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圆缺 三人各自回房,柳无咎打开行李、……
三人各自回房, 柳无咎打开行李、收拾床铺,整个过程简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贺青冥自然不会坐享其成,只是不由得多看了柳无咎一眼, 突兀地冒出来一个念头:无咎怎么好像做什么都很赏心悦目?
他摇了摇头, 又压下这一个念头, 近来他可越来越魔怔了。
两人一边收拾,一边聊起来方才温阳三人那一通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的谈话,刨开一堆毫无营养的酸溜溜的醋坛子, 最后只拎出来一个字:金。
“金?”柳无咎道,“金什么?什么金?”
“别闹。”贺青冥笑啐一句, 又正色道, “我猜,温阳这是在说一个人的名字。”
“……金乌?”
“不错。”
柳无咎道:“这么说, 岳天冬果真与金乌还有勾结?”
贺青冥点点头, “济海楼之后, 金乌身份已然暴露,想来秋玲珑不愿与魔教合作, 便与之断了往来。”
柳无咎道:“但岳天冬不仅没有拒绝金乌, 反而与魔教来往愈密,秋玲珑不能接受这一点,所以与他分道扬镳了。”
“崆峒派系鼎立,岳天冬名为掌门, 势力却不及长老、秋家两派,往往只有依附于其中一方。他早已不满于此,所以近年来招揽了不少江湖上的游散门客,所以当金乌向他伸出橄榄枝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柳无咎道:“与虎谋皮, 只怕没有好结果。”
贺青冥笑了笑,“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像无咎一样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江湖才有十二年前的混乱,所以武林才有今日。”
“但秋玲珑明白这个道理。”
“秋玲珑到底是秋玲珑,她年年犯禁,却依旧是不可撼动的秋家主人,这一点,不是岳天冬可以比拟的。很多人被她的美貌和风流的名声迷惑,但她远比同样风流的温阳更有城府和谋略。”
柳无咎撇了撇嘴,“只怕是个人都比温阳更有城府。”
贺青冥索性不理会他这句嘀咕,又道:“你可知,当初岳秋二人为何要杀温阳?”
柳无咎思忖片刻,道:“除了嫉妒,还有别的。”
“不错,只不过不是还有别的,而是对他们来说,嫉妒,本就是不值一提的东西。”贺青冥道,“他们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在意的东西,可以是名利,可以是武功,却绝不会是一段早已被放弃的爱情。嫉妒只不过是他们蒙蔽世人,转移他人注意的工具。”
“那是什么?”
贺青冥道:“地利。”
“地利?”
“我之前与你说过,侯府、秋家、崆峒互为犄角。”
柳无咎明白了,“他们是在抢地盘。”
“不错,这就是为什么几十年来,三家总是纠缠不休的缘故,就像百余年来,大重山、小重山、镜湖三派也是纷争不断、暧昧不清。同样是八大剑派,他们几家的关系,要远比和其他剑派亲近,然而越是亲近,往往也越容易产生矛盾和纠纷。”
柳无咎默然,他忽而又想到了他和贺青冥。
他们如今也比从前更亲近,可是他的心结也比从前更深。
他顿了顿,又把思绪扯了出来,“所以你说,秋玲珑到底是秋玲珑。”
“秋家祖上为相思门人,与魔教一同被中原武林视为魔门,秋家能在短短几十年内迅速发展壮大起来,绝非偶然。秋玲珑放弃了温阳,选择与崆峒联姻,不过是为了秋家的未来。她做了牺牲,付出了代价,也得到了她想要的,所以尽管她犯了秋家禁令,秋家子弟仍然拥护她。”
贺青冥又道:“其实也不只是他们三家,江湖上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八大剑派内部如是,八大剑派和魔教之间,亦如是。”
柳无咎道:“所以秋玲珑并没有她说的那么爱温阳,岳天冬也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爱秋玲珑。”
“他们要是真的那么爱着那个人,也就不会走到一起了。”
“可是他们还是分开了。”
“既然是因利而聚,必定也会因利而散。”
柳无咎闻言,忽而瞧了瞧贺青冥,心想:“那么你我又是因何而聚散呢?”
若说是缘,那么这一段缘,又能长到几时呢?
“无咎?”
柳无咎回过神来,“江湖人都说,岳秋二人是神仙眷侣、天作之合,却原来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贺青冥道:“他们本是青梅竹马,又一向亲近,他们本拥有天时、地利,却少了一段人和。”
岳天冬和秋玲珑爱对方吗?
也许是爱的。
只是也许这爱里,夹杂着太多的利益、恩怨。
柳无咎忽道:“那温阳呢?”
贺青冥失笑道:“你竟然问起他来了。”
柳无咎心想,我这不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
贺青冥道:“不过你倒也没有问错,温阳毕竟不是逐利之人,他是侯爵之后,又坐拥江湖上最惹人眼红的财富,却对声名和财富不屑一顾。”
“但江湖对他也有误解,他为人风流,所以大家也都以为他追寻的是色相。”
柳无咎哼道:“不是么?”
“是,但不只是,如果只是这样,他就不该和天下第一美人分开,秋玲珑虽然成婚,却仍有情人,他仍然可以当秋玲珑的情人,但十多年来,他没有再找过秋玲珑。”贺青冥看了一眼柳无咎,“更何况……如果只是这样,他就不该来找我,而该来找你。”
柳无咎差点呛到了。
贺青冥分明是故意的。柳无咎一直拿这事来怼他,他便也要怼一怼柳无咎。
也不知什么时候,贺青冥也好像有了一点孩子气。
也许是因为他和柳无咎在一起太久了。
也许是因为,只有在柳无咎身边,他做一个孩子也没有什么。
贺青冥心情大好,又道:“不过……温阳的确会只为了一个人。”
“温灵。”
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当年温阳断剑立誓,又舍下一身性命,江湖上都说他是温疯子,从那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软肋是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他最看重亲情,所以尽管他知道金乌要刺杀他,却舍不得先下手为强。”
柳无咎顿了顿,“可是温灵已经死了。”
这一刻,他忽然没那么讨厌温阳了。
就像他曾经讨厌洛十三,但当他知道洛十三的身世之后,就没那么讨厌一样。
他只是感同身受,只是看到了他们,却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洛十三是他过去的命运,那么温阳是不是他未来的命运?
“温灵死了,温阳也就变成了一头嗡嗡乱撞的苍蝇。”
贺青冥哭笑不得,柳无咎是没那么讨厌了,但是用的比喻可是一点也不文雅,简直不符合柳无咎的一贯作风。
柳无咎又道:“他现在很危险。”
贺青冥道:“怎么说?”
“不是要威胁自己,就是要威胁别人,简直跟个疯子没什么两样。”
贺青冥叹道:“他已疯过一次,再疯一次,似乎也并不奇怪。”
柳无咎道:“所以你还是救了他。”
“水佩青出剑之前,你就出手了,若非如此,温阳便要小命不保。”
贺青冥怪道:“怎么你现在提起他,心平气和了许多?”
他既不知道柳无咎为什么讨厌温阳,也不知道柳无咎为什么心平气和。
柳无咎却知道为什么。
他已知道,贺青冥这样做,不是因为他对温阳有什么情愫。
贺青冥这样做,是因为他虽然为人冷清,却对人怀着一颗同情的心。只是他的同情,是如此的隐蔽,如此的坚忍,又如此的无情,这样的同情,不是长于光明,而是生于阴影。一个永远待在阳光底下,永远未曾经过风雨的人,亦很难拥有这样的同情。
有的时候,不被命运宽容的人,却更能宽容他人坎坷的命运。
但这样的人,总是为常人不理解,为世人不容。
柳无咎却几乎是一瞬间就理解了。他理解贺青冥,就和理解自己一样。
柳无咎似乎有些惆怅:“与秋玲珑他们不同,温阳得了地利、人和,却得不到天时……天时、地利、人和,缺了一样,都圆不了一段缘分。”
贺青冥道:“天道恒常,人生无常,总有圆缺,不必介怀太多。”
柳无咎却道:“我从来缺的太多,圆的太少,天道这样对我,又公平么?”
贺青冥默然片刻,道:“求之不得,又当如何?”
柳无咎目光灼灼,掷地有声:“求得一生,便是一生,求得一刻,便是一刻,若是都求不得,但求无愧于心,无悔于我。”
“无咎……”
柳无咎道:“你说这番话,不会只为了劝我?”
“只是因为你太过执拗。”
柳无咎怔了怔。
贺青冥轻轻叹道:“我早知道劝你不住,我不是要劝你,只是想多教教你。”
柳无咎声线微微颤抖,“……你担心我?”
贺青冥道:“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再反悔,只是人生路长,你我这一段师徒情分,就算没有五蕴炽,也不知能走到几何,我从前教过你武功、诗赋,但它们只能让你强大、聪慧,却不能让你活得快乐。”
他顿了顿,“……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他瞧着柳无咎,柳无咎也瞧着他。
柳无咎瞧着他,却瞧出来一种错觉,仿佛贺青冥的眸中,有一轮温柔的月光。
柳无咎侧过头,几乎热泪盈眶。
贺青冥拥有的,给予了他。
贺青冥不曾拥有的,也要给予他。
贺青冥和他一样。
他们原来缺了的,却都要为对方求来一个圆满。
第122章 三圣 月有阴晴圆缺,天有不测风云,春……
月有阴晴圆缺, 天有不测风云,春日迟迟总多情。
春天总是多情的,多情的天, 也如多情的人一样, 喜怒哀乐不定, 一会功夫,便又变了一副脸色。
半日天青半日阴,四方风起云涌之下, 却停着一座屋子,唤作四方斋。别业有南北, 四方斋位于北园腹心, 隔着象林、剑池,与七贤祠遥遥相对, 相映生辉。
据闻很久以前, 四方斋原是当时别业主人用以筹待宾客, 宴请亲朋的几处馆所之一,本唤作“四方馆”。后来世殊时异, 四方馆历经沧桑, 几度修缮之后,仍被八大剑派用作七贤祭典前,众人歇脚吃酒的地方,至于为什么如今叫做“四方斋”, 只因八大剑派有循例,祭典前三日,江湖中人,凡有哀思祝祷之诚心者,无论武功高低、声名显隐, 皆可前来参拜祭奠,只需三日焚香沐浴,无食荤腥。因此,别业所有供应饭菜、酒水,一律为素斋,四方斋便是所有馆斋之中,厨子手艺最佳,滋味最妙的一家。
天色转阴,四方暮色沉沉,约莫酉时上下,四方斋里已聚了不少人过来,一群别着脑袋舔刀口的汉子,吃惯了大鱼大肉,对着一桌子素斋,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但为了胸中那堆响动的你知我知的算盘珠子,也便暂且忍耐下来。
他们之中,许多人往年并不关心什么七贤祭典,七贤姓甚名谁,死了还是活着,也都与他们毫不相干,只不过今年魔教卷土重来,江湖风云变幻,又有一颗浮屠珠作诱饵,这才钓得他们大鱼小鱼齐跃上岸。
人变多了,岸上也就有人要失了栖身之地。不过一会功夫,小鱼又被大鱼挤走一波,一些武功平平、声名不显的人,不得不吃酒吃了一半,便惺惺然拂袖离去。
更漏又过一刻,明黛入得斋内,四下扫了一眼,避开一堆闹哄哄的大汉,挑了一个清净地方坐下来,只见桌边无人,桌上却残留一桌羹饭。
她叫人打扫了一桌残羹剩宴,又点了两壶酒和几道爽口小菜。酒菜都上得很快,她虽独坐一边,自斟自饮,倒也自得其乐。
“好酒……”
角落里忽而冒出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明黛定睛一看,却见一中年男人形容落拓,腰未束带,只着一身破烂衣裳,颇为随性地靠在柜台后边。
那人扒开一团乱发,竟露出来一对十分俊朗的眸子,又往前嗅了嗅,笑叹道:“想不到这一屋子里,竟还有一个同道中人。”
他似已醉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侧身一看,似乎一怔,又是一笑,“原来点了这‘明月桥’的,却是一位小姑娘。”
明黛眼神一亮,笑道:“兄台也认得‘明月桥’么?”
“二十四桥明月夜,天下谁人不识?只不过,江湖上爱喝酒的人不少,爱酒的人却不多,不惯烈酒,却喜欢这等清雅名酒的,就更是凤毛麟角,这么多年了,姑娘之前,我也只遇到过一个人。”
明黛讪讪一笑,其实她并非喝不惯烈酒,她点这两壶酒,只不过因为她的两位朋友,酒量皆为平平,偏生口味又挑剔得紧。
她奇道:“兄台遇到的那个人是谁啊?”
那人似是十分头痛,“那个人嘛,为人倒很是风雅,只是成天打打杀杀,魔性太重,不提也罢。”
忽一人道:“姓杨的,我看你不是不想提他,是怕了他吧。”
明黛又转头去瞧,只见那人四五十岁,瘦骨嶙峋,一身吊孝素袍,一副病弱书生模样,却又背着一个大包袱,看上去马上要将他压垮。
姓杨的白了那书生一眼,“我为何要怕他?”
“江湖上人人都怕他,何况十年前那一战,你还败在他的剑下。姓杨的,你要是喝多了脑子记不清,我这书上可记得清清楚楚,不若我来为你翻上一翻。”
那书生说着,五指一抓,竟轻轻巧巧地把那个大包袱掀了下来,却又如一叶羽毛一样稳稳当当落到桌上,未发出半点声响。
明黛心下一奇,此人看着一副快要咽气的样子,竟有一身不俗的内家功夫,看来祭典将至,别业到处藏龙卧虎,不可小觑。
那书生往包袱里扒拉几下,翻出来一套笔墨纸砚,又把一副墨玉棋盘扔开。姓杨的抱着胳膊,道:“你怎么还把木野狐那家伙的棋盘给偷来了?”
木野狐?
明黛心下更奇,难道那副棋盘,就是梅岭三圣之棋圣木野狐的棋盘?
传说中木野狐嗜棋成痴,一向棋不离人,人不离棋,怎么他的棋盘,却落到了这古怪书生手里?
书生“呸呸呸”了三声,“姓杨的,你用词就不能文雅一点,有借有还,那怎么能叫‘偷’?再说了,那老狐狸宅家宅了十多年了,要是不使这一招,怎么逼他出来,跟咱们的老对手一决高下,一雪前耻?”
姓杨的跌跌撞撞,坐了下来,又凑过去闻他那一桌子的酒菜,道:“还老狐狸呢?我看他就是个榆木脑袋,那年姓贺的仗着一身功力,用计赢了他一子,他竟真一直守在岭南潜心研究新棋谱,再也不出来了。”
明黛听二人唠嗑,嘴里炒花生都不香了。
江湖上姓贺的不少,但有如此能耐,曾和梅岭三圣一战,胜而得归的,只有贺青冥一个人。
十年前,贺青冥初入江湖,路遇梅岭,赢了棋圣一子,又御剑草书,叫书圣大为赞赏,只当时酒圣苏醉生不知去处,故而最后一战,由苏醉生的后生小友,当时已颇有声名的醉侠杨九霞代替。
据素面书生《江湖录》记载,青冥剑主与梅岭三圣一战,两胜一平,自此名声大噪。这一战,明黛一直心向往之,只是当她和贺青冥熟识之后,心中一直有一个萦绕不去的疑问:贺兄酒量那么差,到底是怎么赢杨九霞的?
却见那书生终于从包袱底下找出来一本厚厚的、已积了一层薄灰的书,又扒拉几下,长舒了口气,“啊,可算找到了,你看,‘是年腊月二十六,青冥剑主与醉侠启凤曲十坛,于月下一决,青冥剑主饮六,醉侠饮四,青冥剑主胜之。”
姓杨的笑笑,自顾自喝起酒来,道:“他那是胜之不武,他跟我说,一刻钟之内,比谁喝得多,若不是我后来追了上去,看见他醉倒了,我也不会知道,原来他酒量那么差。”
明黛心下一惊!
她歪过头,瞧见那书面上“江湖录”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又是一叹!
原来这“姓杨的”就是醉侠杨九霞,而这一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书生,竟就是大名鼎鼎的素面书生。
素面书生摊手耸肩,“可是是你说,最后一局怎么比任他定的,何况那天你不仅输酒,还输了比武,人家都喝醉了,你还没打过人家。”
杨九霞靠在桌边,似醉非醉,道:“他当时遇袭,我去帮他,他最后却跟我打起来——”
素面书生又道:“人家哪里需要你帮?若不是你,那一伙贼人只怕都被他杀干净了。”
杨九霞又躺了下来,他似乎已经醉了,已不能行走,只能躺下,“你没有看见,他杀气太重,动起手来,比地狱修罗还要可怕,而且又太过冷漠,好像……好像那些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蝼蚁,他根本不是人,也根本不把人当人。”
明黛忍不住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也许只是走火入魔了?”
素面书生一挑眉,笑道:“怎么姑娘倒帮青冥剑主说话了?”
杨九霞笑了一笑,随手拎过一坛酒,仰头喝了一口,酒水洒了出来,洗去他半脸风霜,半脸尘灰,露出来一张画一般的脸,他却毫不在意,随手一抹,又胡乱擦了擦,叹道:“他只不过喝多了,若是人人喝多了就要走火入魔,那只怕江湖永无宁日了。”
事已至此,明黛不便再说什么,心下却是一叹。
素面书生看向明黛,笑道:“小姑娘,他叹气就算了,怎么你也跟着叹起气来?”
明黛道:“我只叹江湖熙来攘往,人心难测,知音难觅。”
素面书生又笑了,对着杨九霞道:“想不到这位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倒也不少。”
杨九霞笑哼一声,“她不仅心思不少,武功也不弱,你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头子,还是少操心别人为妙。”
素面书生道:“好歹多年老友一场,若是待会打起架来,你可得保护我。”
杨九霞却道:“你把你那堆玩意砸过去不就成了?”
素面书生气得脸都要歪了,“那都是我吃饭的家伙,砸坏了你赔啊!”
两人吵吵嚷嚷,明黛愈发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他们却说待会要打架?
但下一刻,她就不再奇怪了。
此时天色更阴,浓云蔽过一抹日光,只见门口走来一条大汉,眼神那叫一个凶神恶煞,明黛虽一时没想起来他是谁,却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人一定惯会找茬。
第123章 三杰 那大汉堵在门口,把最后一抹天光……
那大汉堵在门口, 把最后一抹天光也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他仰着头,似是不屑地扫了一眼众人, 喷出来一嘴粗气, 跨步而入, 走到斋内。
这时候,明黛才看见,他身后竟还有两个人, 那两个人模样与他差不大多,只是看起来年纪更轻, 身形比他矮了一些, 故而被他全然挡住了。
三人一字排开,便似三级顺坡而下的梯子。头一位形容威武, 身长近一丈, 直起身来, 头顶已要戳到天花板了。他双臂遒劲,一双拳头宛如两个大酒坛子, 看起来十分厉害。第二位身高八尺, 穿着打扮要讲究许多,长得倒也英武不凡,但明黛首先注意到的,却是他沉稳有力的下盘, 比起先前那位,这一位应当更擅长脚下功夫。第三位长七尺余,虽不甚高大,身姿、步法却颇为灵巧,走起路来, 竟无半点声响,倒似狸行夜路一般。
明黛又打量了三人一眼,恍然大悟。这三人相貌形似,武功路数却截然不同,若是单独一个出来,倒未必能认得,但今日他们三人一块现身,便能很快猜到他们的身份了。
素面书生笑眯眯道:“姑娘想起来了?”
明黛道:“他们三人,便是近些年来赫赫有名的‘江东三杰’。”
素面书生点了点头,又飞快翻起来他那本记载了江湖大小事务的手书,“不错,呐,你看,江东三杰,乃是同胞三兄弟,近年来,他们仗着一身出类拔萃的拳脚功夫,横行长江两岸,其中大哥身材魁梧,号‘一丈夫’;二哥自恃美男子,又擅长脚法,故号‘两脚虎’;三哥轻功不凡,能一气渡八百里洞庭,自称有三条命,号‘三首蛟’。”
明黛忽道:“他们还有弟弟妹妹吗?”
素面书生摇头,明黛又道:“那为什么是大哥二哥三哥?”
素面书生笑道:“只因他们霸道惯了,旁人年岁几何,都只能叫他们做兄长。”
说话功夫,三兄弟已赶走了一桌人,又坐了下来。小厮上菜的时候,看见客人又换了一波,已是见怪不怪,只当做无事发生,免得招惹麻烦。
大哥吃了一筷子素火腿,啐了一口,“怎么这道菜也是素的?”
二哥悠悠道:“大哥有所不知,此为素斋,这一桌子‘烤肉’‘烧鸡’,都是用素菜做的。”
大哥又啐一口,“见鬼的八大剑派!这一路上重重关卡也就算了,到了别业,也不让我兄弟几个吃口好的。”
三哥目光闪动,道:“听说前些日子,魔教金乌已至扬州,八大剑派这是要防着魔教的人呢。”
大哥道:“他们八大剑派还有完没完?金乌一个毛头小子,有这么可怕么?一天天的没事找事,还有这祭典也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照老子说,七贤他们死都死了,为了死人搞这么大阵仗,还不如让活人吃顿大鱼大肉!”
二哥不由笑了,“大哥话糙理不糙,来,咱俩干一杯。”
三哥道:“若非如此,八大剑派如何做得这武林尊位?不过这一次祭典,大家都各怀鬼胎,更有不少人是为了浮屠珠而来。梁有朋死后,八大剑派的担子落到顾影空身上,我猜顾影空这次搞这么大阵仗,必定有所图谋,不是为了浮屠珠,就是为了魔教,无非是想巩固他的掌门之位。”
大哥瞪大了眼,“那他都不管他师姐的祭典吗?”
二哥也道:“是啊,不是都说,他对季掌门一往情深,痴心不改,至今未娶吗?”
三哥道:“那谁知道?男人嘛,比起来权力地位,一个女人算什么?何况那女人还是属了别人的。”
大哥挥挥手,“那可不能这么说,我这辈子没服过谁,季云亭却算得一个,她可是真厉害啊!蝉联了两次论剑不说,还把华山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的,可太牛了!”
“再厉害不也还是个女人?她是有两把刷子,可是那又怎么样?我看呐,不说别人,八大剑派里边,就有不少人不愿意让她继续当这个华山掌门。”
大哥奇道:“怎么说?我看大家都挺拥戴她的啊?”
“那都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她死了,死者为大,八大剑派捧着她,就是捧着自己,可是她活着的时候呢?季云亭代掌门以来,一桩桩一件件,每一步都是举步维艰,为什么?因为八大剑派根本不想改!一百年了,他们本来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在上边活得舒舒服服的,谁要改啊!他们改了,不就是玩自己命吗?他们巴不得江湖永远是这个鬼样子!”
大哥和二哥都听得目瞪口呆,三哥又道:“也得亏她是个女人,又有一个上官飞鸿那样的未婚夫婿,她能干那么多事,不也有上官飞鸿的功劳?只是她死了,死在了掌门的位置上,不然等她嫁到藏剑山庄,上官飞鸿难道还能让自己老婆继续压他一头?”
“说的也是啊……”
“是你个大头鬼!”明黛拍案而起,气得肺都要炸了,喝道,“季掌门生而人杰,就是死了,也当为鬼雄,怎容尔等小人妄论!”
“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也敢跟我们哥几个叫板?”
明黛正要反驳,却听一人道:“人生在世,言而无状,行而无端,怎配为一个‘杰’字?”
明黛叉腰道:“贺兄,你怎么抢我词啊?”
贺青冥微微一笑,柳无咎面无表情,道:“你气性太大,伤肝。”
明黛哼道:“柳兄你多情多思,伤心。”
三兄弟看着他们一同入座,顿时面面相觑,又狠狠咽了口唾沫。
这,这竟然是青冥剑主?
那个小丫头片子,竟然和青冥剑主师徒称兄道弟?
古往今来,敢和青冥剑主师徒称兄道弟的小丫头片子,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传说中来自相思门的明黛,传说她年纪不大,武功却已不凡,济海楼一役,足可称得上一等一的高手。
他们竟然叫明黛小丫头片子。
明黛这口气来的快,去得也快,她一向不会在不快乐的事情上花费太多时间,何况坐在她对面的,是她的朋友们,她的时间,自然要好好花在她的朋友身上。
她道:“你们可算来了,我都等了好一会了。”
贺青冥道:“小友久候,贺某自罚一杯。”
明黛挑眉笑道:“柳兄呢?”
贺青冥无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罢了,我替他再罚一杯好了。”
柳无咎道:“你别跟她喝多了。”
“几杯酒而已,不妨事,何况咱们明姑娘点的酒叫‘明月桥’,不易醉。”
三人闲聊几句,杨九霞瞧着他们,神色似有动容,“是你?”
贺青冥侧过头,与他瞧了一会,慢慢道:“是我。”
我快认不出你了。”杨九霞举杯道,“恭喜。”
贺青冥并未理会他这一杯酒,只打量着他的脸,“你的胡子呢?”
素面书生笑道:“他跟老狐狸打赌输啦!”
贺青冥点评道:“顺眼多了。”
柳无咎道:“他是……杨九霞?”
“是啊,你小时候见过他的。”
“我不小了。”
贺青冥揶揄他道:“总比你现在小。”
“哼。”
贺青冥低头一笑,又尝了一口素面,“这家厨子手艺不错,倒有几分天香楼的味道,无咎,你也尝尝。”
柳无咎忽而想起来,按温阳所说,他第一次见到贺青冥,就是在天香楼。
他撇了撇嘴,很想说一句“天香楼比我又如何”,却又怕被贺青冥听见,觉得他无理取闹,莫名其妙跟厨子做比,于是只干巴巴道:“我去加点醋。”
贺青冥不解,“你不是不爱吃醋吗?”
柳无咎道:“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改吃醋了。”
贺青冥觉得柳无咎怪怪的,却也没想明白,只好道:“……那你多吃点。”
柳无咎于是狠狠加了三大勺老陈醋!
不少人暗自咋舌,这个青冥剑主怎么和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自打他们进店以来,其他人明里暗里都在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毕竟这可是青冥剑主在侧!而且他们还齐聚一堂吃素面!
杨九霞没了胡子,原本耷拉着脸,却看见贺青冥和柳无咎这一番互动,竟哈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贺青冥啊贺青冥,你也有今天!”
贺青冥看他一眼,好像是在说“笑什么?难道你没有一个爱吃醋的徒弟?”
杨九霞不管不顾,却笑得更厉害了,而且浑身都已笑得颤抖起来。
明黛不由奇道:“他笑什么?”
素面书生道:“你知不知道他和老狐狸打了什么赌?”
“什么赌?”
“他赌青冥剑主已不是从前的青冥剑主。”素面书生道,“看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他和老狐狸这些年能早些出来走一走,他的胡子就可以保住了。”
明黛心下诧异。
杨九霞并不认同贺青冥的行事风格,但他却赌贺青冥会变化。
或许只是因为,他虽不认同世上很多人,却并不希望他们总是生活在仇恨与痛苦之中。
第124章 步法 暮色昏昏沉沉,引来老天一道淤积……
暮色昏昏沉沉, 引来老天一道淤积已久的沉闷的咳嗽,转瞬间便下起来一阵无声的小雨。暮雨斜斜飞过门外,飞过远方忽明忽暗的暮灯, 又飞过近来仓促、匆忙的脚步声声。
明黛双手托腮, 听着门外脚步, 忽而眼神一亮,“贺兄、柳兄,不若我们来玩行酒令吧?就这么干坐着也太无聊啦!”
贺青冥道:“无咎不会喝酒。”
“以茶代酒也成啊!”明黛笑道, “我都想好了,听声辨人, 四方来人的时候, 轮流猜一猜他们的门派来历,猜错的人要自罚一杯, 如何?”
柳无咎道:“那你岂非对也是赢, 错也是赢?”
明黛讪讪一笑, 又一本正经、义正言辞道:“柳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人生在世, 但求莫负今朝,哪管那多对错输赢?”
“你这个法子,倒有几分意趣。”贺青冥道,“无咎, 左右无事,玩一玩也无妨。”
“爽快!”明黛道,“那我先来!嗯……”她侧耳倾听,脸上慢慢浮现一抹成竹在胸的笑容,“我知道了。此人步履稳健, 几无声息,必是一位一流高手,然而头重脚轻,如负泰山,应为扛着兵器之故,江湖上善使重兵器的高手不多,能将一把二三百斤重的大刀运用自如的,便只有一个——‘龙首刀’玉如龙。”
话音刚落,只见门口迎来一个身姿颀长、形容健美的青年男子,他一身劲装,肩上扛着一把沉重而锋利的青刃大刀,刀面斑驳,昭示着一场场久历江湖的胜迹,由刀柄而至刀背,雕着一条形状威武、张牙舞爪的蛟龙。
人如玉,刀如龙,不是玉如龙又是谁?
“怎么样,没错吧?”明黛一仰头,颇为自得,又囫囵吞了一碗酒。
贺青冥与柳无咎对视一眼,默默无言:果然,她猜对了也要喝酒。
不一会,远处又一人走来,这一人步法却颇为奇特、灵巧,寻常人都是脚掌行走,脚尖、脚跟一齐落地,他却似潜夜游狐一般,只留脚尖于地面轻轻一点。
柳无咎道:“此人是‘九江灵狐’萧关。”
“……柳兄,你这谜底揭露得毫无悬念啊。”明黛看着萧关入内,又看着他落座,不由扶额叹气。
柳无咎却道:“绕那么一大圈子,不还是要说答案么?”
明黛“哼”了一声,道:“贺兄,你来!”
这一次,三人却隔了好一会,才捕捉到一丁点声息,贺青冥道:“是崆峒派的人。”
明黛奇道:“是谁啊?我怎么听不出来?”
“因为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你们听。”
气息愈来愈近,却一会轻,又一会重,叫人难辨方位。
贺青冥道:“轻慢九、闪动一,所以其疾霞飞,其巧影动,万霞齐飞,浮光掠影,这是崆峒派独有的轻功步法‘浮光掠影步’,与其‘不变则已,一动天惊’的剑法路数一脉相承。”
说时迟,那时快,明黛抬头一瞧,只见数位崆峒弟子于雨中踱步而来,恍惚崆峒山间流云万千,撷来夕阳身畔半湖霞光。
贺青冥又道:“昔年崆峒派第四任掌门游历四方,听禅问道,自号静成子,静成子有一佛门好友,号曰和光,一生传播佛法、救济众生,乃是一代高僧。一日,静成子邀他前往崆峒做客讲经论道,二人于山上漫步观霞,和光一语,静成子心念一动,遂悟出这浮光掠影步来。”
“原来‘浮光掠影步’还有这等典故。”明黛道,“那和光大师到底跟静成子前辈说了什么?”
“‘天地同光,百岁无妨’。”
柳无咎若有所思,明黛不由道:“大师不愧是大师,我没听懂。”
贺青冥微微笑道:“你才不过多少年岁?来路还长着呢,又何必急于一时?有的事,该懂的时候,自然便懂了。”
“贺兄,你不要拿我当小孩子哄。”明黛道,“再说了,贺兄你也没大我和柳兄几岁啊!何苦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贺青冥一顿,“我有么?”
“有,那是相当的有!”明黛一指柳无咎,嘿嘿笑了,“不信你问柳兄。”
柳无咎咳了一下,对明黛道:“下一轮,该你了。”
明黛恨铁不成钢,又拿他俩无可奈何,蔫蔫道:“这是……”
她忽然不说话了。
她不仅不说话,还拼命低下头,恨不得找个角落藏起来,好像干了什么亏心事,生怕给来人看见。
来人却是杜少松、杜西风父子和几位漕帮子弟。
事与愿违,她不愿让他们看见她,他们却一眼便认出来了。几位漕帮弟子笑着努努眼,揶揄道:“少主,这不是明姑娘吗!”
杜少松见到他们三人,脸上一喜,“我说怎么不见了你们,原来却在这里,青冥剑主、柳公子,明姑娘,一路行来,没什么人难为你们吧?”
贺青冥道:“有劳杜帮主挂怀,我等皆通关无碍。”
“那便好,唉,近来魔教肆虐,八大剑派他们也不得不防啊……”杜少松叹了口气,又道,“不说了不说了,西风啊,你还不来跟明姑娘他们打个招呼?”
杜西风看向明黛,又是尴尬,又是期期艾艾,“……明姑娘好。”
明黛尬笑着点头,笑得嘴角都快僵硬了,而后趁着他们没注意,找了一个方便的借口跑掉了。
一时间气氛微妙,杜少松只觉两人之间奇奇怪怪,却也摸不着头脑,一面与杜西风等人入座,一面低声道:“你这孩子,对着喜欢的姑娘,怎么还能这么木头呢?要懂得争取,多招呼人家知不知道?”
杜西风只觉别扭极了,被老爹这么一说,嘟嘟囔囔道:“那爹你怎么不把娘接回来?还好意思说我。”
“你娘那小暴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见我,我哪敢找她?”杜少松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不过明姑娘就不一样了,她又漂亮,又聪明,脾气还好,这样的女孩子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你还不赶紧上点心?”
杜西风捂着两只耳朵,心下愈发郁闷,索性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
杜少松看着他的背影,却还在唠叨,“瞧瞧人家柳公子,一表人才不说,又和明姑娘交好,你还能不能争口气?”
人声嘈杂,杜少松便没太注意,他又唠叨儿子上了头,这一番话,便都传到了贺青冥他们耳朵里,柳无咎听了,差点被一口茶水噎住。
贺青冥笑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道:“无咎,你去替我打壶酒来罢。”
柳无咎明白了,“你是要我……?”
“此事虽非因你而起,但可因你而止。”
人声淡去,暮雨仍落个不停。
柳无咎来到后厨,与小二问了路,不多时,便瞧见转角两个熟悉的身影。
贺青冥所料不差,明黛果然和杜西风狭路相逢了,这方天地既窄,两人相逢,也不是什么怪事,何况因缘际会,有心的人,总是能找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杜西风到底还是找到了明黛。他已有好几天不曾见到她,但她的影子在他心上,还是那么鲜明、活泼,他见了她,这一刻灰扑扑的天,便算不得什么,只是他远远地见了,又忍不住停下来脚步。
他似乎已害怕她,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但他到底还是鼓足勇气,走上前去,唤道:“明姑娘!”
柳无咎默默瞧着,忽而心有所感。
少年的心事,总是忐忑不安。
但少年时候,也总是还能这样一往直前。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就算错了一次,也还可以再错上千百次。
他忽而有些羡慕杜西风。
杜西风可以对他喜欢的人坦诚,但他却不知如何是好。
明黛已发现了杜西风,她又尴尬地笑了笑。
但她已不再躲了,她不愿让她的朋友伤心,于是又一笑,这一笑,却似乎是在鼓励他。
杜西风又期期艾艾起来,但明黛还是等着他,他顿了顿,终于道:“明姑娘,你上次跟我说,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他忽而眼眶一红,“我好好想了……我还是很喜欢你。”
“你呢……你是不是,还是不喜欢我?”
他声音很轻,轻得似一道怯生生的雾气,又执拗地停留在原地,赌气不肯飘走。
明黛顿了顿,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西风,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我希望我们是以朋友之爱,而非情人之爱相处。”
“……朋友?”
“是啊。”明黛点点头,笑眼弯弯,“而且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来中原不久,每一个朋友,我都要好好珍惜!”
她道:“当然啦,我比你大,你也可以把我当你姊姊。”
杜西风眼眶又红了,她又道:“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
“那么,你就会知道,以后你还会遇见很多很好的姑娘,你会找到你喜欢的,也喜欢你的姑娘,也许有朝一日,我也会找到我喜欢的,也喜欢我的人,你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可是……”杜西风想了想,“你喜欢的人,不会是柳……?”
“不是我。”
柳无咎走过来,道:“你想错了,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
明黛笑道:“是啊!我和柳兄也是朋友,咱们都是朋友啦。”
杜西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柳无咎,“……我可不想和他做朋友!”
“彼此。”
明黛只好尬笑了一声。
第125章 玲珑 三人原路折返,行不过十步,原先……
三人原路折返, 行不过十步,原先嘈杂的人声忽而沉寂,人影在灯下沉默地挪动, 又陡然被定住了轮廓, 影画在窗边、壁上。名不见经传的厨子、小厮也好, 江湖上久负盛名的游侠、好汉也罢,都在这一瞬间变作一群伸长了脖子的鸭鹅,带着十足的仰望、渴望, 凝望着门口的方向。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都在等着、望着那个人从远方缓缓走来, 走到他们身旁。
昏昏暮色里, 一个窈窕的影子慢慢明晰,她从阴阴的平野上走来, 从一场愈下愈疾的雨里走来, 行至门前, 灯火已把这一场雨染得变了颜色,她便停在灯下, 停在灯下疾飞的千丝万缕昏黄的雨幕里。
明黛他们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 便不再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为了等她,都忽而变成了呆子、傻子。
来人却不是别人,正是秋玲珑。
数十年来, 天底下只有一个秋玲珑,也只有她,当得上一句“天下第一美人”。
江湖上美人如云,于旁人而言,这一个名号, 也许是赞美,也许是夸耀,但于秋玲珑而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锦上添花,她美得人尽皆知,美得已成天下无人不晓的一桩事实,但她对此不屑一顾,亦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旁人只看上她一眼,便要惊为天人,终生难忘,但她从小到大,已在镜中看过这张脸太多次。
太多次过去,再惊为天人的东西,也要变得平平无奇。
她当然懂得它的魅力,也懂得它的威力,她乐于利用它,利用人心,让他们对她顶礼膜拜,对她魂牵梦萦。
很久以前,她享受这一切,她有无数的情人,每一个都仪表堂堂,又都爱她爱的如痴如狂,她也爱他们,爱他们爱她的样子。
后来她遇到了年少的温阳,他们都同样的多情而又无情,偏偏又都误以为对方就是自己寻觅的最美味的猎物。
这一个误会,她花了太多的时间才终于解开。误会解开的时候,她已不再年少,前半生已经悄然离她而去。
前半生里,她经过了太多繁华,又目睹过太多颗奇形怪状的人心。她辗转于漫长的岁月里,奔波于茫茫人海,她终于疲于奔命,终于还是回到生她养她的秋家。
她的母亲病了,病入膏肓,她跪在秋家祠堂,向诸天神灵祈祷,向先祖立下重誓,愿将终生献与秋家族人,壮大秋家家业,让母亲晚年安宁、自在。
她跪了一天一夜,天明之后,她的舅舅温灵接到她的书信,带着药仙所赠凤先草赶到秋家,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救下她母亲的性命,使她母亲转危为安。
她看见她舅舅在她母亲病榻前低低絮语,又扶着她母亲在后山花树下漫步,舅舅看上去却似比大病初愈的母亲还要憔悴。
她也看见了温阳,看见了岳天冬,他们都是秋家故人,都是赶来探望她母亲的。
她和温阳分手,又送岳天冬往回走,她的膝盖跪了太久,岳天冬扶着她,把她送回了她的房间。
她身为主人,却劳烦一个客人照顾,岳天冬却说,不劳烦,如果她愿意,他会一辈子扶着她。
后来她决意与崆峒派联姻。她嫁给了岳天冬,又和他有了一个孩子,岳天冬一直捧着她、顺着她,她本以为尘埃落定的事情,却又因为温灵之死而掀起来波澜,他们争执不休,又各自寻欢作乐,他们已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誓言,选择了忠于自己而对彼此不忠,但他们从未想过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人生总不尽如人意,这段姻缘并未能如她所愿善始善终。
她有过很多情人,也有过一段婚姻,但如今浮华散尽,昔年美梦已变作一场空。
秋玲珑容色依旧,穿着一身血一般鲜红的石榴长裙,眉宇却仿佛覆上一层冰霜,她走过来的时候,仍然不改高岭之姿,且愈加坚韧不拔、超然不群,但细细看来,又似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她走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忍不住探出身子,他们的目光追随着她,如逐日的葵花、伴月的群星,他们恨不得伸出手,只盼着她的容光如月光倾泻的时候,能分给他们的指尖一点爱怜。
她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便纷纷要站起身来,为她让座。他们都看着她,她却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只径直找了一处位子坐下,道:“酒呢?”
一堆人又手忙脚乱,给她倒酒,但她仍什么人也没有入眼,又道:“我要烈酒!”
烈酒很快被端了上来,又很快送到她面前,她要什么,都会有人为她送来,哪怕他们送来的时候,她仍然神色淡漠,不发一言。
他们的眼里,已忘却一切,他们许多人也许有老婆,也许有情人,但他们看着她,已记不起来生命里除了母亲以外的任何女人。
目睹了一切的明黛不由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秋玲珑,但从前她并未觉得她竟是如此摄人心魄,秋玲珑的所在,已让一切颜色失色!
贺青冥道:“她毕竟是秋玲珑。”
没有别的原因,这个名字已足够证明一切。
柳无咎道:“可她又不是从前的秋玲珑。”
贺青冥道:“因为她现在只是她自己。”
秋玲珑已在喝酒。
琼浆玉酿入喉,她仍是那么动人心魄,她好像不在人间,而是从银河而来。
四方斋内,他们都看着她,但这一刻他们看着她,又似乎不再只是看着一位可望不可即的神女。
她还是秋玲珑,也只是秋玲珑,但对他们来说,她已不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不归属于任何人,但他们都纷纷做起来白日梦,妄想她会归属于他们。
他们之中也有人发现了,今日秋玲珑独身一人,崆峒派的人并未与她同行,崆峒弟子见了她,也不似往常那般起身行礼,对她恭恭敬敬。
这些崆峒弟子都是岳天冬的亲信,他们并不忠于秋玲珑,他们只是忠于岳天冬曾经的妻子。
于是那一双双仰望着她的眼睛,又变成了俯视,他们的眼睛变成露骨的钉子,盯着她的脸庞。还有一些人的眼睛,已变作一只只游走于她身上的手掌,从头到脚,又从她的胸膛,溜到她的腰间,他们肆意打量着她,像是打量着一枝从云端跌落,又荒芜在雨中的玫瑰。好像他们这样打量她,就可以随时把她摘走。
秋玲珑很快便喝完了一壶酒,她又要酒。
她并不很渴,但他们看着她,喉咙已渴得快冒烟了。
一些人已蠢蠢欲动,终于一个人从人群里冒出头来,他拎过酒壶,便要与她倒酒。
秋玲珑一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往日她的眸子总是流光宛转,今日却冷得怕人,她虽然是玫瑰,但玫瑰也总是带着扎人的刺。
这一瞬间,她虽抬头看人,但目光仍然高高在上,那人已似低了她一头。
那人却是“江东三杰”里的二哥,他一向自恃为美男子,他自以为他已有资格入她的眼,近她的身。
二哥笑道:“久闻秋姑娘美名,不若今日由我为你效劳?”
秋玲珑仍旧冷冷盯着他,他却觉得自己已得了美人许可,一边笑,一边竟坐了下来,还坐到了她的身侧。
秋玲珑不再盯着他,只盯着桌上那一壶酒。
二哥见她不理睬自己,也丝毫不恼,只笑着饮尽了那一杯酒,“有道是人生在世,你我皆当及时行乐,对也不对?”
秋玲珑没有回答他,一堆人却已嚷嚷起来“对!说得太对了!”
他们似乎对他十分赞同,于是一同凑了过来,这一桌子空间本就狭窄,一群人挤在一块,秋玲珑已几乎被淹没了。
明黛忽而心焦,仰头看了又看,却见不到她。
柳无咎道:“你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担心他们。”
“那怎么能一样?”明黛道,“若是贺兄被他们围住,你也能这般淡然自若吗?”
柳无咎语噎,他还真不能。
哪怕他知道,他们这群人加起来,也不是贺青冥的对手。
一群人又凑的更近了,他们似乎也想跟她说说话,让她喝喝酒。
二哥也坐的更近了,他几乎已凑到秋玲珑脸上,“你看,一个人喝酒,未免太过无聊,不如我来陪你……”
一群人又嘻嘻道:“是啊是啊!我们来陪你!”
他们的粗气喷了出来,二哥更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
忽而一道惨叫声响起。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二哥右手手掌向上,被一根筷子钉在桌上,掌心被戳出来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秋玲珑反手一招,又往那血洞之中灌入半坛烈酒,于是二哥更撕心裂肺地痛叫起来。
她身手凌厉,出招狠辣,一群人愕然后退,更有的人被吓得腿软,二哥却还在惨叫不休,大哥、三哥闻声而至,大哥连忙为他点穴止血,帮他把那根血糊糊的筷子拔了出来,三哥喝道:“姓秋的!你这毒妇人,竟敢残害我兄弟!往日我们可都是看着崆峒派的面子上,今日你如此毒辣,简直令人发指,有违武林同道之义!”
他虽对着秋玲珑说话,余光却瞥着崆峒派众人,见他们并无任何动作,这才放下心来,目中闪光,看上去愈加得意。
“有违武林道义?”秋玲珑冷笑一声,“我秋玲珑从小到大,就不知道什么是道义!你们三兄弟要打要杀一块上吧,都是往日相识,又何必客气!”
银光一闪,秋玲珑双手祭出玲珑刺,纵身一跃,直冲三兄弟咽喉要害!
第126章 背叛 三兄弟心下一惊,他们没想到秋玲……
三兄弟心下一惊, 他们没想到秋玲珑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一朝对敌,不守反攻不说, 竟还招招又快又狠, 大哥一个恍神, 被她在脸上割出来一道血口,三哥挪转不及,被她削下一截腰带。
这哪里是秋家主人、掌门夫人, 分明是一个满身邪气的魔女!
一些人惊呼不已,又一些人脸色大变, 赶忙劝道:“秋——秋夫人!切磋而已, 不必这般拼命吧!”
秋玲珑置若罔闻,温阳、岳天冬……她来时早已憋了一肚子闷气, 正愁没个发泄地, 这些人不识好歹不说, 竟还敢对她动手动脚,真是老娘不发威, 便当她是病猫了吗!
她斗得兴起, 竟起来一股子摄人的杀气。她到底是秋家人,秋家到底曾出自魔门,武功路数都透着几分亦正亦邪,即便秋家已辗转几代, 定居中原数十年,这一分本色到底不曾更改,亦不能为任何人磨灭。
明黛几乎叹为观止,又似要忍不住喝彩!
方才众人却已白了脸色,他们只听过秋玲珑逝去已久的威名, 却不曾直面她的威胁,他们只知道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却忘记了这第一美人并非什么温软可欺之辈,而是一等一的果断、狠辣。
十多年过去了,她已很久不曾打架,更不曾打得这般酣畅淋漓。
十多年里,她坐惯了车轿,用惯了脂粉,在很多人眼里,她已变作“夫人”,变作“母亲”,变作他们梦中肖想已久,却找不到机会接近的“情人”,他们以为她已不会再亮出兵刃。
所有人都似已习惯了她头戴珠钗玉冠,习惯了她身披锦绣绫罗,他们习惯了她的十二年,习惯了十二年里,她在他们面前的样子——那个她扮出来的一部分,却并不能概括她的样子。但十二年后的秋玲珑,她的血脉仍旧沸腾,身手依旧矫健如鹰,她跃上桌案,又在桌案之间腾挪翻飞,她的那一对一直藏在宽袖里的玲珑刺,也已亮出来锋利的爪牙,随着她的身姿盘旋飞动,刺入那些人的血肉,又飞溅出来一颗颗血珠,宛若一串串珊瑚手钏、玛瑙项链。
他们被她逼退,又被她逼着倒下。
血漫了出来,将她的石榴裙摆染得越发鲜红、艳丽。
她的眉眼也似越发鲜红、明艳。
武林第一美人的石榴裙,本就是用血染红的。
秋玲珑又看着他们。
她看着他们,仍然只似看着一群蝼蚁。
一些人已吓得不敢说话,一些人却忽而怒喝:“一起上!”
这下子,明黛是真的担心了!
他们毕竟人多,而且他们之中,有不少人还是高手,只是方才他们被她的气势唬住了,只是他们一些人一时半会没有反应回来,且又各自为阵,毫无配合,便打得稀里糊涂,被她分而溃之。但如若他们齐心协力,秋玲珑一个人,恐怕不是对手。
他们很多人便是这样,得不到的,便要想方设法摧毁。何况行走江湖,他们也是要得脸面的,很多年来,秋家、崆峒派实在盛气凌人,而今日,秋玲珑亦太不懂得分寸。
秋玲珑依旧毫无惧色,她不怕流血,也不怕死,她怕的从来都是苟且偷生、庸庸碌碌地活。
她只在目光扫及左侧崆峒派那桌人时,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他们都是岳天冬的人。他们有的是岳天冬的弟子,有的是岳天冬雇来的门客,从前她多说一个字,多走一步路,他们便要为之动容。但今日他们却一动也不动,有的人甚至还在悠哉悠哉地喝茶,仿佛被骚扰、攻击的只是一个跟崆峒派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往日秋玲珑使唤他们,便似使唤一条条听话的狗。他们心中对秋玲珑早已积攒了太多怨气,但今日他们敢趁机这样做,无非还是因为他们的主人。
岳天冬曾经说,会一辈子扶着她、照顾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尚年少,却也十分真挚、坦诚。
她听过很多人的情话,她自己也说过很多情话,她并不把这种话当真。
她只是失望,岳天冬竟藏了太多她不知道的心机,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谎言与算计。
人都是会变的。
可笑的是,迫不及待变化的,不是她的情人们,而是她的丈夫。
她的确是看错了他。
原来老实人,才是最不老实的那个。她不要他了,他便不仅要摧毁他们的情义,就连夫妻之间最后一点恩情,也要一并摧毁。
从今以后,恩、情、义一并毁灭,可惜藕断丝连,他们夫妻多年,两家利益纠葛不说,还有一个秋冷蝉,于是秋玲珑只得和他继续纠缠不清。
秋玲珑看向众人,忽又冷笑一声。
无家一身轻,既然走了江湖,本不该要一个家的。
明黛道:“她打不过他们!”
她已要出手,贺青冥也似微微动容,忽而又道:“不必了。”
一人的拳风还未挥到秋玲珑跟前,便已被一掌截断。秋玲珑神色一动,却见温阳拎着半坛子酒水,侧倚一边,又哼笑了一声,“诸位这般欺负一个弱女子,未免脏了面子。”
一群人青筋直跳,喝道:“姓温的,你说她是弱女子!?”
“不夜侯,我们知道你跟她是老相好,可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她都把你甩了,你管这档子闲事操这等闲心干什么!”
“是哇!还是说——人家夫妇和离,还真是你搅和的不成?哈哈哈哈!”
温阳跳了下来,他似乎是有些醉了,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又捂着耳朵嘟囔了一句,“吵死了……”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秋玲珑叹了口气,“温阳,你又来干什么?”
温阳眼神似有几分迷离,却笑道:“我来帮我的老相好啊。”
众人忽而不笑了,一人怪叫道:“他莫是疯了!”
秋玲珑啐骂一句,几步上前,扶着他道:“你这泼皮别给我捣乱,从哪来给我回哪去!”
“你生气了?”温阳瞧了一眼乱七八糟、一片狼藉的地面,呵呵笑了,“岳天冬又惹到你了?”
温阳哪壶不开提哪壶,秋玲珑索性撒开他,他没了依靠,只好自己靠在桌上,又看着那些人,笑道:“你们不是要喝酒吗?来,我陪你们喝!”
他竟不管不顾,真的一坛接一坛喝了起来,还一边喃喃自语,“喝!接着喝……痛快,太痛快了!”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竟也顾不上打架了,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真疯啦?
温阳已不是在喝酒,而是在酗酒。
他已不是从酒中获得快乐,而是要把满心的怨怼、伤痛都一并浸泡在酒坛子里。
他浑身都已湿透,却不知是雨水,还是酒水,他哈哈大笑,“来来来,你们都来,阿京,阿萝,玲珑……还有,还有金乌你这个混账!小白眼狼!亏我救了你,又养你这么多年!”
他骂骂咧咧,颠来倒去,又俯下身去,抱着酒坛,望着圆乎乎的水面,低低道:“……阿爹啊。”
他似乎已烂醉如泥,似乎是想这么醉死过去。
他又想把头埋进去,却半途卡住了,只好把脑袋拔出来,又敲了敲自家脑门,嘿嘿笑了笑,“真是一颗好头!”
“温阳——阿阳!”秋玲珑实在看不过去,想要把温阳拖走,却如何也拽不动他,气道,“起来!你一个大男人发什么神经!”
温阳忽道:“你也以为我在发疯?”
秋玲珑一顿,温阳却又笑了,“我醒着呢,我清醒得很,我只是……想喝酒了。”
他又要去够桌上酒坛,这一次,酒坛子却被一人按住了,贺青冥道:“够了。”
温阳盯着他道:“给我。”
贺青冥没有说话,温阳沉声道:“贺青冥,你不要以为你是青冥剑主,我就不敢动手!”
贺青冥却道:“侯府出什么事了?”
一众皆惊!
明黛、秋玲珑等人不由瞪大了眼,又不由看向温阳。
温阳脖子僵硬地转了过去,又蓦地笑了,“青冥剑主,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我只是听贺七回报,长安有变,所以一猜。”
秋玲珑急道:“阿阳,到底什么事!?”
“想知道?”温阳低下头,又笑了,“想知道,陪我喝酒啊。”
秋玲珑一咬牙,“好——!”
温阳却制止了她,淡淡道:“我说的是贺青冥。”
柳无咎喝道:“温阳,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过分?”温阳怒道,“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师父,要不是他——!”
温阳忽然愣住了。
贺青冥竟忽地拎起来一坛子酒,仰头喝了一大口。
这一桌子都是烈酒,贺青冥只喝了这一口,便趔趄了一下,退了一步,被柳无咎揽住,却又忍不住弯腰咳嗽。
温阳定定看着他,怒气慢慢平息了。
过了一会,他却突兀地笑了一下,面上似有哀色,“夜幕四十九人,已全军覆没。”
秋玲珑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夜幕是温阳亲信,也是侯府历经几代人培养出来的,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摧毁?
明黛道:“是——金乌?”
温阳漠然地点了点头,“夜幕的名册,一向只有我知道,但数日前,我给了一个人看过。”
他看向贺青冥,眼眶似已红了,“……飞卿,夜幕他们……是我阿爹最后留给我的人了,我又没有家人了。”
“可,可是——”明黛道,“贺兄他不可能……”
她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再说话。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
贺青冥不可能泄露那份名册,但那份名册泄露,是因为他。
伯仁非他所杀,但伯仁因他而死。
贺青冥默然片刻,道:“是慕容。”
“是他,又不是他。”温阳道,“是金乌的人,扮作了慕容。”
慕容是温阳义子,换作旁人,绝不可能骗过他。但偏偏是金乌,偏偏金乌对温阳和慕容都太过熟悉。
魔教不只来到了扬州,而且也已潜入了别业,甚至早在八大剑派设置关卡之前。
这一切草灰蛇线,金乌早有图谋,亦早已有所筹谋。
哪怕他今年不过十七、八岁,哪怕他只是一个少年。
哪怕他筹谋的时候,他还在逃亡的路上。
他太过了解中原武林,太过了解八大剑派,十多年来,他一直都在观察、计划,直到五年前季云亭“去世”,八大剑派不再齐心,他这才振臂一呼,召集旧部,誓要让魔教卷土重来,再度崛起。
他挑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时机,为了这一个时机,他和魔教已蛰伏了太久。
这一盘棋,已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被一双鬼手悄然搅动风云,而第一颗被金乌选中的棋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义父温阳。
第127章 长歌 背叛。 金乌又一次背叛了温阳……
背叛。
金乌又一次背叛了温阳, 且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不可原谅。
温阳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不能不在乎侯府, 不能不在乎他的亲人, 但他似乎也总是被亲人背叛。
上一次是八大剑派, 这一次是义子金乌,每一次背叛,都有更多的亲人离他而去。曾几何时, 一年三百六十日,每一日, 长安侯府都人来人往, 热热闹闹,但如今偌大的侯府, 已变得冷冷清清, 再找不出来一张他年少时熟悉的面庞。
“玲珑, 你们说的没错,岳天冬说的也没错, 我的的确确, 是个败家子啊……”温阳低低笑了,他又笑了,笑声被喉咙挤出来,听着却很是古怪、沉闷, 倒不像是笑,而是天边一只怪鸟的鸣叫,是雨中滚过的一道闷雷。
此时风声愈紧,雨声愈密,一个幽幽的女声在晦明的风雨中降生, 似哭而笑,似喜而悼,风雨与她一同呜咽、呼啸,一同化作怒吼的游魂,闯开每一扇噤声的门户,焚烧每一盏闪躲的夜灯。
倏忽一瞬,天地彻底暗了,然而茫茫天地之间,滂沱大雨之中,万户千家已似烧起来一团团明晃晃的冲天火光,火光愈烧愈烈,一会生而赴死,一会又死而复生,指引着迷途的凡人,归来的神魂。
上苍降下万古江河,奔腾如烟,又若风云残卷,闪电扑袭,在众人耳边炸开来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波。只听得:
“弃毒从医,悬壶济世”
“老泉新声,大道晚成”
“逆天知命,再定风波”
“凰飞涅槃,凤倾玉山”
“既见君子,人百其身”
“魂游九天,凤歌四海”
“托体山阿,不废江河”
明黛一声惊呼,“这是——《七贤歌》!”
《七贤歌》共分为七阙,分别是《悬玉壶》《慰平生》《思美人》《悲回风》《忆王孙》《惜公子》《悼英雄》。一阙一贤,前代七贤之中,有药仙寒樱白、青城前任掌门何奈、秋家前任家主秋佩佩、落英双剑、温侯温灵、酒圣苏醉生、剑仙李飞白。
他们之中每一位,一生功过都将盖棺定论,由后人评说,换句话说,一个人被尊作七贤之一的时候,就是他已经身死魂归的时候。
这也就是为什么二十年来,江湖上所有人提起来七贤,无论心中所想如何,面上都不得不以示尊敬。
这也是为什么二十年来,所有人都尊敬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成为他们。
毕竟对正常人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活着,才有追名逐利、寻欢作乐的权利,也才有追求所爱、获得幸福的机会。一个死人,名声再大,荣光再盛,又有什么用处呢?
何况七贤之中,有不少人一生历经坎坷、磨难,却得不来一个圆满,他们活着的时候不快乐,死了也要被人利用,不得安息。
除了身后名,他们什么也没能带走。何况更多的时候,连身后名也已被后人诋毁、败坏。
他们之中很多人放下一切,耗尽心血、拼却性命救下的,也只不过是一个依旧风雨飘摇的江湖。
但江湖也总还有这样的人,这样油盐不进,又愚昧不堪的人。
没有他们这样愚昧不堪的人,又怎么能凸显有的人是何等聪明睿智呢?
人头攒动,四方斋外,已密密麻麻围来许多看热闹的人,许多认得的、不认得的人,他们都于这一刻聚在一起,又都忍不住望着同一个方向。
大雨之中,云纤纤等飞花馆人神色肃穆,放声哀歌,她们都着一身麻衣,又都卸下往日脂粉,露出来一张张毫无雕饰的素面。
云纤纤步于众女之前,她没有撑伞,亦未披蓑衣,浑身早已被大雨淋湿,她却似丝毫不觉,仰头对天一叹,歌声又忽而一转,于是那一阙气势磅礴、雄浑的《悼英雄》,忽而变得柔肠百结,如泣如诉。
她好像忽而从一个历经世事浮沉的歌女、乐师,变作一只泣血的杜鹃,杜鹃声声低飞去,于一副灵柩跟前上下盘旋。
贺青冥等人随着歌声来处看去,只见云纤纤身后,却是一队由八大剑派弟子组成的人马,这一队人马由顾影空开道,在他身侧,是藏剑山庄庄主上官飞鸿等各派掌门,在他们身后,八名华山弟子合力抬着一副紫檀棺,其后又跟着华山、小重山、青城等一众八大剑派弟子。
这一队人马鱼贯而行,犹如一队送别的幽魂,雨中远远望去,便又似一面巨大的阴幡。
明黛道:“那副紫檀棺,里面是……季掌门雕像?”
“不错,这是祭典的老规矩了。”秋玲珑道,“祭典之前,七贤雕像需移入七贤祠,而后于祭典之上评定功过,盖棺定论,看样子,他们是往象林剑池去了。”
那歌声忽又飘近、飘远,“……千军独往,遗世巾帼。”
温阳在歌声里低垂着头,他把身子藏在影子底下,又把五脏六腑都泡在酒里,他似已不愿再听,也不愿再看,他已变作一块僵硬的化石,风雨只不过让他被泥沼埋得更深而已。
人群却还在议论,“这唱的是小重山拈花剑凌若英?”
“是啊,十二年前,凌若英为了平定江湖动乱战死啦!”
他们议论纷纷,对他们这些不相关的人来说,那不过是一段人尽皆知的江湖过往,一个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故事。
对温阳来说,那却是他的二师姐,是从小到大照顾他、爱护他的亲人。
当年他为了复仇,重伤卧床数月,错过了凌若英最后一面。
他和她的上一次见面,是他冲到小重山山门,当着她和张夜、水佩青等一干同门的面,将自己那把与凌若英三人佩剑齐名的灵风剑折断。
那个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失去了温灵,却不知道不久的将来,他还会再失去一个亲人。
他有太多亲人丧生,但他们只当他的亲人们是一段谈资。
温阳低吼一声,在人群里横冲直撞,一些人被他赶跑,又有一些人被他吓了一跳,“这是谁?是哪个疯子?”
他们已快认不出来他了。
他已喝得太多,已失了往日风度、体面,任谁看了他,也不会觉得他就是王孙之后、一世风流的不夜侯。
“温阳?”
“阿阳!”
“不夜侯怎么了?”
“他内息逆行,怕要走火入魔!”
他看见一堆人在他身前挪动,而后几个人在他面前蹲下,有人帮他运功调息,也有人找小二拿了醒酒汤来。
“阿阳?”秋玲珑抱着他,摸了摸他凌乱的头发,又唤了一声,“阿阳。”
温阳瞧着她,目中似有一瞬间的迷惘。
明黛几人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几位奇异的感觉。
这一瞬间,温阳竟看上去很是乖巧,秋玲珑竟看上去很是温柔。
温柔和乖巧,这是两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玲珑夫人和不夜侯身上的词。
但今日今夜,它们偏偏出现了,而且好像本该如此,他好像本该是乖巧的,她也好像本该是温柔的。
十数年了,他们之间竟还留着一抹难以言说的温情,然而这一抹温情,却已似与爱情无关,只为着他们多年前逝去的青春,多年后重归的友情。
两个江湖上一等一风流的人物,竟已无暧昧,亦无怨怼,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是情人,但他们永远都还是朋友。
他们毕竟一个姓温,一个姓秋,江湖上再没有比温秋两家更亲密的门户,两家本来就是一家。
秋玲珑柔声笑了,温阳却已不愿再看,不愿再想,他从她的怀中爬了起来,又跌跌撞撞滚到一边,活像一条沉沦落魄的醉汉,“我不想看到你们,你们走,走——”
贺青冥却一把把他拽了起来,“走!”
几人冒雨而行,温阳被贺青冥拖了一路,他身形虽然高大,武功却不如贺青冥,半天也挣脱不得,只好喝道:“贺青冥,你干什么!”
“祭典将至,你总该来看看你父亲、师姐!”
温阳登时僵住了。
他看见了不远处的象林馆,象林馆里,有温灵和凌若英的雕像和供奉的神位。
温阳终于颓然跪下,他伏在雨中,低低哭了起来。
他哭了一会,却又忽而闪躲,似乎是在避开什么人。
许多人蜂拥而至,也要来看看象林馆,温阳并不愿意让他们瞧见。
没有人瞧见,秋玲珑、明黛、柳无咎他们已把他挡住,他既不会被其他人看见,也不会再被大雨淋到。
但他的朋友们却已快湿透了。
他的朋友们,有的曾是他的情人,有的曾是他的情敌,但无论他们曾经是什么,他们如今都已变作朋友了。
尽管有的人凶巴巴,有的人一脸嫌弃,有的人甚至根本不愿意承认。但他们也总归愿意帮助他,就像他曾经帮助过他们一样。
江湖险恶,但人总要互相帮助。一个人若没有亲人、爱人,也没有什么,因为他们总还可以有朋友的。
人生在世,并不是只有一条路,一种可能。
第128章 檀棺 世上本有千千万万条道路,人海之……
世上本有千千万万条道路, 人海之中,本有千千万万种可能。有的人活着,只看见了一条路, 一条路上, 要杀光旁人本该拥有的千万种可能。有的人死了, 却披荆斩棘,开辟出来一条新的路,新的路上, 又给予旁人本该拥有的无限可能。
季云亭便是那个“死”人。
七贤祠外,密密麻麻的活人挤在一堆, 他们吵吵嚷嚷, 争着要看这一个死人像。
很多人来看她,也只是想瞧一瞧江湖上一年一度的热闹, 人总是爱热闹的, 爱热闹是人的天性, 这原也无可厚非。
热热闹闹的唾沫星子啐了一地,密密麻麻的雨点从天而降, 飞扑到一张张形容激动、好奇、惊讶、沉思、哀伤的脸上。
钟声阵阵, 雨声惶惶,抬棺人一步步、一声声,缓慢而沉重地走向象林馆门。象林馆中,七贤皆列其位, 似乎也正望着他们的后来人,面上却已无忧思,亦无悲喜,无贪嗔痴、怨憎恨。他们已死了,死亡赐给了他们久违的沉静与安宁, 所以他们的雕像,自然是什么神情也没有。
活着的人里,神情却已各异。五年来,季云亭死了,又没有死,她活着的时候,在江湖掀起来一场巨浪,而后她死了,江湖上因她奔涌的浪花亦从未平息。很多人仍记得她,不是以她为榜样,就是以她为旗帜,支持她的、反对她的,都要说自己才是秉承季云亭之志,才能获得旁人的青睐、崇拜,才能继续支持她、反对她。于是爱她的更爱她,恨她的亦永远被她烙下痕迹。
无论如何,季云亭在众人眼里,的确已死了。围绕她的种种,也将在祭典之后盖棺定论,再往后,还会有人记得她,还会有人爱她、恨她,但再不会有人怀疑她是如何死的了。
大家只会记得,季云亭之后,顾影空继承了华山掌门,而顾影空之后,将有他的传人,从他的手里接过掌门之位。
这就是顾影空要做的,他不仅不会抹去季云亭的痕迹,还要为她增添无上荣光,她的荣光,即是华山的荣光,也即是他这个继任者的荣光。他要用她的身后名,为自己的未来铺平道路,而他不为人知的罪孽,将由失踪的谢拂衣一力承担。
这恰恰是谢拂衣最不能容忍的。他知道祭典过后,一切尘埃落定,他将再难有机会寻到季云亭,也再难有机会扳倒顾影空。但他如今只是一个被放逐的琴师,他若要重生归来,就必须揭下自己的假相,做回谢拂衣,但若他做回谢拂衣,他将会必死无疑。他只有等,等顾影空也不得不有所顾忌的时候,但当下不是这个时候。
当下,他只有躲在人群里,做一个陌生人,望着他的一众同门,望着他那一方躺着他师姐雕像的紫檀棺,望着紫檀棺前一左一右,传说中最爱他师姐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已从一只温驯的头羊,变作一条窥伺的毒蛇,那么另一个男人呢?
还有那一个女人,那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季云亭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又救下了从巨鲸帮逃出来的谢拂衣,谢拂衣曾以为她是自己的盟友,但那日他前去刺探的时候,顾影空早已知道了他的行迹。他本以为那是她的缘故,但后来顾影空又中止了寻找他的行动——顾影空不认得他的这张脸,也不能确定,这个身在漕帮,伴在青冥剑主身边的琴师,是不是就是谢拂衣,即便确定了他就是谢拂衣,顾影空也不能不顾忌漕帮,不能不顾忌贺青冥。
顾影空似乎也很清楚谢拂衣如今的处境,没有人想死,谢拂衣如果不想死,就必须永远顶着别人的身份,永远“失踪”下去。或许比起让谢拂衣死,让谢拂衣苟延残喘地活,更能让他得意。
贺青冥……贺青冥也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与贺青冥谈了条件,但他们双方都有隐瞒。他不过是要利用贺青冥借来一时的庇护,贺青冥也只不过是为了寻找浮屠珠的线索。
他早知道,季云亭“死”后,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托付信赖。
从来知音难觅,何况他一个末路人。
雷声滚滚,局中之人目光纵横交错,人海似已暗潮涌动。
雨声渐渐弱了,从呼啸的怒吼,变作哽咽与哭诉,天公却不作美,突然降下来一道闪电,劈开门前一棵大树,大树从中剖开,一分两半,一半堵在门口,一半截住顾影空去路。人群议论纷纷,一人惊喝道:“苍天降怒!”
有人惊惶,有人诧异,顾影空猛然回头,似要揪出来那一个人,却被攒动的人头晃了视线,看不真切。
谢拂衣蓦然笑了,这一遭下来,只怕顾影空想要做什么,便不那么顺心了。
“吱呀”一声,一个抬棺人被天雷吓住,慌得手脚凌乱,雨天泥泞,他这一乱,脚下忽地打滑,身子一晃,紫檀棺便这么滑了下来,碰到地上,发出一道古怪的声响,又眼看着要滑到象林馆外。紫檀棺这一下触地不要紧,然而棺中尚有季云亭雕像,雕像以玉造成,如若继续磕磕碰碰,怕是要玉碎当场!
众人哗然,众人之中,上官飞鸿、顾影空、谢拂衣、云纤纤更是陡然色变!
“阿鸾!”上官飞鸿一声暴喝,妹妹上官飞鸾立即会意,腕上碧玉金睛双环斜斜飞出,于檀棺之下救出那一个早已被吓破了胆的年轻弟子。与此同时,云纤纤惊叫一声,上官飞鸿、顾影空二人齐步跃进,只顾影空身法慢了上官飞鸿一步,落在他身后。众人看时,只见上官飞鸿一人当先,一力抗下檀棺,又化了一股巧劲,恍若拥抱一般,将它轻轻揽在怀中。
众人不住惊诧,早听闻藏剑山庄庄主剑法高深,却不曾想还是天生神力,这一道檀棺沉重非凡,即便是八大剑派弟子,也得八人合力方能抬起,一路运送,上官飞鸿却仅凭一人之力,便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它,一丝晃动都不曾有,亦未让它再沾上一滴泥水。
顾影空只迟了一步赶到,面上似乎多了一丝焦急,“阿兄!阿姊没事吧?”
贺青冥等人面色微动,谢拂衣神色更不大好看。他们都没有想到,顾影空与上官飞鸿竟然十分亲近。
顾影空仓促之下,神色、称呼都做不得假。季云亭是他师姐,他唤一声“阿姊”,自然天经地义,但他却唤上官飞鸿为“阿兄”。
“放心,无碍。”上官飞鸿语气温和,竟如同安抚幼弟,他转过头,又对上官飞鸾道,“阿鸾,那孩子怎么样了?”
“他没事。”上官飞鸾坐在木椅上,回头应了一声,又扶起来那个年轻弟子,那弟子千恩万谢一番,“多谢,多谢上官庄主,多谢二小姐救命之恩!”
上官飞鸾微微笑道:“不必言谢,你是华山弟子,华山与藏剑山庄本来就亲如一家,何况救人危难,乃我江湖儿女的分内之事。”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顾影空命人送那名弟子下去休息,又对上官飞鸿道,“阿兄,我和你一块送送阿姊吧。”
上官飞鸿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的,你去看看其他人吧。”他一面说,一面已抱起来檀棺,往象林馆走去。上官飞鸿身长八尺余,在一干人中,几乎是一座耸然而起的玉山,他英姿神武,行动之时,又如渊渟岳峙、沂水春风,然而他抱着它的时候,神情温柔得如同少年,他抱着它的样子,亦宛若抱着那一个曾经笑着跳入他怀中的少女。
顾影空望着他,神色变化莫测,他又转过身,望着人群的方向,却忽而一笑。
那一个方向,方才千钧一发的时候,谢拂衣关心则乱,也和他们一块追了过来,只最后停住了脚步,又把自己藏在人海茫茫之中。
第129章 机锋 人群如雁行,忽而齐聚,忽而又散……
人群如雁行, 忽而齐聚,忽而又散开了,变作零零碎碎的星点, 散落在象林馆内。
上官飞鸿等人安置好檀棺, 只待祭典之后, 棺中人像便归入七贤祠了。顾影空四下扫了一眼,仍一无所获,又走到上官飞鸿跟前, 道:“今日骤生意外,多亏了阿兄及时出手, 不然那几个毛头小子还不知要生出什么岔子。”
“华山的事, 藏剑山庄自然责无旁贷。这些年你整顿华山上下,着实不易, 听闻你治下颇严, 可那些孩子也不是存心的。阿云在时, 曾与我说,人生在世, 立身处事当需严谨, 但待人接物需严宽相济,方得长久。”
顾影空目光闪动,却笑了一笑,“阿兄的话, 愚弟铭记在心。阿姊一去,华山诸事繁多,是愚弟太过心急了。”
上官飞鸿道:“八大剑派纷繁复杂,个中原委我不甚了解,也不便插手, 但你师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都一一记在心里,我只希望华山将来不要忘记她。”
顾影空仍笑着,但他已明白了,上官飞鸿这一次过来,是劝诫,也是警告。顾影空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已逐渐背弃了季云亭“不拘一格,广纳英才”“同门一心,八大剑派”的宗旨,他在华山排除异己,唯我独尊,对其他门派,则极尽收拢敲打之能事,于是近年来,八大剑派彼此猜忌更甚,对外又更为排挤。但顾影空声势愈盛,麾下簇拥者亦不在少数,所以纵然有人议论,也不过背地里骂他几句罢了,却无法动他分毫。
顾影空道:“阿兄,你和阿姊是一条心,难道我就不是么?可是八大剑派如今什么样,你也清楚,尤其是那些掌门、舵主,逆了他们心意的不是我,是阿姊。我不是不想和阿姊一样,只是我现在还办不到,阿兄,正如我当年所说,我从未变过,你且等我一等吧。”
上官飞鸿定定看着他,似乎是要看他这一番肺腑之言有几分真假。顾影空又道:“阿兄,你与我、阿姊一同长大,小时候,你和阿姊总是护着我、照顾我,你们如何待我好,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你和阿姊在一起,我虽然伤感,却也欢喜,可惜……阿兄,我从小没了父母,又没了哥哥,如今阿姊也去了,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上官飞鸿似有触动,他的指尖于檀棺之上流连颤抖,一边判断,一边怀疑。他终于道:“好,你既这样说,我便信你。”
顾影空笑道:“多谢阿兄。”
他又道:“听说阿兄前不久已将浮生剑重铸了?怎么今日却未见阿兄佩剑?”
“是啊,五年前,我没能赶上丧礼,你把浮生断剑送给我,我便想有朝一日,一定要将它修好,只是浮生剑与我的缘生剑都是天外玄铁所铸,材料难以觅得,我找了几年,才终于寻到了一块回来,又花了大半年功夫,将它铸好。只是浮生、缘生一体双生,浮生重铸之后,两把剑若放在一块,便会发出剑鸣,今日请像入祠,未免干扰,我便将浮生剑放回屋里去了。”
顾影空道:“难怪,往年阿兄总是双剑不离身,今日却不见浮生影踪。”
上官飞鸿看着他道:“我知道,按华山规矩,历代掌门归葬后,佩剑也应一同入葬,你当年是体恤我,才送了浮生剑给我,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斯人已逝,往事已矣,浮生剑既已重铸,再放在我身边便为不妥,待祭典过后,我便会把浮生剑送归华山。”
顾影空面上似有一丝惊讶,又叹道:“五年了,阿兄既放下了剑,又为何还放不下人?”
上官飞鸿不再看他,只看着檀棺,“阿云与我少年相知,怎奈未能相守,当年你们师父仙逝,我来华山凭吊的时候,曾经答应过她,会一直等着她,活着要等,死了也一样等。”
顾影空已笑不大出来了,他目中飞驰而过一道阴沉的闪电,却又敛目低头,“原来阿兄从未忘记。”
“我已而立之年,再没有心力去爱别人了。”上官飞鸿道,“但你又为何不忘了呢?”
顾影空一怔,他没有想到,上官飞鸿竟会在今日,当着季云亭雕像,当着他的面问他这件事。
他们都爱着季云亭这件事。
尽管这件事江湖上已传了太多人、太多年,尽管早在这件事还未在江湖上传开的时候,早在他们三人都还年少的时候,他们都已彼此心知肚明。
十多年来,他们三人一直都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好像他们没有人说出来,这件事就不存在似的。
好像没有人说出来,上官飞鸿和季云亭就可以成就一世眷侣,顾影空就还是他们的弟弟、师弟,就可以看着他们白头偕老。
大错特错。
顾影空心里一个声音怒吼道:“大错特错!”
这个错误,终于被顾影空亲手终结,又被上官飞鸿揭开来了。
但今日的结果,又何尝不是更大的错误?
顾影空涌起来一阵得意和讥讽,上官飞鸿永远都不会知道季云亭发生了什么。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什么五年来,季云亭的魂魄并未入梦。
季云亭的人也好,魂魄也好,都是他顾影空的。
华山也是他的,一切都是他的。
就让上官飞鸿永远守着一颗已经痴呆的心吧。让他怀着愧疚,怀着爱屋及乌的心,为他的华山牺牲吧。上官飞鸿不是当他做兄弟么?兄弟娶妻,总要随礼的。
顾影空心下已是一片碧海翻天,面上却无一丝波澜,只道:“我待阿姊的心,却如阿兄一般。”
“果真?”
顾影空一笑道:“果真。”
“罢,我劝不动你。”上官飞鸿转过话锋,“听说你不久前见过他?”
顾影空道:“我没有见过他,我只是知道那是他。”
他们都没有说那个“他”是谁,但他们都知道那是谁。
五年来,他们只在提到一个人的时候,不提姓名,或许是因为上官飞鸿不愿提起那个人的名字,而顾影空也装作和他一般模样。
上官飞鸿看着他,叹道:“时至今日,我还是不敢相信是他……”
顾影空并未回避,亦叹道:“我也不敢相信,只是阿兄,有的事你不得不信。”
上官飞鸿道:“他武功不弱,又精通易容,只怕不好找到,我会让藏剑山庄的人协助你。”
“阿兄怎么心存妇人之仁?”顾影空一字一句道,“是抓到、杀掉,不是找到。”
杀气。
顾影空身上陡然有了一股强烈的杀气,逼得过路人纷纷退避。
上官飞鸿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身上杀气尽数化解,“好,但愿阿云在天有灵,保佑你清理门户。”
贺青冥等人目睹了这一番情形,柳无咎低声道:“上官飞鸿不信他,他也不信上官飞鸿。”
但顾影空和上官飞鸿,都不能不信对方。上官飞鸿已无法接受另一个兄弟的背叛,顾影空则不能赢过上官飞鸿。
没有把握,也没有凭证,他们谁也不能动作,他们不仅要顾忌恩怨情仇,还要顾忌华山和藏剑山庄。
贺青冥道:“这就是谢拂衣五年来还活着的原因。”
五年来,谢拂衣游走于门派的缝隙之间,栖身于市井闹市、山野村居。
“我也知道了。”明黛也学着柳无咎压低了声音,跟他们说悄悄话,“他利用了他们,利用了门派之间各自为阵的棋局。只是不知道,他又在下什么棋呢?”
柳无咎一顿,“你怎么在这?”
贺青冥道:“你不是要去参观象林馆吗?”
明黛笑道:“我逛完了呀。”
她又道:“你们两个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你们好奇,我也好奇啊。”
顾影空和上官飞鸿的对话,江湖上有谁不好奇?两人都是一派首领不说,又都跟季云亭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此等秘辛,支起来耳朵也要听啊。
贺青冥道:“谢拂衣呢?”
明黛摊手,“没看见。”
贺青冥又道:“温阳他们呢?”
明黛道:“玲珑夫人带他去醒酒了,喏,就在那边。”
贺青冥道:“你没制止她?”
明黛很是不解,“我为什么要制止她?小重山不是温阳的师门吗?”
柳无咎道:“你忘了,小重山不仅是温阳的师门,还跟他有仇。”
明黛道:“我没忘啊,可是玲珑夫人说没事,那应该——”
话音未落,只听得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却见温阳打碎了汤盏,指着张夜怒道:“我不要你照顾!我不见你,也一辈子不会再理你!”
他喝醉了酒,发怒起来也似小孩子发脾气,张夜和秋玲珑齐齐喊了一声“阿阳”,追着他跑出去了。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齐看着明黛,明黛喊冤道:“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啊!”
贺青冥正要叹气,却忽而顿住,猛然回头张望,眼眶几乎怒红了。
明黛仍在唾弃不夜侯,柳无咎却已发觉贺青冥异样,道:“怎么了?”
“无事,我只是……看错了人。”
柳无咎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一干云门子弟。
难道是胡不为?
可是胡不为只不过是贺青冥手下败将,贺青冥为何如此警惕?
柳无咎还没有想明白,却听得一个清冽的笑声,随着这一个笑声而来的,还有环佩声声。
三人看去,却见到一个女人。
第130章 玉玦 天底下有无数个女人,明黛自己也……
天底下有无数个女人, 明黛自己也是女人,但当她看到她的时候,也不得不惊叹。
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但他们看见她的时候, 却看不见她残疾的身躯, 只看见了她桀骜的灵魂。
昏黄灯色里, 她的颜色有些看不分明,却能听见车轮滚过砖面的声音,还有她腕上环佩交鸣的声音, 一如她很早以前就变得淡泊却又无法被忽视的生命。
她看上去很清瘦,她的容貌并不十分美丽, 却颇有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风骨。世上男女何止千万, 美人何止千百,然而这样的风骨, 江湖之中已然屈指可数。江湖险恶, 人心不古, 手脚健全的人尚且未必能够自保,何况是一个腿脚不便的年轻女人?这样的风骨, 必然是历经千锤百炼而成的。上天赐予她一世残缺的命运, 而她面色自若、形容坦然地接受了,且并不以此为耻,亦不为此自怨自艾。
他们看见她的第一眼,便认出来了, 她便是方才混乱之中救下华山弟子的女子,江湖上有着“环佩将离”之称的上官飞鸾。上官飞鸾是上官飞鸿的二妹,却又不只是他的妹妹。江湖人人都认得她,开始是因为惋惜、遗憾、同情,后来却是因为敬佩、尊重、爱戴。
上官飞鸾颔首代礼, 轻轻笑道:“想不到青冥剑主今日竟也来了。”
贺青冥道:“你认得我?”
上官飞鸾道:“我并不认得你,却认得你的剑。你腰上的那把软剑,长二尺三寸,轻薄、柔韧,一望而生寒意,却并无半分戾气,如此当世名剑,又怎能不认得?”她看着青冥剑的时候,倒似看着一个老友,倒比看着贺青冥这个人的时候要亲近、欣赏。
贺青冥道:“听闻藏剑山庄二小姐是当世一流的相剑师,今日一见,方知传闻不虚。”
上官飞鸾自幼年发了一场高热之后,便双腿瘫痪,不能行走,二十年来,只能以轮椅代步。她虽不能行动,却通晓百家经纶,遍习诗书,又继承了藏剑山庄相剑师一责,习得一身一流武功。
上官飞鸾笑道:“多谢青冥剑主夸奖,我这便收下了。”
明黛心下一奇,江湖上一向视贺青冥为魔头,许多人一遇到他,便要忍不住戒备、防范。人心隔肚皮,贺青冥其人,无论武功、智谋,都已可做太多人的对手。防备之心是一个武者的本能,任何习武之人在遇到贺青冥这样的高手的时候,都会在不经意间提高警惕。但上官飞鸾却似毫无芥蒂,她不仅旷达自若,而且好像从一开始就明白了贺青冥是什么样的人。
上官飞鸾道:“自古人如剑,剑如人,人与剑的脾性、命运,也总是相似的。”
她又看向柳无咎,不由一笑,“柳公子的剑,就更是难得,我相过这么多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纯粹的剑。只世上之物,总是越是至纯,越是易折,有时候该多放过自己一些。”
柳无咎被说中心事,只侧过头,不再看她。
贺青冥道:“听君一席话,贺某受教了。”
“不敢当,青冥剑主乃当世剑术大家,飞鸾不过捡着几年相剑的经验说说罢了,但论剑之一道,实在是班门弄斧。”
“那我呢?”明黛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上官飞鸾看向她,笑容愈深,也更亲切,“这位便是相思门的明姑娘吧,早听说过你啦,只是明姑娘不佩剑,我这个相剑师也是无用武之地啊。”
几人都笑了笑,明黛寻思道:“那我赶明也挑一把佩剑去。”
柳无咎故意道:“你又不用剑,佩剑来岂非糟蹋了那剑?”
明黛却道:“不用剑又怎么了?剑,君子之器也,君子有六德:智、信、圣、仁、义、忠。依我看,江湖上成天追名逐利,打打杀杀的,才是糟蹋了剑呢。”
“好,好一个君子剑!”上官飞鸾笑道,“明姑娘果真是个妙人!”
明黛却不大好意思了,又道:“我很有名吗?”
“济海楼一役,又谁人不晓?”上官飞鸾道,“不过明姑娘这样的人,便是有名无名,又有何妨?”
明黛笑道:“我却是个俗人,无名虽无碍,不过还是有名的好。”
上官飞鸾会心一笑,又道:“哦?明姑娘看上去可不像是会追逐虚名的人。”
明黛道:“一个有名的人,总比无名的时候,能做更多的事,交到更多的朋友。”
上官飞鸾道:“朋友未必真心。”
明黛道:“朋友真心与否,我自会分辨。”
“朋友多了,敌人也会变得多了。”
明黛大笑道:“我只怕这辈子缺了朋友,却不怕多了敌人。”
上官飞鸾叹道:“明姑娘这话,倒叫我想起来季掌门了。”
季掌门?
明黛与贺青冥对视一眼,明黛道:“二小姐跟季掌门相熟么?”
上官飞鸾摇了摇头,“季掌门为华山四处奔波的时候,我只不过十一、二岁,那时我不常出门,华山地势险峻,我腿脚不便,所以也没有登门拜访过,只是常常听哥哥说起来季掌门的事迹,心中很是仰慕。可惜这么多年,我只见过她一面,那还是十年前,那时候华山老掌门有意与藏剑山庄结亲,双方约为婚姻,哥哥怕委屈了季掌门,不愿她终身幸福被结盟困住,季掌门却亲自来了藏剑山庄,与哥哥互赠信物,以此表明心迹。”
贺青冥三人心道:原来如此。
江湖上对于季云亭与上官飞鸿这一段婚约,一直有两种说法:一者认为二人年少相知,情投意合;二者认为他们只不过是为着两家结亲,与秋家和崆峒派的联姻并无区别。但依上官飞鸾说来,二人结盟是真,情意相投、金石交契也是真。
上官飞鸾又叹道:“人生难得一知己,他们二人本是天作之合,却阴阳相隔,令人扼腕。”
贺青冥心道:上官飞鸾并不似作假,如此一来,藏剑山庄上上下下,岂非对顾影空谋害季云亭一事毫不知情?
五年来,顾影空利用了上官飞鸿,也利用了藏剑山庄,如若将来顾影空地位稳固,只怕他第一个要下手的人,就是上官飞鸿。
贺青冥这厢殚精竭虑,柳无咎却只瞧着他,似乎在想什么。明黛一腔心思更是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去了。
“哎呀!”明黛忽而感叹一声,似乎十分懊恼。
上官飞鸾道:“明姑娘怎么了?”
“啊,没什么。”明黛道,“我只是想,季掌门去了,上官庄主一定很不好过。”
她才不会说,她方才在想,早知如此,就不该胡乱听说书的,信了顾影空那厮对季掌门一往情深之类的胡话。果然尽信书不如无书,她听了小半辈子的八卦,竟然一朝马失前蹄,阴沟里翻船了。
上官飞鸾道:“是啊,五年了,哥哥还是不能忘怀,还有阿鸢,那丫头也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去闯荡江湖,可她功夫又没练到家……”
阿鸢?
贺青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不由都浮现了同一个念头:难道此阿鸢就是彼阿鸢?
他们不是没有怀疑过阿鸢的身份,可是江湖上不是都说,藏剑山庄三小姐温柔体贴、贤淑大方么?那小姑娘到底哪点跟“温柔体贴”“贤淑大方”这几个词沾边了啊!
人群忽地传来一声动静,上官飞鸾蓦然道:“阿鸢?”
她颤声道:“妹妹……是你吗?”
“二姐……”
只见阿鸢从人群里冒出头来,又几步飞奔到上官飞鸾面前,飞扑入她怀里,道:“二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家出走的,江湖跟话本上写的一点也不一样,坏人又多,又不好玩……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大哥我又闯祸了,不然他会揍死我的!”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长串,上官飞鸾道:“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上官飞鸢撒娇道:“二姐,我都认错了,你就不要骂我了好不好?”
“你从小就这样,认错认得比谁都快,却总是不改。”上官飞鸾叹气,“……罢了,好生回来就好。”
上官飞鸢笑道:“二姐最好了!”
上官飞鸾道:“你与我说说,这阵子又闯什么祸了?”
上官飞鸢耷拉着一张脸,一五一十与她说了,上官飞鸾不由抱紧了她,又道:“多谢青冥剑主,多谢柳公子、明姑娘,大恩大德,藏剑山庄一定铭记于心。”
明黛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如今阿鸢回家,我们也可放心了。”
上官飞鸾与三人颔首,又牵着上官飞鸢去寻上官飞鸿了,上官飞鸢却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柳无咎,上官飞鸾忽道:“阿鸢,你可记得玉姑姑?”
上官飞鸢一怔道:“二姐……怎么说起来这个?”
“你方才虽未言明,我却知道,你想请柳公子他们一观山庄。”
上官飞鸢道:“柳公子他们是我的恩人,请他们来山庄一观,不好么?”
“那自然没什么不好,可是你要知道,柳公子那样的人,心里一旦装了人,就不会容得下第二个……二姐是怕你重蹈覆辙。”
上官飞鸢脸色一白,上官飞鸾又道:“你玉姑姑就是犯了这个错误,爱而不得,后来心有不甘,到底所托非人。”
上官玉是上官飞鸿三兄妹的姑姑,也是藏剑山庄前任庄主。藏剑山庄有一剑冢山,藏着数千把好剑,历来为剑客向往,但藏剑山庄有一规矩,非上官族人不得入剑山,除非这个人,是上官家将来的女婿。
上官玉尚在闺中之时,曾爱慕洛华,邀他到剑山观剑,洛华不谙藏剑山庄的规矩,便随她去了,后来被老庄主找上门来,才知道这么一回事,当时洛华与上官玉交好,上官玉暗中心仪于他,却没好意思言明,洛华也并不知情,但两派都以为这门亲是板上钉钉的事,老庄主这一趟上门,江湖上更是传的沸沸扬扬,最后洛华不得不立誓不娶,才免了一场流言。
“这件事之后,玉姑姑匆匆出嫁,然而姑父并非良人,后来他们大闹了一场,玉姑姑回到藏剑山庄,从此终身未再嫁。”上官飞鸾道,“玉姑姑一生为山庄鞠躬尽瘁,令人钦佩,但她若能放下洛华,便不只能得到钦佩,还能得到幸福,又何乐而不为呢?阿鸢,你嫁不嫁人,没有关系,能不能有所作为,也没有关系,姐姐只是希望你过的快乐、自由。”
上官飞鸢几乎哽咽,“姐姐……”
上官飞鸾道:“年少慕艾,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不可见人的,但你是我上官家的女儿,要什么美男子没有,又何必执着于一人?”
上官飞鸢哭不出来了,幽幽道:“姐姐,我在你心里就这么肤浅吗?”
上官飞鸾笑了,道:“是与不是,你心里明白。你与柳公子相交不深,情谊亦浅,但他对青冥剑主可不是这样。我知道你只是心高气傲,心有不甘,可是感情的事,还是不要太过骄傲的好,不然就像玲珑夫人,只会误了自己,又误了旁人。”
“我明白了。”上官飞鸢又奇道,“可是二姐,你怎么看出来柳公子……?”
上官飞鸾道:“他的目光,一直都在青冥剑主身上,这样的目光,我只在哥哥看季掌门的时
候见过。若这还看不出来,只怕那人是个不解风情的大傻瓜了。”
二人已然远去,只留下来明黛、柳无咎,和某个不解风情的大傻瓜。
然而喜欢这样一个傻瓜的人,岂非更是傻瓜?
贺青冥不笨,柳无咎也不笨,他们本都可以算作是聪明的脑袋瓜。只不过情之一道,本就莫测。也许就是再聪明的脑袋瓜,也要有朝一日变成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