程知阙那样,滞留不前,从一而终,等一个人整整四年;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付迦宜那样,放弃尝试一段新感情,不计前嫌,把全部感情投注在旧爱里,敢赌敢赢。 相爱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默契配合,击鼓传花,一个巴掌始终拍不响。 聊着聊着,不知怎么沉睡过去。 断断续续睡了三四个小时,闹钟响了,付迦宜挣扎着起床,被沈铭玉和叶禧拉到隔壁化妆室。 天还没亮,屋里所有人都穿戴整齐,为接下来的那场婚礼各司其职地忙碌。 付迦宜作为准新娘,反而是最清闲的那个。 一整天流程走下来,服饰换了无数套,和程知阙面见了好多亲戚长辈,付迦宜筋疲力尽,只想赶紧回房洗漱睡觉,但还是强撑着精神配合朋友们搞一出闹洞房的戏码。 杨自霖他们将程知阙堵在门口,各种“刁难”。 付迦宜在一旁瞧着,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正襟危坐在床头,等他通关进门。 一群人热热闹闹玩到了很晚,没再打扰小两口的新婚夜,各自送完祝福,陆陆续续散去。 房间里总算恢复安静。 程知阙洗澡出来时,付迦宜已经吹干了头发,这会不怎么困了,便盘腿坐在沙发上,挨个打开双方长辈们送的几套珠宝首饰,有些是上了年代的玉器,有些是水头极佳的老坑玻璃种的翡翠,无一不价值连城。 付迦宜将它们放回原位,余光扫到他走近,开起玩笑:“原来结婚有这么多好处?” 程知阙扫了眼茶几上放着的东西,笑说:“怎么?付小姐还想结第二次?” 付迦宜煞有其事地说:“算了……一次就差点要了我的命,这辈子绝不会有第二次。” “那可能得麻烦你多受一次累,不是还有金婚呢么?” 他正说着,单手攥住了她的细腕,不轻不重一拽,她整个人朝他这边侧歪过来。 身体突然失衡,付迦宜惊呼出声,很快被他拦腰抱起。 两人一同陷进铺满红绸的大床上。 被子下面是老一辈人特意放的红枣花生,寓意幸福美满,早生贵子。 付迦宜笑着和他商量:“好累……今晚能跳过洞房的步骤吗?” 程知阙摆明了不容协商,不紧不慢地说:“洞房都闹完了,总得收个尾。” 她放软声线撒娇:“老公,求你了。” “再求一次试试。” 付迦宜依他的意思,却被剥掉了睡裙。 她呼出一口热气,“……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程知阙笑起来,“你只管求你的,我又没说会答应。” 付迦宜气极,“程知阙,你不要耍无赖!” 视野范围内无一不充满诱惑力,她腰线盈盈一握,晃眼得厉害。 程知阙在她胸前轻抓一下,触碰她每一处的敏.感点,哄着说,乖点,完事一起睡。 今夕何夕,共赴鸿蒙。 70-73 第71章 ? 2021 ◎难忘的纪念日/叫这么好听◎ 21年春天, 他们即将结束环球蜜月旅行,在最后一段旅途中过完了付迦宜的生日和新婚后的第一个纪念日。 当时两人在埃及境内,沙漠的无人区信号不好,手机和其余能联网的电子设备等同于摆设。 好巧不巧, 他们开的那辆越野车在半路上抛锚了。 自此, 付迦宜度过了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天一夜。 沙漠温差大,趁天色还没黑, 程知阙在避风的位置扎好帐篷, 打算在附近对付一晚。 付迦宜从车上下来, 半只脚埋进黄沙里, 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边际,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孤身戈壁路, 饥肠村烟邈”。 她是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困在这种地方, 好在有程知阙陪着, 也不算太糟。 傍晚, 风沙越来越大,温度也越来越低,程知阙搂着她进帐篷取暖。 嘴里和鼻腔里都是沙子,付迦宜止不住地干咳两声,哪哪都狼狈。 程知阙拧开矿泉水的瓶盖, 说:“先漱个口, 感觉会好点。” 付迦宜用纸巾擦了擦嘴, 有点后悔:“早知道是这种情况,我昨天就不和你说生日当天想去地平线看日出了。” 程知阙说:“来都来了,无论情况好坏都是一种体验。” 付迦宜笑了下, 苦中作乐:“也是, 这体验还蛮新奇的, 估计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一次。” 程知阙揉揉她的脑袋。 晚八点左右,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帐篷隔绝了尘土,狂啸的风声沙沙作响。 程知阙脱掉冲锋衣,盖在她身上,“冷不冷?” 付迦宜点点头,说有一点,裹紧了外套,借着营地灯散出的微弱灯光看着他,“程知阙。” “怎么了?” “你说会有人救我们出去吗?” “不一定,一般没人来这边。”程知阙说,“暂时指望不了别人,不如等天亮了自己走出去。” “可我方向感很差。” 程知阙笑了声,“一切有我呢,怕什么。就是背,我也会把你背回去。” 在这种极端环境下,程知阙的生存技能依旧满分。 付迦宜安心极了。 一直熬到了半夜,付迦宜困极,缩在他怀里睡了会。 周遭太吵,又阴沉沉的,她始终睡不太实,索性睁开眼睛,对着他衣服的面料纹路发呆。 察觉到她的清醒,程知阙低头看一眼,“不睡了?” “睡不着了——我们聊聊天吧。” “你想聊什么?” 她想了想,随口一问:“你之前来过沙漠吗?” “还真没来过。”程知阙说,“上学的时候没时间出来玩,工作了以后更没时间。” 付迦宜笑着总结:“所以,你前二十几年不是在赚钱就是在赚钱的路上。” “是这样没错。” 付迦宜说:“其实当初家教那份兼职,如果你想,我爸一定会给你一份很不错的薪水。在钱财方面,他一向很大方。” 程知阙勾一勾唇,“我不是拿走了他最宝贵的?何尝不是一种超出阈值的回报。” “那我要是不跟你走怎么办?” “已经晚了。就是明抢,我也会把你抢到手。” 付迦宜搂着他笑了好一会,捂住胃部突然喊饿。 程知阙带上手电筒,回了趟车里,拿来了烧水用的碗具,用事先备好的燃料在炉内拢起一团火,在帐篷里煮泡面。 条件有限,能吃点热食着实不容易,付迦宜平常不怎么碰这类速食,这次却觉得特别好吃,顾不上吃相,用最快的时间吃完了。 她突发奇想,他们在结婚纪念日这天被困在这里,孤助无援,算不算是同生共死了一回。 夫妻做到这份上,日后无论经历什么大风大浪,大概都会平静地携手共度。 也算是因祸得福。 填饱肚子,又烤了会火,总算觉得没那么冷了,付迦宜心静下来,抱着他眯了一会。 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一记吻落在额头上,他语气似低喃,对她说生日快乐。 付迦宜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抱他抱得更紧。 天亮以后,两人收拾好车里的行李,背上背包,徒步在沙漠里穿行,一步一个脚印。 好在白天没什么风,沙尘不是很大,付迦宜摘掉墨镜,起初走得还很顺利,渐渐体力不支,被他拉着又走了一段路。 程知阙看她一眼,示意她跳上来,“背你。” 付迦宜弯着腰,双手拄膝盖,呼吸起伏几下,“不用,我自己可以。” 程知阙挑了下眉,也就由着她。 大学有一年假期,付迦宜被周怀净和叶禧拉去里瓦沙漠探险,原以为那条是她走过的最长的路,属实没想到日后还会有今天。 她问程知阙,什么时候能走出去。 程知阙扫了眼光照方向,说还要十几公里。 付迦宜差点绝望,但还是咬牙坚持下来。 或许是生日buff的加成,天终于遂人意,又走了十几分钟,一辆SUV由远及近驶向这边。 主驾和副驾坐着一对中年男女。 车子缓缓停在他们面前。 起初用英文交流,发现对方也是中国人,直接改成了中文。 在异国他乡遇见同皮肤的人,付迦宜简直欣喜若狂,听程知阙和他们交流,得知男人叫冯巍,和妻子来这边度假,也是沿途开车去看日出,刚从地平线那边回来。 冯巍和妻子徐静都是非常温和的人,谈吐不凡,载他们回程的路上,主动找话题闲聊,从天南聊到地北,最后定格在工作方面。 付迦宜讶然,没想到这对夫妻也是做医疗器械行业的,且是大隐隐于市的佼佼者。 冯巍笑说:“现如今各行各业都不大好做了,努力奋斗了十几年,我现在只想当个甩手掌柜,把机会交给你们年轻人。” 付迦宜笑了笑,“听口音,您是上海人?” 冯巍说:“是啊,不过我老婆是苏州人,我们目前在苏州定居。” 付迦宜了然,“这样啊。” 徐静顺势说:“能在这遇见是缘分,等回国了,有机会一定来苏州做客,我和老冯招待你们。” 付迦宜含笑称好。 临近晌午,车子开进开罗的哈利利集市。 冯巍和徐静来埃及有段时间了,在开罗长租一间中式民宿楼,听说他们过两天启程回国,便热情邀请他们过去留宿一晚,一起吃顿践行饭。 程知阙问她想不想去。 想着人多热闹些,付迦宜没拒绝,直接答应了。 冯巍和徐静有过一个孩子,瞧着付迦宜,怎么瞧怎么喜欢,得知她今天过生日,徐静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苏州菜给她庆生。 吃饭时,徐静偶然提起:“我女儿也是三月份出生,如果还在世的话,比你要小上几岁。” 付迦宜一顿,出声安慰了两句。 徐静笑笑,“没什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伤感能伤感到哪去。” 饭后,徐静安排他们在楼上客房歇息。 白天出了一身汗,外加浑身是土,付迦宜身上黏腻得厉害,却没急着进去洗澡。 程知阙不用猜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说:“知道希冀基金会吗?” 付迦宜微愣,“当然知道,是一家专门救助病患儿童的机构,我印象中还挺有名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冯巍夫妇是这家基金会的创办者。” “那他们的孩子……” “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发病没抢救过来,离世了。” 付迦宜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有次我去苏州出差,考察过一个医疗项目,里面有他们夫妻的介绍。” 付迦宜惋惜之余,只觉得无巧不成书。 洗过澡,明明很累,她却迟迟没入睡。 程知阙问她:“有心事?” 付迦宜支起身,趴在床上看他,忽说:“程知阙,我们要个孩子吧。” 程知阙迎上她的目光,笑问:“认真的?” “嗯,非常认真。”付迦宜说,“我觉得是时候了。”她工作越来越稳定,而他也不像前几年那么忙,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刚刚好。 他注视她几秒,温和地说:“等回国了,我们先去做个检查。” 付迦宜说好,安心躺下了,又说:“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健健康康,不需要有多功成名就,只要开心快乐就好。” 白发人送黑发人究竟有多绝望,她没经历过,但共情能力太强,多少能感同身受。 追求太多反而无益,能和家人团聚在一起,好好吃顿饭,已经是莫大幸福的事。 程知阙说:“如果是儿子就严加管教。” “那女儿呢?” “女儿正相反。” 付迦宜笑出声,打趣地说:“怎么还区别对待?” 程知阙搂住她的腰,鼻尖蹭过她脖颈,闷笑道:“女儿像你,我宠都来不及,怎么舍得疾言厉色?” 付迦宜嗔道:“儿子也得宠着。” “好好好,那就都宠着。” “这还差不多。” 过一会,程知阙收敛了玩味语气,认真地说:“迦迦。” “嗯?” “我今年36了。” 付迦宜抬手,轻轻勾勒他的眉眼,“你的样子和前几年相比,其实没什么变化。” 程知阙亲了亲她的手心,自顾自说:“谢谢你愿意给我一个孩子。” 印象里的程知阙讲情话的技能一直是满分,却鲜少亲口说出这么肉麻的话。 付迦宜懂他虔诚直白的表达,粲然一笑,坦然接受他的感谢,“不客气。”- 从北京回来后,趁着周末,两人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结果显示一切正常,于是把备孕一事正式提上日程。 备孕要做的第一项任务是,勒令程知阙戒烟。 其实谈不上勒令,程知阙这人一旦自律起来,意志力可比她坚定多了,等付迦宜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抽过烟,甚至连揣在外套口袋里的打火机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几颗水果糖。 付迦宜一直以为戒烟是件多么轻松的事,直到后来才发现,这阵子程知阙吃糖的频率越来越高,向来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一个人,情绪突然有所起伏,但这种起伏不是对她,而是对外。 最近一段时间,过得最辛苦的莫过于程知阙手底下的一群主管们,各种预案修修改改无数次,没一版是合格的,基本都被原封不动打了回来。 程知阙在公司向来温和,很少跟人使脸色,突然变得阴晴不定,众人都在猜测,是不是和婚变有关——程总新婚不久,难道这就要离了?是不是有了外遇对象? 程知阙的助理陈北听了,第一个坐不住,偷偷联系付迦宜,义愤填膺地同她说起这事。 陈北研究生刚毕业便跟在程知阙身边,一晃已经过去了三四年,对老板的忠心程度可见一斑,之所以和付迦宜越来越熟,真要说起来,也是源于她阴差阳错的一次善念。 去年年底,陈母从老家来北京看病,付迦宜无意间从程知阙嘴里得知这事,帮忙安排了vip病房,亲自下场跟合作医院沟通,免除了绝大部分的仪器治疗费用。 陈北至今感激在心,主动请缨,背地里成了她的“眼线”。 说是“眼线”,其实付迦宜从没动用过这层关系。一方面是因为,她和程知阙无条件信任彼此,没有任何猜忌,也就不需要多此一举;至于另一方面,她不想拿人性测试人性,没必要也没意义。 综上,当接到陈北打来的电话时,付迦宜属实意外了一下,暗叹他这助理当得的确尽职,不仅在事业上为老板添砖加瓦,还要关心围绕在老板身边的流言蜚语,一旦发现不妙,本着舍我其谁的大无畏精神,及时向她这个老板娘请示对策。 陈北跟她年龄相仿,为人严谨,又是一副热心肠,付迦宜和他还算聊得来,便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说:虽然人言可畏,但有些人的话可以不用理会,我和程总最近很好。 陈北明白了她的意思,等那头挂断电话,安心给自家老板泡茶去了。 当天晚上,程知阙下班回来,刚进门,被付迦宜拉着往里走。 餐桌上布满了菜肴,每一道都是她亲手做的。 程知阙将外套搭到椅背上,挑眼看她,“今天过年了?” 付迦宜笑说:“看不出来吗?我是在讨好你呀。” “为什么讨好我?” “没有原因,就是觉得你最近辛苦了。”付迦宜摘掉围裙,从阿姨手里接过汤勺,给他盛一碗餐前汤,“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程知阙很给面子地喝完了一大碗。 饭吃到一半,付迦宜说:“我今天去了趟超市,买了很多不同品类的解压小零食。” 程知阙说:“给我买的?” 付迦宜点了两下头,眼睛发亮,似乎在表达他未免太懂她。 程知阙心情很好,配合地说:“虽然我最近压力不大,但我一定会吃光,放心好了。” 付迦宜稍微睁大眼睛,“你真的压力不大吗?” 程知阙另辟蹊径:“你指哪方面?” “……戒烟引发的一系列情绪后遗症。” 大概觉得她的话挺有意思,程知阙笑起来,“你忘了?我很早之前成功戒过一次,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付迦宜困惑极了,“那你最近为什么情绪波动这么大?” 程知阙说,团队近期在换血,有些一路打拼过来的老人不想走,私下在使手段,搞得人心惶惶。他为这事头疼得紧,对外自是没什么好脸色。 付迦宜恍然,原来是这样。 见她表情有点微妙,程知阙当即来了兴致,“说说,陈北跟你添油加醋说什么了?” 付迦宜震惊,“你怎么知道?” “想知道自然不难。” “所以,陈北私底下联系我是你默许的,但他本人不知情,以为自己在玩无间道。” 程知阙没否认。 付迦宜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资本家的想法和行径果然跟常人不一样,弯弯绕绕,捋不出个头绪。 程知阙加深笑意,“在心里骂我呢?” 付迦宜跟着笑了下,又给他盛一碗汤,“没有,快吃饭吧。” 第二天早晨,付迦宜在衣帽间泡了很长时间,化了个精致妆容,随程知阙去一趟他公司,没做别的,单纯在外人面前露一露脸,轻易打破了婚变传闻。 至于人事任免方面,有程知阙自行解决,她插不上手,也懒得插手,只需安心充当他的后盾就可以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在程知阙照常戒烟中度过。 柜子里的解压小零食被消灭了大半,不过基本都入了付迦宜的嘴,程知阙找到了新的解压办法——压着她不断做.爱。 许是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他们最近的频率越来越高,食髓知味,渐渐开发了新乐趣。 有次他接她下班,车还没开出去,她坐在副驾,裙摆忽然被掀起来,他手顺势往里探索,折腾了一会,才心满意足地驱车离开。 从公司到家,不过短短半小时车程,像过了半个世纪那么长,付迦宜一路耐着清凉过来的,哪哪都漏风,尤其是裙底。 车子驶进车库,刚熄火,付迦宜终于忍不住,对他说:“……把东西还我。” 程知阙不依,语气浮浪得很,“迦迦,就这样下去。” 付迦宜稍微提高音量,控诉道:“就这样我怎么下去!你别欺负人!” 程知阙不紧不慢解了车锁,当着她的面,将她的贴身衣物揣进外套口袋。 依旧都这样了,付迦宜环视四周,见周围没人,索性硬着头皮迈下车,一言不发地低头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快。 程知阙跟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身上,嘴角凝笑。 走了不出二十米,人还没进院门,被突然冒出来的沈铭玉拦住。 付迦宜脚步猛地一顿。 她不知道沈铭玉今天会到访。 没等她开口,沈铭玉搂住她说:“小宜,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不提还好,付迦宜听完这话,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半小时前的香.艳画面,脸更红了。 程知阙难得发一次善心,适时出声解救了她,问沈铭玉:“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沈铭玉回答道:“我过来蹭顿晚饭,顺便和小宜聊一聊——小叔,把她借给我一晚好不好?” 程知阙说:“不太好,吃完饭赶紧回去。” “别听他的。”付迦宜拉着沈铭玉快步进门,“晚点我叫阿姨把厢房打扫出来,今晚我们一起睡。” “那敢情好。”沈铭玉扯唇笑,凑到她面前小声嘟囔,“我就知道,这个家还是你说了算的。” 话语权虽然在她这,但程知阙行动起来明显有“功高盖主”的意思。 晚上,趁沈铭玉进去泡澡,他将付迦宜压在厢房露台的围栏上,右手往下探,低声询问:“什么时候穿上的?” 付迦宜呼着粗气,“饭前……总不能一直真空着。” 程知阙低低地笑,“不刺激吗?你不喜欢?” 她没回答,一鼓作气咬在他肩膀。 程知阙由着她咬,借着泛滥的润度,冒然闯进。 周遭安静极了,那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付迦宜眼泪差点没飙出来,双手扶着栏杆,掌心冰冰凉凉,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滚烫。 她转头看向身后的他,断断续续地提醒:“快点……小玉随时可能出来。” 程知阙钳住她下巴,边吻边说:“她不会这么快。” 付迦宜眯着眼睛,感受夜晚的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身体那股热意始终没能消褪。 程知阙捋顺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在里面磨弄,一下比一下狠戾。 付迦宜闷哼一声,转念想到什么,问他:“我们俩明明都没问题,为什么还没动静?” 程知阙单手环住她腹部,“迦迦,这种事得顺其自然,以享受过程为主。” “感觉到了……你确实还挺享受的。” “你不享受吗?”程知阙放缓动作,同她耳鬓厮磨,引导地问,那叫这么好听做什么? 付迦宜没接这话,摇摆两下身体,示意他赶紧结束。 露台的推拉门没阖严,能听见屋里传来的动静,上了年代的木门吱吖作响,被推开,沈铭玉从浴室走出来,正对着落地镜吹头发。 噪音盖过了其他的声音。 付迦宜一瞬间绷紧神经,整个人都不好了,下意识收缩自己。 程知阙掐住她的腰身,低声哄她放松些。 最后那个瞬间,她几乎漩进慌张的气氛里,眼神像是溺水。 结束后,他堵在里面,迟迟没出来。 付迦宜放低音量,声线沾了焦急的哑:“你出去……” 程知阙反而笑得更盛,说她这是病急乱投医,故意问,我刚刚可没戴,你确定? 付迦宜真怕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淌下来,好在她在他口袋里摸到了纸巾,这才将两人解救出来。 厢房和主卧的露台是连接着的,轻易就能迈过去。 付迦宜站在视野盲区,一边平复呼吸,一边看程知阙原路返回。 饶是再儒雅的人,这行为难免多出几分偷感,她看着他有点狼狈的背影,莫名觉得好笑。 那个晚上,付迦宜累得不行,没多余精力和沈铭玉彻夜谈心,聊着聊着便沉睡过去。 也是过后才知道,沈铭玉找她的确有正事——她想入股她的公司,做点专业范围内力所能及的事,权当一起搞事业了。 一直以来,沈铭玉都是玩心最大,突然这么上进,付迦宜难免惊讶,问她是不是转性了。 沈铭玉说:“我都快三十岁了,居然还是一事无成,说出去也不好听对吧?不管怎么样,我总得给人生轨迹标一处记号,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沈铭玉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到大,沈庭安夫妇没想过望女成凤,自是要求不高,对她的期望无非是健康成长、别误入歧途,她也确实做到了。 三十岁是道分水岭,此一时彼一时,人的想法很容易因阅历改变,她现在非常想以事业为重。 付迦宜觉得她的话未免有些官方,便说:“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 沈铭玉笑,“我只是觉得,不能做钟课背后的女人,得慢慢学会独当一面,万一将来我们分手了,我也不至于要死要活不是?” 付迦宜就知道,果然和钟课有关。 鉴于沈铭玉的理由充足且正向,付迦宜自然能帮则帮,和旁静商量完,将人拉进了公司。 沈铭玉大学学的是新闻传播,正对公司的宣传口,入职没多久就适应了环境,单独组建了一支团队,带着一群朝气蓬勃的大学生征战四方,每天忙得脚不着地。 为这事,沈庭安夫妇专门邀请付迦宜到家里做客,以示对她的感激——养了二十几年的闺女突然主动做起了正事,其中定是离不开朋友的正面引导。 自结婚以来,付迦宜没怎么和名义上的大哥大嫂接触过,为避免尴尬,直接拉上程知阙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 沈庭安从政多年,天生端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子,待付迦宜却温和,话里话外很是亲切。 回去路上,付迦宜感慨:“我每次喊他大哥都觉得差辈,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年龄差距果然还是有壁。” 相处久了,她时常会忘记,自己和程知阙之间居然差了八岁。 程知阙调笑着说:“现在觉得有壁,是不是有点晚了?” 付迦宜说:“是你当初给了我一种,可以跟你像同龄人那样相处的错觉,后来我才发现,你对我和小玉其实是有很大区别的。你待她才是长辈该有的样子。” 程知阙见缝插针:“所以说,从最开始你就是特别的。” 付迦宜笑,尾调微微上扬:“有多特别?” 程知阙忽然认真起来:“是种从一而终的特别。” 第72章 ? 2022 ◎娶妻如此/搭讪艺术/为老不尊◎ 其实婚后这几年他们不是全然甜蜜, 偶尔也会因为一些被放大的小事闹点矛盾,只不过每次都是床头吵床尾和,很难把负面情绪带到第二天。 付迦宜觉得,他们这样实在算不上吵架, 顶多是以助兴为目的的调情行为。 真正能称为吵架的, 是她因为生病暂缓备孕那次。 跨年夜,沈铭玉照常和一众朋友在KTV吃喝玩乐, 付迦宜也在场。 凌晨将过, 关旸突然打来几通电话, 包间里太吵, 付迦宜没接到,隔半小时左右给他回。 听筒里传来关旸焦急的声音——叶禧要生了, 比预产期早几天, 他们已经快到医院了。 沈铭玉和付迦宜都喝了酒, 听到这则消息, 瞬间清醒。 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没时间叫代驾,沈铭玉喊来一个服务生,给了对方小费和车钥匙,托他载她们去医院。 后半夜赶到, 叶禧早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关旸和父母守在走廊里, 时不时看向病房,坐立不安。 简单询问完情况,付迦宜拉着沈铭玉坐到长椅上, 等时间缓慢流逝。 几小时后, 叶禧从手术室转到病房, 关旸寸步不离地守着。 沈铭玉晚点要见客户,确定叶禧和孩子平安无事,先走了,打算晚点再过来;付迦宜抽空去监护室看了眼孩子,是个男孩,皱皱巴巴的,眼睛还没睁开。 重新回到病房,见叶禧已经醒了,付迦宜忙走过去,问她感觉怎么样。 叶禧虚弱地笑了笑,说还好,不由感慨道:“好神奇……我居然生了一个孩子。” 对叶禧来说,这个孩子来得太意外,是一段不在计划范围内的缘分。 既然有了,她没想过不要,起初几个月还不太适应,等切实感受到胎动那一刻,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越来越期待新生命的降临。 这些年,关旸和他爸妈一直待她很好,这段婚姻带来的幸福指数完全超出了预估值。 叶禧曾以为,自己面临的会是婚后的满地鸡毛,事实上,关旸比想象中还要爱她护她。 有朋友和爱人心无旁骛地陪伴在侧,被没有血缘关系但胜似亲人的公婆视如己出,一个人一生所求也不过如此。 叶禧承认,拖了这么久,她终于释怀了。 从医院离开后,一晚上的殚精竭虑,外加吹了冷风,付迦宜突然患上了重感冒。 也是凑巧,偏偏程知阙这几天不在北京。 出差回来,见她在泡冷水澡,他一时惊慌,忙将人从水里捞出来。 以往她生病总会黏着他,这次摆明了想趁他不在家,打算不声不响扛过去。 程知阙扯过被子将她裹住,第一次对她冷了脸,语调微沉:“知道自己在发烧,不吃药也不去医院,万一烧成肺炎怎么办?” 付迦宜有气无力地说:“用药会长时间影响备孕,我不想前功尽弃,物理降温也能退烧。” “你觉得是自己的身体重要,还是八字没一撇的孩子重要?” “……你好凶。” 到底不舍得真气她,程知阙放软了语气:“听话,先把药吃了。” 付迦宜吸了吸鼻子,颇有坚持不下的意思:“忍一忍就熬过去了,而且我已经退烧了,不信你摸摸。” 软磨硬泡了一会,始终没说通,程知阙深呼一口气,盯着她看了几秒,将药片含进嘴里,扣住她的后脑,就这么直接来喂她。 苦味在口腔里蔓延,付迦宜被动咽下去,缓缓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一言不发,明显有赌气的成份在里面。 程知阙没第一时间哄她,帮忙盖好被子,转身出去了。 两三个小时过去,付迦宜睡梦中又开始烧起来,家庭医生上门,给她打了剂退烧针。 这场拉锯战终于宣告结束。 这段插曲过后,她和程知阙照常相处,但彼此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个小疙瘩,明知只要戳破就能消除,仍有各执己见的嫌疑。 事情出现转机,是两天后的一个深夜。 那天恰好是周五,程知阙有应酬,直到凌晨才回家。 屋里没开主灯,全靠玄关处的壁灯照明,光晕清幽,专门为他而留。 刚进客厅,程知阙便看到蜷缩在沙发上的纤瘦身影。 付迦宜侧躺在那,手边放着翻了一半的书,像是等了他好长时间,不知不觉睡着了。 瞧着这场景,他喉咙直发涩。 每次他晚归家,付迦宜都像现在这样,不过多打扰,只安安静静地在家等他回来。 过去那么多个日夜,她为他提供充足的情绪价值,从没要求过回报。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程知阙走过去,放轻动作,抱她去卧室。 许是睡得不够踏实,过程中,付迦宜还是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嗓音有点哑:“你回来了……几点了?” 程知阙说:“新一天了。” 怕自己掉下去,付迦宜双手牢牢缠住他,脸颊埋进他颈间,无意识蹭了蹭。 在酒池肉林里泡了几小时,他身上的烟酒味道不算好闻,她凑近嗅了嗅,随口问:“你抽烟了?” 程知阙说:“没,其他人抽的。” “我本来还在想,你这两天心情不好,会不会破戒。” “没有心情不好。”程知阙说,“你呢,心情还好吗?” 付迦宜微微一笑,忽问:“你爱我吗?” “当然爱你。” “那我怎么会心情不好呢。”付迦宜说,“你做的任何事,或者想表达的任何观点,不都是以这点为前提吗?” 夫妻之间如果真要较真起来,反而生份。 他的通透被她完完全全掌握了,且学以致用。 借着昏朦环境下的良好气氛,程知阙同她复盘:“迦迦,我不需要你为我做出牺牲,或者因此生出什么执念来。无论将来我们有没有孩子,你在我这永远是第一位,可能我会为你放弃什么,但绝不会为其他因素而放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瞬间安静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付迦宜无端提起:“怎么办,我现在想吻你。” 程知阙温声说:“那就来。” “不行……我感冒还没好,八成会传染给你。” 程知阙轻笑,“我又不介意。” 他搂紧了她,低头和她唇齿交缠。 换气的间隙,付迦宜腾出空说:“这样的话,家里岂不是又多出一个病号。” 顿了顿,她愤愤补充一句,“打小针真的很疼……我到时也把那医生叫来,给你扎一下试试。” 程知阙没说话,吮住她舌尖,示意她专心点- 22年对付迦宜来说,是丰收事业的一年,也是跌宕起伏的一年。 资本的洪流陆续涌进来,公司开启新一轮融资,这方面程知阙是行家,本打算亲自下场帮她一把,被付迦宜婉拒了——她有办法自己解决。 自从蜜月回国,付迦宜和冯巍夫妇一直保持着稳定联系。 徐静真的很喜欢她,几乎将她当成了半个女儿,经常亲手做些吃食,不辞辛苦地真空打包好,空运到北京,只为给她尝尝。 一来二去,礼尚往来,关系自然而然处到了位。 趁着最近有空,付迦宜没加班,腾出两天时间去了躺苏州,登门探访,专程看望他们二位。 程知阙特意备了厚礼,一道陪她过去。 付迦宜之前没来过苏州,前脚刚踏进江南烟雨的姑苏城,下一秒便开始夸赞这地方人杰地灵,非常适合久居。 程知阙说:“要是你喜欢,我回头叫人选个宜室宜家的位置,购置一套房产。我们每年都可以来这里过冬,等开春再回去。” 付迦宜立马心动了,但还是保持住了理智,惋惜地说:“算了,我们俩的空闲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太碎片化,真要拼凑出两三个月,未免过于奢侈。” 冯巍夫妇住在吴中区,赶过去的路上,付迦宜一时无所事事,同程知阙幻想起退休后的生活。 她的想法既简单又丰满——等几十年后,要么在江南选一处园林小院定居,要么去马赛那座海岛上避世,平常没事散散步、钓钓鱼,远离喧嚣,享受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 付迦宜偏向理想主义,程知阙恰恰相反,但也十分乐得配合她的幻想,顺势往下说:“不养猫猫狗狗了?” 付迦宜笑了下,长长地“哦”出一声,“差点忘了这茬,该养还是要养的。” 程知阙勾起嘴角,笑她一时一个变化。 付迦宜无辜摊手,“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喜欢。”程知阙哄她高兴,“你什么样我不喜欢?” 付迦宜靠着他肩膀,柔柔地笑出声。 车程不算特别长,一路惬意赏景,很快就到了。 一处宅邸依山而建,草木生辉,白墙黛瓦,典型的苏式园林风格。 冯巍候在院前,领他们进门,边走边说:“一早知道你们要来,茶水和点心提前备好了,先垫垫肚子,晚点再吃正餐。” 付迦宜含笑应了下来,顺便由衷夸一句这里的景色怡人。 两人被引到茶厅。 落座没多久,寒暄了几句,付迦宜礼貌说起今日来拜访的原因之一——她的公司目前正处于上升的重要阶段,希望得到他们夫妻二人在资源和人脉方面的支持,融资期间会尽快商讨出估值,按比例给他们分配相应股份。 冯巍和徐静答应得很爽快,甚至没给她周旋的机会。 趁徐静去厨房备菜的空隙,冯巍说:“股份什么的就不必了,我们不缺这点,只希望你能常来这边探望。你阿姨看见你,打心眼里高兴。” 付迦宜笑说:“一码归一码,还是要公私分明的。就算您不答应,日后我也一定会过来。” 冯巍爽朗一笑,没再谈公事,叫程知阙到凉亭下棋。 在这待了小半日,付迦宜没过多叨扰,和程知阙离开了。 回北京前,她随他去见了在苏州定居的一个朋友。 朋友作为东道主,邀请他们泛舟游湖,特意请来了当地小有名气的评弹演员,饮茶听曲,品一品地方特色。 付迦宜在船上坐着,这看看那瞧瞧,好不快意。 一曲弹完,师傅将船靠岸,后厨那边来了几个工作人员,将糕点撤掉,换成下酒的小食。 在里面坐久了,付迦宜有点头晕,跟程知阙打了声招呼,想一个人到岸边走走,等开船再回来。 程知阙嘱咐道:“前面人多,小心点,别走丢了。” 付迦宜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谁说你不是?”程知阙唇边一抹笑,“小孩子的方向感都比你好些。” 余光扫到他朋友在憋笑,付迦宜适时止住话匣,丢下一句“我走了”,扭头走远。 附近到处都是古建筑物,湖边有片空地,不少人在那摆摊,卖当地纪念品。 晌午日头正盛,温度越来越高,付迦宜就近买了把题字的绢布折扇,没逛太久,去跟程知阙他们汇合。 没等走到岸边,突然窜出来一个年轻男孩,站在她面前,像是有话要说。 对方个子很高,看上去大概二十岁左右,一身运动服,偏阳光的类型。 付迦宜仰头看着他,隐有预感,大概知道他找她什么事。 果不其然,还真是要微信。 程知阙就坐在船上,正饶有兴致地看向他们这边,等她自行解决。 付迦宜朝他亮了下左手无名指的婚戒,礼貌一笑,“不好意思,我已经结婚了。” 男孩忙说了句抱歉,挠挠头,“是我没注意到,打扰了。” “没事。” 原以为这段插曲就这样过去,没成想对方比她先一步上了船——这人是程知阙朋友的侄子,今年刚上大二,体育生。 四人面对面就坐,这顿饭吃得有多尴尬可想而知。 程知阙倒不觉什么,时不时帮她夹个菜,全程悉心照顾。 和平常唯一不同的是,当着外人的面,他偶尔会喊一声“老婆”,这种只有在床上才用得到的称呼被单拎出来,付迦宜知道他分明是故意,但也愿意配合他津津乐道地宣誓主权。 下了船,和朋友分开后,付迦宜挽着程知阙的手臂绕湖边散步消食。 不知是谁先提起了搭讪艺术这个话题。 付迦宜凑近观察他的表情,笑问:“又吃醋了?” 程知阙死不承认,淡定地说:“我就这么小气?” 付迦宜哼笑一声,话锋一转:“难道你就没被当街搭过讪吗?” “还真没有。除了发传单的,没人主动凑过来。” “真的假的?” “不信?” “不信。” 程知阙不咸不淡笑了声,“我没你这么受欢迎。” 付迦宜失笑,“你还说你不是在吃醋,我都闻到酸味了。” 过了会,程知阙收到朋友发来的微信,问他什么时候还来苏州,到时再聚。 程知阙收了手机,没回复。 付迦宜在一旁瞧着,故意问:“怎么不回消息呀?是不想回吗?” 程知阙皮笑肉不笑:“来苏州也不见他,杜绝一切搭讪源头。”- 创业并非多轻松的事,付迦宜和旁静一路走过来,也不是特别顺利,在不同时期遇到过很多跌跌撞撞的坎坷。 就比如说,成功融资没多久,跟在付迦宜身边最久的一个员工私底下出了问题。 这事还是旁静亲自查出来的。 公司规模越来越大,付迦宜如今已经不进实验室研发,只负责技术层面的统筹管理。 技术部被划分成了好几个组,每个组有十几号人,她对绝大部分人眼熟,却叫不上来名号,平常见得最多的,无非是各组的负责人。 技术A组的组长在公司创建之初被招进来,深得付迦宜信任。 上个月月初,旁静亲自过来给付迦宜打预防针,委婉地告诉她,这人有点不对劲。 付迦宜原本没太在意,直到这两天收到了对方递交上来的辞职信。 见东窗事发,旁静这才直言:“我是怕你感情用事才一直没和你说——你的这位亲信,前段时间一直在和对家公司请的猎头接触,明显有跳槽的意思。” 付迦宜静默许久才开口:“我自认为对她还不错,待遇方面也是最好。她为什么想走?” 旁静耸耸肩,“谁知道呢,我现在只希望她有点人性,千万别泄露公司的重要数据。最开始招进来的那批人,可没签什么保密协议。” 付迦宜说:“我叫人盯着她点。” 旁静阻止她:“我早就已经这么做了,但发现得还是太晚,来不及了。” 旁静这张嘴一向很灵验,怕什么来什么。 一个月后,这人带着经手的两个重要项目的研发数据跳槽去了别家。 为这事,付迦宜正正经经抑郁了一阵子。 有天下班,程知阙来公司接人,见她依旧闷闷不乐,便带她去了城郊的私汤度假村泡温泉。 钟课的地盘没有闲杂人等,远离纷扰,也好放松一下身心。 付迦宜半截身子浸泡在水里,双臂搭在边沿,视线频频发直。 程知阙在她腰上丈量,暗叹道:“这两年好不容易养回来一点,这么短的时间又瘦回去了。” 付迦宜睫毛颤了颤,实话实说:“我最近真没什么胃口。” 程知阙见状,从源头上帮她纾解,“你不妨说说看,因为什么难受。” 付迦宜说:“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不适合当管理者,容易心软,也容易相信别人。如果没有你和旁静的话,这一路走来,我指不定要上多少当。” 程知阙说:“很少有人天生就冷面无私,大多都是后期练出来的,我也一样。至于你和旁静,无非是各有所长,她只是在她擅长的领域如鱼得水,要论技术层面,岂不是一窍不通?” 付迦宜笑笑,“你总是知道怎么说能安慰到我。” 程知阙搂着她,“现在舒心些了吗?” “好多了……但我还有个困惑。” “说来听听。” 付迦宜跟他说起那个辞职的员工的事。 程知阙用自身阅历告诉她:“跳槽很正常。同事不是朋友,因为利益捆绑在一起,能有多牢固?” 付迦宜了然,“你经历过这种事吗?” “嗯。”程知阙说,“不是所有人都像庄宁一样,愿意对我死心塌地。” “可你许给他的利益也是相对等的,甚至更多。” “所以说,培养亲信先考察人品,这样才能避免灯下黑,记住了吗?” 付迦宜点点头,“懂了。程老师的职场课果然让人受益匪浅。” 程知阙问:“还有什么问题?” “没了。被你这么一开解,开心多了。” 转念,程知阙又开始不正经起来,掌心贴近,在她身上胡乱游走,笑问:“那做点更开心的事?” 付迦宜在水里捉住他作乱的手,“别……这儿太空旷了,看起来不太安全。” “怕什么?就算被看到,我们也有理有据。” “什么有理有据?” “持证上岗,受法律保护。” 付迦宜被逗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根正苗红。” 她至今还记得16年那个跨年夜,他说“在这里你可以仗势欺人,我会给你兜底”,平平淡淡的语气,不乏指摘云雨的狂妄。 事实上,他的这句话是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底气。 程知阙说:“毕竟年岁摆在那,该内敛还是要内敛些。” 付迦宜笑问:“难道有人说过你为老不尊吗?” 程知阙挑了下眉,“我老吗?” 付迦宜脑中警铃大作,顺毛说:“不老,真的一点也不老。你这个年纪刚刚好。” “怎么说?” “程老师走过我走过的路,可以帮我答疑解惑。” 其实仔细回想一遍,一直以来他都在这样做,诲人不倦,知无不言。 在程知阙27岁那年他们相遇,在她27岁那年,她嫁给了他。 年龄差距不仅丰富了她的阅历,从开始到现在,程知阙始终是可遇不可求的领路人。 第73章 2023 叶禧的孩子满一岁时, 在一家星级酒店办周岁礼。 付迦宜和程知阙作为干妈干爸,带着事先准备好的礼物一早赶了过去。 这阵子大家都不得空,付迦宜有段时间没和叶禧见过面, 发现她和关旸都瘦了不少。 宝宝生下来体质偏弱,这一年里,叶禧和关旸操碎了心, 变着法给儿子保守调理身体。小家伙一天天茁壮成长,很能闹腾, 经常搅得大人吃不好睡不好, 想不瘦都难。 付迦宜暗暗在心里感慨养娃的不容易。 在里间的休息室聚了片刻, 关旸爸妈出去迎客,屋里只剩他们四人。 付迦宜跟宝宝玩了会,对叶禧说:“周岁宴是蜡笔小新的卡通主题, 这法子肯定是你想出来的。” “我只负责出谋划策,关旸负责实践。”叶禧摊手笑说,“而且你不觉得这种形式的周岁宴更欢脱吗?太传统了反而拘谨,没什么意思。” 付迦宜说:“叔叔阿姨同意你们俩这么‘乱搞’吗?” 关旸笑说:“我爸妈完全配合, 一切以禧禧开心为主。” 叶禧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满眼都是幸福。 正说着话, 付迦宜扭头看向一旁的程知阙。 他下午有个会,穿得比较正式, 一身合体剪裁的黑色西装, 此刻被宝宝攥着前襟,衣料褶皱了也不在意, 由着宝宝咿咿呀呀地把口水涂到上面, 没有丝毫不悦。 眼里分明有软到极致的温柔。 付迦宜笑了下,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要不要趁现在跟叶禧他们俩定个娃娃亲?” 程知阙挑眉, “我得先问问我女儿愿不愿意。” “她现在连受精卵都不是,你要怎么问?” “那我今晚再努努力。” 话题不知怎么,开始往不正常的方向跑,好在没有其他人听到。 付迦宜轻轻搡他一下,用眼神示意他在大庭广众下严肃点。 程知阙顺势握住她的手,百无聊赖地放在手里反复揉捏,食髓知味得很。 见时候差不多了,几个大人带着孩子去了前厅,跟亲朋好友们汇合,众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等摄影师拍完照,工作人员换了布景,提前准备好抓周用的道具。 一通流程走下来,在晌午正式开餐前,趁着叶禧百忙中腾出空,付迦宜将她拉回休息室,斟酌再三还是决定说出口:“有件事,我想了想还是要跟你说。” 叶禧凝在嘴角的笑意不自觉地收敛几分,很轻地说:“和他有关,是吗?” 付迦宜“嗯”一声。 有些人有些事即便在心里已经过去,再提起的时候,还是会觉得紧张,毫无缘由的。 叶禧长长呼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什么事?他总不会要来庆贺我儿子满周岁吧?” 说完,叶禧自己都觉得这猜测未免太荒唐,也太不可思议。 婚礼时他都没打算见她一面,放下那张卡便走了,如今怎么可能亲自过来一趟。 付迦宜拉开托特包的卡扣,从里面拿出一个榉木做的四方盒子递给她。 叶禧盯着看了几秒,犹豫着打开,盒子里躺着一枚羊脂玉项圈,触手生温,价值连城的质地。 项圈衔接处专门用金片镌刻了孩子的生辰,用心程度可见一斑。 付迦宜说:“我大哥很久之前就叫师傅做出来了,是专门给宝宝的满岁礼物,让我以自己的名义送给你,别跟你提起他。可就算我不提,你也应该能猜出来它的出处,我觉得还是不要隐瞒为好。” 叶禧拿起那枚项圈,对着光线细看一番,果真找到了瑕不掩瑜的细微缺口。 默然许久,她心情有点复杂,低喃出声:“是啊……怎么可能猜不出来。” 邹安黛还在世时,付晟华叫能工巧匠赶制了一个玉镯,后来这东西传到了付迎昌手里,是父母留给未来儿媳的一点心意。 当年付迎昌把镯子给了她,却没说寓意,有次他们冷战,叶禧心里窝着一口气,把手腕上的镯子一摘,放到茶几上,大有用物归原主的方式跟他置气的意思。 那次她没控制好力道,不小心将东西磕出一道口子,过后他们和好,她心疼得紧,付迎昌却没说什么责怪的话,只抱着她淡淡地说,以后别再摘下来了。 可天不遂人愿,她终究不是它的主人,早晚还是要摘。 只是如何也没想到,兜兜转转了多年,这镯子竟以另外一种形式回到了她身边。 叶禧琢磨不透付迎昌这番举动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却也无心再琢磨。 从前她可以奋不顾身地追着他到处跑,如今却不能,也不会。 无关爱不爱,角色一旦转变,天翻地覆,她如今为人妻为人母,承担了无数个角色,再没有哪一个和他有关。 不想再和那个人有反复推拉的牵扯,叶禧没太多衡量,还是一鼓作气收下了这东西。 木盒质感极佳,隐隐能闻到让人舒缓身心的沉香味道,像极了他身上的气味。 她把项圈小心放回去,合上盒子,发出“啪”一声轻响,打破了寂静。 付迦宜瞧着她的状态似好非好,似乎更想一个人待会,便说:“我先出去了,有什么事微信喊我。” 付迦宜走后,叶禧在原地站了会,脸上没什么表情,把盒子塞进包里最隐蔽的角落,做完这件事,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发呆。 人处在俗世,思想到底不及古贤圣者,叶禧自认为是再普通不过的人,自然会有私心,也会在明知不应该的情境下,忍不住做出假设。 如果当初她早点知道镯子的寓意,和那个人没有因为误会而错过,一切会不会改变。 她始终得不出答案。 可惜没有如果- 叶禧是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在感情中的猜忌和怀疑比寻常人更胜一筹,这种心理缺陷源自很小的时候。 六岁以前,叶禧一直生活在巴黎郊区一家福利院。 那里白皮肤的孩子居多,歧视和他们不同外貌的人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事,也是一种潜规则的食物链循环。 起初,她被那些孩子欺负,福利院的负责人会出面遏制,可因为事情太忙,看管得了一次,看管不了第二次,时间长了也就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被阿伊莎收养前,叶禧很少安稳吃完一顿饱饭,五六岁的小女孩骨瘦如柴,弱不禁风,患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唇色长期惨白。 离开福利院前两天,她还被人关在厕所里一整夜,第二天才重见天日。 所以当阿伊莎出现时,她想也没想便跟眼前这个陌生人离开了——哪怕以后的生活再辛苦,也比待在这里生不如死强。 事实证明,阿伊莎完全不像那些道貌岸然的白人。 或许因为阿伊莎是黑皮肤,也曾受到过不同程度的歧视,更能感同身受叶禧的处境,即便条件再艰苦,这个名义上的母亲还是待她极好。 叶禧随阿伊莎暂时住在勃艮第大区的一栋平房里,那边穷乡僻壤,缺砖少瓦,好在是一处能安身的地方,她没见过更好的场所,自是哪里都住得惯。 没过多久,阿伊莎找到一份新工作,试用期一过,带叶禧入住了雇主家。 那是叶禧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房子,也是第一次遇见付迦宜——穿一身白色公主裙,脑后别一枚同色系的蝴蝶结,安安静静坐在秋千上看书。 她局促地站在不远处,羡慕同龄人光鲜亮丽的穿着,以及过分完美的人生。 付迦宜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叶禧,没嫌弃她简陋的穿着,朝她友好地笑了笑。 夏日午后,蝉鸣不止,简单场景的开展,是两个再稚嫩不过的小女孩一段友情的初始。 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叶禧懵懂发现,不同人有不同的苦恼,原来像付迦宜这样的人生并不是完全一帆风顺,也会时常遇到坎坷。 付迦宜家教森严,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私人时间,不是在上课就是在上课的路上,连早起和睡觉的时间都被严格控制。 那时候她是付迦宜唯一的玩伴,也是唯一的朋友。 两人一同住在文化公馆的别院,一起吃饭,一起上私教课,背着所有人一起尝试去体验各种新鲜事物。 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过了小半年。 叶禧第一次见到付迦宜的大哥付迎昌,是她生日前夕。 彼时付迎昌在英国留学,正读大四,一年才回来一次,这次回来是为了过年。 叶禧很早之前无意间问过付迦宜,她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付迦宜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只说:……应该是个好人吧。 她这才了解到,他们兄妹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直到见到付迎昌本人,叶禧后知后觉意识到,好人的定义实在太广泛,他看起来……虽然很好看,但真的不像什么好人,寡言寡语,冷得像福利院后院的冰窖,前脚踏进去,随时有被冻碎的可能。 除夕跟着付迦宜去主院烧香拜佛,叶禧只离远瞧了付迎昌一眼,没敢再靠近。 奇怪的是,她莫名很怕他。 对于家里突然多出这么一个小女孩,付迎昌全然不在意,甚至没放在心上。 偌大一个公馆,平时人来人往,他记不住脸,也没打算把记忆力专门用在这方面。 年后不久,叶禧生日到了,阿伊莎特意给她做了个风筝。 那天风和日丽,叶禧扯着风筝的线,偷偷喊付迦宜一起去院子里玩。 突然起一阵风,线被吹断,叶禧一个人爬到主院那棵百年的白桦树上捡风筝。 她一脚踩着树杈,好巧不巧,付迎昌在这时走出来,面无表情地扫来一眼。 几乎是一瞬间,叶禧脚滑,身体向后仰,直直摔到了草坪上。 冬天的草坪全部是人造的,厚厚一层,外加穿得多,摔在上面实际没多疼。 但叶禧窘迫得不行,她仰头定定看着他,一时拘谨,甚至放飞了好不容易捡回来的风筝。 付迎昌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短暂几秒,缓缓移开了。 路过她身边时,寡淡丢出一句话:“这地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自那以后,叶禧更怕他了,即便她后来知道他当时是好意提醒——白桦树底下埋的是邹安黛当年亲手酿的桂花酒,付晟华十分珍重,禁止旁人私自靠近。 生活在付家,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一个年头又一个年头,比想象中过得快,不算太难捱。 从小学到初中,有幸得以照拂,叶禧和付迦宜一直在同一所私立学校,且学费全部由付家出。 付晟华虽然独断,但保留了付迦宜一部分的情绪输出,而叶禧恰好就是最合适的伴读人选。 叶禧深知这点,一直带着感恩的心思对待付迦宜,有求必应。 付迦宜虽然出身优渥,却没什么大小姐脾气,从不会在她身上找优越感,也不会轻易把她当成输出负面情绪的垃圾桶。 两人的友情经得过时间考验,情比金坚。 在付家住的这几年,叶禧遇见付迎昌的次数满打满算不超过十根手指头。 博士毕业以后,付迎昌从英国回来,很快参加了工作,整个人越来越忙,隔十天半月回文化公馆陪付晟华吃顿饭,在这小住一晚,隔天便走了。 叶禧偶尔在大门口碰到他,离远瞧见他的车停在那,脚步一转,不经大脑思考,直接绕路走。 真正和付迎昌有进一步交流,是她上初中后。 付晟华做主,给付迎昌定下一门婚事,他在三十而立的前一年娶了周依宁,婚姻事业双双拥有。 那时候叶禧对他以及他的婚事没太大感触,在婚礼正式举办前,她见过周依宁,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他们郎才女貌着实登对,很像她和付迦宜看过的那些言情小说里的男女主。 既然是男女主,合该走向最好的结局,携手度过余生。 婚礼当天,酒席按国宴标准,请来的厨师是国内的御用主厨。 叶禧刚放学,这会正好饿了,美食当前吃得相当满足,没控制住食量,胃撑得有点难受,她跟付迦宜打了声招呼,一个人下楼,沿酒店周围随便走走,权当消食了。 酒店附近就是塞纳河畔,离远看纸醉金迷,灯影交绒。 没走出百米远,她在背光的一块空地上意外碰见了付迎昌。 他独自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抽烟,身上还穿着婚服,衬衫头两颗纽扣被解开,目光偏沉,叫人难以捉摸,既波澜壮阔又深不可测,看起来有些颓唐。 这是叶禧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付迎昌。 以往他在外人面前呈现出的,无一不是无懈可击的完美状态,衣服上没有一丝褶皱,连腕口的金属袖扣都是精挑细选。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是没有血肉的冷冰冰的机械人。 见到他的一瞬间,叶禧脑中警铃大作,正想绕路避开,被喊住。 付迎昌没说第二句话,几分漠然地投来一眼,示意她过来。 叶禧平生第一次痛恨自己太有眼力见,不过一个眼神,她居然秒懂。 她硬着头皮悻悻走过去,主动道出一句付先生好。 付迎昌不咸不淡地说:“就这么怕我?” 叶禧将头摇成拨浪鼓,说没有。他又不是暴君,怎么会希望有人怕自己。 付迎昌说:“既然不怕我,老是躲我做什么。” 叶禧只好顺势往下编:“没有躲您,只是觉得……您现在这个状态,大概不太希望被外人瞧见。” 付迎昌向来惜字如金,今晚喝了酒的缘故,外加心情欠佳,没计算时间的投入产出成本,话比平常多了些。 他掀了掀眼皮,看着眼前穿校服绑马尾的女孩子,没戳穿她的谎话,平声问她来这边做什么。 叶禧总不好说自己吃撑了出来闲逛,缩缩肩膀,声音越来越小:“没做什么……” 见她不想回答,付迎昌自是不会多问,轻掸烟灰,没有再跟她交流的打算。 视线所及刚好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塞纳河。 只有到了晚上,叶禧才觉得巴黎是座很浪漫的城市。 但眼下她没功夫赏景。 她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又过了会,付迎昌抽完一支烟,按动打火机,又要点燃一支。 火苗簇起后一秒,叶禧没想太多,鼓足勇气说:“今天您结婚,真心希望您能开心点。” 说完这话,她立马就后悔了,暗戳戳用指甲抠着掌心,恨不得当场消失。 那支烟终究没点燃。 付迎昌收了打火机,淡淡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他讲话时语调总是很浅,平声静气的,中气不是很足,却予人一种完完全全的压迫感。 叶禧对他本就畏惧,生怕自己说多错多,在心里反复咀嚼措辞,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到最后只得讷讷地实话实说:“……猜的。” 她活的年头虽然不多,起码知道新郎不该是他这种状态。 她对除了付迦宜以外的付家人一知半解,自然不清楚付迎昌的私事,却没由来地觉得,他应当是不太满意这桩婚事,同时也无能为力。 强大如付迎昌,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那天究竟是怎么度过的,叶禧至今还记得。 和付迎昌简短地聊了些什么,他讲话的内容乃至语气,亦或是无数个小细节,她终生难忘。 至于难忘的原因,大概源于一种又惊又恐的好奇心理- 这段插曲一过,付迎昌在她心里的形象稍微鲜活了些,但依旧没改观。 午夜梦回,睡不着的时候,叶禧曾仔细分析过自己为什么这么怕他,最终得出一个答案——他生人勿近的冷淡气场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一年除夕的垂耳兔事件。 她亲眼目睹了整件事情经过,当时他冷眼旁观的眼神叫她印象颇深。 他待自己亲妹妹尚且如此,更别提待旁人,她惹不起躲得起。 自打结婚以后,付迎昌回文化公馆的次数开始增多,每次回来都会带着妻子。 法国人不过中秋节这类的节日,但付家会过,即便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三人看起来貌合神离,也会把阖家团圆的戏码演绎得淋漓尽致。 过节那天,叶禧陪着付迦宜去主院吃晚饭。 付迎昌被父亲喊到楼上书房说话,客厅只剩下周依宁和打扫房间的保洁。 她们进门时,周依宁热络地笑笑,同付迦宜聊起家常——无论他们兄妹如何相处,她这个新晋大嫂的确尽职尽责。 不到二十分钟,付迎昌先下来了,臂弯处挂一件薄风衣外套,面色很淡,看起来有些疲累。 周依宁站起身,很自然地接过他的外套,温声关切两句。 叶禧那时没经历过情爱,但不是没有最基本的感知力——无论他们的开始是不是源于被逼无奈的父母之命,起码周依宁是爱这个丈夫的。 至于付迎昌爱或不爱,叶禧段位不高,看不太透。 初中升到高中那几年,叶禧见证了这段婚姻有盛到衰的走向,再反应过来时,付迎昌和妻子已经秘密分居。 至于关系破裂的真正原因,连付迦宜都不知情,更别提她一个外人。 那时候叶禧不过十六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关注点不在这上面,只在篮球场上哪个法国帅哥比较帅,以及学业和一日三餐。 不同于国内,这边普遍比较开放,身边好多同学从初中开始谈恋爱,高中已经和好几个男生上过床,甚至可以公然在班级聊不同床伴的尺寸和技术。 叶禧表面大大咧咧,偶尔和付迦宜讲一讲不正经的荤话,但骨子里其实是个很传统的人。 真正开始尝试去谈恋爱,是高三快毕业。 有次去巴黎市区的图书馆,叶禧对一个比她大几岁的韩国留学生一见钟情。 两人迅速开展了恋爱关系,像成人一样品尝各种禁果,不断试错,没等做到最后一步,她新鲜感很快过了,主动跟对方提起分手。 可能是因为没到爱的程度,她没怎么经历失恋带来的苦楚,快节奏地掰回原来的步调。 那是叶禧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长情,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喜欢的时候恨不得时刻跟对方黏在一起,劲头一过瞬间清醒。 怀揣着这种求知欲,她依然憧憬爱情,上大学后跟同校不同届的卢卡斯确认了恋爱关系。 她的两段恋爱持续时间都不是特别久,也谈不上有多刻骨铭心,每次都是她主动向他们抛去橄榄枝,热忱由涨到消,最后狠狠浇上一盆冷水。 用卢卡斯吵架时气急败坏的话来形容,就是条死鱼,也比她有激情。 叶禧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不适合谈恋爱。 她前面十几年的人生平淡又艰苦,每天要做的无非是拼了命学习和到处搞钱,以求改变现状。 爱情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调味剂,苦中作乐而已。 表面开朗乐观只是一层保护色,撕开血淋淋的内里,叶禧始终没有安全感,又或者说,她根本不相信任何人,比起爱人其实更想爱自己。 究竟是怎么坚定不移地喜欢上付迎昌的,起初叶禧自己也想不通,甚至百思不得其解。 付迦宜被发配到马赛那几个月,叶禧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别院。 自从阿伊莎离世后,她把时间排得很满,除了上学就是不断兼职赚生活费,没一刻闲暇下来,回文化公馆的次数越来越少。 好不容易得空回去一次,是在付迦宜从马赛回巴黎敬香的时候。 叶禧再次遇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付迎昌,正打算像往常一样绕路走,突然被他叫住名字。 因为太紧张,手一抖,不小心打翻了拎着的装香水的盒子。 即便在付家住了多年,两人的交集还是少得可怜,叶禧私心觉得付迎昌一向拿她当透明人,这还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 她不慌乱才怪。 气氛一阵比一阵尴尬,叶禧始终没开口,垂首等他先说。 付迎昌像婚礼那晚一样,问她是不是很怕他。 他气场一如既往强大,叶禧生生顿了下,以为他早就忘了自己已经问过一次这问题,便昧着良心照旧否认,摇头说没有,话锋一转,礼貌问他是有什么事吗。 付迎昌叫住她的确有事,这事还跟付迦宜有直接关系。 这是叶禧对付迎昌有所改观的开始,因为感受到了一个兄长对待妹妹最含蓄的关心。 她忍不住试想,或许内敛到极致、冷情到不懂得表达才是他的本质。 之后的几次交集接连验证了她的想法。 付迦宜不在的日子里,叶禧一个人行事,遇到困难全靠自己解决,偏偏凑巧,付迎昌一次又一次现身,出面帮她处理各种疑难杂症。 譬如,联谊结束后,她和心仪男生压马路,遇到突发状况对方先一步跑路,留她一人在风中凌乱,是付迎昌帮她解围,送她回学校; 她想搬出去住,回文化公馆取行李那天,因为整日连轴转,身体受不住发起高烧,晕倒在门口,他抱她去医院输液,亲自照顾她; 她在咖啡厅兼职,被咸猪手占了便宜,用热咖啡泼对方遭到报复,不得已向付迎昌寻求帮助,他似乎不觉被打扰,护着她的人身安全。 在叶禧意识不到的时间里,他们之间像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循环,他不断帮她,她不断给他添各式各样的麻烦。 人总是很容易向现实妥协,她一方面不想这样,一方面为了自保,又不得不试图依附于他。 也是后来叶禧才明白,她于付迎昌而言实际并不算一桩麻烦。 他的生活十年如一日,一潭死水一样,她的出现正好填补了他生活中一部分空白,帮她解决问题何尝不是一种另辟蹊径的打发时间的方式。 处在他这位置,多数人客气以待,她一边惧怕一边招惹,矛盾的情绪影响下,反而更加真实。 小姑娘暗藏心机,却透明到一览无余,相处起来相对舒服些。 趁着假期,叶禧兼完职,去马赛找付迦宜玩了几天。 分别当日,听说付迎昌也来了马赛,她被司机带过去找他。 付迎昌来这边是为公事,时常忙得脚不着地,她被安排在分馆附近的星级酒店,每天定时定点陪他吃一日三餐,战战兢兢守在他身边。 付迎昌的话依旧不是很多,可相处久了,她也就不觉得彼此无话的时候有多难捱,甚至学会了主动找稀奇古怪的话题和他闲聊,即便十次有六七次他都不怎么搭腔。 有时她会忍不住吐槽,在他眼里,自己或许更像一个开胃的饭搭子。 可无论如何,叶禧心里再清楚不过,能无牵无挂地陪着他,其实是件非常值得开心的事。 她知道自己暂时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且心满意足。 有天她意外喝了带酒精的饮料,有点上头,不管不顾地跟他抱怨起,付迦宜因为他这些年过得究竟有多辛苦。 他没太多计较,叫人送上来一盒解酒药,照顾耍酒疯的她。 后半夜醒酒了,她肠子差点没悔青,等天亮敲开他房间的门,过去负荆请罪。 他对她的失礼止口不提,只问她,于付迦宜而言自己的态度是否真有问题。 坦白讲,她第一次在付迎昌眼里捕捉到很明显的情绪,沉静中带几分困惑,同时也意味着,他们之间更近了一步。 他性格寡漠,冷心冷肺,沾了些许刻板,通常平静得无波无澜。 只有她见过他为数不多的另一面。 叶禧终于意识到,早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居然喜欢上了这个比她大不止一轮的男人,且单方面越陷越深。 这几个月以来,他帮她助她,包容性强,如父如兄,亦师亦友。 抛开莫须有的宿命论,她觉得自己喜欢上他是必然。 可能是因为在马赛期间他给了她极特殊的对待,让叶禧积攒出一些底气。 回巴黎当晚,下车前,她抱着以后不会再见的决绝心理,铆足了勇气,跟他说明自己的好感。 司机早就被遣走,车厢里逼仄安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漫长一段时间过去,谁都没讲话,叶禧低头抠着手指,始终不敢抬头看他,一颗心脏砰砰乱跳,自行做好了被冷眼相待的准备,盼着悬在头顶那把刀快点落下。 让人意外的是,落下的不是刀,而是他的一句话。 付迎昌降下车窗,点了支烟,淡淡地说:“我大你那么多,喜欢我什么?” 叶禧想了想说:“不是因为钱权什么的,只是单纯觉得你对我很好,有你在很安心。” 也是这一刻,她不再喊他付先生,终于把“您”换成了平等的“你”。 叶禧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俗人,俗人怎么可能不爱钱财和权柄,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她对付迎昌的喜欢里,恰恰没有最最俗气的成份。 因为不俗,所以压根没想得到任何正面有效的回应。 毕竟她贪图的是最难求的东西——他的真心。 付迎昌注视她十几秒,声线平稳:“我给不了你什么。” 叶禧无声吸进一口凉气,很轻地说:“我都明白的,所以我也没想要什么……能把这些话当面跟你讲出来,我已经没遗憾了。” 付迎昌没接这话,忽问:“这两天有时间么。” 叶禧还沉浸在淡淡的悲伤当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怔愣住:“……啊?” 付迎昌耐心重复一遍。 叶禧这才讷讷回答,说有时间。 付迎昌说:“从出租屋搬出来吧。” “搬哪去?” “我有套闲置公寓,你安心住下,有事随时联系林秘书。” 叶禧用了好几分钟才领悟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决定跟他摊牌前,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预料出最糟糕的结果,却从没想过他会是这种回应。 见她面色凝滞,付迎昌又说:“你先好好完成学业,其他的以后再说。” 叶禧这才回过神,很想问以后是具体什么时候,又觉得这问题未免太较真,也就适时止住话匣,只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跟他道别,拉开车门迈下去。 夜色昏茫,她借着路灯走出二三十米,回头望,发现他的车仍停在路边。 她飘忽不定的情绪突然安稳落地,寻回一些实感- 这段没有被明确定义的关系就这样持续着。 他们的相处模式其实没太大改变。 偶尔想起来,付迎昌才到这边找她,稍微坐坐便走了,有时也会留下来吃饭,却从不过夜。他待她称得上是极好,在物质方面毫不吝啬,出手阔绰。 上学期间,她没再出去兼职过,零花钱数不胜数,的的确确被他养得很好。 起初叶禧并不明白,付迎昌为什么心血来潮,顺势而为把她养在身边。 她不是没旁敲侧击问过原因,但没从他那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是很久以后才悟道——那时她是他生命中唯一一点乐趣。 她太鲜活,既年轻又真实。 他对她还谈不上喜欢,但愿意为乐趣买单。 叶禧始终觉得自己不够长情,却自行打破了这个魔咒,陪在他身边一年又一年,甘之如饴。 大三那年夏天,他们的关系有了质的变化。 一切源于她单方面的闹别扭。 付迎昌离婚多年,一直没摘掉左手无名指那枚婚戒,最开始她以为他是为了稳固在事业方面的顾家人设,外加她没资格提起这些,也就选择了沉默。 可时间久了,她不自觉地想东想西,怎么看怎么刺眼。 趁着周末,叶禧去文化公馆找付迦宜,两人有段时间没见,攒了一堆话题,打算秉烛夜谈一番。 她从出租车上下来,路过主院,碰巧看到付迎昌和周依宁并肩走来,一同去见付晟华——毕竟两家的缘分摆在那,即便小辈们已经离婚,却注定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 周依宁和他有说有笑,边走边聊。 他肩上沾了灰尘,周依宁自然而然踮起脚,帮忙拂去。 毕竟夫妻多年,一起朝夕生活过,许多亲密习惯无形中形成,很难改掉。 叶禧站在光影处看着他们,在付迎昌抬眼扫来时,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当着他的面,快步进了别院,第一次跟他明着闹起脾气。 她介意的不全是刚刚瞧见的画面。 付迎昌最近事务繁忙,她和他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 他得空没联系她,而是和前妻约了来这边陪父亲吃饭。 按理来说他的决定没太大问题,毕竟他没必要事事跟她报备,也没必要急着和她见面。 可她突如其来的委屈也是实打实的,一时烦闷无处发泄。 当天晚上,付迎昌给她打了一通电话,叶禧故意晾着没接,手机铃声便没再响起过。 隔天,她回到住处,刚歇下没多久,付迎昌来了。 她穿着白色吊带睡裙,过肩长发散着,随便披一件外套去开门。 意料之中的冷场。 这两年叶禧虽然义无反顾追着他跑,毫无保留地付出,却也不是时时温顺,例如此刻。 她对他不再有惧怕,早在过往无数个日夜的相处中被冲淡了。 付迎昌先开的口,问她吃过饭了吗。 叶禧怏怏地说:“没什么胃口。” 付迎昌说:“我叫人来送餐,就当陪我吃点。” 叶禧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不到半小时,有人将保温食盒送上门。 桌上放着刚醒好的红酒,摆满了餐食,都是她平常爱吃的菜。 沉默了好一会,明知不应该,叶禧忽然执着起来,看着他认真地问:“那个,你还爱她……是吗?” 她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只听见他说:“怎么突然说这些。” 叶禧没给自己找台阶,继续往下说:“当初你们俩之所以离婚,不就是因为她觉得你不爱她吗?可事实真是这样吗?” 越接触越了解,她基本能够确定,他对周依宁的照顾是日久生情的习惯,是后知后觉的爱。 付迎昌没太大反应,平静说:“听话,先好好吃饭。” 叶禧顶风作案:“我如果今晚一定要得出一个答案呢。” “已经是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 “好,我们先不说这些。”叶禧顿了顿,僵硬地说,“那我对你来说算什么……乐善好施的对象,还是养在身边的小猫小鸟?” 付迎昌目光发深,看她,“我如果想发善心,或者想随便养些什么,根本不会找你,明白么?” 叶禧没说话。她不明白,她怎么会明白。 这顿饭终究没吃下去。 叶禧喝一口酒,绽开笑意,故作轻松:“都说只要付出了就会想图回报,你对我这么好,我是不是该回报点什么?” 她站起身,踉跄走过去,侧歪着身体坐到他腿上,外套滑落在地。 在这之前,他们之间连最简单的拥抱都不曾有过。 付迎昌目光落在她挺直的脊背,语气微沉:“叶禧,你一定要这么看轻自己?” 他鲜少连名带姓喊她,语气不乏警告意味。 如果换作以前,叶禧肯定会摊手装无辜,含笑打岔过去,这次却没作声,借着酒劲生涩地环住他的肩膀,主动吻上去。 他给人的感觉一直像深山薄雪,原来嘴唇触碰起来也是温热而柔软的。 连同呼吸也相互勾缠。 付迎昌没推开她,但也没回应。 叶禧心凉了半截,稍微退开些,各种微妙的负面情绪瞬间涌上来,低声说:“……我明白了。” 她眉眼低垂,死盯着地面,生硬补充,“您把我留在身边,无非是想找点除了生理需求以外的乐子,我这样不识抬举地质问,反而没什么意思了。抱歉,以后我会注意分寸,不再给您添堵。” “您”又换成了“你”,她在用最拙劣的方式跟他较劲,何尝不是在跟自己较劲。 说完,她缓缓从他身上起来。 没等站稳,手臂被一把捉了去,她被动地坐回原位。 没给她留出适应时间,付迎昌低下头,让方才那个吻得以继续。 叶禧身体向后仰,背部卡着桌沿,下意识睁大眼睛,眼神里有明晃晃的意外,一度忘记回应。 她毫无防备,张开嘴,和他唇舌共舞,交换每一口带酒精的氧气。 叶禧对这方面并不完全是小白,可没有哪一次接吻比这次更能让人发热,身体几乎软成一摊泥,只能依附于他,随他的节奏走。 他在她颈间轻一下重一下地啃舐,她穿得少,薄薄一层面料很快被剥落。 叶禧断断续续呼出热气,脚趾本能地蜷起来,清晰感受到他微凉的手在自己身上摩挲。 他常年戴的婚戒有棱有角,硌在她皮肤上,也硌在她心里。 付迎昌手指探索进来,寸步难行。 叶禧呜咽一声,秉持着最后一点理智,呢喃说疼,又说硌得慌。 付迎昌眼底深不可测,拦腰抱起她,朝卧室走。 那枚戒指终究还是被他摘掉了,在她的注视下被扔到地毯上。 他手型修长,净白玉骨,皮肤带了些羸弱感,无名指有一圈很明显的红色戒痕。 叶禧只看了一眼,便直接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什么可不满足。 或许这两年真被他惯坏了,纵容得她胃口越来越大,想要得越来越多。 付迎昌尚且穿戴整齐,衬衫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沉默地帮她,单用一只手就能将她送上顶峰。 身体明明过分愉悦,叶禧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好像一下被劈成两半,被双重矛盾裹挟。 她知道他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甚至可以说因为她的无理取闹而心情不佳。 相处这么久,她终于对他有了几分彻头彻尾的了解。 那天他们还是做到了最后一步。 他一点点闯进时,叶禧整个人紧张起来,无端流一滴眼泪。 付迎昌一探究竟的同时,问她为什么哭。 叶禧摇摇头,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一切发生得突然,他们没做措施,接触过于亲密,带来一种矛盾的过盛的满足。 结束,叶禧身心疲惫,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枕头上有轻微的汗水味道,不知是谁的。 付迎昌抱着她去洗手间清理,满屋的狼藉和荒唐,他靠坐在床头,静静抽完一支烟。 付迎昌依旧没留下过夜,把她微潮的长发掖到耳后,嘱咐道:“好好休息,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叶禧没说话,把被子往上拉,缓慢地翻过身,不去看他。 其实他们都心照不宣,今晚的事是场你情我愿的意外,并不能宣告一段关系的开始或结束。 有时一方不较真,也就这样囫囵了事,照常相处不过是因为避而不谈,不是因为这件事过去了。 它对叶禧来说仍是一根时有时无的倒刺- 那晚过后没多久,叶禧搬进了付迎昌常住的别墅,跟他正式住在一起。 毫不夸张地讲,那段日子在记忆中被无限拉长,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抛开他出差的时间段,他们朝夕相处。 付迎昌的作息异常标准,每天定时定点,按生物钟早睡早起,锻完炼吃早饭,之后去上班或去书房处理公务;叶禧完全不一样,除了上课以外,对其余时间毫无规划,她的时差昼夜颠倒,像当代多数年轻人一样,早就戒掉了早饭。 他经常勒令她不许再熬夜,偏又说不过她,最后只得陪她一起熬。 有她陪在身边时,付迎昌总会晚睡两三个小时,作息被打乱,却依然自律得可怕。 叶禧偶尔忍不住吐槽他像极了老干部作风,没有任何喜好不说,生活也过分死板。 她完全无法想象他前面三十几年的人生是怎么过来的。 一般这种情况下,付迎昌都会将她压在床上,钳住她的腰身,借着润度进去,破天荒应承她的玩笑话:谁说我没有爱好。 叶禧呼着粗气暗自心想,行吧,饱足思淫.欲实际也算。 很快,她发现了他另一方面的喜好——食色性也的食色。 付迎昌在英国留学期间,凡事自给自足,做饭自然也是其一。 得知他会做饭,叶禧满眼都是震惊。 尝过之后,她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赞:“是真的很好吃,垂涎欲滴的那种好吃。” 付迎昌不咸不淡睨她一眼,点评:“演技有点夸张了。” 叶禧吃吃地笑,“虽然是有点表演的成份在,但我说的话全都出自真心,我发誓。” 付迎昌没理会她的誓言,用筷子夹起一口菜,喂进她嘴里。 叶禧满足地眯起眼,等食物咽下去后,感叹道:“印象里,我妈妈做的中餐最好吃,胜过任何国宴厨师——当然,你的水平和她一样好。” 付迎昌没应这句奉承话,转念说:“你母亲的忌日快到了吧。” 叶禧收敛了笑意,点点头,突然有些惆怅,“是快到了……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 “到时我送你去墓园。” “你那天不忙吗?” “死者为大,这事更重要些。”付迎昌说,“其他的行程先推掉。” 叶禧看着他,笑盈盈地说好。 近期阴雨连绵,去勃艮第当天恰巧放了晴。 从墓园出来,返程路上,叶禧心情难免低落,因为有他陪着,总算不觉有多难捱。 她坐在车后座,看着窗外快速轮换的景致,跟他说起阿伊莎下葬那日:“你知道吗?那天你带着各大媒体在我妈妈的墓前作秀,我嘴上说着不在意,毕竟你帮我买下了那块墓地,还捐了款,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怨念的。” 付迎昌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温和道:“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人活一世,很难不图名。” 叶禧一愣,如实说:“我还以为你会为自己辩解一句呢。” “没什么可辩解。不过,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再那么做。” 叶禧承认,此刻不感动才是假。 眼前这个男人冷情惯了,太理智,过往从不会做假设。 人总是下意识沉溺于“从不会”“然而却”这类词汇带来的特殊性,借以证明自己是对方的例外,也是偏向。 这样甜蜜得不太真实的日子反而在安稳中度过,日复一日。 同一年,叶禧心血来潮养了只布偶猫。 很可爱的小家伙,白色绒毛蓝色眼睛,只有两个多月大,宠物店的白人老板跟她打保票,说这只的父母都是赛级,血统纯正得不得了。 叶禧当时和朋友在逛街,一眼相中,咬咬牙花了六千多欧把它接回家。 她给它起名叫卢布。 别墅院子里养了几只垂耳兔,抛开付迦宜这个妹妹的原因,她猜想付迎昌应该是喜欢小动物的。 临近毕业,课业越来越繁重,她希望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不要孤单,就让卢布好好陪着他。 事实证明,尽管付迎昌嘴上对她突如其来的小女孩心性不予评价,私心里还是默认接受家里多出一名新成员。 宠物店老板说布偶猫都很粘人,但卢布傲娇得很,并不怎么黏她,反而更喜欢付迎昌。 每次他回来,卢布总会第一时间从猫爬架上跳下来,抻一抻身体,慢悠悠走过去蹭他裤脚。 尽管付迎昌懒得理会,只一时兴起才会摸它的头,卢布也不介意,待男主人数月如一日的热情。 叶禧在一旁瞧着这画面,羡慕得不行,拿出一瓶罐头主动勾引,卢布依旧不理她。 她实在吃醋,又没法“降罪”给卢布,索性另辟蹊径,给明事理的人类一锤定音。 一连好几天,她都睡在自己房间,不肯让他碰一根手指头。 叶禧没见过比付迎昌还会管理情绪的人,竟也被她惹出无奈的笑,用长辈一样的包容语气问她,跟一只猫较劲,还迁怒旁人,你自己说这样幼不幼稚。 叶禧恍然发现,有她在身边这几年,付迎昌看起来没那么冷了,开始有了人情冷暖的烟火气。 她背地里不是不骄傲,但没表现出来,笑着反驳道,我的幼稚不都是你纵容的吗? 付迎昌盯着她看,当晚强制睡在了她房间。 叶禧其实喜欢和他一起纵欲,一起沉沦。 在做.爱方面,付迎昌技术很好,常撩拨得她不上不下,最后只能哭哭啼啼地求饶。 他们的尺寸过分契合,花样百出,她体验感极佳,全然放心将自己交给他。 爱情对她来说终于不是苦中作乐的附属品,而是头等要事之一。 他们之间从未细致谈论过爱不爱这件事,叶禧曾一度满意现状,毕竟他对她好到,让人觉得连承诺和永远都是稀松平常。 知道她自小受尽苦楚,付迎昌极尽所能让她安心,给她过度的安全感。 可后来,她被捧到高处,又跌落到地面,安全感缺失也是因为他。 她这辈子的每一分快乐和痛苦都源自同一个男人- 叶禧研一那年,有次家宴,她替付迦宜回去给邹安黛敬香,顺便留下吃饭。 那段时间是他们最疯的时候。 拨开付迎昌沉稳内敛的表皮,叶禧发现,他并非不愿意陪她陷进各式各样禁忌的场景里,甚至比她更食髓知味。 她的年轻和鲜活时常感染着他。 饭桌上,付晟华在主位落座。 叶禧表面在认真用餐,实际在拿脚尖勾对面付迎昌的裤脚,一路往上,碰到他结实的肌肉线条。 桌底一片混乱。 付迎昌不动声色瞥她一眼,拿起斯帕,慢条斯理擦拭嘴角。 紧跟着,他手伸到下面,牢牢握住她脚面,轻抚慢捻,揉着她小腿。 叶禧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趁人不注意,一记求放过的眼神投过去,这才将自己解救出来。 她胆子大得很,平常玩得也开,在他面前却是小巫见大巫。 饭过中巡,付晟华同付迎昌提起:“之前同你说的事情,考虑得如何?” 付迎昌淡淡道:“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原以为是工作上的事,叶禧根本没在意,只顾吃自己的饭。 付晟华道:“你但凡心里有些数,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还没个着落。算算岁数,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这次我不会再干涉,你自己找一个心仪的适婚对象,早日结婚生子,我还等着抱孙子孙女。” 付迎昌浅声答应下来。 下一秒传来餐具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响。 捏在手里的筷子不小心掉到桌上,叶禧猛地回神,佯装平静地捡起来,机械夹起一块被煎炒得发红的牛肉,塞进嘴里咀嚼。 这顿饭突然变得食不知味。 如果不是偶然得知,叶禧至今仍不知道付迎昌被家里催婚。 他从没跟她提起过这件事,也没主动承诺过婚姻。 即便她从没奢求过这些。 可一码归一码,就算知道道理摆在那,还是会忍不住影响心情。 离开文化公馆,叶禧没跟着付迎昌一起回去,约了朋友晚点去酒吧。 临分别前,付迎昌叫住她,欲言又止。 叶禧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忍着没追问,迎风越走越远。 对于社交,付迎昌对她一向宽泛,除了嘱咐注意安全、早点回家,他从不作多余赘述。 叶禧突然起了反骨,故意在酒吧玩到很晚,拖到后半夜才被朋友送回来。 她其实没喝太多酒,受情绪影响,仿佛已经烂醉如泥。 叶禧意识尚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被他抱去了床上,伸出双臂,缠住他的脖颈不撒手。 她在他领口的位置蹭了蹭,一遍又一遍喊他名字,声音轻飘:“我们生个孩子吧……好不好?给我个孩子。” 知道她醉酒记不住事,付迎昌原本不想在这种时候跟她讲道理,却还是开了口,抬手抚她湿润的眼角,语调似叹息:“禧禧,你太年轻。” 婚姻对她来说太遥远,他从不想用这些束缚住她。 叶禧瞳孔已经开始涣散,自然没把这话听进心里,只凭仅有的印象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说自己其实幻想过他们的结晶长什么样,她希望眉眼像自己,脸型和唇形更像他一些。 她还说,等满周岁,到时给宝宝戴上羊脂玉项圈,可以保平安。 叶禧自顾自说到口干舌燥,天快亮才停下,安然睡去。 隔天酒醒,大脑一片混沌,像被灌了一团浆糊,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些片段。 她没强行逼自己想起来。 这次阴差阳错的误会终究成了一条导火索,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真正让她产生离开他的念头,是几个月以后,周依宁宣布婚讯和怀孕的消息。 偏偏凑巧,那天付迎昌应酬到很晚,满身酒气地回来。 叶禧自然而然以为他是因为周依宁才这般,两人不深不浅聊几句,又陷入和从前一样的死循环。 周依宁是她如何都解不开的心结。 付迎昌揉捏两下发疼的眉心,第一次端起长辈的态度跟她长篇大论,竟有种意味不明的深情:“于你我而言,她早就是世界之外的人了。你在意的真是我今晚喝酒的原因吗?就算我无数次说不是因为她,你也不会信。你已经自行下好定义,旁人没法改观。禧禧,别总跟自己较劲。” 他轻易就能看穿她在心理方面的缺陷,且足够理性。 叶禧有种被扒光了丢到街上游荡的羞耻感,憋着一口气,一瞬间涨红了脸。 她没再等他的下文,胡乱拿起搭在沙发靠背的外套和包,快步走出去。 她两天没回来,没接他的电话和短信,强撑起精神,在图书馆查和论文有关的文献,让自己忙起来,不要荒废时间。 直到第三天,各自的情绪消化得差不多了,两人这才重新见面,照常一起吃饭、做.爱。 结束后,叶禧望着灯影四散的天花板,无端试探一句:“不如我们分开吧。” 付迎昌说:“说什么傻话。” “那你说你爱我。” 付迎昌依然没明确说出口。 他的爱藏在各种无法言说的细节里。 没过几天,叶禧生日,收到了一个价值不菲的玉镯。 她爱不释手,不常把这东西戴在手腕上,多数时候只放在盒子里赏看。 叶禧问过付迎昌为什么突然想送她镯子。 他没说别的,执起她的手,把玩掌心上的白嫩软肉,让她安心戴着。 叶禧知道,自己提分开并不完全是一时冲动,这念头横在脑子里,愈演愈烈。 她开始尝试斩断对付迎昌的依赖,不再隔三差五叨扰他,把他当作第一要位,事事找他商量。 临近毕业,她不想再继续攻读博士,打算直接就业。 付迎昌淡然地说,这样也好,巴黎有很多适合你专业的工作,到时我叫人提前疏通,帮你把一切安排好。 叶禧笑着说好,转头约起国内广告公司的面试。 准备回国找工作这事,她始终没告诉付迎昌,但他还是知道了,从付迦宜嘴里。 她其实有预感,知道他早晚会得知。 叶禧抱着一丝侥幸,给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他开口挽留,她定会不计前因后果地留下来陪他。 但他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既没留她,也没让她走。 事情出现反向的转机,是她毕业那天。 毕业典礼结束,同班有个男生走过来,送她一束花,腼腆一笑,说能不能一起合个影。 叶禧答应下来,拍完照和他随便聊几句,余光注意到付迎昌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等着接她回去。 他今天事务缠身,专门腾出时间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她跟对方说了句再见,捧花束去找他。 那时叶禧并不知道,这一幕恰巧是付迎昌决定放她离开的决定性因素。 他看到她和同龄人相处,更鲜活更自在,前途一片璀璨。 她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可以去切身体会各类新鲜事物,实在没必要守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他。 他贪图她的年轻,私心里希望她能陪自己多走一段路,同时也清楚,他们注定无法走远——他到底没自己以为得那么自私。 年龄差距是最深层次的一道隔阂,像座矗立的山。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愚公移山- 叶禧准备回国那天,只见到了他的秘书。 付迎昌实际也来了,在她看不见的阴影处,目睹她过了安检。 北京这座城市太大,对叶禧来说没什么归属感,好在有付迦宜和沈铭玉陪着,最开始那段日子没有多难,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她像是彻底脱胎换骨一次——有一份还不错的新工作,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开始一段新人生。 她和付迎昌彻底断了联系,只能偶尔从付迦宜口中听到有关他的一知半解的近况。 听说他前阵子生病了,整个人瘦了一圈,憔悴不少;听说他被付晟华催婚,父子俩近期因为这事闹得僵硬,很难调解;听说他工作上一切顺利,位置越做越稳、越坐越高;听说他身边没再出现新人,至今仍是单身。 从前她置身事内,对他嘘寒问暖,如今竟也成了只能道听途说的过客。 和付迎昌正式分开后,叶禧没哭过,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午夜梦回究竟熬过了多少空洞的不眠夜,全靠药物吊着神经,才看起来没那么憔悴。 仔细算算,她居然用了将近六年的时间和付迎昌纠缠,即便结果不如人愿,却还是无怨无悔。 她从不后悔爱他。 18年除夕,叶禧和付迦宜一起过新年,辞旧迎新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给付迎昌打了通电话。 电话被接通后,是一段漫长到觉得有点折磨的沉默。 他们其实没聊什么,如今回想起来,对话内容惜字如金,无非是简单且生疏的问候。 聊到最后,叶禧嗓音有点发涩,对他说新年快乐。 付迎昌“嗯”了声,说:“照顾好自己。” 叶禧故作轻松地笑,“我很好,你也记得照顾好自己。” 临挂断前,付迎昌语气突然认真起来,叫她好好生活。 叶禧站在冷风席面的露台上,呵出一口白气,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滴到地板上。 她有预感,这应该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告别。 她和付迎昌彻彻底底走向了虚无。 怎么会不遗憾,怎么会不委屈- 离开付迎昌以后,叶禧遇到了各式各样的异性,关旸是其中一个。 她那时根本没心思重新爱上一个人,便对关旸的追求选择了礼貌拒绝,偏他这人越挫越勇,铆足劲去追她。 拒绝的话说多了,叶禧懒得再费口舌,时间久了也就默认了他的存在。 关旸和付迎昌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叶禧总是忍不住在心里对比。 她觉得这样对关旸不公平,索性找个时机跟他坦白,说自己有个很难忘掉的人,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关旸似乎并不在意,笑说谁还没个过去。 叶禧随口一问:那你有吗? 关旸笑笑没回答,一半表情隐匿在夜色中。 叶禧想,这样也好,两个受过情伤的人聚在一起报团取暖,好像更公平些。 在她即将接受他的时候,偏偏又一次造化弄人。 就连关系最亲密的付迦宜都不知道,18年年中,叶禧其实见过付迎昌一次。 她生日当天,付迎昌秘密回国,叫司机把车开到了她的住处,由白天等到晚上。 那天叶禧和关旸约了晚饭,很晚才被送回家。 付迎昌亲眼目睹她从其他男人的车上下来,朝对方巧笑嫣然。 跟关旸道完别,叶禧正要进小区,刚转过身,看到不远处停着的那辆车,猛地僵在原地。 车窗半开,将近一年未见的男人坐在后座抽烟,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 叶禧死活都没想到他们有生之年还会再见面。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抬起腿,朝他一步步走过去的。 再反应过来时,已经寒暄完,他随她一起上了楼。 或许是气氛到了,或许是受藏在心底的想念影响,又或许,只需要一个眼神,一次对视。 他们很自然地在沙发上囫囵做了一次,又双双陷进柔软的床面,抵死缠绵。 周围到处都是独属于她的香气,是最有效的催化剂。叶禧胸口急促起伏,跨着双膝坐在他身上,低头断断续续地说,让我在上面,求你了。她想真切主导一次。她头发比以前长了些,蓬松而柔软,自然垂落在他胸膛,有几缕缠进他颈间。付迎昌扶住她越发纤瘦的腰身,没答应,将她反压在下。叶禧闷哼一声,随他的节奏毫无章法地摇晃。中途,他还是选择依她,哑声耐心引导。到最后,灼热悉数留在了她身体里,刺得她一再颤抖。久违的契合和满足感。 彻底找回理智已经是后半夜。 叶禧累得不行,窝在他怀里频频走神。 付迎昌问她在想什么。 叶禧摇摇头,嗓音有点哑:“没什么。” 付迎昌抽烟的动作不着痕迹一顿,没作声。 叶禧没打听他这趟回国是不是因为她。 这问题太傻,如今的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付迎昌说:“看你瘦了很多。” 叶禧摸摸自己还在发烫的脸颊,浅浅笑了下,“有吗?我自己倒没觉得。” “在国内待不惯?” “没有,挺好的。”叶禧说,“瘦就瘦了,现在不是流行骨感美吗?我这样刚刚好。” 付迎昌将除夕那晚的话重复一遍,温声说:“好好生活,照顾好自己。” 叶禧一顿,顺势说知道了。 这一晚来得太莫名,也太玄幻。 明明可以问,但叶禧这次什么都没问,选择三缄其口,不去顾虑他究竟何去何从。 她不再是那个只要他说爱她,就能义无反顾的叶禧。 可实际上,他至今没同她说过一次爱。 经历过这么多,叶禧如今活得还算通透,她大概懂了——他或许爱她,但是他不能。 这注定是道无解题。 天亮以后,付迎昌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叶禧点头说好,“那我今天不加班了。” 付迎昌在她那留宿了三天,这三天里,他们像往常一样相处,谁都没主动触碰那道早已无法愈合的裂痕。 72小时不长不短,叶禧只觉得恍如隔世,时间像是偷来的一样。 付迎昌回巴黎那天,叶禧照常上班,没请假去送他。 临出门前,叶禧忽说:“我们以后私下里别再见了,不合适。” 付迎昌默然片刻,“……好。” 叶禧微笑,“谢谢。” 那的确是他们私底下最后一次见面。 同一年,叶禧安稳下来,顺其自然和关旸走到一起,跳过热恋期直接闪婚。 婚后的日子没她想得那么糟糕,她和关旸的感情还算稳定,不温不热,但是足够长久。 如今时过境迁,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切开始尘埃落定。 只是偶尔会忍不住恍惚,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回忆戛然而止。 休息室的门被推门,付迦宜过来提醒她,马上开餐了,毕竟是宝宝周岁宴,准点图个吉利。 叶禧回过神,笑着说马上就去。 出去前,叶禧踌躇一下,还是把装项圈的木盒翻了出来。 她来到前厅,给儿子戴上项圈。 关旸问这是谁送的。 叶禧坦然一笑,说:“一个胜似亲人的朋友。” 也是她认认真真用心爱过的人。 【全文完结】 第74章 2024 付迦宜是在今年初夏测出的怀孕。 那天刚下过一阵雨, 把近期的燥热去除得一干二净。 在公司吹太久空调,付迦宜有点不舒服,早早下了班, 路上正好看到一家妇婴医院贴出的广告。 也是这么一瞬间,念头一闪,她计算起这个月生理期推迟了多久, 顺路去药店买了两盒验孕棒带回家。 程知阙今晚有应酬,比她回来得晚。 刚进门, 瞧见她笑盈盈的脸, 目光带点神秘。 他换鞋的动作一顿, 勾勾嘴角,开起玩笑:“憋什么坏呢?” 付迦宜佯装蹙了下眉,嗔道:“就不能是好事吗?” 程知阙加深笑意, 搂她的腰往里走,“来,说给我听听。” 付迦宜清了清嗓子,把他拉进卧室, 转手递给他一个东西,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程知阙接过来, 看到那根东西上赫然显示的两条红色的杠,表情定住。 自从前两年两人因为备孕一事闹了点矛盾, 往后也就没那么按部就班了, 一切顺其自然。 这则消息突然呈在眼前,两人都是又惊又喜。 程知阙捉住她的手腕, 将人带进怀里, 安慰一样抱住她。 付迦宜脸颊贴近他胸膛,能清晰感受到他快节奏的心跳声, 笑问:“是好事吗?” 程知阙轻“嗯”一声,笃定回答:“是我这辈子唯二的头等好事。” “那另一件是什么?” “能够跟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付迦宜抱紧他,心满意足。 程知阙一手抱她,另一只手掏出手机,翻找通讯录。 向来稳重的人,竟从举手投足间看出几分焦急。 付迦宜抱着双臂倚在一旁,笑说:“你在做什么呢?” 程知阙说:“预约一下产检,明天就去。” “有那么急吗?你明天不是一天的会?” 程知阙笑了声,说自己哪还有心思开会。 惊喜过后,两人不由推测起怀孕的周期。 往前推一个月左右,他们当时不在北京,跑去苏州小住,付迦宜觉得应该是那时候怀上的,毕竟那段时间的频繁程度过犹不及。 隔天去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还真跟他们猜的一样。 真要论起来,他们之所以那么频繁,还是源于她的一件衣服。 去苏州前,付迦宜在衣帽间收拾行李,把要带的衣物归整装箱,在角落里意外找到一条没穿过的仿中式旗袍,是当年和沈铭玉一起定制的那件,因为衣服前襟的镂空设计太性感,不好穿出门,被她闲置至今。 好巧不巧,被程知阙看到了,把衣服塞进行李箱,一同带去了苏州。 用他的话来说,也可以经常拿出来穿穿,就当作情.趣内.衣了。 事实上,这条裙子没穿几次便报废在了他手上。 她发现,他真的很喜欢在做的时候看她衣不蔽体的样子。 从医院回来,两人去了趟锦园,把怀孕一事告诉老爷子。 沈仲云最近身体欠佳,面色沾了点憔悴,听见这个好消息,当即眉开眼笑,喊来会算命里的老师傅,精挑细选出几十个寓意周全的字,供他们给孩子起名用。 程知阙说这事先不急,留着以后慢慢选也不迟。 沈仲云笑呵呵地应下来,转头跟老战友们通电话去了,看似问候,实则狠狠炫耀了一番。 陆陆续续过了一个多月,杨自霖和钟课他们带着补品来家里做客的时候,付迦宜正和远在巴黎的付晟华视频通话,聊的话题也离不开给孩子取名,双方长辈就差把词典从头翻到尾。 付迦宜一边含笑应对,一边给身旁的程知阙投去一个求救眼神。 程知阙挑挑眉,适时把手机接过来,给她解围。 杨自霖翘腿坐在沙发上,在一旁瞧着,连“啧”两声,扭头问钟课:“老程如今都老来得子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赶进度啊?” 钟课微笑道:“生娃这事急也没用,还不如随缘。” 杨自霖恨铁不成钢:“要我说,你和小玉起码得先把婚事定下来吧?这都在一起多少年了。” “在准备了,等她生日就求。” “那敢情好啊,到时我帮你出谋划策。” 互相调侃几句,话题不知不觉又绕回来。 杨自霖说:“我爸像老程这岁数的时候,我都上初中了,当时还和班里女生搞早恋呢。” 钟课接过话茬:“当着没出生孩子的面,你就不能正能量一点。” “这还不正能量?要是这胎是个男孩,我这做叔叔的就教他游戏人间,要是个女孩,我就把那些套路跟她讲清楚,自小耳濡目染,谨防上当受骗。”杨自霖话锋一转,对付迦宜说,“要不你俩辛苦点,趁老程还能生育再要一个,干脆凑个好字算了。” 程知阙皮笑肉不笑:“操心你自己就行,别到时候连老来得子这点乐趣都体验不了。” 杨自霖做痛心疾首状:“你的话像刀子,怎么这么伤人啊。” 付迦宜在一旁听着,不顾形象地笑得前仰后合。 送走他们俩,程知阙问她要不要回卧室休息会。 付迦宜点点头,说有点困了,想睡个午觉。 程知阙说:“抱你过去。” 付迦宜笑说:“这么短一段路,走起来不累的——怀个孕而已,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 自从她怀孕以后,程知阙事无巨细地照顾她,凡事亲自上手。 她总觉得他这是太过紧张了,但也能理解——他待她有种不容自己出现一丝纰漏的情怯,是深沉的爱意,也是责任。 午后阳光正盛,卧室窗帘没拉,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付迦宜人有些犯懒,抬手抚摸程知阙的眉眼,一下又一下。 程知阙捉住她的手,在她手心亲吻,低声说:“迦迦,我想了想。” 付迦宜说:“什么?” “孩子的名字就由你来起,小名交给长辈们。” 付迦宜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很轻地说了句好。 以你的姓,由我冠名。 这是最诚恳的一种礼赞- 付迦宜怀孕三个多月开始孕吐,倒不是吃什么吐什么,而是看到特定的人会起反应。 这些特定的人中包括程知阙。 负责给付迦宜做产检的医生说,每个人的孕反程度不同,这阶段避免不了,除了饮食调理和物理疗法以外,还需要尽量远离过敏源。 那阵子程知阙别提有多烦恼,和她无法亲近不说,还被迫从主卧搬了出来。 付迦宜也很无奈,最严重的时候,但凡他靠近一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她都会受不了,赶紧捂住嘴跑去洗手间吐个昏天黑地。 程知阙自是心疼得紧,见招拆招,直接把沈铭玉喊过来陪她,自己则睡到隔壁次卧,每天时不时从主卧路过,离远瞧一眼她。 那几个月也是付迦宜嘴最刁的时候,经常想吃一些稀奇古怪的食物。 有时三更半夜突然想吃路边的炸臭豆腐,程知阙便开车去街边绕圈,找到还营业的大排档,买回来给她吃。 付迦宜捧着这一盒油滋滋的臭豆腐,一瞬间没了食欲,只闻了闻便放下了。 程知阙对她只有纵容,笑吟吟地问:“给你做顿夜宵?” 付迦宜连连点头,笑说:“能稍微多加点油盐吗?清淡久了,想吃点重口味的——哦对了,记得帮我和营养师保密,她最近对我苛刻得很,不让我吃这,不让我吃那,我都快馋死了。” 那营养师是陪在沈仲云身边多年的老人,她又不能想法设法把人支走,只能维持现状,每天和对方斗智斗勇。 有时甜蜜的负担也是负担。 程知阙朝她投来一眼,笑问:“你就不怕我在饮食方面对你也苛刻?” 付迦宜撒娇道:“你才不会,老公最好了。” 按近期惯例,两个人相隔几米远,严格保持安全的社交距离。 程知阙盯着她看,忽说:“见了我还想吐吗?” 付迦宜说:“好像不太想了。” 程知阙往前走两步,靠得越来越近,“这样呢?” “也不想。”付迦宜勾引他,“要抱一下吗?” 这诱惑力对他来说极大,程知阙大步流星走过去,再三确定她没那么大反应了,将她揽进怀里。 肢体接触这一刻,有了实感,总算安心了些。 他下巴支在她发顶,说:“就生这一胎,以后绝不再生了。” 付迦宜失笑说:“程先生最近辛苦了。” “我倒不辛苦,我只是怕你辛苦。” “不是有你陪着我吗?我怎么会辛苦。” 程知阙亲了亲她柔软的头发。 吃过夜宵,付迦宜还不困,便拉着他到院子里看星星。 北京雾霾严重,其实没什么星星,抬头只能看到整片漆黑夜色。 但两人都乐此不疲,并排坐在长椅上,传递同一个体温。 付迦宜感慨出声:“好完美的幸福……真想就这样一直到老。” 程知阙搂着她,“我会永远陪着你。” “你好像很少做永远这类的假设。” “迦迦,这不是假设,是承诺。” 他们之间历久弥新,她是他跌宕起伏的人生里,唯一一处安定。 (全文完/2024.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