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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澄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付迦宜没应声, 转头吻住他。


    唇舌勾缠的过程没持续多久,他将她的衣服褪到肩膀,沿脖颈和锁骨向下吸吮, 她仰起头, 虚睁开眼睛,一眼瞧见棚顶四散的白炽灯光。


    视野无限清明, 少了之前那股羞赧,付迦宜没提关灯,学着他的样子, 手心贴近, 一点点游离,用肌肤相触来取悦彼此。开始还能做到势均力敌,中途渐渐落了下风, 鱼水贪欢这种事, 她从不是他的对手,只得缴械投降,放松身心, 将自己完全交到他手里。


    他遮住棚顶的光,整个人被阴影笼罩,顺着她腰腹蜿蜒往下,不断试探她所有的失控点。付迦宜实在承不住,左手抓住被单, 另一只手穿进他的短发, 试图阻止他。


    漫长一段时间里,程知阙不像上次那样温吞, 用最激进的方式为她铺垫前奏。


    付迦宜带着哭腔说不要,蜷着脚趾, 小腿止不住地发颤。他从忙碌中抬头,倾身向前,不顾嘴角沾着透明花汁,就这样来吻她。她偏头想躲开,听见他一声低笑,嵌住她下颚,直接堵住她娇弱的惊呼,又并起两指由内穿梭,将她的感观拉到极致。


    他口腔里有咸甜,也有淡淡的酒精味道,付迦宜晚上没碰酒,此刻却晕眩得厉害,身体完全不像自己的,更像被精准控制的木偶。他指腹拂过她嶙峋的脊骨,一路来到腰侧,在那处抚捏,故意调动她的敏锐。她脸红耳热,实际痒得难受,可力气被掠走,到头来只掀了掀眼皮,氤氲地看着他。


    程知阙这人向来不把仁义道德放在眼里,明明一切准备就绪,却在这一刻无端生了恻隐。


    他双手支在她耳侧,俯身紧盯住她,哑声问她后不后悔。


    付迦宜摇摇头,抬起白里透红的手臂,牢牢缠住他的肩膀。


    那一瞬间的撕裂像融进水火交叠的缝隙,被强行分割成两半,纳成对方想要的任意形状。


    好在他足够体恤,短暂痛楚过后,只剩下难以言喻的饱胀感,随水流迸进,最终陷进漩涡当中。


    程知阙给了她一个体验感很好的长夜,跌宕起伏,终身难忘。


    她在越来越快的节奏中勉强分出一丝理智,忍不住想,无论愉悦还是痛苦,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眼前这个男人。


    他完美糅进了她的血肉,混着骨骼和倒刺,和她朝来暮去,同生共死。


    在即将攀顶的时刻,程知阙略微顿住,拇指擦净她眼角的水珠,问她为什么哭。


    付迦宜断断续续地说不知道。很奇怪,她也时常搞不懂自己。


    等一切恢复平静后,付迦宜疲累得不行,灵魂出窍,望着墙上某一定点出神。


    程知阙将人揽到怀里,扯过被子,盖住她发凉的肩膀,嘴里衔着刚点燃的烟,腾出手捋顺她被汗水浸透的一头长发。


    付迦宜因他的动作回神,濡潮目光落在那支烟上,哑着嗓子说:“……能给我尝一口吗?”


    程知阙低头看她一眼,这次倒没说“学点好”之类的话,右手支住她的后脑勺,将滤嘴掉过来,送进她嘴里。


    付迦宜浅浅吸了一小口,被呛到,连咳了几声,“也不好抽……为什么你会喜欢?”


    程知阙说:“谈不上有多喜欢。年轻那会为了赚钱,靠这东西提神,后来戒了,最近两年才捡起来。”


    付迦宜轻声说:“你现在也还年轻。”


    程知阙轻抚她脸颊,笑了声,“心态上不见得。”


    沉默一会,付迦宜忽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去七大上学吗?”


    “因为我?”


    “绝大部分是因为你,我原本想着……虽然和你不在一个校区,但只要想见,怎样都能见到。”


    程知阙淡淡道:“现在的想法是什么?”


    “现在觉得,有心和距离一样重要。”


    程知阙许久没作声,久到付迦宜以为他没听清她的话。


    半晌,她听见他说:“迦迦,与其费心规划以后,不如好好经营当下。”


    付迦宜尚处在飘忽的状态,上一秒还嵌在她身体里的热意,转眼有烧成灰烬的趋势。


    她透过缭绕烟雾和他对视,故作天真地笑,“你对以后的生活就一点打算都没有吗?”


    程知阙说:“到我这个年纪,该打算还是要打算。”


    付迦宜不是不想追根究底地问他究竟会不会回北京,话刚到嘴边,转念被吞了回去。


    她怕他已经做了决定却没及时相告,更怕他的未来规划里根本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如果得出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不如选择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不问比问要更有意义。


    程知阙将烟头捻灭,丢进烟灰缸,“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没什么,只是随便聊聊。”


    程知阙眼底闪过极浅的笑意,像是认真在反思:“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得承认,男人在这种时候的适当示弱有极致吸引力。


    付迦宜伸出食指,贴在他嘴唇上,决定装傻到底:“嘘,今晚气氛这么好,我们不要往别的方面想,好不好?”


    程知阙没说别的,捉住她手指亲了亲,“依你。”


    付迦宜刚出过一身汗,浑身黏腻得厉害,“想去洗澡了。”


    程知阙闷声一笑,抬手去抱她,“一起。”


    进浴室前,程知阙拾起沙发上的外套,从里面摸出一个藏蓝色丝绒盒子,勾起一条链子,戴在她脚踝的位置,尺寸恰好,专门为她量身定制。


    金属质地的脚链,触感冰凉,付迦宜缓几秒才适应它的存在,低头去看——链条中间穿一颗羊脂白玉,旁边用空心铃铛做挂坠,平常走路基本不会发声,只有施力才能听到玉石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响。


    浴室逼仄,向上腾升的水雾容易模糊人的视线,连同思绪也变得迟缓。


    花洒里的热水往下淋,付迦宜双手撑着墙面,想回头去看身后的程知阙,被他掐住腰身和后颈。


    视野丢失,已知的只有他和他本身。


    狂风骤雨的间隙,她恍然发现,不久前那次或许只是一道开胃菜,他有顾及到她初次的体感,似乎并没完全尽兴,这次悍然索取,不留余地。


    付迦宜喉咙溢出一声又一声,后来实在难捱,几乎用央求的语气叫他慢些。回应她的是一阵胜过一阵的野蛮。她手往后挪,碰到他结实的腹部肌肉,去搡去推,反被扣住手腕。


    程知阙自后方拥住她,水流声和低哑的笑声一同响在她耳边,似哄非哄:宝贝,好娇气。


    他带她辗转回卧室,单手握住她的脚踝,去吻她脚背,接近虔诚的举止,像一种仪式。


    付迦宜受不了他这样,一颗心脏跳得格外快,几乎快蹦出来,那条脚链因外部使力被撞得七零八落,声音被放大数倍。


    付迦宜突然想起晚上看过的那本书,其中有几段话——


    “当遇到难以用语言表述清楚的、越描越乱的难题时,只有依靠身体来交谈。经过一番激情燃烧、欲醉欲仙的交合,身心获得极大的满足后,任何难题都会自行解决。”


    “人内心深处的本能使人跨越种种世俗障碍,去追求极致的爱,最终达到共同赴死的境界。”


    “爱来爱去,最终的结局就是毁灭。”-


    那次暖房过后,庄宁又发出邀请,说最近酒馆没什么客人,食材多得吃不完,他带回来一部分,打算做一桌中式家常菜招待他们。


    程知阙怎样都无所谓,问她想不想去。


    付迦宜有些犹豫,思忖再三还是婉拒了——一来,她不太好意思经常跑到别人家里蹭吃蹭喝;二来,那地方有她和程知阙的特殊回忆,以她目前的段位很容易触景生情,想不害羞都难,不如直接眼不见为净。


    这天傍晚,付迦宜接到叶禧打来的问候电话。


    两人有段时间没通过话,照例聊起彼此的近况。


    付迦宜问她最近在忙什么,怎么连短信都不发一条。


    叶禧在听筒里支支吾吾地说:“也没忙什么特别的……这两天在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付迦宜不解:“怎么这么快又要搬家了?学校附近那个单间就不住了吗?”


    叶禧说:“嗯……正好遇到一套更合适的房子,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搬了。”


    付迦宜说:“等你搬的时候,我从家里喊几个人过去帮你。”


    叶禧连忙说:“不用不用!你知道的,我行李没多少,自己应付得过来。”


    见她执意如此,付迦宜没再坚持,嘱咐她一个人住一定要多注意安全。


    叶禧沉默了一会,没由来地提起:“小宜,如果有天你发现我做错了事,你会怎么做?”


    付迦宜不急回答,问她:“是违背原则的事吗?”


    “……那倒不是。”


    “既然不是,一切都好商量。”付迦宜说,“无论你做错什么,我都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


    挂断电话,付迦宜心里不是没有疑惑,知道叶禧不愿多说,也就没继续纠结这事。


    晚饭过后,她捧着笔记本电脑,在客厅填教育署下发的入学基本信息,顺便等程知阙回来。


    他今早出去了,不知道去哪,直到现在还没出现。


    晚十一点以后,玄关传来动静,付迦宜合上笔记本,顾不上穿拖鞋,光脚走过去,和程知阙对上视线。


    他身上有股酒味,风尘仆仆,混着杜松子薄荷的清冽气息。


    程知阙拉她过来,让她踩着自己脚面,“怎么还不睡?”


    付迦宜实话实说:“不见你回来,睡不太着。”


    程知阙勾唇,“担心我?”


    付迦宜大方承认。


    程知阙从玄关鞋柜里找出一双新拖鞋,给她穿上,拉着她上楼。


    周遭空旷无人,付迦宜刻意放低音量,主动跟他聊起今天发生的琐事——安维尔来访,状态还不错,跟她说打算过几天去别的国家旅行,权当散心;朱阿姨旧疾犯了,请假去市区看病;叶禧不太对劲,感觉奇奇怪怪的,她有些担心。


    直到来到顶楼,付迦宜才止住话匣,跟在程知阙身后,迈进他的房间。


    门刚阖上,她背部被压在墙边。


    程知阙灼热呼吸扫过来,几分凶狠地吻住她。


    付迦宜踮脚热烈回应,换气的空隙,听到他说:“我也想你。”


    第32章


    或许心虚是种本能, 明明房间隔音不差,付迦宜还是捂住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程知阙偏偏故意, 加速或顿住铆足了技巧, 一次比一次深刻,摆明了想看她逐渐失控。


    他低声哄她叫出来, 说喜欢听。


    付迦宜半躺不躺地窝坐着,背部紧贴沙发,黑色真皮材质, 衬得她皮肤哪哪都白, 又哪哪都粉,浑身像被滤过一遍,微潮的触感, 烫得惊人。


    进程不到三分之一, 她不受控地发出支离破碎的一声,被撞到沙发拐角,下一秒又被拉回来。


    程知阙呼吸微沉, 抬手将挡在她脸颊的发丝捋到耳后,又去揉她搭在靠背的小腿。


    付迦宜张了张嘴,声音像蚊呐,叫他别太奋力。程知阙大致听清了,轻笑一声, 故意问这样有什么不好。她没回答, 脑子里绷直一根弦,觉得自己像悬崖, 随时有崩塌的可能。


    天旋地转,程知阙坐到沙发上, 让她自己来,付迦宜摇头说不会,他便教她如何开场和控场。她太生涩,时不时收缩自己,程知阙头皮一阵发麻,抚她纤瘦背部,哄她放松。付迦宜没一会就觉得累,来不及歇息,被他掐住腰肢夺回主动权。


    结束后,付迦宜平复好呼吸,踉跄着坐起来,就近捡起地毯上程知阙的衬衫,直接穿在身上。


    她偏头去看他。他点了支烟,只抽一口,任其自燃自灭,眼里没太多余温,不像刚刚那么浓烈。


    程知阙掀起眼皮回看她,嘴角凝起浅淡笑意,“怎么这么看着我?”


    付迦宜说:“只是觉得你好像不太对劲。”


    “出去了一天,有点累了。”


    付迦宜稍微凑近,闻他身上残留的酒味,“你去庄宁那了吗?”


    程知阙懒洋洋地“嗯”一声,没多言。


    和他安静待了会,付迦宜拿起那条脏得没法再穿的裙子,准备回自己房间。


    程知阙将人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吻她后颈,“今晚留在这过夜?”


    付迦宜略有犹豫,“明早有人上来打扫卫生,我担心会被撞见。”


    “我提前叫醒你,到时再回也不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付迦宜总觉得程知阙今晚有种似是而非的丧意。


    她实在捕捉不到这种微弱的情绪转变,无法对症下药,但私心里的确想陪在他身边。


    程知阙没理会她的频频走神,右手绕到她身前,隔一层衬衫面料抓弄那团柔软,悉心地轮番照料,没冷落任何一边。


    付迦宜倒吸一口凉气,“……你刚刚不是还说今天有点累吗?”


    “不重要。你有解乏的功效。”


    “……少来。”


    “怎么不信?”程知阙笑了声,“迦迦,我有没有教过你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穿男人衣服,在男人眼里等同于不穿,或者直接起到情.趣内.衣的作用。”


    付迦宜闭眼装听不见,耳朵里很快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他拆掉塑料包装,将东西塞到她手里,让她帮忙。等她手忙脚乱做完这件事,他不打一声招呼,借着不久前残存的润度冒然闯进另一片领域。她毫无准备,下意识闷哼出声,嗔着回头看他,眼里闪过极亮的水光,又娇又柔。


    程知阙安抚似的用指节轻碰她发热的脸颊,推着她往露台方向走,不到十米的路程,像跨过一整个世纪那么长。


    夜里有风,他们混迹其中醉生梦死,依偎在一起,像被树脂凝裹的一对琥珀。


    折腾到后半夜才真正结束,临睡前,付迦宜仍惦记被丢在垃圾桶的那些不能见人的东西,想着等明早离开前,要把垃圾袋系紧,再包个里三层外三层,这样才能彻底放心。


    一夜无梦,醒来时天已经透亮,付迦宜一度是懵的,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程知阙故意没叫醒她,似是为了让她多睡个一时半刻。


    始作俑者却早就起床,正一身清爽地站在落地镜前穿衣服。


    刚系完两三颗纽扣,见她醒了,程知阙动作一顿,透过镜面和她对视,“不再睡会?”


    大概是纵欲过度的后遗症,付迦宜只觉身体异常酸软,勉强找回一些力气,靠坐在床头,软着嗓子问他怎么说话不算话。


    程知阙走到床边,语气再温和不过:“你太紧张了。越怕被人发现,越容易露出马脚,不如适当放松。”


    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付迦宜没继续纠结,瞧着他的穿着,又问:“你今天还要出门吗?”


    程知阙说:“有点私事要处理。”


    “那我等你回来。”


    付迦宜其实多少还是有点好奇,但她从不主动去问他外出去哪、要做什么。


    他想说总归会说,如果不想说,即便问了也没任何意义。


    程知阙目光深了两分,面上没什么变化,笑说:“看起来好乖。”


    “很乖吗?”


    “哪都乖,尤其在床上。”


    付迦宜顺着这话往下说:“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我们迦迦不仅乖,还很聪明,一点即透。”程知阙摸摸她耳垂,“帮我个忙?”


    付迦宜掖紧被子,只露出圆润肩头,跪坐在床沿,支起上半身,帮他一颗颗系好余下的纽扣。


    他颈侧有颗小痣,对着光线去看,有种说不出的羸弱和性感。


    以前只知道程知阙一贯秉持享受当下,鲜少有什么顾忌,最近才发现,这条潜在规则同样适用于情.欲方面。


    他重欲,基本不会克制,在这方面恶劣得很,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坏也坏得明目张胆。


    正如程知阙之前说过的,在生理上,他的确对她有所启蒙。


    他教会她无需藏着掖着,坦然接受身体的每个变化,直白表达出自己究竟舒不舒服、有没有被取悦到。


    做完手头事,付迦宜随意低下头,目光落在他腕间,愣一下,“你换表了吗?”


    她记得之前那块表是金属材质,这块换成了黑色皮革表带,差别明显,想不注意到都难。


    程知阙缓声说:“上次不是刮到你头发了?正好趁机换了,一劳永逸。”


    付迦宜想起前两天在车里,她被表带刮到一撮头发,当时程知阙忽然顿下来,搂着她,耐性十足地帮她一点点摘掉。


    上一秒还嵌进她身体里肆无忌惮掠夺的人,下一秒能温柔得滴水不漏。


    可能对程知阙来说,喜欢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他处处体贴,待她极好,毫无疑问是个完美情人,她又何必非要抛开当下,固执地去憧憬不作定数的以后。


    可不甘心也是真。


    他太会爱人,她不愿意也不希望将这份偏爱有朝一日拱手让人-


    跟付迦宜分开,从住处出来,程知阙到庄宁新租的那套房子去见徐淼。


    徐淼抛下公司诸多事宜,连夜买了张机票,昨天早晨刚到马赛,来跟他商量要事。


    最近这段时间,徐淼和威斯里应外合,一直在观察付家那边的动向,终于发现了苗头,再结合跟扶舟会馆有关的近十年报道,仔细比对一遍,得出一个结论——那半页合同纸上的名字不是别人的,恰巧是当年诱导程闻书签保险协议的人。


    那人叫王楚,法籍华裔,曾是付迎昌的总助,去年才被调职,如今在付晟华麾下做事。


    扶舟会馆属于单独划分出来的个体,跟付家产业关联不大,在人事任免上有绝对的自主权,正常走流程调职会被记录在册,王楚凭空被调,来了招金蝉脱壳,查不出身份也正常。


    如果其中没有端倪,任谁也不会相信。


    知道这事后,程知阙昨天特意去了趟分馆。


    近期有付迎昌亲自坐镇,分馆里面很多保密档案被抬到明面上,包括当年程闻书签过的那份协议的原件。


    协议内容弯弯绕绕,藏了各种不对等条款,受益人那栏倒一眼明了,填满了他的名字。


    程闻书不是文盲,自是不会轻易上当,换句话说,她是为了不给儿子增添负担,才选择上这条贼船,以身应赌,结果还是赌输了。


    程知阙费了点心思才拿到复印件,之后去酒馆和徐淼汇合。


    徐淼多少能看出他的阴鸷,没继续往下聊,给两人杯里倒满酒,闷头饮尽,直到深夜才喝尽兴。


    徐淼认识程知阙这么多年,自认为对他还算有一定了解——能让一个百毒不侵的人产生这么明显的情绪变化,这世上除了他母亲,恐怕再无旁人有这能力。


    一整晚过去,程知阙又恢复成往日那副波澜不惊的闲散样子。


    徐淼这会正在屋顶吃午餐,折叠桌上摆满了从集市打包回来的美食,见他踩梯子上来,笑说:“怎么快中午了才来?被爱情绊住脚了?真搞不懂,这恋爱到底有什么妙处,居然能让人趋之若鹜。”


    程知阙坐到对面,倒一杯温水,不紧不慢回怼道:“你这种和单身没区别的已婚男自然不会懂。”


    徐淼佯装不满:“你这话就有点针对人了不是?我也不想搞单身人设,问题是人安娜压根不理我,不然你给我想想办法?”


    程知阙懒得搭理,“你自己埋的雷,自己负责处理掉。”


    过了会,徐淼喝掉最后一口马赛鱼汤,扭头往远看,“有一说一,你叫庄宁找的这房子地理位置真不错,正好可以看到分馆的一举一动,有什么人从门口进出,简直一目了然。”


    程知阙说:“不这样没法完全掌握那群人的动向。这是收集证据的捷径。”


    扯了两句有的没的,徐淼跟他聊起正事:“我昨晚睡前大致想了想,还是觉得扶舟会馆这次的裁人行动没这么简单。搞这么大动静,又持续这么长时间,倒像是做给外人看的。”


    程知阙说:“自然不简单。说白了是为了掩人耳目,方面他们内部大换血。”


    徐宁说:“这会馆不是在付迎昌名下么?他主张的?”


    “嗯。”


    “那我就不明白了。左右都是他的人,换血有这个必要吗?”


    “知道当年那件事的员工不少,除了已经被送进去的那些,总得找个正当理由把其他人裁掉,以绝后患。”


    徐宁说:“那照你这么说,付迎昌岂不是知情人。”


    程知阙淡淡道:“是涉事人还是知情人有待商榷。如今有了这些实质性证据,钓大鱼足够了。”


    “你说的那条大鱼是王楚?”


    “我原以为是,后来发现,他不过是用来钓鱼的鱼饵。”


    徐淼说:“那个叫王楚的,之前是付迎昌的总助,一旦被抓,不管付迎昌属于哪种,都脱不了关系,不过是直接和间接的区别。”


    徐淼喝一口茶,又说,“付家家大业大,一个扶舟会馆被曝光,伤不了根基,但能影响到付迎昌未来的仕途——你也知道华人混那种圈子有多不容易,你这么做是在断其臂膀。”


    程知阙不以为意,“那又如何?”


    徐淼问:“你难道真不在意你女朋友怎么看你?这可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哥。”


    程知阙沉默几秒:“我不会被任何人影响决定。”


    “但愿她知道了以后不会埋怨你。”徐淼叹息一声,“不过说实话,我感觉这几率小得可怜。”


    程知阙放下茶杯,眺向隔条街的分馆,平静说:“你最近别和威斯联系了,我会让他辞职回自己店里好好生活。这边也该收网了。”


    徐淼说:“真决定好了?”


    程知阙毫不犹豫:“总不能在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候功亏一篑。”-


    周末傍晚,付迦宜实在闲着无聊,问程知阙有没有什么好玩的项目,能愉快打发时间的那种。


    程知阙问她去不去酒馆,正好他有个朋友这两天来这边了,介绍给她认识。


    付迦宜自然说好,回房化妆换衣服,跟他出门。


    路上,她问程知阙,他这朋友好不好相处,人怎么样。


    程知阙言简意赅地回答完,又说:“他就是涂安娜的未婚夫。”


    付迦宜稍微睁大眼睛,笑说:“百闻不如一见,我等会一定好好认识一下。”


    今晚酒馆来客比较多,堂厅坐满了人,庄宁忙得不行,腾不出空招待他们,叫另一个服务生领他们去楼上包间。


    酒水刚被送上来没多久,一个穿浅色休闲服的男人随服务生进来,个子跟程知阙不相上下,185左右,瞧着面善,看起来很随和。


    见到付迦宜,男人做完自我介绍,笑说:“常听庄宁那小子提起你,总算有机会认识本尊了。”


    付迦宜跟着笑了笑,问道:“徐先生也认识庄宁吗?”


    徐淼笑说:“我和老程有一部分社交圈是重合的,有挺多共友。”


    付迦宜了然:“这样。”


    服务生将菜单拿给他们,礼貌询问想吃些什么。


    程知阙说出两三道特色菜名,问她要不要吃。


    付迦宜笑问:“怎么都是辣菜?”


    程知阙睨她一眼,“是谁昨天吵着想吃重口味的东西。”


    “……好像是我。”


    她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的一段插曲,被程知阙记在心里。


    对面的徐淼笑着插话进来:“我说你们俩差不多得了啊,别在我面前秀恩爱,我最近大半年真看不得这个。”


    付迦宜不是没从程知阙那听过徐淼和涂安娜之间的事,笑说:“我之前和涂医生有过几面之缘,她是个很好的人。你们真的很登对。”


    徐淼自然爱听这话,笑说:“听老程说你不太能喝酒,介意我们俩喝点吗?”


    付迦宜说:“不介意。你们自便就是。”


    酒过三巡,徐淼讲了很多他和程知阙在校期间发生的趣事,聊到最后,突然说起当年有个学化学的法国姑娘,追了程知阙整整半个学期,追到最后直接和别人跑了。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成了全学院调侃程知阙的一个点。


    徐淼打趣道:“其实那姑娘长得很像一个模特,既漂亮,身材又好,性格也不差。我当时都怀疑老程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不然怎么定力这么好。”


    付迦宜没接话,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他何止是那方面没问题,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一旁的程知阙看她,要笑不笑:“在心里骂我呢?”


    付迦宜面露无辜:“哪有?”


    顿一下,她看向徐淼,随口问起:“我一直都很好奇,他本硕都读的计算机,怎么突然跑去学化学了?”


    徐淼看一眼程知阙,避重就轻地答:“我只能说,他做这决定和当年那个法国姑娘没有一丁点关系。”


    又聊了片刻,付迦宜中途去洗手间。


    路过楼下吧台,见庄宁无暇分身,主动过去帮忙,过一会才回到楼上。


    包间门没关,用来挡门的纱帘被掀到一旁。


    付迦宜沿墙边走,正要进去,听见程知阙和徐淼在聊天。


    她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停住,没继续向前。


    里头传来徐淼的声音:“说真的,我其实挺佩服你,能在事业鼎盛时期说走就走,完全不把那些世俗的东西放在眼里。如果换作我,肯定不会像你这么洒脱。”


    程知阙淡淡道:“不是不放在眼里,只是分得清孰轻孰重。”


    徐淼说:“最重要的事眼看着要做完了,那接下来呢,准备做什么?”


    “自然是专心忙事业。”


    “要不要我过去帮你?只要你说,我肯定跟克鲁斯那家伙断得干干净净。”


    “你和他之间的利益捆绑比我深,别做自断手脚的事。”


    徐淼说:“不过说实在的,你就真没考虑过先成家再立业吗?”


    “没。对我来说,有太多事比结婚重要。”


    徐淼笑说:“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一个恋爱都懒得正经谈的人,我还劝你结婚,我是疯了吧。”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付迦宜没再去听。


    她指腹贴在手心,感受到皮肤的凉意,像被冷水浸泡过一样。


    付迦宜转过身,想到楼下待会,等平静些再上来。


    刚迈出两步,和迎面过来的庄宁撞了个正着。


    庄宁天生大嗓门,朗声问她:“咦,你怎么站在这,还没进去呢?我楼下刚忙完就赶紧来跟你们汇合了——局应该没结束吧?我好像还能蹭个尾巴。”


    付迦宜没说话,后背一僵,下意识看向程知阙在的方向。


    包厢内灯光四散,他处在光明的环境中,和门外发暗的走廊形成断层,隔出两个不同的世界。


    程知阙目光径直扫过来,眼神带着她读不懂的深意。


    原本还掩耳盗铃地不想确认。


    但这一瞬间,她忽然被动证实了心中所想——他未来规划里果真没有她。退一万步讲,即便有,她也不会是最重要的那个。


    第33章


    巴黎这边在下雨, 气候潮湿闷热,不比马赛清爽。


    赶了整晚路,快天亮才抵达叶禧的新住处, 付迦宜嘱咐老方到附近找个酒店好生休息, 一个人下车,和下楼来接她的叶禧汇合。


    6区的高档住宅小区, 层层门禁,白人保安见到叶禧,礼貌打了声招呼, 言语间有恭维的意思。


    叶禧有些不自在, 含笑糊弄过去,转头拉着付迦宜快步朝里走。


    没等付迦宜开口去问,叶禧主动解释:“我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一个朋友的……我们关系还不错, 他知道我最近生活比较拮据, 借给我暂住,没收房租。”


    付迦宜听了,心不在焉地轻“嗯”一声, 没说别的。


    到了地方,叶禧从鞋柜里翻出一双新拖鞋,递过去。


    付迦宜胡乱穿上,来到落地窗旁,江景平层视野开阔, 放眼能看到完整的塞纳河畔, 人处在高处,有悬空的失落感。


    叶禧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付迦宜摇摇头,勉强一笑, 说没什么胃口。


    叶禧说:“那我去给你铺床,你先泡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付迦宜说好。


    一觉睡醒已经接近晌午,手机上显示两条未接来电,程知阙一个小时前打来的,中间间隔不到十分钟,之后没再打来过。


    付迦宜顿一下,没理,将手机放回去,拿起一旁的玻璃杯,仰头喝完小半杯水。


    温水顺喉咙淌过,缓解了轻微不适。


    这次回来是临时起意,没提前征得付晟华的同意,自然不可能直接回文化公馆。


    好在叶禧这有一隅之地供她安身,这样的出逃也不算太狼狈。


    昨晚在酒馆,和程知阙那一瞬间的对视叫她觉得难捱,心脏止不住地往下沉。


    她没法再故作平常地跟他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凭冲动行事,联系老方,说想回巴黎。


    这通电话是当着程知阙面打的,他当时没多言,叫庄宁让厨房那边打包一份牛奶和三明治,给她带着路上吃,又嘱咐她注意安全。


    无论陷入怎样的僵局,他依旧是个贴心的好好情人,充分尊重她的每个决定。


    付迦宜将水杯放到床头柜上,起身去客厅找叶禧。


    见她脸色没那么差了,叶禧放下心,试探地问:“你和他吵架了吗?”


    付迦宜睫毛发颤,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究竟算不算吵架。”


    “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错处,惹你伤心了?”


    付迦宜简单讲一遍事情经过,又说:“其实我一直在想,是他对不起我吗?又或者,他对不起我什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本身没有谁对谁错,可能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他们之间没明确说过开始,也从没约定过触及到婚姻的更深一步的将来,她不至于一定要较这个真,平白无故给自己添堵。


    可说来说去,她和程知阙之间似乎一直存在一个被忽略的问题——两人年龄差摆在那,对待感情的认知不同,造就了这些潜在矛盾。


    叶禧多少能明白她的意思,叹了口气,“你正处在少女情怀半退不退的年纪,但他已经走到以事业为重的另一阶段。一个满心都是恋爱,一个注定不会把恋爱放在第一要位,你们俩的人生轨迹看似有一部分重叠,实际更像是错开的,这种关系太不对等了。”


    付迦宜说:“我知道,可让我真正失望的不是这点。”


    她可以因为喜欢程知阙而选择美化两人的关系,也可以明面上装作毫不知情,但有些话一旦由他亲口讲出,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性质。


    叶禧凑到她身旁,搂着她肩膀,“虽然我有过恋爱经历,可交往对象都是同龄人,实在看不透这些老男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不过我知道一点——谈恋爱期间,如果对方让你不开心了,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一定都是对方的错。”


    付迦宜勉强笑了笑,“我自认为已经够清醒的了,怎么到头来,还是把自己搞成现在这样。”


    叶禧表示理解,“你的初恋起点太高了,碰到的对手跟自己不在一个层次,拿捏不准也正常。”


    付迦宜没再说话,半抱着双膝,后背贴在沙发靠背,对着窗外发呆。


    叶禧瞧着这样的她,无端晃了下神。


    付迦宜身上穿了件白色睡裙,款式简洁,一头长发随意披在肩后,不修边幅,但气质难掩。


    叶禧一直都知道她长得漂亮,是那种没什么攻击力的妩媚,有自小养尊处优的加持,又掺杂了一些清冷感。


    小时候她们一起学高尔夫、舞蹈、礼仪,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课程,付迦宜再不喜欢,都会按时按点报道,固执地把它们全学完,从一而终。


    这是从她身上影射出的性格底色,在感情方面大概也是如此。


    一个既漂亮又专情的人,且家世不俗,生来叠满了正向buff,仿佛就该是被无条件爱着的。


    叶禧一点也不希望看到她情路坎坷,因为对方暗自伤怀。


    在客厅待了片刻,付迦宜回房继续补觉,直到傍晚才起床,穿戴整齐,准备出去透口气。


    知道她兴致不高,或许更想一个人待会,叶禧没说作陪的话,只嘱咐她早点回来。


    付迦宜带上门禁卡,漫无目的绕行,不知不觉走到小区的地下车库入口。


    有辆车忽然往右拐,缓缓停在她面前,后座车窗下降,露出付迎昌面无表情一张脸。


    付迦宜面露意外,隔十几秒才反应过来,讷讷喊了声“大哥”。


    她平时对付迎昌了解不多,不知道他在这小区还有房产。


    付迎昌看着她,淡淡道:“如果没记错,你现在不应该在巴黎。”


    付迦宜轻声说:“不打一声招呼就回来是我不对,但我只是想和禧禧见一面,没别的意思,也不打算上赶着给你和爸添麻烦。过两天我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付迎昌说:“我没有过问你私事的意思,不用解释这么多。”


    付迦宜抿住唇,没作声。


    “你回来的事,爸不会知道。放心吧。”


    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付迦宜微愣,“……谢谢大哥。”


    一阵沉默。


    付迎昌平声说:“今天还有其他安排么。”


    “什么?”


    “没有的话,请你吃饭。”


    付迦宜抬眼看向坐在车里的付迎昌,总觉得他似乎哪里变了,一时又形容不出这种异样。


    她不想像上次那样,对他抱有希冀,最后被浇了一盆冷水,正要找理由推辞,听见他又说:“不聊别的,只单纯叙个旧。”


    听出他语调里难得的温和,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显得有点不识抬举了。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旧可以叙,犹豫一霎,还是对他说:“我上楼跟禧禧打声招呼再走。”


    十分钟后,付迦宜上了付迎昌的车,一路无言。


    车厢内开足了冷气,她觉得冷,把手覆在胳膊上,来回揉搓两下。


    付迎昌扫她一眼,叫司机调高空调温度。


    付迦宜顿了顿,什么都没说,偏头看向窗外快速轮换的景致。


    原以为是就近到某个高档餐厅吃饭,没想到司机直接将车开往付迎昌在郊区的独栋别墅。


    他们赶到时,厨房那边还没出餐,付迎昌将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扯了扯领带,叫她自便,说完径自去楼上书房处理工作。


    没有他在场,付迦宜反而更自在些,问保姆能不能到周围逛逛。


    保姆是新来的,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把她当作贵客,笑说当然可以,还问她需不需要带路。


    付迦宜说不用,一个人来到院子里。


    这套房子是付晟华当年送给付迎昌和周依宁的订婚礼物,婚后两人大部分时间住在这,偶尔会回文化公馆小住,守在付晟华身旁尽孝。


    瞧着房子内外人来人往的烟火气,不难猜出,自从离婚后,大概只有周依宁搬了出去,付迎昌一直没搬,他应当是将这里当成家的。


    人生地不熟,又是别人的地盘,付迦宜没逛太久,正要回去,余光注意到栅栏底下有个巨型铁笼,里面养了七八只棕色垂耳兔。


    每只体型都很圆润,毛发发亮,能看出饲养人将它们养得极好。


    付迦宜走过去,半蹲下身体,左手沿缝隙伸进去,抚摸其中一只的皮毛。


    刚才和她聊天的保姆靠过来,站在她身后,笑说:“付先生平时都是亲自喂食,除非出差,不然不会把它们交给旁人去养。”


    付迦宜想象不出付迎昌还有这一面,低声说:“我一直以为,他只喜欢冷血动物。”


    保姆说:“我也是听老管家说的——付先生有个妹妹,当年养了只像这样的兔子,因为贪玩被他们父亲没收了,付先生就把兔子带到自己住的地方养,打算等一段时间再交给妹妹,结果因为没经验,把兔子养死了,后来陆陆续续又养了很多只,一窝生一窝,才有了今天这些。”


    付迦宜清晰记得那段不算愉快的插曲,但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弯绕曲折,面色一滞,顺着保姆的话想起当年那件事。


    她以为小时候养的那只兔子早就成了接风宴上的一道盘中餐,从没想过是被付迎昌解救了出来。


    吃晚饭时,付迦宜一度想提起往事,一时组织不好措辞,也就没提。


    一顿饭吃得异常和谐,虽然免不了时不时的冷场,但已经比上次好太多,起码能聊些以前鲜少聊到的近况和家常。


    晚上,付迎昌亲自送她回叶禧的住处。


    实话讲,付迦宜有些受宠若惊,如果不是付迎昌明确讲过今晚只是单纯叙旧,她甚至以为付晟华又有什么命令要他亲自传达。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付迦宜下车前,忽说:“大哥,回去的时候一路顺风。”


    付迎昌淡淡看她一眼,“知道了。照顾好自己。”


    付迦宜仍不太适应这份关心,但还是微微一笑,说知道了-


    在叶禧这住了两天,期间付迦宜没再出门,靠看书和跟叶禧聊天打发无聊时间。


    自那两通未接来电过后,她没了程知阙的消息,他在她的世界里好像短暂地凭空消失了一样。


    付迦宜让自己不去在意,决定找点事做,在第三天下午,精心化了全妆,换好衣服,拉着叶禧出门逛街。


    见她状态有所好转,叶禧欣慰得不行,笑说:“小宜,你就应该这样,不要为了一个男人影响自己的心情。”


    付迦宜将卡塞进包里,“走吧,先去附近商场的品牌店看看。”


    叶禧睁大眼睛,“救命,你不会又要扫荡一空吧?我这里庙小,装不下成堆的衣服、饰品和包包。”


    付迦宜笑说:“我瞧着主卧里面不是有个挺大的衣帽间吗?”


    叶禧说:“那个房间不能动。”


    “你那朋友交代的吗?”


    “没有……不过我想着,既然是借住,总得有点自觉。”


    两人有说有笑地下了楼,刚走出小区大门,付迦宜无意间抬眼,看到路边停了辆熟悉的车。


    程知阙面色很淡,倚在车旁抽烟,像是专门候在那里等她,不知道等了多久。


    付迦宜猛地顿住脚步,没继续向前。


    一旁的叶禧顺着她的目光往远看,瞧见来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犹豫两秒,对她说:“那个……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东西落在楼上了,得去拿一下。”


    等叶禧走远后,程知阙将烟碾灭,径直朝她走过来,在距离不到半步远的位置停下。


    付迦宜仰头看他,一言不发。


    僵持到最后,程知阙扫一眼她的穿着打扮,和涂了口红的饱满唇形,率先开口:“要去哪?”


    付迦宜静默好一会,不答反问:“……程老师这么远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我以为我们最近不见面会更好些。”


    程知阙目光锁住她,忽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话锋一转:“穿这么好看,总不会又要去联谊?”


    第34章


    前几天在酒馆, 酒过三巡说的话是实话,程知阙原想着,被她听到也好, 毕竟他迟早要离开, 即便有意久留,也的确给不了她太长远的以后。


    在这之前, 庄宁跟程知阙透露过,说上次聚的时候,自己可能不小心说错了话, 把他要回北京的事抖了出去。


    他这才得知付迦宜那晚闷闷不乐的原因。


    程知阙大概清楚她当时选择不问不提的其中一个理由——


    他在她那, 是还没毕业的学生,即便有意回国,至少也要等两三年以后。这时间足够充裕, 充裕到可以留到日后慢慢详谈, 短期内解决不了的事,不如就先放任不理。


    可这学生身份是成乐言的,不是他的, 他知道自己时间有限。


    在是否要回国这件事上,程知阙不准备隐瞒,原打算等时机成熟,找机会跟她交个底,只是没预料到, 她会以这种阴差阳错的方式提前知晓。


    在酒馆包间外, 她听到他和徐淼的谈话,若无其事进来落座, 电话里跟老方说想连夜回巴黎。


    程知阙在一旁听得清晰,挽留的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话到嘴边,被理智压下,变成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那一刻是两个人渐行渐远的最佳时机。


    他们之间,走到情到浓时这地步,大部分源于他的私心作祟。一段亲密关系本身暗含欺骗,种因得果,这一局注定无解。


    与其等到东窗事发时眼睁睁看着她难过,不如尝试就此放手,给她留出纾解余地。


    付迦宜到巴黎当天,程知阙算准时间,给她打了两通电话,想问她到了没,见她没接,也就作罢,跟老方确认完她的人身安全,从酒馆离开,回到住处。


    一整晚没阖眼,本该需要休息,可不知怎么,躺在床上迟迟没睡意。


    实在睡不着,他换了身运动服,到隔壁房间健身,托举运动器材的空档,不可避免想到付迦宜。


    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不确定她心情有没有好点。


    程知阙的行事准则从来都是走一步往后看十步,但这次不一样,事关付迦宜,他忽然预感不到接下来的路是曲是直。


    这种反复无常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


    朱阿姨上来找他,说付迦宜前几日订购的东西到了,需要当面验收,送货员就在楼下等,她人不在,烦请他代劳。


    程知阙拆开黑色丝绒方盒,里面躺着一对情侣腕表。


    看到东西这一瞬,程知阙心情复杂,过往和她相处的很多场景历历在目。


    活了快三十年,他靠冲动做的每个决定都和付迦宜有关,将盒子塞进车里,启动引擎,开车去找她。


    赶了大半天路,头脑清醒不少,到巴黎市区时,出于各方面考虑,程知阙有想过直接原路返回。


    可想见她也的确是真。


    他没打电话确认她今天出没出去,只安静在那处等,似乎在用侥幸心理和平生最不相信的因缘际会论为自己找借口。


    等见到人时,瞧着她状态还不错,程知阙放心了些。


    她远比他想象中要冷静。


    此时此刻,付迦宜就这样看着他,隔一会才回答他的问题,声音轻得像根鸿毛:“……我去不去联谊又有什么所谓。你很早之前不是说过,只有对比,才有更好的选择。”


    程知阙顺这话往下说:“此一时彼一时,已经不一样了。”


    付迦宜说:“我没觉得哪里不一样,那时候我们什么关系,现在依旧是什么关系,不是吗?”


    “迦迦,你这么说,是低估自己在我这的重要程度。”


    付迦宜扯唇一笑,“再重要可能也重要不过你今后的事业,还有其他的人或事。”


    程知阙深深看她一眼,没搭腔,低头扫了眼腕表,“等等要去哪,我送你们。等办完手头的事分点时间给我,我们再坐下来详谈。”


    付迦宜没说去哪,只说:“……还是算了,我突然不知道要怎么谈才能谈出结果。”


    过往他说过,只要她问,他一定知无不言。


    可这次她并不想主动去问什么。


    “迦迦,连谈都不谈,就准备直接盖棺定论吗?”


    “我不知道。”


    程知阙掀了掀眼皮,没采纳她的提议,“你先忙你的,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来这找我。我等你。”


    他语气平静,付迦宜不太能见得这种就事论事的态度,微微蹙了下眉,低声说:“你回去吧,我不会来找你,起码最近都不会。”


    付迦宜撇开视线,转身要走,不等走出几步,腰身被拦住。


    程知阙一把将她扛起来,单手护住她的后脑勺,拉开车门,小心把她塞到副驾驶座。


    他动作来得突然,她一时忘记挣扎,反应过来时,伸手要去拉车门,发现已经被锁住。


    付迦宜有气撒不出,只好偏头瞪他,“你能不能别这么霸道?”


    程知阙淡漠一笑,“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好的坏的,我什么样你没见过?”


    这话的语调偏冷,既像自嘲,也像调侃。


    付迦宜听了,再也忍不住,整个人像炸了毛的猫,“程知阙,你讲点道理。我不可能一直在你面前装乖装傻,也不是你随便操控的玩偶,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程知阙眯了眯眼,“迦迦,这些话太激进,别这样说自己。”


    “从我嘴里说出来,总比你亲自讲出口要好得多。”


    听出她意指什么,程知阙直截了当地掰正话题:“我和徐淼说不打算结婚的那些话,让你伤心了,是吗?”


    付迦宜抿唇不语。


    程知阙耐性十足地又问一遍,语气再温和不过,却不容忽视,仿佛一定要听到答案。


    沉默片刻,付迦宜让自己冷静下来,捋清思绪,嗡着嗓子说:“关于结婚,我没有想那么长远,但也不会只把目光放在短期内。如果你最开始就不想正经谈,大可以直白告诉我,等从马赛离开,大家好聚好散就好了,我绝不会对你死缠烂打。我虽然不如你成熟,但好歹也是个成年人。露水情缘我懂,也不觉得自己吃亏,毕竟是我先主动的,而且,被喜欢的人回应是件开心事。”


    程知阙抓住重点:“所以,不止是因为我的话,还因为徐淼说,我不会正经谈恋爱。”


    付迦宜说:“你理解能力这么强,何必来问我。”


    程知阙侧过身,握住她冰凉的手,“我不否认他说得对,但这想法是在没跟你开始之前。迦迦,我究竟认没认真谈,不在于别人所说,在于你自己的感受。”


    付迦宜微微垂眼,不说话了。


    程知阙平和地问:“你真实的感受是什么?”


    付迦宜依旧没说话,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在渐渐回暖,程知阙说:“至于其他方面,其实你不需要包容我,也不需要装乖装傻。在我面前,就做你自己,好不好?”


    得承认他在谈判方面的优秀能力,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不乏宠溺的商量口吻,能轻易改变所有僵局。


    对峙一旦松懈下来,很容易让人卸下城防。


    付迦宜忽然有些累,提不起精力再据理力争,可还是不甘心,赌气说:“没什么好不好,反正我总能被你随意左右。”


    程知阙嘴角凝笑,哄道:“说的什么话?我从来都不希望你被我左右,做你觉得舒服的任何决定,没什么不好。”


    临近午高峰,十字路口人流量增多,人声鼎沸。


    程知阙顺手关上车窗,“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他看着她,笑问:“能不能重色轻友一次,陪我半天?”


    付迦宜一眼瞧见他眼下的淡淡乌青,“你多久没休息了?”


    “前天晚上没睡,昨晚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总不是因为我才失眠的。”


    “除了你,谁还会有这么大影响力。”程知阙低声说,“不如你行行好,答应帮我这个忙,也算是给点甜头。”


    付迦宜没再出声,扯过安全带给自己系上,顺便拿出手机,给叶禧发了条短信,告诉她,自己今天应该不会回去了。


    不到一分钟,叶禧回复,八卦地问她是不是和好了。


    一来一回聊天的空隙,她没注意到车是往附近星级酒店开的,等发现车子停在酒店门口时,晃了晃神,倒也没说什么。


    办理完入住,付迦宜随程知阙乘电梯到顶层套房,开门时,他故意让出过道位置,让她先进。


    她顿一下,越过他,先一步迈进去。


    “嘀”一声的提示音,室内所有照明灯被点亮。


    付迦宜不太适应地眨了眨眼,下一秒,感受到腰间多出一只手。


    他站在她身后,绵密的吻落在她颈侧,又顺势向下,吮她肩头。


    付迦宜呼吸有些凌乱,稍微扭过头,断断续续地说:“……你要不要先好好休息一下。”


    程知阙没理,掰过她脑袋,就着这站姿吻住她,空闲那只手去扯系在她腰腹的丝带。


    没过多久,两人唇边沾满了水渍和口红膏体的晕染,他指腹贴近,帮她擦净,随后打横将人抱起,来到浴室。


    那条粉纱裙尚且挂在她身上,露出特定位置,皮肤白得晃眼。


    花洒开关被拧开,付迦宜被热水浇湿,薄薄一层面料,严丝合缝地贴合曲线,半透不透。


    程知阙带她出了淋浴间,一路辗转,走到镜子前,他右手绕到她身前,抬起她下巴,要她看着镜子里浑身泛红的自己。


    付迦宜闭上迷离一双眼睛,不去看这种过分靡乱的场面,听见他低低一声笑,呼出的热气洒在她耳后那块皮肤上,她腿脚不受控地发软,感觉自己快要融化。


    半晌,付迦宜被放到台面,童子功舞蹈傍身,她身体柔软度太好,他故意将她折叠成各种羞耻模样,哑声在她耳边说:“这样才是被随便操控的玩偶。”


    付迦宜屏住一口气,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程知阙安抚一样搂住她,又说:“你在我这,从来不是玩偶,是珍宝。”


    他今天似乎格外温柔,一举一动以她的感受为主,完全照顾到她身心。


    性本身能制造出一种特有的晕眩感,她沉浸其中,在一次又一次的高.潮里得到超负荷的满足。


    在热意弥漫的浴室度过漫长一段时间,再出来时,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


    程知阙扯过吹风机的线,耐心帮她吹干一头长发,抱她到床上,扯过被子给两人盖上。


    背部陷进柔软床面,付迦宜勉强找回一点感知能力,窝在他怀里,清了清发涩的嗓子,问他:“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边的?”


    程知阙说:“问的老方。”


    付迦宜说:“……我明明跟方叔说过,一定要跟你保密。”


    程知阙笑了声,“如果这些话都套不出来,我前二十几年白活了。”


    付迦宜隔几秒憋出一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舟车劳顿,外加这两天少眠,程知阙这会已经有了倦意。


    见他许久没出声,付迦宜适时沉默下来,闭眼假寐。


    过了片刻,程知阙喉结滚了滚,突然喊她,嗓音沉哑:“迦迦。”


    付迦宜睁眼看他,“怎么了?”


    “关于今后回不回国,我有话想跟你说。”


    付迦宜一愣,转念问道:“别的我不想听,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回去吗?”


    “……是。我不想骗你。”


    “我知道了。”


    程知阙眼里浮过转瞬即逝的深意,“不准备说点别的?”


    付迦宜摇摇头。


    原本的确有很多话想说,但于她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谈不上有多失望,只是突然明白,或许过程大于结果才是真谛。


    她恍然发现,抛开那些暂未发生的触及到底线的矛盾和冲突,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几乎有十足的包容度。


    这种包容更像指缝溜沙,已经有漏掉的预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彻底流逝。


    一时无言,两人心照不宣地泛起沉默。


    程知阙抬眼看她,目光探究,像在观察她的微表情。


    付迦宜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双臂环住他脖颈,微微一笑,用肢体接触去转移他的注意力。


    距离拉近,她能清晰瞧见他眼底映出的独属于她的影子。


    再如何抵死缠绵,也依旧敌不过不带任何爱欲的交颈亲昵。


    她过分迷恋这种温情脉脉的对视瞬间,却也转瞬清醒。


    见她视线略微发直,程知阙问:“怎么了?”


    付迦宜随便扯一个话题:“没什么,只是在想,我是不是也太好哄了。”


    程知阙由着她转移话题,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纤瘦腰肢,笑出一声,“那你说说,还需要我怎么哄你,我一定照做。”


    第35章


    付迦宜笑了笑, “你问我吗?这跟考试的时候带小抄好像没区别,而且像你这种优等生,应该也不需要我来教。”


    程知阙勾唇, “偶尔调换一下角色有什么不好?”


    “你教会我很多, 各方面的,也正向改变了我, 可如果反过来的话,我不知道你能从我这里学到什么。”


    程知阙搂紧她,低声说:“学到了很多。”


    付迦宜好奇:“比如有什么?”


    “比如, 知道自己也可以被坚定地选择。”


    听出他语气里的认真, 付迦宜看着他,一颗心脏发软。


    清醒归清醒,她到底不是铜墙铁壁。


    程知阙用手遮住她的眼睛, “先别看我。”


    光影隐匿, 其余感官被放大,付迦宜捕捉到他平静语调中的变化,掺杂了歉意:“迦迦, 往后别再为我伤心了,我这种人不值得。”


    水乳交融过后,身体得到过盛舒展,两人都静下来,更适合袒露心扉, 说出这些话。


    他在说辞方面向来圆融, 不久前在车里,或许可以拿甜言蜜语哄她, 可远没有这一刻来得真切。


    感受到掌心下她薄薄的眼皮在颤动,程知阙顿了顿, 尝试之前从未有过的自我剖白:“我很少跟你提及我父亲的事,他的脸在我这,印象越来越模糊,但他本身对我影响很大。我母亲是他第二任妻子……”


    程闻书十九岁生下他,二十一岁才嫁过去,婚后谈不上有多幸福,一年见不到丈夫几次,到头来只为自己赢得了虚名和体面。


    他们商讨离婚那年,他刚满十岁,有次从外面回来,恰巧听到父母谈话。


    程闻书的意思是,属于她的那份财产她会拿走,至于其他的她不想要,包括儿子。


    “我对我父亲来说是个污点,他自然不会把我养在身边。这事前后谈了大半年才谈出结果。我随我母亲出国后,这么多年,没再跟国内的人联系。”


    付迦宜涩然地说:“……我以为你和阿姨的关系很好。”


    “好归好,但一码是一码。她不想要我,是因为我和我父亲长得像,性格也像。”


    付迦宜从前一直觉得,程知阙骨子里总有一种看透世俗的寡淡,看似多情,实际过分漠然。


    今天才发现,内里漠然的确是真,只不过更像是他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隐形盾牌。


    他说他这种人不值得。


    或许这才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一种不堪一击的萎靡写照。


    付迦宜承认自己共情能力太强,尤其当共情对象是程知阙时,这种能力被放大数倍。


    她握住他的手,没急着乱动,故作轻松地笑问:“现在能看你了吗?”


    得到允许后,付迦宜将他手往下移,脸颊轻蹭他的手心。


    视野恢复光明,她重新去看他,发现他眼里有由波澜过渡到平静的余温。


    程知阙亲了亲她温热的嘴唇,没再说什么,“睡吧。”


    “我好像还不是很困。”


    他闷声笑,“刚才做的时候,是谁喊又困又累。一边说不要了,一边夹那么……”


    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讲出口,被她捂住嘴。


    付迦宜不想承认,“……你听错了,我从来没说过这些话。”


    他扣住她后脑,将她按进怀里,“嗯,是我听错了。”


    付迦宜下巴抵着他胸膛,仰面看着他。


    没了方才那股颓丧感,他又变回原来那副无懈可击的样子。


    知道他现在需要休息,付迦宜不再开口,任由自己被抱着,闭眼酝酿睡意。


    过了会,突然想起什么,她试探出声:“程知阙,你睡着了吗?”


    头顶传来低沉一句:“还没。”


    付迦宜说:“你刚刚说,往后别再为你伤心了……思来想去,我还是想说,其实是因为在乎才会伤心,你对我而言,根本不是什么不值得的人。”


    时间分秒过去,程知阙始终没作声。


    付迦宜原本还想等他回应,不知不觉把自己等睡着了。


    程知阙缓缓睁眼,盯她不施粉黛的脸。


    要怎么回应,他连“以后不会再让你伤心了”这种保票都无法打。


    可这一瞬间,想和她好好走下去的念头也是真-


    酒店窗帘遮光,分辨不出具体时间,付迦宜半梦半醒,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


    昏暗环境中,程知阙摸黑点开台灯,拦住她腰身,将人从床沿捞回来。


    付迦宜尚且还有一丝意识,察觉到腹部贴近一只手,顺腰线往下,带着凉意,在皮肤表面游离。她没睡饱,实在懒得动,又觉得有点难捱,下意识嘤咛一声,想示意他别碰。那块薄薄的贴身面料被挑开,他用指节轻刮,等她稍微放松些,开始用两指探路。


    付迦宜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睁开眼睛。


    她不知道程知阙睡了多久,瞧着他抖擞的精神状态,两相对比,反倒是她更像两三天没怎么阖眼那个。


    他不打一声招呼,冒然闯进来。一切发生得突兀,付迦宜不受控地在他背上留一道挠痕,另一只手攥住被单。


    她没法再睡,拖着软绵尾音,短促地“嗯”了声,呼吸不断拉长。


    程知阙俯身看她润红眼角,哄道:“你睡你的,我忙我的。”


    付迦宜很想说,这样要她怎么睡,被撞得又溢出一声,直接将话咽了回去。


    他单手握住她一双腕子,将她两只手臂交叉到一起,按在头顶。


    这动作过于桎梏,付迦宜瞬间醒了,断断续续地说:“你精力……能不能别这么好。”


    程知阙笑了声,问她:“这两天有没有想我?”


    付迦宜反问:“你呢,有想过我吗?”


    “有。你不在这段时间,和度日如年没区别。”


    “……花言巧语。”


    “迦迦,这是真话。”


    他将她拉起,从后面箍住她。


    付迦宜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用身心感受他的每一次围剿。


    中途,她问他:“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程知阙说:“你不跟我一起?”


    “叶禧马上生日了,我打算多陪她两天,给她选完生日礼物再走……然后应该要去见一下我大哥。”


    程知阙呼吸微沉,放缓动作,不着痕迹地说:“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谈不上有多好,可毕竟是一家人,该见还是要见的。”


    她回巴黎这次,如果没有付迎昌帮忙保密,恐怕早被付晟华捉拿归案了。


    她和付迎昌虽然是亲兄妹,但有些账需要明算,人情该还还是要还。


    程知阙没接这话,说:“我明天走。”


    付迦宜一愣,“这么急的吗?我本来还想着,如果你不急的话,可以等我两天。”


    程知阙低笑,“把我扔在酒店独守空房吗?”


    “……我腾出空就来陪你。”


    程知阙说:“庄宁那最近在核账,忙不过来,我过去帮忙。”


    付迦宜没再坚持,“那我到时去酒馆跟你汇合好了。”


    理智只能保持到眼下这个节点,节奏越来越快,室内温度有升高的趋势,付迦宜实在承不住,没心思再同他聊天,不自觉地将注意力集中到身后。


    再得空已经快晚上,付迦宜浑身瘫软,口渴得不行,他帮她擦拭干净,下去给她倒水喝。


    她目光随他的脚步移动,落在他宽阔背部,上面几处抓痕,长短不一,看起来暧.昧极了。


    她别开眼,耳廓略微发烫。


    洗过澡,付迦宜仍有些困,但想着他明天要走,也就没继续睡。


    程知阙嘴里衔烟,问她:“想不想出去?”


    “去哪?”


    “看电影或者逛街,随你开心。”


    付迦宜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两个人相处到现在,很少像正常情侣那样走约会流程,他想补给她一场完整的约会。


    付迦宜想了想,暂时没想出什么特定计划,打算先出去吃个饭再说。


    她衣服已经没法再穿,始作俑者当着她的面打了通电话,半小时不到,一条新裙子被送过来,正好是她的尺码,连样式都是她平时喜欢穿的那款。


    付迦宜走到他面前,感叹他的贴心和熟练:“程先生对如何解决这种事,好像很有经验。”


    程知阙拿烟那只手离远了些,不至于呛到她,笑说:“怀疑什么?”


    付迦宜抿唇不语。


    程知阙没继续逗她,缓声说:“跟你在一起以后,知道早晚有一天会用得到,所以提前记了几个门店电话,仅此而已。”


    付迦宜没再说什么,去里面换衣服。


    程知阙扫一眼她纤瘦背影,等她出来。


    手机在这时震动两声,徐淼发来的短信,几张王楚单独去见付迎昌的照片,附带一句:我跟两家门户网站已经约好了,稿子今天就能校对好,随时能发出去,看你意愿。


    程知阙深吸一口烟,又胡乱按灭,把烟头丢进垃圾桶。


    过几分钟,在付迦宜出来时,回复:先缓缓吧,不急这一时。


    从酒店出来,两人先去餐厅吃了个饭,对面正好有家影院,吃完可以直接去看电影。


    付迦宜视线扫一遍LED屏幕,选了个他多少能感兴趣的动作片。


    正赶上工作日,影厅人不多,他们坐在倒数第二排,付迦宜怀里捧一桶爆米花,认真看了十几分钟电影,肩膀忽然一沉。


    他声音有疲态:“我眯一会,过十分钟喊我。”


    付迦宜顿了顿,应声称好,电影后面演了什么,她没太注意看。


    程知阙对这种打发时间的普通约会好像不太感兴趣,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为了随她开心。


    而她也本该开心的。


    一场电影结束,程知阙问她还想做点什么,付迦宜摇了摇头,说想回去了。


    他今天在她面前,似乎没刻意隐藏情绪,她多少能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第二天清早,程知阙穿戴整齐,外套搭在臂弯处,准备离开。


    临行前,他走到床前,指腹贴着她锁骨衔接胸口的整片红痕,轻轻摩挲,像在安抚,“再多睡会,晚点再去找你朋友也不迟。”


    付迦宜捡起被扔在地毯上的衣服,穿在身上,准备送他到电梯口。


    她对他说:“路上注意安全,到了记得告诉我。”


    程知阙低头,吻了吻她嘴角,“知道了。早点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听到他用“家里”这个词,付迦宜恍惚一下,“好。”


    他们并肩而行,影子被拉长,相互交叠,看似融为一体。


    不等走到电梯口,程知阙说:“就送到这吧。”


    付迦宜站在原地,盯着他背影看了几秒,没太多犹豫,转身走了。


    等电梯的空隙,程知阙回头望。


    走廊空旷无人,她比他先一步走远。


    第36章


    从酒店出来, 付迦宜回到叶禧的住处。


    在玄关换完鞋,她吸了吸鼻子,随口问起:“有谁来过吗?”


    叶禧愣了下, “啊?”


    付迦宜说:“客厅好像有股烟味。”


    叶禧绞尽脑汁寻个借口:“我刚刚想做熏肉来着, 结果不小心做毁了,就直接打包扔了——味道还没散吗?”


    “还有一点。”


    叶禧打开厨房那扇窗户, 背对着付迦宜,无声叹一口气。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她从没骗过付迦宜, 可最近一段时间, 因为付迎昌一次次做出欺瞒行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场闹剧。


    前不久和付迎昌从马赛回到巴黎,以为之后不会有机会再见, 叶禧抱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心理, 鼓起勇气,说明自己对他的好感。


    当时在车里,司机被遣走, 逼仄空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原以为已经做好被冷眼相待的准备,但一颗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里,她低垂着头,始终不敢去看他。


    那次过后, 付迎昌既没同意, 也没明确拒绝,只提醒她先好好完成学业, 甚至给她提供了一处长期住所,叫她安心住下, 有其他需要可以直接联系他秘书。


    这完全出乎叶禧预料,她设想过最糟的结果,但从没想过他会是这种回应。


    叶禧从出生开始一直待在福利院,六岁才被阿伊莎领养,这些年过得并不容易。


    别人对她好,她能拆成双份回报给对方,唯独在面对付迎昌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什么都不缺,或许也不需要她的回报。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心血来潮,把她养在身边。


    今早,付迎昌亲自打电话过来,问她,付迦宜回没回去。


    叶禧不敢轻易对他扯谎,下意识说了实话,等反应过来想要找补时,他已经挂断电话。


    四十分钟后,付迎昌出现在她这。


    他坐在沙发上点一支烟,照例问两句近况,淡淡扫她一眼,“剪头发了?”


    叶禧微怔,伸手捋了捋跟锁骨平齐的茶色头发,局促地点头,“嗯……是修了一点点。”


    她恍然联想到什么,又说,“对了,您怎么知道小宜昨天在外面过夜了?”


    毫无意外,她没得到任何想要的回答。


    冷场了好一会,又聊了些浅显话题,付迎昌起身离开。


    临走前,付迎昌说:“连我都能知道她的动向,更别提文化公馆那边。找个机会跟她知会一声。”


    叶禧愣了下,不知道他指的是付迦宜谈恋爱这事,还是她私自回巴黎,跟什么人在外面过夜的另一件事。


    送走付迎昌没多久,付迦宜回来了。


    开完窗户,叶禧拉着付迦宜到沙发上盘腿就坐,凑到她面前,“小宜。”


    “嗯?”


    “你脖子上有吻痕。”


    付迦宜被她盯得有点不自在,将头发拢到胸前,遮住那几处印记。


    程知阙似乎很喜欢在她身上留痕迹,从昨天到今早,她千叮咛万嘱咐,只起到了细微作用,最后气不过,又要去咬他。


    叶禧露出八卦表情,拿胳膊碰她肩膀,“老实交代,你们在床上是不是很和谐?”


    “……什么跟什么。”


    “别装傻,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嘛。”


    付迦宜想了想,如实说:“好像有点过于和谐了。”


    叶禧了然,正要接着问,被付迦宜岔开话茬:“对了,你上次跟我说的那家挺有名的互联网公司,他们研发的新产品上市了吗?”


    叶禧说:“上是上了,不过各个门店好像断货了,需要在官网提前订购。”


    付迦宜扶沙发靠背站起来,要去拿笔记本电脑。


    叶禧叫住她,欲言又止。


    付迦宜问她怎么了。


    叶禧犹豫再三,权衡好措辞,试探地说:“小宜,你有没有想过,你和程老师的事不是秘密……就比如说,即便你们有意保密,可如果家里想知道,随随便便就能知道。”


    付迦宜说:“我的确想过这个问题,但你也清楚,我爸不是那种眼里能容沙子的人,如果真知道了,不会到现在还没出手干预。”


    叶禧不好再劝,叹息一声:“也是这个道理……不过我还是觉得,平常多注意一下没什么坏处。”


    “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想到付迎昌不久前就坐在自己现在坐的这位置,叶禧心里那份心虚持续上涨,没在客厅久留,找个理由回房休息去了。


    付迦宜拿了笔记本出来,用浏览器搜索那家互联网公司的官方网站,按步骤填产品订购信息,算了下送货时间,刚好能赶上叶禧生日。


    下完单,正要退出页面,看见底部有个供客户反馈的设计者邮箱,前缀名恰巧是czq。


    或许这三个字母对她有特殊吸引力,付迦宜凭直觉点开旁边的链接,跳转到另一个页面。


    公司简介下面是创始人介绍,只有后两个人的照片和名字显示正常,第一个人像被刻意抹除了一样,专栏整片空白。


    其中一个人她刚好认识,是前不久还在一起吃饭的徐淼。


    付迦宜眼皮一跳,鬼使神差地想起叶禧之前提过的,说这家公司的三位创始人都从七大毕业。


    她隐约预感到什么,指腹来回滑动触控屏,挨条去翻往年新品发布会的新闻素材,果然在里面找到了程知阙的身影。


    照片里的男人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跟平常穿着不太一样,翘腿坐在第一排,手里转一支钢笔,惯常的谩不经意。


    按年份算,如果没记错的话,他那时候应该还在学校读博。


    付迦宜突然有点喘不过气,“啪”一下合上笔记本,捋清思绪,到卧室去找叶禧,问上次联谊时那男生的联系方式。


    叶禧吓了一跳,开起玩笑:“你这是突然想通了吗?真准备找个备胎?”


    付迦宜说:“我有件事想找他确认。”


    瞧着她脸色不对,叶禧没再多言,从通讯录里翻出手机号码,记在便利贴上,递给她。


    付迦宜到阳台吹了会风,压住心底那股惴惴不安,把电话拨过去。


    接通后,对方似乎没想到打电话的人是她,连同语气也变得热络不少。


    付迦宜无意寒暄,礼貌性地直奔主题:“有个问题我想冒昧请教一下,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空?”


    男生说:“当然有空,什么问题,你说。”


    听筒里由喧嚣到安静,对方像是走到了能方便讲话的地方。


    付迦宜说:“我想问的是,你们学院的学生在攻读博士期间,导师会放他们出去自主创业吗?”


    男生说:“原则上来讲应该是可以的……不过像我们这种专业,需要经常在实验室泡着,埋头搞研究,除了吃饭上课睡觉,根本腾不出精力去忙别的事。”


    付迦宜低喃:“……是吗?”


    男生继续往下说:“尤其是已经读到博的人,课业别提有多繁重,每天恨不得直接睡在实验室里,更不可能花时间去创业。”


    一阵沉默。


    付迦宜忽说:“我今天可以到你们学院去参观吗?”


    下午,付迦宜在第七大学门口跟男生汇合。


    男生将她引进来,边走边笑说:“上午在电话里,你说的应该是成师兄吧?”


    付迦宜说:“你怎么知道的?”


    男生耸耸肩:“在我们学校,除了我,你不是只认识他吗?”


    付迦宜没说话。


    男生没问她为什么突然想了解这些,只说:“我和成师兄不熟,对他的私事不了解,不过单从平时作息来看,他每天固定几点一线,很少出学校。我记得之前跟你说过,成师兄到别的学校做交换研究去了,他马上快回来了,应该就在这几天。”


    付迦宜心中一凛,脑子里那个荒唐想法再次得到验证,像有什么真相即将呼之欲出。


    她脚步不自觉地加快,随男生一路绕到生物化学学院的教学楼。


    男生说:“学校有规定,实验室没法带你参观,不过这里可以随便看。”


    付迦宜说:“谢谢,麻烦你了。”


    正值上课时间,教室外面几乎没人,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周遭安静得诡异,只剩下脚步声和急促的心跳声,像在逼她认清现实。


    男生带她到顶楼陈列室,棚顶冷调灯光散开,透明厚玻璃做展台,上面摆满了各种陈年奖项,有一栏专门放获奖者的照片。


    付迦宜大致扫一眼,没找到程知阙的脸。


    男生就近指了指,说:“维奇教授有挺多私人项目,成师兄是负责人之一,曾带队拿过不少奖——喏,这是他们去以色列参加颁奖仪式的时候拍的合照。”


    付迦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嗓音发涩:“……你确定这是你口中的程师兄吗?”


    男生说:“是的,他就是成乐言,你看照片底下是标了名字的。”


    付迦宜目光落在那串用拼音组成的英文名上,“你们学院除了这位,还有其他姓程的人吗?”


    “没有了,就这一个中国人,我记得很清楚。”


    从陈列室离开时,付迦宜行尸走肉一样,踉跄迈下楼梯,右脚差点踩空。


    她本能去抓扶手,双脚像被灌了铅,再迈不出一步。


    她站在原地没再动。


    男生原本走在最前面,回头看她,关切问:“你没事吧?”


    付迦宜扯了扯泛白的嘴唇,机械地笑笑,“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憋在心里,像早前喝过的那杯苦丁茶。


    原想尝试着面不改色把它饮尽,结果反被烫了舌头,浓疮溃烂,久久无法愈合-


    隔天上午,付迦宜顶着一对黑眼圈去郊区那栋别墅见付迎昌,赶过去前,强撑着精神到附近商场买些兔粮和玩具,顺便给他选了条领带当谢礼。


    付迎昌看到那条领带,没说什么,叫保姆熨烫好,送到衣帽间。


    付迎昌执起紫砂壶,给她倒一杯温茶,淡淡道:“准备什么时候去那边?”


    付迦宜一顿,捧起茶杯,低声说了句“谢谢”,又说:“明早就走。”


    “怎么不多待两日?”


    “马上开学了,到那边仔细整理一遍行李,省得到时走得急,再落下什么。”


    付迎昌说:“学校离家不算近,等开学以后,找个时间在附近选套合眼缘的房子。我到时买给你。”


    付迦宜怔然,短暂权衡,到底没拒绝他的好意,“不知道爸会不会同意我上学期间出去住。”


    付迎昌不咸不淡扫来一眼,“你只管选你的,这些事没必要操心。”


    短暂无言。


    付迦宜回看他,“大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你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大的转变?”话说到这份上,付迦宜没再藏着掖着,坦言,“我觉得你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付迎昌平声说:“以前已经成为过去式,我没有回顾的打算。过往对你的疏忽,今后我会慢慢弥补。”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付迦宜断不会相信这些话是从付迎昌嘴里讲出。


    听惯了他的冷言冷语,突然换成如今这种相处模式,她俨然不太适应。


    从昨天到现在,付迦宜脑子乱得厉害,没心思回应什么,安静坐在那,慢慢啜完一整杯茶。


    没一会,付迎昌秘书进来,将一摞文件夹放到茶几上。


    付迦宜低头看了眼文件夹右上角的LOGO标识,问道:“会馆最近是出了什么事吗?”


    “有人以职工名义在资料库无痕调阅了当年那桩旧事的档案,这几日在逐一排查是谁做的。”


    付迦宜满头雾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你还是少知道为好。”


    从付迎昌那出来,付迦宜坐在车里,偏头看向窗外,视线频频发直。


    在人前,她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跟程知阙有关的事,可注意力一旦集中,精神松懈下来,很容易卸下刻意伪装后的平静,整个人被寒潮笼罩,一颗心脏像裹了层冰。


    老方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问她需不需要纸巾。


    付迦宜反应偏迟钝,用手背碰了下脸颊,触到一抹湿润。


    她这才发现自己在哭,太压抑,连腔调都发不出。


    老方一直候在车里,没随她进门,以为她又在付迎昌那受了什么委屈,语重心长道:“虽说兄妹之间没有隔夜仇,可很多矛盾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倘若你觉得不愉快,先不见你大哥了就是,千万别委屈自己。”


    付迦宜看向驾驶座,轻声说:“方叔。”


    老方连忙应出一声。


    “不想明早走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老方问道:“用不用提前知会程老师一声?”


    付迦宜抹了把眼泪,淡淡地说:“不用。”-


    原本跟程知阙约好,等回去时去酒馆和他汇合,付迦宜有意爽约,没和他说自己临时改了返程时间,直接回到住处。


    夜深人静,程知阙仍没回来,今晚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付迦宜拖着疲乏的身体到浴室泡澡,浴缸装满水,雾气弥漫,她将自己完全融进水里,直到产生轻微的窒息感才肯冒出头。


    在浴室待了快两小时,水温渐凉,付迦宜没吹干头发,吞服几粒褪黑素,躺在床上睡觉。


    她睡得并不踏实,一遍遍做噩梦,梦见小时候和父亲相处,付晟华眼里有惋惜,对她说,你性子但凡有两三分像安黛,我也不会这样失望;梦见和付迎昌打招呼,亲昵地喊他大哥,被直接忽视。


    到最后,梦见程知阙,他将她拉出深渊,转念又将她推进悬崖。


    醒来时,付迦宜浑身是汗,落寞感几乎快要将人淹没。


    她对程知阙由喜欢到爱,有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那种情绪有多深刻,反弹就有多厉害,镂心刻骨,深切着白。


    付迦宜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没出门。


    老方看在眼里,实在着急,不得已给程知阙打了通电话。


    程知阙这才得知她已经回来了。


    一个小时后,他站在走廊,抬手敲了几下她卧室的房门,迟迟没见她出声回应,握住把手,拧开,径自走进去。


    外面天色透亮,室内光线被窗帘遮住,分不清白天黑夜。


    付迦宜呆坐在床头,听到动静,缓慢地偏过头,望向门口。


    程知阙没开灯,摸黑走到她身旁,抚她发凉的肩头。


    他身上有股风尘仆仆的清霜气息,混着浅淡烟味。


    付迦宜看着他模糊的面部轮廓,肘部拄着床沿,使自己坐起来,主动缠住他的脖颈。


    程知阙单手搂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低声问:“怎么回来也没说一声?”


    付迦宜没回答,干燥的嘴唇触碰到他喉结,渐渐向上移,边吻他边说:“程知阙,给我……”


    她太需要汲取温暖。


    哪怕对方是亲手将她送进冰窖的人。


    第37章


    程知阙熟知她身上所有的敏感点, 耐心为她铺垫前奏,张弛有度,明显想让她高兴起来。


    她用这种事麻痹自己, 他甘愿贴心服务, 完全顾及到她的舒适度。


    知道她身体舒展得差不多了,程知阙收回手, 拿纸巾擦净指腹的水渍,亲了亲她的额头,哄道:“我去楼上拿套。”


    他衣衫完整, 刚刚为了方便手中动作, 只摘掉了风衣外套和腕表。


    黑暗中,付迦宜小腿缠住他,不让他走, 他身上穿的绸缎衬衫面料凉滑, 紧贴她的皮肤,带来一阵又一阵颤栗。


    程知阙低头,“听话。”


    付迦宜不依, 有隐隐坚持的意思,颤着手指去解他衬衫纽扣。


    程知阙算了下她的安全期,握住她的手,没再让她代劳,俯身, 边解扣子边吻她。


    他进来时, 她整个人缩成一团,不断放缓呼吸, 尽量让自己不要排斥他。


    两个人相处,不再隔一层涂了润滑的橡胶, 趋近于最无间的一种亲昵。


    此时此刻,身体有种近乎癫狂的愉悦,付迦宜无端觉得悲哀,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完全沉浸在虚无的极乐世界,享受其中。


    结束时,程知阙就近点开一盏壁灯,看了眼她腹部残留的白色黏滑,抱她去冲澡。


    浴室内,白雾向上扩散,渐渐隔绝了视线,浴缸里的热水没过肩膀,两个人几度安静,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程知阙从后面抱她,半晌才开口:“和家里人吵架了?”


    付迦宜睫毛颤了颤,“……方叔告诉你的?”


    “嗯。”


    付迦宜没否认,私心里由着他们误会,“具体的我暂时不想说,可以先别问吗?”


    程知阙低头看她白皙后颈,“好。”


    又是一阵沉默。


    付迦宜问:“你这两天是在庄宁那住的吗?”


    “嗯。”程知阙说,“涂安娜跟徐淼和好了,他们也在。她一直说想见你,你想去的话,改日我们一起过去。”


    付迦宜背对着他,自嘲一笑,“好啊。”


    成乐言的事是个征兆,用蛮力强行撕开一道口子,过往围绕在程知阙身边的桩桩件件突然变得有迹可循。


    她发现自己像处在一个被精心包装好的半真半假的世界里,周围所有人都在帮他打掩护。


    她看到的不一定是完整的程知阙,知道的或许也只是他想让她知道的一部分。


    从浴室出来,程知阙抱她到床上,拿起遥控器,将空调温度调高。


    他扯过一把椅子,坐在离她半米远的位置,抚摸她额前碎发,“什么都别想,先好好休息。”


    付迦宜侧躺着看过去。他已经穿戴整齐,衬衫没有一丝褶皱,除了身上多出的那股沐浴露的薄荷清香,整个人和进门前相比大差不差。


    她突然好奇,他那颗心脏是否和他这个人一样,能及时清理干净,不带分毫留恋,直接抽身。


    付迦宜扯唇笑一笑,佯装平静地说:“你不陪我一起吗?”


    程知阙缓声说:“我在你这待太久,会惹人怀疑。”


    “你之前从不在意这些。”


    “因为你在意,我自然也会跟着在意。”


    能听出这是好听的话,付迦宜不愿细究,蒙上被子,闭眼装睡,试图把自己和外面隔绝起来。


    腰侧多出一只手,隔着质地柔软的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耐心哄睡。


    一段时间过去,她终于睡着,迷迷糊糊做了几个过于真切的梦,再醒来时天色彻底暗下来,周围寂静得可怕,秒针转动声被无限放大。


    付迦宜出了一身汗,心有余悸,想也没想,下床去找程知阙。


    他不在自己房间,也不在书房和健身室,她完全不知道他在哪,过往对他的了解不足以让她分析出他的行为动机。


    到底还是意难平。


    无助情绪浮上来,付迦宜觉得心慌,蹲在楼梯口,双臂抱膝,将脸颊埋进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身形一僵,缓缓抬头,借着走廊的顶灯对上程知阙的眼睛。


    他手里端一个食物托盘,碗碟中摆几道她平时爱吃的小菜,正冒着热气。


    付迦宜扶着膝盖站起来,一步步挪过去,踮脚抱住他。


    程知阙一顿,空闲那只手回抱她,“怎么光脚出来了?”


    付迦宜自顾自轻喃:“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你不打一声招呼直接离开了,我怎样都找不到你。”


    程知阙喉结上下滚动,片刻才应声:“迦迦,那不过是个梦。”


    付迦宜不听,抱他抱得更紧,依赖和不安显而易见。


    在走廊逗留一会,等回到房间,程知阙问:“饿不饿?”


    付迦宜摇头,“你刚刚下楼做吃的去了?”


    程知阙轻笑一声,“不然你以为我去哪了?”


    付迦宜又摇头,“我不知道。”


    “下次我去哪,一定提前跟你说明,事无巨细,好不好?”


    付迦宜没说好或不好,也不急动筷,跟他静静坐着,“程知阙。”


    “嗯。”


    “其实我还做了别的梦,有很多场景我到现在还记得。”


    付迦宜顿了顿,继续往下说,“比如……很多年以后,我们在海岛上定居,开了间旅馆,再养两只猫和一只狗,偶尔有各自的朋友过来做客,我们一起招待,等把他们送走,你拉着我的手在海边散步,直到傍晚才回去。”


    从昨晚到现在,她做的全部都是噩梦,这些并不在梦里,不过是刚开始和程知阙在一起时,她曾憧憬过的将来。


    她知道这些场景不会再有机会实现。


    那时候多天真,以为爱一个人就是生命的全部,为自己画地为牢,坐井观天,等血淋淋的教训一次次砸在身上,才不得不认清现实。


    程知阙注视她许久,眼里有读不懂的深沉,付迦宜不确定他能不能听出她的试探。


    付迦宜以为,他起码会说些场面话来敷衍她,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回应。


    程知阙起身,“你先吃着,我出去抽支烟。”


    从她房间离开,程知阙来到楼上阳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按动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两口。


    起一阵风,烟灰从光点剥落,掉到手背上,有轻微的刺痛感。


    他没理会,接连抽完两支。


    等缓解了飘忽不定的情绪,瞥一眼昏茫夜色,回去找她。


    他没离开多长时间,满打满算不过半小时左右,她房间已经关了灯,整片漆黑。


    程知阙走到床边,借月光看那道裹着被子的突起身影,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程知阙盯着她看了片刻,从裤袋里摸出那枚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五珠铜钱吊坠,放到她枕边。


    临走前,摸了摸她的脸颊,像在安抚。


    房门“咔哒”一声,被轻轻阖上。


    黑暗中,付迦宜缓缓睁开眼,摸黑拿起吊坠,指腹触到冰凉粗粝的质地。


    这一瞬间,她眼眶没由来地发红-


    第二天清早,程知阙要去庄宁那一趟,出发前给她留了张字条,告诉她自己的去向,以及会尽快回来。


    程知阙赶到的时候,涂安娜刚走,去医院值班。


    徐淼神清气爽地出了房间,到院子里拉抻身体,看上去心情不错。


    见程知阙进门,徐淼笑说:“等我走那天,真得给庄宁交一笔房租,整天在他这蹭吃蹭住,我心里还挺过意不去的。”


    程知阙没心思同他闲扯,径自拐进隔壁那间空房。


    木桌上摞满了A4纸,靠墙立两个白板,上面贴了照片,用碳素笔完整罗列出时间线和证据链。


    徐淼跟着走进来,倚桌沿看他,感慨出声:“你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找证据,好不容易才将事情前后串联起来,如果换作我,肯定没你有毅力。”


    程知阙扫一眼桌上杂七杂八的复印件,淡淡道:“结果查来查去,发现那条大鱼另有其人,也是够稀奇。”


    “确实稀奇。我左右都没想到,那个叫王楚的居然不是付迎昌的人。”徐淼说,“付迎昌对当年的事并不完全知情,我瞧着他最近的动作,倒像是也在背地里查他老子,找跟这件事有关的内幕。”


    他们之前一直认为,付迎昌在扶舟会馆搞这么大的裁员动作,是想挤走当年那些知情的老人,顺便撇清自己。


    事实证明,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在用这招引蛇出洞,排查内鬼。


    付晟华当年亲自给会馆下达了一份内部通知,原是好心改政策,结果被底下人会错意,这才有了后来华人补贴被恶意回收这事。


    事态发展到一半,已经无法挽回,索性将错就错,王楚便是当时献计的执行人。


    这些年,王楚一直跟在付迎昌身边,既是辅佐也是监督,一旦有什么动向,立马汇报给付晟华。


    会馆这边裁员才刚开始,王楚便被调了回去,付晟华看似在保他,实际也算在保自己——单从证据链来看,付晟华涉及不到罪处,但从另一层面来讲,人活一世图名,他不能亲手毁掉自己在儿女面前的清明,采取些针对性的措施再正常不过。


    徐淼掀开笔记本前盖,打开邮箱,将屏幕转到程知阙面前,“话说,王楚单独约见付迎昌的这篇报道还发不发了?等你两三天了,也没见你回个信。”


    程知阙说:“先不发了。”


    徐淼讶然地说:“你确定?不是你说要靠舆论引导局势,让他们父子互相猜忌吗?照现在这种情势,付迎昌为了保全自己,不见得不会大义灭亲,我们只要把缺失的证据补全,通过什么方式匿名转交给他,然后坐享其成不就好了?”


    收网在即,王楚落网是必然,至于付晟华,既然涉及不到法律,不如直接用其他途径毁其名。


    所有计划都在按步骤进行,徐淼想不通程知阙为什么突然改了决定。


    程知阙没搭腔,抬了抬眼,看向页面同时登陆的那几个邮箱账号,话锋一转:“你们公司官方邮箱的前缀还没改?”


    “噢,你说那个啊。”徐淼说,“是我不让改的,给你留点存在感——你也知道克鲁斯有多小心眼,你这一走,不仅把你当初在公司的对外邮箱回收了,还叫底下人连夜把官网上面你的个人介绍删了,只留了个空位。”


    “无所谓。走都走了,随便他折腾。”程知阙自是不在意。


    徐淼突然提起:“对了,还有件事得知会你一声。”


    “什么事?”


    “成乐言下周回七大了,我劝你尽快抽身,多留一天就多一分风险。”


    “再说吧。”


    徐淼一怔,“兄弟,你千万别告诉我,你现在不舍得离开了。”


    程知阙没否认,“我只是想多陪她一段时间。”


    “我发现,你有点不像我认识的那个程知阙了。”


    徐淼叹了口气,到隔壁去吃东西,给他腾出独处空间。


    程知阙无端心烦,安静抽完一支烟,将所有证据整理归类,放进收纳箱,打包带走。


    离开前,他往远眺一眼,拿起板擦,将白板上的黑色字迹缓缓擦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付迦宜起床时看到那张字条,盯着瞧几秒,对折纸面,犹豫一霎,还是将东西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洗漱完下楼,在外面碰见老方,她主动打了声招呼,说自己已经没事了,叫他宽心。


    老方道:“没事就好……如果你真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没脸再去见付老。”


    “方叔,你放心吧,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


    “你能想开就再好不过了。”


    闲聊两句,付迦宜直奔主题:“对了方叔,你记不记得之前跟我说过一件关于程老师的私事。”


    “什么私事啊?”


    “他给我做家教,要的报酬不是钱,而是跟会馆有关的什么?”


    “你指这个啊。”老方恍然,“程老师当时来面试,跟你爸爸要了一个会馆的高阶职位挂名。”


    付迦宜蹙了下眉,“这个职位很重要吗?”


    “虚名而已,但能填补履历,以后求职会很容易。”


    “除了这个,这挂名还能在会馆做些什么?”


    “倒也做不了什么别的……查资料应该比较方便。”老方说,“我听林秘书说过,会馆的数据库里有很多华人企业的内部资料,对程老师这种还没毕业的高材生蛮有用。”


    付迦宜手脚冰凉,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心脏不受控地往下沉。


    没再继续聊,她转身回屋,被及时叫住。


    老方笑道:“瞧我这记性,有件事忘了说——昨天分馆那边的负责人送来一袋东西,说是你大哥落在那的私人物品,请你帮忙转交。”


    听老方提起分馆和付迎昌,付迦宜脚步猛地一顿,恍然联想到很多——


    刚认识那会,她以为程知阙是因为钱才接了家教这份差事,但显然不是这样,他并不缺钱;在巴黎米其林餐厅吃饭那次,提到付迎昌,程知阙态度冷淡,颇有微词;庄宁租的那套房子在分馆附近;前两天付迎昌说过的话不是没有暗示意味。


    很多事一旦有了突破口,开始仔细琢磨,过往那些被忽略掉的逻辑突然变得顺理成章。


    付迦宜随便找个理由,问老方要了分馆负责人的电话,快步走回房间,拨通那个号码。


    她想知道程知阙这几个月的频繁外出是不是去了分馆,也需要进一步证实这些猜测是否正确。


    负责人踌躇几秒,跟她说需要找人核对一下,等有结果了会及时回电。


    挂断电话,付迦宜在这头等,没等到对方回电,却意外等到了庄宁打来的一通电话。


    付迦宜心情糟透了,原本没想接,庄宁似乎有急事,接连打了两遍。


    等她接通后,庄宁语气焦急,直截了当地说:“阙哥,阙哥出车祸了!”


    后面庄宁又说了些什么,付迦宜已经听不清,手机“嘭”一声掉到地上。


    突发性耳鸣代替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她脑子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赶往医院的路上。


    到了急诊部,在门口碰到庄宁,付迦宜没时间理会,径直越过去,到里面寻程知阙。


    看到程知阙完好无损地坐在那,她来不及松口气,不顾护士在场,缩在他怀里,脸颊埋进他颈间,眼泪完全止不住,打湿了他领口的衬衫面料。


    程知阙低声哄她:“别哭,我不是好好的?”


    付迦宜咬唇不语,一时哭得更凶,抽泣声不停,一阵胜过一阵。


    程知阙顿了下,目光发深,轻拍她肩膀。


    她背部僵直,因他的抚摸慢慢放松。


    付迦宜好一会才平静下来,鼻音浓重:“庄宁说你进医院了,我还以为……”


    程知阙安慰说:“不过就是把车开到路沿,撞了一下,他小题大做,非要让我来医院做检查。”


    付迦宜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他,“……你别把话说得这么轻松,真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


    程知阙说完,淡淡扫了刚进门的庄宁一眼,多少有警告的意思。


    庄宁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阙哥,我发誓,我真的有在电话里跟她说你一点都不严重。”他也不晓得为什么付迦宜能哭成这样。


    做完基础检查,护士推着推车离开了。


    庄宁没在里面待着,到走廊透风,给他们留出单独相处的时间。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程知阙想走,被付迦宜按住,对他说:“就算身体没有不舒服,起码得等检查结果出来才能走。”


    她态度鲜少这么强硬,知道她还在担心,程知阙自是依着她。


    他拉她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指腹贴在她泛红的眼角,轻轻摩挲。


    付迦宜温吞开口:“庄宁说,你是在去高速收费站的路上撞的车。”


    “临时起意,想去勃艮第一趟,当时正想给你发条短信,说一声去向,没太注意前面的路,这才不小心出了事故。”


    程知阙似乎担心她会找不到他,从昨晚到现在,几乎事无巨细地在报备。


    惊心动魄后,理智回归不少,付迦宜不想被他潜移默化的改变影响,抿了抿唇,站起身,“脸上有点难受,我去洗手间洗一下。”


    半小时左右,检查结果出来了。


    从医院离开时,付迦宜忽说:“今天不想回去了。”


    程知阙问她:“想去哪?庄宁那里?”


    “想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原本开的那辆车被送去维修,程知阙从庄宁那接过车钥匙,开他的车去峡湾那套别墅。


    付迦宜没想过短期内会再次过来,上次来这边,她还满怀期待地跟程知阙说,会和他一起度过每个一年四季。


    当时程知阙选择了沉默以对,做不到的事,他连承诺都懒得许。


    到了地方,付迦宜脱掉针织衫,简单清点一遍刚从集市买回来的新鲜食材,翻开食谱,打算亲自做一顿晚饭。


    正研究得入神,腰腹贴来一双手。


    程知阙站在她身后,将她头发撩到另一侧,低头,吻她耳后那块嫩白皮肤。


    她身上只穿了件米粉色吊带,更方便他动作,不再隔一层面料,他手伸进去,沿腹部往上游走。


    付迦宜吐出一口热气,将他的手从里面拿出,把裙摆扯下来,推他去楼上卧室,“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等饭做好了我上来喊你。”


    程知阙笑了声,“要不我来做?”


    付迦宜故作轻松地笑笑,“还怕我把厨房炸了不成?”


    程知阙顺她的话说:“说实话,的确有点怕。”


    她佯装不满,嗔着瞪他。


    “不过这房子现在在你名下,随你折腾就是。”


    付迦宜将卧室门关上,到厨房继续研究食谱。


    她对厨艺天生不精,好在西餐做起来没那么多精细步骤,不论味道如何,在摆盘上稍微下点功夫,看上去卖相倒还过得去。


    直到深夜,两人才正式吃上饭,期间没冷过场。


    她今晚演技好得出奇,有意控场,气氛掌握得恰到好处,找的话题偏温馨日常向,好像他们之间没产生过任何不可回旋的矛盾。


    人处在刻意营造的幸福假象中,其实并没有多快乐,只会觉得无比酸涩。


    饭后,付迦宜套上围裙,主动要去洗碗,被他拦住。


    程知阙说:“放那吧,明早有保洁上门。”


    付迦宜试图开玩笑:“又怕我把厨房炸了?”


    “这次倒不是。”他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落下一吻,“这双手不适合做家务,以后由我来就好。”


    付迦宜生生顿住。


    这是程知阙第一次明确跟她提起正向的“以后”。


    她站在原地缓了几秒,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摘掉围裙,笑着敷衍:“好,那以后你来吧,我在旁边看着。”


    回到主卧,程知阙先去洗澡。


    付迦宜在这时接到分馆负责人的电话。


    对方诚恳道歉,说不该这么晚打来,但又怕她等着急,权衡完利弊,还是决定赶紧把事情跟她说清楚。


    付迦宜打断他长篇大论的客套,跟他说不觉打扰,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负责人正色说:“是这样的,我去翻了下最近两三个月分馆的往来人员登记名单,没在上面发现您说的那位姓程的先生,不过……以他名字挂名的职工账号的确无痕登录过很多次分馆的数据库,技术部门这两天才查到,属实耗费了不少力气。另外,还有一件事……”


    付迦宜捏紧手机,尽量维持冷静,“你说。”


    负责人继续往下说:“会馆当年给一批铁道下岗工人分发过定期补贴,后来因为您父亲临时改了决策,底下人理解不到位,执行有误,导致出现了一点纰漏。”


    付迦宜倏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和程知阙去渔港的时候,路过自动化铁道口,他偶然间提过跟这个有关的事。


    是她当时没注意到。


    她听见自己问:“那一批铁道下岗工人里,有跟他有关联的人,是吗?”


    负责人说:“是的,他们是母子关系。”


    付迦宜嗓音发涩:“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原以为早做心理准备就不会有太大波澜,可事实并非如此,听到这些话,她依然会觉得呼吸困难,就快喘不过气。


    跟负责人聊完,程知阙恰巧从浴室出来,换她去洗。


    付迦宜在里面待了快一个小时,裹睡袍出来时,看到他在阳台打电话。


    夜里有风,他背对着她,表情隐匿在朣朦夜色里,指间夹烟,橙色光点异常刺眼。


    过往很多次他都像现在这样,避开她打电话。


    她早该察觉到端倪的。


    付迦宜定定看了很长时间,迈开步伐,一鼓作气拉开阳台的推拉门,走出去。


    程知阙听见动静,侧身瞧她。


    不等他开口,付迦宜踮起脚尖,攀附住他肩膀,一点点靠近,嘴角凝了微笑,眼里却泛冷。


    她轻声问他:“一直以来,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第38章


    天蒙蒙亮, 程知阙将付迦宜送回住处。


    在她下车前,他叫住她,想说些什么, 却欲言又止。


    付迦宜捏把手的动作微微一顿, 偏头看过去,对他说了句“路上注意安全”, 不带停留地迈下车。


    程知阙看着她渐行渐远,等她走进院子才启动引擎,驱车前往勃艮第, 上高速前, 到酒馆去接庄宁。


    两人晌午抵达第戎。


    庄宁饿得前胸贴后背,随便找家餐馆垫肚子,等食物上桌后, 狼吞虎咽吃了几口, 抬头看程知阙,“阙哥,你怎么不吃啊?”


    程知阙难得走一次神, 淡淡道:“没胃口。你吃吧。”


    城市最边缘建两排平房,穷乡僻壤,缺砖少瓦。


    出国前,程闻书把从丈夫那得来的大部分财产留给父母,让他们安度晚年, 自己带儿子到这定居, 用余钱购置了一套房子。


    程闻书原本也不是大门大户出身,一下子由奢入俭, 谈不上适不适应,怎样都能活, 但她不想苦了儿子,尽量给他提供好一点的物质条件,把赚来的钱基本都花在了他身上。


    母子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程知阙对程闻书的感情一直很复杂,转眼终归尘土,再次回到这里,心境不如想象中波动,反而更平静了。


    程知阙用一下午的时间把屋子里所有旧物封箱,扯过白布,盖在褪漆的老式家具上。


    做完这些,他倚在窗边抽烟,目光偏淡,一言不发。


    庄宁从外面进来,指了指盘梯方向,“阙哥,挂在那上面的灯笼用摘了吗?”


    程知阙掀起眼皮,往外扫一眼,“摘了吧,一起放箱里。”


    复古中式灯笼,悬在法式建筑的石屋两端,显得格格不入。


    程闻书和丈夫没离婚前,专门请了书法家协会的老师傅教儿子习字。大院里其他孩子在玩,程知阙被要求在书房心无旁骛地练字,一坐就是整天。


    刚出国那年除夕,他童言无忌,跟程闻书说自己不喜欢这个国家,因为没有过年的节日氛围。程闻书不知从哪弄来一块暗红色绣面,做了两个灯笼,哄他写下祝福语,再亲手把灯笼挂上去。


    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孩子,在异国他乡处处碰壁,被磨光每一寸棱角。


    这些年,除了偶尔酒后吐真言,程闻书没对他说过重话,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得知程闻书因为被恶意诱导而签了那份协议,不得已把钱全部投进扶舟会馆的基金池里,为此耽误了病情,程知阙当时第一反应是睚眦必报。


    逍遥法外那些人,间接害死一条人命,致使别人经历一场生离死别。


    后来,他决定亲自来下这盘向死而生的棋局,剑走偏锋,才有了今天这种险中求胜的局面。


    事关程闻书,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为任何人放弃什么。


    窗外,庄宁爬上盘梯,小心将灯笼摘下,顺便用手掸了掸表面灰尘。


    程知阙静静瞧着,捻灭手里的烟头,面无表情关上窗户。


    傍晚,程知阙忙完这头的事,在花店买了束白铃兰,到墓园探望程闻书。


    第19号小径的过道移植了铃兰花,如今还在花期,浆果球形,匍匐生长。


    守园人恰巧路过,得知他是无名碑墓地的家属,主动聊起三月份的事——有位姓付的小姐来吊唁,给墓园捐了款,还特意托负责人在这块碑前种一排铃兰花,说是墓主人应该会喜欢。


    她太善良,能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费心做这事,实在难得。


    守园人走后,程知阙一个人待了会,片刻,打开从马赛带来的证据收纳箱,自里面拿出一整摞A4纸,按动打火机,在空气中分批点燃。


    将近半米高的文件,白纸黑字,有些是独一份的合同复印件,当初拿到它耗费了不少精力。


    地面簇起一团火光,点亮嵌在碑面的程闻书的旧照片,程知阙看了一眼,动作不着痕迹地一顿,继续往里填燃烧物。


    余热喷在皮肤上,有轻微的灼烧感。


    程知阙就着火堆烧起最后一张白纸,将烟衔在嘴里,用纸点燃。


    烟雾向上飘散,在夜色中分不清去向。


    沉默到最后,程知阙开口,深思熟虑后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如果还有机会,我带她来见您。”


    一支烟燃尽,地上的东西烧得差不多了,变成一摊黑色灰烬。


    程知阙从没想过,他一个向来不信感情的人,有朝一日也会想要情深义重-


    回到住处,付迦宜和两个保姆大致整理了一遍房间里大大小小的物品,把已经用不到的塞进行李箱,放储物间,等回巴黎那天直接带走。


    一整天下来,她刻意让自己不去想跟程知阙有关的事,倒也不觉得有多难捱。


    昨晚,她面对面问完那个问题,和程知阙无声对视,屏住一口气,等他回答。


    他当时的目光很奇怪,像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类似于讶然的眼神,又掺杂了两相矛盾的意料之中。


    她有一瞬间恍惚,突然不确定自己看没看错。


    从认识程知阙到现在,她第一次见他这样紧绷。


    程知阙挂断电话,注视她许久,将问题原封不动抛了回来:“迦迦,你指哪方面?”


    明知不应该,付迦宜还是生出一种极度失望的情绪。


    她渐渐敛了笑意,疏离地后退半步,“没指哪方面,你就当我随便说说好了。”


    当晚,两人默契地没进一步往下聊,背对背躺着,同床异梦,中间隔一条翻不过去的鸿沟。


    他在她身边,营造出触手可及的假象。


    付迦宜回过神,听见保姆问,健身室和书房要不要顺带整理一下。


    她顿了顿,说:“我来吧,里面有很多程老师的私人物品,需要单独分出来。”


    付迦宜先去了趟书房,坐在书桌前,对着立在书架上的高中课本和习题册发呆。


    得承认程知阙是个好老师,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完美得挑不出一点瑕疵。


    早该想到的,越完美越像陷阱,也许从墓园初遇那次,她就已经成了待宰的猎物,落进他精心布控的编织网里。


    他递来的那把伞不是救命稻草,是诱饵。


    整理到一半,朱阿姨在外敲门,喊她下楼吃晚饭。


    付迦宜没什么胃口,原本不想吃,又觉得为男人伤春悲秋不值得,强打起精神吃了小半碗饭。


    饭后,付迎昌秘书发来一条邮件,详细列举了七大附近几套高端公寓的户型图,礼貌询问她喜欢哪套的格局。


    这些天,付迦宜脑子一直很乱,心思俨然不在这上面,出于最基本的素养,到底没叫对方多等,捧着笔记本到客厅,集中注意力一一对比,最终选了套看起来还算合眼缘的。


    墙上挂钟指向零点,玄关传来细碎动静。


    付迦宜一愣,没想到程知阙会连夜从勃艮第赶回来,她坐在沙发上没动,不打算前去迎接,等他换完鞋子走进来。


    程知阙瞧见她,出声打破寂静:“这么晚了,还没睡?”


    付迦宜轻“嗯”一声。


    程知阙问:“在做什么?”


    付迦宜觉得胸口发闷,吐出一口气,回答:“我大哥让我在七大附近选套房子,等开学以后搬进去住。”


    她主动提起付迎昌,有意观察他的反应。


    她师承于他,行为处事自是有几分他的影子,程知阙并非全然听不出试探,顿了下,无端问道:“要喝点酒吗?”


    付迦宜手指动了动,虚攥了下空气,点头说好。


    从昨晚到现在,两人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提,给彼此留出缓冲余地。


    今晚大概是限期内的最后一次通牒。


    她知道了他的伪装和利用,程知阙也清楚她已经知道了。


    他们其实都明白。


    付迦宜扶着吧台边沿,坐到高脚椅上,看向站在内围的程知阙,勉强找出一个不深不浅的话题:“在勃艮第的事忙完了吗?”


    程知阙拔掉木塞,给她倒了杯酒,“差不多。去了趟以前住的地方,把我母亲的遗物带出来了,等日后找时间寄回国内,给我外公他们留个念想。”


    付迦宜视线略微发直,隔几秒才敷衍地应出一声,难免觉得怅然。


    从前对他百般好奇,如今这些事亲口从他嘴里讲出,事无巨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知晓,可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空气凝结了安静,开始长达几分钟的沉默。


    付迦宜拿起高脚杯,喝了两口酒,看似不经意地问:“等回到巴黎,你打算做什么?”


    程知阙说:“看你。”


    “……什么。”


    “看你想做什么,到时陪你。”


    付迦宜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没接话,只静静坐着,手里捏着见底的酒杯,索然地笑笑,形单影只,看上去有些落寞。


    程知阙心头一紧,目光锁住她,坦白和挽回的话在嘴边,即将脱口:“迦迦,我有话想对你说。”


    这几日的戒断期一过,此时此刻,付迦宜冷静地看着他,酒劲上头,有轻微的晕眩感,思路却异常清晰,“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程知阙,我们分开吧。”她抢先开口。


    第39章


    无声对视数十秒, 程知阙喑哑出声:“想好了吗?”


    付迦宜没闪躲,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是, 已经想好了。”


    她握住酒杯, 感受杯壁冰凉的触感,低下头, 拿指腹蹭掉上面薄薄一层水雾,反复几次,终于听见他开口:“我尊重你的决定。”


    预料之中的回应。


    一直以来, 除了在床上, 程知阙没驳过她的任何意愿,这次似乎也一样,或许他有意挽留, 但不是不清楚她的底线在哪, 多说自是无益。


    付迦宜原是这样想,听见他又说:“可是迦迦,抛开过往那些事, 如果你还愿意,我们会有比现在更好的结局。”


    说这些话时,他嗓音比刚刚还要沉哑,看似平静的语调里,掺杂了几分试探性的商量。


    原来像程知阙这种人, 也会有拿捏不准人心的失意时刻。


    付迦宜胸口闷得难受, 浓重酒味在口腔里翻涌,直发苦。


    最近一段时间究竟有过什么样的心路历程, 她完全不愿回想,即便眼下依旧很痛苦, 却不会再动摇。他们早晚要走到这步。


    她仰头看着他,声音轻得仿佛一击即碎:“……退一步讲,就算我愿意,你觉得真能抛得开吗?你在我这,除了名字和那些能对外公开的往事,又有什么是真的。”


    “我喜欢你这点,比其他所有都真。”


    付迦宜扯了扯唇,“喜欢到要去动我的家人,是吗?”


    程知阙喉结上下滚动,“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进一步。”


    “你是我老师……明明比我还要明白破镜难重圆这个道理,已经有了苗头,我想不出,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到此为止。”


    他们之间没明确约定过开始,却即将郑重宣告结束,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始有终。


    两个人没撕破脸,言辞并不激进,甚至温和得像闲聊,能给彼此留几分体面,已经是接近完美的一场交涉。


    过往程知阙常教她各种场合的谈判技巧,可到头来,最简单直白的话,往往最能直击要害。


    他教会她的那些,最终还是反噬到了他自己身上,逢山开路、遇水叠桥的本事终究无法用在感情方面。


    长久的沉默过后,程知阙承下老师这角色,默认退到原来的位置。


    她太纯粹,既会为爱奋不顾身,也会在有限的包容里吃力地摘清自己。


    她爱他,但也不会只顾着爱他。


    从决定回应她好感的那刻起,他早该想到这天的。


    付迦宜垂了垂眼,摘掉挂在颈间的吊坠,把它放到吧台上,低声说:“既然我们已经没了那层关系,这么重要的东西不适合我保管,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程知阙盯她净白的手背,“……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随你处置吧。”


    付迦宜没再坚持,“我知道了。”


    空气变得越发稀薄,再多待一秒她恐怕会窒息。


    付迦宜只想赶紧离开,视线落在地面,正要从高脚椅上跳下去,听到他哑声叫她名字。


    她动作一顿,没去看他,僵着身体等他把话讲完。


    程知阙说:“……抱歉。”


    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眼泪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付迦宜原本不想哭,垒起的城防因这两个字顷刻坍塌,功亏一篑。


    她侧对着他,纤瘦肩头微微耸动,无声抽噎。


    程知阙看在眼里,并不是滋味,抬手想抚她肩膀,手臂悬在半空几秒,最终还是放下了。


    始作俑者连安慰的资格都不复存在。


    漫长时间过去,付迦宜调整好情绪,对他说:“……你不用跟我道歉,我也不想听你道歉。站在你的立场,善恶有报,为家人拼尽全力讨公道本没有错。我们之间,是我主动想要发展另一种关系,愿赌服输,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认。”


    “一直以来你都对我很好,我没理由恨你,也尽量让自己不去怨你,因为不值得。程知阙……我们就这样吧。”


    他给了她一段足够深刻的初恋,过往那些相处片段印进骨髓里,混着血肉一起疼,想连根拔除需要太久太久。


    但她仍不后悔爱过眼前这个男人。


    执着是苦,一念即生。


    经历一场荒唐,淋漓过后满目疮痍,也该梦醒-


    距离开学还有不到一周时间,院子里白桦树叶变成另一种颜色,和刚来时赏过的一线嫩绿对比鲜明。


    付迦宜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已经步入秋季。


    回巴黎前两天,付迦宜去海岛探望付文声,一行三人,程知阙也在列。


    两人并排坐在车厢后座,距离不远不近,中间隔一道棕色真皮扶手,她稍微动一下身体,换个坐姿,指尖不小心蹭到他外套衣料,眼皮止不住地跳,不动声色坐远了些。


    程知阙原本在假寐,像是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缓缓睁眼,朝她那边扫去一眼,下一秒收回目光,面向窗外。


    那晚谈分开之后,不过过去短短两三天时间,他们已然生份至此,处处是隔阂。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她身体里热烈存在过,修长手指抚过她最私密的地方,带着凉意的唇吻遍她全身,既动情又沉沦。


    付迦宜抬了抬眼,问老方前面是什么地方,方不方便停车,她想出去透口气。


    从前觉得程知阙能时刻陪在她身边是幸运,眼下只会觉得徒增负担,越难忘越难捱。


    抵达海岛时,比预计时间晚了半小时左右。


    车子停在悬崖边上,候在岸边多时的师傅带他们乘游艇过岛。


    付迦宜视线越过层层暗礁,往远眺,自然而然地想起上次。


    那会她刚考完试,程知阙陪她到这边来,在泳池旁边,他第一次对她敞开心扉,主动聊起家事。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感受,一种趋近于触动的亢奋,觉得自己终于走进了他的内心。


    痴人说梦,诞谩不经,太傻,太较真。


    上次过来探望,付文声尚在病中,如今脸色红润不少,有十足的精气神同孙女闲聊,关切地问起她的生活和学业。


    程知阙坐在对面喝茶,兴致平平,偶尔被付文声问话,出声回应两句,表情没什么变化。


    聊到一半,付迦宜想起有东西要给付文声,从一旁拿起拎包,拉开拉链,翻找里面的夹层。


    之前和程知阙出去玩,路过一间寺庙,她特意求了两张平安符,一张给了程知阙,另一张留给爷爷。


    包里没太多东西,付迦宜很快找到了,拿出用绒布包裹的平安符,轻轻一拽,不小心带出程知阙送她的那枚吊坠。


    吊坠掉在沙发上,黑色细绳不规则地缠绕到一起,五铢铜钱和白奇楠玉珠相互碰撞,清脆一声,音量不大,足够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瞧见这东西,付文声明显一愣,戴上老花镜端详一番,意味深长地看了程知阙一眼。


    程知阙没太大反应,目光落在付迦宜身上,看她将吊坠妥善放回包里,似是没注意到付文声的异样。


    隔间是棋室,付文声不知怎么,指明要程知阙陪同下棋。


    付迦宜本意不想再麻烦程知阙,又不好明着忤逆付文声,只得委婉地说:“爷爷,我好久没向您请教一二了,不如我来陪您下。”


    付文声握紧拐杖,徐缓道:“我倒有另一件事交给你做,酒窖有不少藏酒,你不妨亲自过去选几瓶,等回去时带给你爸,权当哄他高兴了。”


    付迦宜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被保姆领去酒窖选酒。


    棋室内,付文声执起一枚白棋,迟迟没落子,紧盯程知阙的脸,片刻才开口:“你可是沈家的孩子?”


    跟上次大差不差的问题,答案却不尽相同。


    程知阙承认:“是。沈仲云是我爷爷,沈照清是我父亲。”


    付文声喃道:“怪不得这般相像……我是瞧着那枚吊坠眼熟,倘若没记错,应该是早年你爷爷赠予你父亲的东西。”


    程知阙说:“我满月礼的时候,我父亲把它给了我。”


    “早前便听说你母亲带你出了国,这些年杳无音讯,连你父亲都不知道你们身在何处。”


    “知道也不会怎样,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人总归要向前看。”


    付文声问道:“你和小宜那孩子……”


    程知阙不打算隐瞒,如实说:“我们在一起过,目前已经分开了。”


    付文声并无任何惊讶,问他因何缘由。


    “跟扶舟会馆有关,是我对不起她。”


    自从退休后,付文声基本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最近会馆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老爷子并非没有耳闻,坦言:“扶舟会馆成立初衷,原是想给久居在外的华人提供帮助,这些年虽没有功劳,但不是没有苦劳。当年晟华极力推行不成熟的新政策,我有意阻止,见劝说不动,一气之下到这定居,再没过问过会馆和集团的大小事务。人久居高位难免有自负之时,好心办了坏事,极力承担责任就是。事到如今,我不愿替晟华辩解,不过有一点希望你能斟酌一二……”


    程知阙微微颔首:“您说。”


    付文声面色和缓,语气却不乏责怪意味:“小宜那孩子虽然同他父亲不亲,可好歹血浓于水……既然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


    程知阙静默良久:“的确是我的问题。”


    他们的相遇,是他处心积虑,也是他纵容她的喜欢,明知是个死结,本不该配合她越陷越深。


    他们之间从最初便是畸形开场,要如何捋直这段情路,才能完美收官。


    程知阙一个走一步顾十步的人,怎么会斟酌不出这种浅显的道理。


    付文声看似在点化他,实际是实打实的埋怨。


    程知阙将最后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意有所指:“这局是我输了。”


    付文声扫一眼棋局,感慨道:“血缘这东西的确奇妙,你承了你爷爷一脉,他便是那种但凡想赢就绝不会输的人,从来都只有他故意让步,然后甘愿认输的份。”


    付文声又说:“做人像下棋,有时太理智未尝是件好事,迂回求胜也是胜。知道自己早晚要走,情深过后再离开,伤人又伤己,可惜……纵使你有千般本事,领悟得还是太晚了。”


    程知阙说:“您眼光毒辣,看什么都对。”


    付文声叹息一声:“但凡你无意,今日就不会来见我,也不会跟我承认你是沈家的人,冒险道出会馆的事。说白了,不过是想托我这老头子解一解小宜心头郁结,也算是你有心。”


    从棋室出来,程知阙心静不少,但仍是意乱,走到落地窗前,下意识去摸外套口袋里的烟盒,犹豫一下,终是没拿出来。


    他左手揣兜,把玩里面一枚打火机,银色金属质地,触感微微发凉,四角尖锐,指腹贴上去,有些硌手。


    窗外,付迦宜从正门拐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抬酒的工作人员。


    她今天穿一条盘扣刺绣红裙,皮肤白得晃眼,妆容精致,眼神却空洞。


    刚刚送她去酒窖的保姆凑过来,礼貌跟她说了些什么,她面带微笑,回一句话,那保姆很快走远了。


    这一刻,程知阙无端想起过往付迦宜的许多模样。


    她其实不常笑,多数时候偏安静,笑起来眼尾上挑,眉宇间有柔和兼清冷的妩媚感,很漂亮。


    他喜欢她笑,也喜欢她身热情动时眼里只有他的灼热目光,更喜欢被她依赖,听她知无不言地聊起日常。


    如今离开在即,这些都渐渐无迹可寻,连为数不多的回忆都会随积年累月变得模糊。


    仔细回想一遍发现,她其实没从他这得到过太多,也没要求过太多,无非是想要对等的倾情喜欢和更深层次的灵魂共鸣,以及更长久的陪伴。只要他想,他就能做到。


    可到头来,他仍亲手酿造了这场悲剧。


    承认吧程知阙,你也曾幻想过和她共同生活的场景,勾画过和她有关的每一笔未来-


    在海岛陪付文声待了两天一夜,第三天早晨,他们正式离开马赛这座城市,在傍晚抵达巴黎。


    今天恰巧下了场骤雨,地面湿滑,一如数月前在墓园气候温潮的那场降雨。


    周遭只有雨声和雨刮器的运作声,付迦宜透过车窗望向市区最繁华地段,霓虹灯影隔开嘈杂环境,眼前景象变得渺无边际。


    晕车的缘故,付迦宜头疼得厉害,没盯着看太久,额头抵着车窗,脸色惨白。


    程知阙看她一眼,问她要不要下去逛逛。


    付迦宜略微怔然,犹豫一霎,还是点点头。


    他站在她身旁,帮她撑伞,两人中间隔开一条缝隙,像是刻意在保持一段安全距离。


    付迦宜抬头看了眼,发现伞是完全向她这边倾斜的,他左肩膀暴露在外,外套被雨浇湿一块。


    她张了张嘴,想说没必要这样迁就她,话到嘴边,终究选择了沉默。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一家自助便利店。


    程知阙叫她在门口等,绕到货架旁,轻车熟路地选出她平时爱吃的几样零食,又拿起一瓶加过热的牛奶。


    付迦宜看着他背影,喉咙发紧。


    他清楚她的口味和喜好,知道她晕车时不爱吃药,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会觉得舒服很多。


    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定义爱或不爱。


    在这种全凭观察的小事上,她从没跟程知阙说过自己的任何习惯,偏偏他能做到体贴得细致入微,不带任何误差。


    他的真心最能拿得出手,却也最残忍。


    付迦宜别开眼,转过身去,等他结完账从里面出来。


    雨势比刚刚大,她听见他说:“等会再回车里吧,先缓一缓。”


    付迦宜接过他拧开瓶盖的热牛奶,沉闷地“嗯”了声。


    程知阙问:“头还疼吗?”


    付迦宜轻呡一口牛奶,“还好,没那么疼了。”


    “袋子里有穴位贴,刚刚买的。回去以后贴几分钟,能缓解不少。”


    “知道了。”


    这几天他们交流的次数屈指可数,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待在一起,静下来交谈,实属难得。


    付迦宜放空思绪,听雨点砸在地面的声响,过了会,她抬头看他,“能问你个问题吗?”


    程知阙对上她的眼睛,“什么问题。”


    “……你对我隐瞒身份的时候,或者,背着我去做别的事的时候,有没有一秒后悔过?”


    一阵沉默。


    在他回答前,付迦宜说:“算了……你当我没问过好了。”


    知道答案也不会改变什么,她何苦庸人自扰,去寻求一个无意义的答案。


    肯定答案在嘴边,程知阙却不打算讲出口,只说:“以后记得照顾好自己。”


    和以往一样,有种类似长辈的温和,用最极致的温柔语气嘱咐她过好日后生活。


    付迦宜没说话,从墙角自助筐里取出一把黑色雨伞,率先离开,每走一步都无比沉重。


    最难过的一瞬间不是被迫退步或和平分开,而是你明白,你跟这个人已经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他不过是你生命中出现短短几个月,匆匆而归的过客。


    风凌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


    第40章


    付迦宜刚到文化公馆, 来不及歇脚,被守在正门的林秘书叫去主院,说付晟华有事找她。


    偌大书房灯火通明, 付晟华背对门口, 站在邹安黛的遗像前沉默不言,案台上燃一炷线香, 烟雾飘过来,闻着有些呛。


    付迦宜敲门进来,在原地站了会, 几分钟淌过去, 依旧没等到付晟华出声。


    半晌,付晟华缓缓拨动缠在掌心的金丝楠珠子,缓声道:“茶几上有个文件袋, 打开看看。”


    付迦宜掀了掀眼皮, 没说什么,按指示做事,从里面拿出一沓照片。


    一百多张照片里, 全部都是她和程知阙这几个月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她从第一张翻到最后一张,面色僵硬,手指微微发颤。


    付迦宜捏紧照片,“所以, 从我去马赛第一天开始, 您就知道我每天都在做什么。”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您又何必装作不知情, 到现在才把这些东西拿给我看。”


    付晟华道:“你如今也到了该领略人心险恶的年纪,一直以来没制止你们, 本意想用这件事来教你长大,不痛不痒的劝说你未必肯听,没什么比亲身经历一段不对等的感情来得真切难忘。”


    付迦宜听了,只觉得好笑,“您就不担心,我会为了他跟家里作对。”


    “你自是不会。”付晟华面色平和,“你能有今天,全靠家里栽培,我在你身上付诸太多心血,不是想看你变得这么不听话。”


    付迦宜微微一笑,自嘲地说:“您需要的从来都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布娃娃,而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实在做不到一板一眼地完全听话。”


    过往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无条件去执行付晟华的命令,把任何委屈憋在心里,像这样口无遮拦地和父亲直接撕破脸,还是第一次。


    付晟华态度依旧没变,温和得像个慈父,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讲出的话却颇有震慑力:“不过在外待几个月,心思便能浑成这样,看来还是不能放你走太远。”


    付迦宜放远目光,看向妥帖立在台面的邹安黛的相片,深呼一口气,压住心底对父亲本能的敬惮,轻声说:“一直以来我都很好奇,您这样对我,在我妈妈面前真不会觉得惭愧吗?”


    付晟华微微抬眼,目光有变:“你说什么?”


    不是不清楚邹安黛是雷区,付迦宜不管不顾,继续往下说:“从小到大,您从没问过一次我的感受,却要我活成您预想中的样子,如果她还在世,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失去自我地活着吗?一直以来,您限制我外出,用各种正当理由不让我做这做那,连交友都要报备,如今又自以为是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这种出于圈禁的保护,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伤害。我有时候忍不住想,您对我究竟是爱是恨,既然不想我存在,当初又为什么生下我?”


    付晟华将那串金丝楠珠扔到茶几上,第一次对她动怒,沉声道:“怎么,生你养你反倒出错了?你别忘了自己姓付,既享到了大把荣华富贵,就该付出相应代价,我花钱花精力悉心培养你,难道不是为你好?”


    “您说得对,所以我从没想过既要又要,我只希望您能还我一点自由,别再用偏激的方式处处管着我。”付迦宜站起身,“这么多年来,不光是我,我大哥活得也很压抑。我和他关系闹这么僵,您作为长辈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把儿女教育成怪物一样,不觉得悲哀吗?”


    临走前,付迦宜丢下一句:“您可能从来都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我和我妈妈性格的确不同,您失望也正常,但我是个独立的个体,不是谁的影子。希望您能明白。”


    出了书房,付迦宜站在逆光位置,脚步一顿,忍不住回头去看。


    付晟华静坐在那,目光落在遗像上,身影被灯光拉长,怅然若失,显得有些悲凉。


    抛开钱财和权柄的加持,到底只是一个缅怀妻子的可怜人。


    他是个好丈夫,却从不是个好父亲。


    心底那份动容转瞬即逝,付迦宜收回视线,挪步到门口,碰到连夜赶回来的付迎昌。


    她停下来,称呼一声,问他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看她安然无恙地出来,付迎昌淡淡道:“来救场。”


    付迦宜微怔,“救我的场吗?”


    “不然?”


    “我自己能解决的。”


    付迎昌说:“你解决的不过是表面。爸早就知道你那家教身份特殊。”


    “什么意思?”


    “爸一直没插手你们的事,是因为知道他爷爷姓沈,往后该仰仗还是得仰仗。”


    付晟华早年听付文声提过沈家这桩旧事,前几年因公事傍身,恰巧见过沈仲云和沈照清一面。


    程知阙来面试那天,付晟华瞧他眼熟,误打误撞联想到了这层关系,几经周折才得到证实。


    付迎昌又说:“那日在分馆,我跟你说起周依宁胞弟,要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其实不是爸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付迦宜隐隐明白过来,但还是问为什么。


    付迎昌说:“原打算给你铺另一条后路,没想到触到了你的逆鳞。”


    付迦宜顿了顿,说:“都过去了。”


    “嗯。”


    沉默几秒,付迦宜问:“爸一直都知道会馆的事跟程知阙有关吗?”


    付迎昌说:“旁的不知。近日才知道他母亲是上次事故的受害者。”


    扶舟会馆如今都是付迎昌的人,但凡有意隐瞒,有些消息连付晟华都无从知晓。


    上次付迦宜联系分馆那边,负责人表面说需要找底下人核实,实际直接给付迎昌打了个电话,问这事要怎么处理,得到首肯后,才将事情来龙去脉告诉付迦宜。


    这些付迦宜无从得知,只感慨宿命无常。


    她和程知阙的羁绊在无形中注定,抽丝剥茧,牵一发而动全身,揪心彻骨-


    程知阙这两日刻意没闲着,联系中介将巴黎这套公寓挂出去低价急售,顺便把程闻书的遗物寄回国内。


    当时公司成立不到一年,程知阙用余钱购置一套房产,从出租屋搬出来。


    没过多久,徐淼直接住进了他家对门。


    自从程知阙去马赛,徐淼隔三差五会叫两个保洁到他那清扫,又自作主张往阳台填几盆植物,定期更换冰箱里变质的食物和饮料,给过分冷清的房子增添点烟火气。


    虽然程知阙没明说过什么,但徐淼始终觉得,他是愿意有人为自己做这事的——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未必不渴望能有个正经的家。


    从马赛回来后,程知阙洒脱离场,跟往常相比没什么不同,或许只有徐淼知道,他亲手推开了一个成为家的可能。


    如鲠在喉,怎么可能不难受。


    周末,徐淼晨跑回来,到对面蹭早饭。


    已经入秋,气候转凉,程知阙穿了件黑色薄毛衣,搭浅灰家居裤,正站在烹饪区煎蛋,指间夹烟,没抽,只任其自燃。


    徐淼端过盘子,坐到岛台旁边,低头一瞧,纳闷道:“你从前不是不吃全熟蛋?”


    程知阙轻掸烟灰,平静地说:“没注意,弄错火候了。她爱吃。”


    如果换作从前,徐淼一定含笑调侃两句,眼下却没了兴致,叹气说:“习惯难改,慢慢适应吧。”


    程知阙没作声。


    过了会,徐淼拿起餐巾擦嘴,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程知阙说:“先缓缓,把这边的事料理完再走。”


    “会馆那边还需要人继续盯着吗?”


    “不用,撤了吧。”


    徐淼说:“我听说,王楚近期在办回国签证,应该是付迎昌那边有动作了,不然他不可能跟惊弓之鸟似的准备随时跑路。”


    “跑不了,警察最近一直在跟着他。”


    徐淼说:“我倒低估了付迎昌,没想到他真能做到这步。只是可惜了我们当初排的那出好戏,不然可以用舆论把付晟华一起拉下水。”


    程知阙说:“拉不拉下水不重要了,一对儿女跟他已经离心。”


    “也是,杀人诛心,越在乎什么越要让对方失去什么,也算是一种因果报应。”


    徐淼想起什么,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付晟华那么谨慎一老狐狸,怎么一直没发现你在查会馆的事?”


    程知阙说:“从最开始他就知道我是谁,只是不知道我的目的,而且,他把注意力用错地方了。”


    付晟华知道他和沈家有关联,既想讨好,又因为他年轻而选择轻视,自然不会刻意往更深层面去查,顶多证实一下他的身份。


    徐淼疑惑:“用在什么地方了?”


    程知阙言简意赅地说:“监视我们谈恋爱。”


    “你早就知道你们俩被盯上了?”


    “嗯。”


    “付迦宜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


    “我还以为你会告诉她。”


    “告诉她只会让她紧张,没必要。”


    徐淼将手里的餐巾丢进垃圾桶,抱臂看他,“兄弟,后悔吗?为她放弃去做那么重要的事。”


    程知阙不以为然,“有舍有得,没什么好后悔。”


    “你这哪是有舍有得,分明是到手的两只鸭子全飞了,等于功亏一篑,一无所有。”


    “不这么做,我在她那没法收场。”


    “你这么做,她知道了也不见得会对你感激涕零。”


    “有什么所谓。”


    那晚她睡醒,在楼梯口抱住他,慌张地说怎样都找不到他,之后又说起那个梦,幻想中的幸福场景历历在目;在医院那会,她埋在他颈间哭,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切实灼到了他。


    程知阙自诩薄情寡义,难得不自私一次,不想她因为恨或埋怨耿耿于怀,沉溺在过去,始终走不出来。


    她还年轻,他希望她能忘记这段插曲,好好生活。


    徐淼“啧”了声,连连称奇,说你也有今天。


    可仔细想想,这何尝不是程知阙惯有的作风。


    他当初能说走就走,头也不回地离开一手建立的公司,如今也能为一个人说放弃就放弃,绝对理智,绝对自负。


    徐淼离开后,程知阙坐在那,迟迟没动筷。


    习惯了两个人面对面吃饭,突然变回一个人,原来不是没有落差感-


    开学后,付迦宜突然变得忙起来,忙到没时间回想过往那些经历,偶尔午夜梦回,还是会记起和程知阙在一起的各种细节。


    越是情深意切,醒来越是空虚。


    计算机系所在的信息工程学院刚好和她是一个校区,有次从图书馆出来,付迦宜临时起意,拐到展厅顶楼,在往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里找程知阙。


    百人合照里,他的脸清晰出现,穿黑衣蓝领的学士服,身形清拔,一眼出挑。


    她指腹覆上去,轻轻摩挲照片表面,不知怎么,忽然鼻子一酸,大滴眼泪往下掉,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这是分开后,她第二次和他有无形中的交集。


    第一次是前不久,付迎昌秘书陪她去办过户手续那天,车里播报王楚出镜被抓的广播,她问付迎昌秘书,这件事是不是跟程知阙有关,对方不好多言,没回答是或不是,只说暂时不方便透露。


    开学两个月左右,付迦宜从文化公馆搬出来,住进七大附近那套公寓。


    临行前,出于最基本的礼貌,她还是到主院跟付晟华打了声招呼,没留下吃饭,直接离开了。


    付晟华背手站在落地窗前,看院子里付迦宜往出走的背影,问一旁的林秘书,孩子大了是不是都这么难管教。


    林秘书只顾捡好听的话,想了想说,也许等她想通了,自然就能理解您的良苦用心。


    付晟华抿唇不语,像在反思。


    她行李很多,足足装了四五辆车。


    车子陆续停在公寓楼下,付迦宜从车上下来,正要叫司机将东西搬进去,余光注意到不远处有道熟悉的高挑身影,黑T黑裤,手里拎一条牛仔外套,百无聊赖地站在那,像是已经等候多时。


    付迦宜定了定神,偏头望过去,发现那人果真是周依宁的亲弟弟,周怀净。


    两人刚认识不久,同一所学校不同专业,平时很难遇见,可但凡有空,他总会找各种理由来找她,付迦宜始终不太适应他的存在,也没心情闲聊,五次有四次都在应付。


    等他靠近,付迦宜问:“你怎么来了?”


    周怀净笑笑,“还能有什么原因,当然是来帮你搬家。”


    “我这边人手够,就不劳烦你了。”


    “我来都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走吧?”


    “我是担心你做不了这些,到时弄伤了你,我不好跟依宁姐交代。”


    “还不明白吗?”周怀净说,“帮你搬家不是重点,重点是想蹭你一顿饭。”


    付迦宜不想继续耗在这,没再拒绝他的好意,朝第一辆车指了指,“那里面装的都是易碎品,记得轻拿轻放。”


    周怀净把外套塞给她,“知道了,你先上去等着吧。”


    见他转身要过去,付迦宜及时叫住他,“周怀净。”


    周怀净回头看她,笑得漫不经心,“怎么了?”


    她对他说谢谢。


    周怀净摆摆手,“你要是真想感谢,请我吃两顿饭就行。”


    她和周怀净的交情随时间慢慢加深,由最开始的不适应到逐渐习惯。


    周怀净性格外放,哄着她到处玩,有时会带上叶禧,三人周末去隔壁城市自驾游,当天往返,好不自在。


    时间在看似快活的氛围里度日如年地流逝。


    付迦宜后知后觉,原来已经这么久没听到过和程知阙有关的任何消息。


    大一寒假,趁外面不算太冷,付迦宜买了张去马赛的高铁票,婉拒周怀净的陪同,一个人到旧港,住进和程知阙第一次入住的那家民宿,隔天清早去集市喝一碗马赛鱼汤。


    在旧港待不到两天,她在当地租了辆车,原想自己开,这次没有程知阙全程陪同,试驾一圈发现还是不敢上路,只好临时请了个司机师傅,开车带她去渔港。


    峡湾途经卡西斯镇有处峭壁,付迦宜顺车窗往外看,忽然出声,叫司机先停车。


    悬崖边上依旧立一块“禁止跳水”的警示牌,不远处有三五个年轻人排队往水里跳,气候寒凉,那些人谈笑风生,似乎并不觉得冷。


    她记起程知阙在这跟她说过的话,问她一板一眼地活着,不觉得累么。


    当时撞进他怀里的那份悸动至今记忆犹新。


    时移世易,故地重游,转眼已经天各一方。


    一整天时间,付迦宜逛遍渔港,顺便去酒庄取回了她和程知阙一起酿制的那瓶葡萄酒。


    瓶身贴了张标签,上面潦草苍劲几笔,程知阙的字迹,记录了时间和葡萄选用的种类。


    她拿到手,沉甸甸地颠了下,塞进包里,瞧着天色不早了,准备找个地方歇脚。


    还没迈上车,听见有人在叫她,付迦宜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声源处。


    庄宁站在几米开外的位置,朝她招手,脚边搁两箱红酒。


    庄宁到酒庄进酒,开来的那辆车突然抛锚,他正打算叫救援,看到她在这,意外得不行,简单寒暄两句,问她要不要去酒馆坐坐。


    付迦宜将他送到酒馆,犹豫一霎,还是跟着进去了。


    要歇业的缘故,酒馆没什么客人,伦古和瑞雅不在,只有一个厨师在里面值班。


    看到玻璃门上贴了张转让的标牌,付迦宜愣了下,“这家店经营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开了?”


    庄宁给她做了杯蜂蜜柠檬水,回答说:“准备收拾收拾回国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没有在北京待得舒服。”


    付迦宜联想到什么,低头盯着泡在杯里的橙色吸管,没说话。


    许久没见,突然不知道该聊什么,庄宁轻咳一声,找了个话题:“对了,你怎么突然来这边了?不是已经上学了吗?”


    付迦宜说:“放假了,过来逛逛,就当散心了。”


    “哦对,瞧我这记性,现在已经是寒假了——太久没上过学,差点忘了这茬。”


    又是一阵冷场,似乎除了程知阙,两人之间没其他可聊的内容。


    付迦宜主动提及:“他最近怎么样?”


    知道她指的是谁,庄宁挠挠头,说:“就……不好不坏,也还过得去吧。”


    “没回北京吗?”


    “下周就走。”庄宁故意报出航班时间,“阙哥刚把在巴黎的房子卖掉,马上准备走了。”


    付迦宜垂了垂眼,轻“嗯”一声,“他已经得偿所愿,在这边应该没有任何留恋了,走了也好。”


    “好像也没得偿所愿……”


    “当年害她母亲签协议的那个人已经判了,他将人送进去,不算了了一桩心事吗?”


    “这件事不是阙哥做的。你们没回巴黎之前,他把证据拿到他母亲墓前,全部烧掉了。”


    付迦宜怔然。


    上次他说要去勃艮第,原来是为这事。


    他想在跟她坦白前,先去给程闻书一个交代。


    如果当时他没出事故,没推迟一天去勃艮第,赶在她知道所有事之前坦白,他们之间又会怎样。


    她突然不愿去设想。


    庄宁观察她的表情,试探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当然了,这问题我不是替阙哥在问,只是我自己单纯好奇——你们还有一点点和好的可能吗?”


    付迦宜沉默许久,僵硬地摇头,“……应该没有了。”


    两个人或许相爱,可信任一旦崩塌,已经没法再在一起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她能懂,程知阙自然讳莫如深,所以当时他三缄其口,没将这些细节全盘道出。


    没必要,也没意义。


    从酒馆离开时,付迦宜走路有些轻飘,不小心踩到湿滑地砖,仰头一看,才发现下雪了。


    温度不高不低,更像在下雨。


    一月份的马赛冷得刺骨,她裹紧外套,最后看一眼“留灯”的店名,缓缓呵出一口白气,压住心底无以名状的沉闷,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知阙回北京那天,付迦宜特意早起,出发去勃艮第的墓园,先去看望阿伊莎,最后站在那块无名碑前,对着程闻书的旧照出神。


    台阶上放一束裹了薄霜的白铃兰,应该是前几日有人来过这。


    付迦宜将被风吹倒的花束摆正,又把自己带来的那束放到它旁边。


    算算时间,程知阙这会应该已经快上飞机。


    那天走前,庄宁问她会不会去送机。


    付迦宜当时笑笑,说不知道,默然几秒,重新换了个说辞。


    ——“我就不去了。”


    她见过马赛完整的夏季,惊鸿一瞥,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


    如今已经是冬季,浮云朝露,恍如隔世,像做了一场酣然的梦。


    从今往后,她的世界岿然斑驳,再没有程知阙。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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