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例外 灯火已熄,人声已寂。 一场疾……
灯火已熄, 人声已寂。
一场疾风骤雨早已没了黄昏的气魄,只化作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弯柳树试探着垂进来半个枝头,又被卡得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叶子颤动着, 雨珠断断续续滴下来, 倒似美人垂泪,游侠泣血。
贺青冥正在屋里运功打坐,夜雨声声敲打、盘问, 他坐着听着,听着它变作呜咽的哭诉、锥心的祷告, 又化作十年来江湖的波涛和波涛里翻腾熬煮的波云诡谲的人心, 而后海也枯了干了,大千红尘仆地变作一望无垠的沙漠, 大沙漠上, 却忽地拔地而起一座七彩琉璃宝塔, 上有鸢飞唳天、鸾凤和鸣,塔内塔外响彻声声木鱼。
贺青冥忽然睁开了眼, 气息已然运转自如。
夜风忽而拂过, 贺青冥望见窗外微雨斜飞,却是自南而北。自来风雨相生相伴,怎么今夜这风雨却似分了家一般?
柳叶蓦然心动,泪已将尽。
贺青冥抄起几点水珠, 运力打向窗边,只听得三道破空之声划过,刹那间弱水化作强弩,虎扑没入林间!
风乍止息,一道影子如重云飞鸟般闪过, 又一步三跃,从虎口脱险。
影子闪过的时候,贺青冥已然披衣起身,步出内室,柳无咎闻声赶来,贺青冥喝道:“追!”
柳无咎没有问,也不必问。两人提气运功,追出屋外,最后在别业竹林边上停下。
此时雨已停,晚间雾气弥漫,颇为神秘莫测。贺青冥蹲下身,拨开一地湿漉漉的竹叶,寻到三片直插入地上的柳叶,柳叶半身没入地里,便似三把挡在关口要道的利剑。贺青冥忽笑了,“他这是让我不要追来呢。”
柳无咎也看了过来,贺青冥手上一翻,只见三片叶子皆被水珠洞穿。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通万衢而无踪。柳无咎自然认得贺青冥这一手本事,道:“你与他交过手了?”
贺青冥道:“他方才经过我窗边,我送了他这三颗珠子。这三颗珠子,本该打中他三处大穴,教他动弹不得,然而他不但挡了回来,还跑得这么快,真是好本领。”
柳无咎道:“我观此人轻功路数,并不属于今夜下榻的任何一个人。”
贺青冥感慨道:“不错,我入江湖十载,未见有人轻功如此之高妙。”
柳无咎讶然:“连你也不认得?”
贺青冥道:“我也不认得。”
柳无咎心下纳罕:连贺青冥也不认得,难道这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贺青冥道:“不过看来,我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我,不然他也不会只用这三片叶子警告我了。”
柳无咎忽道:“再往前便出了别业,去往象林馆了。”
贺青冥道:“走,咱们便去会会这位别业新来的客人。”
二人一同敛了声息,随风潜入竹林,他们走了还没有多远,已难辨方向。林子太密,扎根也太深,它们盘根错节,彼此纠缠,世代如此,又岂是一两个外人可以勘破的?
柳无咎道:“起雾了。”
贺青冥道:“还看得见路吗?”
柳无咎摇头,“已没有路。”
这条路他们不是没有走过,一日之内,好好的一条路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贺青冥道:“看来方才那人并非威胁,而是警示。”
柳无咎道:“有人故布疑阵?”
贺青冥道:“有人在象林馆,而且不愿让别人知道,更不准人追来。”
柳无咎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方才那人又是如何走过来的?”
贺青冥道:“只怕他不是走来的,而是飞来的。”
柳无咎脸上已有惊讶,“飞来的?”
别业三面环林,方圆数十里,林高数十丈,中间没有歇脚的地方,就算那人熟知地形,抄了捷径,想要一气掠过此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江湖上有如此轻功的人,本已屈指可数,就算有如此轻功,也不会愿意为了走区区一截路,便去消耗这么多的真气,以免在对上强敌的时候后继乏力。
总而言之,方才那个人要么是过于狂妄自大,要么就是脑子有坑。
贺青冥道:“我也不甚明了,不过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本就不能以常理推断。”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世上既然花团锦簇,出一两朵奇葩又是什么怪事?贺青冥行走江湖多年,已见怪不怪了。
莫说是那个人,就算是他们二人自己,不也一样不能以常理推断?
柳无咎道:“不错,也许那个人本来就有病,还病的不轻。”
贺青冥笑了,打趣他道:“无咎怎么背后说人坏话?”
柳无咎见他有心揶揄,便道:“我又不是君子,也不讲究慎独那一套,自然要说人坏话,不但要说坏话,还要干坏事,不然这辈子岂非太过无趣?”
贺青冥笑意更深,“我却不知道你还能干什么坏事。”
柳无咎心想“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一边道:“总之不太好。”
“哦?”
柳无咎看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佯作生气道:“你瞧不起我?”
“我哪里敢瞧不起你?”贺青冥还是笑,却又认真道,“从第一天起,我就觉得无咎很了不起。”
柳无咎一怔。对他来说,贺青冥从来就是不一样的,但他从未问过,他对贺青冥来说,又是什么样子。他顿了顿,似乎有种难得的羞涩,不由道:“我如何……?”
贺青冥道:“你一个人长大,却还把自己养得很好,若换了我,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
柳无咎道:“你不拿我当小孩子吗?”
贺青冥笑道:“是孩子,却也是个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孩子。”
柳无咎忍不住笑了,又不依不饶道:“都是孩子,又有什么不一样?”
贺青冥道:“那时候我看着你,心里只想‘这个孩子,却比大人还要大人’,所以我待你从来和待星阑不同,他可以被当作孩子,你却不能。他被当作孩子,他会开心,但每次我想把你当孩子,你会生气。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生气?”
贺青冥不明白,柳无咎却是明白的。
从前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怨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只他没有。后来他有了贺青冥,贺青冥是他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但他并不因为拥有一个父亲而快乐——他快乐是因为可以拥有贺青冥。
他一向如此狼子野心。
贺青冥却不知道他的狼子野心,他一向只以为柳无咎是长大了。
如今柳无咎再也不必质问,贺青冥也再不会拿他当孩子了。
但他们又有了新的疑问。
贺青冥道:“无咎,近来我总有种迷惑。”
“迷惑?”柳无咎忐忑着心,干涩着嗓子问他。贺青冥脸上蓦然多了一缕徘徊不定的雾气,却不再迟疑,道:“你我。”
“济海楼之后,我就觉得迷惑,近来迷惑愈多。”贺青冥似乎难为情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我却说不清。”
柳无咎干笑道:“不对劲?”
他笑得太过突兀,他在本不该笑的时候笑了,又笑得不那么甘心。他道:“那你觉得错了么?”
贺青冥叹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下子迷惑的却是柳无咎了。
贺青冥道:“我跟人的缘分一向太浅。”
柳无咎却知道了。一个人既从来没有对过,自然不能明辨对错。贺青冥跟人的缘分太浅,柳无咎已是例外。他只是一时迷惘,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例外。
柳无咎忽道:“我也一样。”
柳无咎是例外,贺青冥同样是例外。一个孤独的人或许孤独,但两个孤独的人在一块,也许便能不那么孤独。
贺青冥瞧着他,心下忽动,又觉熨帖。
柳无咎脸庞轮廓很锋利,如同他坚如磐石、无可转移的一腔心志,然而月亮的影子底下,少年似乎隐隐迈向青年的样子,他愈加坚定,却也多了一副柔软的心肠,这副心肠下有烈火灼烧,却也有春水荡漾。
倔强的少年固然教人觉得可怜可爱,这样的青年却总要使人心折。
第132章 萧墙 茫茫夜色里,象林馆内忽传来一道……
茫茫夜色里, 象林馆内忽传来一道木棺倾倒的声音,一人颓然顿首,似有哭泣, 而后灯火瞬间如白昼通明, 一人从石像背后现身, 面带微笑道:“师弟,好久不见。”
先前哭泣那人猛然抬头,似而惊醒, 又似而讥讽道:“你果然怀疑我在这里。”
那人笑道:“你也果然来了。”
这两个人竟分明是顾影空和谢拂衣!
贺青冥他们若来到此地,一定也要大为惊诧, 今夜之中, 竟不只有那只狡猾的飞鹰,更有两头相争的虎豹。可是谢拂衣为什么要来?他费尽心思隐匿行踪, 如今被顾影空发现了, 岂非将有杀身之祸?不仅如此, 顾影空此行也并没有带他的心腹。顾影空和谢拂衣武功相差不大,二虎相争,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若二人动起手来,顾影空就那么有把握可以一举击杀谢拂衣么?
顾影空打量着谢拂衣,皱眉道:“师弟,你还是从前的样子比较好看。”
谢拂衣哼道:“若我还是从前的样子, 只怕早就没命活了。”
顾影空道:“你又是何苦呢?小时候你最爱你那张脸,不小心刮花了都能哭鼻子哭上好一阵,我怎么哄也哄不好,最后还得师姐出马,才能哄得住你。这五年下来, 你却要东躲西藏,改头换面、隐姓埋名……”
谢拂衣冷笑道:“你还有脸提师姐?”
顾影空目光在那副檀棺上流连盘桓,叹道:“我早就知道,你从没有忘记她、放弃她。”
“所以你故意引我前来。”
顾影空笑了,“我的好师弟,你不是怀疑石像有诈么?要不然你怎么搞一出戏来为难我?是你先诈我,我只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谢拂衣道:“可是这没有假,我不可能听错,此棺分明中空,我方才也检查了,里边的确有暗格,你一定是用了龟息之法,将师姐藏在其中,掩人耳目。”
顾影空定定瞧着他,“师弟啊师弟,你可真是聪明,聪明太过,却太麻烦了,只这么一点端倪,也让你怀疑,又还寻了过来……不错,当初分水路的时候,我的确把她藏了进来,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啦,不然咱们师姐就算本来没死,也早就憋死啦!”
“顾影空!”谢拂衣怒道,“你到底把师姐又藏到了哪里!”
顾影空笑着看他,像小时候玩捉迷藏一样逗他:“我偏不告诉你。”
谢拂衣这才是一口气差点憋死,他顿了顿,看着顾影空,却忽又笑起来。顾影空怪道:“你笑什么?”
谢拂衣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顾影空不言,谢拂衣又道:“你见了我,却不动手杀我,总不会是顾念昔日同门情谊。”
顾影空反问:“也许我就是顾念同门情谊呢?”
谢拂衣冷冷道:“你要有这个良心,家猪都能上树,太阳都能从西边爬起来了!”
顾影空道:“师弟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口齿伶俐,师兄为心甚慰。”
谢拂衣“哈哈”笑了两声:“得了吧,姓顾的,咱俩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何必在我跟前装模作样?你想要什么,我还不知道么?”
顾影空道:“既然如此,你就该听师兄的话。告诉我,它在哪里?”
谢拂衣笑道:“我也偏不告诉你。”
“师弟,你本已是华山派的罪人,若是他们知道你的来历,只怕更是众矢之的,师兄只是为你好。”
“我的来历?”谢拂衣又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来历。”
顾影空道:“你以为你抛出了诱饵,贺青冥就会一直护着你吗?以他的脾气,若是知道你一直在糊弄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谢拂衣似乎毫不在意:“我只知道今日你我之间,是我不放过你。”
顾影空无奈道:“你这样子,咱们还怎么坐下好好谈?”
谢拂衣冷笑道:“这话说的,跟咱们仍然兄友弟恭一样。”
顾影空哀叹道:“华山如今不孝不悌,是我这个当掌门的罪过——”
谢拂衣打断他道:“当然是你的罪过,不然还是我的不成?”
顾影空一顿,又笑道:“拂衣,你当真要和我不死不休?”
谢拂衣道:“从你害师姐的那刻起,我跟你本来就是不死不休。”
顾影空终于敛了笑容:“罢了,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
谢拂衣讥讽道:“终于不装了?”
顾影空道:“我累了,反正大不了杀了你,再给你挑个黄道吉日风光大葬,也算全了咱们同门之谊。至于别的,我去问云纤纤,总能找到些线索。”
谢拂衣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云纤纤?”
顾影空笑道:“她不是对你有救命之恩么?若非如此,你怎么会信了她的话,跑来找我兴师问罪,却被我教训了一顿呢?”
谢拂衣目光闪动,暗中运力:“我早该知道,她不是个东西……”
顾影空盯着他,浑身上下也已蓄势待发,正要寻觅时机,将其一举扑杀!
二人正对峙间,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精彩,真精彩!你们华山派的故事,可真是太精彩了!”
谢拂衣敛眸不动声色,顾影空却又摊开来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皮:“不知尊驾乃是何方神圣,既然来了,又为何不现身相见?”
顾影空话音刚落,当即又传来一阵放声大笑,笑声穿林打叶,响彻云霄,却一时难辨方位,足见此人功力之浑厚。顾、谢二人定睛一瞧,只见馆内横梁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其人白衣白靴,浑身上下内力充盈,衣带翻飞,不惹风尘,恍若天人降世,而又眉目宛转,天然带笑,十足风流之态。白衣人纵身一跃,于地面轻轻一点,拊掌笑道:“真是好一出大戏!我久居西域,听闻中原人杰地灵,心中仰慕非常,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与二位相会,终究不教我失望,想来季掌门泉下有知,也必当要为她阋墙的师弟们喝彩!”白衣人明褒暗贬,夹枪带棒,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他们华山派家丑远扬,贻笑大方。
谢拂衣听得心头火起,方才跟顾影空一番唇枪舌战尚未能平息的怒气此时又被一个外来客火上浇油,顿时一蹿三丈高,然而人家句句属实,个中原委又不能与外人道,简直毫无反驳余地,只能哑巴吃黄连,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他心中早已恨不得把顾影空拽过来乱砍一顿,但无论如何,顾影空到底还顶着华山掌门的名头,顾及自家门派颜面,谢拂衣这才忍了下来,但面具底下脸色已很不好看。
这一通骂,顾影空却全当没听见,他不但并不放在心上,反而松了口气。白衣人听墙角只听了半截,压根不知道季云亭还活着的事。只要这件事不为外人所知,他这个掌门的位子就还能长长久久地坐下去。除此之外,什么事都不是事,什么人骂他,骂他什么,也都只要找机会杀了便是。他脸色一缓,正要开口,忽而瞥见白衣人腰间所佩的露出来的一截剑柄,目光骤然一紧,脸色变幻如江天纷纷云涌,当即喝道:“你腰上佩剑是哪里来的!”
白衣人却笑了,“这个嘛,在下久闻浮生剑乃当世名剑,很是好奇,故而借来一观,顾掌门大可放心,君子不夺人所爱,明日我必定按时归还。”
谢拂衣闻言,亦满眼惊愕、满心恼火,下一刻,他和顾影空竟头一次默契起来,二人齐声怒喝:“把我师姐佩剑还来!”
二人一同出手,白衣人早有准备,扭身避开二人这一招上下夹击,又轻轻一笑。谢拂衣二人未及分辨这一笑是嘲讽还是得意,但见白衣人振袖敛襟,提气一跃,破窗而逃。这一连串动作只在眨眼之间,二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那人已如鹰击长空,蛟龙入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夜色还是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算是一滴水落入江海,也要荡开一圈涟漪,然而这一夜里,白衣人神出鬼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简直匪夷所思。
华山派乃八大剑派之首,百年以来,江湖上最变幻莫测、登峰造极的轻功“千仞飞”,正出自他们华山门下,顾谢二人又是华山亲传弟子,二人合击,便是贺青冥也不能小觑,白衣人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了,不仅跑了,还偷走了浮生剑,这无异于是奇耻大辱。被人当面羞辱了一通,二人又岂能罢休?于是怒叱一声,又飞身追去!
第133章 鸢飞 夜已深,白日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山……
夜已深, 白日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山林又黯淡无光。
浓云未散,月色敛了形容,半空中忽而惊起一道鸢啼!
贺青冥抬头望去, 却见竹林之后还是竹林, 雾色之外还是雾色, 好像平白从天降下来一张大网,把他们一群人都围困其中,也不知一番追逐之后, 谁是黄雀,谁又是螳螂?
柳无咎道:“怎么?”
贺青冥道:“你听。”
柳无咎侧耳倾听, 目中闪过一丝惊讶:“有人, 而且还不只一个。”
“一共三个人,其中两个追着一个, 两个用的是华山步法, 还有一个——”贺青冥话音未落, 竹林深处,猛然蹿出来一条白色的影子, 身形之快, 简直是一道劈开天际的闪电!
来得好快!
柳无咎当即便认出来了,这个白衣人,也就是他们一直追踪的那个人。
二人立刻提气追赶,那道白色闪电一跃而上, 仿佛群山轰隆隆拔地而起,骤然直冲九霄,天狗一般生吞吃下一轮月亮,又一个鹞子直扑入林,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更恐怖的是, 此人一个来回,便上下近百丈,动静之间,却无丝毫气短,更无半分声响,几如飘雪扬絮,沾衣亦难以察觉。如此跳跃腾挪,这一方被密林遮盖半身的月色,便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天象阴晴不定、飘忽浮动,凡人竟教恒常的月亮变作风雨之中瑟瑟抖落的烛火,惶惶然不可终日。
几人围追堵截,竟一时奈何不得。白衣人朗声一笑,忽如猿叫又似鹰啸,但闻呼啸一声又一声,却不见其人影踪。眼看白衣人就要逃之夭夭,他却不知为何,又忽然拐了个急转弯,似乎被什么人给逼退回来,这一下却被埋伏的贺青冥、柳无咎逮个正着,柳无咎挽了个剑花,乱了白衣人心神,也乱了他的步法,白衣人身形稍有凝滞,贺青冥一剑出手,剑背拍向他的腰侧,白衣人似乎终于认出来他是谁,登时震惊非常,他一个闪身躲过,再要避开下一剑却已然来不及了,身后顾谢二人又穷追不舍,当下已是避无可避,逃无处逃!
情急之下,白衣人拔出浮生剑,径直对上了贺青冥的这一剑!
双剑相击,四下骤然响起来一道争鸣,竟恍若龙吟九天,四海翔鸾。柳无咎心下一惊,白衣人这招毫无剑术可言,但他却倚仗着浮生剑之利,硬生生扛住了青冥剑。
贺青冥道:“月敛鸢飞步,你是魔教的人!”
白衣人大笑道:“不愧是青冥剑主,果然好眼力!不错,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正是魔教金教主座下风使冯虚子是也!”
贺青冥道:“你来了,金乌呢?”
冯虚子笑道:“青冥剑主不必着急,教主自有安排。”
贺青冥又道:“浮生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冯虚子道:“自然是我从上官庄主那里借来的。”
好一个借来的!
他偷了人家的宝剑,倒没脸没皮,也丝毫不脸红,逢人问起,不论来者何人,目光也都十分诚恳。
贺青冥道:“你拿了浮生剑,华山派和藏剑山庄都不会放过你。”
冯虚子嘿嘿笑道:“所以还请青冥剑主高抬贵手——等等,你诈我!”
他一脸震惊,这辈子从来只有他骗人,还没有人骗他的。果真是夜路走多了,总有一天要见到活阎王。
贺青冥道:“方才追你的果然是他们。”
冯虚子却道:“顾影空他们算什么,我只是怕那个鳏夫!”他抢白了一句,忽而想起来眼前这个也是鳏夫,顿时不大好意思,“抱歉,我忘了这茬了……”
贺青冥却没听进去他说什么,只心想:“他们”竟然不是顾影空和上官飞鸿。那么别业之中,另一个武功出众,又能将华山步法运用自如的人,便只有谢拂衣了。如此说来,象林馆方向追来的二人,竟然是顾影空和谢拂衣这两个已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虽为仇敌,为了追回浮生剑,却又变回了师兄弟。如此一来,顾影空必然已发现了谢拂衣的身份。
那么,那个逼退冯虚子的人,便只有上官飞鸿了。只是上官飞鸿离得太远,他一时没有发现。
贺青冥和冯虚子脸色忽然变化。
上官飞鸿来了。
冯虚子脸色大变,周身功力暴涨,二人角力,空气中忽听得“铮”地一声响,青冥剑竟现出一丝轻微裂痕。
柳无咎一惊,贺青冥也似惊愕。浮生剑太过锋利、坚韧,若论天下兵器之利,只有一体双生的缘生剑足以匹敌。
再僵持下去,纵然贺青冥可以赢了冯虚子,青冥剑却难以保全。
当此之际,一人一剑直劈而来,上官飞鸿一跃而下,冯虚子惊惶之中抽剑回防,却不料上官飞鸿这一剑只是虚晃一招,他来势如猛虎,看似一力千钧,却中途变化招式,斜斜一挑,又似猛虎嗅花,轻轻隔开了浮生剑和青冥剑,解了贺青冥之围。
贺青冥旋即后撤,上官飞鸿这才大开大合,一剑直冲冯虚子。冯虚子惨叫一声:“又来!你没完没了啊!”
他却别无他法,只得再举起浮生剑格挡。浮生剑的主人不在,它的威力却不减当年,挡下了青冥剑,又架住了缘生剑,任尔等当世名剑都难以寸进分毫。
浮生与缘生重逢的这一刹那,虎啸龙吟,风云相生,群山也似为之战栗,百兽也似为之长歌。
冯虚子挡了贺青冥一剑,已经气息不济,他到底不敌上官飞鸿,更难以同时承受两把名剑的威力,他的虎口已痛的几近崩裂,心中早已骂了上官飞鸿千百遍,却也无可奈何。更要命的是,身后顾影空、谢拂衣已追了过来,而身侧贺青冥二人仍虎视眈眈。
五位中原高手同时夹击,不要说他冯虚子,即便魔教金无媚再世,只怕也要道一声“吾命休矣!”
冯虚子暗啐,今天也不知道是倒了大霉,还是走了大运了。这一遭待遇,怕也只有教主才有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打不过他还不能跑路吗?
冯虚子计上心头,惊呼道:“呀!浮生剑!”
仓皇之下,他的演技可谓十分浮夸。顾影空远远望见,当即长喝道:“别信——!”可惜上官飞鸿关心则乱,生怕损毁浮生剑,冯虚子呼叫之后,已然撤了三分力。三分力虽不算多,对想要保命的冯虚子来说,已足够用了。他瞅准时机,一个运力,跃出一丈远,又顺手将浮生剑抛入不远处的剑池:“上官庄主,你老婆的剑我还你啦!”
上官飞鸿来不及追击,想也没想,当即追随浮生剑而去,跳入剑池湖水之中。
与此同时,冯虚子又使出“月敛鸢飞步”,一气跃出数里,贺青冥、顾影空等人紧随其后,又展开了新一轮的追击。
月下,一群人追着冯虚子一个人,便似一群老鹰围猎鹳雀。他们一个个都是武林高手,然而冯虚子却像只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一会跑东一会跑西,一会要追到了,却又化作夜里一道凉风,顺着指缝间飞走了。
众人追着他,从竹林一直追到别业,又眼看着便要进入内宅。夜色早已远去,不少人被惊动起来,瞬间灯火通明,又是一阵喧哗。顾影空喝道:“前边是飞花馆她们——别让他跑了!”
贺青冥等人闻言,忽而顿步。冯虚子却没有他们的顾虑,趁乱直接溜进了姑娘们的闺房。这一带居住的都是女子,许多人于睡梦之中惊醒,衣裳都还没来得及穿,一个陌生男人便突然闯了进来,一时间人仰马翻,然而这群走江湖的老少娘们都不是吃素的,她们又惊又怒,来不及拔出兵刃,便抄起来锅碗瓢盆尽数砸向冯虚子,又嚷嚷着骂道:“哪来的色鬼!”
“杀千刀的小瘪三!”
“个悖时砍脑壳的!”
……
各式各样的脏话雨点一般扑来,一人一口唾沫能把冯虚子给淹死。各路人马齐上阵,唇枪舌剑,箭箭连珠,把冯虚子射成了一只刺猬。冯虚子一面抱头一面大喊:“对不起,对不起!姑奶奶们!我是走投无路,不是好色的登徒子!”
她们哪里肯信?冯虚子眼瞅着一个个要抽出兵刃,再不跑,接下来伺候着的就不是锅碗瓢盆,而是刀枪剑戟了,那时候他不仅要变成刺猬,还是一只被五马分尸的死刺猬。他连忙就地一滚,躲开第一波十八般兵器,而后救命一样逃离了这群骄兵悍将的领地,又掉进了飞花馆众人的地盘。
这一回可算没有刀枪剑戟招呼他了,正当他感叹“还是这里的姑娘比较温柔”的时候,他的耳朵却差点被一众姑娘们的惊叫喊聋了。他捶胸顿足,心中悔恨不已,为了一把剑,今天晚上他先是被一群男人围追堵截,之后又被一群女人喊打喊杀。难道真是季掌门显灵,让他这个堂堂魔教四使之一如此狼狈?
“唉,早知道白天经过象林馆的时候,也去给季掌门烧柱香得了。”冯虚子唉声叹气,忽而又传来一个娇媚的女声,“哎呀,顾掌门、青冥剑主……你们怎么来了……啊?那个色鬼啊,他好像跑那边了。”
这个声音,却不是飞花馆馆主云纤纤又是谁?
还有那死缠烂打的贺青冥和顾影空他们!
冯虚子已然筋疲力尽,却不得不为了身家性命再跑上一跑。这一跑,他却跑到了别业的尽头,这一间屋子里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沈耽和阿芜。
冯虚子闯来的时候,阿芜正要沐浴,她看见他,似乎惊愕,却并未像飞花馆其他姑娘们那样喊叫,她道:“你——”
冯虚子与她面面相觑,沈耽听见动静,于是推门而入,道:“阿芜?”
这下子,面面相觑的变成了三个人。
沈耽愣了一愣,登时怒道:“混账!竟敢欺负我娘子!”
冯虚子心下大惊:娘子?怎么就娘子了!
沈耽拳风已至,冯虚子一个闪身躲开,喝道:“你对她干了什么!”
沈耽又惊又怒,转向阿芜,“你们认得?”
阿芜道:“他是飞花馆旧客!”
沈耽道:“我早说了你不要待在飞花馆!”
阿芜泪光盈盈,道:“沈郎,咱们说好的,只这一次,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好不好?”
沈耽却已忍无可忍,先是南宫羽,后是冯虚子,阿芜跟太多人有往来,她瞒着他的也已太多。他道:“你我已有夫妻之约……夫妻之间本该坦诚相待。”
阿芜已不敢再看他。
冯虚子青筋直跳,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
沈耽这一分心,便没留神身后袭击,冯虚子一招得手,沈耽几乎难以招架,但冯虚子却无丝毫罢手的意思,又一连猛攻。他这一手点穴手轻灵飘逸,又蕴含金刚怒目的劲头,若他再往沈耽胸前要穴上轻轻一点,只怕沈耽便要命丧当场!
危急关头,阿芜以身庇护,挡在沈耽面前,喝道:“不要杀他!”
冯虚子瞧着她,阿芜眼眶竟已红了。他道:“金先生让我等前来,可不是为了留后患的。”
“他不是后患他是我丈夫!”阿芜道,“小冯,不要杀他。”
“好。”冯虚子一转攻势,打晕了沈耽,在贺青冥等人赶来的前一刻,抱着阿芜破窗而出,又转瞬没入黑夜之中。
第134章 同行 已是后半夜了。 夜里总该有人……
已是后半夜了。
夜里总该有人, 有人的地方,也总该有梦。有的人是美梦,有的人是噩梦, 也有的人只做白日梦。
沈耽也做了一个梦, 他做的梦不算多, 也不算少,但这一个梦,他已分不清是好还是坏, 是吉还是凶。
他不是爱做梦的人,可是梦里的人是他心爱的人。他也只为了他心爱的人做梦。
他梦见了阿芜。他梦见了他的枕边人, 他那已许下白首之约的未婚妻子。
阿芜总是离他很近又很远, 像海浪轻拍着海岸,等海岸醒过来的时候, 潮水已经褪去, 潮声已远在天边, 原来海浪已金蝉脱壳,剩下来的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躯壳, 海岸拥有的也不过是一滩很久以前的泡沫而已。
沈耽有时候觉得阿芜也是他的泡沫, 看着很美,又那么多姿多彩,但轻轻一戳就破灭了。
他得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 影子在太阳底下,当然有很多种样子,但没有一个样子,是阿芜本来的样子。
阿芜在他面前,总是温柔的、可怜的, 也总是爱娇的、活泼的,她善解人意,千依百顺,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答应,无论他做什么,她都顺从——天底下有不少男人,都想要阿芜这样的女人。
但沈耽不是他们,不是因为他比他们高贵,也不是他比他们勇武,只因为他是真心爱着阿芜。
他爱着她,所以他爱她本来的样子,他要的不是奴仆,不是管家,他只要他的妻子。
可惜他的妻子只给了他一个虚假的影子。
沈耽已有些惶恐。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他竟怀疑她,怀疑她的模样,她的身姿,怀疑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
他本不该怀疑他心爱的人,可是他不得不怀疑。他不得不去分辨她说的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他对阿芜说,小骗子。
他说,你从未说过真话。
她却说,我说过。
梦里她又抱着他,他却不看她,他害怕又被她欺骗、迷惑。
她说,我爱你。
爱?
沈耽感到一阵莫名的讽刺,他嘲弄地说,尽管他已不知道是在嘲弄她,还是嘲弄自己。他说:“欺骗也算得爱吗?”
他终于挣脱了她,她并非他的对手,可是他为了挣脱她,已精疲力竭。她说:“你要去哪里?”
他说:“去找真相。”
沈耽终于从梦中醒来。
醒来的时候,他还躺在他和阿芜的屋子里,但阿芜已不在他的身边。
屋外还是闹哄哄的,原本睡着的人已被吵醒,原本难眠的人也更难入睡。新的一天,所有人又不得安生。但新一天的太阳还没有到来,所有人只有继续在黑夜里苦苦煎熬,或是苦中作乐。
屋内却有四个人。四个男人,没有一个是他的未婚妻子。
沈耽心下叹气,他实在不该还想着她。何况这里只有四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
有时候,有的男人比女人还要女人,有的女人比男人还要男人。
阿芜却是女人中的女人。再没有女人比她更像女人。
沈耽不再去想那一个女人,只看着这四个男人。
巧的是,四个男人,他都认得。他们一个坐在他床边,一个在床边站着,另外两个一个坐在窗下,一个站在门外。坐在他床边的是顾影空,他似乎刚刚为沈耽诊脉;旁边站着的是上官飞鸿,他的衣裳是新换的,头发却还湿着,他腰上佩着两把剑,一把是他的佩剑缘生,一把是他未婚妻的佩剑浮生。浮生和缘生也都湿着,却又更锋利了。距他们不远处,坐在窗下的是贺青冥,他刚刚在处理青冥剑上的裂痕,但沈耽看不见了,青冥剑已又回到了它该回到的位置,它在贺青冥的腰上,而贺青冥的腰已被披风掩住。贺青冥旁边的是柳无咎,柳无咎也总是在贺青冥身旁,他站在门口,沈耽不知道他为什么站在门口,只知道屋子里没有漏进来一丝冷风。柳无咎站在那里,似乎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旁人见了,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少年,但沈耽不小心看见他总是在看贺青冥,而且总挑着贺青冥不看他的时候。这个高深莫测的少年,似乎只有在看着贺青冥的时候,才不那么高深莫测。
这四个人齐聚一堂,神色都算不上好看,若一眼望去,只会让人以为这里是审判嫌犯的刑堂。
沈耽只打量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顾影空道:“醒了?”
他笑着说,但他眼角并无笑意。
上官飞鸿道:“沈公子感觉如何?”
上官飞鸿没有笑,却让人觉得他似乎在笑。
他们可真是奇怪。
江湖上奇怪的人不少,沈耽并没有在意。他道:“无碍,只是被一个人打晕了。”
顾影空道:“你认得那个人吗?”
沈耽沉声道:“我只知道他掳走了我的未婚妻。”
顾影空挑眉,又道:“我以为他应该认得你。”
“为什么?”
“因为这一条路并非通往西山的最近的路,他并非是毫无目的地逃窜。”
沈耽沉下脸,“也许是因为他要掳走阿芜。”
“阿芜?”顾影空道,“你的女人?”
沈耽却道:“阿芜是我的未婚妻,却不是我的女人。”
顾影空轻笑道:“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沈耽道,“阿芜只是阿芜,却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他不该强行掳走她。”
“哦?”顾影空似乎讶然,又道,“也许他不是强行掳走呢?”
沈耽藏在被窝底下的拳头已握出了汗。他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顾影空笑道:“也许是因为她也看上了他,毕竟那个男人倒也俊俏。”
上官飞鸿轻喝道:“阿空!”
沈耽已怒了,“顾掌门,你说话未免太过没有分寸!”
顾影空还要问什么,上官飞鸿却道:“好了,就到这吧。”
“好吧,我问完了,看来没什么问题。”
沈耽暗自松了口气。
早就听说八大剑派审人手段厉害,今日自己上阵试了一遍,方知此言不虚。
他怀疑阿芜,可是他不能让其他人怀疑阿芜。济海楼那件事,阿芜已招来太多仇敌,他们倒也并非把她视作对手,只是恨她、怪她,他们不能对付魔教,便只有将自己无能的怒火迁移到一个少女头上。
他始终是她的丈夫,始终是要保护她的。就算她真的有罪,也该由他来处理。
沈耽道:“你们怀疑我?”
顾影空却不再说话了,上官飞鸿道:“抱歉。”
一时沉默,沈耽又道:“那个男人呢?”
上官飞鸿道:“跑了。”
“跑了?”沈耽道,“你们几个人还抓不住他一个?”
他看上去很生气,尽管他也只是迁怒,只是伪装。
上官飞鸿却似真的抱歉。他道:“那人是魔教日月风云四使之一的风使,名叫冯虚子,他使的轻功,唤作‘月敛鸢飞步’,可算作当今天下第一轻功。今夜却是我的疏忽,不该让他逃了的,你放心,我已派人搜山,令正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他身形神武,神情却很温和。今夜他们几个人追冯虚子一个,他却说都是他一个人的过错。这么一个人,沈耽都有点不大好意思装下去了。
顾影空却哼道:“他算什么天下第一?若非我华山‘千仞飞’失传,又怎么轮到他一个魔头当这个轻功第一?”
上官飞鸿道:“你还气他混进来了?”
“若非如此,浮生剑也不会被盗!”
上官飞鸿道:“剑已找回来了,我也已佩上了,总没有人敢从我身上盗剑。”
顾影空目光闪动,似有笑意,道:“还都倚仗阿兄。”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旁看着。谢拂衣又失踪了,上官飞鸿既不能信谢拂衣,更不可能信他们两个外人,对于华山派和藏剑山庄,他们只有按兵不动,暂且观之。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沈夫人。”上官飞鸿道,“我已让飞鸾安置众人,阿空,坐镇别业,西山我亲自去探。”
顾影空却道:“阿兄,我身为华山派掌门,出了这样的事,我怎么能龟缩后方?”
上官飞鸿道:“正因为你是华山派掌门,所以才不能走。”他顿了顿,难得软和下来,“华山这一代弟子,如今只剩你一个,你若出了事,我怎么跟阿云交代?”
顾影空目光颤动,他一向巧舌如簧,此刻却忽而舌头打结了,他正要反驳,贺青冥却终于开口:“上官庄主,我也去。”
柳无咎道:“那我也去。”
贺青冥道:“无咎。”
柳无咎却很固执,他倒要看看贺青冥要做什么。
贺青冥奈何不得,只得罢了。
顾影空心下盘算,笑道:“阿兄,有青冥剑主一块,想必无碍。”
沈耽也道:“我自己的未婚妻,我自然要去救。”
上官飞鸿无奈,只好答应,他长揖一礼,道:“西山一行,有托诸位同道。”
第135章 诱饵 兵者有云,逢林莫入,就是因为在……
兵者有云, 逢林莫入,就是因为在山林的表象底下,不知道潜伏着什么危机。
青山点点, 皆如眉黛。山林很美, 但往往危机四伏, 就像有的人容貌再美,话再动听,也总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但很多时候, 一个人只能进,不能退, 再危险的地方也要去探一探, 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上一闯。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要么平平淡淡, 安稳度过一生, 要么只有乘风破浪、披荆斩棘。
贺青冥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在荆棘丛中。
江湖人本来就没有退路, 只有生路和死路。
贺青冥他们一进到西山, 便发觉不对了。这一带山高林密,遮天蔽日,鸟兽往往成群结队,昼伏夜出, 往日里还有猎户见过野猪、老虎之类,为了不伤及老弱妇孺,八大剑派早已让人团团围住,倒像是给这座山脖子上套了一个项圈,教它动弹不得, 也让那些猛兽无法下山兴风作浪。
这座山一向热闹,无论热闹的是人还是动物。今天他们通过关卡,进到山里的时候,却只觉出死一般的寂静。没有枭叫,也没有虫鸣,丛林之间,亦不见幽幽的狐狸碧火,仿佛今天它们一个个都偃旗息鼓,手拉着手,排队上了奈何桥一般——连风声都呜咽着,阴飕飕的,好像是从地府里刮上来似的。
柳无咎很清楚,山上这般寂静,往往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还有比猛兽更可怕的敌人。
他们所料不错,魔教来的不只是冯虚子,冯虚子一个人,也不可能震慑这么多猛兽。
然而谁又能说人不是最可怕的猛兽?
他们走了一会,发现了一堆动物骨殖。上官飞鸿道:“树旁有灼烧的痕迹,加上这些骨骸,应该是有人生火做饭,只可惜昨日有雨,路上痕迹恐怕毁去大半,不知道能否顺藤摸瓜找过去。”
贺青冥蹲下来仔细查看那堆骨骸,脸色已不大好看。上官飞鸿道:“怎么了?”
柳无咎看了看贺青冥,道:“有人的骨骸。”
沈耽很是担心。他已忘记了阿芜和魔教的人有来往,魔教和八大剑派不同,总是对外敌无情,却对姐妹兄弟很是多情,无论如何,冯虚子不可能无缘无故残害她的性命,但他也只记得担心了。
柳无咎道:“从头骨判断,此人应当是一个中年男人,也已死了有一段日子了。他应该是之前误入山林,被野兽啃噬,只不过这两天下雨,尸体被雨水冲刷出来。”相比起来他说的内容,他的语气已过于温和,几乎不像他平日里的样子。上官飞鸿他们看着他,却忽然发现,这个少年似乎对这些事情很熟悉,他说起来死人的时候,倒比跟他们几个大活人要更亲近。
柳无咎当然很熟悉。山林、野兽、死人,除了连绵不断的春雨,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
顾影空懒得搭理这堆骨头,这里死了什么人,他也并不关心。他只在一旁扒拉树丛,却忽然见到树枝上挂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这是什么?”
沈耽的脸色变了:“这是她的发钗。”
顾影空一望,笑了:“原来走的是这条道。”
上官飞鸿道:“看来冯虚子往北边去了。”
几人继续往北前进,走了没一会,便见到有一串断断续续的脚印。雨天泥泞,冯虚子带着阿芜,不可能长途奔袭,一路都用轻功,尤其是阿芜,她不会武功,势必要在路上留下脚印。柳无咎心下疑惑,还不待他把疑惑说出来,顾影空已道:“沈夫人的脚,比起来寻常女子似乎稍大了些。”
他已近乎轻佻,轻佻而近乎挑衅。沈耽闻言,果然没有好脸色,道:“她本来就比寻常女子高些。”
“哦?”顾影空意味深长,“你这位夫人倒是有点意思。”
“姓顾的——!”
上官飞鸿拦下二人,又对顾影空道:“这个时候了,你还说笑?”
顾影空冷笑道:“我只是要他小心枕边人,听说她在济海楼的时候,曾和魔教有勾结,焉知此刻不是如此?”
沈耽更怒,然而他一腔怒火又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发泄,只盯着顾影空。顾影空却也盯着他:“沈耽,我可是好心提醒你,这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
沈耽怒极反笑:“怎么?顾掌门也懂得女人?江湖都说顾掌门心有所属,怎么我今夜见着,顾掌门倒是跟云馆主很熟悉的样子?”
顾影空道:“师姐是她的救命恩人,我曾奉师姐之命资助她,与她相识,又有什么不对?”
沈耽冷冷道:“只怕季掌门不过是你的幌子罢了!”
顾影空道:“我华山派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上官飞鸿道:“行了!”
他这一喝,二人方才止住架势。上官飞鸿目中郁郁,他们吵的闹的,正是他心头难弃、毕生难舍之人,他又如何不痛不气?然而强敌当前,他身为长兄,谁都可以发作,只他不能。他幼年双亲尽丧,是姑姑把他们几个兄妹抚养长大,可惜好景不长,少年的时候,姑姑也去世了,留下来偌大的藏剑山庄和一个双腿残疾,另一个又尚且年幼的妹妹。他是别人的倚靠,别人都在他的怀里喘息,但他一生从未有过喘息的时机。只除了她,也只有她。
沈耽明白自己已经过分,为了自己的妻子,他伤害了另一个失去妻子的人,且这个人不久前还对他好言相向。顾影空低着头,心里却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贺青冥却没功夫理会他们这群人的恩怨情仇,他道:“痕迹断了。”
再往北,春意已将尽,林子没那么茂密了,远方已似能听到江水拍动的声音,空气里也多了一丝咸腥。
这一切只意味着一件事,冯虚子再不用被地形限制了,以他的轻功,不要说阿芜一个小姑娘,就算他再带着一个大男人,也能飞跃此地。
然而柳无咎只想到一件事:为什么到了这里,还是不见其他人?一个阿芜,值得堂堂风使如此大张旗鼓么?冯虚子想要什么,或者说,金乌想要什么?早在他们入西山之前,便已料到可能会有埋伏,但走了一路,却不要说埋伏,连个人影也没见到,难道说是调虎离山?
他能想到的事,贺青冥、顾影空他们也一定能想到,但他们没有一个人问,也没有人要回去看看。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阿芜也许只是诱饵,而贺青冥他们将计就计,也把自己做了诱饵。
金乌要的,是贺青冥他们,而贺青冥他们,要的也正是金乌。
两边如此默契,默契得让柳无咎感到恼火,他不是什么仁人义士,也不懂什么大局为重,他只隐隐感到,贺青冥在铤而走险。为了见到想见的人,达成想做的事,贺青冥一向决不回头,哪怕代价是他自己。
正如柳无咎一样。
柳无咎又觉悲哀,他劝不了贺青冥,正如贺青冥劝不了他。
愤怒也好,悲哀也罢,他都已来不及安放,更不知往何处安放。当下只听得一道啸叫,那熟悉的白影又飞快掠过!
那道影子一会东一会西,却没有远去,只在原地打转。这一次,随着这道影子而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少年声音:“诸位见谅,请恕金乌招待不周。”
金乌!
魔教教主,金乌。
江湖上都在找的,无论是要投奔他,还是要对付他,但他都一直不见踪影,而今他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却仍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几个月前,他在众人眼里,还是不夜侯那深居简出、沉默寡言的义子,而今却已摇身一变,成为了八大剑派乃至整个中原武林的头号劲敌!
几十年来,魔教四分五裂,已不再是八大剑派的对手,他们虽然也有人提防魔教卷土重来,但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统御魔教归一的,却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
这少年费尽心血,只为麻痹他们,但在八大剑派忙于内斗,没有注意的时候,他已悄悄联络属下,将魔教这一张大网重新编织起来,而后又网罗了不夜侯、金蛇帮,又翻江倒海,在江湖上制造数不清的混乱。他利用着各大门派,甚至他只是把他们一个个棋子搬上来棋盘,把棋子放到合适的位置,这一局棋便自动开始运转了。他做了这么多,筹谋了这么多年,只为了卷土重来的这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了。
第136章 寒暄 贺青冥道:“金教主,别来无恙。……
贺青冥道:“金教主, 别来无恙。”
这个时候,还有这个心情跟金乌打招呼的,怕也只有贺青冥。
他不属于魔教, 也不属于八大剑派, 他是第三条路, 第三类人。
“啊,青冥剑主。”金乌似笑道,“济海楼一别, 已有数月了,青冥剑主近来可好?”
贺青冥道:“不算好, 也不算坏。”
“哦?”
贺青冥道:“好与坏, 日子也总要过下去。”
金乌似乎感慨,“是啊, 人只要活着, 就得把日子过下去。”
他又道:“还未请教青冥剑主, 我那不成器的老父亲怎么样了?”
贺青冥道:“温阳?”
金乌道:“我生父早死了,自然只有他这个义父。”
柳无咎道:“还没死。”
金乌又笑了:“那便好极了。我命苦, 自幼父母双亡, 若不是义父,只怕早做了孤魂野鬼。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这做儿子的,也希望义父长命百岁, 平安喜乐。”
这话说的,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他是个大大的孝子。
金乌忽而叹道:“若不是八大剑派,我也不会如此命苦。”
顾影空道:“若不是你母亲东征,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金乌道:“那落霞谷一役, 你们八大剑派截杀我外祖父的账,又要怎么算呢?”
顾影空道:“那杨真杨教主搅乱中原武林,杀害武林同道,又怎么算?”
二人你来我往,皆不甘示弱。百年以来,魔教和八大剑派的恩怨情仇已成了一笔算不清的烂账,只怕他二人在这里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了。上官飞鸿道:“罢了,这样算下去,这些恩怨什么时候能有了结的一天?金教主,往日你我双方皆有过错,你身负血亲之仇,我不敢劝你放下,但你作为一教之主,只望你怜悯生民,不使昔年长安之祸再现人间。”
贺青冥神色一动。金乌闻言,笑了笑,道:“上官庄主好气量。”
上官飞鸿道:“金教主意下何如?”
金乌叹气:“可惜我年纪小,气量狭小,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他似乎还颇为惋惜,大有为不能跟众人畅饮高歌的扼腕之情。顾影空平日里自己喜欢装样子,遇到一个比他还爱装的,浑身都不舒服,道:“何必跟他废话?金乌,你此次前来,总不会是跟我们几个唠叨家常的吧?”
金乌又叹气了:“可怜,可怜……可怜季掌门后继无人,上官庄主,你这位妻弟委实无理,可要好好管教啊。”
他这话大有挑拨离间之意,上官飞鸿道:“华山派与我藏剑山庄井水不犯河水,他身为华山掌门,与我平起平坐,我又如何管教?”
顾影空冷笑道:“金乌,华山派和藏剑山庄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你也不必费心挑拨。”
金乌却笑了,似乎有几分嘲讽:“且不论藏剑山庄,八大剑派之间,还用得着我挑拨吗?什么同门同宗,都是千疮百孔的筛子罢了。”
顾影空道:“你魔教又好到哪里去?你空顶着一个教主的名头,只怕却连杨教主在世时三分之一的版图和部将也凑不齐。”
金乌笑着点头:“顾掌门,彼此彼此。”
沈耽已憋了一肚子闷气,他沉声道:“阿芜在哪里?”
金乌顿了顿,道:“沈郎君何必忧心?我总不会害她性命。”
他倒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方才跟顾影空互怼的时候怎一个阴阳怪气,如今却又变作优雅风流的翩翩世家公子了。
沈耽心中只觉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古怪何处。金乌又道:“你放心,我只不过让小冯把她带来,跟她叙叙旧。”
金乌为魔教之主,即便算不得大魔头,也是个实打实的小魔头了,一个小魔头,倒安抚起他的对头来了,真是咄咄怪事。
沈耽道:“请金教主把她还给我。”
金乌道:“我自然是要还你的,只是……”
“只是什么?”
金乌又是一笑,笑声之中却有种别样的狡黠与俏皮:“能不能找到,便要看郎君你了。”
众人看时,只见眼前多出两条路来,一条往东,一条往西,南辕北辙,两厢耽误。
沈耽道:“这是要选一条?”
金乌忽道:“沈郎君,机会可只有一次哦,错过了,就别想找回阿芜了。”
顾影空道:“不过一二奇门遁甲之术,何必故作玄虚?”
他脚踩乾坤,身登山艮,正要破阵,却被上官飞鸿阻拦:“等等。”
“怎么?”
“这不是——”
贺青冥道:“这并非奇门遁甲之术。”
一声铮鸣,青冥剑出鞘,顾影空等人还未看清楚招式,只知贺青冥左右一点,两条路竟变作一条路了,方才还空旷的路上,忽地涌起来一阵浓雾。贺青冥道:“这是‘过眼云烟’‘云遮雾敛’,乃魔教四使之云使的路数,采天地阴阳二气,变化山川草木之形,教人难以分辨。”
柳无咎言简意赅道:“简称障眼法。”
顾影空语噎,合着是他想的太复杂了。
金乌笑道:“青冥剑主对我教倒很是了解。”
贺青冥道:“我只不过前些年的时候,为了找一个人,曾去过西域。”
金乌道:“什么人?”
“普渡和尚。”贺青冥道,“也就是济海楼上的金先生。”
上官飞鸿等人心下一惊。金乌已似料到:“你果然是找他来的。”
贺青冥道:“他人呢?”
“那就要看他了。”
贺青冥道:“他身为魔教的人,金教主也不知道么?”
金乌道:“他是我的长辈,我怎么好管他呢?”
长辈?
普渡和尚什么时候变作金乌的长辈了?
贺青冥也有些惊讶,金乌漫不经心道:“他是我小舅舅啊,不过他这个人古怪得很,我可使唤不动他。”
这话却也不知是真是假。上官飞鸿道:“江湖上从未听说,令堂还有一个兄弟。”
“你们没听过的多了去了,我教门下众多,武功变幻莫测,又岂是你们能知晓的?”
顾影空道:“金乌,你不必装神弄鬼,说吧,你今天玩这套把戏,究竟是做什么?”
金乌道:“合二为一,上官庄主、顾掌门,你们还不知道是什么吗?”
言下之意,却是已将八大剑派视作囊中之物。金乌道:“天下分分合合,如今也到了一统的时候了,就像这两条路,总该合并的。”
上官飞鸿道:“只怕不是合并,而是吞并。”
“上官庄主,你这个人未免也太过无趣。有些事情,咱们你知我知就好,又何必说的那么明白呢?”他道,“我教诚心想要一统武林,愿秉承季掌门之志,广纳英才,诸位都是当世才俊,在下亲自来聘,诸位大可好生考虑,若错过今日机会,以后可不再有了!”金乌哈哈大笑,而后笑声也已消失在雾气里。
顾影空心里已要骂娘,他师姐的志向,何用金乌一个魔教教主前来秉承?他冷冷道:“倒是先礼后兵,给我们下战书来了。”
金乌也不愧人称“鬼手”,鬼魅般挑动风云,又鬼魅一样湮失在众人面前。他走了,留下来的麻烦却不曾走。几人行了一路,只觉林子愈深,而雾气愈浓,隔离天日,扼住咽喉,叫人几乎喘息不过来。
走了一会,四方大雾骤起,虽已近黎明,却伸手不见五指,路旁怪石嶙峋,头顶怪鸟惊叫,惊悚怵栗,好似入了噩梦一般。
顾影空忽叫道:“师姐!”他几欲拔剑,却在最后一刻勉强按捺下来,回头一看,贺青冥等人狐疑的目光已转了过来。
上官飞鸿道:“阿空?”
顾影空周身汗已湿透,干笑道:“我又瞧见那一天,师姐她……”
上官飞鸿却没有多问,只拍拍他的肩膀:“我明白。”
贺青冥道:“路有迷障,前方大雾,只怕掺了瘴气。大家封住穴道,免得中招。”魔教武功千变万化,巫毒更是厉害,几可与南疆并驾齐驱,众人皆不敢等闲视之,当即照办。
第137章 扑朔 雾愈来愈浓了。 路却似愈来愈……
雾愈来愈浓了。
路却似愈来愈远。
人行雾中, 已似望不见路,路已湮灭,路上行人也已变作一个个模糊不清的黑影。
每个人都似做着一场白日梦。梦着了挽留不回的过去, 乞求不到的将来, 梦着了, 又梦魇了,梦湿透了数不清的飞快流逝的人生。
一只手探出去,一只手又伸进来,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才发觉对面的不是十二年前烈火中哀嚎的那群鬼魂, 也不是七年前血雨里莫测的天神, 而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人。柳无咎低头看了一眼他和贺青冥的两只手,又抬头看了一眼贺青冥。
和柳无咎一样, 贺青冥的鬓边已汗湿了。
好在他们都没有迷路。
这里也没有梦, 只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的囚笼。
贺青冥又看了看其余几人, 他们也都汗湿了,也都大梦初醒。每一个人的梦却不尽相同, 每一张脸也不相同:上官飞鸿脸上残存着遗憾, 顾影空脸上却只余惊疑。十二年来,贺青冥已习惯了,他已面色如常;至于柳无咎,他只望了贺青冥一眼, 便又收回了目光,于是他和贺青冥都好像从未梦过。
所有人之中,只有沈耽不同寻常。他好像还未从梦中醒来,他好像活在别人为他编织的梦里。
梦又翩跹而来。
这一次却不是噩梦,倒像是一个美梦。
迷雾里忽而跑出来一个少女身影, 忽近忽远,若隐若现,目光脉脉,宛若春水,回首巧笑盈盈。
沈耽喊道:“阿芜!”
“沈公子。”贺青冥拦住他,“你看到的不是她,只是她的影子。”
“那就是她,活生生的她!”沈耽伸手指去,“你们看——”
众人抬头,都已有些愕然,他们竟和沈耽看到了同一个人。难道这次是真的?
沈耽却已冲了过去,几人跟着他,竟一下子冲破了雾障。
几人面面相觑,行走江湖多年,这么容易找见的生路,还是第一次见。这还是魔教教主吗?这简直就是天降月老,在世红娘,是为这对苦命鸳鸯指点迷津的大善人啊!
阿芜斜斜靠在一座早已枯死的树桩跟前,沈耽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几乎喜极而泣:“阿芜!”
“沈郎!”阿芜紧紧抱着他,她脸色惨白,浑身也不住发抖,似乎受了惊吓。沈耽道:“怎么了?”
阿芜指着不远处的洞穴:“那里,那里有人……”
洞穴里不只有人,而且还是他们的老熟人:原本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在别业好生待着睡大觉的胡不为。
他躺在那里,已近乎昏迷,若非大雨把堵住洞口的石块冲刷出来一个缺口,他早该死在里边的。西山人迹罕至,这处洞穴更是隐秘难寻,胡不为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
胡不为缓了口气,慢慢道:“是,是金先生……”
“金先生?”沈耽吃惊道,“他真的来了?”
胡不为低着头,道:“是啊,他不只来了,而且……”他忽而瞧着沈耽,又笑了起来,“我那外甥太过仁悯多情,留着你本也无用。”
沈耽心道不妙,但已来不及了。他甚至听不见贺青冥他们的呼喝,只双臂一揽一送,推开了阿芜,他把他尽全力所能抢来的一线生机留给了她。
阿芜脸色更白了,她似乎是要呼唤他,但她的喉头太紧,已说不出任何话来。
“胡不为”的骨骼“咯咯”作响,浑身猛然爆发出一股骇人的真气,沈耽当胸被这股真气一激,顿时仿佛利剑穿心,痛彻心扉!沈耽整个人瞬间飞了出去,撞到一棵老树上,脊骨几乎折断,他还来不及反应,更谈不上反击,“胡不为”便已直冲面门,一掌拍向沈耽天灵盖,直欲取他性命!
这一掌杀气腾腾,不会为任何人动心,亦不为任何事停下脚步。如此的冷酷,如此的冷漠,这一掌几乎不像是一个人打出来的,倒像是地狱里的阎罗,冥府中的幽魂。这一个人,是世上本不该活着的一个人,这一掌,也是世上本不该出现的一掌。
这一掌快,却还有人比他这一掌更快!
冯虚子忽而蹿出,一手一个捞过沈耽、阿芜,还没等一干人等回过神来,便已又变作一只蹿入老穴的狡兔,在数位高手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众人回头看时,只见到一片微微摇动的竹影。
冯虚子带着二人跑了好长一截路,等到旁人再追不上来的时候,才把他们放了下来。他放下阿芜的时候轻手轻脚,生怕弄疼了她,轮到沈耽,却没能拥有这么好的待遇。冯虚子一个撒手松开沈耽,沈耽被他点了穴,身上无法动弹,差点就这么囫囵滚下坡去。
“沈郎!”阿芜惊叫一声,连忙跑过去抱住沈耽,又捧着他的脸,仔细为他擦拭泥土,已是泫然欲泣,“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她转头看向冯虚子,“他怎么动不了了?你点了他的穴道?”
冯虚子却已走到一边去,又闭住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他实在见不得她这副哭哭啼啼,跟人腻腻歪歪的样子,简直刺激得他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沈耽一路上没有吭声,伤痛也好,被冯虚子挟持也好,他都能忍下,但他已不能再忍下她。沈耽道:“事到如今,这里也没有别人了,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阿芜脸上还哭得湿漉漉的,一听这话,忽而顿住了,颤声道:“你什么意思?”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不是么?”沈耽道,“你分明跟他熟的很,你分明就是魔教的人,而非受他们胁迫的弱女子。”
阿芜脸皮扯了扯,似乎是要挤出一个楚楚可怜的笑容:“沈郎……”
她不会武功,但她也拥有自己的武器。她很清楚,对于沈耽这样的男人来说,她的泪和她的笑,她的柔弱、依恋,都是最致命的武器,足以让他为她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往日她也就是这样,一会哭,又一会笑,然后沈耽就会原谅她,又会抱她、爱她。
她知道他一定会原谅她——毕竟他一向那么爱她。
今时却不同往日。沈耽狠下心,再也没有看她哭,也不会听她笑。他哑着嗓子道:“没用的,算了吧。”
阿芜泣道:“你不要我了吗?你说过要娶我的,我也愿意嫁给你。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可是我从没有想过伤害你。金先生突然攻击你,我也没有料到,还好有小冯……沈郎,我们是夫妻啊,你怎么能抛弃你的未婚妻子?”
沈耽却道:“你是我的妻子,我却不只是你的丈夫。世上总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事,这句话不用我教你,你比我更懂得,不然你也不会骗我。”
“我不信……”阿芜泣不成声,“你看着我,我不信你看着我,却还是不要我。”
她竟凑到了沈耽眼前,沈耽别无他法,只好无奈地睁开眼睛看她。阿芜含泪笑道:“你可以怪我,怨我,但你不能恨我,更不能离开我,我不准你这样做。”
沈耽叹气,他侧过头,唇角微微擦过她泪湿的脸颊,道:“你不能为我抛下的,却让我为你抛下,娘子,夫妻不是这样子做的,你明不明白?”
他这样说,阿芜就算不明白,也该明白了。何况她从来都是装作一无所知。她垂下头,似在沉思,沈耽瞧着她,瞧她周身气度忽而一变,恍惚从一个任人欺凌的弱女子,变成叱咤一方的风云人物。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正如这些时日以来,他看着她,却总觉得自己看错了她。
阿芜终于不再哭了,却笑得多情而莫测起来:“你要走?”
她道:“你信不信我可以让他杀了你?”
沈耽面色如常,只道:“若你要杀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好,好……”阿芜拂袖而起,喝道,“装什么聋子?过来!”
冯虚子只好放下捂着耳朵的一双手,试探道:“要杀吗?要怎么杀啊?教中新开发了好多种不同的杀法,无痛的、痛不欲生的都有,要不你们两口子先商量商量?”
“杀杀杀杀什么杀!”阿芜快给他气死,“放他走!”
冯虚子愕然:“这就……放了?”
“要不然我谋杀亲夫吗?!”
阿芜气得拔高了嗓子,差点破音,冯虚子被这头深藏不露的母老虎吼了,吓得赶紧给沈耽解穴,唠唠叨叨:“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沈耽转起身,一言不发,也没有再多看阿芜一眼。阿芜更气不打一处来,几步上前,她气势汹汹,一改往日温柔可人的做派,沈耽不明所以,却忽觉她这个样子倒看着更顺眼了。
也许因为这个样子,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阿芜气呼呼地往他怀里塞了一瓶伤药:“每日三服,不可误了时辰!”
沈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多谢。”
“谢你个大头鬼!”
阿芜瞧着他的背影,顿时气哭了。
她哽咽道:“沈耽!你会后悔的!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男人?天底下男人多的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可不会像那些蠢人一样,在你这棵朽木上边一辈子吊死!”
她气上了头,口不择言,只想着威胁他,让他后悔,可她头一次喜欢一个人,她不知道这时候说这种话,只会把他气走,而不是把他气回来。
她得到的只有他的背影。
第138章 仇敌 这头儿女情长,那头却是剑拔弩张……
这头儿女情长, 那头却是剑拔弩张。
贺青冥从旁攻来,与那人对了一掌。上官飞鸿、顾影空二人一同出手,那人往后一跃, 避开了他们。
这一掌, 双方都用了十成十的功力。贺青冥没能稳住身形, 一连趔趄退了十数步,若非被柳无咎一把揽住,只怕就要这么跌进山林。即便如此, 贺青冥也气血翻涌不断,当即咯出一口心血!
柳无咎大惊。他揽着贺青冥, 一面为他运功疗伤, 却发现贺青冥似乎有五内亏损之兆,顿时心下一沉, 脸色也白了几分。
柳无咎怒而看向那人, 却见他已变化形貌, 变作一个陌生的样子。那人站在原地,未退分毫, 只嘴角淌下一缕血丝, 却不甚在意地拿拇指抹去,挑眉一笑,似乎有些意外,又更为惊喜。他道:“贺公子, 十二年不见,武功精进不少哇。”
贺青冥冷笑一声,正要开口,鲜血却先于他要说的话从唇齿之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他道:“普渡和尚……或者说金先生……这次……倒换上真面目了?”他气息不济, 一句话断成好几截才终于说完,说一截便要忍不住呕血,他却浑不在意,呕一次血,便拿袖子一抹,等到一句话说完,他那右边衣袖已被鲜血濡湿,染得通红。
金先生道:“见老朋友,自然要坦诚相待。”他看了贺青冥一眼,啧啧道,“你怎么还是这般倔强?你自己不心疼,可有人要心疼了。”言罢,目光若有似无,又落到柳无咎身上。
贺青冥一把攥住柳无咎的手,喘息几许,道:“无咎,不要理他。”
“好。”柳无咎当真没有理他,也没有看他,只一心一意看着贺青冥,为他疗伤,又趁着这么一会功夫稍稍侧身,挡住了贺青冥大半个身子。
贺青冥精力不济,自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细微的动作。柳无咎挡在贺青冥和金先生之间,若金先生再次出手,贺青冥便有缓冲的余地。
金先生目光一动,笑得玩味起来。
上官飞鸿道:“你既扮作胡不为,胡不为人呢?”
金先生道:“放心,他还活着,只不过活得不大好,可能半死不活吧,我也不大清楚。我本来是想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的,我那外甥却不要我杀他,叫人吊着他一条命,把他送回云门山脚,要云门上下开门迎客。哎呀,可惜何奈那老头子死得早,不然可太有意思了。”他说什么都是轻飘飘的,好像别人的死活在他这里,已是家常便饭。他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自己。好像世上没什么可在意的。
上官飞鸿心下一凛,金乌真是好毒的手段!
杀了胡不为,会激起云门的愤慨抵抗,但拿胡不为做人质,鲍朴、齐心照他们便要畏手畏脚,如此一来,只怕云门不日便要被魔教攻克!
西北有华山,有子午盟不说,中间还隔着一个河西走廊,金乌难以下手,于是便打起来北方的算盘。云门一破,北方门户大开,玉山又人才凋零,掌门新故,不可能是魔教的对手,而后往西便是华山、崆峒、青城,往东便是大重山、小重山、镜湖……金乌这是瞅准了八大剑派薄弱的地方,打算一一蚕食。
此计虽妙,此举却颇为冒险,中原毕竟是八大剑派经营上百年的地盘,金乌想要逐鹿中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若其他剑派及时呼应,金乌这次卷土重来,必然不能成功。
可惜、可叹!可惜八大剑派近年来早已是一盘散沙,内部纷争猜疑不断,云门出世已久,玉山也早被几大剑派边缘化了,周遭的各大门派更是各自为战,不趁机瓜分地皮就算好了,又怎么可能冒着被魔教吞并的风险援助他们?
金先生道:“既然已想通了,我也不必再留下奉陪,告辞!”
他要走。
他竟要走。
他是十二年前乱局的罪魁祸首,是金无媚的兄弟、金乌的舅舅,而今他在一堆掌门、庄主面前耀武扬威地戏耍了他们一通,他告诉他们,他害了他们同门、同道,将来又要继续害他们,然后他竟就要这样轻飘飘地拍拍屁股走人?
欺人太甚!
上官飞鸿一道怒叱,猛虎咆哮席卷山岗,他骤然掠起,跨过枯枝横木,浮生、缘生双剑出手,剑锋过处,无不摧枯拉朽,又直指金先生后心!
他到底是一代庄主,纵然性子再温和,脾气再好、再能容人,也不可能容忍仇睢在他面前放肆无度。他骨子里流动的是沸腾的血性,只是五年来已被哀恸抚平,再不能轻视于人。但他心中自有一杆秤,对错与否,于他而言,一向泾渭分明,不能容人混淆,更不能叫人捣蛋。
上官飞鸿出手,顾影空自然也不能再做看官,二人皆为一派之主,又彼此了解,双双联手,便是当今武林任何一位高手,也要心下忌惮三分。
金先生却似压根没看见他们,也丝毫不在意二人联手。他只哼笑一声,似乎在说:“果然。”
他要的就是他们来。
他要的就是他们死。
金乌要他拖住上官飞鸿二人,要他杀了贺青冥,他却偏偏不那么做。
金乌为的是大局,为的是魔教崛起,再吞并中原武林,所以他要拔掉西北的钉子,要叫八大剑派活着,却闹得个鸡犬不宁。
金先生却并不关心魔教大计,左右贺青冥也活不长了,再多杀两个人,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金先生从怀中取出一只铁笛,随手一按,稀里糊涂地吹起来一支曲子,他吹笛子的功夫十分不到家,音色全无,也不好听,除了让人听得脑袋疼以外,没有半点用处。十多年前,他在长安是如此,几个月前济海楼上如此,如今在这座了无人烟的林子里,也一样如此。
他吹曲子吹得稀巴烂,给人脑袋也搅和得稀巴烂,倒像是天底下最顽劣的孩童搅和泥巴,越是破坏、摧毁,越是叫他心满意足,心中畅快。
上官飞鸿二人哪里经受过此等折磨,一时之间七窍欲裂,更难以应对。当下只听得一声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嘶鸣,好像十二年前熊熊大火之后,上苍劈下的那道惊雷终于穿过岁月,劈到了这一刻。
十二年前,大火熊熊烧了十天十夜,烧掉了长安三条坊市,把贺园烧成了灰烬。灰烬之中,却爬出来一只浴血的凤凰,凤鸣声声,却太过凄厉、悲怆,叫人听来不忍。
烈火烧过,冷雨砸过,数千个日夜磋磨过,都不能使他动摇心志。他恨过、怒过、痛过,贪嗔痴三毒轮回过,一年不行,就花费十年,一个人不行,就招来千人,江湖上门派盘根错节,他却偏要撼动。他偏要把他的仇敌一个个网罗起来,又一个个降罪,而今终于轮到了这一个最可恨的仇人,最可怕的敌人,他又怎能善罢甘休?
世道如此,他却偏要勉强。
贺青冥脸色苍白,眼眶却似烧起来烈火,鲜红非常,几欲滴下血泪。他猛地挣开柳无咎,拔剑刺向金先生!
这一剑,却倾注了他二十多年的功力,他将自己所有的内力都灌注到这一剑上,他整个人也已变作一把剑。
他的嘴角、双目却已流血,他既然全力用在攻击,便不能防御金先生的笛声。
他竟全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金先生终于惊愕,这点惊愕倒教他变得像一个人了。
金先生的铁笛横在贺青冥剑柄前,但青冥剑的剑锋已刺入金先生胸口。
他们似乎都听见了心脏迸裂的声音。
青冥剑上的裂痕进一步扩大了。贺青冥脏腑受损,双目快要失明,却笑了起来。
金先生叹了口气:“何苦呢?”
贺青冥冷笑道:“你害死了我父亲、表姐,毁了我的家,又要来毁我,却来问我何苦?”
金先生摇头:“你的这些苦楚,我自然清楚。”
他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现在还能活多久?”
“你为了杀我,竟然动了五蕴炽的内力,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下场?”金先生轻轻笑了,“我这样的下场。”
金先生松手,坠入深不见底的山谷。
铁笛随之坠落,扑入一地尘土。
贺青冥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强敌已去,周身气力骤然一松,便似一根绷紧到极限的琴弦蓦然断开,又忽地跌落。
柳无咎扶住他,还未等他说什么,二人四目相对,他却从贺青冥眼里看出来一丝不祥。
贺青冥看着他,又看着上官飞鸿、顾影空等人,却似看到了十二年前互相撕咬的人们,那些人在他眼里,又变成无恶不作的禽兽。
贺青冥不对劲。
他不仅没有卸力,周身内力比之从前反而更为轻盈、充沛,他身旁的落叶、尘埃竟微微飘浮,青冥剑也在不住颤动。
“闪开!”
柳无咎大喝一声,将贺青冥死死箍住扑倒,他这么一扑,青冥剑也没有刺中顾影空他们,只在柳无咎脸上划破了一道血口,又直直插入古树中。
第139章 缠斗 贺青冥疯了。 说他疯了,似乎……
贺青冥疯了。
说他疯了, 似乎也不那么贴切,毕竟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疯子头脑这般狡猾,出手这般狠辣。但他又的确疯了。他杀了金先生, 却没有罢手, 又转而对自己人下手, 而且下的都是死手。方才众人都没有防备,若非柳无咎及时察觉,只怕今日他们都要血溅于此。
柳无咎抱住贺青冥, 几乎哀求地道:“你看看我,看看我……”
他脸上的血滴了下来, 滴在贺青冥的脸上。贺青冥本来不住挣扎, 看到他脸上有血,却忽地停了下来, 轻轻道:“你这是怎么了?”
柳无咎一边笑, 一边却快要哭。他道:“我不小心划破了。”
“真可惜……”贺青冥凑了过来, 为他舔去余下的血迹。
柳无咎浑身一颤。
贺青冥领子里的一缕檀香飘了出来,柳无咎一时头晕目眩, 恍惚昼夜颠倒, 二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正要交颈同眠。
贺青冥吻过他的脸,又顺着他的耳垂和颔骨吻下来。他的犬齿擦过柳无咎的血管,然后他会张嘴咬断柳无咎的脖子, 把他喷涌的鲜血都吞进肚子里。从来色字头上一把刀,何况柳无咎身下是天下第一剑。
“停下。”柳无咎喉头颤动,哑着嗓子道。
他气息不稳,但他拿剑的那只手却已稳稳地放在贺青冥后颈——这只手原本是用来抱着贺青冥,为了贺青冥不被地面的石头磕到。他不会是贺青冥的猎物, 贺青冥若要动手,他们只会同归于尽。
事已至此,再僵持下去也不过徒添烦恼,两人一齐松手,瞬间放开了对彼此的桎梏。贺青冥几步踩上树干,避开了柳无咎一记横扫,而后反手拔剑,回身刺向柳无咎胸口!柳无咎持剑格挡,岂料贺青冥的目的并非一击致命,只是虚晃一招,借着剑身交错的当口,剑尖一挑一削,便要削到柳无咎右手手腕!
对一个剑客来说,右手无异于他的性命。贺青冥不取他的性命,却要废了他的武功,教他从此以后只能做一个废人。
贺青冥要羞辱他。
青冥剑从来干脆利落,不要说是这个一心仇恨、满身杀气的贺青冥,就算是从前的贺青冥,也不会给敌人留下活路。柳无咎很清楚,贺青冥一向对羞辱敌人没有丝毫兴趣。
电光火石之间,柳无咎没能想明白。他不知道贺青冥羞辱他,是因为在这个贺青冥看来,柳无咎方才羞辱了自己。
这一个变故,却给上官飞鸿等人抢得了时机。上官飞鸿、顾影空从两翼袭来,贺青冥没能刺伤柳无咎,只一力逼退了他,转而与上官飞鸿二人战作一团!四下剑光四射,剑气纵横,眨眼间,三人已过了十数招,贺青冥本来未必是二人合力的对手,但他此刻杀性太冲,上官飞鸿二人不得不暂避锋芒,好在上官飞鸿有双剑在手,青冥剑不敢正面与之较量,只要么堪堪擦过,要么剑走偏锋,一连挑、抹、点去上官飞鸿几处穴道,上官飞鸿虽仗剑一一化解,却也不能近身,无法夺剑,更无法制住贺青冥本人。
二人正在僵持,顾影空又从旁协作,一剑挥向贺青冥,上官飞鸿惊道:“不可伤他性命!”
顾影空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然而他这一招急于求成,反而露出破绽,贺青冥回首一笑,借力打力,借着浮生之利,打向了顾影空的碧霄剑,顾影空回防不及,被自己剑背当胸击中,连连退步闪避,似已受了内伤。
贺青冥乘胜追击,提步上挑,被顾影空一剑打开,贺青冥顺势绕了一个乾坤,斜刺肋下,顾影空提剑回击,然而贺青冥的动作比他更快,顾影空每一次出招,贺青冥都像拨弄琴弦一样拨开了,他时快时慢、时轻时重,身形快如鬼魅,脚步却稳如泰山。华山派剑法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总要讲究一个“不动如山”的章法,贺青冥这个打法,却是仗着自己内力的优势压迫对方,逼迫顾影空自乱阵脚,丧失主动。贺青冥剑法一向以灵巧见长,如此大开大合,波云诡谲的打法,他还是头一回用。
几个回合下来,顾影空已不大能招架得住,只能一味防守,一路几乎是丢盔卸甲,而贺青冥却步步紧逼,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他又一剑挥去,这一剑却含着劈山的力道,顾影空退无可退,几乎已是死路一条,喝道:“阿兄!”
上官飞鸿挟双剑而至,一剑攻贺青冥背心,一剑拍向他腰侧,一者成魔,一者成神,一个是防不胜防的杀招,一个却手下留情,给对手留下一条退路,所谓“围魏救赵”“围师必阙”,不过如是。一招之内,竟蕴含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法路径,实在叫人叹为观止,真不愧为藏剑山庄庄主。
这样的劲敌,对于任何一名剑客来说,都不啻于一种兴奋剂,何况是已经发起来魔性的贺青冥。贺青冥果然舍下顾影空不管,掉头与上官飞鸿鏖战。旁人见了上官飞鸿的双剑,就算不是战战兢兢,也要退避三舍,暂时躲一躲风头,他却不躲不退,全力迎了上去。
上官飞鸿似乎没有料到,就像他方才没有料到顾影空会这么快败退一样,此刻他也没有料到,贺青冥竟选择与他角力。今日无论是顾影空还是贺青冥,都已一反常态,变得不像他们了。
论剑之一道,上官飞鸿未尝与贺青冥较量过,也不知谁胜谁负。但上官飞鸿身长近九尺,身姿伟丽,他手中双剑又一向未逢敌手,单凭气力,贺青冥不可能赢他,二人相持的结果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贺青冥也果然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力压不过,终于飞身没入松林,打算借地利与上官飞鸿放手一搏。上官飞鸿随即追去。柳无咎等人看时,却见林子群鸟惊飞,松柏震动,两人声势震天,竟好像应下天劫。
贺青冥借着地形与上官飞鸿周旋,上官飞鸿双剑一劈一砍,竟活生生劈开来一条路。贺青冥隐匿声息,剑锋悄然如暗夜游龙,于上官飞鸿剑身游走,上官飞鸿反手一刺,却没有刺到贺青冥,倒把缘生剑留在了一截树干里,这时候再要拔剑已然来不及了,贺青冥已然又攻了过来。
上官飞鸿心知已然中计,却并不慌乱,他当机立断,舍弃陪伴自己多年的缘生剑,假意逃往后方。贺青冥追着他来到江边,此时天光大亮,江上悬着一轮炽热的白日,日光染尽丛林,仿佛燃起来一丛丛艳光烈火,江水滚滚轰动,水声激激,似乎是要将这漫天的火光冲刷殆尽。
贺青冥见到这样一幅场景,不自觉记起来十二年前的旧事,心神跌宕不宁。一没留神,差点被上官飞鸿一剑得手,经此一役,他胸中一腔毒火愈演愈烈,烧得比这一日的太阳还要灼热,烧得他心肝肺腑一应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杀戮的念头。
于是二人你来我往的谋算终于化作一番缠斗。他们跳入江中,持剑相斗。浪花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青冥浩荡不见底,浮生倥偬,总见行人不见归客。等到柳无咎他们赶来的时候,二人已打的难分难舍,贺青冥固然已满身杀气,上官飞鸿为了应付他,也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
二人从兵刃斗到拳脚,天上地下都斗了一个遍,已近斗得你死我活。贺青冥的拳脚功夫不比上官飞鸿,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已失了神智,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疼痛。他的神经已绷到极限,招式却愈发狠决,他根本已不是人,而是一个魔头,是一架满怀血腥的机器,莫说是斗这一日,就算是斗得物换星移,只怕他也压根不会感到疲倦。
上官飞鸿气喘吁吁,已精疲力竭,他本来无心与贺青冥缠斗,这样拖下去,只会对他越发不利。
再这样下去,上官飞鸿非死即伤,他一死,贺青冥也只怕要力竭而亡!
忽听得一道琴声,由远及近,恍惚不知何来,不辨何往,如斯春日,却似秋风中一道忽而吹散又聚拢的雾气,叫人琢磨不透。琴声无处不在,无所不往,看似十分柔弱,却柔中带刚,好像于绝境逢生。
贺青冥被琴声一激,脚步一滞,仿佛有了一分神智。
上官飞鸿不由喜道:“阿鸾!”
一声弦动,天地仿佛生来一股长风,风声徐徐飞过,起先只若隐若现、忽明忽暗的一缕,而后穿梭来去,裂石迸土,于幽谷之中洪然响动,继而归于一地寂静,只留下滴滴、答答,仿佛是洞中千载,笋石涓流。
这琴声竟生而死、死而生,让人听来一腔绝望之处,却忽又生出一抹盎然的新机。
贺青冥一颗心已被琴声揪住,不住浮沉跃动,虽仍不识前路,纷争、纠缠的思绪却忽而放下,纵然千古独往,我心一如当年,于是灵台澄然,无我无物,亦无来处、烦忧,只觉一派幽静旷明。
柳无咎心下乍明,这曲调……他从前研习六艺的时候学过,是《独幽》。此曲乃是昔年华山灵境道人所作,“托天地之遗响,鸣一心而独幽”,跳脱域界,不在五行,可谓天人一曲。只是知音难求,灵境道人创出此曲后,未能得遇高山流水,后来便断弦罢曲,再不复弹了。
伯牙绝弦,知音难觅,千古之下,向来如此。
人生来孤独,却又不甘不满于孤独,于是总要求着什么,又总要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琴声似断非断、似续非续,尾音处却藏了几分苍凉与孤寂,那无人相和,无人相知的孤寂,便从春夜草木生长之声变化出一点萧瑟。
贺青冥那股子魔性于满心萧瑟之中,似又死灰复燃,上官飞鸾挥指弹弦,却似已压制不住他了。
她若失败,贺青冥也好,上官飞鸿也罢,一干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此时天边乌云作响,天色由明转暗,却听那道孤寂的琴声外,竟忽然多了几弦响声。
顾影空目光闪动,这是《潮生》。
一时间好似洪波涌起、碧浪掀天,潮生潮灭之中,竟别有一番金石争鸣的喑哑与放诞,便像阮籍穷途,长歌当哭,然而烈烈悲风里,又自有一番狂放不羁,纵然千夫所指,身死魂灭,依旧无愧于心,无悔一生。
于是一人化作鲲鹏做逍遥游,一人变身义士于暗夜奔走。两人往来九霄四海,直下五洋八荒,一个游历于出世与入世之间,一个却是极度的任侠自我,是尝遍人间七情八苦之后的不拘世俗。
最后两人变作一人,在天地之间悠悠地走,悠悠地唱: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
“……谓我何求?”
天色已暝,尘归尘,土归土,喧闹终归于一地悄寂。
林深处,忽地传来一道略显清冽的女声。上官飞鸾道:“阁下何人,可与在下一见?”
但没有人回她。
留给她的,只有一个未散的余音。
风声徐徐,吹动林叶深深,余音散尽了。
第140章 缘灭 琴声也好,刀剑争鸣也好,都已落……
琴声也好, 刀剑争鸣也好,都已落下帷幕。
江天一色,都阴沉着同一张老人脸, 蛰伏一宿的乌云又翻涌着身子, 酝酿着新一轮风暴。
贺青冥已陷入昏迷, 风啊雨啊的,他听不见也管不着了。柳无咎抱着他,为他驱寒偎暖, 为他甘心疾首。贺青冥睁着眼的时候,他还不能这样抱他, 如今贺青冥闭了眼睛, 他怎么样抱他,也由不得贺青冥拒绝了。二人亲如一体, 至于旁的, 柳无咎不去想, 也不再去问。
柳无咎拿别人当空气,别人却没法子无视他们这对另类的师徒。其他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心生古怪, 偏偏又不好意思询问,只好自个干自个的。
顾影空没有留下来,他借口说捡些干燥的柴火过来,一入林子, 不见了众人影踪,便不再继续走了。江天阴沉,林子里更是只见其影,不见其形。顾影空杵在树林阴翳下边,没有挪步, 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出来。然而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除了在空中低飞的蜻蜓和在地上爬行的蛇蝎蜈蚣,又还有什么人呢?
顾影空道:“师弟,你既来了,又何必躲着我不见呢?”
林子里边走出来一个人,果然是前日再度失踪的谢拂衣,这次他还背着他的当归琴。顾影空一见到他的琴,便笑了:“五年了,师弟的琴声还是宛若天籁,叫人过耳难忘。记得上一回听你弹琴,还是师父在的时候,可惜后来他老人家仙逝,再后来——”
谢拂衣打断了他:“我今日前来,不是听你絮叨家常的,你我同门情谊早在五年前一刀两断,更不必再跟我套近乎。那天被冯虚子搅和了一通,今日你我狭路相逢,合该做个了断。”
顾影空忽道:“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跟我做生意,管你只赚不亏。”
谢拂衣讥笑道:“是跟你做生意,还是跟你的主子做生意?”
顾影空皱了皱眉头,道:“师弟,我好歹也是你师兄,你可不要这么没大没小,免得叫旁人说我们华山弟子不讲礼数。”
“兄不友,则弟不恭,何况你跟魔教的人来往,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华山弟子?”
顾影空道:“为兄的却不知道了,这话又从何说起?”
谢拂衣道:“八大剑派管辖别业护卫,一路上关卡重重,却偏偏放了魔教头子进来,这样不可思议的疏漏,你是想怪属下办事不力,还是想把黑锅甩给其他剑派的头上?”
顾影空恍然大悟:“你是认为我跟魔教金乌他们有勾结?”
谢拂衣冷冷道:“难道不是么?”
“师弟,这你可就错怪我了。”顾影空道,“我一心想要拿下金乌,又怎么会和他们沆瀣一气?”
谢拂衣道:“你想要擒拿金乌不假,想要以此为契机,行借刀杀人之事,也不假。”
“借刀杀人?”顾影空似乎很是惊讶,“杀谁?”
谢拂衣道:“青冥剑主。”
顾影空不解道:“我跟青冥剑主无冤无仇,又为何要杀他?”
“子午盟动摇了你在西北的威信,贺青冥早已变作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恨不能光明正大地拔除,如今终于找到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呢?而且你记恨他庇护过我,你心中记恨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放过。”
顾影空竟笑了起来:“好!说得好!”
谢拂衣道:“你承认了?”
顾影空道:“师弟讲的这般精彩,我又如何能不赞叹呢?不过啊,师弟,你跟师姐他们,都犯了同一个错误,那就是你们都以为我做的这些事,只是我一个人想做的。不错,我是想除掉贺青冥,可是这也是八大剑派那群老古董的意思。”
谢拂衣道:“所以你就和魔教串通勾结?”
顾影空摇头,道:“我早说了,我跟魔教没什么关系,顶多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跟魔教有关系的,是天枢阁,是南宫玉衡,他才是中间人。至于贺青冥,他只怕早知道魔教要杀他,也知道魔教和南宫玉衡有联系,但他还是来了,为了报仇,他以自己作为赌注,无论赌输赌赢,都是一本万利,可惜他运气太好,碰上了你和上官飞鸾,又多留了一会性命。”
谢拂衣道:“所以你们心知肚明?”
顾影空道:“有些事,即便心知肚明,也是要做的,这一点,不用我来教你。”
谢拂衣又道:“你说要做个顺水人情……这个人情的代价是什么?”
顾影空道:“自然是浮屠珠。”
谢拂衣道:“除了浮屠珠呢?”
顾影空道:“八大剑派从此不再过问河西的事。”
谢拂衣不敢置信道:“你把河西拱手让给他们?师姐好不容易才夺回来!”
顾影空道:“师姐可以夺回来,我也可以!”
谢拂衣喝道:“顾影空,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我丧心病狂?”顾影空笑了,“师弟,你在外流浪的时候,华山可都是我在打理,你以为打理一个门派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你以为魔教不是好东西,可其他剑派又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一个个恨不得趁机瓜分华山!师弟啊,我这个华山掌门的位子,可当的不安生啊!”
谢拂衣冷笑道:“你这个掌门为什么当的不安生,难道你自己不是心知肚明?若换了师姐,华山又岂会这般不安生?”
顾影空眼皮底下翻滚着一道阴狠的光。他道:“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觉得我这个掌门当的不如师姐!”
“难道不是么?”谢拂衣道,“师姐为人光明磊落,深受爱戴,可你呢?这五年来你都干了什么?你在打压异己!挑起门派纷争,你想要八大剑派永远变作你的一家之言!”
“我想要华山独尊有什么错!”顾影空道,“华山本来就是八大剑派之首,他们本来就该俯首称臣!”
“那师姐呢!”谢拂衣怒道,“师姐她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害她!”
“她哪里对不起我?”顾影空呵呵笑了,“是啊,她哪里都对得起我,可是我永远都是老二!还有上官飞鸿,有他一天,师姐永远不会多看我一眼!他们那么般配,那么恩爱,我又算什么?”
顾影空兀自激动,谢拂衣却道:“好了,我帮你问完了。”
“原来如此。”
顾影空听见这个声音,登时僵住了。他木然地转过头去,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上官飞鸿。
“原来……竟是如此。”上官飞鸿道,“枉我一直把你当兄弟,阿云不在了,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结果你才是害她的罪魁祸首。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他一面摇头,似是不断否定自己,一面眼眶却已红了,“可叹阿云她……她竟信了你,她的好师弟,竟夺走了她的一切。”
“她的一切?”顾影空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的一切本应是我的一切!若没有她,我就是师父的大弟子,我就是华山掌门!她不过是一个贫苦孤女,来历不明,又如何比得上我?可是啊……”他忽而又哀伤,又无奈,“可是若没有她,也不会有我,不会有我的从前,我的今天……她既夺走了我的东西,就该把它们还给我,把她自己补偿给我。”
上官飞鸿喝道:“你简直混账!阿云她不欠你的,更谈不上什么补偿!”
“你当然这样说——你当然这样说!”顾影空道,“你是藏剑山庄的庄主,又是她的未婚夫!你有我想要的一切!连谢拂衣——这个臭小子,也背着我跟你串通好了,要来套我的话——要知道我才是他的师兄!不过谢拂衣——呵呵!”他忽而笑了,“师弟,你以为,你能活得了多久?告诉你,我已命人将消息传给了天枢阁,再过不久,所有人都会来找你,所有人都会问你、怪你,甚至想要杀你!”
上官飞鸿震惊不已,他道:“拂衣,他说的是什么?”
谢拂衣只低着头,没有说话,沉默得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顾影空又笑了:“阿兄,我知道,他不忍心告诉你,可是没有关系,反正我没有良心,我告诉你吧——浮屠珠,就在他的手上,他就是那个李飞白失落江湖已久的儿子!”
顾影空这话,却似一记响鼓闷锤,重重敲打下来,却不见任何伤痕。真正的伤痕都不在腠理,而在骨髓。病入膏肓的时候,任你是再世华佗也回天无力。
谢拂衣脸上仍旧没什么波澜,只道:“我死不死,有什么要紧?即便我死了,你也得不到浮屠珠,你和他们并没有不同。”
顾影空青筋直跳,忽而却又笑了:“没有浮屠珠也没什么,你死了,我也算消了一口气。”
他目下精光闪烁,已起了击杀谢拂衣的心思!
顾影空一剑出手,谢拂衣躲闪不及,被剑气扫到,剑尖离他胸膛半寸的时候,却是上官飞鸿眼疾手快,拦住了顾影空,教他再不能动弹分毫。上官飞鸿道:“他是你师弟!”
顾影空冷笑一声:“我连师姐都敢动,又何况是他!”
“阿云还活着。”上官飞鸿道,“你不可能杀她,她在哪里?”
顾影空目光一沉:“谢拂衣连这个也跟你说了?”
上官飞鸿道:“我猜的。”
顾影空已都明白了:“你早就在怀疑我,你借着寻找陨铁的由头暗中查访,暗地里庇护谢拂衣。”
上官飞鸿道:“我只是觉得阿云还没有死,我收到你给我的浮生剑,你说它是阿云和拂衣打斗的时候被拂衣弄断的,可是阿鸾说,浮生剑是被人用内力催动折断的,这世上能用内力折断浮生剑的人寥寥无几,折断它的不是拂衣,而是阿云。你说了谎。”
顾影空笑道:“说的不错,真不错……可惜啊,你既然知道浮生剑的秘密,又怎么还要把它一直佩戴身边呢?”
上官飞鸿不明所以,他动了动体内真气,才惊觉竟有凝滞枯竭之象,道:“你,你什么时候——?”
顾影空定定道:“你那么爱她,也爱她的剑,却不知道她会害死你。”
“这不可能,阿鸾——”
“上官飞鸾是相剑师,她跟你说的,浮生剑没有问题是吧?”顾影空道,“剑没有问题,问题是在剑鞘啊。一天两天没有妨碍,也无法察觉,可是你和它朝夕相处……阿兄,我就知道,你爱师姐。你越爱她,就死的越快啊。”
上官飞鸿道:“你今日一反常态——你是故意退避,让我和青冥剑主缠斗,好激起我体内蛰伏的毒性?”
顾影空抚掌而笑:“不错,不错……本来我也没这么快打算让你死的,毕竟你和她一样,都待我好……可是你已知道了我的事情,也已知道了她还活着,我又怎么能让你活着见到她呢?”
上官飞鸿怒喝一声,拔剑而起,顾影空却握住浮生剑,一剑挥去——夫妻剑相撞,缘生剑断,浮生斩断缘生,又刺入了上官飞鸿的胸膛。
这一世姻缘,从此尽灭。
顾影空走了,他最后一句话却还回荡着,像是一句诅咒:“我知道,不管我做什么,师姐都不会在意,我伤她的,她也不会入心,但杀了你,一切就不一样了。她会永远记得我,记得我……”
上官飞鸾他们赶到的时候,顾影空已消失了。谢拂衣受了伤,勉强把他们找来,但一切为时已晚。
上官飞鸿靠在一棵树边,他本来穿着一袭浅金色的衣服,但他的血已将衣裳染红,又染红了一片土地。上官飞鸾张着眼、张着嘴,却似已变作了瞎子、聋子,她如坠冰窖,已似变作了一个活死人,只有她忍不住颤栗的身体证明了她还活着。
上官飞鸾往前一步,却已忘了自己双腿残疾,根本走不到他身边。她呜咽一声,从轮椅上扑倒,纵声大哭:“哥哥!”
她不能走,便只能爬——她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她活了二十多年,却从未有一日如今日一般痛恨自己无用的双腿。
谢拂衣心中不忍,俯身抱起来她,又把她抱到上官飞鸿身边。上官飞鸾扒着他的衣服,抵住他的掌心,哭着道:“哥哥,哥哥,你醒醒,别不要阿鸾……”
上官飞鸿终于睁开眼,却已奄奄一息,他虚弱地笑了一笑,似是要安抚妹妹。他道:“不要再为我耗费内力了……阿鸾,阿云还在,可惜我见不到了……我,我死后,先不要出殡,我要等,等她来,她说好了的,会来找我,她不能食,食言……”
气息骤绝。
上官飞鸿却还睁着眼,似乎还在等一个人。
等的那个人,是他的心上人。
他的心上人啊,却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