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无情剑》 1、落幕 夕阳很红,很大,红的像血。 血一样的夕阳照着这座边陲小镇,照在惨白的墙壁上,像是照着一张张死人的脸。 贺青冥还未踏入这座小镇,便已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 气味往往可以带来很多讯息,比如润泽的水气,清新的土壤的气味,还有徜徉在风中的花气,它们往往代表着初生的春天。 春天总是很美好的,但春天里也会发生惨剧。 边陲的风沙很大,贺青冥看见屋舍下有什么东西在风沙里微微摇晃,偶尔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屋舍下往往挂的是灯笼,灯笼底下,该是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温馨的笑脸。 天色已近傍晚,这个时候,无论你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都要赶回来和家人团聚的。 贺青冥已没有家,他还有家人,但他没有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他曾经是有家的,曾经他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但现在他只是别人的“父亲”。 作为父亲,当然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跟着自己涉险,贺青冥也一样。 何况他的儿子只有五岁,还是个天真烂漫,什么也不会的小孩子。 他的儿子,虽不是他的亲生子,却也已和亲生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贺青冥停住脚,他看见屋舍下挂着的一张脸,一张看上去还不到十岁的脸。 屋舍下还挂着许许多多的人脸,或者说,人头。 地上则是被踩烂的灯笼。 大红的灯笼,惨白的脸。 这样一副场景,是个人看见也要被吓上一跳,然后慌不择路地逃跑。 做这些事情的人,也正想看到人们被吓一跳。 但贺青冥却不是人,他入江湖数载,救了许多人,也杀了许多人,被他救的人膜拜他,被他杀的人恐惧他。 他是他们的神,也是他们的魔,但独独不会是人。 贺青冥望着这些咚咚作响的人头,却做了一个只有人会做的动作。 他伸出手,一一合上了他们惊惧、痛苦、绝望、恐慌的眼睛。 昏黄的风沙夹杂着蝇蝇细语,像是人海里来来回回的潮声。 昔日的乐园已经变作断壁残垣,烧焦了的房梁倒塌下来,激起一地尘埃。 谷场中央,并排躺着十几具尸体,她们生前都是妙龄少女,但现在只能睁着眼,怨恨地控诉上天。 贺青冥目不斜视,也没有任何表情,他找了一块巨大的油布,把她们的身体盖住。这块油布原本是用来在雨天遮盖麦子的。 “嗬,找死的小白脸!” 贺青冥直起身,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谷场,忽然乌泱泱围了一群大汉。 这群大汉都穿着一身短打,为首的一人身材健硕,肩上扛着一把连环大刀,脸上从右到左,贯穿了一道狰狞的疤痕。 贺青冥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他行走江湖多年,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群人该是这一带的悍匪。 边陲一带,总是经常有烧杀劫掠的悍匪过境。他们熟悉地形,神出鬼没,四处流窜作案,一度让各大门派很是头痛,武林中人都不大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一则这些悍匪毫无底线可言,也不讲江湖义气,跟他们打交道,不仅跌面子,还总是鸡同鸭讲;二则他们的武功也许比不上江湖里的一流高手,却也不可小觑。何况他们往往成群结伙,即便是一头象,也懂得要避开疯狂的蚁群的。 贺青冥依旧面无表情,只双手合一,浅揖了一礼,道:“贺某见过诸位。” 人群瞬间爆发出一阵哄笑,一个鸭嗓嚷道:“也不知道是打哪来的公子哥,我说,小白脸,你怕是走错了地方,赶紧收拾收拾滚回家找你妈哭去吧!” “我并没有走错。”贺青冥淡淡道,“我会在这里住下来。” 贺青冥如此轻描淡写,仿佛他不是要夺走他们的地盘,而是在说晚上吃什么饭。 这下子他招来的就不是嘲笑,而是暴怒了。 匪群里已有好些人蠢蠢欲动。 “诶——”为首的那人却制止了他们,他在马上探出半个身子,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贺青冥一番。 贺青冥面容俊秀,他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衣袍,衣裳是上好的蜀锦做的,外边着了一件银绣的流风回纹披风,兜帽处飘着一圈雪白的鹅毛,衬着他半披下来的乌发,显得十分风流隽雅。 无论怎么看,这也只是一个江湖迷途了的世家公子哥。 直觉告诉他不要招惹这个人,哪怕他看上去再斯文再无害。 但其他人并不这么想,他们看着贺青冥,仿佛不是看见一个人,而是看见一座金山。 好容易来了一只富的流油的肥鸡,他们又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何况贺青冥的行为已经挑衅了他们的权威。 贺青冥必定要得到应有的教训。 匪首压下心头那一点古怪,也许这一次是他错了,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忽的笑了笑:“我这帮兄弟们有些冲动,贺公子莫要见怪。” 他一面说,一面便来揽他的肩膀。 贺青冥口称“不敢”,一双眼睛却盯着他的手,这双手也仿佛长了眼睛,盯着贺青冥肩臂和肋下的各处大穴。 但最要命的却不是这双手,而是袖里闪了一丝白光的飞镖。 即便贺青冥能够避过他的手,也躲不开这四发飞镖。 电光火石之间,众目睽睽之下,贺青冥身形动如游龙,匪首大哥一击不中,袖中飞镖射出! 贺青冥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众人得意地笑了,匪首脸上也不禁有了一丝笑意,尽管他笑起来牵动了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显得整张脸诡异又可怖。 他走到贺青冥面前,笑道:“贺公子,你——” 话音顿住,他的眼睛忽的瞪得很大,眼球几乎暴出,喉头发出“咯咯”的奇异响声。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疑惑和恐惧的神色,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脖子上插着一柄软剑。 一柄三尺三寸的银鞘软剑,剑身轻而薄,恍若一叶扇动的蝉翼,色如雨过天青,阳光照射下,散发出金银交错的光泽,好似粼粼闪动的波光。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青冥剑!”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他是贺青冥!” 纵使他们不常与中原武林打交道,也都知道,近年来江湖上出了个武林新秀,唤作贺青冥,腰缠一柄青冥剑使得出神入化,身经大大小小上百场战斗,未尝有一次败绩。 江湖上关于贺青冥的传闻很多,但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背景,也不知道他师承何处,甚至没有多少人见过他的脸,连他什么样子、什么年纪都一无所知——毕竟江湖上见过他的脸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 他的人和他的剑一样,都是一道琢磨不清的影子。 贺青冥右手轻轻一挥,动作轻柔地让匪首生出一种错觉——这容貌俊秀,举止文雅的年轻人,好像只是轻抚了一下他的侧颈。 下一刻,银练绞动,大好头颅和着一场缤纷的枫雨在空中翻滚几下,而后骨碌碌滚到烧焦的谷场一角。 贺青冥身上并未污损分毫,他只是用剑盛起了这一场红雨,红雨顺着青冥剑一滴滴落下。 “啊——!!!” 人群如梦初醒,好像银瓶炸裂,瞬间迸发出一阵带着恐惧、愤怒又绝望的嘶吼。 群狼无首,但一群无首的狼会更加疯狂。 贺青冥一抬眼,他的眼角眉梢天然上挑一段弧度,这一眼竟然平白多情起来。 但他的眼神却是冷漠的,他说出的话比他的眼神更冷:“看来西北的雨,还下的不够多。” 夕阳很红,人喷洒出来的血却更红。 满天云霞飞舞,也不知是被夕阳照红,还是被人血染红。 天边的雨还没有下完,群匪已经死伤大半,剩下的也大都屁滚尿流,全然被吓破了胆。 贺青冥用剑尖挑起十几颗雨珠,打入那些逃兵的膝盖,震碎他们的骨骼。 再凶悍的马匪,这时候也变作了一条条哭爹喊娘,满地打滚的臭虫。 贺青冥用脚尖轻轻一点,任马匪如何使劲,地上的刀柄也依然纹丝不动。 那马匪目中喷射出愤怒又惊惧的火光:“姓贺的,你杀了老子吧!” 贺青冥一侧头,扫了他一眼:“很好,你倒是条汉子。” 他足尖一挑,砍刀翻动,刀刃没入土中,只露出来一截刀柄。 贺青冥淡淡道:“若你能拔出这把刀,我便饶你一命。” “好,好,贺青冥,我韩千算是服了你了……” 那马匪汗如雨下,面目狰狞地爬起来,脸上每一条肌肉都因着腿上剧痛而狠狠颤抖。 他看着贺青冥背过身去,目下露出一丝冷光,原来他口中却含着一个圆形器筒,里边藏着能致人死地的暗器,只消轻轻一吐,对手便要立时毙命。 谁知贺青冥背后也长了眼睛似的,他挥袖一抄,冷冷道:“……不自量力。” 韩千偷袭失败,却大笑起来“哈哈哈,贺青冥,我虽然技不如人,却也不至于那么笨!” 贺青冥秀眉微微蹙起,手心翻动,只见方才韩千射出的只是一枝折断了的花茎。 韩千说罢,随即深深吐息,吹出一声长长的哨响。 断壁残垣之中,忽的冲出来一条体型硕大的黑背猎犬! 狗吠、炊烟,这些本该是浪荡天涯的游子最渴慕的东西。 因为它们代表着故乡,代表着家园。 但有时候,这些东西也可以变作致命的武器。 江湖子弟江湖老,有多少江湖子弟风云一世,最后却丧命于温柔乡,丧命于他们最渴望的家? 贺青冥下意识侧身闪过,一个人武功再高,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总是要选择回避。 而这回避的一瞬间,无疑就是韩千的机会。 他只有这一次出手的机会。 但人生的变故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韩千没有想到,贺青冥并没有给他出手的机会。 贺青冥不会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他的暗器还未撒手,贺青冥的青冥剑便已穿透了他的咽喉。 与此同时,那条黑背猎狗扑出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黑影也与之扑出,并且一把扑到了猎狗的背上,死死地咬住了它的脖颈。 腥涩的血喷洒出来,猎狗嗷呜一声,似乎想要转过头去撕咬那孩子,但不消片刻,它的喉管已经被那孩子咬断。 但那孩子似也精疲力尽,像只断线的风筝一样,从半空摔了下去。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摔倒。 他甚至感受不到疼痛,只因贺青冥已经回身接住了他,又一连拍了他身上几处穴道止痛。 这孩子浑身脏兮兮的,也不知在黄土和尘烟里打转了多少回。 但贺青冥还是那样整洁,只除了抱住他的一双袖子。 这时节正是初春,夕阳最后一缕光辉洒在贺青冥背上,在那孩子的面前投出一片温暖的阴影。 他看见贺青冥背后有一棵柳树,一棵已经烧焦了半边的柳树。 贺青冥望见这孩子,方才还凌厉的目光不自觉柔和些许。 这孩子看上去只比他的星阑大了几岁。 贺青冥不是一个好人,但他和天下许许多多的父母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 他也看见了这孩子的眼睛——冰下的火,火里的冰。 这是一双几乎没有活力的眼睛,但它却还有着太多的不甘与渴望。 贺青冥用剑挑开那条狗,抱着那孩子,站在柳树底下。 一滴雨珠落下,将要落在那孩子的脸庞。 贺青冥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已来不及出剑。 那孩子也没有再见到那惊鸿一瞥的剑光,贺青冥指尖轻轻一拂,那孩子只觉面上似有一缕春风抚过。 贺青冥瞧了瞧那滴雨珠一眼,而后不甚在意地甩开了。 那孩子目光闪动,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贺青冥抱着他朝不远处的屋舍走去,身后是飞扬的黄土、焦黑的枯木和滚滚的红尘。 他抱着那孩子的姿态,就好像一个母亲哄着她将要入眠的幼儿。 那孩子似乎有些拘谨,小小的手蜷了起来,整个人也蜷成小小的一团,但贺青冥却以一种更强势、更不容抗拒的姿态抱着他。 他和贺青冥贴的很近,近的能听见他的心跳。 这是一个十足危险的距离。 他忽然觉得很累、很困,在他短暂的生命里,还从来没有这么困顿过,尽管身上隐隐的疼痛还不住扯动着他的神经。 有的人活下去,只需向他的父母撒一个娇,但有的人活下去,需要每天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饥饿和寒冷。 他忽然很想好好地睡一觉。 他数着那稳健有力的心跳,渐渐合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心跳化作母亲的摇篮曲,伴着他入眠。 2、无咎 他是被疼醒的。 就像很多次一样疼着醒来,拖着被野狗咬伤的小小的身体,绝望又无可奈何地看着第二天的朝阳升起。 每一天周而复始,他不明白为什么太阳每天都要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就像他不明白自己分明不想活着,为什么还要拼了命地活着。 他不喜欢太阳,也不喜欢月亮,这世上太多东西,他都不喜欢。 但这一次醒来,却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感受到了疼痛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双手。 一双抱过他的,温暖而有力的手。 这双手十指修长、皮肤白皙,骨节匀称得恰到好处。任谁第一眼看到,也不会把这双手和血雨腥风的江湖联系到一起。 贺青冥的手。 “别动。” 贺青冥的声音有些低沉。 那孩子便没有动。 贺青冥解开他的衣服,看见他背上一大片烧灼红肿的皮肤。 这里的人都死了,只有这孩子还活着。 只因他被烧塌了的房梁压在底下,只因马匪烧杀劫掠,其他人哭喊奔嚎的时候,只他一声不吭。 烈火可以让一个人死去,但有时候也会成为人们的护身符。 烧伤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连许多武林豪杰也未必能够受得了,但这孩子不仅忍受了,而且还因此活了下来。 这孩子心志之坚,由此可见一斑。 但他从前又忍受了多少次疼痛? 不知为何,贺青冥对着这孩子,似乎总有些不自觉的心软,这也许是因为每当他看见这孩子,就想起了他自己的孩子。 贺青冥没有说话,这孩子也没有说话,沉默早已成为他们生命里的常驻角色。 良久,那孩子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问?” 贺青冥只淡淡的:“问什么?” “问我,问我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要活着!” “每个人都要活着。” “可是他们死了!” 那孩子眼里忽的流露出一种极为痛苦的神色,这种痛苦,本不该在一个孩子脸上出现。 他似乎是在说:“为什么是他们死了,为什么是我活着?” 为什么上天要让幸福的人死去,却让痛苦的人继续活下去? 那孩子似乎很是激动,于是那早已烧成灰烬的眸子,又燃起一簇不甘的烈火。 哪怕这簇烈火只不过烧得他更加面目全非。 贺青冥依旧没有说话。 他在等他说话,这个时候,没有人应该替他说话。 良久,那孩子哽声道:“你又为什么不问我的父母,我的家人?” 贺青冥只答了三个字。 他说:“我不必。” 那孩子低下了头,贺青冥起身离开。 因为他看见了那孩子低头时候一闪而过的泪光。 贺青冥走出房门,走到院子里。 过了好一阵子,屋子里终于传出一声压抑的哭泣。 贺青冥靠在那棵烧焦了半边的柳树上,仰起了头。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这是一个很美、很安静的夜晚,即便两个时辰前,这里才发生过一次血战。 死亡并不能阻止美继续存在。 那孩子只哭了一声,便不再哭了。 哭泣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是全无用处的,它只会暴露他们的弱点。 那孩子摸到床边有一个油包。 油包里,是一张薄薄的梓潼酥饼。 他抬头看去,望见柳树下的那个年轻男人。 他知道这个男人叫做“贺青冥”。 彼时他还不明白“贺青冥”这个名字对江湖有着怎样的意义,但他已明白这个名字对自己的意义。 他将为了这个名字活着,也只为了他活着。 也许他此前拼了命的活着,也就只为了能够等到这一天。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昨晚还脏兮兮乱糟糟的小屋,已经变得焕然一新,甚至还添了好几件古色古香的檀木家具。 床头放了一个鎏金暗彩莲花香炉,里面燃着上好的檀香。 床边小案上,有两碟精致的酱菜和一碗热腾腾的青菜瘦肉粥。 “你醒了。” 贺青冥放下手中书卷,转过头来。 这一次他没有等那孩子说话,他道:“我让人把屋子收拾了一遍,你等一会用完早饭,就去洗把脸,把衣服换一换。” 他说话不急不缓,却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的话去行动。 他到底是普渡人间的神,还是厄命深渊的魔呢? 那孩子只知道,无论他要他做什么,他都会一丝不苟地去做。 贺青冥没有想到,这孩子竟生的很是英俊。 那是一张深山里风吹雨淋、千磨万击却依旧锋芒不挫的脸。 那似乎已不是一张脸,而是一把剑。 一把不世出的名剑。 接下来的几天,贺青冥没有让他做任何事,也没有管他做任何事。 好像他并不曾存在。 这里的死人已经找不到痕迹,而活人却多了起来。 那孩子站在房门口,这些天贺青冥的房间里常常有各色各样的人进出,他们都对贺青冥很恭敬、很崇拜。 贺青冥这样的人,尊敬他、崇拜他的人,岂非不要太多? 他知道贺青冥很忙,在忙一件大事。 而他只是站在那里。 他站在那里,竟似变成了一尊小小的石像。 没有人要赶他走,但也没有人要留下他。 贺青冥放下了笔,走出了房门。 石像终于又变作一个活人。 那孩子的目光始终只盯着贺青冥一个人,就连吃饭的时候,也盯着他,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贺青冥值得他去看似的。 贺青冥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他就是贺青冥,但贺青冥永远只是贺青冥。 然后有一天,贺青冥说:“我要走了。”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而后说:“我跟你走。” 贺青冥看了他好一会,忽笑了一笑,道:“你就一直跟着我?” “是。” “洗澡也跟着我?” 他看了看贺青冥,抿了抿嘴,似乎有点脸红。 但他的回答却毫不迟疑:“是。” 贺青冥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道:“你想留下。” 他道:“是!” 贺青冥盯着他:“你可知,我不留无用的人。” 他这样看人的时候,通常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被他这样看的人,也通常要回避他的目光。 那孩子却毅然决然地直视着他:“我可以证明我有用!” 贺青冥的神色又变得和流云一样惬意:“怎么证明?” 那孩子憋了一会,道:“我可以做饭。” 他知道贺青冥这些天没有生火,那些食物都是外边的人带来的,贺青冥不会做饭,至少,他不会自己去做。 贺青冥笑了:“我不缺厨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 那孩子亦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对他笑。 那孩子憋红了脸,神情却很认真:“我可以学,我不只可以做饭,我还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而且会比任何人都做的更好。” 贺青冥认真打量了他好一会,良久,说:“好。” 他要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他做一顿饭。 那孩子做了饭,略有点紧张地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尝了尝,评价道:“尚可。” 尚可,那就是还不够好。 那孩子道:“我会做到最好。” “你不是厨子。”贺青冥道,“要做到最好,只有去找天香楼的厨子偷师了。” 那孩子并不知道什么是天香楼,但他已经记了下来。 他的记忆力很好,不过从前并没有记太多东西,从前也并没有太多东西值得他记。 但贺青冥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会记下来。 贺青冥让他上桌一块吃饭,又看着他,道:“你我相识,也有十三天了。” 他道:“十三天又五个时辰。” 贺青冥便多看了他一会。 过了一会,贺青冥说:“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孩子倔强地抿了抿嘴,道:“我没有名字。” “无妨。”贺青冥似乎毫不在意,也毫不意外,“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名字。” “好。” 贺青冥看着他,道:“你就不先听听是什么名字?” 那孩子低着头,却抬着眼:“我不必。” 贺青冥没有说话,只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汁。 此情此景,他本该倒一杯酒来喝,但是与他共饮的只是一个孩子。 贺青冥转过身,教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他一共喝了三杯葡萄汁,西域窖藏的冰镇玛瑙葡萄。 “无咎。” “嗯。” 他就这么突兀地唤了一声,那孩子却在瞬间便明白了,这是他给他的名字。 这一唤一答,竟是如此熟稔,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对话了千百次。 “你就叫无咎。” 贺青冥笃定地看着他。 “好。” “至于姓什么,你可以自己选。” “好。” 贺青冥微微挑眉瞧着他。 他这一动作,便显得眉眼流转之间,有几分多情。 但那孩子知道,无论贺青冥眉眼怎样多情,他的眼神总是冷的。 贺青冥的眼神有没有不冷的时候呢? 这个问题,江湖上没有人知道。 那孩子道:“柳无咎。” 他没有选择姓贺。 贺青冥似乎也并不在意他姓什么。 他不姓贺,他已知道贺青冥还有一个孩子,他并不是要做贺青冥的孩子。 贺青冥似乎心情不错,他命人把餐具撤下去,又换上一套笔墨纸砚。 他要教柳无咎写他的名字。 贺青冥先大书了“柳无咎”三个字,他的字仿佛龙飞凤舞,又飘逸,又遒劲。 即便柳无咎没有读过书,也知道贺青冥的字写的很好看。 贺青冥好像什么都很好看。 柳无咎不会握笔,贺青冥就握着他的小手,教他怎么握笔。 柳无咎忽道:“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青冥’,‘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的‘青冥’。” 柳无咎几乎是着魔地看着这两个字。 贺青冥道:“这是李太白的诗。” 柳无咎一脸茫然。 他忽又问道:“读书很重要吗?” 贺青冥道:“行走江湖,其实不必读那么多诗书。” 柳无咎执拗道:“可是你会。” 贺青冥没有说什么,只道:“你要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他握着柳无咎的手,写下他和柳无咎的名字:“无咎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柳无咎第一个学会的,是贺青冥的名字。 他不停地写,不停地练,等到他们坐车走到半途,柳无咎已经写了满满一大箱的字。 贺青冥不得不再雇了一辆马车。 他终于发现,多养一个孩子,花费也要成倍的多。 等到他们抵达太原,柳无咎已经把贺青冥的名字练的很好看。 贺青冥看着“柳无咎”三个差强人意的字,沉默了半晌。 柳无咎抬眼看着他,有点紧张。 贺青冥道:“无咎,你晚上莫要再练了。” 柳无咎张了张嘴,然后道:“为什么?” 贺青冥只是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写。 他说:“晚上灯火暗,会伤了你的眼。” 柳无咎的眸子里忽的迸发出比灯火还要明亮的光彩。 这一次,“柳无咎”三个字和“贺青冥”并排站在一起,都一样好看。 3、假相 太原城里,有一家客栈,叫做“百里客栈”。 百里客栈之所以叫做百里客栈,自然不是因为偌大的太原城只有它一间客栈,只因为百里客栈的大老板是个老酒鬼,他曾经喝的烂醉,对来往的客人说,方圆百里,只有他家客栈的酒种类最丰富,味道最醇正。 一传十,十传百,“百里客栈”的名头就这么远播四方,至于客栈原来的名字叫什么,倒没有人在意了。 酒是钓诗钩,扫愁帚,破除万事无过酒。 但贺青冥到百里客栈,并不是为了喝酒。 他下了马车,牵起柳无咎的小手,走到店里,点了一壶“秋露兰生”。 “秋露兰生”是百里客栈的一道香饮,香饮师傅将新鲜的竹蔗和马蹄切成小丁,辅以甘草、薄荷、桂皮等材料,加入兰花,用早就收集窖藏好的四季露水文火烹煮三个时辰,方才得了这么一壶“秋露兰生”。 贺青冥接着点了几道菜,分别是平遥牛肉、糖醋鱼、太原稍梅、鹌鹑茄子和烧豆腐,又吩咐小二让后厨将这几道菜做的软烂可口些。 柳无咎正在换牙,只能吃软烂一些的食物。 柳无咎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贺青冥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永远都是那么不急不缓,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贺青冥吃的慢条斯理,他每吃一口,柳无咎也就跟着吃一口。 门口来了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们的关系似乎很是亲密,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笑着向他撒娇。 男人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拎起大包小包的行李,往他们的房间走去。 他们看上去感情很好。 女人环顾一周,看见贺青冥和柳无咎的时候,眼睛一亮。 她凑过去跟他们聊天:“小兄弟,你的样子真可爱。” 柳无咎面无表情,继续吃他的饭。 她不以为意,转过头,又对贺青冥道:“他是公子你的弟弟吗?” 贺青冥于是看着她。 这是一个很大胆、很热情的小姑娘。她穿着比夏天还要热烈的裙子,有着比夏花还要娇艳的脸庞。任何人在看见这样的小姑娘,都不会继续冷着脸的。 贺青冥道:“不是。” “难道他是你的儿子?”小姑娘很是吃惊,她打量了一遍贺青冥,道,“公子你这么年轻就成亲生子了?” 方才和她同行的男子过来,淡淡道:“你果然在这里。” 小姑娘眼睛里闪着光,笑着道:“我就知道,小晏跟我最是心有灵犀。” 小晏道:“只因我知道,你一看到美男子,就会忍不住上去搭讪的。” 小姑娘讪讪地笑了笑,她抱着小晏的袖子晃来晃去,娇声道:“小晏,我的好小晏,你可知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一大一小两位公子气度不凡,我只不过有心上前结交,跟他们闲聊几句,你总不至于生气吧?” 小晏“哼”了一声,脸色缓了缓。 小姑娘的眼睛笑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她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小晏的脸红红的。 他的脸上本来有一道丑陋的瘢痕,现在看上去竟然也有一丝好看。 柳无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的手。 小姑娘脸上多了一抹娇羞,道:“我和小晏还有三个月就要成亲啦!” “我也想要一个小孩,不,是很多个小孩,不过我听家里的老人说,小孩子都很难带。” 她说着,看见柳无咎的小脸,又笑道:“当然不是说你啦,你这么乖。” 她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我和小晏的孩子像谁,要是像我就不好了,成天爬树下塘,浑身滚的脏兮兮,还爱唠叨,不行不行,太闹腾了。” “像小晏呢,也不太好,家里有一个闷葫芦就够了,总不能再来一个小闷葫芦。” 一直沉默的贺青冥继续沉默着,柳无咎也和他一样沉默。 发现自己好像无意间指桑骂槐了,小姑娘赶忙澄清:“哈哈我不是说你们父子,你们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唉,还是你们男人好,不用带孩子。” 小姑娘十分扼腕地总结了一句,又对贺青冥道:“对了,尊夫人呢?她一定很美丽很温柔吧。” 小晏忽道:“你的话已太多了。” 小姑娘嗔他一眼:“我就问问怎么啦?” 贺青冥忽道:“孩子是我带的。” “嗯?” 他慢慢道:“拙荆已经不在人世。” “啊!” 小姑娘惊讶地叫了一声,又觉自己不太礼貌,连连向贺青冥赔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怪我多嘴。” “无碍。” 柳无咎看了贺青冥一眼。 贺青冥并没有向他提起过他妻子的事情。 他只知道贺青冥有一个比他小几岁的儿子。 踩了人家的雷池,小姑娘再没好意思多话,只一味埋头喝茶,这下她倒是比小晏还要安静了。 斜对面的娃娃却忽然哭闹起来,吵着要吃柳无咎面前那道糖醋鱼。 “我就是想要,他有的我都要!” 柳无咎眸子一暗,贺青冥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柳无咎似乎有些不高兴,但他并不是会因为有人想抢他的糖吃就不高兴的孩子。 柳无咎又低下了头,继续吃他的饭。 那娃娃活像个胖乎乎圆滚滚的不倒翁,他衣着富贵,脖子上戴了个大大的金镶玉璎珞圈,腰上挂了个镂雕的乌木箱子,里边坐着一排五颜六色的傀儡娃娃。 这显然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他的奶奶也的确很惯着他,一见到他装腔作势地要掉眼泪,便连声叫着“我的乖乖”,把他搂在怀里,又是心疼又是怜爱。 她一转过脸,横眉怒目对着她那不成器的儿子道:“你看看你都把我宝贝孙子饿成什么样了!” 她那儿子人到中年,却比她的孙子要瘦的过分,脸色更是好像一滩青菜。 瘦老爹心里叫苦不迭,却也不敢悖逆老母亲的命令,只好灰溜溜地让小二加菜。 不一会儿,他就更加灰溜溜地回来了。 小二说,店里的鱼已经卖光了。 胖娃娃不依不挠:“那他怎么有!” 他指的正是柳无咎。 柳无咎好像从始到终就没看见这么一个人,继续吃他的饭。 他吃的很慢,似乎很珍惜他吃的每一口饭。 从前每抢到一口吃的,他都要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不然就会马上被别的小乞丐抢走吃掉。 但现在他已经不必了。 他学着贺青冥走路,学着贺青冥吃饭,每一件事,他都学的很好。 胖娃娃见他竟然敢无视自己,更生气了,他鼓着腮帮子,就像一个气鼓鼓的皮球。 他吃不到的,也不能让别人吃到! 胖娃娃虽然胖,走起路来可不慢,他仿佛不是走过去的,而是滚过去的。 他走到柳无咎面前,正要把他的饭菜掀翻,要让热热的汤汁菜汁淋他个狗血喷头。 柳无咎还是没有动。 胖娃娃也没有动,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 他的胖手已经被贺青冥的手拿住,一点也动弹不得。 胖娃娃欺负得了小孩,却欺负不了贺青冥这样的大人,何况贺青冥的脾气也并不那么好。 小孩子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只有撒泼打滚放声大哭。 胖娃娃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哇哇大哭,一边破口大骂贺青冥。 在场的人竟似都已经惊呆了,他们想不到一个小孩子,也会骂的这么恶毒,这么下流。 柳无咎终于不再继续吃他的饭,他放下了筷子。 贺青冥却握住了他的手。 柳无咎便又拿起了筷子。 一旁的渔家兄弟实在看不过去,胖娃娃已经让他们忍无可忍。 兄弟俩道:“看来还是不成亲比较好,要是有这样一个孩子,真是让人受不了。” 胖娃娃见竟然有人敢说自己的不是,于是又冲过去,这一次冲到半路,却不小心被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的渔网绊倒,摔了个大马趴。 小小的不倒翁颠倒了个个,爬也爬不起来,老太太心疼不已,颤颤巍巍地把他抱起来。 胖娃娃依偎在她怀里,好像一个没出月的奶娃娃。 他又哭了起来,哗啦啦地止也止不住,抽抽啼啼道:“就是他们,他们打了我!” 渔家兄弟从来没见过这么不可理喻的熊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了颠倒黑白,仗势欺人。 老太太睁着眼护短,要瘦老爹给她孙子讨回公道。 瘦老爹仿佛变成了夹心酥饼,里里外外不是人。 他也终于忍无可忍,忍不住说了老母亲一嘴。 老太太怒不可遏,抓起拐杖就追着他打,胖娃娃坐在地上破涕为笑,拍手叫好。 这一家子闹剧,连一直旁观的小姑娘也看不下去了:“这娃娃太过分了!” 小晏拦住她:“人家的事,你管什么?” “姑奶奶我还偏要管!” 小姑娘撸起袖子,走到胖娃娃跟前。 胖娃娃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眼前的漂亮姐姐,竟然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小姑娘站定,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无理取闹呢!” 岂料她一番话只讲了个开场白,胖娃娃就变得眼泪汪汪,抽抽搭搭。 小姑娘一脸懵,其他人也一脸懵。 只有瘦老爹知道为什么,老太太追了两圈终于累的气喘吁吁,瘦老爹也终于从他母亲的追打里逃了出来。 他抱起胖娃娃,向小姑娘道谢又道歉,原来胖娃娃,天不怕地不怕,却最听漂亮姐姐的话。 4、穷途 月已经挂上来了。 海角天涯,总有一轮明月相随。 贺青冥牵着柳无咎的手,走在月光下。 他的步子只迈了一半,只因他要迁就柳无咎。 他似乎总是在迁就柳无咎。 柳无咎抿了抿嘴,他并不喜欢贺青冥这样迁就他。 他知道贺青冥这样做,是因为他还太过弱小。 父母迁就子女,自然是天经地义,可是贺青冥不是他的父亲,他也不是贺青冥的儿子。 他们并不是父子,即便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但柳无咎知道,总有一天,贺青冥不用迁就他,他也可以站在贺青冥的身旁,与贺青冥同行。 柳无咎又感受到贺青冥的手,温暖、干燥、有力的一只手。 贺青冥握着他的手,就像苍穹笼罩着人间。 他忽然又想起另一双手,那一双十指交扣的手。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一丝距离。 我就是你,你也就是我。 柳无咎目中忽然有了一丝痛苦。 他从前也很痛苦,可是那是从未得到的痛苦。 现在却是可望不可即。 他身边走过去一家三口。 垂髫小儿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母亲和父亲揽在一起。 三个人都笑的很开心,脸上都有了皱纹。 他从未见贺青冥这样笑过。 他和贺青冥再亲近,也不过是两个同样孤独的人。 他们这样的人之间,又岂止一个天涯? 贺青冥牵着柳无咎,走进了天衣坊。 他要给柳无咎置办一套新衣。 贺青冥让柳无咎试衣,自己去排队给柳无咎买一盒双合玫瑰饼。 柳无咎望着他,贺青冥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热闹的人群里,消失在暖洋洋的灯海里。 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贺青冥亦从未来过江湖。 柳无咎的目光没有动。 他的目光不会变,也不会死。 贺青冥买回玫瑰饼的时候,看见穿了一身新衣的柳无咎,被一群小女孩围住了。 她们好奇地瞧着他,想要和他说说话。 柳无咎手足无措。 贺青冥笑了笑,柳无咎本就十分英俊,虽然现在柳无咎还只是一个孩子。 他蹲下身,给柳无咎整理衣服。 柳无咎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从高处看着贺青冥。 方才贺青冥笑的时候,背后是一片橘红的灯海。 贺青冥的笑,也许就是这样,被染上了一点暖意。 他望见桌上有一只灯笼,灯笼外有两只扑腾的飞蛾。 一只晕头转向,撞的半死不活。 另一只被烫的烧掉了半边翅膀。 明知道是假的,明知道不可能,为什么还要拼了命地飞呢? 柳无咎不再看那两只飞蛾。 他只看着贺青冥。 “好巧啊!” 一个活泼娇媚的声音传来。 小姑娘挽着小晏,她看见这一幕,吃吃笑了起来:“公子你可真是一位慈父。” 原来他们也是出来逛街的,路上碰见贺青冥在给柳无咎买玫瑰饼,就一路跟了过来。 小姑娘语气兴奋:“今天晚上太原城里有灯会,可热闹了——哎呀!” 她无不懊恼地道:“要迟到了!” 她匆匆和二人道别,而后拉着小晏一股烟跑了过去。 贺青冥看着青年男女的身影,若有所思。 柳无咎看着他,忽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你的妻子。” 贺青冥看了他一眼,道:“不是。” 柳无咎低着头,抿了抿嘴,过了一会,道:“你若想去,我可以陪你。” 贺青冥半晌没有说话,柳无咎几乎以为他要发笑。 但贺青冥没有发笑,他只是说:“好。” 灯会设在汾河河畔,河道曲折,河面上满是各色各样的花灯。 汾河好似变作了一条群星闪烁的银河。 柳无咎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方才贺青冥沉默了好一会。 灯会上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和夫妇,这样的场合,没有人会带着一个孩子。 柳无咎并不是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故事。 在他出生成长的那座边陲小镇上,就有不少暗娼私坊,柳无咎就听着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入眠。 但从前他并不觉得那有什么,那些人与他在路边见到的媾合的野兽并没有区别。 柳无咎有一点脸红。 贺青冥牵着他,与人群擦身而过。 他停在一间铺子前,买了一个虎头布偶。 “星阑属虎,他喜欢小老虎。” 贺青冥递给了他一个钱袋:“无咎喜欢什么,就去买吧。” 他坐在石桥上,路过的好几个少女忍不住回头打量他,但都因为他身上凛冽疏离的气息而离开。 柳无咎回来了。 他买了一根簪子,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款式,但做工很精巧,簪子很古朴、很别致。 但这根簪子并不是给一个孩子戴的。 柳无咎道:“我没有想买的东西。” 所以他给贺青冥买了一根簪子。 贺青冥接过来,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把原本戴着的簪子拿了下来,然后别上了柳无咎送他的簪子。 这一串动作下来,贺青冥原本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些蓬松,鬓边也垂下了一绺头发。 贺青冥重新牵起柳无咎的小手。 人越来越多了,人群好像一场混沌的泥石流,不是踩到了脚,就是差点摔倒。 但三步以内,没有人能够碰到贺青冥和柳无咎。 只要贺青冥想,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近他。 人多的地方,麻烦也总是比较多。 人们走的虽然艰难,却也并不是无路可走,但总有人要断了其他人的退路。 “关西二霸”就是这样的人。 关西二霸是一对结义兄弟,两人身材魁梧,一个使一对流星锤,一个使一根狼牙棒,都习得一身强悍的外家功夫。他们常年活动在关外,却不知为何今晚出现在了中原。 那被他们缠上的男子已经吓得哭爹喊娘。 可惜关西二霸并没有背后长眼睛,他们没有看见,两颗石子已经悄悄飞过来,打中了他们腿上的穴道。 关西二霸瞬时疼的腿上一软,站也站不住,拿也拿不稳,一对武器就要朝着兄弟的脑袋招呼。 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惧之色。 但下一刻,他们一动也不动了。 一个头发束的很乱,衣服也穿的很乱的年轻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关西二霸身侧,点住了他们的穴道。 他原本卧在桥边,衣襟坦开,浑身上下满是酒气,已经喝的烂醉如泥,却还拿着一个酒葫芦往嘴里倒酒。 好像没有了酒,他就一刻也活不下去似的。 不出所料,他会醉倒在这里,等到灯会散去也不会醒。 但现在他却站了起来,他不仅站起来了,还在眨眼间就制服了关西二霸。 尽管他的脚步踉踉跄跄,像是随时就要再次倒下去。 关西二霸大叫道:“死酒鬼!快把我兄弟二人的穴道解开!” 酒鬼笑看了他们一眼,从善如流道“好哇。” 但关西二霸忘了,他们方才的姿势。 眼看二人的脑浆就要迸将出来,关西二霸惊慌失色,连连告饶,要那酒鬼把他们穴道重新点住。 流星锤和狼牙棒终于在离关西二霸的脸只有一寸的距离时停下。 酒鬼摊着手,很是无奈:“你们一会要我解穴,一会要我点穴,真是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关西二霸终于明白这个人不是自己能够惹得起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们只好暂且咽下被戏弄的这口恶气。 “哎呀,不解穴不行,可是这解了穴,这两样铁疙瘩就要掉下来了,这可真是伤脑筋啊。” 酒鬼似乎很是为难,过了一会,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不如你们把铁疙瘩送给我,这样它们就不会砸到你们的脑袋了!” 兵器对于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来说,无异于他们的性命,丢了兵器,这两张老脸就丢尽了。 关西二霸陡然色变,但他们现在受制于人,为了保全性命,也只有丢下脸面了。 他们只好分外憋屈地答应了。 酒鬼轻轻巧巧地取走了两件兵器,他似乎又想起来了什么,道:“今天桥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待会不如二位走水路吧,一定又方便又快捷。” 他语气十分诚恳,似乎真的是掏心掏肺地为关西二霸考虑。 关西二霸的脸色由青变紫,由紫变红,由红变黑,都快赶上路边小摊那些琳琅变幻的花灯了。 两人解了穴,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扑通”“扑通”跃下了河,他们都是魁梧壮硕的大汉,河水顿时掀起一阵又一阵波澜。 灯火通明,但灯火也有燃尽的时候。 天上仍有一道明月,明月底下,有柳树绰约的影子。 那酒鬼扛着两样武器,踉踉跄跄地走到一个铁匠铺,要铁匠帮忙把它们熔化。 铁匠即便没有听说过关西二霸,看见这两样凶悍的兵器,也知这不是什么好做的生意,便不敢答应。 于是酒鬼只有亲自上阵,他赤着上身,将一口酒灌进咽喉,又尽数喷洒在铁炉中,铁炉瞬间腾起一簇璀璨的烈火。 火星四溢,好像在空中开出了一朵朵缤纷的夏花。 柳无咎听见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道:“这个人很奇怪。” 柳无咎自己也很奇怪。 一个奇怪的人,说另一个人奇怪,那么另一个人,一定真的很奇怪。 “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贺青冥道“此人有嵇叔夜遗风。” 柳无咎道:“嵇叔夜也是一个酒鬼吗?” 贺青冥笑了笑,道:“不止,他还是一个铁匠。” 柳无咎点了点头。 贺青冥道:“嵇叔夜有一群酒友,他的酒友里,有一个一醉就醉了三年,还有一个,喝醉了就喜欢哭。” 柳无咎不解:“他的朋友为什么要哭?” 贺青冥望着那一簇火光,道:“也许是因为他已经迷了路。” 柳无咎又道:“既然迷了路,他又为什么还要喝酒?” “因为‘一醉解千愁’,因为对于迷路的人来说,酒,本就是他们最好的朋友。” 贺青冥道:“你可知道,江湖上有一个人,叫做杨九霞,人称‘狂客’,又号‘醉侠’。” 柳无咎道:“不知道。” “但你现在已知道了,并且你不仅知道,还已经见过他。” 江湖上嗜酒如命的人很多,但只有杨九霞,没有了酒,他就好像变作了一个死人。 他似乎是为着酒而活的。 杨九霞还没有死,但也没有生。 他醉倒在铁匠铺里,醉着生,梦着死。 他不该喝的这么醉的。 无论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总有疏于防备的时候。 所以很多武林豪杰,都在洗澡、如厕和做梦的时候死去。 所以他们虽然爱喝酒,却不敢喝得太醉,尤其是孤身一人,又有仇家的时候。 但杨九霞是个例外,他似乎总是不停的喝,也不停的醉,但没有一次醉死过。 他对人说,这也许是因为他的运气比较好。 但一个人的运气会一直这么好吗? 没有人敢为了运气,拿性命打赌。 铁匠铺外已经围了黑压压的一群人。 关西二霸横行多年,被杨九霞当众打了脸面,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两个人打不过,一群人总打得过,何况他们终于找到了机会。 杨九霞似乎依旧毫无察觉,他醉眼迷蒙,看人都看出来了重影。 “哼,姓杨的,敢跟我兄弟俩作对,今日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也已经摸清了杨九霞的底细。 杨九霞几乎要为他们的快意恩仇叫好。 “大哥,别跟这小子废话了,他现在就是一滩烂泥,还不是由着我们兄弟拿捏!” 一蓝衣汉子说着,挥舞一把大砍刀,就要往杨九霞脑袋砍去。 “就让小弟为大哥出这口恶气!” 他一面说,一面斜着眼睛,盯着杨九霞。 杨九霞到底成名已久,他不能不忌惮。 但他亦感到一阵兴奋,这一刀以前,他在江湖上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但这一刀以后,他就将扬名整个武林! 再也没有人敢轻视他,也没有人敢把他呼来喝去。 他将得到无数的财富,还有无数的女人。 也许到时候,就是别人叫他“大哥”了。 但他这一刀还没有砍到杨九霞的脖子,他自己的脖子,就被一把剑贯穿。 贺青冥的剑。 “青冥剑!” 人群顿时出现一阵骚乱,关西二霸故作镇定,脸上已经有了不可遏止的恐惧,二霸中的老大讪讪笑了笑,努力压制住自己想要颤抖的肌肉:“原来是青冥剑主,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贺青冥并不搭话,只道:“你要杀他。”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杨九霞。 关西二霸几乎想要抹汗,但在一众小弟面前,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又咧出一个更大的笑容,道:“是,是……谁叫这姓杨的先动了手,还夺了我兄弟俩的兵器,江湖规矩——” 贺青冥道:“我不准。” 他被噎了一嘴,怔怔的:“什,什么?” “哈哈哈哈哈!”一道爽朗的大笑响起,“你们难道还不明白,他想要我的命!” 关西二霸心中陡然转个数个念头:贺青冥和杨九霞认识?贺青冥这个魔头,怎么会突然善心大发出手相救杨九霞的? 他们万万不是贺青冥的对手,何况杨九霞看起来并不是一团烂泥。 但杨九霞今日已大大损了他们的面子。 一些人想要退缩,但一些人还在犹豫。 贺青冥道:“你们可以试一试。” 他们当然可以试,但这一试,恐怕试的就是命! 谁也不愿意做车前卒、替死鬼。 人群忽又做鸟兽散。 贺青冥看着杨九霞,柳无咎也在看着他。 杨九霞虽然一脸大胡子,但只要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他生的五官俊俏,眉眼更是美的好像一幅画。 尽管这幅画被它的主人涂鸦得乱七八糟,稀里糊涂。 杨九霞忽道:“听说青冥剑去了一趟西北,还得到了金蝉衣和浮屠珠。” 柳无咎目光一闪,这两样东西,他从来没有听贺青冥说起过。 “金蝉衣和浮屠珠都是魔教至宝,自从前任魔教教主随无名剑一同失踪,魔教势力转为地下,这两件宝物也就一直流离失所,不知所踪。” “但近日天枢阁却放出消息,说魔教至宝已被青冥剑主所得。” 贺青冥只淡淡的,仿佛杨九霞谈论的根本不是什么能引起江湖腥风血雨的宝物。 他只道:“看来天枢阁的消息,也并不那么准确。” 杨九霞看着柳无咎,他道:“他真是你的儿子?” 他虽看着柳无咎,却对着贺青冥说话。 这很不礼貌,无论对于柳无咎,还是贺青冥。 他似乎也从始到终都不喜欢贺青冥。 贺青冥道:“不是。” 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撒谎。 杨九霞看着柳无咎的目光有了一分怜惜:“可是他们以为他是。” 贺青冥没有说话。 杨九霞终于看着贺青冥,道:“我知道你这样的人,欠你一个人情,一定很可怕。” 他道:“这个人情,我迟早会还给你。” 他说着,拿着他的酒葫芦,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这一次,他走的很慢,却很稳。 原来他一次也没有醉成过。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空荡荡的街巷,传来空荡荡的回声。 余下的,依旧只有一轮月光。 5、惊雷 日升月降,新的一天又诞生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人的一生,却又何其短暂? 柳无咎终于也尝到了人生苦短的滋味。 他听说人有很多个一辈子,但下一辈子,就会忘了这一辈子。 他只希望这一辈子的时光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 柳无咎梦见贺青冥。 眼里有暖意,嘴边有笑意的贺青冥。 他从前是不常做梦的。 柳无咎醒来的时候,贺青冥已经立在窗边,好像一棵挺拔的玉树。 贺青冥俯瞰着太原城,目力所及,街头巷尾都安静极了,这几个街区都还没有睡醒。 但现在已经快到巳时了。 贺青冥牵着柳无咎走下楼梯。 整座百里客栈,也都安静极了。 似乎能听见柳无咎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的细微的声音。 柳无咎从这极度的安静里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他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他在野外看见群狼猎食羚羊的情形。 那个时候,雪原看上去也很平静。 贺青冥的神情却比冰雪还要平静。他似乎没有丝毫察觉,不仅如此,还为自己和柳无咎倒了一杯茶,又递给了柳无咎两块玫瑰酥饼。 他喝一杯茶,柳无咎也跟着喝,他吃一口饼,柳无咎也跟着吃。 天底下没有比吃饱喝足更重要的事情。 “青冥剑主果然好胆魄!” 这声音他们也已很熟悉。 这两天贺青冥和柳无咎加起来说的话,也不及这个人的一半多。 但这声音也很陌生。 若说之前是娇俏明媚,那么现在就多了几分妩媚,妩媚之下,又有着一丝被压抑的沧桑。 小姑娘换了一身紫衣,头上戴了银饰,手里还拿着一根赤色长鞭,鞭子的尾端,连着一个长着倒刺的金钩。 她的一双眼睛也似一对钩子,能够勾人魂魄。 眼波流转之间,仿佛有万千风情。 但贺青冥看着她,和看着一尊木头人没什么区别。 她的笑声美的好像她腰间的一串银铃。她笑道:“贺公子难道不怕小女子在茶里下毒吗?” 贺青冥淡淡道:“那也已是没法子的事。” 他和柳无咎已经喝了一小壶茶了。 贺青冥仍然那么云淡风轻,在场的其他人却脸色一变。 他们自然想不到,贺青冥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喝茶。 所以自然也就没有在茶里下毒。 他们下的每一步棋,看似都抢先了一步,却不知贺青冥一直都洞若观火。 他们忽然觉得在这个人面前,所有人都只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 一人道:“贺青冥,把金蝉衣交出来!” 又一人道:“还有浮屠珠!” 这两个人正是昨日看上去十分懦弱的瘦老爹和只会一味护短的独眼老太太。 贺青冥却不再看他们,他只看着柳无咎,道:“无咎,我有没有跟你介绍过,这些江湖朋友?” 柳无咎也只看着他,道:“没有。” “那么我便与你一一道来吧。” “那位话很多的姐姐,便是‘勾魂一吻’曲盈盈,她手里的那根鞭子,叫做‘钩吻’。” 柳无咎忽道:“‘钩吻’是什么?” “一种毒药,可以置人于死地。”贺青冥道,“曲盈盈不仅会使鞭子,还很会用毒,因为她是牵机阁门下,是牵机阁阁主曲星河的义妹和得力干将。” 曲盈盈目光一闪,贺青冥竟然似乎对她和牵机阁的事情非常清楚。 柳无咎疑惑道:“牵机阁?” 贺青冥对待孩子似乎总是很有耐心,他道:“牵机阁是江湖里的一个暗杀组织。” 曲盈盈忽然忍不住道:“牵机阁并不是只做暗杀。” 贺青冥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什么,接着道:“她旁边那位话很少的哥哥,便是曾经鼎鼎有名的‘龙凤双刀’晏云之,他的独门武器,便是他佩戴的那一对腰刀。” 柳无咎又道:“曾经?” 贺青冥点了点头:“晏云之曾经是江湖豪侠,只是飞来峰与塞北三雄一战受了重伤,此后沉寂数年不见踪影,直到最近方才重现江湖,只是不知为何拜入了牵机阁门下。” 晏云之目光一暗,眼里似乎有几番怀念,几番沉痛。 曲盈盈不禁看了他一眼。 “靠窗的两位,是一对亲兄弟,一个是‘天罗地网’游来时,另一个是‘愿者上钩’游归去。他们原本以打鱼为生,后来江上水匪洗劫了整个渔村,当地门派却不管不顾,游家兄弟便想办法灌醉了那些水匪,用渔网将他们网住,用鱼钩将他们杀死,而后一把火烧了村子,从此成为游侠。” 柳无咎看了游家兄弟一眼。 他的意思也很明显:这兄弟二人也算得为民除害的义士,为何如今却变成了杀手? 游家兄弟已不能再看柳无咎。 过去有时候是慰藉,但更多的时候,它只在人们平静如水的生活里倏忽跳出来,恶作剧般地在人的心里投下一道惊雷,惊雷化作滂沱的大雨,而过去已经过去。 贺青冥侃侃而谈,将几人身世娓娓道来,在场的人都已禁不住冒出冷汗:贺青冥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贺青冥依旧只淡淡的,甚至还轻轻为柳无咎擦去了嘴边的酥饼碎屑。 柳无咎的脸红了红。 在场的人盯着贺青冥,身上冒出的汗水却更多。 他们为什么还不出手? 是怕自己也和昨夜的蓝衣汉子一样? 还是他们也想听听同行的秘辛?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但每个人都想听听别人的秘密。 “下一个……” 贺青冥那似乎比曲盈盈还要勾人魂魄的声音再次响起。 “啊——!” 瘦老爹突然暴起,他大喝一声,只见他左手持一乌铁算盘,右手一抹,一枚赤金铜钱骤然飞出,直取贺青冥的凤池穴! 贺青冥头也不回,只待那枚铜钱将要飞临之时,左手衣袖轻轻一挥,而后用茶盏罩住了那枚铜钱。 “出手的这位,唤作‘青面老爹’庞老爹,与旁边的‘独眼老太’庞老太、‘吉利娃娃’庞娃娃是搭档。” 柳无咎道:“他们是一家人吗?” 贺青冥摇头,道:“庞老爹二十年前,本是江南三十六漕帮杜老大的左膀右臂,那年庞老爹奉杜老大之命从湘西迎回省亲的漕帮少夫人,路上却动了不轨之心……之后,又重伤了杜老大的义子,与他一同长大的杜少明,裹挟帮内财宝逃跑,被杜老大下令追杀。” 柳无咎想,他还是把我当小孩子。 庞老爹一击不中,下手却更为狠决,他连发十数枚铜钱,誓要将贺青冥全身罩门锁住。 柳无咎看明白了,那些铜钱并不是普通的铜钱,庞老爹的铜钱,边缘一圈都有一排锋利的锯齿。 旁人的算盘上都装着算珠,庞老爹的算盘却装的都是钱币。 贺青冥坐在柳无咎身前,仍然一动也没有动,但那些铜钱,都被他尽数打落,在桌上排成了六朵五瓣梅花。 庞老爹的算盘,已经空了一小半。 他脸上肌肉不住抽动,眼里闪着几近癫狂的异光:“那都是那个女人自找的!那一晚大家都喝醉了……谁叫她也喝酒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分明水性杨花,分明是故意勾引我,她不但风流成性,还太不中用……杜少明,他也被那个女人迷惑了!我和他相识二十年,他竟然要为了一个不中用的女人,向杜老大告发我,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动了手……他们逼我的,都是他们逼我的!” 他脸上神色几变,一会轻蔑,一会怨恨,一会惊惶,一会又变化出一抹疯狂。 庞老太不禁转头瞪了他一眼,只因他们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忍着没有发作。 曲盈盈却忍不住嘲道:“照你这么说,你奸淫掳掠、残害朋友、背弃主上,不忠不义的事情都已做尽,这一切倒全是女人的错了!” 柳无咎忽道:“只有无能的懦夫,才会把一切都怪在别人身上。” 庞老爹失声道:“懦夫!” 柳无咎冷冷道:“难道你不是?” “是,是……” 庞老爹嘶哑着声音,眼皮却翻出一点藏不住的阴狠。 古语有云“穷寇莫追”,就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一个走投无路的贼寇,会做出什么事情。 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一个已近癫狂的疯子。 庞老爹目中阴光闪闪,他突然大喝一声,将铁算盘上剩下的数十枚铜钱尽数朝贺青冥击出! 这一招他用了十成的功力,谁都看的出来,他这次才是真的起了杀心。 贺青冥已经动身,但与此同时,庞老爹的算盘也已经到了柳无咎面前。 贺青冥要保柳无咎,就避不开那数十枚铜钱,要避开铜钱,就保不了柳无咎。 庞老爹这一招算盘显然打的很响。 无论贺青冥如何抉择,赢的都是他庞老爹。 贺青冥一掌击出,一大半铜钱瞬间落地,变作一条条死鱼。 青冥剑出,贺青冥护在柳无咎身前,一剑击退了庞老爹的算盘。 但谁也没有料到,先前庞老爹的铜钱里还有三枚好像忽然活了一般,在空中变了方向,直指向贺青冥的脊背! 这才是庞老爹真正的杀招! 柳无咎撕下了庞老爹的遮羞布,激怒了庞老爹,谁都以为,庞老爹一定会杀了柳无咎。 但殊不知,一个本就没脸没皮的人,怎么会为了自己的脸皮做这样的事呢? 他的目的,从来都是贺青冥手里的金蝉衣。 他在这三枚铜钱上,灌注了一股柔韧而奇特的内力,他早已算好贺青冥的招式,只要贺青冥出招,在两股内力的夹击下,那三枚铜钱势必会变向打向贺青冥背部。 电光火石之间,贺青冥智谋再远,也想不到有此奇变,他武功再高,也难以变招。 贺青冥脊背的门户已然洞开! 庞老爹的嘴边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金蝉衣是他的,击杀青冥剑主的名头也是他的。 江湖不过是名利场,有了名利,谁就可以控制一切。 到时候还有谁敢与他作对?就算是杜老大再世,也要给他几分薄面,何况是那个只会仰仗老子威名的白脸大少爷? 他会让杜少明为当初的选择后悔,不过,到底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他会让他好好颐养天年的。 刹那间,剑光一闪而过。 那是何等的灿烂,又何等的夺目! 尽管旁人看来,那只是一线与天际相接的粼粼水光,若即若离,若隐若现。 只见青冥剑从斜方刺出,忽的转了一个弯,击落了三枚铜钱之后,剑势不停,直指庞老爹的咽喉要害。 庞老爹大惊,急忙拨弄算盘出招御敌。 但他已忘了,他那孤注一掷的一招,已经散尽了所有的钱财。 铁算盘如今只不过是一个空算盘罢了! 他的脸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千钧一发之际,庞老太和庞娃娃同时出手,庞老太的拐杖直刺向贺青冥的手腕脉门,庞娃娃的傀儡娃娃却蹦蹦跳跳地砸向了柳无咎。 贺青冥左手一把揽住柳无咎,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脚尖一点,整个人瞬间凌空飞起,好似一只云霄里展翅腾转的青鸟,而后却反手一剑,刺入了空空如也的铁算盘,贯穿了庞老爹的喉咙。 庞老爹的眼里出现了一瞬间的迷茫,而后他低下头,惊讶地看着自己咽喉处的那把剑。 “你,你们……” 庞老爹喉头咯咯作响,他目光几变,青筋暴起,目眦欲裂。贺青冥回剑之时,庞老爹的身躯没了外力支撑,随即轰然倒地。 “老爹!” 庞老太又痛又怒,她被贺青冥的剑气重伤,摔到一旁,一点一点地爬向庞老爹。 庞老爹的眼睛还瞪的大大的,似乎到死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如果庞老太和庞娃娃一同出手营救庞老爹,庞老爹未必不能得救。 但是庞老爹生死一线的时候,庞娃娃选择了抛弃他。 背叛朋友、抛弃朋友的人,岂非最终也会被朋友背叛和抛弃? 只可惜庞老爹到死也未能明白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 只可惜,他到死也不知道,这世上仍有朋友愿意救他。 6、罗网 柳无咎被贺青冥抱在怀里,他看见贺青冥的白衣在空中飘飞,广袖尽头是收势的青冥剑,好像凤凰尾上一根长长的青翎,再往下,便是喷薄而出的红血。 贺青冥的神色依旧沉静如水,好似一尊云宫里的神祇。 然而下一刻,柳无咎就被贺青冥推了出去。 柳无咎只觉自己被一道十分轻柔的力道托起,而后整个人如同青鸟身上的羽毛一样,轻轻地飘了下来。 然后整间客栈,突然暗了下来。 骤然的黑暗,会让人视觉受阻,失去一瞬间的判断。 这一瞬间并不长,却足以让一个武林高手因为来不及反应而丧命。 但这世界上却有两种人,是不惧黑暗的。 一种是盲人,另一种,是木头人。 贺青冥已经踏入了庞娃娃的陷阱,尽管他还未来得及落地。 庞娃娃阴惨惨的笑声在暗室里显得尤为可怖,而且几乎是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一个人没有了视觉,还有听觉,但现在,他要将贺青冥的听觉也一并摧毁! 傀儡娃娃,四面八方的傀儡娃娃,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 它们也都咧着鲜红的嘴,笑着、哭着、叫着,还有的傀儡娃娃,竟然开始互相吵闹、争抢、打架。 它们要抢的,自然是贺青冥的青冥剑。 庞娃娃跳到二楼高台,操纵着他的傀儡娃娃阵。 没有人可以逃得了他的傀儡娃娃阵,没有眼睛、没有耳朵,也没有方向,即便人们想逃,也无处可逃。 何况贺青冥还飞在空中,空中最不好借力使力。 何况曲盈盈的钩吻鞭、游归去的子牙钩也已一同出手。 “娃娃吵,娃娃闹,娃娃拍手娃娃笑!” “娃娃哭,娃娃怒,娃娃跺脚无路逃!” 贺青冥究竟是神,还是魔? 这个问题没有人知道,但他无论是要成神还是成魔,他总归是一个人的,一个血肉之躯、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但凡是人,就有死的那一天。 人死去的方法有千百种,有人死的很容易,有人死的很困难,但无论是谁,无论你是皇帝老儿,还是街头乞丐,都不得不死。 这是造物赐予人类最无可奈何,又最毋庸置疑的一项天赋。 但贺青冥到底没有死。 他总会死的,但他还不到死的时候。 贺青冥在半空里已经没有凭借,也没有依靠,但他手上还有剑。 他的足尖在青冥剑尖上轻轻一点,旋即冲向暗无天日的上空! 他似乎就要冲破楼顶,飞向天空。 但他并没有飞到天空,也并没有冲破楼顶。 只因楼上有一张长满了崎岖倒刺的大网。 天罗地网! 这群人勉为其难地凑在一起,费尽心思、机关算尽,竟是给贺青冥设了一个连环计。 贺青冥的右脚脚踝已被曲盈盈的鞭子缠住,他的青冥剑也被游归去的子牙钩勾住。 他的头顶,是顷刻罩下来的天罗地网,他的四周,是叫嚣着扑过来的傀儡娃娃。 这岂非是真正的天罗地网? “娃娃吵,娃娃闹,娃娃拍手娃娃笑!” 娃娃还在唱着童谣。 “娃娃哭,娃娃——” 娃娃突然不叫了。 闪电一般,贺青冥的左手扼住了那只娃娃的喉咙。 娃娃们顿时发出一阵诡异的乱响,一些娃娃抱头乱跑,想哭却哭不出来,另一些娃娃横冲直撞,把自己的小伙伴撞倒。 贺青冥右手手腕一转,青冥剑顿时好像一条灵蛇,死死绞住子牙钩。 游归去大惊,但他已来不及回撤,也无法回撤。 下一刻,贺青冥捏着那只傀儡娃娃的脖子,重重向右一摔! 空气中忽然发出极细微的“叮”的一声轻响。 傀儡娃娃在空中胡乱扑腾,最终七零八碎地摔在了地上。 傀儡到底是傀儡,操纵它的线没了,也就变成了一具死尸。 贺青冥竟是用游归去的子牙钩削断了傀儡线。 子牙钩乃当世神兵,号称销铁如泥,削掉区区一根精钢铁丝做成的傀儡线,自然不在话下。 半边傀儡阵轰然倒塌。 一半的傀儡吱哇乱叫,纷纷从半空摔下,眼看就要砸到游归去! 这下子天罗地网,网的人却变成了撒网人的同胞弟弟。 游来时不得不赶紧撤了天罗地网,用铁网兜住了那些掉下来的傀儡娃娃。 但他来得及撤网,自己却已来不及撤下。 他最终被自己的罗网当胸击中,蓦地吐了一大口血,而后却像一张纸片,轻飘飘地落下。 “哥哥!” 游归去飞身抱住游来时,他狼狈不堪,痛哭不已。 青冥剑已解,贺青冥右脚稍稍使力,曲盈盈控制不住地被拽向贺青冥! 曲盈盈花容失色,她的钩吻鞭是长兵器,短兵相接,她变招不及,这样的对战对她没有任何优势! 何况迎接她的是青冥剑! 曲盈盈闭上眼,不禁低叫了一声:“阿兄!” 她临死之前呼唤的,自然是她的义兄、牵机阁的阁主,曲星河。 但曲星河并不在。 救她的,是观战许久的晏云之。 晏云之一直不肯参与混战,对贺青冥出手,这一次出手,却是为了曲盈盈。 他总是为了她。 他一手甩出腰间飞凤刀,一手持腾龙刀,对上了贺青冥的青冥剑。 晏云之的龙凤双刀成名已久,即便是贺青冥,也终于不得不集中精力来对付他。 这些人里,需要贺青冥集中精神对付的,也只有一个晏云之。 青冥剑与飞凤刀短兵相接的一瞬间,竟然迸发出了一阵火星! 这一阵火星好似夜空里的烟火,瞬间照亮了整座客栈。 贺青冥等的,也就是这一刻。 他借力打力,用青冥剑荡开飞凤刀,飞凤刀在青冥剑的剑力下在空中回旋一周,割开了剩下的傀儡线,而后入木三寸,插到客栈二楼的梁柱上。 天光大亮! “游,游……” 庞娃娃凄厉尖锐的声音响起。 众人看时,只见他的脖子上多了一把钩子。 黑暗总是能掩盖很多东西。 但黎明总会到来,这世上总会有光,天光之下,无所遁形。 游归去借着那一瞬间的火光,认清了庞娃娃的方位,庞娃娃只道要防着贺青冥的剑,却没有防着游归去的钩子。 游归去身手果决凌厉,但他的眼眶却已红了,脸上犹有泪痕。 “你害死了我哥哥。” 没有了哥哥,他也再不必要名,不必要利。 从此他的生命里只有复仇。 他侧着头,看着贺青冥:“你给了我机会,但我不会谢你。” 他忽然大声道:“因为你也是我的仇人!” 他的泪也已流了下来。 “你也害死了我哥哥,你若要杀我,便杀吧,无论我是活着,还是死了,我都一定要找你报仇!” 他说的愈多,哭的就愈凶,他的话没有伤害到别人,只是伤害到了他自己。 仇恨岂非就是这样一个伤己的东西? 可是他已决意要报仇。 贺青冥看着他,道:“好,我等着你。” 游归去又流下了泪水,痛苦、悔恨又耻辱的泪水。 他因为一件不相干的东西害死了自己在这世上最亲的哥哥,害死了他唯一的亲人,他的仇人就在眼前,可是他不能立刻杀了仇人为哥哥报仇,只因为他杀不了贺青冥,就连活着复仇的机会,也是他的仇人留给他的。 游归去抱起他哥哥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出了百里客栈。 没有人拦着他,也没有人应该拦他。这世上可以拦他的人,已经在一刻钟前死去。 晏云之的双刀已至。 他的龙凤双刀一刚一柔,一把是直柄唐刀,一把是柳叶弯刀,出招之时,一手持刀,一手以内力御刀,其中,飞凤刀旋转灵活,出其不意;腾龙刀砍杀刚劲,大开大合,二者彼此配合,有如一对眷侣。自晏云之入江湖以来,已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丧命于他双刀之下。 晏云之右手持腾龙刀劈向贺青冥前胸,而飞凤后至,斩向贺青冥侧腰。 贺青冥的青冥剑到底是软剑,难以与腾龙这样的重剑正面对抗,然而他侧身一避,腰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避开飞凤一斩,与此同时,青冥剑贴着腾龙剑身挪转,几乎差一点就要切到晏云之虎口! 晏云之却并不变招,反而御飞凤刀直扑贺青冥脸面! 谁知贺青冥亦以不变应万变,他似乎早就料到晏云之会凭借双刀奇异的优势与他对决,因此也并不打算硬碰硬,而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只见他手上轻轻一带,晏云之忽觉有一股奇异的内力从刀上传来,他此时再要撤招,却已经来不及了,青冥剑已好似粘在了腾龙刀上,刹那之间,腾龙刀已不由自主地被青冥剑带偏剑势,直冲飞凤刀而去! 飞凤被腾龙打落,而腾龙亦被震开。 晏云之收刀而立,面色铁青。 他已经败了。 但贺青冥的剑并未指向他的咽喉。 只因他看见,柳无咎已被曲盈盈趁机挟持起来。 7、脱身 柳无咎的脸色已很不好看。 他从未有这样一刻体会到自己是这样弱小,以至于敌人三番两次地用他来威胁贺青冥。 曲盈盈的脸色却终于红润起来,她甚至还笑了一笑,道:“贺公子,我听说,你有一个宝贝儿子?” 柳无咎的两只瞳孔陡然缩紧! 贺青冥道:“不错。” “哎呀,贺公子怎么这么早就成婚生子了,真是让人家伤心。” 贺青冥却不理睬她的装模作样,只道:“你要浮屠珠?” 曲盈盈脸色一变,咬了咬牙,正色道:“不错。” 贺青冥似乎有意无意地瞥了一旁的晏云之一眼,道:“你是为了曲星河。” 金蝉衣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价值千金,而浮屠珠却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用来治病疗伤。 生、老、病、死,这四者总是人生下来就避免不了的,但总有人想挑战规则。 浮屠珠就是这样一件可以治百病医百毒的圣物。 曲星河是牵机阁阁主,牵机阁是江湖有名的暗杀组织,但阁主曲星河,在江湖上却有着“神农”之名,他曾经救治了很多人,也正是因为这样,武林才没有对牵机阁这样的组织群起而攻之。 这或许是因为牵机阁是曲星河老子建的,老子要杀人,儿子却偏要救人。 儿子和老子,岂非天生就好像是要对着干的? 曲星河纵有神农之名,却救不了自己。 大夫可以救很多人,但总是没办法救得了自己。 渡人者无法自渡,这岂非很滑稽,岂非是上天的又一个恶作剧? 曲星河从生下来就得了恶疾,他自己也不知道能活几天,能活一天是一天。 但曲星河可以死,曲盈盈却不能让他死。 曲盈盈爱曲星河。 晏云之眼里现出痛苦之色。 心爱的人,却爱着别人,岂非是人生又一件痛苦的事? 曲盈盈冷冷道:“青冥剑主,果真名不虚传。” 贺青冥道:“你想要浮屠珠,我却不能给你。” 曲盈盈脸色又一变,她不可思议道:“他可是你儿子!” 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这些天来,她亲眼看见贺青冥是如何善待、爱护这个孩子,甚至愿意为了他几度舍身相救。贺青冥四肢健全、身体健康,总不至于把浮屠珠看的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 柳无咎目中痛苦比晏云之更深,他的眼里忽然显露出一种壮士断腕的决心。 他大声道:“我不是!” 曲盈盈的脸色已经变得不能再变,她已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贺青冥一默,而后道:“他只是我捡来的孩子。” 曲盈盈立刻明白了,他们的计划,全在贺青冥掌握之中。 从贺青冥进入太原城,牵着这孩子的手开始,他就是故意在误导他们,让他们以为柳无咎就是贺青冥的儿子。 甚至,比这还要早。 曲盈盈忽然明白了。 也许贺青冥也有一个很爱的人,为了这个人,他以这个捡来的孩子作为诱饵,也为了这个人,他必须要留下浮屠珠。 这个人自然就是贺青冥的亲生儿子。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贺青冥这样的人,就自然筹谋得更加严密。 但这一切对柳无咎来说是何其残酷? 曲盈盈竟似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已不知道该说贺青冥是舐犊情深的慈父,还是该说他是冷血无情的凶手。 她也已知道,单凭自己和已经受了内伤的晏云之,决计无法胜过贺青冥。 在贺青冥这样的人面前,不能赢,便只有死! “嗬嗬嗬嗬嗬……” 角落里,突然发出来一阵怪声。 原来庞老太还没有死。 她不仅没有死,还为曲盈盈出谋划策起来:“依我看,这孩子留着也是无用,不如杀了干净,你还能多腾出一只手来对付他。” 柳无咎的眼睛已变成死灰色,其他人说任何话,做任何事,也不能使他动心。 曲盈盈举棋不定,她虽没有当过母亲,可是她从未有一刻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母亲,这孩子实在太过可怜。 “嗬嗬嗬,你下不了手,就让我这个老婆子来帮帮你罢……” 曲盈盈一惊:“什么?” 庞老太手下一按,铁拐里忽然喷出一片毒针! 曲盈盈出身牵机阁,最是熟悉各种暗器毒物,这么快的针,这么近的距离,她根本来不及挡开。 挡不开,就只有和柳无咎一块死。 曲盈盈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下意识丢开了柳无咎。 柳无咎的命,毕竟没有她自己的命重要,柳无咎也毕竟不是她的儿子。 这世上每一个抱过柳无咎的人,都似乎最后要抛弃他。 母亲是这样,贺青冥是这样,曲盈盈也是这样。 他终于闭上了眼,他似乎已不愿再看这人世一眼。 但柳无咎并没有感到疼痛。 他睁开眼,看见的是贺青冥的脸。 贺青冥的脸色很不好,已经微微发白,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头发也已经有些乱了。 柳无咎心下一沉。 他目中所及,余光里看见了一根赤色长鞭,鞭子的一头在曲盈盈手里,另一头,在贺青冥手里。 钩吻鞭。 贺青冥手上握着的,是钩吻鞭的金钩,金钩已经刺破了他的皮肤,他的手心正断断续续地往下滴血。 他毕竟也只是血肉之躯。 柳无咎忽然感到了一阵温暖,但这阵温暖只不过让他更加痛苦,他忽然很想放声大哭,但他到底没有哭,只因他是如此倔强,他不愿在他和贺青冥的敌人面前露出一丝脆弱。 晏云之的弯刀已出手,但他的刀只刚好架在了庞老太的脖子上,她就已断气了。 庞老太最后一句话是笑着说的,她笑着说:“我做过母亲,我知道这孩子虽不一定是他的儿子,可他也一定很疼他……” 贺青冥接住了柳无咎,拦下了毒针,却终究不能再防着背后的钩子。 曲盈盈到底也不愧是牵机阁阁主的义妹,形势如此陡变之际,她也依然把握住了万中无一的时机。 杀贺青冥的时机。 贺青冥脸色似乎有些虚弱,他手抖的厉害,竟已拿不住青冥剑了。 他轻轻放下柳无咎,道:“你走吧,星阑已经离开,我已无挂碍,你也本不该随我入江湖这等是非之地。” “我不走!” 柳无咎眸子里燃起烈火,他捡起青冥剑,护在贺青冥身前。 他小小的身躯还只到贺青冥腰际,可是他已决意保护贺青冥。 哪怕是死。 曲盈盈却似乎看不见他一样,她听见贺青冥说话,不禁失声道:“那浮屠珠呢!” 贺青冥淡淡看了她一眼:“我没有浮屠珠。”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 “不可能,人人皆知,你到了西北之后,连挑数十个悍匪,西域四十二家匪帮,有近半数都折在你手上,而后,你便从他们手里,得到了失落江湖已久的金蝉衣和浮屠珠!” 贺青冥看着她似乎有些激动的脸,叹了叹气:“我的确没有浮屠珠。” 曲盈盈不敢置信:“可是,可是天枢阁说……” “天枢阁的话,就一定准确吗?” 曲盈盈脸色陡变! 的确,天枢阁并不是老天,天枢阁的话,也并不是什么颠扑不破的真理。 但江湖里从未有人质疑过天枢阁,这或许是因为,百年以来,天枢阁说过的话,没有一次是假。 “青冥剑主已得到魔教至宝。” 她忽然又想起这句话,天枢阁的话。 她这才发现,天枢阁并没有说,贺青冥得到了金蝉衣和浮屠珠两件宝物。 但所有人都认为贺青冥已经得到浮屠珠。 贺青冥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谎,那么,浮屠珠又在哪里? 曲盈盈的脸上忽又浮现了愤怒痛苦之色,她恨恨地看着贺青冥:“既然没有浮屠珠,你就必须死!” 柳无咎道:“要杀他,先杀我!” 晏云之忽道:“你使得了手中的剑吗?” 柳无咎脸色一变,青冥剑在贺青冥手里是神兵利器,可是在他手里,那就是废铁一件。 他还不会什么武功,何况青冥剑是软剑,本就不那么容易运用,柳无咎拿着它,跟拿着一根柔软的绸带没什么区别。 曲盈盈一声哨响,牵机阁待命已久的僚属纷纷出动。 原来杀招之后还有杀招,想必若不是贺青冥意外中毒受伤,她也不会这么快就把底牌打出来。 曲盈盈要得知浮屠珠的下落,就不能杀贺青冥,但要活捉贺青冥,区区几个江湖打手,自然无法与之抗衡,何况曲盈盈并不真的屑于与庞氏一家人为伍。 但现在贺青冥没有浮屠珠,也没有必要留了。 眼看这些杀手步步逼近,柳无咎眼睛已经红的像血,他胡乱挥舞着青冥剑,剑气所过之处,无不劈石斩木,一时竟也无人敢上前用肉身试一试这把神兵。 但牵机阁就是靠暗器发家的,牵机阁的人,多的是暗器高手。 其中一人只随意发射了一枚石子,就把柳无咎手上的青冥剑打落,他顺手推倒柳无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贺青冥仍旧面沉如水,仿佛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柳无咎忽然发出一声狼一样的哀鸣,谁也没有想到,这瘦弱的孩子竟会突然发难,他飞扑到那人身上,又是啃又是咬,那人吃痛不已,脚下不稳,随即和柳无咎一块倒了下去,扭做一团。 那人面露怒色,抽出腰间短剑,便狠狠刺向柳无咎胸前! 但他却没能刺的下去。 他不由得怔了一怔。 就在这一瞬间,他只觉颈上一凉。柳无咎竟不知何时摸到一块碎瓷片,扎透了那人的颈动脉! 他杀了人。 柳无咎打了个寒战,但他心中并无半分慌张,也无一丝恐惧,只有一点死灰般的平静。 这是他为贺青冥杀的第一个人。 鲜血喷涌出来,淋了柳无咎满身。 他整个人好似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 “金蝉衣!” 有人惊呼道:“那小子身上穿着的是金蝉衣!” 柳无咎外衣被锋利的短剑刺中,却连一道划痕也没有留下。 贺青冥送他的那套衣服。 传说中由用西域冰蚕和乌金丝制成的玄金色的贴身小衣,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魔教至宝金蝉衣,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柳无咎穿在身上,谁也没有发现。 因为他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孩子,因为传说中金蝉衣短小轻便,谁也没有想到,当金蝉衣穿在孩子身上,就与寻常长衫外衣一般无二。 8、承诺 牵机阁的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贺青冥! 曲盈盈不敢置信,脸上已有了惊惧之色:“怎,怎么可能?” 贺青冥道:“钩吻虽毒,却还不至于要了我的命。” 曲盈盈终于逃跑! 她不能不跑,再不跑,她就要和那些僚属一样葬身于此! 柳无咎目中却无半分喜色,这一切是不是也是贺青冥算好了的? 他的眸子本已燃起烈火,这下却似乎已然燃尽。 但当他看向贺青冥,整个人又不禁紧张起来,眼里也充满了担忧和关心。 贺青冥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甚至比之前更不好了! 贺青冥究竟有没有中毒? 这个问题,他已无法去想,更无暇去想。 只因早该走远了的晏云之,竟然又回来了! “你来了。” 贺青冥似乎没有丝毫惊讶。 “是的,我来了。” 晏云之看见脸色有些虚弱苍白的贺青冥,脸上忽然也露出一种极为奇异的神色。 似乎是疑惑,似乎是迷惘,似乎是喟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求不得的渴望。 他道:“你竟真的中毒了。” 晏云之没有走远,因为他并不信任贺青冥,但是他也没有把握。 此情此景,他竟不知是意料之中,还是情理之外。 柳无咎心中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痛苦。 和贺青冥在一起的日子,他似乎总是能感到痛苦。 他的生命已经属于贺青冥,从今以后,连魂灵都是属于他的。 晏云之虽然站在那里,却并没有过来。 他也受了伤,何况贺青冥中了毒,他的青冥剑仍然拿的很稳。 贺青冥就好像是永远也不会倒下。 他忽然又想起江湖上对贺青冥的那些传闻。 这个人究竟是神,还是魔? 但他已不能思考太多。 一个醉鬼,已经倚在客栈门口。 他看上去丝毫没有感到这里剑拔弩张的气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懒洋洋晒太阳的醉猫。 但晏云之已经感到一种隐形的压迫,且这股压迫正是对着他。 他终于再也不能上前一步,也不能再等贺青冥毒发。 他和贺青冥都不能动,但柳无咎却可以! 晏云之终于动了,他离开了客栈。 他知道自己今日已决计不能杀的了贺青冥。 “哎呀——” 杨九霞伸了个懒腰,露出个大大的笑脸:“你就不谢谢我?” 贺青冥淡淡道:“你并不是为了帮我。” 杨九霞只是为了还他一个人情,何况杨九霞在这里,不仅是晏云之的威胁,也是贺青冥的威胁。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贺青冥和晏云之,他们都不该死。 这世上很多人,又有谁是真的该死? 不到死的那一天,每个人都应该好好活着。 杨九霞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看了一眼柳无咎,道:“不过,他或许并不是真的无情。” 柳无咎目光一动,整个人似乎活了过来。 他好像忽然从秋天,变成了生机勃勃的夏天。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杨九霞哼着歌,只留下一个逐渐变小的背影。 贺青冥的钩吻毒,却并没有解。 他似乎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用青冥剑撑住自己。 但他还没有用到青冥剑,柳无咎就已走过去扶住了他。 他已决意做贺青冥的剑。 贺青冥已有了一把杀人的剑,却还没有一把保护的剑。 贺青冥低着头,瞧着柳无咎。 这孩子的嘴抿着,只有薄薄的一线,显得无端冷漠又倔强,就像一块坚硬的岩石。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柳无咎的目光似乎也永远不会转移。 贺青冥终于坐下来休息。 柳无咎看着他,眼里有些紧张:“你有没有事?” “无碍。” 贺青冥并没有能够休息太久。 “少爷!” 多么饱含着感情的一声呼唤。 门口站了个中年微须汉子,他看见贺青冥坐在那里,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快步上前。 他竟已微微哽咽:“少爷,是属下来晚了。” 贺青冥微微笑道:“还不算晚。” 那汉子又看向柳无咎:“这就是那孩子?” 贺青冥点点头。 “也好,也好……”他似乎有些感慨,“小少爷正愁没个同伴,这孩子留下来,是件好事。” 贺青冥目光微微闪动:“星阑怎么样?” “小少爷他……” 那汉子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贺青冥似乎已有些急切。 “星阑——” 正在此时,那汉子的袖中,陡然发出两枚暗刺! 这一变故实在太过突然! 贺青冥忽的向后仰倒,而后青冥剑出手,架在了那汉子的咽喉! 他道:“忠叔,果然是你。” 李全忠似乎不敢相信:“怎么可能,你明明……我经营医毒数十年,怎么可能看错……” 难道贺青冥竟没有中毒? 贺青冥淡淡道:“是人都会看错的。” 李全忠脸色已有些灰败。 事已至此,一切都已覆水难收。 李全忠似有哀色,目光却显得很平静:“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一年前,我回到太原的时候。”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以为自己是黄雀,却不知道贺青冥还是猎人。 李全忠喃喃自语,忽又笑了起来:“少爷,你真是了不起,但是小少爷已经被劫走了。” 他目光一闪,忽然有了一丝几近于挑衅的得意:“杀了我,小少爷也活不了。” 贺青冥依旧淡淡的:“是吗?” 客栈里忽然现出数名黑衣死士。 “回禀主人,少主现在已十分安全,请主人放心!” 李全忠终于落下冷汗,他道:“你不是把小少爷转移到了蜀中吗?” “那只不过是我让你这么以为的。” 真正的贺星阑,从没有踏出太原城一步。 “哈哈哈哈……” 李全忠忽大笑了起来:“好,好,少爷,你真是好样的,当初老太爷真是没有看错了你。” 他的目光忽又闪动着几分恨意:“可是你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还要在这里!” 他愈来愈激动,最后忽的像一只突然断了线的风筝,他的头颅永远地垂了下去。 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他竟已自尽了。 贺青冥和柳无咎正在吃饭。 百里客栈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杀戮与血腥的滋味,但这似乎丝毫不能影响到贺青冥和柳无咎。 贺青冥给柳无咎夹了一块鱼肉,鱼是刚买回来的新鲜鲈鱼,鱼肉是鱼腹上最鲜嫩可口的一块肉。 他已发现,柳无咎很喜欢吃鱼。 柳无咎长在西北,西北并不是什么时候、什么人都能吃到鲜鱼。 或许人就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愈加渴望。 柳无咎道:“为什么?” 他这话问的没头没尾,贺青冥却已明白。 贺青冥道:“他是我外祖的门客,不是我的。” 李全忠已然尽忠。贺青冥不听话,他就打算废了贺青冥立贺星阑,所以李全忠不会杀贺星阑。 “之前他跟随我,是因为我的外祖,后来他想要杀我,也是为着同一个原因。” 一年前,贺青冥和李全忠再一次发生了争执,最后谁也不能说服谁,在那之后,贺青冥便发现李全忠似乎已有了旁的打算,而他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在李全忠不知情的时候,贺青冥便已釜底抽薪,将李全忠的人变成了自己的人。 这原也不是什么难事,李全忠虽然认为自己才是老太爷意志最忠实的继承人,但其他门客却并不这么想,他们只知道贺青冥才是老太爷的后代,才是他们应该效忠的对象。 这便是人心微妙之所在,贺青冥只不过是知道并利用了这一点。 贺青冥知道李全忠的背叛,所以他要李全忠认为他已经中毒,这样才好露出马脚。 柳无咎忽道:“那若是他今天没有动手呢?” 贺青冥看了他一会,而后慢慢道:“那自然什么也不会发生。” 李全忠毕竟是他外祖家的老人,贺青冥在江湖上孤身一人的时候,他的到来,毕竟带给了他一丝慰藉。 在那一击之前,贺青冥都仍然在给他机会。 柳无咎吃着那块鱼肉,过了一会,忽道:“我决不会背叛你!” 贺青冥看了他一眼。 柳无咎却又更加坚决:“永远不会!” 贺青冥没有回答。 承诺,本就是这世界上最不值得信任的。 贺青冥不相信承诺,柳无咎也不相信,但现在一个不相信承诺的人,却对另一个不相信承诺的人许下了承诺。 这岂非是很滑稽的事情? 但贺青冥并不觉得滑稽。 他忽然觉得这孩子很可爱。 柳无咎是一个饱受人世摧残折磨的孩子,可是他依然那么天真,那么可爱。 这或许是因为他也只是个孩子。 9、父子 贺青冥似乎心情不错。 他和柳无咎同乘一辆马车,又让柳无咎驾车。 来太原的路上,他已经教会柳无咎很多东西。 柳无咎驶了一段路,郊外的空气很好,天很蓝,很干净,白云是那么悠闲自在。 柳无咎忽然感到了快乐。 大自然总是让人快乐的,何况这里还有贺青冥。 他停了下来,打算休息一会,他进到车厢,却发现贺青冥的脸色已经越来越白。 贺青冥看上去摇摇欲坠,而那苍白的脸色之中,又浮现出一抹奇诡的嫣红。 柳无咎大惊,他伸出手去,想要试一试贺青冥的体温,却被贺青冥一下子抓住了手腕。 贺青冥的眼神很锐利,他看见柳无咎,又变得温和起来。 柳无咎摸了摸他的额头,贺青冥烫的厉害。 他心下一沉:“怎么回事?” 贺青冥只笑了一笑:“不愧是牵机阁。” 贺青冥确实是中毒了。 李全忠是医毒行家,若不是真的中了毒,李全忠不会相信,更不会放松警惕。 但引蛇出洞,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虽然他提前服下了解毒丸,加上他自身功力抵御,但是他还是受到了影响。 柳无咎咬了咬牙,他没有再说什么。 树林外,马蹄声越来越快。 太原城郊外,有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看上去与其他农家小院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也正是因为它平凡,所以也就不会引人注意。 岂不闻大隐隐于市? 贺星阑就住在这间屋子里。 “爹爹呢?我爹爹回来了吗!” 柳无咎还没有下车,就已听见一个孩子略显稚嫩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有些焦急,但焦急之下,仍带着一丝骄横的盛气。 他也已看见那个孩子。 那孩子生的粉雕玉琢,他着了一身鲜烈的红裳,模样甚为俏丽,两只眼睛大大的,像两片桃花的花瓣,右边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漂亮得一眼望过去,会以为他是个好看的女孩子。 贺青冥的孩子。 他一定长得很像他母亲,因为他并不像他父亲。 柳无咎并不喜欢贺星阑的长相,尽管贺星阑实在是很漂亮。 太过漂亮的东西,往往都不太好惹。就像他在野外采蘑菇来吃的时候,那些颜色鲜艳的蘑菇,往往都是有毒的。 与贺星阑相比,贺青冥就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就像是天上的霜,山下的雪。 霜雪虽冷,却可以救命。 “爹爹!” 贺星阑一看见贺青冥,便快步跑了过来,扑在贺青冥怀里。 贺青冥的神色起了一种很奇异的变化。 他原本挺拔如松,又像一张绷直的弓,但现在,他整个人都好像变得柔软,就像是春天的柳树,柳树下的春水。 柳无咎又感到一阵痛苦。 贺星阑抬起头,似是要向他的父亲撒一撒娇,讲一讲这段时间自己都干了什么,吃了什么。 但他还没有说话,脸色就已变了。 他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贺青冥的脸色仍有一丝虚弱。 “——是你!” 贺星阑的目光陡然锁住柳无咎。 柳无咎无法为自己辩驳,他知道一个人若起了疑心,辩驳也是无用的。何况贺青冥中毒,与他并不是全无干系。 “星阑。”贺青冥道,“那些毒,对我并没有作用。” “那是……”贺星阑脸色更糟糕了,他甚至已有一些紧张。 “……爹爹”他似乎快要哭出来,这让他看起来真的就像个孩子。 “我没事,你让人拿玉露丸来,我只调息一些时日便可。” 贺青冥揉了揉他的发顶,然后自己进到屋子里。 午饭时候到了,柳无咎和贺星阑却谁也没有动。 贺星阑盯着柳无咎,好像要把他盯出一个洞来。 柳无咎却只看着那间屋子。 贺星阑忽的把柳无咎的饭碗抢过来摔到地上,喝道:“你滚!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柳无咎顿了顿,道:“他不在,我不走。” 贺星阑更生气了:“他不走,你们撵他走!” “少主人。”一旁的下属道,“这孩子是主人带回来的,没有主人的命令,我们不敢撵走他。” 贺星阑气结,却也不能真的赶走柳无咎,毕竟贺青冥的话,他也要听的。 他道:“那好,那你就去罚站!” 柳无咎没有动,贺星阑又道:“你让爹爹受苦,你也应该受苦!” 柳无咎颤了一下,然后道:“不错,你说得对。” 于是柳无咎走到房门口,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根标枪。 贺青冥调息了两天,柳无咎就在门口站了两天,顶了两天的太阳。 他没有吃,没有喝,连眼睛都没有闭过。他就像是一尊石像,就像是一把剑。 贺青冥弯下腰,把他抱了起来,一直把他抱到屋里。 柳无咎的手紧紧攥着贺青冥的衣襟,他似乎压抑了很久,才终于说出来一句话:“对不起。” “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可是你的毒……” “那不是你的错。”贺青冥道,“何况你也为我杀了人。” 柳无咎浑身一颤。 无论如何,杀人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何况那毕竟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贺青冥看着他,道:“你若是为了我,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算做错,也都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 柳无咎的眼眸忽又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冰下燃着的火,火里烧着的冰! 贺青冥道:“你可知道,佛家有云‘人生八苦’?” 柳无咎摇头。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由此七苦,又生出五阴炽盛苦。” 人生在世,岂非本就是要来这世道受苦? 人本来就是要死的,但人总是要活着。 人本来就是要受苦的,但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受苦。 贺青冥神色之中似乎有一丝怅惘。 柳无咎的小手忽的握住贺青冥的手指。 他的手还太过瘦小,最多也不过只能握住贺青冥三根手指。 贺青冥任由他握着。柳无咎还不知道,他握着的地方,与江湖人士视为生命的脉门不过三寸。 他看见贺青冥的手掌,那天留下的伤痕已经痊愈,疤痕也已变得很淡,若不细看,连那一道浅浅的白痕也不会看的出来。 再过两天,这一道痕迹也会消失不见。 柳无咎忽然将自己小小的手掌贴了上去。 柳无咎生病了。 是人都会生病的,何况他不吃不喝不睡站了两天,何况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柳无咎病了七天,贺青冥就照顾了他七天。 贺星阑越来越讨厌柳无咎了。 他原本是父亲唯一的孩子,柳无咎到他们家以后,他就不再是唯一了。 这些天贺星阑总是夹枪带棒、阴阳怪气,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贺青冥道:“星阑,无咎是我带回来的孩子,他会是我的弟子,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要讨厌他,更不要趁着我不注意,偷偷欺负他。” 贺星阑又生气,又委屈,若不是柳无咎,父亲怎么会这么责备他? 柳无咎拿了三个碗过来,见此情形,顿了顿,方道:“你不去追吗?” “这孩子已被我惯坏了,他会回来的,何况他身边有人跟着。” 柳无咎道:“你很喜欢他。” “星阑是我唯一的孩子。” 贺青冥道:“他出生不久,家里便发生了一场大火,他的母亲就是在这场火灾里吸入太多烟尘,不治而亡的。” 柳无咎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说什么,也说不了什么。 死亡本就是人们无能为力的事。 柳无咎也目睹过很多次死亡。但活下来的人,还是继续活下去了。 活下来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10、冬夜 夜很长,灯火昏黄,灯下人影摇摇晃晃。 打更的王胡子换完班,拎着一盏破皮灯笼,大摇大摆地进到酒馆来,给自己点了两碗热热的烧刀子。 他仰头灌下一口热酒,呼出一口冷气。 夜,已似离他很远、很远。 新年的钟声,却已离得很近。 冬夜里忽然闯进来一簇紫红的烈火,那簇烈火挟着一团凛冽的夜风扑面而来,酒馆里昏暗的烛火也被扑灭了一瞬。 王胡子睁开已然微醺的醉眼,看见一个紫裳小姑娘。 这紫裳小姑娘模样不过十七八岁,皮肤白的好像天山顶上的积雪,唇却嫣红得像海边开得最热烈的玫瑰。 但最特别的还是她的那双眼睛。这世上的美人虽不多,却也还有那么一些,她们有的温柔哀愁,有的妩媚娇憨,有的清冷凛然,但从没有哪一个女孩子的眼睛,像这个紫裳小姑娘一样,又美丽,又锐利,顾盼神飞之时,好像有神光射出。 她的眼睛,好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宝剑。 好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得了她。 “拿酒来!” 她已坐了下来。她的面前,已摆了两大坛烈酒。 王胡子吃惊地看着她,他还从未见过这么能喝酒的小姑娘,只一转眼,一大半坛烈酒就已经被她倒进喉咙里喝个精光——好像她压根喝的不是酒,是水! “嗐——渴死我了!” 原来她竟真是拿酒当水喝的。 王胡子不禁咋舌,他摇了摇头,忽看见角落里坐着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似乎已在那里坐了很久。 他从头到脚都是黑的,整个人似乎已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简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石像。 石头自然很难有人注意得到,但这尊石像,只消有人看上一眼,就再难以将眼睛挪开。 只因那实在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少年。 他的皮肤也很白,却透着一股冷气,他的眼睛很黑,望着人的时候,好像要把那个人的魂魄都吸出来。 他的鼻梁很直、很高,看上去很像陡峭险峻的雪崖。他的嘴唇很淡、很薄,便似雪崖下边那一片薄薄的冰刀。 他脸上的每一处都是锋利的,他从不给别人转圜的余地,也决不给自己留后路。 紫裳少女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事实上她一进到酒馆里来,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他。 但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剑。 那少年腰上配着一把乌鞘剑,剑虽未出鞘,剑气却已逼人。 这世上能有如此剑气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何况这少年看上去还如此年轻,如此英俊。 她忽然感到一阵兴奋,眼睛里闪过一阵激动的光。 她拎着一小坛酒便走了过去,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那凌厉的剑气,笑道:“这位朋友,不若我请你喝一杯酒。” 她笑起来便似骄阳,却没有骄阳的灼热,只让人觉得灿烂、爽朗,还有一种特别的英气。 那少年只看了她一眼,道:“我不喝酒。” 她这时候才看明白了,那少年面前的只是一壶白水。 她虽有些意外,却并不气馁。 “那我们来聊聊天吧。” 少年并不说话,很多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表达,他的意思已很明显。 紫裳少女笑着道:“你跟我聊天,不需要说,只用听。” 她竟也并不在意他是不是和她聊天。 她喜欢聊天,她知道聊天的时候,若是有人能多听一听,那么他们的聊天一定会很愉快。 少年转过了头,不置可否。 她对着明月又喝了一口酒,悠然的样子好像天边飘过的一片白云。 她悠悠道“要说近来江湖之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两年前新兴的一个组织,叫做‘子午盟’。” 那少年没有任何表情,只喝了口白水。 “子午盟的人神踪诡秘,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只知道有一句话‘午来书,夜半去’。”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若有一个人在正午接到了子午盟的判书,那么他决活不过第二天子时,不论他的武功有多么高,逃的有多么远。” “两年来,死在子午判官书下的武林高手已有十数位,其中甚至还有八大剑派的人。” “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的亲朋里边,没有一个人追究此事,连一纸子午盟书也不见踪影、不知去向。” “没有人知道子午盟的盟主是谁,不过,近来江湖里倒是隐隐有一种猜测,一些人认为,那子午盟的盟主,就是青冥剑主贺青冥!” 那少年的目光终于有一刻动容。 紫裳少女笑了笑,似乎有一点骄傲和得意,她知道这少年的武器既然是剑,就不能不为青冥剑动容。 她又接着道:“七年前,贺青冥一连挑了西域大大小小十七家匪帮,之后太原一战,又击杀了‘天罗地网’、‘吉利娃娃’、‘独眼老太’和‘青面老爹’,更逼退了‘龙凤双刀’晏云之,‘钩吻鞭’曲盈盈,牵机阁下属数十名刺客,都折在他一人剑下。” 紫裳少女说着,眼里已闪着光,一副十分向往的样子:“那是何等的剑光,何等的英雄!” 少年的目光似已变得很远,他仿佛是在看着一团雾。 他的目光似乎又很近,仿佛只是在看自己手中的剑。 他慢慢道:“杀人也算得英雄吗?” 她点点头,道:“英雄也分很多种,有的英雄只救人,不杀人,但也有一些时候,只有杀人,才可以救人!” 少年忽的好似笑了一笑,但他的笑也好似一抹雾气:“你认为他是?” 紫裳少女却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少年脸上神色一动:“哦?” 她接着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不过,他杀的,总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不是好人,为什么杀人,也就没有那么重要。” 少年忽道:“你怎么知道那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我不知道。” “哦?” 她只道:“我姑姑告诉我,中原武林,已经一多半都不是好人。” 少年低着头,慢慢道:“你姑姑的话,也并不一定正确。” “是的。” 她道:“所以我已决意来这里看看,看看到底这江湖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那少年似乎看到了一个人。 不,那不是一个人。 那究竟是神,还是魔? 他忽的一连灌了几碗白水,似乎想要就这么把自己灌醉。 但他既不喝酒,又怎么会醉呢? 紫裳少女看着他,看了一会,忽道:“你是不是在想一个人?” 少年看着她,她笑了笑,道:“我姑姑说,一个男人若很寂寞,又总想用寂寞把自己灌醉,那么他多半在想一个人,这个人还多半是一个女人。” 少年顿了顿,道:“他并不是女人。” 紫裳少女瞪大了眼,道:“你喜欢男人?” 少年眼里更疑惑,更迷茫:“喜欢……男人?” “男人自然也是可以喜欢男人的。”紫裳少女道,“在我们家乡,我就见过几对男人,他们都很喜欢对方,也都想和对方在一起一辈子,除了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和异性情侣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眨了眨眼,好像有些好奇:“他是你的情人吗?” 她实在想不出来,这样冷漠又英俊的少年,他的情人会是什么样子。 那少年似乎思考了一会,良久,似乎有一道微微的叹息。人生岂非总是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都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长相思,在长安。” 长街忽的传来一道幽幽的歌声。 “美人如花隔云端。” 少年的脸上忽的起了一种很奇异的神色。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他的思绪似乎也已随着这歌声飘到很远。 “长相思,摧心肝。” 紫裳少女脸色忽的变了。 她知道相思最要人命,何况是长相思。 相思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只会带给人无穷无尽的痛苦。偏偏拥有它的人,多半舍不得不相思。 她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一个很古老的组织,叫做‘相思门’?” 她不待少年回答,自顾自道:“只有相思门徒,才会在这样的夜里唱相思歌,但早在几十年前,相思门就已经远遁西域,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 她们都走了。 她却偏要看尽这大好红尘,尝遍这无边相思。 “那个人便是当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女秋灵意,不过那是中原武林对她的称呼,她本是相思门的圣女。” “她是为了一个男人留下来的,这个男人也很有名,他或许是这几十年来最有名的一个男人。” “他就是无名剑吴愁。” “但吴愁对她却只有友情。” 少年的神色在烛火里若隐若现,仿佛比烛火还要不可捉摸。 紫裳少女又道:“后来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虽没有吴愁有名,却也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更重要的是,他很喜欢她,甚至为了她对着他的师门折剑立誓。”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之后还有了一对孩子,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女孩叫做秋佩佩,男孩叫做温灵。” “可惜谁也想不到,就在孩子们长到四岁的时候,他们却分开了。” “只因原来秋灵意并没有那么爱他,而他的爱,对着一个并不那么爱他的人,也只有日渐消瘦。” 少年沉默着,似乎若有所思。 紫裳少女说到这里,忽道:“我知道很多男人和女人,都会和一个自己并不那么爱的人在一起,他们往往以为,自己并不在意爱,或者自己会慢慢爱上对方。” 她忽然激动起来“但他们都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而且他们这一错,将会搭上很多人的一生!” 她道:“正因为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只跟我爱的人在一起!我决不要别人辜负我,也决不辜负别人!” “不错,不错……”少年道,“这实在是很公平。” 紫裳少女又道:“你可听说过‘不夜侯’?” 不夜侯温阳,便是江湖里一等一的富贾豪杰,据说他是温灵的养子,他的财富,已经足可以抵过半壁江山,他的武功,也在江湖里名列前茅。 但他最为著名的,还是他那丰富多彩的情史。 不夜侯最爱美人,且不论胖瘦老少,他都来者不拒。 他从十几岁起,便风流成性,他养了很多歌伎,也有很多情人,据说崆峒派掌门夫人秋玲珑,便曾是他的情人之一。 不夜侯已来了。 11、温侯 空空的长街上,万家灯火已熄,只有一轿华美的坐撵,缓缓地朝这里走来。 那坐撵是用昆山玉石和金丝楠木制成,帷帐轻而薄,好像随风摆动的雾气,抬轿的是十多个年轻貌美、衣着飘逸的少女。 那少年忽的想起一句诗: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这样的夜晚,他们的出现,就好像一个仙境。 “长相思,在长安……” 那哀婉而动人的歌声还在幽幽地唱着,但似已经飘的很远很远。 那坐撵终于停了下来。 坐撵上坐着的人足尖一点,轻轻地飞了出来,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地落到地面。 那是一个男人。 他年纪约摸三十出头,穿了一身浅金色的锦绣衣裘,头上簪花佩玉,腰间亦戴着香囊,整个人看上去讲究极了,也华贵极了。 酒馆里的人都睁大了眼,他们还从未见过这么讲究的男人。 紫裳少女悄悄道:“他便是不夜侯温阳。” 不夜侯面色白皙,一双丹凤眼微微一动,配着他那斜飞入鬓的剑眉,浑像一对在云中飞翔遨游的凤凰。 他的步伐也好似凤凰在云中游曳一般,飘逸极了。 他似乎是想要坐到那紫裳少女旁边,但那紫裳少女已倾倒了酒壶,半壶酒都洒在她身侧的凳子上。 她似乎还很感慨,很惋惜:“可怜的凳子,你去吧,我会记得你的。” 不夜侯只好坐在那少年旁边,他亦不能和少年坐在一起,只因他也感受到了少年身上源源不断冒出来的冷气。 他不经意地扫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依旧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自顾自地喝着白水。 不夜侯眉眼流转,对着他微微笑了一笑。 他还是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不夜侯不禁感叹:“如斯良辰,如斯美人,夫复何求!” 酒馆里其他人都已很不忿,心道这老色鬼真是无耻之尤,居然老牛吃嫩草,厚颜去调戏一位小姑娘。 紫裳少女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不夜侯仍然面如春风,他看了一眼桌上的两大坛烈酒,启唇笑道:“原来姑娘也是好酒之人。” 老实说,他的搭讪技巧实在不算高超。 紫裳少女心想,难道不夜侯那么多情人,都只是看上了他的钱势? 但这世上的事情岂非就是如此?单单是“钱势”二字,便足以打动大多数人的心。 何况不夜侯还不算老,长得也并不算丑。 何况他还很有耐心。 “只可惜,姑娘虽然好酒,却不懂得酒。” 对于一个喜欢喝酒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挑衅。 任何一个有自尊有骄傲的人,都不能忍受这种挑衅。就像你不能在一个剑客面前侮辱他手中的剑,两者本就是同一个道理。 紫裳少女似乎很不服气:“你说我不懂酒?” “酒,也是需要细品的,尤其是陈年好酒。” 不夜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嗅了嗅,而后慢慢地饮下。 每一个动作,他都十分享受。 喝酒自然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就像人们都应该享受人生一样。 岂料那紫裳少女压根不吃他这一套。 “那是你的人生。” 她忽然笑了一声,而后抓起酒坛,一仰头,便灌了一大口酒。 她这样牛饮,很多酒自然也并没有进入她的咽喉,而是都洒了出来。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昔有李太白醉酒捞月,然而她喝酒时的豪情、侠气,谁又能说就不像是飞落九天的银河? 她道:“这是我的人生。” 她的意思,也已很明显。 他们不是一路人,再有心捞月,也只不过剩下一樽徒劳的月影。 紫裳少女放下酒,挺直脊梁,大步走了出去。 “好,好,好……”不夜侯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遥遥敬了虚空一杯,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他目光闪动,微微一笑道:“今夜在坐诸位的酒钱,都记在我温某人账上。” 于是方才还颇为不忿的一张张脸,瞬间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许多人目光之中,还多了一丝感激。 在他们心里,不夜侯已是一个大大的善人。 那少年忽道:“我不喝酒。” 不夜侯似乎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这少年也会开口说话。 那少年目中又露出了一种很是惆怅、悲哀的神色:“我不喝酒,只因为有人叫我不要喝。” 不夜侯有些好奇,他笑着道:“那个人,是你的母亲吗?” 他自然知道这答案是错误的,没有一个少年,会用那样的神色提起自己的母亲。 但他却偏偏要这样问。 那少年低下了头,慢慢道:“我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 他目中忽的射出一道痛苦又凛冽的光,他忽的一拍酒坛,就着坛口喝了一大口酒。 不夜侯似乎很有些感同身受:“那么那一定是一个女孩子,而且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 少年没有回答,只又喝酒。 不夜侯忽道:“是不是方才那个女孩子?” 少年道:“决不是!” 不夜侯似乎放心了,道:“像你这样的男孩子,最好不要去招惹那样的女孩子。” “为什么?” “只因方才那女孩子,是相思门的弟子。” 不夜侯又道:“相思门的女孩子,都不好惹。” 少年似乎听见了,又没有听见。 他似乎已经醉了,他慢慢地倒了下去,伏在桌子上,慢慢道:“长相思……” 夜,已越来越深了。 黑夜里,传来一两声若有若无的男人的低吟和喘息。 柳无咎听着那喘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忽的飞身扑出,使了一记“银钩挂月”,倒挂在屋檐下,他用了点力气,在窗户纸上破了一个洞。 这个洞不算大,却已足够他看清屋里的情形。 他的视力一向很好。 但当他看清楚屋里那两个人时,他忽然希望自己视力不要那么好了。 屋子里有两条交缠在一起的人影,他们半裸着身体,亲密地拥抱在一起。 其中一个人,柳无咎已经很熟悉,那正是今天晚上在酒馆里看见的不夜侯。 他在酒馆里等了三天,就是要等不夜侯来。 他知道不夜侯一定会来,因为不夜侯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不夜侯也果然来了,他不仅来了,还在柳无咎喝醉之后,让人把他搬到了屋子里来。 但柳无咎并没有喝醉,他其实并没有喝酒。 他看上去喝了酒,实则已偷偷把酒水倒掉。 贺青冥叮嘱他的事,他自然一件也不会忘记。 但屋子里的人,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能让柳无咎吃惊的自然不是不夜侯,而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男人。 或者说,另一个男孩。 不夜侯号称风流第一,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不仅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 这或许是因为江湖里大多数男人喜欢的都是女人,所以他们也就自然而然地以为不夜侯也只喜欢女人。 他现在就抱着一个乌发半垂的少年,亲了亲他的耳垂。 柳无咎脸上忽然红的厉害! 他现在自然也已明白,不夜侯对他这样照顾,并不是因为不夜侯是个好人,也不是因为不夜侯觉得他们同病相怜。 不夜侯和那少年的声音低低地传了出来。 那少年轻声道:“侯爷,听说您今天午时,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书信?” 那少年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萦绕在宫檐的一缕风。 不夜侯牵着他的手,道:“是的。” 柳无咎发现,他们牵手的姿势,和当初晏云之与曲盈盈的姿势一模一样。 少年柔柔地靠在不夜侯身上,道:“那是一封怎样的信?” 不夜侯似乎回忆了一下,笑道:“那是一封很特别的信。” “特别?”那少年道,“是怎样的特别?” 即便是柳无咎也能听的出来,那少年语气里已有了一丝嫉妒。 不夜侯似乎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他的声音似乎也有了一丝感慨和怀念:“那封信,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写的。” 柳无咎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少年的酸气已经能溢出来了:“原来那个人那么特别,那你去找他好了!” 他说着就要走,不夜侯连声叫着“我的乖乖”,便起身去追。 这一刻,异变陡生! 那少年回身的一刹那,手里寒光一闪! 他手中竟握着一把短刺,就要刺入不夜侯的身体! 但不夜侯并没有回避,这个角度,他根本看不见少年的动作! 这一系列动作,显然已是精心谋划好了的。 柳无咎的剑已出手! 他决不能允许不夜侯死在别人的手上,这正是贺青冥要他来此地的目的。 那少年的脸上忽的露出了一种惊讶和疑惑混合的神色。 他的背上插着一把剑,这把剑从他的背后穿过,一直透到前心。 这把剑实在是朴实无华,平平无奇,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一把剑,竟是这样锋利,这样快。 那少年似乎想回过头去,看看这把剑的主人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 但他已没有机会了。 他已倒了下去。 不夜侯看着柳无咎,道:“多谢。” 柳无咎冷冷道:“你不必谢我,因为我本不想救你。” 不夜侯挑眉,一笑之时,似乎又添几分风流:“可是有一个人,要你来救我。” 柳无咎霍然转身! 他本已有些忍不住,却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夜侯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手,他甚至连起势的动作都没有。 不夜侯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眉眼忽的变得多情,他轻轻地抱起他,把他放到床上。 他轻轻道:“我已知道你是那孩子派来的,可是,我亦没有后悔……” 血已经染红了床单。 那少年也亦无法再回答他了。 柳无咎忽道:“你中了毒。” 不夜侯道:“确切的说,那不是毒。” “你有没有听说过‘温柔香’?” 柳无咎自然听说过,他不仅听说过,还从贺青冥的卷宗上读到过,那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迷香,能够让中招之人在瞬间就毫无还手之力。 不夜侯望着天际,叹道:“金乌西沉的时候,夜幕便已升起。” “夜幕”是不夜侯手下的死士,“金乌”则是不夜侯最年长的义子。 原来竟是金乌要害不夜侯,此刻金乌派来的刺客并未得手,金乌自然便要逃走,而夜幕自然会尾随其后。 “你是不是很好奇?”不夜侯道,“‘午来书,夜半去’,子午书自然没有失手的时候,信的确到了我手里,但信上判决的人,却不是我。” 这一招偷梁换柱,只不过是贺青冥要麻痹金乌,不夜侯以身作饵,故意中了温柔香,也是这个缘故。 他道:“贺青冥,果然还是贺青冥。” 柳无咎不说话了。 他忽然发现,不夜侯和贺青冥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 不夜侯看着他,忽然道:“你难道不想知道,贺青冥是什么人?” 柳无咎瞪着他,冷冷道:“我不必!” 他道:“他若想说,自然会说的,他若不说,我便一辈子也不必知道!” 说罢,他便又从窗户飞了出去。 不夜侯瞧着他的影子,笑着摇头:“……小闷葫芦。” 12、风月 已是寒冬。 柳无咎在街上走了一会,才回到他和贺青冥落脚的屋子。 但他没有进屋,而是在门口又等了一会。 他在街上走,是因为他要散去身上在不夜侯府邸“十洲风月”沾染的香气,他不进屋,是因为他要散去在街上沾染的冷气。 等到香气和冷气全然散去,他才推开了门,进到里屋。 但他只走了几步,便不再走了。 只因他已听到了水声。 贺青冥正在沐浴。 贺青冥的声音似乎也多了一丝慵懒:“无咎,你回来了。” 柳无咎那一点莫名的火气最后也消失了。 贺青冥似乎等了一会,又道:“你为什么站在外边?” 柳无咎顿了顿,道:“我等你。” 贺青冥似乎轻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贺青冥又道:“可是我没有衣服,我总不能就这样出来。” 他的语气很平,没有一丝波澜。 他从来只把柳无咎当做一个孩子。 柳无咎心里却已不再平静。 他知道贺青冥从来不是他的父亲。 柳无咎拿起衣服,递给了贺青冥。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道屏风,柳无咎看见贺青冥氤氲在水雾里的身体,贺青冥还很年轻,他的皮肤很白,四肢修长,腰身窄而有力——若在平常,青冥剑就缠在他的腰上。 柳无咎已不敢再看。 贺青冥穿上衣服,走了出来,却没有见到柳无咎。 他发现自己已越来越不了解这孩子了。 这孩子小时候总喜欢跟着他,但长大了,却不再喜欢那么跟着他了。 这或许也是孩子的特点。 但为什么贺星阑还是那么喜欢跟着他? 贺青冥已决意不再去想。 他忽然发现,自己近来已想的太多了。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想太多的人,思考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想的太多,只会束缚行动的手脚。 贺青冥已走了过来。 他的头发散开了,还有一些湿气没有褪去。 柳无咎为他擦头发。 贺青冥道:“不夜侯跟你说了什么?” 他竟已猜到。 柳无咎慢慢道:“他好像认识你。” 他见贺青冥没有反应,又道:“他好像对你很熟悉。” 贺青冥没有发现柳无咎的话里透着几分古怪,只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柳无咎的语气更古怪了,道:“什么样的过去?” 贺青冥不由看了他一眼,柳无咎低下了头。 贺青冥侧着头,道:“他帮了我,我还他一个人情。” 柳无咎瞳孔一缩。 贺青冥似乎叹了口气:“我有没有说过,不夜侯除了很会哄小姑娘,还很会哄小孩子。” 柳无咎道:“我已不是小孩子。” 贺青冥不说话了。他也很明白,一个孩子,是绝对不会愿意承认自己是孩子的。 这正是柳无咎这个年纪所特有的。 柳无咎的手停了片刻。 他看到了一根白发,贺青冥的白发。 那根白发在满头青丝之间,显得那么刺眼,它已经藏的很好,若不是柳无咎足够细心,必不会发现它。 贺青冥还不到三十,比不夜侯那只招摇过市的大孔雀还要小好几岁,但他已经有了白发。 这或许是因为有时候养两个孩子,比养一群孩子,要耗费心神的多。 何况贺青冥是躬亲抚养,而不夜侯只要给他的那些义子们足够的银子花费。 这世上的父母往往也是如此,所以世上的母亲,往往也比父亲要老的快得多。 柳无咎忽然感到一阵迷茫。 他的确已不再是孩子。 可是他不是孩子的时候,就是贺青冥不再年轻的时候。 哪怕贺青冥看上去依然那么年轻,哪怕贺青冥看上去,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并没有任何变化。 但那根白发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会长大,可是他长大的同时,贺青冥也在变老。 柳无咎忽又感到痛苦。 贺青冥似有所感,却没有点破:“怎么了?” “无事。” 柳无咎悄悄运力拔去那根白发,藏在了自己的怀里。 窗外忽的飘来一点雪花,却没有那丝白发纯白。 那一点雪花似要飘到贺青冥的额头,却在最后一刻被柳无咎出手拦下。 雪花融化在柳无咎的手里,他的手很干燥,也很热。 贺青冥上挑着眼看他。 贺青冥这样看人的时候,就会显得无端多情。 所幸他并不这样经常看人,不幸他的多情,总不过是另一种无情。 半晌,柳无咎也没能回答,他当然不能说,他觉得那雪花碰到贺青冥,贺青冥会冷。 贺青冥并不怕冷,何况这只是一片雪花。 这一切只不过是他的臆想。 柳无咎自己也不能解释这种臆想从何而来。 所幸贺青冥并没有问。 他只是站到窗前,道:“除夕的雪,总是很美的。” 他忽的回头:“你是不是已很久没有见过雪?” 柳无咎点了点头。 “走吧。” 贺青冥与他擦肩而过,柳无咎几乎以为他要牵自己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 但贺青冥到底没有这样做,所以柳无咎的心也只跳快了半拍。 天地间,疏忽一瞬,便已银装素裹。 柳无咎还是一身黑衣,贺青冥则披了一件红斗篷,他的头发只半挽了,用一根簪子别住。 这根簪子他已戴了七年,已变得很旧。 除开青冥剑,贺青冥身上只有两件旧的东西,一件是这根簪子,一件是六年前贺星阑送他的玉佩。 六年前,贺星阑得知了那簪子的来历,于是非要吵着让贺青冥把那簪子摘下来。 他当然没有成功,贺青冥也不会让他这样胡闹。 于是贺青冥只有公平起见,把贺星阑给的玉佩戴上。 他们走过家家户户,走过凋亡的花木,长青的竹柏。 三秋在他们脚下,四季在他们身后,他们好像是从这一年,走到那一年。 贺青冥和柳无咎路过一家面馆,面馆的招牌上写着四个已经掉漆的大字“曹记面馆”。 面馆已经有些年头,但灯光还很暖,面还很热。 柳无咎看了一眼。 贺青冥道:“坐吧。” 于是他们坐下来,贺青冥点了一碗阳春面。 柳无咎吃的很慢,他本不会吃的这样慢,可是今夜的时光,他很珍惜,这一碗面,他也很珍惜。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贺青冥今夜有些不一样。 贺青冥望了一眼煮面的老翁,余光里,又看见不远处两个穿的粉雕玉琢,正在堆雪人的小娃娃。 他的目光似也已变了。 老翁搓着手,呵着热气:“今年的冬天,也怪冷的。” 贺青冥点点头,道:“瑞雪兆丰年。” 他知道这句话对老翁这样的人来说,已是一种祝福。 生活再冷,也总有希望。 雪虽然冷,却也给未来希望。 柳无咎不禁看了贺青冥一眼。 这一眼,他脸色已变! 老翁借着与贺青冥说话的空档,已离他很近。 “贺青冥!” 伴着一声大喝,雪夜的月亮化作一道弯钩,突然向贺青冥袭去! 子牙钩! 这老翁竟是游归去扮的。 游归去的脸上混合着激动、痛苦、兴奋的神色,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 这并不能算一个很好的机会,可是这几年贺青冥神出鬼没,哪怕这个机会不是很好,他也一定要把握住。 但他并没有碰到贺青冥。 只因柳无咎的剑已出手,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贺青冥道:“方才你若不喊那一声,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但游归去又怎能不喊? 那毕竟是杀兄之仇,贺青冥杀的,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今天是除夕,可是他没有办法陪着自己的哥哥,却陪着自己的仇人。 而他的仇人,也并没有陪着自己的亲人。 这岂非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 世上这样讽刺的事情,岂非不要太多? 游归去已然落泪,他的泪水落到那锅滚烫的面汤里。 他撕下面具,柳无咎一见之下,竟也有些惊讶。 七年前,游归去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俊俏少年。 但现在,仇恨已将他摧毁,他变得落魄而苍老——他看上去竟比贺青冥还要老上十几岁! 他捂着脸,泪水还在簌簌地落下,他的心不止沮丧,而且失望,他对自己失望,更对贺青冥失望! 七年来,他已不是第一次刺杀贺青冥,每一次失败,贺青冥都没有杀他。 游归去的眼里已近绝望,他的眼睛好像已变成灰色:“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 他已经说不清现在是渴望报仇,还是渴望着死去。 他挑除夕这一天刺杀贺青冥,是不是也是希望,如果死去,便能和哥哥一起守岁,一起迎接新年? 仇恨并没有让他活的更好,只不过让他更加接近死亡。 贺青冥没有理他,只道:“老翁呢?” 柳无咎看了贺青冥一眼。 游归去一边哭,一边道:“你以为,我跟你一样……” 游归去当然没有杀老翁一家人,他只是点住了他们的穴道。 贺青冥道:“时辰还早,还可以坐下来一块喝碗面汤。” 游归去像看怪物一样看他。 但贺青冥似乎并不觉得和一个刚刚才想要杀死自己的仇人在一起吃面有什么问题。 游归去犹豫了一会,到底还是喝了一口汤。 不得不说,这家面馆不愧是老字号。 他嘟嘟囔囔,模模糊糊,一边喝汤,一边道:“贺青冥,下次我还是会接着杀你……” 贺青冥淡淡道:“我等着你。” 他喝了一口汤,便不再喝了。 曹老翁到底受了惊吓,煮他那碗汤时,不小心加多了盐。 他并没有说什么,今夜老翁一家人已经受到足够多的惊吓。 柳无咎默默地起身,过了一会,端了一碗汤过来。 贺青冥依旧没有表情,只道:“很好。” 柳无咎似乎有一点高兴。 游归去看着他们的互动,忽然觉得很诡异。 他已知道柳无咎不是贺青冥的儿子,但贺青冥还是把柳无咎养在身边,还教了他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 但若说柳无咎是贺青冥养的杀手,又似乎不太对劲。 父子则嫌太过疏离,主仆则嫌太过亲密。 游归去走了。 曹老翁一家也已经回家。 贺青冥和柳无咎走在路上,新年的钟声忽然敲响。 雪仍在落,而夜空里,已经炸开一簇簇璀璨夺目的烟花。 柳无咎和贺青冥回到屋子,进入梦乡。 半夜,柳无咎忽然睁开了眼,他实在是很热。 他看了一眼另一张床上的贺青冥,悄悄地走出了屋子。 他走到雪地,忽的把自己埋到雪里。 只有雪,才能融化他的热度。 他忽的想要笑,又想要哭泣。 但他没有笑,也没有哭。 他只是站起身,看见了一地鞭炮的碎屑。 无边无际的雪,仍在静悄悄地下着。 鞭炮的碎屑,也不一会儿便被雪掩盖。 这世上很多东西,终究都是要被雪掩盖的。 柳无咎忽然悲从中来,他急促地喘息着,竟似已热泪盈眶。 但他还是没有哭,他这样的人,是宁愿流血,也不愿意流泪的。 雪在月光下显得很白、很亮,亮的几乎刺眼。 但剑光却比它更亮! 柳无咎的剑已出鞘。 他竟是把贺青冥教给他的剑法从头到尾练了一遍。 自从他学会用剑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练剑,因为他的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舞的,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对手需要他出第二招剑。 几年以前,他每天都会刺出成百上千次剑,他不是贺星阑,贺星阑就算什么都不会,贺青冥还是会抱他,对他笑;贺星阑就算什么都不是,贺青冥也还是会照顾他一辈子。 但那段学剑的日子,到底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每多学一招,贺青冥的心情就会更好一些,尽管贺青冥并不怎么爱笑,脸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但他似乎和贺青冥有一种奇异的联系,仿佛他能够知道贺青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或许是因为,贺青冥高兴的时候,他就会高兴。 他凝视着他的剑。 无咎剑。 这把剑是贺青冥请人特意为他打造的,剑长近三尺,薄而锋利,刚而有柔,柔而有韧,剑身却稍沉。 大巧若拙,这把剑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在柳无咎的手里,却可以变化万千。尽管大多数时候,它并不需要怎么变化。 柳无咎的剑,一如他的人,从来都是一如既往。 七年来,这把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即便是睡觉洗澡的时候,他也一直带着它。 七年来,除开仅有的几次决斗,他也一直陪伴在贺青冥的身边。 他又何尝不是一把剑? 可是他到底是一个人,一个人,总不会永远甘愿只做一把剑。 他俯下来,轻轻地用剑尖挑起一捧雪,那捧雪已比他还要高了,它的身后,便是朦胧的月光。 月亮也比不得这一捧雪无瑕。 他仰望着它,他总是要仰望着雪。 一点飞石疾速地射来。 柳无咎回身一剑,飞石滚落一旁,而那捧雪已经湮没在无边无际的雪地里。 这把剑本是销铁如泥,这一招“蓦然回首”,那点飞石,本该被一分为二。 他的一颗心,本已被分割成两半,一半是冰,一半是火。 但人非草木,他到底不能够心如铁石。 “你的心已乱。” 贺青冥漫步走来,道:“心乱了,剑就会不稳。” 他看着柳无咎:“让你心乱的人是谁?” 柳无咎没有说话,他开始往回走。 “无咎。” 贺青冥轻轻唤了一声。 他的声音轻的好像一道叹息,雪落的声音已足以将其掩盖。 但柳无咎毕竟站住了。 他站在雪里,好像一杆直直的标枪。 贺青冥道:“你毕竟已长大了。” 柳无咎目光闪动。 孩子往往是藏不住秘密的,但孩子一旦长大,就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贺青冥并不介意柳无咎有一些秘密。 他道:“天枢阁日前已广发布告,三月初三,一切扬州知分晓。” 江湖上每个人都有很多秘密,每个人也都想知道别人的秘密。 天枢阁无疑是江湖上知道秘密最多的一个组织,而且它也并不介意告诉大家秘密。 当然,每知道一个秘密,都是要用另一个秘密交换的。 百年来江湖风云变幻,许多门派显赫一世,又都日落西山,只有天枢阁长盛不衰。 这就是天枢阁百年来长盛不衰的秘密。 13、侠女 一个月后,江城河梁渡口。 雨下的又急又密,空中像是起了大雾,如同天上的仙人飘动的衣摆。 街上的雨水汇聚在一起,也像是蒸腾滚动的雾气,开始还是飞沙走石一般,不一会便已经变成了一条大河,偶尔一架马车驶过,便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浪花。 雾气愈来愈浓,而柳叶却愈加翠绿了。 路边原本还空空落落的小店,这时候已挤满了前来避雨的行人,三五成群,人声鼎沸,竟遮住了一道闷雷的声音。 雷声滚过的时候,一匹骏马也陡然停住了。 马上下来一个紫裳少女,她浑身已微微湿润,一双眼睛也似刚刚从水里捞出来,越发明亮而动人。 小店里的声音忽然安静了一瞬,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跟着她的脚步移动。 只因这少女实在生的很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降生凡尘,凡人皆不能免俗。 奇怪的是,这其中不少男人却没有看她的脸,而是盯着她的脖子,她的胸口。 难道她的胸口还能比她的脸庞更美吗? 这实在是一件很让人迷惑的事情。 少女亦看了他们一眼,她的目光炯炯有神,好似一把剑。 她这样看着人的时候,就好像出鞘的剑光。 这是何等的美丽,但这美丽已无法接近,更无法亵渎。 很多人已经低下了头,仿佛并没有那样看着她过。 那少女的脚步并没有一刻停止或是迟缓,她大步朝角落里走去。 靠着栏杆的角落,风声还是雨声,都未有停歇。 那只有一张桌子,那张桌子上,只坐着一个人,一个头戴斗笠,一身青衫的男人。 从头到尾,这家小店里,只有他一个人不曾抬头看过她一眼。 少女忽然想起来月前在长安酒馆里见到的那一个奇特的少年。 那少年也是这样坐在角落里,也是这样冷漠而疏离,就像他们已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位公子,可否一块拼个桌?” 小店里已有一些人露出嫉妒的神色。 青衫人闻言,抬眼看了她一下,而后并没有说话。 有时候不说话的意思,比说话更有力。 少女便坐了下来,她发现这青衫人面容很是俊秀,眼角眉梢微微上挑,平白为这张秀气却冷漠的脸添了一段风情。 但他的目光仍然是冷的,好像是天山终年的积雪。 他捏着酒杯的手也是秀气而淡漠的,这样的一双手,似乎天生就是用来舞文弄墨、吟风弄月的。 可惜这里的人不懂得文墨,更不会吟赏风月。 少女轻轻地呼吸着,只觉清新的雨汽之中,似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醇的酒香。 她不禁赞道:“好酒!” 她道:“这是‘灵溪凤曲’?” 青衫人点点头:“凤曲一支二十年。” 她不由笑道:“兄台好风雅!” 凤曲常见于文人名士之中,却少见于江湖,江湖中人,喜爱这般风雅名酒的,此前只有梅岭三圣之“酒圣”。 她道:“兄台的样子,总是让我不由得想起一个人,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少年,不过他和兄台你不一样,他不喝酒,只喝水。” 青衫人似乎笑了笑,她又道:“我从关外来,一路也算见识了不少奇人异事,可是那个少年,实在教人难忘。” 青衫人不笑了,她道:“未知兄台在此,是为了什么?” 青衫人道:“等人。” “等人?”她道,“什么人?” “少年人。” “……” 少女转了转眼珠,又笑道:“那兄台可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她问人,只不过为了让人问她。 这法子虽看上去不太聪明,但对付青衫人这样的人,也只能用这种法子。 何况她实在是一个很活泼、很漂亮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无论用什么法子找人聊天,都不会让人讨厌。 青衫人道:“为什么?” 她狡黠又俏皮地笑了笑,道:“因为天枢阁要在扬州举行大会,届时很多江湖人士都会去,我也要去凑凑热闹。” 青衫人道:“有时候,热闹并不是那么好凑的。” “是啊。”少女皱着眉,似乎很是苦恼,“岂止是不好凑热闹,现在我连长江都过不去——要去扬州的人实在太多,而渡江的船却太少,我都已经找了好几个码头了!” 下一刻,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样,几个蓑衣人手持刀剑排开小店众人,为首的一人是个体型壮硕的虬髯大汉,身量几近一丈,远远看上去,便似一座小山,人还未至面前,便已有了十足的压迫感。 他叉着腰,一副十足神气的模样:“今日急雨,我家主人要来此避雨,还望诸位另寻好去处,我郝汉三必定铭感五内,不胜感激。” 他说的一板一眼,好像十分谦逊,但言语之间尽是凌人的盛气,话音一落,小店里立刻有好几条汉子站了出来,怒道:“你家主人是天王老子不成?凭什么让我们走!” 少女见此情形,道:“也不知这人借的是哪家的威,仗的是哪户的势。” 青衫人只淡淡看了一眼,道:“那人是‘铁壁铜墙’郝汉三,三个月前,做了崆峒派的门客。” “崆峒派?”少女似乎略有惊讶,她不禁感慨,“想不到中原武林竟真的没落至此。” 崆峒派好歹也算得上是名门正派,曾经也出过数代叱咤风云的江湖豪杰、仁义君子,而今却已人才凋零,甚至自甘堕落,为了维系门面,不惜去招揽郝汉三这样的不仁不义之徒。 青衫人没有说话,也不必说话,那少女说的本就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自从几十年前那场武林大会之后,中原这些名门正派的声誉便已一落千丈,甚至一蹶不振,整个江湖也随之彻底陷入了沧海横流的混乱时期。 “可惜……”少女叹道,“我听说华山本来是有望中兴的,上一任掌门季云亭天资聪颖,任侠好施,一手‘流云飞袖’使得出神入化,堪称百年来华山第一人。” 她目光闪动,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向往仰慕之色:“更难得的是,季掌门原本是老掌门在山脚松林云亭捡来的一个被遗弃的孤女,见她身世可怜,遂养在自己膝下,原本只打算让她学些女红,做个烧火的使唤丫头,她却偏偏对武学一道极为热衷,又悟性奇高,老掌门为之大奇,于是打破了华山开山百年来不收女弟子的惯例,收她做了自己的入室弟子。” “季云亭也终究没有辜负老掌门的期望,她广结善缘,仗义为先,又提议习武不论出身,为华山招揽了一批年青才俊,在她的辅佐下,渐渐挽回了华山的颓势。” 少女目光沉痛,似有愤愤之色:“可谁知旦夕祸福,五年前,老掌门仙逝,季云亭的小师弟,老掌门的关门弟子谢拂衣竟然在老掌门丧期,季云亭凄怆悲痛之际,趁其不备,偷施暗算,季云亭一代英杰,就这么陨落在萧墙之内。” “季掌门去后,老掌门的二弟子顾影空继承了掌门之位,他下令华山众弟子全力追杀潜逃的谢拂衣,江湖上不少武林人士感念季掌门的侠义和恩惠,也纷纷加入了追杀谢拂衣的队伍里,然而谢拂衣竟似鱼入江海,了无踪迹,五年过去,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说此次天枢阁大会,顾影空也会前去,虽未明说,但人人皆知,他为的就是询问谢拂衣的下落。” 言罢,少女又叹息一声:“听说顾影空对季掌门痴心一片,虽然季掌门已有婚约,却仍然对她一往情深,然而如今这已经都化作一场空。” 青衫人静静地听着,他目光似有闪动,却并不接话。 14、好汉 说话功夫,先前小店里的一些武林人士已义愤填膺,与郝汉三等人言语不和,便动起手来。 郝汉三讥笑了一声,他只站在原地,使出一招“泰山不倒”,他这“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已练的炉火纯青,任众人刀剑齐上,也不能砍入皮毛半分,他只消再微微运力,一群人便纷纷又被他的内力震开,七零八落地摔在地上,疼的吱哇乱叫。 小店里的灯光打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竟似泛起了一阵金属般的光泽,衬着他高大魁梧的身形,倒真是“铁壁铜墙”了。 郝汉三双臂一揽,像抱婴儿一样,抱起五、六个汉子,又往外轻轻一丢,只听“噗通”数声,那几个被他锢得脸色通红,不住挣扎的汉子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他扔进了三丈远的江里。 其他几人见他如此神威,也已不敢挑战,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郝汉三不禁得意地笑了,他脸上本有一道横贯的刀疤,笑起来只教人觉得分外讥诮、可怖。 “坏蛋!” 正在此时,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朝郝汉三头上扔了一块石头。 青衫人神色忽然一动。 郝汉三脸上肌肉不住跳动,他想不到,一个小孩子也敢来挑衅他的权威。 小孩子见他凶狠的目光扫了过来,似乎有些紧张和害怕,却并没有后退。 郝汉三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小店都好似地动山摇一般。 “你个瓜娃子!” 一年轻妇人忽然扑出,抱住了那孩子,捂住他的嘴,讪讪笑道:“大爷你大人有大量撒,他就是个娃儿,撒子也不晓得。” 郝汉三扯了扯嘴角:“他是你的儿子?” 那妇人连声道:“是撒,是撒……” 他冷冷道:“我却未见过母亲说蜀语,儿子却一口官话的。” 那妇人身子登时一木,她自然不是那孩子的母亲,可是她到底是一个人,一个人,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稚子被杀? 郝汉三一步上前,便要一抓! 下一刻,一道杀猪般的惨叫响起。 却不是那孩子的,而是郝汉三的。 只见郝汉三忽然面上不住抽动,膝盖一弯,骤然跪了下去! 一枚镀金弩箭,深深地打入了他的膝盖。 他毕竟不是铁壁铜墙,何况即便是铁壁铜墙,也未必能防得住明光弩! 紫裳少女长吐了一口气,啐道:“你真是欺人太甚,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还好意思叫什么‘好汉’!” 郝汉三抬头瞧着面前少女,冷汗直冒,道:“红,红,红娘子?” 难道相思门,真的又重出江湖了? 其他门客听他这么说,心中不由得一颤,双腿虽未被弩箭打中,竟似也已软了下来。 相思门曾立誓除尽天下负心人,而男人之中,又有几个不曾负心呢? 少女目光一闪,却道:“我不是什么红娘子。” 众门客方才被明光弩吓破的胆子这才补了回来,郝汉三又瞧了她一眼,心道:“也是,这妮子模样不过十七八年纪,红娘子却已成名二十余年了。” 但他心中仍有惴惴,不由得四下飞快扫了一眼,只见先前与这少女同桌的,只是一个书生模样的青衫人。 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况相思门里,没有一个是男人。 他一面看,一面悄悄给其他门客使了个眼色。 那少女道:“你们为虎作伥,欺软怕硬,武林侠道正义,正是被你们这种人败坏的,真真是流毒日久!” 郝汉三冷汗涔涔,好似十分害怕、悔愧:“是是是,姑娘说的是,都是我等小人不对……” 他一面点头哈腰,一面却暗暗露出一道阴狠的目光。 一点寒星掠过! 郝汉三竟是打不过,便要偷袭暗算。 他好歹也是江湖里成名的人物,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暗算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真是一张老脸丢尽,连骨头也早就给狗吃掉不要了! 谁知那少女似乎早有防备,她妙手一抄,两只手上多了六枚寒星镖,她冷冷道:“哼,就凭你,也敢暗算姑娘我?” 郝汉三嘴角一动,却并无丝毫慌张之意。 就在此时,万针迸发! 急雨一般的银针,又快又密地打向少女左侧大穴! 原来他发寒星镖,只不过是为了这一招后手。 他虽不能得手,可是他还有这么多同伙。 少女既接了从右侧袭来的飞镖,她的注意力,就全在身体右侧,一时之间,自然再难回防左侧,何况她根本没有料到郝汉三会这样穷追不舍地对付她。 但江湖道理就是如此,她虽知道人心险恶,却不知这险恶的人心往往又蒙着一层层虚伪的面具,她不知道,若有谁戳破了他们的面具,他们便要那人的性命。 “——我!” 少女似乎是想骂人,但她还来不及骂出口,千丝万缕的银针便已至她的面门! 银针从左侧袭来,而郝汉三还在她的右边虎视眈眈,少女一咬牙,闪电般凌空翻了个跟头,手腕一动,六枚寒星镖斜斜飞出,瞬间打落了大半银针。 但仍有几枚银针,她已来不及打落,最要命的是,那些门客已经又发出了第二波针雨,小店空间本就狭窄,她为了不殃及周遭无辜,已经一再往角落里闪避,但此刻如若她再闪避,银针便势必要射中那与她同桌的青衫人。 她不能再避。 少女一跺脚一咬牙,站在青衫人桌前,一动也不动了。 她既不再动,便已十分被动。 郝汉三歪斜的嘴角不禁笑了。 少女不动,有人却动了。 郝汉三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只听得四下门客惨叫声声,再看时,只见那些门客咽喉处都插着一根根泛着寒光的银针。 角落里空空如也,一盏斗笠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飘摇的灯光透过细密的雨雾,照在一个人的脸上,那个人的脸也好似一幕薄雾。 那赫然正是方才坐在角落里的青衫人。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这个人仿佛已不是人,而是神魔。 少女等了一会,偷偷睁开一只眼,发现自己竟没有任何痛觉,于是又睁开一只眼。 她不禁道:“原来你会武功!” 她似乎很是开心,笑的眉眼弯弯,一点也不在意方才青衫人的隐瞒,哪怕这隐瞒差点害了她的性命。 她道:“多谢兄台!” 青衫人道:“不必言谢,是你先救了我。” 人生在世,若为俊杰,必定是要识时务的。 郝汉三就是这样一条识时务的好汉,他忍着膝盖的剧痛,扑通跪了下来,不住磕头求饶。 少女气愤道:“此等小人,如不及早除去,必定遗害武林!” 她说着,便要一掌拍向郝汉三的天灵盖。 青衫人却拦住了她。 她十分不解:“咱们不能心慈——” 却见郝汉三面上的得意之色还未展开,便已陡然僵住。 只见青衫人两指指尖轻轻在他眉间一点,一点朱血渗出。 郝汉三终于死在自己人的银针之下。 “……手软。” 少女看着眼前这一幕,怔怔地说完了这两个字。 青衫人不再停留,他走到小店门口,此刻雨仍未停,江面迷雾茫茫。 他道:“你走罢。” 少女眼珠转了转,道:“你为什么不走?” “我说过,我要等人。” 她听了,却靠在栏杆上,坐了下来,悠悠道:“我不走。” 青衫人看着她。 她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阻止我杀郝汉三,却又杀了他,为什么自己不走,却要我走。” 她道:“因为你知道若杀了郝汉三,崆峒派的人一定会来报复,你要我走,就是不希望他们报复到我的头上。” 青衫人看着她,道:“你很聪明。” 少女笑了:“谢谢夸奖。” “可是你知道的太少,想的却太多。”他道,“我杀他,只是因为他要杀我,我要你走,只是因为我不想有人碍事。” 少女不可置信,几乎跳起来:“你觉得我碍事?” 她又聪明,武艺又高强,是个人都不会觉得她碍事。 青衫人没有回答,不回答,有时候本就是一种回答。 她像只小狐狸一样原地转了好几圈,气鼓鼓道:“好好好,我碍事,我走行了吧!” 她走了几步,忽又停了下来,眨眨眼,狡黠地笑了笑:“我为什么要走?” 她悠哉悠哉地又转了回来:“我本就是来避雨的,雨未停,我就不会走。” 青衫人看了她一眼。 她躺在栏杆上,十分惬意自如。 她甚至还闭上了眼,好像正打算小憩。 “我就不信我不走,他还能杀了我。” 她想:“这个人就算是个混蛋,也总不会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青衫人不再看她,他只看雨。 他站在那里,看着雨,等着人。 他等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少女忽道:“我忽然发现,你跟我那天在酒馆里遇见的那个少年很像。” 青衫人没有说话,他好像根本听不见除开雨声的其他声音。 她又道:“也许你们是父子。” 青衫人依旧没有说话。 她道:“不对,你看上去才二十出头,总不至于不到十岁就生了孩子。” 她自言自语,仿佛十分确信:“你虽然厉害,但也还没厉害到几岁就可以生孩子的地步。” 青衫人淡淡道:“鄙人今年虚至而立。” “啊!?” 少女大惊失色,差点一脑袋从栏杆栽下来。 15、伊人 青衫人并没有等太久。 不过,来的人并不是他本来要等的人。 雨幕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这马蹄声竟十分奇异,上一刻还在天边,下一刻已到面前! 好快的马!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躯干匀称而流畅,目光炯炯,如照夜千里。 少女几乎已忍不住赞一声:“好马!” 但更引人注意的是马上的人,那是一个梨花一般的少年。 这是一个很古怪的形容,没有人会用梨花来比喻一个男人。 但任何人看到他,都会想到梨花。 梨花一般的骄傲,梨花一样的寂寞。 雨中的梨花。 那少年的目光在少女身上停了一刻,而后便停在青衫人脸上,不再离开。 他已看出来青衫人的神秘,也看出来他的高深莫测。 他也看见那些人的伤口,都是一击毙命,但杀他们的人的手法又是如此轻盈,如此稳健。 这绝不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小姑娘能做到的,哪怕她武功再高也不能。 只因杀人也是一种本事,也是需要培养的。 没有人天生就喜欢杀人,也没有人天生就愿意杀人。 但江湖里的人,总是不断地杀人,也不断地被杀。 少年看着青衫人,道:“家母听说阁下击杀了我崆峒门下几个门客,很是惊讶,故先遣我来看一看情形。” 他说话的时候很有礼貌,也很有风度,似乎并没有因为对方杀了他属下的人而感到生气。 青衫人道:“不错。” 少年道:“敢问阁下为何要杀我派门人?” 青衫人道:“他们要杀我。” 少年神色一动,那紫裳少女道:“你门下的客人太不讲理,下雨天人人可留,他们却偏要把其他人都赶走,不愿意走的,便要动手杀人!” 少年脸上一凛:“如此说来,便是他们的过错了。” 少女不禁看了他一眼,她没有想到,这么不讲理的门派,竟然养出来这么一个仁义的少年。 她忽道:“令慈是不是就是玲珑夫人?” 那少年看着她,道:“正是,在下秋冷蝉。” 原来他便是崆峒派掌门岳天冬和夫人秋玲珑的独生子秋冷蝉,他坐下的那匹马,便是秋玲珑曾经的坐骑胭脂虎。 很多年前,秋玲珑便是骑着这匹马驰骋江湖,那时候她是何等的恣意,何等的热烈。 后来秋玲珑嫁了人,便不再骑马,这匹“胭脂虎”,也就成为了她儿子的坐骑。 她现在只乘车。 崆峒派的人还是来了。 只见十数骑簇拥着一辆华美的马车缓缓驶来,好像天上的群星簇拥着明月。 马车车檐装了一串银色的铃铛,行走起来的时候,便像是泉水在叮咚叮咚地流淌。 “蝉儿。” 马车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已经不再年轻,却还是美的好像天边倾泻的月光。 在场的人似乎都已被这声音吸引,只除了青衫人。 他们已知道,这马车里的人是秋玲珑,而秋玲珑,据说是曾经的武林第一美人。 少女不禁屏住了呼吸,她也想看看这第一美人的风采。 一只手已从马车里伸了出来。 这只手就好像是冰做的肌肤,玉做的骨血。 但它却显得太过养尊处优,太过柔软,谁也不会想到,这只手曾经也挽过雕弓,降过烈马。 轻纱被江风吹起,露出一张半面,桃花一样的美人面,却比桃花更娇艳、更难忘。 灯下看人,雾里看花,似有还无,若隐若现。 有的人,即便你离她很近,也觉得好像隔的很远。 秋玲珑便是这样一个美人。 天外的天,仙上的仙。 但少女见了,不免觉得有些失望。 神仙虽好,却没有一丝人气。 比起花圃里被人精心修剪的玫瑰,她一向更爱路边的野花,哪怕它们是那么微不足道,连名字也不被人知晓。 但她一见到它们,就觉得又活泼,又开心。 因为它们也是这样的活泼和开心。 小店里方才还战战兢兢的伙计,此刻竟已忘了呼吸。 他甚至已忘了生死。 很多男人见到秋玲珑,都会忘了生死。 十五年前,死在她名下的男人,几乎可以把这一场雨染红,不论是死在她的玲珑刺下,还是死在她的石榴裙下。 十五年过去,她已经很少用玲珑刺杀人,但仍有人为了她舍生忘死。 秋冷蝉叫了一声“母亲”,他低着头,似乎正在极力隐忍。 从小到大,他已看了太多这些男人看他母亲时的目光。 他听见的,听不见的,关于他母亲和其他男人的流言,也已经太多。 很多人已似忘记他还有一个做崆峒掌门的父亲,就连他的父亲也似早已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妻子,得力的儿子。 只因他的父亲,之所以能当上崆峒掌门,全是因为他娶了他母亲。 有人说,秋玲珑在当年一众追求者之中,挑了一个资质最差的。 有人说,这是因为秋玲珑竟发现,她的情人不夜侯温阳,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于是她一气之下,便嫁给了虽然武功平平、地位平平,却从小知根知底,又一直对她痴心一片的岳天冬。 秋玲珑看了青衫人一眼,目光闪动,她笑了一笑,轻声道:“蝉儿,就是他么?” 秋冷蝉道:“母亲,是郝汉三他们先……” “啊——!” 他的话还未说完,人群里便突然响起一声暴喝。 一黑面汉子道:“就是你杀了郝大哥!?” 少女感到很奇怪,她记得姑姑说过,这人是“铁面判官”阎罗,使得一手绝妙无双的判官笔,问题是,她并不记得阎罗和郝汉三有任何关系。 世上总有人没事找事,没有关系,也要强行拉上关系。 他的目的已无从知晓,但他浑身已有杀气。 青衫人看也不看一眼,淡淡道:“是。” 一双判官笔已夺目而来! 好狠的招,好毒的人! 他竟一出招,便要剜了对方的眼睛。 少女不觉有些紧张,又有些气愤,那青衫人脾气虽臭,但他的眼睛,实在是很漂亮。 那一对眼睛,好像是两片柳叶,又像是青鸟的尾翎,眼睛里的神色,好像是将化未化的一捧冰雪。 “任是无情也动人” 多么神秘,又多么美丽的一双眼睛。 秋冷蝉脸色陡然一变:“住手——!” 但其他人并没有听他的。 就在阎罗出手的同时,其他早已蠢蠢欲动的门人也已一同出手! 他们也都和阎罗一样,专捡人身上最脆弱、最致命的地方攻击。 这样下流的招式,就是名声一向不太好的牵机阁见了,也要为之不耻。 那些人已袭至他的面前。 青衫人还是一动也没有动。 一道寒光忽然掠过众人心头。 多么快,又多么凛冽的剑光,就像是天边劈下来的一道闪电! 那些人只到了青衫人面前三步,便已纷纷掉了下去,摔到地上,好像一滴滴雨点,溅起一朵朵水花。 他们竟似已忘了惨叫,只觉得眼前一凉,天便已黑了下来。 一个影子轻轻地飘了下来。 青衫人身边,已站了一个黑衣少年。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方才那一剑,竟是这一位少年的。 秋冷蝉已不禁冒出冷汗,他竟看不清人,也看不清剑。 少女见了那少年,几乎已忍不住出声喊他——这正是她那天在酒馆里碰见的那个少年。 但她没有喊,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少年正是柳无咎,而那位青衫人,自然也就是贺青冥。 柳无咎挡下了溅起来的水花,他已收起剑,却为贺青冥撑起了伞。 贺青冥似乎笑了一笑:“你回来了。” 原来柳无咎就是他要等的人。 柳无咎抿了抿嘴,道:“我回来了。” 他看着贺青冥,贺青冥身材修长,他堪堪与贺青冥齐平,目光俯去,恰恰扫及贺青冥的耳畔。 他还是冷冷的,似乎还没有平息怒气,但他的眼睛已经柔和下来。 他们自顾自地对话,其他人脸上神色已变得很奇异。 他们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两个人却似根本看不见他们一样。 但贺青冥和柳无咎可以当他们不存在,他们却不能当这两个人不存在。 顽石已露出真相,谁也不能,也不敢再轻视他们。 少女看着他们,忽然有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似是意味深长,又似是耐人寻味。 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秋冷蝉踏前一步:“两位……” 柳无咎霍然转身,道:“你是秋冷蝉?” 秋冷蝉怔了怔,道:“是。” “崆峒派的少主?” 秋冷蝉面上忽然多了一丝痛苦,他道:“是。” 柳无咎冷冷道:“你应该学着怎么管好自己人!” 秋冷蝉的脸仿佛被狠狠打了一鞭子! 他忽然觉得又气愤,又憋屈,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也并没有对不起谁,那些人虽然是崆峒派门下,却不是他的人。 崆峒派姓岳,他却姓秋,崆峒派很多老人,并不愿意承认他这个少主。 尽管他们早已忘了,若没有秋家,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崆峒派。 若不是他们的少主娶了秋家的大小姐,崆峒派早就随着其他名门正派一道没落。 他到底是个孩子,既不被崆峒派承认,又不被秋家喜爱的孩子。 他的父母本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为何如今却变得一地鸡毛? 但他又有什么过错呢? 而今他却要为着这不属于自己的过错,被同样是少年的柳无咎教训。 他又怎能不气,怎能不怨?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拔剑! 但他不能,只因这毕竟是他们错了! 贺青冥看了他一眼,崆峒派的少主人,到底也不是浪得虚名。 柳无咎的眼神却更冷了。 “蝉儿,我们回去吧。” 秋玲珑又登上了马车,她回首一盼,微微笑道:“今日之事,叨扰诸位了。” 她的目光,总是那么悠远,好像是一道弯弯的月亮,总能勾起人的情肠。 但白日里毕竟没有月亮,只有雨。 而今雨已停,太阳也已出来了。 16、渡船 小店里又重新热闹起来。 没有人提起这里刚刚死过人,似乎也没有人记得。 江湖上死人已经太多,死人有什么好记得的呢? 少女跟着贺青冥和柳无咎坐了下来,她笑道:“我们又见面啦,这可真是有缘呐!” 她道:“我叫明黛,你们可以叫我黛黛。” 她瞧着他们,目光之中似乎有一丝打量,又对着柳无咎道:“原来他就是你的……表哥?” 柳无咎喝茶的手顿了顿,贺青冥看了他一眼。 明黛兀自不觉这凝滞的气氛,她甚至还给了柳无咎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她懂的,行走江湖,不愿意被别人看出情人关系的时候,便都对外称是表亲。 她不会说破,但她也已明白,她可真是贴心的好朋友。 柳无咎握紧了茶杯,他隐约感觉明黛是误会了什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更不知道该怎么跟贺青冥解释。 所以他索性没有解释。 所幸贺青冥也没有问,也许他觉得这一点误会并不重要。 柳无咎忽然又感到一点失望。 贺青冥道:“你方才怎么去了这么久?” 柳无咎道:“十六路码头,剩下的船都被漕帮包下来了。” 他的语气很闷,很冷,似乎又生气,又气馁。 今天实在发生了太多气人的事情。 贺青冥却道:“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他道:“既然出来了,多走一走,也没有关系。” 柳无咎神色一动,终于不再生气。 他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开心。 贺青冥发觉自己已越来越摸不清这孩子的脾气了。 他的剑已有了人气,有了自己不为人知的脾气。 他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要柳无咎做一把剑,却不是要他忘记自己是一个人,只有凡兵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人。 明黛看着他们说话,自己似乎也已很开心。 尽管他们三个人里,只有她自己很开心,很兴奋。 她道:“萍水相逢,难得投缘,不若我请你们喝一杯吧。” 柳无咎道:“我不喝酒。” 明黛很奇怪:“可是他之前都已经喝酒了,你为什么还不喝酒?” 她原以为是贺青冥不让柳无咎喝酒,可是贺青冥既然自己喝酒,又怎么会不让柳无咎喝呢? 毕竟他们又不是父子。 柳无咎也似乎很奇怪,道:“为什么他喝酒,我就要喝酒?” 明黛更奇怪了:“难道真是他不让你喝酒?” 难道一个年长的情人,就是会这样时时刻刻管着对方吗? 柳无咎不说话。 明黛想了想,忽笑道:“既然你不喝酒,那你总可以请我喝酒吧?” 柳无咎道:“我不喝酒,也不请人喝酒。” “那难道你也不请他喝酒?” 柳无咎看了贺青冥一眼,道:“我为什么要请他喝酒?” 正在这时,一个少年的声音传了来:“他不请你喝酒,我请你。” 只见一群白衣少年,拥着另一个白衣少年,来到这家小店。 他们都穿着白衣,都配着剑,剑上都镶着明珠。 那为首的少年更是又神气,又华贵,他头上的簪子是玳瑁做的,他腰间的剑鞘是象牙做的,上边镶满了各色玉石明珠。 他简直就是一座行走的金山,而且这座金山还走的又飘逸,又好看。 他忽的拔剑,用剑尖挑起一杯酒,递到明黛面前。 那满满的一杯酒,一滴也没有洒出来,美的好像春天的江面。 他的动作,实在又优雅,又潇洒。 他似乎也对自己很满意。 可惜他还太年少,不懂得矜持,他虽想表现得很成熟很潇洒,却反而笑的很天真很单纯。 他笑眼弯弯,看上去竟有几分稚气和可爱,他道:“我叫杜西风,姑娘,我请你。” 明黛却没有接他的酒,只道:“你是杜西风,你就是漕帮少帮主?” 杜西风不由得挺起了胸膛,自豪道:“不错,我就是。” “所以……就是你让我们其他人没有船坐?” 杜西风笑容一凝,他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少年低着头,道:“少,少帮主,不是您让我们包下那些码头的吗?” 杜西风脸色又青又红,喝道:“笨蛋!那也不能让人家没有地方坐!” 他脸上还是红扑扑的,转过头来,道:“不好意思,我会让人补张船票给姑娘你的。” 明黛笑了笑,道:“那他们呢,还有其他人呢?” “其他人……”杜西风扫了一眼,看见柳无咎,面色一沉,闷声道,“其他人,自然也会让他们上船的。” 杜西风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只见方才那少年又回来了,他面上似有难色,小声道:“少帮主,大家都要登船了,船上没有多的房间……” 明黛歪头瞧了瞧他们,杜西风涨红了脸,正不知说什么好,却听得一人洪声道:“诸位同道如不嫌弃,可以随我等渡江。” 柳无咎目光一闪,这人步履稳健,气息吞吐自如,如入天人之境,显然是一位一等一的高手。 贺青冥道:“他便是金蛇帮副帮主,公孙相柳。” 公孙相柳笑了笑,道:“这位先生好眼力。” “谬赞了。” 公孙相柳不禁打量了贺青冥一眼,在心里较量了一番。 他又转向杜西风,道:“世侄好久不见,还请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杜西风拱手道:“承蒙世伯记挂,家父一向安好。” 明黛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一个转,心道:“听说江上漕帮和金蛇帮一向不对付,不过看两家来往倒是很熟悉,面上也很有礼数。” 众人寒暄一番,应公孙相柳相邀,行至江边渡口,只见一名曰“济海”的楼船如巨鲲一般矗立江上,江雾朦胧,远远望去,竟似直入九霄。 明黛不由赞叹,她从关外来,还从未见过这般体型庞大的楼船。 莫说是他们几个,就是再塞下一个金蛇帮,怕是也绰绰有余。 杜西风却有些惊讶,道:“世伯,这‘济海楼’不是一直停在金蛇帮总舵吗,怎么这次却也出港了?” 公孙相柳却道:“此次扬州大会乃近年一大盛事,金蛇帮上下自然也要凑凑热闹。” 杜西风更惊讶了:“韩帮主也来了?” 公孙相柳颔首:“帮主已在济海楼上。” 他又道:“诸位如有意,可随我一同前往。” 他这话虽是对着众人说的,他的眼睛却只落在贺青冥身上。 他虽不知贺青冥是贺青冥,却也想邀一邀这位神秘莫测的人物。 贺青冥道:“既然副帮主盛情,那便却之不恭了。” 17、翻覆 “拉船手,多苦愁, 背着纤绳低着头; 吃的‘猪狗食’, 走的‘猴爬路’。 长年‘背船板’, 无缘夫妻‘共枕头’。 运粮运棉难温饱, 不知何时是尽头?” 江滩上,传来一声接着一声铿锵有力的船工号子。 贺青冥站在甲板上,他的目光似已伸的很远很远。 “那些船工真是可怜。” 明黛踱步到贺青冥身畔,她的裙摆被江风吹起,好像迷蒙江天下飞舞的一朵紫色花。 她眉头蹙起,道:“好几十年了,江湖还是这个样子。” 如今的武林,就像是一个日落西山,垂垂老矣的病人,苟延残喘地躺在病榻上,等着哪天无常来勾走最后一点破碎的神魂。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天天没有变得更好,倒是滑向了毁灭的深渊。 贺青冥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水天一色,像是一潭浑水,已经分不清你我。 明黛坐在船舷上,清风扰乱了她乌黑的长发,她道:“我姑姑告诉我,很多年前,中原武林还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多的是大英雄、大豪杰,人人仗义为先,守望相助,江湖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 “那时候,各门各派还都没有门楣之见,没有人会因为你说了一句不顺他心意的话,就对你恶语相加、刀剑相向。” “为了更好地交流武学心得,当时人们一致推举德高望重的谢长风谢老前辈作为武林盟主,谢老前辈也没有辜负众人期望,武林在他的统率下欣欣向荣,一连出了好些位仁侠义士,谢老前辈的独生爱子也是其中之一。” “但奇怪的是,谢老前辈仙逝之后,谢家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了踪影,而谢少侠,也再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 “一切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一切已从此天翻地覆。” 明黛道:“然后就是那场震惊整个江湖的大阴谋,从那以后,中原武林名门渐次凋零,江湖陷入一团泥沼,妖魔鬼怪横行人间,大罗神仙也补天无力。” “而今的江湖,已经变成了名利场。” 明黛一向明媚活泼的脸上竟也有了一丝沉痛之色:“可是江湖不该是这个样子!” “我从小听着那些侠义故事长大,它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她的脸尚有几分未脱的稚气,可是她的目光如剑一般锋利:“所有人都不要我走,我却偏要来!我偏要看看这人间是什么模样!一个人若生来不去大千世界看一遍,火海刀山滚一遭,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贺青冥神色似有动容。 再铁石心肠的人,听见这么一个小姑娘,说出这么一番烈火般的话,也无法不为之动容。 明黛没有喝酒,可是她似乎已经醉了。 一个人若太过清醒,便总是要醉一醉的。 贺青冥道:“你本不必对我说这些。” “可是我却非说不可。” “不错。”贺青冥道,“人在江湖,总有些话非说不可,总有些事非做不可。” 明黛看着他,若有所思,道:“我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总觉得,你好像不应该在这里。” 贺青冥却道:“又有谁应该在这里?” “不错,不错。”明黛拊掌笑道,“就像有位老先生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道:“可惜,我身上没有带酒,不然定要和兄台你浮一大白。”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周围,忽道:“你那位……呢?” 贺青冥忽然觉得她似乎省略了非常重要的内容。 他道:“他去收拾房间了。” 明黛恍然大悟:“你们睡在一个房间!” 贺青冥看了看她。 “咳咳。”明黛调整了一下表情,道,“你们睡在一个房间?” “自然。” 贺青冥不由得又多看了她一眼。 柳无咎已来了。 他不仅来了,还带了一件天青色的披风。 柳无咎看了看跟他招手的明黛,抿了抿嘴,看着贺青冥,似乎有些紧张,道:“江上风大。” 贺青冥似乎有些无奈,却到底没有说什么,他正打算接过披风,柳无咎却已绕过他的颈子,为他系上了披风的带子。 江风拂面,两个人的头发在一瞬间穿梭交错,又擦肩而过。 这一瞬间,柳无咎离得很近。 近的好像心跳贴着心跳,呼吸贴着呼吸。 贺青冥忽然想起当年把这孩子捡回来的情形,那天柳无咎就依偎在他的心口。 那时候柳无咎还不叫柳无咎,长得也没有这么高。 这孩子从几年前开始,就不再和他跟的这般近,贴的这般紧。 贺青冥垂眼看他,他第一次发觉,柳无咎实在是英俊的过分。 柳无咎毕竟已经长大了。 他在柳无咎这个年纪,已经有了婚约,也成了亲。 那时候,还有的人,甚至更早便已经娶妻。 孩子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柳无咎打好了结,似乎颇为满意,他紧抿的嘴角甚至有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江湖人常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这其实是一句谎言,江湖上能做到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 很多时候,人已亡了,剑还活的好好的。 人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贵,那么独一无二。 江湖上这样的谎言,岂非太多? 贺青冥道:“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柳无咎连一丝笑意也无。 他又道:“不仅可爱,还很有志气。” 柳无咎握紧了手。 他总结道:“这世上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实在没有几个。” 柳无咎道:“哼。” “这样的女孩子,喜欢她的人,也一定会很多。” 柳无咎道:“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贺青冥看着他,道:“你要知道,人这一生,不会有太多后悔的机会。” 柳无咎忽然有点生气,道:“那你呢?” 贺青冥瞳孔一缩,他看着柳无咎。 贺青冥不常这样看着他,他不常这样看着任何人。 这世上并没有太多人会让他觉得冒犯,敢冒犯他的人,更是一个都没有。 柳无咎低着头,抿了抿嘴,道:“对不起。” 贺青冥没有再说什么。 柳无咎却感到失望,失望太多,便会变成绝望。 贺青冥已近而立,贺星阑也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 子午盟已经逐渐壮大,但贺青冥身边,还是一个女人都没有。 不是没有人毛遂自荐,也不是没有人送上来,但贺青冥仿佛已经心如止水,不染一丝红尘。 有人说,这是因为贺青冥还爱着他的妻子,尽管他的妻子已经在很多年前去世。 一个人若真的爱另一个人,他的情意并不会随着时光衰减,只会愈来愈浓,这一点,柳无咎再清楚不过。 他宁愿糊涂。 明黛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不禁道:“他们可真好啊!” 一人不屑道:“那小子有什么好的?都那么大的人了,还跟兄长睡一块。” 这个人自然是杜西风。 他却并没有上自家的船,而是带了一些漕帮属下,住到了济海楼船。 只因这艘船上,有他想见的人。 明黛道:“你懂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懂?”杜西风道,“我已经束发了。” 他道:“他一定要比我大,难道他还不明白,一个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只能和妻子睡在一起?” 明黛却想:“也许他已经明白了。” 她打量着杜西风,忽道:“难道你就明白?” 杜西风看着她,忽的有点脸红:“我只是听我爹说的,明姑娘,我,我……” 明黛大大的眼睛看他,道:“你想说什么?” 杜西风一张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他几乎已不敢再看她,断断续续道:“我,我爹爹说,喜,喜欢一个人,就要一辈子对她好,我这辈子——哎!” 明黛忽然一把把他拽到了角落里,又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嘘”了一声。 杜西风眼睛眨巴眨巴,低低道:“明姑娘?” 明黛道:“你看前边那间屋子。” 那是一间很美的屋子,窗已半掩,但窗户里却漏出一丝一缕橘黄的灯光,灯光里似乎有半帘飘摇的浅浅紫纱。 美人半遮面,也依然是美人。 这一看就应该是一位美人住着的屋子。 但这间美人的屋子里,却走出来了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 他的脸上,似乎有一丝笑意。 杜西风脸上已有惊讶之色,明黛道:“你认识他?” 杜西风摇摇头:“不认识,但是上船的时候我见过他。” 明黛暗忖:“这人看上去武功应该不错,可是为什么我竟对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毫无印象呢?” 杜西风疑惑不解:“他怎么会在这一层,而且,还是在玲珑夫人的房里?” 明黛忽的想到了什么,道:“崆峒派的岳掌门,是不是也在船上?” “不错。”杜西风道,“这一次扬州大会,崆峒派自然也是要去的,岳掌门和玲珑夫人带了十几名崆峒弟子随行,少掌门秋冷蝉留守崆峒。” 明黛又道:“那岳掌门住在哪里?”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他们夫妻并没有住在一起——” 杜西风心想,这世道真是越来越怪,兄弟住一块,夫妻却分房睡。 他转过念头,忽的惊了:“他们夫妻不住在一起,但玲珑夫人的房里,却有了别的男人!” 他道:“江湖上说,崆峒掌门和玲珑夫人早已同床异梦,天呐,难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他忽然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岳掌门知道这回事吗?” 但下一刻,他已经不必再问! 只因下一刻,一个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一身长衫的中年男人已经走进了秋玲珑的屋子里。 这人正是岳天冬。 明黛拉着杜西风更走近了些,道:“屏气。” 杜西风道:“我已经屏气了。” 两个人大眼对大眼,明黛看了他一会,终于叹了口气,抵着他的手掌,给他传了一股内力。 杜西风脸色更红了,这下却不是害羞,而是羞愧了。 他已知道,自己的武功不如明黛。 但他也已来不及多想,岳天冬和秋玲珑的对话就传了来。 岳天冬道:“看来你已见过你的姘头。” 秋玲珑道:“你以为我是你?” 岳天冬道:“是啊,你一向只喜爱美男子。” 秋玲珑似乎没有说话,岳天冬又道:“温阳呢?” 秋玲珑道:“金先生说他已经重新掌管了夜幕,金乌的计划并没有成功。” “那不是很好?”岳天冬道,“你的老情人还活着,说不定你这次还能在扬州见到他。” 秋玲珑道:“你这么说,会让人以为你还喜欢我。” 岳天冬不说话了,秋玲珑道:“据金先生的消息,温阳这次并不会来扬州。” 岳天冬似乎笑了一声:“‘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可不符合他的作风。” 秋玲珑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算上去年,温阳已经连续七年不曾下江南了。” 岳天冬道:“可是我听天枢阁的人说,他曾经连续两年去扬州问了同一个问题,但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不尽相同。” 秋玲珑道:“不错,他只问了一个人。” 岳天冬道:“谁?” 秋玲珑道:“贺青冥。” “贺青冥?”岳天冬道,“贺青冥是男人不说,都不知道是美是丑,他问贺青冥做什么?” 秋玲珑道:“我原本也很奇怪,这世上我再了解温阳不过,他一向只对美人感兴趣,可是现在,我不再奇怪了。” 岳天冬道:“为什么?” 秋玲珑道:“因为这次帮温阳的人,就是贺青冥!” 岳天冬道:“贺青冥那个杀神也会跟人合作?温阳还真敢跟他合作?他这是嫌自己活命长了吗?” 秋玲珑道:“但这就是事实。” 岳天冬不说话了。 秋玲珑道:“贺青冥不好对付,咱们只能缓缓图之。” 岳天冬道:“你似乎并不感到遗憾。” 秋玲珑道:“你这是担心我还对温阳那混蛋有情?我现在只想杀了他!” 岳天冬道:“我只是奇怪,你不是很喜欢他么?你当初为了他,不惜杀了关东三堂十八人,只不过是要他活着,现在却想要他死了。” “难道是你终于忍不了他这颗花心大萝卜了?可是你不是从来都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秋玲珑道:“我可以忍受他有很多情人,但我不能忍受他竟然也会爱人!” “他情人再多,也没有关系,反正他对他们也不是真心的,可是妃青——那个女人!他要死的时候念叨,过了这么多年,他还念叨!最近还念叨的更多了!” 岳天冬道:“可是妃青只是一道影子,她从来也没有出现过。” “也许她早就已经死了。” 秋玲珑道:“那又如何?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个死人?” 她似乎是在说:“他可以爱一个死人,为什么不能爱我?他们都爱我,凭什么他不爱我!” 从小到大,秋玲珑从没有失败过,她不能容许任何人让她失败。 岳天冬和秋玲珑的声音已经渐渐小了下去,又渐渐远了过去。 明黛和杜西风似已听的目瞪口呆。 他们年纪虽然不大,但江湖里的事情,已听的不少了。 他们当然听说过不夜侯温阳,也知道他和第一美人秋玲珑曾经那段人人皆知的风流韵事。 十多年前,若说江湖里的男人大多都追求过秋玲珑,那么江湖里的女人大多都曾是温阳的情人。 这两个人加在一起,那几乎就是江湖八卦全覆盖啊。 明黛的心里却又想着另一件事:“贺青冥竟然也出现了,他会不会也来扬州呢?” 她不知道贺青冥不仅已来了,还跟她一块说过话,喝过酒,杀过人。 18、谈笑 贺青冥正在叹气。 他并不是一个经常叹气的人,但他已不能不叹气。 一个人若做了父母,总会有一天想要叹一口气的。 他本以为自己会因为贺星阑叹气,结果却先因为柳无咎叹气了。 一个人叹气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要喝酒的。 但贺青冥没有喝酒,因为柳无咎点菜的时候,让伙计把酒一并带走了。 他或许并不是真的不要贺青冥喝酒,只是他已经习惯了不喝酒,也已经习惯了,贺青冥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不喝酒的。 柳无咎尝了一口,皱了皱眉:“辣。” 贺青冥道:“江城人的口味一向偏辣。” 柳无咎道:“可是你不吃辣。” 他道:“我去去就来。” 贺青冥还没来得及拦他,柳无咎便已离开。 他离开的时候,好像一阵风。 柳无咎的身法已经越来越快,他的轻功已几乎要赶上贺青冥。 但这孩子的轻功,为什么总用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呢? 这些年来,他教了柳无咎很多,柳无咎也学的很快,很认真。 但只有一件事,柳无咎也学的很认真,却不是贺青冥能教给他的。 君子远庖厨。 贺青冥头一次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已经老了。 他已不能明白这少年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道优美的声音传来,贺青冥看时,只见一蛾眉云髻的女人娉娉袅袅地走来。 娉娉袅袅十三余,这一个女人已经是徐娘年纪,却仍然不减半分风韵。 她美的好像是远山外的雾,阁楼上的云,如烟似雾,似幻非真。 她的一对翦水秋瞳,也似那秋天的晨雾,晨雾下的秋水。 许多男人只看了一眼,便已将余生溺死在这一汪秋水里。 秋玲珑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先生。” 贺青冥却好像不是男人,他甚至似已不是一个人。 他看着她,却好像透过雾气和秋水,看到了潭水深处的淤泥。 夏日再鲜艳的花叶,沉到水里,也只会变成淤泥。 他道:“夫人。” 秋玲珑脸色微微一变,还没有哪一个男人会这样看她。 她虽然已经嫁人,在江湖上也有“玲珑夫人”之称,但很多男人见到她,并不会称呼她为“夫人”。 她并不像夫人,何况他们也不愿意想起她已是别人的夫人。 岳天冬道:“哼,我早就说过,不是所有男人都吃你这一套的。” 秋玲珑冷冷道:“那又如何,这世上总有男人吃这一套。” 她又看着贺青冥,道:“世上若是像先生这样的男人再多一些,女人也就能过的好一些。” 岳天冬不以为然,道:“若都是他这样的男人,这世上岂不是很无趣,你这样的女人,岂不是很无聊?” 秋玲珑却吃吃笑了起来,道:“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知道,你说起这些大道理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岳天冬不说话了。 秋玲珑道:“敢问先生,你这次下江南,可是为了什么?” 她虽然问的毫不经意,但她和岳天冬都不禁有些紧张。 任何人在贺青冥面前,都忍不住要紧张。 他们还不知道他是贺青冥,却已知道他一定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这样的一个人,最好不要和他做敌人。 他们都很明白这一点。 贺青冥却道:“江南好。” 秋玲珑二人不由得一怔,转而又大笑起来,岳天冬道:“好!好!好!” 秋玲珑一边笑,一边竟低低唱了起来:“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她虽在笑,目中却似已有了泪光。 岳天冬瞧着她,眼里似乎也有了一丝惆怅。 她想到了谁?他又想到了什么? 是那春花三月的江南,还是那张狂肆意的少年岁月? 少年和少女,总是这世上很美好的事物。 只可惜,他们和世间大多的美好一样,总是一去不复返。 秋玲珑望着贺青冥,目光似已痴了,她道:“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岳天冬还是在笑,笑容里却又有一段愁肠。 秋玲珑的声音很轻,轻的就像是一场梦。 贺青冥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秋玲珑慢慢道:“是啊,是啊,不必……” 她忽然又想起一个人。 跟贺青冥完全不一样的一个男人。 他就像是七月的骄阳,又像骄阳上盘旋的一只凤凰,那个男人有着太阳一样热烈的光辉和笑容。 太阳虽热,却离人很远。 或许太阳和霜雪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想,他们都一样的远,一样的不曾有人走进他们的心里。 这个道理,她在出嫁之前就已经明白,她只是心有不甘。 她也并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秋玲珑。 这个名字有多高的荣光,就有多重的枷锁。 一个骄傲的人,只会追逐一个同样骄傲的人。 但两个同样骄傲的人,都不会肯为对方低头。 贺青冥忽然低下了头。 只因柳无咎端着盘子,往桌上一放。 他的动作着实不能算轻。 贺青冥又抬着眼,道:“无咎。” 柳无咎于是坐了下来。 他竟没有看贺青冥,而是看着秋玲珑。 秋玲珑心头一跳,却不是因为心动。 尽管柳无咎实在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但这一眼,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长相。 秋玲珑从未见过这样冷漠的少年,也从未见过这样冷的眼神。 她的背上几乎要冒出冷汗。 岳天冬勉强笑了一笑:“这位小兄弟……” 柳无咎冷冷道:“我听说,你是她的丈夫?” 岳天冬浑身似已被抽动,什么时候,他已经变成被“听说”的那个了? 贺青冥似乎已有些无奈,他忽然发觉,柳无咎近来火气尤其的大。 但柳无咎并不是一个易怒的人。 他道:“无咎,你……” 柳无咎道:“我不给别人吃我的饭,两位请便。” 贺青冥眉头一挑,他看着柳无咎。 柳无咎从来没有打断他的话。 岳天冬和秋玲珑看了他们一眼,似乎对他们的关系很是好奇。 但他们已不能再留,也不敢再留。 他们发现,这少年年纪虽轻,话也不很多,却并不好惹。 贺青冥还是看着柳无咎。 柳无咎低着头,抿了抿嘴,道:“我做的饭,只做给你吃。” 贺青冥顿了顿,过了一会,才道:“吃罢。” 柳无咎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忽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话:“我不是小孩子。” “你当然不是。”贺青冥看着他,忽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可是,难道你以后有了妻子,也不给她吃吗?” 柳无咎只看着他,道:“我不会有妻子。” 贺青冥看了他好一会,又笑道:“胡闹!” 柳无咎嘴角抿了抿,他忽而抬头,看见贺青冥的耳畔。 贺青冥好像有一些热。 柳无咎心头跳了跳,嘴角微微上扬。 他本就很英俊,笑起来的时候,就更是英俊的过分。 贺青冥并没有看见他的笑容。 他随手夹了一筷鱼腹,放到柳无咎的碗里。 他记得柳无咎爱吃鱼,就像柳无咎记得他不吃辣。 柳无咎似乎很开心,他尝了一口鱼肉。 贺青冥道:“好吃吗?” 柳无咎做的饭菜,他却问柳无咎好不好吃。 这本是一句很奇怪的话。 但柳无咎却并不奇怪,因为他一向是按着贺青冥的口味做的,但他和贺青冥的口味并不完全一样。 他几乎要笑起来,道:“好吃。” “不仅好吃,而且很甜。” 贺青冥于是也尝了一口鱼肉,鱼又香又嫩,而且很鲜,但并不很甜。 贺青冥的心似乎也跳了跳。 那股萦绕在他们之间一天的闷气,似乎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但贺青冥却更感到奇怪。 这世上能令他感到奇怪的事情并不多,而他忽然发现,他竟养出了一个让自己感到奇怪的孩子。 船舱微微摇晃着,饭菜的香气也摇晃着。 大厅里已然人声鼎沸,明黛和杜西风也已经闻着香气走了过来。 民以食为天,就算是武林中人,吃上一顿香喷喷的饱饭,也已足够让人愉悦。 明黛眼睛一亮,道:“我从没有想过,他也是会笑的。” 她眼睛弯弯,笑道:“一个人笑起来,果然要更好看一些。” 杜西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色顿时垮了好几个度,他撇了撇嘴,道:“笑有什么了不起,他那样的也能叫做笑吗,那样的笑,我一天能做八百次。” 言罢,他还龇了龇牙,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明黛看了他一眼,摇头晃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笑,本是这世上最强大的武器之一!” “相逢一笑泯恩仇,笑,可以化解仇怨,可以教绝望的人拾起希望,教已经死去的人又重新活过来。一个人若是多笑一笑,他和他身边的人,都会快乐得多!” 她又道:“一个人但凡有情,就不能不笑,就好像我,我见青山有情,见白云有情,所以我见了它们,总是要多笑一笑。人生天地间,风月皆有情,又岂能不好好地笑上三万场呢?” “人们笑着的时候,总是要比不笑可爱得多,因为笑本就是一种爱,爱总是要比恨让人喜爱,可是为什么古往今来的诗词歌赋里,总是喜欢写哭,而不多写写笑呢?这实在是教人搞不通。” 为什么人总是要悲伤、难过,又为着悲伤、难过辗转反侧? 为什么很多人都要报仇,却没有人把多笑一笑当做目标? 为什么人总是热衷于做些让自己和别人痛苦的事呢? 这实在是一件千百年也难解的事情。 杜西风似懂非懂,挠了挠头。 但是他到底是真正地笑了,只因他发现这样子的明黛好像一颗正在发光的夜明珠,她灿烂的好像天上星,又温柔地如同海底月。 她实在是一个很富有活力的女孩子,好像她经过路边,路边的花草也要被她感染,红得更鲜烈,绿得更清新。 她是一个很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但她又岂止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她根本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这世上像她这样的人要是多一些,虽然要吵上一吵,可是一定会变得很热闹,很快活。 可惜就像人们更喜欢让自己痛苦一样,她这样的人,本也没有几个。 杜西风看着她,脸上似已染上红晕。 他没有发现,自己这时候的笑,跟方才的柳无咎,本也没有什么区别。 19、仗势 杜西风已跟着明黛坐了下来,明黛也已叫了几盘好菜。 人人都在笑,天涯游子,陌路知音,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一个地方,能够吃上一顿饱饭,喝上几杯小酒,和相逢未必相识的人们聊上几句,本就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因此谈笑之中,一声哭泣就显得尤为突兀和刺耳。 人人都已看见,大厅中央,一个长发白衣的少女被推倒在地,大哭了起来。 她的皮肤很白,下巴很尖,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蓄满了泪水,她哭起来好像断了线的珍珠,大珠连着小珠,一颗颗都落在地板上。 这是一个一看就很让人心生怜爱的女孩子。 何况她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白衣,她的衣裳已有些破破烂烂,露出来两条布满了青紫痕迹的手臂,那上边有鞭痕,有掐、有打,还有麻绳勒过的痕迹。 一个身着布衣,头戴皂帽的中年男人大步追了过来,脸上肌肉抽动,嘴里恶狠狠地道:“你还敢跑?再跑我打死你!” 他抡圆了胳膊,似乎想要给那个少女狠狠一巴掌。 他几乎已忍不住笑了起来,像他这样的人,只有看见别人痛苦,他才会快乐。 但他到底没有笑,他不仅没有笑,还痛得大叫起来。 明黛已捏住了他的脉门,她轻轻一拧,男人便几乎连叫也叫不出来了,他的脸色发白,不住冒出冷汗。 杜西风似有犹疑,但他还是跟了过来,站在明黛身边。 那男人颤声道:“你,你,你是什么,什么人,也,也敢对大爷我——嗷!” 他几乎要觉得自己的手腕要被这个不知道哪里闯出来的小姑娘捏得粉碎。 明黛横眉竖目,喝道:“你何必管我什么人,你一个大男人,这般欺凌一个弱女子,还能称得上是人么!” “你,你知道什么,那婆娘是我,我家少爷买来的妾!别说我只是帮着教训了她一下,就算是真打死了她,那又怎么样?” 方才还兴致盎然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 “原来是人家的妾!” “女人嘛,不听话,就该多扇她几巴掌!打了她就听话了!” “走了走了,人家家宅的事,有什么好管的!” “嗐,我还以为真有什么热闹可看,真没劲!” 明黛额头青筋直跳,几乎已忍不住给在场的这些人一人一个大耳光。 那男人已忍不住得意起来,仿佛在说:“你看吧,叫你多管闲事!” “不是的!”那少女泫然欲泣,哭诉道,“我是被他们抢来的,你们千万别听他瞎说!” 那男人笑意凝结了一瞬,他不禁飞快地瞥了瞥明黛等人,又瞪着那少女,愈加怒道:“你胡说!你这个疯女人竟敢颠倒黑白,看我不禀了少爷来打断你的腿!” 他说着便要踢过去,那少女不住发抖,又不住哭泣。 明黛却已眼疾手快拦住了他,那男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想起方才钻心的疼痛,面露恐惧谄媚之色,道:“姑,姑娘,她就是一个疯婆娘,这是我们家的事,您就别管了,我——” 明黛却道:“江湖事江湖人人可管!我不管她是不是真如你所说,你们都不能这样对人非打即骂!” “你,你——”那男人一张脸已涨成猪肝色,他目光不住闪动,似是想要发狠,又似是更加惧怕,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是,是看你一介女流,这才给你几分薄面,别以为我真的怕你!” “哦?”明黛笑道,“是吗?” 他被噎了一嘴,顿了顿,又叫道:“你知不知道我家少爷是什么人!你一个小妮子,也敢和他作对,难道不想活了!” 明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那我倒是要洗耳恭听了,这世上的坏人不少,人渣却还不多!” “你,你等着,我这就叫我们少爷过来!” 那男人双股战战,不住后退,一路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 明黛清脆的声音道:“恭候大驾!” 杜西风面色却并未舒展,他似乎还有些焦急,道:“明姑娘,你赶快走吧。” 明黛道:“为什么?” 他道:“因为那个人是金蛇帮的人!他家少爷,便是金蛇帮帮主最宠爱的小儿子韩百叶!” “金蛇帮这几年势力急剧扩张,已近可与我漕帮分庭抗礼,他们人多势众,就算是我爹爹来了,也未必有把握胜得了他们,所以明姑娘,你还是快些走吧,这里一切有我顶着!” 明黛道:“那你呢?” 杜西风一怔,脸上竟已有些羞涩,他道:“我是漕帮少主,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明黛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如此一来,我就更不能走了。” 杜西风急道:“为什么!” 她道:“做朋友的哪有抛下朋友独自逃难之理?何况我若走了,他们就要怪到你头上,若是引起两派纷争,那又该如何是好?” “这,可是……” “我看你们谁也跑不了!” 只听得一声大喝,一个横眉竖眼,一身杏黄衣衫的年轻人带着十几个同样穿着黄衫的男人步入大厅,摆出好一番阵仗。 好威风!好堂皇! 只可惜威风和堂皇,总是要用到不该用的地方。 那黄衫年轻人的目光已射了过来:“就是她么!” 方才那男人点头哈腰,道:“回少爷,就是她,就是她打伤了奴才,还坏了您的好事!” 这年轻人自然便是韩百叶。 韩百叶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了明黛一遍,忽的笑了,道:“想不到这头母老虎,竟还有几分姿色。” 那男人随即换了语气,媚笑道:“不错,不错,虽然是母老虎,却也是头好看的老虎。” 一干人等顿时大笑起来。 杜西风气的涨红了脸,大声道:“我不准你们这样说她!” 韩百叶望了他一眼,笑得更厉害了:“原来是漕帮那中看不中用的大少爷,你们说说,他老子就是个花瓶,儿子却比老子更花瓶,这好不好笑!” “好笑,太好笑了!” 众人哄堂大笑。 “啊呀——!” 杜西风已然怒极,他抽出腰间银剑,便飞身刺了过去! 他可以忍受别人这么说他,却万万不能忍受他们这么说他的父亲! 柳无咎眉间似有触动。 他生来就是灰色的,边陲灰扑扑的天,灰扑扑的地,还有他灰扑扑的人生。 所以他对这世间花里胡哨的东西,一向不喜欢。 所以他也不喜欢杜西风。 但杜西风毕竟是为了他的父亲。 柳无咎没有父亲,可是他似乎也懂得,这样为了另一个人的感情。 贺青冥盯着他,道:“你想出手?” 柳无咎低下了头,道:“他不是韩百叶的对手。” 说话间,杜西风已经被韩百叶一招击退,若不是明黛抱着他,为他挡下韩百叶一记弯刀,杜西风已然血溅当场。 这一刀,若是没有明黛,杜西风不死也要重伤。 杜西风心跳得厉害,不知是为了这一刀,还是为了这一抱。 明黛接下韩百叶第二招,道:“走!” 杜西风咬了咬牙,他从未有哪一刻这般痛恨自己武艺不精! 他本应多听听伯伯的话的! 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杜少明的喟叹,杜少明躺在藤椅上,摸着他的发顶:“西风啊……!” 但他到底还是走了。 他的武功虽不算高,可是他并不笨!他知道再留下去,只会成为明黛的累赘! 这一刻,他已无比悔恨,但也已从此下定决心! 少年的决心。 杜西风走到柳无咎桌前,梗着脖子道:“我请你帮帮明姑娘!” 他终于不得不向他最不愿意低头的人低头。 柳无咎看了一眼贺青冥,贺青冥没有说话。 于是他也没有说话。 杜西风有些着急,道:“你好歹也算是她的朋友,也是……难道你不帮帮她?” 柳无咎目光一闪。 朋友——这于他而言,实在是一个很陌生的词。 柳无咎仍低着头,慢慢道:“我不是。” 杜西风瞪圆了眼,似是不敢相信他如此无情无义:“你说什么?” 柳无咎道:“我没有朋友。” “你这人怎么这样!”杜西风又气又急,“亏明姑娘对你,你……” 他咬了咬唇,止住了话头,又道:“好!你不帮她,我自己帮!我不像你,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让我的朋友送命!” 贺青冥道:“你若死了,只会让更多的人送命。” 杜西风脸色煞白。 他当然还记得,自己是漕帮的少主。 他死了,只会激起长江两大帮派的斗争,到时候就不是谁跟谁分庭抗礼,而是腥风血雨了。 可是陷于危难之中的,是他喜欢的人。 杜西风几乎已快哭出来:“可是明姑娘……” 贺青冥道:“韩百叶不是她的对手。” 韩百叶果然不是明黛的对手,不出十招,他已败在她手下。 他似乎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败在一个小姑娘的手下。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手,怀疑自己的刀。 一个人若对自己产生怀疑,只会败的更快、更惨。 韩百叶已经溃败,他已脸色灰败。 杜西风脸上终于有了喜色。 贺青冥道:“她的身手已是当今武林佼佼,若再有十年,已可与我一较长短。” 杜西风面上讪讪,他竟完全没看出来。 但他忽又感到奇怪,这个人又是什么人呢? 柳无咎忽道:“那我呢?” 杜西风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柳无咎对贺青冥的态度似乎很奇怪。 他似乎不能容忍任何人夺走贺青冥的目光。 他嫉妒除贺青冥以外的任何人。 贺青冥似笑非笑,似又带了些无奈,道:“不出十年,你也许已可以离开我。” 剑的锋芒太盛,便已不再能够为人驾驭。 何况剑总是要比人更长久,更牢靠。 柳无咎嘎声道:“离开?” 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选项,也从来没有想过贺青冥会给他这个选项。 可是他离开了贺青冥,又还能去哪里? 贺青冥就是他的家,这些年,他离开家的时候,统共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六十天。 贺青冥似乎笑了笑,道:“自然是离开,难不成我还能杀了你?” 他的语气很轻,好像是在开玩笑。 杜西风忽然觉得这对表兄弟真可怕。 柳无咎眼里一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 他的心里忽然有了浓重的悲哀。 他忽然大声道:“我宁愿死,也绝不会离开你!” 贺青冥也不再笑了,他看着柳无咎,道:“我比你年长。” 他的话虽没有说完,意思却已明显:他比柳无咎年长,死的自然会比柳无咎要早得多。 贺青冥看着他,似乎是在说:“无咎,你毕竟不能跟着我一辈子。” 柳无咎却道:“你若死,我陪你一块死!你若活,我陪你一块活!” 他似乎也在说:“你到了棺材里,我也到棺材里!” 他的生既已由着贺青冥,死自然也由着他。 贺青冥并没有教过他一诺千金,这也许是因为贺青冥觉得,承诺总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柳无咎也并不相信承诺,可是他已经许下承诺。 他偏要跟着贺青冥一辈子! 杜西风觉得这表兄弟……怎么怪怪的? 好像不像兄弟,而像夫妻。 杜西风打了个冷战,比起这对表兄弟,还是他刚才的想法比较可怕。 贺青冥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看着柳无咎。 可是他手中也没有剑,他已不知看哪里。 明黛已经把韩百叶打的节节败退,但杜西风却不能高兴起来。 他面色耸然一惊! 韩百叶已令金蛇帮众人群起而攻之! 金蛇帮毕竟人多势众,韩百叶甚至算不上金蛇帮里的高手。 没有人可以在这么多人的攻击下逃脱! 何况明黛毕竟还年轻,她的实战经验还远远不够。 明黛几乎已有些吃力。 杜西风已冒出冷汗,道:“这下你们还不帮她吗!” 贺青冥却道:“你可听说过‘以退为先、后发制人’?” 杜西风道:“自然,江湖人称‘后刀’的沈耽,便是这么一号人物。” 贺青冥道:“我看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杜西风惊讶道:“沈耽也在?他在哪里?” 贺青冥道:“你有没有看见过,进门处那个躺在地上的灰衣人?” “那个流浪汉?他怎么可能是沈耽?” 杜西风不以为然,但当他转过头看时,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难道是他眼睛花了? 他的眼睛当然没有花,但金蛇帮众人,已经眼前一花。 他们忽然发现,自己的招式竟变得愈来愈慢! 他们开始恐惧起来,江湖里,慢,就等于死! 沈耽的刀慢不要紧,他总可以让其他人的武器更慢。 明黛的压力陡然减轻! 沈耽的刀虽然慢,却并没有停下来。 他不停下来,其他人便只有死。 这下就连韩百叶也已开始恐惧,一个人恐惧的时候,便会做出许多愚蠢的事情来。 他竟一把挟持了方才那位白衣少女,他的剑就要抵在她的脖子上:“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要她死!” 但他的剑还未抵在她的脖子上,沈耽的刀便已至他的咽喉。 原来他的刀,也只慢一步。 韩百叶浑身战栗,他终于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他手上一松,那少女忽的挣脱出来,她似乎身形不稳,便要摔在地上。 沈耽目光闪动,他伸臂一揽,旋身抱住了她。 这少女似乎很是清瘦,她的骨骼竟似没有多少圆融的弧度。 但他到底看见了那双眼睛。 很美的一双眼睛。 那少女本一直在哭,眼睛也变得通红,但这一瞬间,她似乎看着他笑了一笑。 她的脸上尚有泪痕,眼角尚有泪珠,可是她这一笑,便似在春天里绽开的第一枝带露的花。 又羞涩,又动人的一朵花。 沈耽侧过了头,竟似不敢看这朵花。 他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纤瘦的身体上,盖住了她裸露的肌肤。 他脸上似乎有一点红。 那少女似乎也有一点脸红。 20、剑客 韩百叶节节败退,他吐了口血沫,忽的大喊:“洛十三!你还不滚出来!” 贺青冥神色一动。 在场的许多人瞬时脸色大变:“急风剑洛十三!” 杜西风却一脸茫然:洛十三是谁?为什么他们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他还太年轻了。 二十年前,江湖里没有人不知道洛十三这个名字。 据说他是当年名震江湖的“落英双剑”洛英、洛华的独生子,据说他生的俊美非凡,一对桃花眼漂亮得跟姑娘一样,据说他一手“急风落雨”剑法,已练的炉火纯青,悟得武学上乘境界,连八大剑派的掌门都不是他的对手,甚至有人说,他是几十年来,唯一一个有望与当年的“无名剑”吴愁比肩的剑客。 江湖上关于洛十三的传说,已实在太多。 但他早在十多年前,便已从江湖上消声匿迹。 一夕之间,就像是从来不曾有过他这个人。 有人说,这是因为,他被仇家围攻受了重伤,从此隐姓埋名,不再入江湖。 有人说,洛十三和他父亲一样,有了一名心爱的姑娘,所以携美归隐,不再过问世事。 还有人说,洛十三已经死了。 许多人不禁疑惑,洛十三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已被金蛇帮收归麾下? 他们并没有看见洛十三的人。 但所有人都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剑气。 人们的脸上已露出了十分奇异的神色——只因这剑气实在太过奇特。 剑,总是凛冽的,凌厉的。 剑虽然是百兵之君,但毕竟也还是凶器。 剑是用来杀人的。 剑气,也往往难逃肃杀之气。 但此刻,这剑气却似很温柔,像是春水拂面,又像春风过耳。 春天已经到来,春天无处不在。 洛十三的剑气,也已无处不在。 柳无咎忽的感到一阵寒意! 他已感受到了威胁,江湖里能够威胁到他的剑客已经不多,他认识的,也只有一个贺青冥。 但贺青冥并不会让他感到威胁。 贺青冥神色一凛,按住了腰间的青冥剑。 青冥剑已然剑鸣。 只有高手遇到高手,他们的佩剑才会剑鸣。 洛十三毕竟总算可以做他的对手。 剑光还未至,剑气却已先行。 明黛已经感到无边的压迫,但她愈发激动! 她已看不见剑是怎么来的,她甚至没有看见剑的存在。 但她毕竟没有退缩! 她不仅没有退缩,还迎了上去! 她的银鞭已断成九截。 她的虎口很疼,疼的快要裂开,快要流血。 但她到底没有受伤。 洛十三人已至。 他的剑气虽温柔得好像春水,但他的人却肃杀得好似深秋。 他穿了一身肃杀的黑衣,头发束成一股,用一根红绸带系了。 这根绸带不仅跟他这身衣服一点也不搭,更重要的是,它早已旧了,也已经有些褪色。 奇怪的红绸带。 洛十三的声音很低,甚至有些沙哑:“你很不错。” 他这句话,自然是对明黛说的。 他道:“也很有勇气。” “十多年了,你这个年纪里,能接我一招的,你是第二个。” “尽管这一次,我只用了三分力。” 他道:“若是我像上一次那样,你就会死。” 明黛不仅没有害怕,甚至还笑了笑:“多谢!” 洛十三看着他的剑。 他的剑亦在剑鸣。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因为明黛。 他的神情忽的变了,变得似乎是想要回忆,又似乎是想要逃避。 但他已不能逃避,他已逃避了太久。 洛十三终于转过身。 众人大惊! 传说中洛十三丰神俊朗,怎么是这副鬼样子! 他的脸上,竟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剑痕,只有一点多情的目光,还能看出昔日美男子的模样。 他喃喃低语,似乎是说了一个名字。 一旁观望许久的秋玲珑大惊! 那正是她日思夜想,恨不得挫骨扬灰的名字——妃青! 她心中惊疑不定,但她尚不能确定,洛十三是真的认识妃青,还是只是同音同名。 韩百叶大喊道:“你在干什么!” 他竟走到洛十三面前,给了他一巴掌:“你快给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谁也没有想到,洛十三竟没有躲。 但洛十三并没有动手,他只是看着那少女柔声向明黛道谢,又看着沈耽抱着那少女离开。 “好哇!好哇!”韩百叶痛斥道,“你竟敢违背我的命令!你莫是忘了你这条命是谁救的!” “我从来也没有忘记。”洛十三道,“若不是帮主,我早已死了。” “那你就去死吧!” 韩百叶忽然抢过下属一把剑,扔在地上。 “好。” 洛十三定定地看着那把剑,慢慢地捡了起来。 “反正我本来,也早就该死了……” “——等等!” 韩百叶眼珠一转,忽笑了一笑:“我不用你死了。” 他露出一点狠毒的目光,道:“你就拿着你的剑,把你的右手砍下来。” 洛十三浑身一颤。 众人也不由得一惊。 那是一个剑客视若生命的右手! 没有了右手,洛十三就成了废人,比死都不如。 韩百叶竟是要彻底摧毁这曾经的天下第一剑! 洛十三又看着他的剑。 急风剑已经陪伴了他走过数十个春秋。 而今韩百叶要他用他的剑,斩下他的右手。 “动手啊!” 韩百叶狠狠道:“你不是说过,你会为金蛇帮做七件事吗,你已做了六件事,还差这一件,你就自由了!到时候你想去哪里去哪里,想死哪去死哪去!” 洛十三闭上眼,慢慢道:“……好。” 他终于拿起他的剑。 这或许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拿剑。 没有人敢阻拦,也没有人能阻拦。 他本是天下第一剑,他若要伤害自己,其他人就算想要救他,又能怎么救呢? 剑光,又是剑光! 一道温柔如春水,一道凛冽如霜雪。 这一次,霜雪竟比春水还要来得早。 或许霜雪本该比春水更早。 明黛等人几乎已站立不稳,武功稍低的,已几乎承受不住这样的剑气,甚至已有人虎口开裂,已有人呕出了血。 两道截然不同的剑气,终于碰撞在一起! 整个大厅里,竟已响起铮铮的剑鸣,好似一道鲲鹏,一道青鸟,交错着响遏行云,直入九天云霄! 洛十三的剑已偏。 他的剑竟然偏了! 他的剑终于偏了,而他终究也没能砍下自己的右手,他的手上,只有一道浅浅的血口。 “青冥剑!” 众人惊呼:“是贺青冥!” 贺青冥到底出手了。 这一次,只有他出手,也必须他出手。 秋玲珑已花容失色:那看上去那么文雅,那么秀气的年轻人,竟然是贺青冥! 她几乎已冷汗涔涔,她想到自己不久前还打过贺青冥的主意,更是几乎虚脱。 杜西风也不由得大惊,他想:“想不到他就是贺青冥,等等,贺青冥好像没有表弟吧,那小子到底是谁?” 他忽然想起传说中贺青冥有一个十几岁大的儿子,难道柳无咎就是? “可是,看着不像啊……” 杜西风不由又看了看二人,心中更狐疑了。 贺青冥和柳无咎不仅长得一点也不像,而且看上去不过差了四、五岁,哪里是父子的样子? 杜西风又想:“……不过也说不准,也许是青冥剑主武功太高、驻颜有术,又也许,只不过是那小子长得太着急了。” 柳无咎抿了抿嘴,贺青冥已经很多年没有用全力了,他甚至很多年没有用青冥剑。 他这才知道,从前贺青冥给他喂招时,该有多么温柔。 贺青冥的武功,又岂是他十年八年就可以赶上的? 那么,为什么贺青冥说,十年后,他就可以离开了呢? 众人心思各异,只有明黛还是很开心,她甚至更开心了。 “原来他就是贺青冥!” 一日之中,看见江湖两大顶尖高手过招,虽然他们只过了一招。 她甚至还接了其中一位高手的招,虽然也只接了一招。 但这已足够让她开心。 洛十三看着他的剑,又看着贺青冥,慢慢道:“果然是你。” 他似乎很是哀伤,很是悔恨:“你实在不必再来救我。” 贺青冥淡淡道:“你以为我是在救你?” “是,是……”洛十三苦笑了一声,“我若是你,该恨不得杀了我。” 众人一头雾水,谁也不知道这两位当世顶尖的剑客在打什么机锋。 贺青冥道:“你可知她一直在等你?” 洛十三面露痛苦之色。 “我对不起她,实在对不起她……” 秋玲珑目光一闪:她是谁?是不是妃青? 难道妃青竟跟贺青冥和洛十三也有纠葛? 贺青冥目中竟然也有了一丝痛楚,道:“你本不该走的。” 洛十三顿了顿,似乎已不敢看他:“我也对不起你。” 柳无咎已有了怒气。 他恨自己,他跟贺青冥朝夕相处待了七年,可是他对贺青冥,依然一无所知! 贺青冥认识不夜侯。 而贺青冥和洛十三,不仅互相认识,还甚有渊源! 贺青冥道:“你并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对不起她。” “你应该去看看她的。” 他道:“她一直希望能再见你一面,你应该去看看她,跟她道歉。” 洛十三怔了怔,似乎已热泪盈眶。 “我,我会的……” 韩百叶一点也没听懂,但这并不妨碍他越来越气。 贺青冥可不是洛十三这个软柿子好拿捏,有贺青冥在,他恐怕什么也不能做。 他忽然道:“青冥剑主,他还答应了一件事没有做,这……” 他的语气,实在是很恭敬,很诚恳,一点也没有方才飞扬跋扈的影子。 贺青冥道:“他已不必再为金蛇帮做事。” 韩百叶脸色一变。 贺青冥道:“这最后一件事,你可以记在我账上。” 众人皆是一惊。 韩百叶几乎忍不住大喜,他强忍着激动,道:“任何事?” 柳无咎已忍不住出剑! 但他还没有出剑,一个人就已经出声。 洛十三几乎是失声道:“青冥!” 柳无咎更想拔剑了。 但他没有拔剑,只因他知道,这次的对象,他并不能胜过。 贺青冥并没有理睬任何人,他只是点头道:“任何事,只要你敢说,只要我能做。” 韩百叶的汗又渗了出来。 贺青冥果然不像洛十三那么好拿捏。 一个“敢说”,一个“能做”,就已经排除了太多事。 至少他想让贺青冥做的事,就一件也不能做。 但他不能,总有人可以。 韩百叶又鞠了一躬,道:“好,晚辈定会把您的话带到父亲那里。” 他其实并不比贺青冥小几岁,可是在贺青冥面前,他也只能自称晚辈。 韩百叶已经带着人离开。 洛十三向贺青冥略一颔首,也已离开。 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 明黛笑道:“想不到青冥剑主竟生的这般年轻,这般俊,我可算是见到真人啦。” 杜西风压力倍增。 一个柳无咎已经很不好对付,何况是贺青冥。 何况贺青冥,他不能对付。 贺青冥杀了庞老爹,为他的伯伯杜少明报了仇。 杜西风抱拳道:“当年之恩,家父一直记在心上,来日一定率漕帮上下向您致谢。” 贺青冥却道:“我杀庞老爹,并不是为了给你们报仇,你们也不必报恩。” “可是……” 杜西风欲言又止,但到底没有说话。 贺青冥面前,还没有他打断的份。 如何决定,他也只能禀告过父亲之后才能定夺。 明黛又道:“诶,那你那位——” 既然他是贺青冥,那他和那位少年的关系又是怎么回事? 柳无咎终于道:“在下柳无咎。” 贺青冥迎着明黛好奇的目光,道:“无咎是我的弟子。” 明黛讪讪地点了点头。 太尴尬了! 亏她一直以为他们是那种关系! 21、贪心 月亮已挂上夜幕。 众鸟高飞,衔来一轮银色的月亮,挂在苍翠的山崖上。 船舱微微摇晃着,江面上的月光好似晃动的剑光。 贺青冥站在窗前,整个人被银色的月光照拂,也好像一把剑。 他好像是在看着月亮,又好像是在看已经看不见的远方。 贺青冥总是很神秘,十年前,他就是这样突然在江湖里出现,又突然声名鹊起。 江湖里没有人不知道贺青冥,可是也没有人认识他。 他的来去都是一个谜,他就像是深秋的一潭湖水,每个人都可以在湖水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但没有人可以看见湖水的样子,也测不出它的深浅。 贺青冥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他又在想些什么? 柳无咎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心头都好像燃起了一捧烈火,这捧火几乎要烧掉他的躯壳,烧得他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所以这些年来,他本已很少去想。 他很少得到过什么东西,所以现有的一切,他已经很珍惜,所以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他也不再强求。 尽管他已渴望得快要发疯。 他在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幸运的孩子。 贺青冥捡回他,把他养大,教他剑法……他现有的一切,都是贺青冥给的。 他也已决心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贺青冥。 他本已满足,也本应该满足。 可是他发现,他只有贺青冥,但贺青冥并不是只有他。 柳无咎的过去已经被大火烧的干干净净,但贺青冥的过去,却还有太多的人,太多的故事。 他早该知道,人是永远学不会满足的。 柳无咎关上房门,道:“洛十三已经回金蛇帮了。” 贺青冥点点头,道:“他毕竟在金蛇帮待了十多年,何况这次的事,他还要给韩十鹏一个交代。” 房间里没有点灯,柳无咎半身藏匿在阴影里,他低着头,却抬着眼看贺青冥,以一种十分古怪的语气道:“洛十三认识你,你也认识洛十三。” 如果不夜侯在这里,他一定能听出端倪。 可惜贺青冥不是不夜侯,他虽然觉得柳无咎对洛十三的态度有点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柳无咎岂非本就是一个奇怪的孩子? 贺青冥目光闪动,道:“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 柳无咎只觉那把火烧的更旺了。 他道:“你是不是救过他?” 贺青冥似乎有些感慨,又有些惆怅,道:“不错,那时候他被仇家追杀,我顺手救了他,把他带回了家。” 柳无咎道:“你还接过他一招?” “那时候我跟你差不多大。” 贺青冥道:“他在江湖里素来有‘天下第一剑’之称,那一剑的确名不虚传。” 柳无咎看着贺青冥,道:“可是今天,他却输了。” 贺青冥道:“他的人虽未老,心却已经老了,心既已老了,剑就会老。” 柳无咎又看了看自己的剑。 贺青冥似乎看出来了他的心思,笑道:“你若想要和他比试,他一定会很高兴。” 贺青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道:“洛十三本是一个痴人,他的剑已经很痴,人却比剑更痴。” 柳无咎望着他,道:“什么样的人,才算得很痴?” 贺青冥却道:“你知不知道,洛十三的父母?” 柳无咎看着他,道:“他的父母是‘落英双剑’,他的母亲洛英和父亲洛华,本是一对师徒,洛华自小爱慕洛英,后来洛英为了救洛华不慎中了南疆天魔女的毒,洛华为了救她,踏遍大江南北,遍访名医隐士,又赴镜湖求药,拼了半条性命,在水月道人剑下过了上百招,终于打动了那世外高人,救回了洛英的性命。” 贺青冥点头,道:“不错,当年镜湖一战后,洛华虽败犹荣,从此扬名天下,成就了他后来‘流水飞花’的美名。” 柳无咎又道:“洛华为了洛英赴汤蹈火、舍生忘死,又婉拒了藏剑山庄大小姐的示爱,当时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都说他爱慕其师。洛英当年为了振兴师门、继承衣钵,曾对山门立誓不嫁,洛华便也在众人面前立誓终生不娶。” 贺青冥道:“洛英的确不愧是一代女侠。” 柳无咎道:“两人兜兜转转十数年,洛英感其情深,许多年来,她亦已经芳心暗许,只是碍于师门重任,两人一直没有互相坦白心意,直到洛华而立之年,洛英师门弟子已然成器,两人卸下担子,这才退隐江湖,做了一对世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贺青冥:“……”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孩子这么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故事? 他又看见柳无咎的脸——极其英俊的一张脸。 少年的脸。 他忽又想起明黛,明黛岂非是一个很活泼、很漂亮的女孩子? 贺青冥沉声道:“你很羡慕他们?” 柳无咎不说话了,他忽然发现,贺青冥好像心情不是很好。 “你知不知道后面的故事?”贺青冥道,“洛十三是洛英、洛华的独生子,可是他一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他的母亲生下他时,已经年逾四十岁了。” “他的父亲因为爱妻之死,对他并不好,洛十三八岁时,洛华走火入魔发了狂,他胡乱挥剑,他们隐居的山崖被剑气震下落石,洛华终于葬身其下,如愿以偿地追随爱妻而去。” “洛十三从人人敬仰的‘落英双剑’之子,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他父母的故友老的老、死的死,已无力抚养他,倒是有不少小人觊觎落英剑法找上门来,洛十三从此流落江湖,过尽了饥寒交迫、受人白眼的日子。” 柳无咎浑身一颤,那种日子,他再熟悉不过。 他看着贺青冥的神情,心中忽的起了一阵说不出的嫉妒之意,道:“你很同情他?” 贺青冥顿了顿,慢慢道:“……他曾是我唯一的朋友。” 柳无咎的眼里也已烧起了烈火,他嘶声道:“可是他却觊觎你的妻子!” 贺青冥霍然转身! 他皱眉道:“谁告诉你的?” 柳无咎的语气里竟有了一丝讥诮:“难道不是么?” 他道:“‘妃青’是不是就是你妻子的名字?” 贺青冥面色几变,他的脸上竟有一点发红。 柳无咎的心沉了下去。 贺青冥似乎是斟酌了一下,道:“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柳无咎定定地看着他,道:“我早就知道,在你心里,我只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 贺青冥似乎有点为难,道:“这跟你没有关系。” 柳无咎没有回话,但他开始往回走。 他竟已走到门口。 贺青冥喝道:“站住!” 柳无咎终于站住了。 他终于不能不听贺青冥的话。 贺青冥似乎已有些生气:“你的确已不是孩子了,我也的确不该把你当孩子看的!”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疲惫,慢慢地坐了下来,慢慢道:“……这些年,你在我身边的日子,实在是太长了。” 柳无咎浑身一颤,他咬着唇,道:“你要赶我走吗?” 贺青冥似乎笑了一声,道:“难道不是你要离开?” 柳无咎浑身又是一颤! 他忽的发现,贺青冥坐在月光下,看上去寂寞极了,也萧索极了。 柳无咎心中一痛,他不由得走过去,拉起了贺青冥垂下来的手。 他似乎是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把手放在贺青冥的手心里。 但他已经长大了,贺青冥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握他的手。 贺青冥似乎是笑了笑。 月色如水,贺青冥这一笑,似乎也有些如水的温柔。 柳无咎心中一动,他试探着握住了贺青冥的手。 他握的很紧,贺青冥轻轻挣了挣,没有挣动。 柳无咎似乎有一点开心。 他的武功不如贺青冥。 若贺青冥想要挣脱,他并没有办法拿他怎么样。 贺青冥似乎又想要叹气,他道:“你本就该有朋友,有喜欢的姑娘……” 柳无咎抿了抿嘴,道:“我没有。” 贺青冥道:“今天明黛与金蛇帮一战,你至少有三次地方想要出手。” 他道:“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对你也不错,你……” 柳无咎忽道:“我不喜欢她。” 贺青冥看了看他。 柳无咎瞧着贺青冥,一字一句道:“我对她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贺青冥不再看他。 柳无咎却偏要看着他,道:“我只说这一次。” “好。”贺青冥道,“我也只问这一次。” “无咎。” “嗯。” 他们已经这样对话了千百次。 千百次之后,还是和第一次一样。 两人似乎是都想到了第一次的时候,面色都柔和了许多。 贺青冥道:“她是我表姐,我外祖的孙女。” 柳无咎知道了,贺青冥说的是他的妻子。 “我们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订下婚约的,我外祖的决定。” “那时候她十九岁,一年前,洛十三就已经住在我家了,七个月前,洛十三和她相遇。” “洛十三喜欢她的时候,她还不是我的妻子,她只是我的表姐。” “他并不能算背叛我。”贺青冥道,“所以你也不必再怨恨他。” 柳无咎抿了抿嘴,道:“你很维护他。” 贺青冥笑了一声,道:“我说过,他毕竟曾是我的朋友。” 柳无咎忽然道:“那为什么现在不是?” 贺青冥没有说话。 柳无咎忽然有一点激动,道:“是不是因为他离开了你?” 贺青冥又笑了一声:“离开我的人,岂非不要太多?” 柳无咎忽的有一点心痛。 他的脸也已涨红。 他的确不是小孩子,但是他也才不到二十岁。 他并没有尝过爱别离的滋味。 但他却对贺青冥说,他不会离开贺青冥。 想必贺青冥已经听过太多这样的话,但说这话的人,一个也没有做到。 “他不是离开了我。”贺青冥道,“他是离开了我们。” 贺青冥道:“无咎,若有什么事,不要瞒着我。” 柳无咎的脸已染上红晕。 他站了起来,几乎同手同脚。 贺青冥瞧着他,道:“还是说,你已经有事瞒着我?” 柳无咎脸色更红了,他整个人就像是刚从蒸炉里逃出来似的。 贺青冥没有再说什么,他道:“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柳无咎忽然感到很难过。 他看得出,贺青冥很失望,也许也还有一点难过。 贺青冥并不是一个会坦白的人。 但今夜他已经向柳无咎坦白了太多。 “……对不起。” 柳无咎走到贺青冥面前,他单膝跪了下来,仰头看着贺青冥,道:“我只有这一件事瞒着你。” 他握着贺青冥的手,慢慢地十指交错。 贺青冥忽的有一点心慌意乱。 他道:“什么事?” 柳无咎抿了抿嘴,终于只是握着贺青冥的手指。 他目光闪动,道:“这件事,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他道:“你要是知道了,也许会生我的气,也许就不会原谅我。” 贺青冥道:“我说过,你若是为了我,无论做什么事,也都可以原谅。” 柳无咎却道:“就是为了你,你才不会原谅我。” 贺青冥看了他好一会,叹了气:“好吧。” 他道:“你什么时候想告诉我,就告诉我。” 柳无咎忽道:“你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贺青冥笑了一笑,道,“每个人都要有一点秘密的,就算是至爱夫妻也不例外。” 柳无咎脸红的更厉害了。 贺青冥有些奇怪地看他:“无咎?” “你也早些休息吧。” 柳无咎同手同脚地走了几步,把自己的脸蒙在被窝里。 22、耽误 洛十三离开金蛇帮总舵,回到自己房里。 屋子很小、很暗,没有一丝光亮。 却有一缕幽幽的香气。 洛十三道:“谁?” 一女人吃吃笑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剑。” 洛十三道:“我已不再是第一剑。” “可是你今天那一剑,实在让人惊艳。” 香气浮动,好像风中的一段紫藤萝。 她悠悠地道:“这样惊艳的剑光,本就不该被埋没。” 她的声音仿佛是一轮弯钩般的秋月,勾的人失魂落魄。 她的手已似要勾上洛十三的腰,洛十三似乎已可以感受到她温热柔软的身体,兰香一般的吐息。 但她到底没有更进一步。 只因洛十三的剑柄已经离她的气海不足一寸。 洛十三冷冷道:“不知玲珑夫人找在下有何贵干?” 秋玲珑面色一僵,她还从未遇到过这么不解风情的男人。 她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来向你问一个人。” “一个人?” “是,这个人你一定听说过,一定对她很熟悉。” “什么人?” 秋玲珑目光闪动,道:“妃青。” 洛十三霍然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洛十三的人已变,在他听到“妃青”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变得和他的剑一样锋利。 秋玲珑心中闪过一丝冷意,面上却依旧好似春风化雨:“只因我有一个朋友,他也认识妃青。” “谁?” 秋玲珑咬着牙,道:“温阳。” “温阳?不夜侯温阳?”洛十三似乎很是不可思议,“他怎么会——” 他顿了顿,似乎想通了什么:“不错,不错,不夜侯也是……他们两个认识,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秋玲珑目光一闪,慢慢道:“我想,她一定很让人难忘。” “是啊……” 洛十三的神情又变了,好似有一点怀念,一点温暖,但在温暖之后,又余下一抹惆怅。 秋玲珑看着他,忽然有点不确定,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洛十三似乎有一点迷惑,但那点迷惑转瞬又变成沉痛的愧疚。 秋玲珑有点摸不着头脑,她蹙了蹙眉,心道:“难道她已经死了?” 她似乎是叹了一口气,道:“可惜……若是温阳能见她一面,他一定会很开心。” 洛十三察觉出一丝古怪,他道:“为什么?” 秋玲珑看着他,慢慢道:“因为……因为温阳喜欢她。” “什么!” 洛十三脸色大变,道:“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秋玲珑忍着一点怒气,道,“温阳与她在很早的时候就认识了,年少慕艾,温阳对她一见倾心……” 洛十三想起江湖上关于不夜侯的种种风流传闻,急急道:“他做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做。”秋玲珑道,“他还来不及做什么,温灵就叫人把他带回温家了。” 洛十三稍稍放心,又冷冷道:“你可以告诉不夜侯,这世上不是什么人都是他可以碰的。” 秋玲珑心头更气更恨,却道:“你这是在威胁他吗?” 洛十三道:“我只是在提醒他,他若敢做什么,一定会死的很难看。” 他又道:“我知道,你跟不夜侯曾经有一段情。” 秋玲珑几乎已笑不出来了。 洛十三却道:“一个人若有过真情,那并没有什么需要后悔的。” 秋玲珑心中一颤,却更觉迷惘。 “可是,一个人也绝不应该因为自己的私情伤害他人。” 他看着秋玲珑,道:“我说的,你明白了吗?” 秋玲珑已几乎要冒冷汗。 她哪里敢不明白——她已经感到了洛十三的剑气。 妃青也许并没有死。 可是活着的妃青,只会比死去的妃青更难对付! 能被温阳念叨半辈子的女人,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恐怕当年跟她有纠葛的,也远远不止温阳一个人。 一个船舱里,一群水手歇了工,正在下骰子打骨牌。 人群里忽而冒出一阵欢呼,又忽而降下一阵嘘声。 他们赌的钱并不多,这也许是因为他们也并没有很有钱。 但这已是他们一天之中难得的闲暇和欢愉。 王老五今天已赌了三把,三把里边,没有一把是赢的。 他沮丧着摇头,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 “——哎呀!又输了!” 一人道:“王老五,你别跟那老叹气了,你赢不了牌不说,总不能把我们兄弟几个一块拉下水啊!” 王老五涨红了脸,懦懦地道:“好,好……” 他便也不再叹气,只把气闷在心里。 舱门忽的传来一阵敲门声。 这敲门声竟很有规律,很有力。 “谁啊这是,这时候了还来烦人!” 一群人赌的正酣,谁也不愿意下去开门。 但他们也知道,这船上的人,没有几个是他们惹得起的。 又一人道:“那个谁?王老五,反正你也赢不了,闲着也是闲着,下去把门开了!” 王老五一向受气惯了,他虽不情愿,却也只好放下骨牌,颤颤巍巍地下了梯子,颤颤巍巍地开了门。 一个灰衣男人,抱着一个白衣少女站在门口。 王老五逆着光,几乎看不清那灰衣人的脸,只见这人身材很是高大,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他惹不起的气息。 那白衣少女也看不清脸,却是因为她的脸已经埋在灰衣人的怀里。 这灰衣人自然就是沈耽。 一刻钟前,沈耽抱着那少女穿过回廊,又抱着她回到船舱。 他在船上并没有住处,他也没有给自己找一个住处。 但现在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那少女受了伤,需要医治,但她得罪了金蛇帮,船上的江湖人士,没有一个敢收留她,也没有人会让他们进门。 所以他只好来找船工们住的地方。 金蛇帮再不要脸,也不会堂而皇之地对老百姓打打杀杀,他们既然要继续和漕帮抗衡,有些事就不能做的太过。 沈耽道:“请给我找些治外伤的药来,还有一套女人的衣服,再让后厨炒两碟小菜,煮一碗稀粥。” “这,这个时候,哪有……” 王老五不说话了,也不敢说话。 他已看见沈耽的刀,闪着寒光的刀。 人群已经散去。 船上忽的变得很静,江心里只有一道皎洁的月影。 屋子里燃起一豆灯火,灯影明灭。 少女躺在床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粥。 她的伤处已经被沈耽敷好了药,她也已经换了一套更为干净的粗布白衣。 沈耽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床边,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少女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他,轻轻道:“你也吃一些吧。” 沈耽道:“不用。” 但他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沈耽似乎脸红了红。 那少女笑了笑,又道:“一碗热粥,对任何人都没有坏处的。” 沈耽顿了顿,道:“谢谢。” 他凑到碗边,和她喝了同一碗粥。 “你好好休息。” 沈耽拿着碗就要走,那少女却拉住了他的手臂,柔柔地道:“谢谢你。” 她抬头看着他,道:“若不是你,我一定早就没命了。” 她的袖子滑了下去,露出半截洁白的手臂,手臂上还有一点青紫的伤痕。 沈耽似乎已不忍再看,也不敢看。 他道:“这并没有什么。” 他说着,在床头放下一锭银子,道:“你以后好好生活,望莫要再碰上那些歹人。” 那少女颤声道:“你要走?” 沈耽没有看她,只道:“我总是要走的。” 少女看上去几乎快要哭了:“可是我怎么办……” 沈耽看见她的眼泪,心中起了一阵说不出的怜惜之意。 他又坐了下来,似乎是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叫阿芜!” 那少女忽的扑到他怀里,抱住了他。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抽泣道:“你一定要记得我,记得我……” 沈耽忽的觉得很难过,他几乎已不忍推开她。 少女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她好像整个人都要融化在他的怀里。 沈耽修长的四肢已经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浑身已经热了起来。 阿芜柔若无骨地攀着他的脖子,仰着头,慢慢地凑近了他的唇边。 沈耽浑身一颤。 她的唇柔软得就像春天里最娇嫩的花瓣。 她已解开了自己的衣裳,她已露出了一双瘦削的肩头。 她的肌肤莹白,好似一块玉璧,即便上边还有一道道伤痕,那也只不过是白璧微瑕,也没有妨碍。 她的锁骨很直,骨骼分明,好像一根玉簪子。 她低着头,似乎有些羞涩:“今夜过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沈耽已不禁揽住了她的腰,他几乎已忍不住把她压倒,紧紧地抱她。 他毕竟也还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毕竟也还年轻气盛。 但他到底没有那么做,他只是为她收拢了襟口。 他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她是一个没有依靠的孤女,她要感激他,只有以身相许。 在她原先的世界里,她也只有献出她的身体,才能换来依靠。 但他不能趁人之危,他也要让她知道,以身相许也并不可靠,何况他帮她,并不是为了她的容貌和身体。 阿芜似乎有些哽咽,她又落下泪水:“你不要我,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已经不是处女,是不是因为我已经为人玷污……?”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若有人真心为她好,若有人真的爱她,就绝不会那样觉得,那样说。 沈耽道:“那是他们的错,不是你的错。” 他道:“我帮你,并不是为了别的,但我也并不爱你。” 阿芜似乎已说不出话,只是默默地哭。 无声的泪水,有时候远比嚎啕大哭要打动人心。 沈耽已然不忍,他几乎要忍不住拭去她的泪水,但他到底忍住了。 “你应该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爱你的人,与他厮守。” 他说着,点上了她的穴道,轻轻地让她躺好。 沈耽拍了拍在门口守夜的王老五,王老五瞬间惊醒了。 他擦了擦哈喇子,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的人。 沈耽掏出钱袋里仅剩的几个铜板,数了数,递给他,道:“今夜的事多亏你了。” 王老五接了过去,这点铜板,当然不够付他花的钱,但是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他想,想不到他们江湖人士里也有穷人,而且看起来比他还要穷。 沈耽道:“我不会白花你的钱,我叫沈耽,日后若有什么人欺负你,尽管来找我就是。” 王老五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沈耽顿了顿,他似乎回头看了一眼,又道:“我走了,她若是醒来,让她不必再找我。” 他脸上似有一丝不舍,但他的脚步却未有丝毫停顿。 23、野兽 美酒和美人,总是会让人感到很愉快、很舒服。 韩百叶面前已摆满了十数种美酒,他的身边,正围绕着个十数个风姿绰约的美女。 美酒和美女,都是金蛇帮的下属在各地为他搜罗而来的。 有的是买来的,有的是抢来的。 大多数时候,酒是买来的,人是抢来的。 这或许是因为,抢来的人总是比较便宜。 金蛇帮虽不缺钱,却也知道只有勤俭节约才能发家致富。 韩百叶一点也不愉快。 他敞着前襟,两个仆人跪着为他治伤,为他包扎伤口,涂上上好的伤药。 一个面若春花,色如桃李的美姬捧着果盘,跪在他的身侧。 她看上去尚不满双十年华,这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纪,就像这些鲜果从摘下到送到他面前不能超过三天一样,他身边也从不留超过二十岁的女人。 他只要最干净的女人,最干净的女人,也只能为他一人独有。 没有人知道她们二十岁之后去了哪里,但很多人都知道,一旦家里的女人被金蛇帮的少主选中,最多不过五年,他们就将得到一大笔钱。 于是韩百叶总是有很多女人。 他很自信,因为很多女人,正是这样自愿跟着他的。 只要这样,金蛇帮的帮主,他的父亲,就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骂他。 毕竟她们都是心甘情愿的,他和她们,也都一向两厢情愿。 美姬光着身子,她的身体正如那些鲜果一样鲜嫩多汁、美味可口。 她朱唇微启,笑着把果盘举过自己的头顶。 韩百叶嘬了一口樱桃,把果核吐了出来。 他没有吐到果盘里,而是吐到了她的嘴里。 美姬依旧微笑着,她微笑的弧度,仿佛到死也不会改变。 这或许是因为她已知道,如果不这样,她就只有死。 她把他吐出来的果核咽到了肚子里。 韩百叶笑啐了一句,他抬起一只脚,使劲揉搓着。 他并没有脱鞋,粗糙的、沾着血泥的靴底摩擦着她的身体,她原本牛乳一般雪白的皮肤已被摩擦得变红了。 她是他最爱的姬妾。 她扭动着身子,窈窕地颤动着,她还是那样微笑着望着他,嘴里发出动人的声音。 下属们却都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他爱她,就是因为她既漂亮,又听话。 “骚货!” 韩百叶笑骂了一句,那只脚终于放过了她的胸膛,慢慢往下…… 那美姬叫的更厉害了,下属们的头也几乎要断了。 但他们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 他们已感到恐惧! 这种变化本是男人的天性,但他们在韩百叶面前,已不敢做一个男人。 而女人,对于韩百叶来说,根本不算人。 但他们毕竟很幸运,只因韩百叶还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变化的时候,有一个人已经变了。 韩百叶的脚伸的太长了,那美姬的声音终于忍不住从勾人变成了惨叫。 韩百叶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闻见满屋的酒香,可是他却不能喝酒,他不能喝酒,只因为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 阿芜,她竟敢违抗他,背叛他,还从他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 “主人!主人!” 那美姬不顾下身剧痛,她赶忙往前爬了几步,痛哭着抱住他的脚,不住磕头认错。 韩百叶勾着她的下巴,挑起了她的脸。 很美的一张脸,可是如此狼狈。 她现在的样子,真像是一条淌着涎水的野狗。 倒不如那个女人,尽管阿芜太过清瘦,又太过修长。 韩百叶丢开了她的脸。 那美姬已近乎绝望,又愈加绝望地抱紧了他,美丽的身体紧紧地拥抱他、缠绕他。 韩百叶也是一个男人。 他竟似也已起了一种奇异的反应。 他突然一把揪过她的头发,又一把把她压倒在榻上,狠狠地搓着她的肌肤。 他的动作并不算温柔,但她却笑了起来。 她知道只要他还愿意接受她,她就还有机会。 活下去的机会。 她这样的人,又岂是一个人? 她不过是一滩烂泥,自从她的家人把她卖给韩百叶,她就连狗都不如! 她的父兄利用她、抛弃她,她的未婚夫虐待她,也要抛弃她。 千千万万个他! 千千万万个她! 她这样的人,又岂是一个人? 这世上又有多少男人和女人,是作为人在活着,是为了人而活着? 她笑的愈来愈厉害,笑的愈来愈痛快、愈来愈快活! 她终于也流下泪水! 屈辱的、仇恨的泪水。 她到底还是一个人,到底不免还有人的感情。 她突然恨自己,恨自己还不能忘记自己是一个人! 她又怎么知道,这世上毕竟有一些人,到死也不会忘记自己还是一个人的。 不论这些人有多狼狈,多不堪,他们都还算一个人。 韩百叶在她身上侵掠如野兽。 他岂非本就是一头野兽? 下属们似乎已不忍再看,他们似乎已忍不住离开。 但他们不能离开,没有韩百叶的命令,离开就是死。 他们似乎也已痛恨自己。 他们虽然不能算男子汉,却到底还算是一个人的。 箭在弦上,韩百叶却忽的停了下来。 她脸色煞白! 下属们脸色似乎也白了白。 韩百叶又看了看她,看了好一会。 他脸上似乎还有一丝惋惜:“你脏了。” 她整个人已如坠冰窖! 韩百叶道:“我从不用脏了的女人。” 她终于被丢开。 她终于还是被丢开了——她终于又被丢开! 她的颈骨已被韩百叶捏住,只消他轻轻一捏,这曾经的美人便要香消玉殒。 但他到底没有下手。 这当然不是他一念之仁,当然不是因为一日夫妻百日恩。 只因一少年一路小跑了进来,他瞥见眼前场景,竟似乎忍不住想要脸红。 他自然也是金蛇帮的下属,只不过他还是新人,只不过他还年轻。 这少年只说了一句话:“少主,那位阿芜姑娘已经和‘后刀’沈耽分开了。” “什么姑娘,那只不过是一个贱女人!” 韩百叶怒气冲冲,那少年唯唯诺诺地应了。 若是在平时,韩百叶已忍不住要动手砍人。 但他不能,只因这少年不是别人,他是公孙相柳的远房堂弟。 公孙相柳是他父亲的结义兄弟,是金蛇帮的副帮主。 论辈分,他甚至还要叫这少年一声“世叔”! 韩十鹏近年已经对他有很多不满,只是韩十鹏已老了,何况他还是韩十鹏的小儿子。 韩十鹏没功夫管他,也不忍管他,于是他只有拜托公孙相柳。 但公孙相柳岂不是也很忙?他又岂能真的来管着侄子,何况这侄子不只是侄子,还是金蛇帮的少主。 一来二去,他们的管着,也早已变成了惯着。 但若说韩百叶最畏惧的是他的父亲,那么他第二畏惧的人便是公孙相柳。 他既然不能不畏惧公孙相柳,也就不能不给这少年几分薄面。 “哎呀!” 那少年忽然道:“少夫人是生病了吗?” 韩百叶目光一闪,竟然暗笑了笑,他道:“不错,她是病了,你替我照顾照顾她罢。” 这狗皮膏药,解决不了还不能甩掉吗? 那美姬已几乎忍不住哭出来。 她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韩百叶随手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出了房门。 一个影子倏忽一下飘过,湮没在阴影里。 “什么人!” 没有人回应,走廊上只有他自己的回声,海浪一样一波又一波地传来,显得有些瘆人。 韩百叶只觉如芒在背,这船上卧虎藏龙,高手远比他想象得多。 毕竟他武功虽不甚高,轻功却一向不错,若有人可以在他的面前隐藏身影,绝对已可进入武林一流高手之列。 他的下属们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感觉到。 他们当然是没办法看见的。 韩百叶定了定心神,道:“那个方向,住的是什么人?” “回少主,是青冥剑主、崆峒派等人的住处。” 韩百叶于是住嘴,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他打得过的。 尤其是贺青冥! 洛十三号称天下第一剑,可是贺青冥那一剑,却可以迫使洛十三改变剑的方向,实在是可怕至极。 也许这天下第一剑早已易主。 也许金蛇帮上下,包括他父亲韩十鹏在内,没有一个是贺青冥的对手。 好在他还得到了贺青冥的一个承诺,他知道贺青冥这样的人,必定不会食言。 韩百叶顿了顿,道:“这次的行动,不要让我爹知道,也别做的太过。” 他又道:“人齐了吗?” 一人似乎略有犹豫,道:“少主,还有,还有管事,他……”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韩百叶目光一闪,那个废物,连一个女人都看不住。 若不是管事失职,他又怎么会在武林豪杰面前丢尽了脸,又怎么会有了这一身的伤? 韩百叶已经下定决心,等这次行动回来,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道:“不必管他了,咱们走!” 黑夜里,仿佛有蛇信嘶哑的声音。 沈耽忽然从梦中惊醒。 他认得这声音,他知道那是金蛇帮集合的声音。 他们要做什么? 沈耽并不知道。 但这世上正是未知的事情让人忍不住一探究竟,何况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件事他非去不可。 江风吹来了一阵浓重的血腥气,几欲让人作呕。 沈耽并没有呕吐,这或许是因为他见过的死人也已太多。 但他已经不忍——他不能忍!只因死的人正是不久前收留他和阿芜的那个船舱里的水手。 他也已知道,是他害了他们。 王老五躺在血泊里,只剩下一口气。 他已没有左手,也没有左脚。 他的半边手脚,竟都已被人一刀齐齐砍断! “沈,沈……” 沈耽扶住他,道:“我是沈耽。” 王老五浑身浴血,他用他仅剩的右手抓住沈耽的衣袖,脸上血与泪已经分不清了。 “你答,答应过我——” 他双目突出,眼神涣散,身体已经僵直。 王老五已死了。 死不瞑目。 他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要来杀他们,他们并没有做错过什么。 到死也不明白。 “我答应。” 沈耽眼眶也已红了,他阖上了王老五的眼睛。 阿芜呢?她又在哪里? 阿芜已又落入韩百叶的手里。 甲板上都是金蛇帮的人,阿芜站在船头,水气已将她的衣裙打湿,她的长发已凌乱不堪。 “我看你这次还能往哪跑!”韩百叶盯着她,道,“还从没有人敢违抗我……” 夜空里,忽的闪过一道银白的刀光! 后发制人,后刀终于出鞘! 韩百叶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属下就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原来后刀也是可以快的。 或许是因为沈耽已不得不快,他要杀人,更要救人! 杀人可以慢,救人却必须越快越好。 阿芜似乎也望见了那一瞬间的刀光。 她的眼里闪过几点泪光,又似笑非笑地望了沈耽一眼。 然后她整个人便往后倒去。 她跳到江里,好像一朵盛开的雪白的睡莲。 “阿芜!” 这一瞬间的变故太过惊人,沈耽已赶不上杀韩百叶——他离她实在是太远了。 他几乎目眦欲裂,一生之中,他从未如此慌张,如此恐惧。 他竟已使出了他浑身的功力,他的速度已经快到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 但他还是没有碰到她。 沈耽跃上船头,追着一块跳了下去。 流水东逝,佳人是否能再回眸? 沈耽终于在水里拉住她的手。 他揽过她的腰,攀着船身,把她抱上了船。 甲板上已除了死人,什么人都没有。 韩百叶当然也已经跑了。 二月的江水还是冷的,这对沈耽来说不算什么,可是阿芜已经冷的浑身发抖。 她的衣裳也已经湿透,衣服紧紧贴着她瘦削的身体。 沈耽扯过半边帆布,裹在她的身上,又紧紧地抱住她,为她传功暖身。 他似乎有些叹息,轻轻道:“我已来了,你为什么要跳江呢?” 阿芜抽泣起来,道:“你,你不要我,我没有地方去,他们也会一直追杀我,这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沈耽终于明白她的苦楚。 他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我是一个漂泊无定的人?” “我不在意!”阿芜道,“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她稍稍低头,似乎很羞涩,很不好意思,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 “我可以为你做饭,为你洗衣服,我可以为你……为你做任何事情。” 沈耽似乎也有一点不好意思,他甚至已脸红了。 但他的心却是温暖的,他虽已习惯漂泊,可是听到这样的一番话,也不能不暖。 任何一个人在听到这么一番话的时候,都没有办法不暖的。 没有人不渴望一个家,没有人不想要温暖的家人。 可惜江湖里的人,大多都没有家,也早已没有家人。 阿芜红着脸,轻轻道:“只要,只要你不嫌弃我……” “你不用为我做什么”沈耽几乎已忍不住抚摸她的秀发,他柔声道,“我也永远不会嫌弃你。” “沈郎——” 阿芜依偎在他的怀里,抱着他,目光闪动。 沈耽顿了顿,亦笑了笑,回抱住她。 24、命案 韩百叶回到房里,气得对着屋子里的东西一通乱砸。 沈耽,又是沈耽! 多管闲事的沈耽! 这个沈耽,平白无故杀他那么多人,至于吗?不就是抓了一个女人,何况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对那个女人做什么! 跟他出去的下属已经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只是一堆残兵败将。 韩百叶清点了一番,更生气了:“管事呢,他怎么还不在!” “那个老东西死哪去了?!” 其实他已不必再问。 韩百叶派去的人说,管事的确已经死了,就死在他自己的房里。 韩百叶陡然摔在椅子里。 他一会气的要冒烟,一会又恐惧得冒冷汗。 金蛇帮防备严密,谁能进到这里杀人? 那个人能杀的了管事,是不是也能轻而易举地杀掉他? 恐惧让人沉默,但有时候,恐惧更让人爆发。 韩百叶颤抖着大叫:“查!给我查!” 这一夜,船上鸡飞狗跳,颇不宁静。 金蛇帮的动静实在太大,船上的武林人士都出来了。 众人齐聚一堂,心思各异。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同走了过来,他们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他们自然不是在看柳无咎,而是在看贺青冥。 经过晚上的事情,所有人都已知道,这个青衫人,就是传说里武功极高,又杀人不眨眼的青冥剑主贺青冥。 贺青冥,这个名字对于江湖人来说,有着无穷的魔力。 致命的魔力。 不过此刻,他们心里又都有一点疑惑:贺青冥身边那个少年是谁?他们怎么住在一起? 也有人想起几年前的江湖传闻,心想:难道那少年就是贺青冥的儿子? 可是那少年已有十多岁了,都这么大了,还要跟父亲住在一起吗? 他们虽想了很多,却没有一个人发问。 他们并不敢问贺青冥。 而敢于发问的人,早已知道了原因。 明黛也已坐到大厅里,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杜西风。 杜西风的手上好像是拿着一枝花。 众人也已不再多想。 只因韩百叶已找了公孙相柳来,他虽是金蛇帮的少主,可是出了金蛇帮,江湖上信服他的人并没有几个,何况在座的还有不少高手。 公孙相柳已是一个老人了。 他已年逾五十,若在平常人家,已经是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 但江湖人没有老,只有死。 公孙相柳虽已不再年轻,可是他看上去还是那么神采奕奕,双目还是那么炯炯有神。 他看上去竟要比沉迷酒色财气的韩百叶要精神得多。 他穿着一身宽大的袍子,右边袖子仿佛要比左边空了许多。 早年帮派斗争时,他为了救韩十鹏的命,右手被人齐齐砍断,韩十鹏为了感激他,与他结为八拜之交,提拔他做了金蛇帮的副帮主,又亲自监工,请高手匠人为公孙相柳打造了一副圆形铁臂。 这些年来,公孙相柳就是韩十鹏。 金蛇帮近年来名声虽不那么好听,在江湖上却还占据着不可小觑的一席之地,公孙相柳作为金蛇帮的副帮主,大家也是要给他几分面子的,何况还有一些人敬重他的高义。 虽然江湖上人人都要讲义气,但是像公孙相柳这样为了兄弟可以舍下一条臂膀的人并没有几个。 何况公孙相柳无妻无子,孑然一身。 他得到的一切,都将在他死后化为云烟。 这或许就是韩十鹏那么信任他的缘故,或许这也是韩百叶那么倚靠他的缘故。 或许这也是他那么为金蛇帮拼命的缘故。 公孙相柳站在大厅中央,道:“今夜老朽叨扰诸位同道,在此先行致歉,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诸位同道不吝指教。” 他说着,竟深深鞠了一躬。 他实在是很有礼貌,很有风度,面对这么有礼貌有风度的人,其他人自然不好再说他的不是。 “这次却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今晚有人来报,说我帮里纪管事已在一个时辰之前惨遭毒手,人命关天,所以我不得不请诸位同道前来,还望大家齐心协力,一块找出杀人凶手,还死者安息。” 他说话也很讲究,金蛇帮请众人前来,无非是怀疑凶手就在众人之中,但他却说是要与众人一块找出凶手。 他已让人将管事的尸体抬了上来。 揭开掩尸布,杜西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从未见过死状如此凄惨之人! 管事的尸体已不能算作尸体,只是一堆断臂残肢! 他的内脏竟似已被人掏空,肚皮已瘪了下去! 他的头也被割了下来,眼球、舌头、耳朵都已不见踪影,多半是早就被凶手扔进了江里喂鱼。 若不是公孙相柳让人将他的尸体拼凑起来,他的样子,都看不出他是不是一个人! 公孙相柳已让人又把尸体重新盖起来。 众人之中,已有人忍不住作呕。 韩百叶从头到尾也没有说话,或许是因为他在看到管事尸体的第一眼,便已被吓破了胆。 但经验老道的人已看出,纪管事虽死的很惨,身上有多处伤口,但他的致命伤,却是心口处的一处刀伤。 那一刀扎的又稳又快,一刀便穿破了管事的心脏,却奇异地没有喷出太多鲜血。 船上用刀的人并不少,但功力这样深厚的人却没有几个,而具备这样的实力,又有动机杀管事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沈耽。 众人已经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沈耽救了那少女,又抱着她离开。他们一些人已看出,沈耽和那少女之间流动着一些暧昧的情愫,也许沈耽就是为了给那少女报仇才杀了管事。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样的事情,岂非正是沈耽这样的年轻人会做的? 这样的事情,往往也只有年轻人会这么做。 但沈耽在江湖上一向有“仁侠”之名,就算杀人,也不至于如此残忍。 不过人心隔肚皮,昔年武林那么多名门正派,不也一样堕落了吗? 公孙相柳似乎已看出来他们在想什么,道:“沈大侠虽与管事有些过节,但杀管事的人,绝不是他!” 他道:“因为管事是死在一个时辰前,一个时辰前,沈大侠在甲板上,跟那少女在一起。” 众人脸上浮现出了然又有点意味深长的神色。 他们似乎是误解了什么,又似乎只误解了一半。 但他们也已明白公孙相柳的意思,杀人的人虽用的是刀,却未必是平时用刀的人,如果真是沈耽杀了人,必不会用刀,说不定凶手用刀杀人,本就是为了嫁祸于他。 何况沈耽一个时辰前并不在现场,他们也已明白,若他们能说出一个时辰前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若他们有人作证,自然就可以摆脱杀人嫌疑。 一时间众人嚷嚷起来,无非是“睡觉”“练功”“吃夜宵”“打牌”之类的常规活动。 直到一人眯着眼,笑道:“睡女人。” 这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嘴上留了两撇可笑的八字大胡子,人称柴胡子,不过江湖上并没有多少人敢笑他,只因他的一对鎏金斧头可不是什么人都开得起玩笑的。 不过到底还是有人开他的玩笑,并且他也并不介意的。 这个人就是他的老友,那人笑道:“柴胡子!你老婆不是没来吗?” 柴胡子大笑道:“这世上的男人,并不是只会睡自己的老婆的!” 一些人竟好像也忍不住跟着会心地笑起来。 柳无咎看了看贺青冥,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有说。 杜西风凑过去,悄悄道:“明姑娘,你别听他们瞎说,我爹就不这样,我,我以后,也绝对不会这样的。” 公孙相柳咳了咳,道:“柳姑娘呢?” 他问的是柳叶刀柳媚儿,她一身轻薄红裙,目若流波,唇若涂丹,水蛇一般的腰肢扭了扭。 她似乎是风情万种地看了左边的岳天冬一眼。 岳天冬目光一闪,似乎隐隐有警告之意。 但柳媚儿仿佛没看见他的目光,她甚至得意地笑了一笑,悠悠道:“我和岳掌门在一起,在他房里。” 大厅里众人窃窃私语,公孙相柳又咳了咳,道:“那敢问姑娘,你们当时在做什么?” “我和他嘛,自然是……喝茶,聊天。” 柳媚儿欲言又止,最后却又悠悠改口,给足了众人遐想的空间。 一人大笑:“喝茶?你不是前天还嫌弃茶苦吗,你一个从来不喝茶只喝酒的婆姨,竟然也会喝茶?” 柳媚儿抛了个媚眼,掩唇笑道:“那自然是因为,岳掌门比较喜欢喝茶,我也就只能随着他了。” 秋玲珑冷冷看了岳天冬一眼。 岳天冬呢,他为什么不说话? 他是不是真的和柳媚儿在一起,他们是不是真的只是喝茶聊天? “不对啊,岳掌门不是有玲珑夫人吗,难道他们没住一起?” 这人语气之中有明显的酸气,却是大重山派掌门梁有朋的弟弟梁有期。梁有期早年追求过秋玲珑,但秋玲珑最后却没有选择他,而是嫁给了样样都不如他的岳天冬。 他承认他比不过温阳俊俏富有,可是他不甘心,他会比不上一个岳天冬。 他这么一问,众人才发现,岳天冬似乎真的没有和秋玲珑住在一起,他们刚才都不是从同一个方向来的。 秋玲珑方才是从金蛇帮的方向过来的。 秋玲珑怎么会去金蛇帮?难道秋玲珑跟这件事有什么瓜葛? 众人不禁都看向秋玲珑。 秋玲珑面色一变,她不能说她去了哪里,可是如果她不说,就要招惹祸端了。 她咬着牙,只好道:“我去找他了。” 她指着的人,正是洛十三。 众人几乎已忍不住炸开了锅:秋玲珑竟然看上了洛十三? 洛十三昔年的确是美男子,可是他现在已经不美了啊,秋玲珑不是只找好看的情人吗? 洛十三这样的男人,竟然也会跟秋玲珑有一腿? 他们想,想不到江湖传闻竟然是真的,岳天冬和秋玲珑这对夫妻竟真的早已貌合神离,异心离居。 贺青冥竟似也看了洛十三一眼。 洛十三已忍不住想要解释。 他自然不必对其他人解释,可是对贺青冥却非解释不可。 他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可是他的心一直没有变。 他不愿意让自己曾经的朋友,让她的表弟和丈夫误解他。 但他还没有解释,秋玲珑就已经解释了:“我是去他那里,跟他打听一个女人。” 其他人更不信了,江湖上最美的女人,大晚上去一个男人那里,却是为了打听另一个女人,这比柳媚儿的喝茶说还要荒谬。 秋玲珑脸色铁青,但她自有她的骄傲。 她冷冷道:“你们爱信不信。” 众人自然不能再问,秋玲珑也并不是一个好惹的女人,何况这件事还涉及洛十三。 秋玲珑的脸色不好看,岳天冬的脸色却更不好看。 他恨不得把在场每个人的脸都记下来! 他和秋玲珑本算得体面,他们本是江湖上惹人羡慕的一对夫妻。 他本是江湖上最让人羡慕的男人。 可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的婚姻早已变得一塌糊涂,只剩下一地鸡毛。 如今竟然连表面的金玉也已经被破坏,其他人已将败絮翻了出来! 但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也不能说。 他毕竟是崆峒派的掌门,毕竟是武林第一美人的丈夫。 他只有忍,若他想保住他现有的一切,也便只有忍。 接下来却轮到了明黛。 众人并不认得她,但是他们都知道,明黛也跟管事有过节。 明黛顿了顿,过了一会,道:“我没有人证。” 她独身一人睡在房里,自然不可能有人证。 但这下,嫌疑一下子都转移到了她头上。 “决不是明姑娘!” 杜西风忽的大喊,他涨红了脸,道:“因为,因为我在她房外,我本想见见她,把花送给她。”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似乎已很不好意思,但众人也的确已看到了他的花。 今夜的事情,实在是有意思极了。 明黛似乎有些吃惊,她看了看杜西风。 杜西风瞥了一眼柳无咎,“哼”了一声,道:“我才不会像某些人一样……” 众人于是又不禁看向柳无咎。 人啊,不论在哪个年龄段,都最是喜欢八卦。 今夜的八卦实在是太多。 贺青冥看着柳无咎,柳无咎于是道:“我没有出门。” 他道:“我们在一起。” 贺青冥似乎有些心热。 其他人似乎是在想,他们在做什么呢? 他们不敢问,但贺青冥已经接着道:“谈心。” 众人几乎已维持不住原先的神情,他们仿佛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心?贺青冥也有心?他也会谈心? 谈什么心? 这少年若真是贺青冥的儿子,父子谈心,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需要谈心的。 何况说不定那少年已有了心上人,他的心上人说不定就是刚才那位明姑娘。 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漕帮的大少爷杜西风才会那么嫉妒他。 这些少年人的爱恨情仇,是多么引人遐想啊。 所有人都已说完了自己的话。 他们都有证据,就算没有的,也没有动机和能力。 公孙相柳竟似也已有些焦急。 若没有结果,又白白生出这一场风波,这些人未必不会对金蛇帮不满。 虽然这些人里,敢得罪金蛇帮的人并没有几个,但毕竟金蛇帮的敌人也已经够多。 “副帮主,属下们刚刚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厮!” 金蛇帮的人押着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一人道:“副帮主,属下刚刚问过船长,这小厮是开船前三天临时招来的,这些天一直鬼鬼祟祟,在各个船舱之间走动窥伺,属下想,兴许管事之死,就跟他有关系。” 韩百叶看着他,忽然想起来之前那道影子。 很多人也已看出,这小厮绝不是什么普通人,相反,他内力深厚,若不是金蛇帮人数众多,又出其不意,恐怕这次也未必能擒住他。 那小厮忽的大喊:“不是我!” 他目中射出一道沉痛又仇恨的光,道:“我来船上,只不过是为了杀一个人!” 公孙相柳沉声道:“谁!” 他似乎是嘶吼着道:“贺青冥!” 25-30 第25章 复仇 平地一声惊雷,众人心中皆是一惊…… 平地一声惊雷,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 贺青冥抬起眼,慢慢道:“不错,他的确不是凶手, 他只是来杀我的。” 贺青冥这么说, 无疑承认了他的说法。 他却愈加悲愤, 他红着眼大声道:“贺青冥!你杀我胞兄,此仇不共戴天!你莫以为我会怕你,无论你说什么, 做什么,我都不会放过你!” 他说着, 一把揭下了人皮面具——原来他竟是游归去! 原来他竟一直没有放弃, 哪怕他从未成功过,也几乎不可能有成功的机会。 游归去一声暴喝, 猛的扑向贺青冥! 七年前, 他的名字就已经在江湖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些年来他着意精进,以他的武功, 已经可以排进一流高手之列。 但他还是没有杀的了贺青冥, 他甚至连贺青冥的一角衣袖也碰不到! 他还未到贺青冥面前,一人一剑就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 柳无咎,和他的无咎剑。 众人几乎后背一凉,他们竟看不清柳无咎是怎么出手的。 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贺青冥一个人就已经很难对付, 何况再加上柳无咎? 何况听说贺青冥不仅有柳无咎,还有那神秘莫测的子午盟。 柳无咎道:“要杀他,先杀我!” 贺青冥目光一动。 七年前,柳无咎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但那时候柳无咎只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小孩子,他虽已决意为贺青冥而死, 却没有保护的能力。 而今柳无咎已有了足够的能力,却仍然决意为贺青冥而死。 游归去愈发悲愤,他甚至还有些气恼:“贺青冥!你若有种,就不要老让他挡在你面前!” 两年了,他连跟贺青冥过招的机会都没有。 贺青冥淡淡道:“他也是人,他若要出手,我又如何阻拦?” 柳无咎目光闪动。 游归去气道:“信你个鬼!他只听你的话,甚至也只会看你,其他人对他来说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贺青冥看了看柳无咎。 柳无咎似乎有点脸红。 但他的右手还是很稳,他的剑还是稳稳地架在游归去的脖子上。 贺青冥道:“你若能打得过他,再来找我也不迟。” 游归去涨红了脸,道:“是,我是打不过他,更打不过你!” “都怪我没用!仇人就在面前,我却不要说为哥哥报仇,连跟仇人一战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着,眼里竟似已有泪光闪动。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好,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他向前走了两步,握住了柳无咎的手。 柳无咎道:“他要对你动手!” 他不允许任何人对贺青冥动手。 贺青冥低低道:“无咎。” 柳无咎抿了抿嘴,最终撤了剑。 游归去似乎不敢置信:“你竟真的,真的……” 贺青冥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不过他忽然发现,比起七年前,贺青冥似乎的确有一些不一样了。 这种变化,也许柳无咎也不能察觉,也许连贺青冥自己也不能察觉。 有些变化,往往仇人更容易察觉。 贺青冥道:“你不是想求得一个机会吗,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他道:“我不用青冥剑。” 柳无咎瞳孔一缩。 众人一惊! 贺青冥以青冥剑而闻名江湖,许多人怕他,兴许并不是因为他本人,而是因为他的剑。 毕竟贺青冥长得并不可怕,相反,他看上去还很俊俏,很秀气。 但青冥剑的可怕,他们早已听说过,江湖上也已有太多人用生命证明了它的可怕。 游归去又惊又喜,他想不到贺青冥竟然会让招! 他跟贺青冥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他也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胜过贺青冥,他来找贺青冥寻仇,无非是想得到一个解脱。 他早知道自己杀不了贺青冥,他早已决意要为贺青冥所杀。 但贺青冥说,他不用青冥剑。 这无疑给了他希望——杀贺青冥的希望! 贺青冥又道:“我也不用拳脚。” 众人又是一惊! 不用兵刃,也不用拳脚,就只能以轻功躲避。 “三十招内,你若能碰到我的衣角,便算你赢。” 这已几乎算得上一种诱惑! 很多人已经在想,就算贺青冥武功真的已经登峰造极,也未免太过托大,毕竟游归去的子牙钩也并不是吃素的。 游归去不禁道:“好,我答应你!” 贺青冥道:“你大可不必这么快就答应。” 他道:“若是如此,你还不能胜过我,那该如何?” 游归去咬了咬牙,道:“你说如何便如何。” 贺青冥淡淡道:“好。” “好。”字话音一落,贺青冥身形已动! 与此同时,游归去的子牙钩也动了! 众人已忍不住赞叹! 只因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芝兰玉树的身姿,如此空灵优美的轻功。 他们只知道贺青冥很会用剑,却不知道他的轻功也很好,甚至似乎已好到可与昔年武林四公子之一的华秋阳的“千仞飞”比肩。 贺青冥的每一步,都好像踏在云中,他就好像是云巅上的明月,徘徊在明月身畔的青鸟。 他好像本不该出现在血雨腥风的江湖里。 洛十三远远看着,竟似乎有些怀念。 他又在怀念什么呢? 他这样的人,怀念的人,怀念的事,岂非不要太多? 可惜无论人事,都已是桃花人面,都已随春风故去。 秋玲珑不禁望着贺青冥。 她忽然发现,贺青冥这个样子,似乎也与当年还未成为不夜侯的温阳有些相似。 那个时候,温阳还是个白马轻裘,笑入胡姬酒肆中的少年公子。 她从未见过笑的那么热烈,那么爽朗的少年。 他就像是一轮太阳。 太阳普照四方,每日东升西落,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秋玲珑也不能,哪怕她是第一美人,哪怕她亦是众星捧月。 她怎么能忍受温阳?又怎么能忍受有人不是为了她,却会为了另一个她? 对秋玲珑来说,温阳和妃青的存在,简直就是一种挑衅。 岳天冬一旁看着,几乎已忍不住咬牙切齿。 温阳,该死的温阳! 他不明白,分明是他和秋玲珑青梅竹马,分明他才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 可是她却一直想着温阳,不论是爱,还是恨。 他们都爱上了那个不爱他们的人。 他们都只爱那个不爱他们的人。 秋玲珑摇了摇头,她怎么会觉得贺青冥和温阳像呢? 贺青冥根本就像是一座冰山! 江湖传闻,贺青冥一直都爱着他的妻子,但温阳只不过是一个花花肠子,脚踏无数条船不说,而且每一个人,他都不会喜欢超过三个月。 当初他和秋玲珑在一起半年,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秋玲珑忽然又起了嫉妒之意,她实在是很好奇,妃青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让温阳爱慕长达十数年,让贺青冥在她逝去之后一直鳏居,又躬亲抚养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 还有洛十三,妃青是不是和他也有过一段情缘? 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让这三个冠绝当世的男人都念念不忘,一往情深? 秋玲珑暗忖的时候,贺青冥和游归去已经过了二十招。 游归去的子牙钩攻势凌厉,出招极狠决,变招又极快,他直取贺青冥面门,不消片刻,就已经又过了数招。 游归去步步紧逼,贺青冥却一直在退。 他衣袂翻飞,可是游归去还是连他的一个衣角也沾不到。 他的钩子似乎总是差了三寸,差了三寸,就等于输。 明黛暗暗咋舌,贺青冥的武功实在是可怕,这永远三寸的距离,就是最好的证明! 游归去又变了一招,这一招“削足适履”,却改变了方向,往贺青冥的下三路削去。 他自然还是没有碰到贺青冥。 就在此时,奇变陡生! 游归去竟忽的一抖手腕,子牙钩突然脱手,斜斜飞去! 子牙钩飞得更快了! 原来他已知自己无论如何也沾不到贺青冥,于是便只有让子牙钩脱手。 这自然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没有谁会在对决的时候让兵器脱手。 何况游归去的上一招是攻击贺青冥的下三路,他此时脱手,贺青冥很难看清楚,更难以应对。 游归去已不禁想要笑,又想要哭。 他为了这一刻,实在付出了太多,他几乎已为了复仇付出了一切。 但子牙钩到底还是没有碰到贺青冥的衣袖! 只因子牙钩还未碰到贺青冥的衣袖的时候,贺青冥的衣袖就已经断了! 子牙钩落地。 这已经是第三十招了。 游归去颓然跪了下去,几乎要掩面而泣:“怎么会……” 难道是老天存心不要他复仇? 不! 他为了复仇费尽筹谋,好不容易得来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贺青冥道:“我用了你的子牙钩,割断了我的衣袖。” “你最后一招的确不错,我事先也没有想到,只是你却忘了一件事,你的子牙钩虽已脱手,却已有剑势,还有剑气。” 他道:“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便多退了半步。” 贺青冥的身法带动了周围的气流,子牙钩的确因此更快,但它的剑气却比招式更快! 于是贺青冥的衣袖还没有被子牙钩碰到,就已经被剑气割断了。 明黛已忍不住鼓掌叫好! 贺青冥不愧是贺青冥! 千钧一发之际,还能想到这样新奇的应对之法,贺青冥的武功、智谋,都已经无可比拟! 何况贺青冥还生的很好看,他的轻功也很好看。 杜西风皱了皱鼻子,心里有些酸。 他的目标从柳无咎,又扩大到了贺青冥和柳无咎。 尽管贺青冥看上去不如柳无咎有威胁,毕竟贺青冥已经不是少年,他有过一段婚姻,还有一个孩子。 毕竟贺青冥没有柳无咎英俊。 贺青冥虽然也好看,可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的长相却显得秀气了些。 而柳无咎实在是英俊得过分,若是他能改改他那副臭脾气,一定会有更多的女孩子喜欢他。 杜西风虽然不喜欢柳无咎,却也不得不承认,柳无咎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而且柳无咎的好看是俊美而不失英气,这是一种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得不承认好看的长相。 这师徒俩可真是一对祸害!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游归去失魂落魄,他黯然地拾起子牙钩,一边喃喃低语,一边凝眸,似乎是看了它好一阵子。 他的眼里似乎也闪过一丝泪光。 他到底不能报仇。 不过他总算可以去陪哥哥了。 游归去竟是想要用子牙钩自尽! 但他到底没有死,他的子牙钩已被打落。 他的子牙钩自然是被贺青冥打落的。 但贺青冥手上并没有任何东西。 明黛睁大了眼睛,她只知道贺青冥厉害,却不知道他已经厉害到了“隔空打物”的地步。 并不是没有人做到这一点,但问题是他还不到三十岁! 百年以来,在这个年纪便能达到如此境界的,之前也只有一个吴愁! 贺青冥淡淡道:“你不能死。” 游归去痛声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准。” 游归去怔住了。 贺青冥道:“你已输了,你答应过我,你若输了,三个月内便放弃复仇。” 游归去气道:“我什么时候答应——” 诶,他好像还真的答应了! 游归去顿了顿,还是止不住地惊了:“你竟然不杀我?” 贺青冥却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游归去噎住了。 他本想说,因为他要杀贺青冥。 江湖岂不就是这样?你杀我,我也杀你。 但他一时也没法反驳,他忽然发觉贺青冥说的并没有错。 他要杀贺青冥,是因为贺青冥杀了他哥哥。 但贺青冥并没有理由杀他。 游归去不想相信这个逻辑,但这还真可能就是贺青冥的逻辑。 毕竟贺青冥是一个刚刚被刺杀之后还能跟仇人坐下来吃面的怪人。 贺青冥道:“这七年来,你是不是一直在复仇?” 游归去盯着他,道:“不错,不是在复仇,就是在复仇的路上。” 他的生命早已被复仇填满。 贺青冥道:“你现在不必了。” 游归去又是一怔! 七年来,他从未想过这一种可能。 他的心似乎已空了! 他本是为复仇而活的,他本以为自己也应该为复仇而死。 但是现在他已不必复仇。 他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沉到谷底。 他已感到痛苦,从未有过的痛苦。 可是他竟然也感受到一丝轻松! 游归去慢慢地蹲了下去,他抱着膝盖,慢慢地哭了出来。 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抽泣,到最后竟已变成嚎啕大哭。 他想起了他的哥哥。 他想起小时候他不好好练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哥哥就一边打他,一边却又心疼的要命。 他哭的那样久,那样凶,久到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他还是在哭。 他哭的好像整颗心都已经呕了出来。 可是他到底还活着,到底没有死。 他终于又活了过来! 第26章 对峙 贺青冥是第一个走的。他不走,其…… 贺青冥是第一个走的。 他不走, 其他人就不敢走。 他走,是因为他不得不走。 因为还有人比他先走! 那个人竟然是柳无咎。 柳无咎一直都跟在他的身后,跟在他的身边。 但这次柳无咎却先走了。 柳无咎似乎已有些生气。 他在生贺青冥的气。 贺青冥不禁看了看他。 他也知道柳无咎在生他的气, 无论如何, 他方才的确是有些冒险。 他道:“无咎。” 他呼唤着他, 他的呼唤轻的就好像是一声叹息。 柳无咎忍了忍,终于道:“你为什么救他!” 贺青冥却道:“子牙钩的确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利器。” 柳无咎道:“你想让他加入子午盟?” 贺青冥道:“所以他不能死。” 柳无咎道:“可是他和你有仇,他怎么会加入盟里?” 贺青冥笑了一声, 道:“正是和我有仇,他才一定会加入盟里。” 贺青冥的行踪并不是那么好把握的, 游归去想要知道他去了哪里, 最好的方法无疑是成为贺青冥的人。 柳无咎似乎有些生气,道:“可是他要复仇!” “三个月之内, 他不会的。” 柳无咎忽的有些恐惧, 他道:“那三个月之后呢?” 贺青冥道:“明日的事情尚不能确定, 何况是三个月之后?” 柳无咎忽的站定,混乱的思绪里, 他忽的理出来一点清明——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他道:“你为什么说, 十年后,我也许就会离开你?” 贺青冥笑道:“十年后,你已经快三十岁了,难道而立之年, 你也不成家吗?” 柳无咎脸红了红,道:“我说过,我不会有妻子。” 贺青冥道:“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呢?” 柳无咎脸更红了,却道:“你又为什么那么不肯定?” 贺青冥不说话了。 柳无咎忽然道:“是我离开你,还是你要离开我?” 他竟然也有一点慌张。 他忽然发现, 他离开贺青冥,与贺青冥离开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不愿意离开贺青冥,贺青冥却未必不愿意离开他。 毕竟贺青冥有过喜欢的人,他爱过他的妻子,也许现在仍然爱她。 毕竟贺青冥喜欢女人。 他忽的发现,也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 他永远都只能在起点,而贺青冥的妻子永远留在终点。 他的心里又烧起一团烈火。 嫉妒的烈火。 他生平从未这样嫉妒一个人,他也从未想过,让他这样嫉妒的,会是一个早已死去的女人! 活着总比死了好,可是活人往往怎么也比不过死人。 贺青冥有过妻子,也许他以后也会有别的女人。 这一切跟他都没有关系。 但贺青冥为什么要离开? 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柳无咎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曾了解过贺青冥,贺青冥身上的秘密实在是太多。 他不了解贺青冥为什么来,也不了解贺青冥为什么走。 柳无咎看着贺青冥,慢慢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贺青冥亦看着柳无咎,慢慢道:“你不是也有事情瞒着我?” 沉默,只有沉默。 他们都不是好言的人,平常沉默的时候,也总是比较多。 但从未有哪次沉默,像这次一样让人难以忍受。 因为从前的沉默,其实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这一次,却是一种隔阂。 柳无咎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痛苦——爱的痛苦! 他终于发现,他和贺青冥曾是那样默契! 但他发现的时候,他和贺青冥已经有了隔阂! 只有爱能让人痛苦! 这是世上又一个悖论。 世上总是有太多悖论。 没有信任,也就没有背叛。 没有相聚,也就没有别离。 没有生,也就没有死。 没有爱,也就没有恨! 他似乎也感到了一丝恨意——他不恨贺青冥,他只是恨自己。 他恨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他爱贺青冥。 他渴望着贺青冥。 贺青冥就是他的梦,可望不可即的梦。 他不会有妻子,只不过因为他喜欢贺青冥。 贺青冥是男人,他不能成为柳无咎的妻子。 但他可以成为柳无咎的丈夫。 柳无咎也不能做贺青冥的妻子,因为贺青冥已经有过妻子。 柳无咎绝不会做第二个人。 他要做贺青冥的丈夫。 不是弟子,更不是儿子,他只想做贺青冥的丈夫。 贺青冥已不再看柳无咎。 他已往回走。 柳无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贺青冥似乎也有些生气。 贺青冥当然生气。 他养大的孩子,竟然来跟他置气,竟然要质问他! 柳无咎并没有资格质问他。 柳无咎也有事情瞒着他。 你若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便没办法责怪别人对不起你的。 这岂非是世上最简单的道理? 贺青冥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并不怪柳无咎,何况每个人都会有秘密。 只有人才会有秘密。 但柳无咎却似乎很想要知道他的秘密。 这秘密自然不是不能说,只是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有一种秘密,是说出来也不会有任何价值的。 秘密就存在在那里,说出来,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这一点,贺青冥已经试过,而且已经试了十二年。 早在柳无咎之前,他就已经试了很多年,柳无咎来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柳无咎并不能改变他。 贺青冥的心沉了下去。 他竟似也会失落,也会不舍。 他忽然发现,柳无咎已经陪伴了他太久了,他也已经习惯了柳无咎的陪伴。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这些年来,柳无咎一直陪伴着他,柳无咎几乎已变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他之所以生气,或许也是因为,这种习惯似乎要被打破。 哪怕要打破的人是习惯本身,哪怕是他自己。 柳无咎忽的走快了几步,拉住了贺青冥的手腕。 他几乎已要扣住贺青冥的脉门。 贺青冥已几乎忍不住挣脱——任何习武之人,都忍不住要挣脱。 柳无咎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过分亲近,过分试探。 他似乎在试探贺青冥能忍他到什么时候,他似乎希望贺青冥一直忍着他,又似乎希望贺青冥不要这样宽容。 柳无咎低着头,他似乎已不敢看贺青冥。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很过分。 但他的语气却是小心翼翼的,他说话的时候,耳朵连着脖子一块红了。 贺青冥不知道他有没有脸红,因为他看不见柳无咎的脸。 这孩子的脸皮什么时候这么薄了? 柳无咎磕磕巴巴道:“你,你能不能,等,等我……” 贺青冥道:“什么?” 柳无咎忽的抬起头,道:“等我!” 等他成长,等他不再隐瞒。 贺青冥对上柳无咎的目光,似乎也有点脸红了。 任何人在对上少年这样热烈的目光的时候,都不禁会脸红的。 这一刻,柳无咎眼里好像只有火,没有冰。 冰已融化。 贺青冥没有说话,柳无咎抿了抿嘴,道:“游归去要杀你你都能等,为什么你不能等我?” 贺青冥皱眉:“两件事怎可混为一谈?” “怎么不可以?” 贺青冥道:“你也要杀我吗?” 柳无咎闭嘴。 贺青冥冷冷道:“既然不是,就放开我。” 柳无咎顿了顿,只好放开了贺青冥。 他跟着贺青冥穿过回廊,又跟着他回去。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贺青冥为什么不自己挣开他? 是不是贺青冥也并没有那么想离开他? 柳无咎忽然雀跃起来。 既然是这样,他就有很多时间,可以让贺青冥等他。 贺青冥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大半夜的,柳无咎是想睡走廊吗? 柳无咎于是跟着他进屋。 他几乎已忍不住笑起来。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本不必问的。 贺青冥一直在等他。 第27章 往事 夕阳已沉入水中,江面上,只余一…… 夕阳已沉入水中, 江面上,只余一抹银白的月光。 韩十鹏立在灯下,他的影子便似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似乎在望着什么。 洛十三站在他身后, 似乎也在望着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待了好一会, 谁也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 是不需要说出来的,有些感情,也总是难以言说。 洛十三似乎也已经能够体会到那种惆怅和无奈。 故事已经结束, 然而故事里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韩十鹏道:“十三,你可还记得, 你到我金蛇帮有多少年了?” 洛十三道:“十二年。” “十二年了啊……”韩十鹏叹道, “这十二年里,你已经为我, 为金蛇帮做了太多。” 洛十三道:“十三惭愧, 这一十二年里, 只不过做了六件事而已。” “可这六件事,每一桩每一件, 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事!” 韩十鹏看着洛十三道:“没有你, 金蛇帮绝无今日之盛!” “帮主……”洛十三心中一颤,似乎也已有些动容。 “金蛇帮是我一生的心血,没有它,也就没有我韩十鹏, 可惜啊……”韩十鹏感慨道,“金蛇帮因我而兴,如今也要因我而衰。” “帮主!”洛十三恳切道,“帮主言重了,金蛇帮如今已是长江一带与漕帮并驾齐驱的第一大帮, 何况帮主您春秋鼎盛,就算是……就算是有些纰漏,那也是亡羊补牢,时犹未晚。” 韩十鹏笑了一声,道:“十三,你不用安慰我这个老头子,这些年帮里帮外明争暗斗不断,百叶他们又不知收敛败坏家业……外人看上去还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里边却已腐朽不堪,我年纪大了,身在其位,许多事情却是有心无力。‘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我活了几十年,这辈子见惯了世事浮沉,只是想不到有朝一日,我金蛇帮的楼也到了要塌的时候。” 洛十三已不知如何劝慰,也已不能劝慰。 韩十鹏虽已年老,可他却很清醒,一个清醒的人,说出这么一番清醒的话,自然是无法再劝的。 他只有站在韩十鹏身边,就像他这十二年来做的一样。 韩十鹏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道:“当年我在渭水畔救起你,你说你被仇家追杀跳入河里,我问你愿不愿意留在金蛇帮为我效力,你说只需不违侠义之道,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其实过了这么多年,我早已知道,你当初说的是谎话。” 洛十三闭了闭眼,叹道:“是十三妄言了……” “你不必自责。”韩十鹏笑了笑,道,“你不常说谎,一扯谎就开始结巴,只是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因为我也只不过想让你留下来为我办事,毕竟这世上只有一个天下第一剑。” “后来我静下心来仔细一想,便觉得不对劲,你是天下第一剑,什么样的仇家会逼的你走投无路,以至于跳江?何况你当时除了脸上剑痕,身上并无太多伤痕。” 韩十鹏道:“你是了无生念,想投江自尽,是不是?” “是……”洛十三脸上已有一丝凄苦之色,“而且那些剑痕,也是我自己划的。” 韩十鹏似乎也有了一点惊讶,他道:“是因为青冥剑主和他妻子成婚?” 洛十三却摇了摇头,眼里更有几分沉痛:“因为她已经离世。” 韩十鹏明白了,他似乎也已能体会到这种痛苦。 心爱的人已经不在人世,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何况洛十三一生本就坎坷漂泊,无家可归。 此心安处是吾乡,可是心上人既已永别,此心无可寄托,此身也便从此流浪他乡。 洛十三已经没有家,也不可能再有机会拥有一个家。 洛十三几乎已有些哽咽:“我和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本就不该遇见,我以为我的离开会换来她一世安康无虞,却不料再会已是香消玉殒,人鬼殊途。” “还有青冥……”洛十三道,“他救了我,又留我在他家里长住,我们一块切磋剑道,后来,我还遇见了她……” 他说到此处,似有一刻留恋,他仿佛已沉浸在那段美好的记忆里不愿离开。 半生漂泊,过惯了刀光剑影,看尽了世态炎凉,他这一生,还是头一次遇到两个不计得失对他倾心相待的人。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此生唯一一位挚友,一个是他此生唯一一位挚爱。 只可惜挚友与挚爱,却要结为一对夫妻。 可惜他这辈子的头一次,也到底是最后一次。 洛十三哽声道:“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他……” 他们本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两个人,可是他都已辜负。 人总是要辜负那个对自己最好的人。 韩十鹏心里却有一点讶异:“想不到青冥剑主少年时,竟还是这样一位重情重义之人。” 江湖对贺青冥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他们只知道贺青冥行事果决,剑法无双,一些人将他打下地狱,炼为修罗,一些人为他塑造金身,顶礼膜拜。 他的过去,只有在洛十三这样的故人这里才能窥见一点端倪。 但洛十三就了解贺青冥吗? 他只是参与了贺青冥的过去,却未曾融入贺青冥的现在和将来。 何况他和贺青冥已有十几年没有见面了。 这样漫长的时间,已经足够将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 韩十鹏又有点疑惑和好奇,道:“那你当年没有去见青冥剑主吗?” “我并没有见到他。”洛十三道,“那年江湖又一次动乱,贼匪横行,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废墟,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他家被一场大火毁得干干净净,他的家人,也都已经死了。” “他们都说他也死了,我不甘心,便在废墟里找了七天七夜,我摸遍了他家里每一处砖瓦,却没有发现他的尸体,也没有找到任何一块骸骨、一捧骨灰。” 韩十鹏奇道:“难道是青冥剑主又回来了,还带走了那些人的尸骸?” 洛十三道:“我本也这么以为,当我想到也许青冥回来的时候,我竟还忍不住开心,可是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我找不到,只是因为有人已经先我一步。” “谁?” 洛十三顿了顿,道:“不夜侯温阳。” “不夜侯?”韩十鹏吃了一惊,道,“不夜侯跟青冥剑主认识?” “我本也很奇怪,青冥虽然一向不爱言语,可是在他和我的交谈里,从未提到过不夜侯,若他们二人真的有那样的交情,不当没有只言片语。不过……”洛十三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才道,“我现在明白了。” 韩十鹏不解,所以他明白了什么? 洛十三却似乎不愿意往下谈,只道:“我本想去拜会一下温家,但不久就传来温侯去世的事情,我听说温阳在灵堂上立下血誓,定要为养父温灵报仇雪恨。” 韩十鹏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据说温阳在温灵头七之后戴孝手刃仇敌,直杀的天昏地暗、昼夜不分,这才有了他不夜侯的名声,后来他还一路杀到了关东,最后才力竭倒下,若不是玲珑夫人及时赶到,温侯一脉便要从此在江湖上绝迹了。” “温侯当年是为平息纷争而死,死的壮烈,温阳为父报仇,其情可悯,不过江湖上对温阳闯入关东三堂有另一种说法,称他这一次,是为了一位被关东三堂欺辱的红颜知己复仇。” 十多年前,江湖人人都说,不夜侯温阳倾心于那抹早已逝去的红颜,这也是秋玲珑后来选择与其分手的原因。 韩十鹏似乎已想到了什么,不禁感叹:“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洛十三脸色已很不好看,他的脸色不好看到韩十鹏也已看出来了。 难道消息是真的?温阳和洛十三都曾喜欢贺青冥的妻子? 洛十三冷冷道:“不夜侯的红颜知己,岂非不要太多?” 韩十鹏道:“你不赞同这种说法?” 洛十三道:“若是每一个红颜知己家里出了事,他都要去打一遍,那只怕整个江湖都是他不夜侯的手下败将了。” 洛十三是个老实人,至少韩十鹏很多年来一直这么认为。 但现在这个老实人,竟然破天荒地出言嘲讽了。 韩十鹏越发觉得那小道消息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洛十三,温阳,贺青冥,还有那神秘的贺夫人……这几个人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啊。 韩十鹏决定先放过他们几个人的爱恨情仇,道:“你到了温家之后呢?” 洛十三却罕见地沉默了,他似乎是强忍着哀恸,道:“温家人告诉我,他们只收集到了一坛骨灰。” 敌友、亲故,全都葬身在一处,分都分不清了。 后来的事,自然不必再说。 洛十三悲痛欲绝,狂乱之中挥剑划了自己一脸伤痕,而后跌跌撞撞地投水自尽。 洛十三过了一会,道:“……好在苍天有眼,青冥总算是还活着,我这一身罪孽,也不至于无路可归。” 韩十鹏道:“可是那场火灾,与你并无干系。” “那不是什么天灾!”洛十三哑着嗓子道,“那是人祸,而且人祸皆由我而起——青冥救我,是因为我被仇家追杀,而贺家被毁,也是因为那些人得知了我的下落,想要来杀我抢夺剑谱。” “可是我有什么剑谱……”洛十三捂着脸,极悲恸地哈哈笑了起来,“落英剑法,早就随着我父母双剑的逝去一并埋葬了!” 世人皆知洛十三乃落英双剑遗孤,由此觊觎落英剑法的剑谱,但又有谁知道,洛十三一身武功,除却入门心法和几路剑招,都是自己从百家学来,从天地间悟出来的。 他的母亲洛英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而他的父亲为此厌恶他,肯顺手养活他都是看在洛英的面子上,又怎么会好好教他武功? 洛十三已不禁抽泣:“我只恨我年轻的时候太过轻狂,招惹了太多仇家,我只恨我太过执拗,我只道江湖上小人太多,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来问我的时候,我却说‘有本事来拿’!” 他又如何不恨——他只不过是一个年幼失怙的孩子!从小到大遭到了数不清的白眼和冷落!江湖抛弃了他,他便要报复他们! 曾几何时,洛十三本也和他的父亲洛华一样心高气傲,一样桀骜不驯。 但如今天下第一剑的锋芒都已经被磨平。 只因他忽然发现,他的执念,只不过伤害到了他最爱的人们身上。 韩十鹏默然了一会,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喟叹,又似是艳羡地道:“十三,你还有机会。” 他道:“你还有朋友,还有你朋友的孩子。” 洛十三道:“我只怕我已不能再做他的朋友。” 韩十鹏却道:“人生路长,你不像我,你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尝试。” 他道:“何况青冥剑主若全然不在意你这个朋友,也不会救你。” “可是他只是想让我给她道歉……” “要道歉留得一条命便罢,他又何必留你一只手?” 洛十三一怔。 韩十鹏道:“我原也以为青冥剑主比他的剑更无情,可是那天晚上,他却救了你。” 那天晚上,贺青冥本不必出手。 但洛十三是一个剑客,一个剑客,决不能失去他用剑的那只手。 贺青冥救的不只是洛十三的一只手,更是他的尊严与骄傲,是他这些年来唯一还能有所慰藉的东西。 韩十鹏道:“十三,他与我一诺,已经代你完成了最后一件事,你自由了。” 洛十三一颤! “你不必再向我报恩,也不再欠我什么了。” 洛十三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帮主!” 洛十三深深俯首:“帮主恩义,十三永生不忘!在此叩首拜别!” “去吧,这些年你说了谎,我也挟恩求报,而今你我两不相欠,相忘江湖罢……” 言罢,韩十鹏以酒酹地,到底全了这十二年的主仆情义。 第28章 帮主 这天的夜,似乎格外的漫长。今夜…… 这天的夜, 似乎格外的漫长。 今夜有人注定难眠。 韩百叶气冲冲地跟着公孙相柳回去,又更加气冲冲地回到自己屋里。 他大费周章,却并没有找到凶手。 凶手一日找不到, 他就一日不得安眠。 因为他总有种感觉, 那个凶手也许根本不是为了管事, 而是为了他。 凶手之所以杀了管事,也许只不过是要威胁他、恐吓他。 但公孙相柳却说,今夜他的阵仗已经足够大了, 继续大张旗鼓下去,只会更加打草惊蛇。 何况船上那么多武林高手, 他还要顾全大局。 所以他叫韩百叶等。 等? 他韩百叶从来没有等的时候!只有别人等他, 他绝不会等人! 他的父亲和叔叔都只知道顾全大局,却都不知道顾全他! 韩百叶越想越气, 走的越来越快。 空荡荡的走廊里, 忽的传来一道奇怪的声响。 像是尖刀砍进血肉, 又像是地狱的幽灵在幽幽地低吟。 “谁!” 韩百叶猛的回头,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瞪大了眼睛, 浑身已因着极度的恐惧不住颤抖。 他跑了起来, 他跑的越来越快,他跑的心脏已几乎要跳出来! 他竟已忘了自己还会武功。 他跑到自己房里,猛的关上了门。 烛火晃了起来,他气喘吁吁, 看见明明暗暗的烛影。 他寒毛卓竖,整个人都快炸了开来。 他忽然发现,烛影竟然慢慢长成了一个人影,而且还在慢慢靠近。 影子好像还拿着一把刀,刀上似乎还在往下滴血。 他见过那把刀! 那把插在管事心脏上的尖刀! 韩百叶似乎也忍不住尖叫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扑灭了烛火, 浑然不管那炽热的火焰已经烫伤了他的手。 影子终于灭了! 韩百叶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但四周的烛台竟都在一瞬间全都亮了起来! 他拼命地想要扑灭火焰,却怎么也扑不完。 烛火越烧越旺,一会化作九条火龙,张着血盆大口,要把韩百叶囫囵吞下,一会又化作一道火罩,泰山压顶一样倾倒下来。 地狱的火! 地狱的魂魄张牙舞爪,不住哀叫哭嚎。 他们有的掉了眼珠,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被开膛破肚,有的已被碾作一滩肉泥。 他们仿佛在问:“为什么杀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们并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但他们却被杀死了! 被贫穷杀死,被美貌杀死,被善良杀死! 千百年来,世上被这样杀死的冤魂何其多! 他们的声音,又何曾被凶手听见! 韩百叶又哭又叫,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火焰里,走出来一个妙龄少女。 她浑身都在滴血,血又烧起烈火。 她幽幽地道:“少主,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韩百叶拼命闭着眼,盖着脸,不住哭叫:“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她美丽的眼睛似乎已不住往下滴血:“真可惜,一日夫妻百日恩……” 她忽的捧起韩百叶的脸,痴痴地看他。 韩百叶似乎也已痴了。 她静静地道:“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韩百叶忽的哭了起来,他痛哭流涕,不住磕头,额头已经磕破,簌簌地滴血。 他哭着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少女冷冷看着他,冷冷道:“可是你却把我丢进山里喂狗!” “啊——!” 韩百叶恐惧得大叫。 顷刻间,少女身上的血肉一块块掉了下去,只剩下一副残缺的骷髅! 少女柔美动听的声音也已化作凄厉的尖叫:“哈哈哈哈,韩百叶,你纳命来罢!” “娘!娘救我!” 韩百叶涕泗横流,几乎吓得失禁了。 他浑身一抖,整个人一僵,而后彻底晕了过去。 这天后半夜里,韩百叶的船舱里离奇失火,好在发现及时,金蛇帮的人拼尽全力浇灭大火,把他们的少主从火场里救了出来。 韩百叶醒来一直在说胡话,整个人竟似已近疯癫。 “她,她,是,是她!她来啦!哈哈哈,她来了,来报仇啦哈哈哈!” 但他的房里除了他自己,什么人也没有。 那场火灾只不过是他自己失手造成的。 “你们为什么不信我,她真的来了,我真的看到有人!” 韩百叶抓住公孙相柳的胳膊,眼里发出癫狂的光:“公孙叔叔,其他人不信我,不管我,你一定信我的,对不对——” 公孙相柳叹了口气,点了他的穴。 他道:“少主病了,你们好好照顾他。” 第二天一早,这件事就已经传遍了。 韩百叶用了药,精神似乎正常了一点,但他却更加多疑易怒,嘴里也总是神神叨叨的。 他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要杀他。 午饭的时候,韩百叶竟从碗里吃出来一张纸条。 他又惊又疑,又一惊一乍起来。 金蛇帮整个乱成一团,一片杯盘狼藉。 公孙相柳让人把他带走的时候,他经过贺青冥等人的位子,有气无力地“嗬嗬”怪笑了起来:“是你……” 柳无咎按住了剑鞘。 他见过疯子,疯子发疯的时候,是毫无道理,也毫无预兆可言的。 贺青冥按住了他的手。 韩百叶又被人拖走了,他指着明黛,指着杜西风,又指着洛十三…… “是你?是你?还是你……?” 没有人回答他。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谁。 这船上的人已几乎被他得罪了一个遍,谁都有可能想要杀他。 第二天早上,柳无咎醒来的时候,发现贺青冥已经不在房里。 贺青冥已被金蛇帮请去了。 他还没有进到内堂,就感觉金蛇帮已经变了。 昨日还那么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金蛇帮,今天却已变得消沉而彷徨。 好像是从一头怒吼的雄狮,变成了一条狼狈的落水狗。 无论是谁发生了这些天的事情,都会变的。 或许金蛇帮的变化,也并不是从昨天才开始的。 金蛇帮来请贺青冥的时候虽然显得有些匆忙,礼数却很周全,来的一共有七个人,六个舵口的舵主,还有一个公孙相柳,每个人都穿的很整洁,很正式。 他们都已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很多人在贺青冥还没有入江湖的时候,便已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但他们都对贺青冥很恭敬,说话的语气也很谦恭。 只因他们都知道,江湖上有一种人是非恭敬不可的,贺青冥就是这样的人。 贺青冥见到了韩十鹏。 他见到韩十鹏的时候,韩十鹏正背着手,望着窗外,仿佛是在望着江上初升的一轮金阳。 韩十鹏道:“你来了。” 贺青冥道:“我来了。” 韩十鹏已是一个老人了。 尽管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气宇轩昂,还是那么精神抖擞,但他的头发已经灰白,脸上也已布满了岁月留下来的划痕。 他的眼睛里还是闪着光,但那光似乎已近薄暮。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这岂非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他穿的很干净,很朴素,这间屋子也和他的人一样朴素而干净。 这本就是韩十鹏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丝沉静的香气。 贺青冥道:“老山檀香。” 韩十鹏道:“想不到青冥剑主对香道也很有了解。” 贺青冥笑了笑,却道:“但韩帮主并不像平常会用香的人。” “是的。”韩十鹏道,“但这些日子来,我已不得不用。” “哦?” 韩十鹏道:“我前天死了一个下属。” “今天凌晨来报,百叶丢了一条手臂。” 韩十鹏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已有一丝悲痛。 他道:“他虽实在不能算是个好孩子,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贺青冥也似乎能体会到这种感情。他毕竟也是父亲,还有两个孩子。 无论是什么样的父亲,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韩十鹏看着贺青冥,道:“这件事,你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贺青冥道:“我已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韩十鹏目光闪动,沉声道:“是料到,还是这一切都是你筹划的?” 他又道:“你可知道,昨天百叶吃出来的那张纸条,其实是一封书信?” 贺青冥道:“哦?” 韩十鹏道:“近年来,江湖上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午来书,夜半去’——贺盟主,是也不是?” 他看向贺青冥的目光锋利的好像一把剑。 贺青冥的目光还是没有变,还是那样冷漠,好像是一捧冰雪,不过冰雪似乎又已将要融化。 “不错。”贺青冥道,“我不仅听说过这句话,而且还知道这句话是出自谁人之口。” 韩十鹏道:“谁?” 贺青冥道:“星阑。” “星阑是谁?” 贺青冥道:“我的儿子。” 韩十鹏面色似乎有了一点变化,似乎是哀伤,又似乎是疑惑。 他道:“你不是叫他‘无咎’吗?” 贺青冥顿了顿,道:“无咎是我的弟子,他也是我的养子。” “原来如此。”韩十鹏忽道,“那孩子和你很像。” 贺青冥没有说话,但他也已明白韩十鹏的意思。 贺青冥和柳无咎,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韩十鹏又道:“他的剑法也很好。” 贺青冥眼里竟似乎有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道:“无咎很有天赋,也很用功。” 韩十鹏道:“不仅如此,那孩子还很在乎你,我本以为那是儿子对父亲的孺慕之情,现在看来,他实在是对你很忠心。” 贺青冥目光微微闪动,而后却又湮没了。 韩十鹏看着贺青冥,青冥剑已经打败了急风剑,而今贺青冥又拥有一个那样厉害、那样忠心的少年帮手。 何况贺青冥背后还有神秘的子午盟。 这风雨欲来的江湖,已经早不再是他的天下。 他道:“那封信,究竟是不是子午书?” 贺青冥道:“即便是子午书,也并不意味着是子午盟。” “不错。”韩十鹏道,“就像是有刀伤,也不见得就是死于刀伤。” 贺青冥道:“你知道了。” “我的确知道了。”韩十鹏道,“刀伤掩盖了中毒的痕迹。” “管事早在中刀半个时辰之前,就已经死了。” 所以之前那些证词,全都不作数。 韩十鹏道:“船上擅长用毒的人,有那位明姑娘,她是相思门的人。” 贺青冥道:“相思门的后人不止她一个,玲珑夫人也是。” 韩十鹏道:“但是你知道不是她们。” 贺青冥道:“会用毒的,也并不一定就是下毒的人。” “不错。”韩十鹏道,“何况毒并不是相思门的毒,是金蛇帮的毒。” 所以金蛇帮人心惶惶,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很可能凶手就藏在他们中间。 韩十鹏目中又露出一丝痛苦:“我让人排查了一天一夜,最后发现,毒是百叶的毒。” 但韩百叶已经疯了,他已不能过问韩百叶。 贺青冥道:“令公子并没有理由对自己的下属下毒。” 韩百叶杀了很多人,其中不乏自己人,但杀自己人,他用不着下毒。 韩十鹏脸上忽然起了一种很奇异的变化,又是怅惘,又是哀伤。 他道:“百叶这阵子只接近过一个不是金蛇帮的人。” 贺青冥道:“那个少女。” 她已有足够的动机,如果是下毒,她不但会有足够的时间,也有那样的能力。 但那些又快又狠的刀伤又是谁造成的呢? 是那少女的同伙?还是同样憎恨着金蛇帮的人? 韩十鹏却道:“她虽有机会拿到百叶的毒,却并不能证明就是她下的毒。” 贺青冥道:“但你总该找人去问问她。” 韩十鹏并没有这样做,那又是因为什么? 是不是比起找不到答案,他更怕得到回答? 韩十鹏这次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的脸上似乎很痛苦,很挣扎。 过了很久,他终于道:“百叶他们不义在先,她就是都杀了他们,也没什么。” 第29章 暗流 贺青冥道:“哦。” 他道:“…… 贺青冥道:“哦。” 他道:“那令公子呢?” 韩十鹏似乎已很悲伤, 悲伤之中,又是那么无奈,那么叹息。 “伤百叶的人可能性就更多。”他似乎是笑了一声, 带着说不出的悲凉自嘲之意, “我这个儿子, 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 他道:“明姑娘、杜世侄、沈少侠、十三……他们这些人都有可能,就算除开杜世侄,也还有很多人。” 贺青冥道:“看来, 有嫌疑的人不少。” 韩十鹏痛苦道:“是的,我已惯坏了百叶, 这才三天的功夫, 百叶就已招惹了这么多人,平常得罪的人就更多, 金蛇帮里的人, 也有不少人都对他不满。” 贺青冥道:“但他是你的儿子。” “就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 他们才更不满,也许他们对百叶不满, 有一部分原因, 就是因为我这个父亲。” 他道:“百叶是我的小儿子,在他之前,我本还有六个儿子,他们都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但我也都很喜欢他们,百叶的六个哥哥,每一个都比他更聪明,更有本事,他的六哥哥, 更是天资聪颖,根骨奇佳,又那么善良仗义……” 韩十鹏哽声道:“但是他们都因为帮派争斗死了,他们都是为了我而死的,我本已不是一个好丈夫,后来更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这个老家伙,如今连最后这个小儿子,也要保不住了。” 贺青冥道:“你方才说了那么多人,有怀疑的人吗?” 韩十鹏道:“一个都没有。” 贺青冥这样的人,不会偷袭暗算,明黛和沈耽也不是那样的人,洛十三本是最有可能动手的,因为他差点被韩百叶逼着砍掉了一条右臂,但是他也一定不会是凶手。 贺青冥道:“为什么?” “因为金蛇帮对他有恩,洛十三那样的人,本就是会为了一点恩情而赴汤蹈火的。” 贺青冥目光闪动,没有说话。 “所以百叶就算是杀了他,他也会照做。” 贺青冥却道:“你还有一个人没有说。” 韩十鹏顿了顿,道:“是的,还有一个人。” 贺青冥道:“你为什么不说那个少女?” 韩十鹏道:“或许是因为她只是弱女子,或许是因为她不会武功。” 贺青冥道:“弱女子也可以伤人,就因为她是弱女子,所以才要趁着管事身死,令公子惊慌的时候恐吓他,因为她也很清楚,一个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武功会变得没有用。” 韩十鹏道:“可是她什么也不会。” 贺青冥道:“她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很聪明,不然她也不会能够趁着晚饭时间,守卫松懈的时候逃出来,又故意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道:“一个聪明人要杀人,总有很多办法。” “不错,不错……” 贺青冥道:“但你却不提她。” 韩十鹏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贺青冥道:“什么话?” “‘英雄难过美人关’。” 韩十鹏道:“妲己、褒姒、西施……自古以来,折在美人裙下的英雄岂非已经太多?” 贺青冥道:“他们自己败了,与旁人何干?” “不错。”韩十鹏道,“所以我一向瞧不起那些出了事,就把一切都怪在女人头上的男人,那样的男人,根本算不上是男子汉大丈夫。” 他又似乎很感慨,道:“可是有时候你又不能不承认,若是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他的心往往便会乱,一个人的心乱了,剑就会不稳。” “一个剑客,是不能放弃他手中的剑的,所以他只能放弃心爱的人,或是放弃生命。” 韩十鹏脸上已有些哀恸,他似乎已能够体会其中的滋味。 贺青冥看了看青冥剑,似乎有些怅惘。 韩十鹏忽道:“你有没有爱过什么女人?” 贺青冥只道:“我有过妻子。” “是啊,你有过妻子,而且听说你只有她一个妻子。” 韩十鹏道:“我想,她一定是个很幸福的女人,无论哪个女人能够得到你这样的男人倾心相待,一生钟爱,都一定会很幸福的。” 贺青冥却道:“她已死了。” 一个死人,是不会觉得幸福的。 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幸福,幸福本就是为了活着的人而存在的。 但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又岂能幸福? 韩十鹏顿了顿,道:“对不起。” “无事。”贺青冥似乎也有一些惆怅,道,“那毕竟已过去很多年了。” “是啊,很多年了……” 韩十鹏似乎已陷入回忆之中,他似乎是十分怀念:“我这一生有过很多女人,各式各样的女人,可是我只爱过一个女人。”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还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那一年,我跟着几个兄弟闯入了一片荒漠,我们本是为了寻找沙漠里的宝藏而去的,但宝藏没有找到,很多人却已渴死、饿死,他们都倒在了沙漠里,变成了一具具风干的尸体。” “我本也以为我会死的,可我实在是不甘心,我还有雄心万丈,我还要做一番大事业,我怎么能就这么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荒漠里?我怎么能就这样籍籍无名地死去?” “也许就是因为我太不甘心了,所以我又比别人多活了一天,但第二天的时候,我也已经实在是支撑不住了。”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也是我记忆里最深刻的一次威胁。” “因为正当我以为我要死的时候,那天黄昏,一个女人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韩十鹏整个人似已有了一种奇异的变化。 他竟变得很温柔,很年轻起来,他甚至还有一点少年的羞涩与不知所措。 只有爱情才会带给人这种变化。 他竟然微微笑了起来:“我依然记得,她穿着一条金色的裙子,头上披着一件红色的纱巾,她的背后,便是鲜红的落日,金黄的大漠——她那么美,美的就像是大漠的女神。” “不过当时我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她就是传说中的死亡的女神?难道她是来索我的性命的?” “……不过若是被她索命,我亦心甘情愿了。” 韩十鹏道:“我想你一定能够理解我当时的感受,那一刻,什么功业,什么名利,都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就是我的梦,她就是我的魂牵梦萦、梦寐以求——一个男人一辈子若没有做过一次这样的梦,那他便不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贺青冥沉默着,没有说话。 韩十鹏顿了顿,道:“是了,我忘了,你这样年轻俊俏,又有能力的男人,是不用做梦的,你本就是活在她们的梦里的。” 贺青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韩十鹏道:“她救了我,她没有来索我的命,却已勾去了我的魂魄,从今以后,我的心里便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 贺青冥道:“你爱她,但你却娶了别的女人?” 韩十鹏自嘲地笑了笑,又似乎有点难过:“因为她不爱我,她嫁给了别人,那个男人也的确配得上她,他的确是个大英雄——可是英雄总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在他们的心里,爱情并不是第一位的,所以他们虽然在一起了,却很快就分开了。” 他道:“很多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没有女人不爱英雄,没有英雄不爱美人,但英雄和美人,往往没有善终,也正是因为这个道理——他们虽然相爱,却从未真正理解过对方。” “因为他们本就不是一样的人,他们的所求,本就是南辕北辙。好比女人要安稳,男人却要冒险,偏偏安稳的女人往往只爱冒险的男人,冒险的男人往往只爱安稳的女人——因为这世上大多数男人和女人,本就是南辕北辙。” “当然了,也有爱冒险的女人,我看那位小明姑娘就是,那位明姑娘若是想做出一番事业,说不定比我还要成功,可惜她未必明白,这世上大多数男人,都不敢接受一个比他们还要厉害的妻子。” “当然,也有愿意为了女人放弃一切的男人……养伤的那些天里,我就是这么想的,若是她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也愿意立刻为了她放下一切!” “可惜,可惜……可惜她不爱我,而我也只能娶我并不爱的女人。” 韩十鹏又看着贺青冥,道:“我实在是很佩服你,像你这么厉害的男人虽不多,却总还有那么一些,但像你这样,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也只忠于一个女人的男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贺青冥似乎已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道:“谬赞了。” “我也不是不想这么做,只是她并不爱我,而我……也并不能忍受那种寂寞。” “人总是寂寞的,但没有几个人能忍受得了寂寞,人和人在一起,也往往只是为了不再寂寞。” 贺青冥看着他,过了一会,道:“所以你为什么不抓那个少女?” 韩十鹏被贺青冥这无比跳跃的思维噎了一下。 他想,看来秋玲珑抱怨的还真没错,贺青冥虽然长得不错,却实在是不解风情。 也许喜欢贺青冥,也并不是什么幸福的事情。 韩十鹏道:“因为那少女,就和我喜欢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 贺青冥道:“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毫无关系,又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是的。”韩十鹏道,“所以我看见那少女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我几乎要以为那少女是她回来了……但我知道她已不能再回来——她在很多年前,便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 他说到此处,已然十分沉痛。 贺青冥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是不应该说话的。 但他并没有停止思考,他似乎正在思考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问什么。”韩十鹏道,“那少女的确是她的孩子。” 他黯然道:“我只宁愿她不是。” 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心爱的女人的孩子,却身世如浮萍坎坷飘零,沦落到任人欺侮的境地,无论是谁,也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贺青冥过了一会,道:“所以你不让人去抓她。” “是的,我喜欢的人,她不仅是我喜欢的,更是我的恩人,我没能报答她的恩情,便只能放过那少女,何况这一次,也的确是金蛇帮的错。” 贺青冥道:“一个人好像总是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 韩十鹏道:“人生下来就是无可奈何的,我这个位子,无奈的事情只会更多。” 他眺望江面,好像是在望着一池江湖。 江水滚滚而去。 韩十鹏道:“江面实在很不平静。” 贺青冥道:“江面底下,有太多暗潮汹涌的江水。” 韩十鹏忽道:“你可听过魔教?” 贺青冥道:“若江湖人不知道魔教,那么他便算不得江湖人。” “不错。”韩十鹏道,“几十年前,魔教风头正盛,与中原武林对峙日久,不分上下,可是自从前任教主杨真随吴愁大侠一块失踪之后,魔教便四分五裂,分崩离析,魔教势力也随之转入地下。” “当时所有人都似已松了一口气,因为自从之前那次武林大会后,中原名门正派一落千丈,已无力再与鼎盛期的魔教抗衡。” 贺青冥目光闪动,道:“但江湖并不会因为魔教的消失而风平浪静。” “不错,不错……”韩十鹏叹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人总是免不了恩怨情仇。” “没有了魔教,也没有了各大门派,几十年来,江湖没有变得更好。” 他道:“此前华山派季掌门本可有望重新一统中原武林,可惜天妒英才……” “季掌门去世,中原武林又变成一堆散沙,但那些有野心的人并不会因此消停,何况一直有人想要重振魔教,并且他们远比前几任教主激进。” 贺青冥道:“你很关心?” 韩十鹏笑了笑,道:“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还是江湖人。江湖事,江湖人没有人不关心的。” 他又道:“想必你也已经知道‘浮屠珠’。” 贺青冥道:“那本是魔教的圣物,据说可以治百病,医百毒。” 韩十鹏道:“这次很多人下扬州,就是为了浮屠珠。” 他不禁叹息:“扬州本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有争夺就有杀戮。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必当初制造浮屠珠的人想不到,用来救人的东西,也会变成害人的利器。 贺青冥道:“你似乎知道很多。” 韩十鹏道:“金蛇帮本就是除漕帮外人数最多的帮派,耳目既然众多,我知道的多,也就没什么奇怪的。” “不错。”贺青冥忽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呢?” “因为你是贺青冥。” 贺青冥怔了怔。 韩十鹏道:“有时候,一个名字,已经意味着一切。” 他道:“何况你拼尽全力救了洛十三。” 贺青冥似乎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是个好人?” “这世上本没有比我更应该杀他的人。”他道,“我救他,只不过因为她一定会要救他。” 韩十鹏似乎也怔了怔。 他本以为贺青冥和他的妻子是两情相悦,那么贺青冥为了他妻子鳏居这么多年,也是人之常情。 现在看来,恐怕贺青冥的妻子从头到尾都只爱过洛十三一个人,贺青冥只不过是单相思而已。 至于洛十三,他甚至算不上横刀夺爱。 因为她的心一直没有变,她的心一直都在洛十三身上。 贺青冥和她虽结为夫妻,却并无夫妻之情。 他虽得到了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 但贺青冥依旧那么爱她,他的爱并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 甚至也不会因为死亡改变。 他那么爱她,为了达成她的愿望,甚至愿意原谅洛十三。 韩十鹏本对贺青冥有种说不出的羡慕与嫉妒,现在却只有感同身受的理解与同情。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几乎已忍不住拍拍贺青冥的肩,表示理解。 但他没有那样做,因为贺青冥并不是一个可以这样做的人。 于是他只是看了看贺青冥。 贺青冥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 韩十鹏似乎又有些感慨,道:“我这一生风光过,也落魄过,振作过,也堕落过,我见识过无数的名山大川,认识过无数的人,男人和女人,英雄和孬种,却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贺青冥究竟是神,还是魔? 他本该是一个人,可惜他的感情已经被过去埋葬。 他的未来呢? 未来已无从追寻。 韩十鹏道:“你可知道我请你来是为什么?” 贺青冥道:“因为我答应的一件事。” 韩十鹏道:“这件事自然不会是查案。” 贺青冥道:“是的。” 韩十鹏道:“我请你来,只不过是想看看你,看看传说中的贺青冥,可以做我的朋友,还是对手?” 他道:“若是朋友,必当痛饮三百场!” 贺青冥道:“若是对手呢?” “若是对手,我必与你一战!” 韩十鹏眼里似乎已有了兴奋的光。 和贺青冥这样的高手对决,岂非正是很多江湖人的夙愿? 何况韩十鹏已经太久没有对手,他已寂寞太久。 他一向是个不甘寂寞的人。 贺青冥道:“所以我是朋友,还是对手?” 韩十鹏却道:“你只能是对手。” “为什么?” “因为你已不可能再有朋友。” 贺青冥没有说话。 韩十鹏笑道:“不过,你这样的人,做对手总会比做朋友要有趣得多!” 他道:“你答应的事,是不是一定会做到?” 贺青冥道:“不错。” “好!便以那一炷香为限,我今日只求与你一战!” 贺青冥慢慢看着他,慢慢道:“好。” 第30章 银蛇 柳无咎的剑已出鞘!贺青冥就是他…… 柳无咎的剑已出鞘! 贺青冥就是他的剑鞘, 贺青冥不在,他也就不必再要剑鞘。 “他在哪里?” 柳无咎提着剑,径直闯入金蛇帮总舵! 他揪住一个金蛇帮下属的领子, 那下属从未见到这样冷漠又可怕的眼神, 战战兢兢, 颤抖着道:“他,他是,是谁?” “你是说, 青冥剑主贺青冥?” 一个娇媚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一身红裙, 媚眼如丝的女人摇曳生姿, 悠悠地走了来。 她身量丰盈,却生得一双纤纤十指, 只是这十指上套着一副赤金指套, 指套边缘锋利, 若是不小心被她碰到,便是皮开肉绽, 小命难保。 柳无咎道:“不错。” 那女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 又看了看他的脸,忽的笑了,道:“你就是那个跟在青冥剑主身边的少年?” 柳无咎道:“是。” “果然不错。”那女人吃吃笑道,“毕竟这船上, 也只有你比其他所有男人都好看。” 柳无咎并不理会她,只道:“他在哪里?” “哈哈哈,金环儿,我早就说了,那青冥剑主是个闷葫芦, 他却比他父亲更闷,而且他除了青冥剑主,是谁也看不见的!” 一留着胡须,身形瘦长的中年男人嘿嘿笑道,他的腰间还别着一对一模一样的弯刀。 “哼,他只不过是还没长大罢了,等他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自然就会懂得女人的好处。” 那女人看着柳无咎,本欲再抛个媚眼,却在对上柳无咎冷漠的目光时生生止住了。 她只好道:“青冥剑主在帮主房里。” 柳无咎目光更冷了,道:“韩十鹏找他做什么?” 此言一出,金蛇帮上下几乎已忍不住对他动手。 柳无咎只不过是一个小辈,竟然敢对他们帮主这样直呼其名。 但他们到底没有动手,只因韩十鹏临行前吩咐过,贺青冥是他们的客人,柳无咎也是。 “两个男人在一起能做什么?”那女人悠悠道,“自然是切磋、较量了。” 柳无咎握紧了手中的剑,道:“我要见他。” “那可不行!”她道,“他们现在说不定已打起来了,你掺和进去做什么?” 柳无咎道:“我不能离开他。” 他向贺青冥许诺过,他不会离开他。 “嘿——”那汉子道,“有意思,真有意思,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粘着父亲的儿子!” “金环儿,我看他只不过还是个离不开父亲的奶娃娃罢了!” 柳无咎冷冷道:“他不是我父亲。” “拉倒吧,谁不知道青冥剑主有个儿子?青冥剑主那样的人,除了儿子,还会对谁这么好?” 柳无咎似乎脸红了红。 “我看呐,那青冥剑主是对他儿子太好了!听说这小子从小没娘,是青冥剑主一个人把他拉扯长大的,这也是了,青冥剑主又当爹又当娘,这小子自然粘着他。” 那女人忽道:“听说青冥剑主很喜欢他妻子?” “那还用说吗?一个男人,肯为了一个女人守身如玉十几年,又亲自抚养孩子长大,他必定是很爱那女人啦!” 那女人娇笑道:“想不到青冥剑主还是个痴情种。” “哎呀,爹和儿子都这么俊俏,又这么厉害、这么专一,可真是不知道该选谁好呢。” “哼,你就会成天发骚!也没见哪个好男人看上你!” 柳无咎似乎已有些生气。 他道:“你们让不让开?” 两人齐齐正色,道:“帮主吩咐过,不到时候,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那好。” 柳无咎挺身仗剑,已冲了过去! 他一连刺了几剑,剑势又快又猛,那女人似乎是招架不住,娇声埋怨道:“哎呀,小郎君怎地如此不知怜香惜玉?奴家真是好生委屈。” 娇语声声入耳,好像是一圈又一圈的蛛丝,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人的心里。 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听到这样的声音,都不禁会丢盔弃甲,沉沦在这刹那的温柔乡里。 柳无咎目光一闪,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魅音。 他曾在贺青冥的卷宗上读到过,金蛇帮管事的虽是六大舵主,但真正让金蛇帮名扬天下,令旁人不敢进犯的却是被称之为“大荒九怪”的九大高手,九怪各有所长,其中“金环蛇”佘金环的武器便是一副金手指,而她的看家本领,便是这能迷惑人心的“魅音术”。 佘金环嫣然一笑,她本就生的美,这一笑更是将她的美都发挥到了极致,她眉眼脉脉,无不多情;唇齿吐息,无不生香;脚步翩跹,无不婀娜。她的每一寸雪白的肌肤,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是这世间无上的诱惑。 “小郎君……” 色字头上一把刀,几十年来,死在她这把刀下的人,已比死在金手指下的人还要多。 柳无咎沉心屏气,剑气陡然向四周荡去! 魅音已破,佘金环花容失色,喝道:“刁双双!你个死鬼还不来帮忙!” 一道劲风袭来,柳无咎闪身避开,回旋弯刀一分为二,又重新回到那汉子手里。 柳无咎道:“你是双头蛇刁双双。” 那汉子笑道:“好小子,倒是识货!” 佘金环道:“死鬼,这小子果然不愧是贺青冥的儿子,他不好对付,你我二人合力,务必遵帮主之命将他拦下!” 柳无咎面色一沉,他实在是很不喜欢别人误会他是贺青冥的儿子,何况他和贺青冥的儿子关系并不好。 他对贺青冥的心思,这世上虽还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可是他也希望别人不要总是将他当做贺青冥的孩子。 怎奈旁人偏偏都要这么以为。 佘金环攻他近路,刁双双攻他远路,二人合围,须臾之间,双方已然过了几十招。柳无咎以一敌二,却仍能以极快的剑招回应二人合击,若不是他对战经验不足,恐怕佘金环和刁双双此刻已败下阵来。 刁双双当空一个翻身,接住了被柳无咎荡回来的双刀,又将双刀合二为一,向柳无咎面门掷出! 柳无咎一跃而起,凌空踩住回旋弯刀,而后金钩倒挂,右手递出,回刺了刁双双一剑! 这一剑实在是又快、又准,谁也想不到,柳无咎的剑竟已如此之快,何况他不仅快,也很会把握时机。 他本就是个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人,若不是他很懂得把握机会,他早就已经死在那座边陲小镇。 刁双双反应不及,被柳无咎一剑刺中后背,柳无咎一击既中,又持剑刺向佘金环! 这一下却真是猝不及防,此前柳无咎一直攻击刁双双,刁双双被刺,本已下意识回刀格挡,而佘金环也已为了护刁双双而出招。 但柳无咎的目标却在这一瞬间陡然变了。 或许他的目标一直都没有变,他来这里,一直都是为了贺青冥,而不是为了杀人。 何况他也很清楚,若真的在金蛇帮杀了人,处在金蛇帮腹心的贺青冥,恐怕会有危险。 佘金环和刁双双的应对并没有问题,但问题是他们根本不了解这神秘莫测的少年。 这少年竟根本不是为了他自己出招的。 刁双双挡了个空,而佘金环眼看就要被柳无咎刺中! 佘金环已感到一阵凉意,她知道那正是死亡的威胁。 但她到底没有死,甚至也没有受任何伤,这一次却并不是因为柳无咎手下留情。 只因柳无咎的剑,已被一双银手套握住了。 这双手套的主人是一个身材娇小,粉面俏丽的少女,她看上去还很年轻,脸上甚至还带着一团稚气,但她的目光却冰冷得好像蛇的鳞片。 但柳无咎知道,这“少女”已快三十岁了,在江湖上成名也已有十多年。 佘金环失声道:“妹妹!” 她便是佘金环的妹妹,银环蛇佘银环。 佘银环虽然是佘金环的妹妹,武功修为却已远非佘金环的对手。 佘银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双银手套下,忽的撒出一把银针! 她的手法似乎很是轻柔,仿佛这不过是一阵拂面而过的细细密密的无边春雨。 但如若有人淋到一丝春雨,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佘银环的无边丝雨针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却使得十分巧妙,七十二根针,招呼的正是柳无咎身上七十二处要穴! 这样的距离,柳无咎已来不及回撤,何况他身后还有两条蛇虎视眈眈! 柳无咎骤然挥剑,又快又密的剑气在他身边形成一个剑罩,佘银环的无边丝雨针尽数被弹了出去! 刁双双和佘金环还未来得及缓口气,便只能生生咽下一口老血,立马退后避开这一阵针雨。 刁双双道:“你妹这是要六亲不认大义灭亲啊!” 佘金环啐道:“没有我妹你早就没了!” 佘银环见银针都被柳无咎挡了开去,眼神一亮,竟似多了一丝冰凉的笑意。 柳无咎目光闪动,佘银环不愧是金蛇帮排行前五的高手。 他的剑竟越来越快,竟似看不见剑,只有剑的影子! 佘银环心中一凛,这少年的招式路数平平无奇,他攻击的时候,甚至没有多余的斩削劈截,只是一味刺出。 但柳无咎的剑,已不容任何人小觑。 因为他的剑已足够快,足够狠! 他仿佛生来就是拼命的,仿佛在和别人拼命的时候,他已先将自己的性命拼掉。 但贺青冥并不是这样的路数。 贺青冥出剑的时候,总是很沉稳,很轻巧。 他似乎总是很有把握,若即若离,让人猜不着、摸不透。 柳无咎的剑,却太过执着。 佘银环已感到一丝压力。 柳无咎的速度已越来越快,再这样下去,她几乎已无法发针。 但她还有银手套。 佘银环在剑雨之中,终于握住柳无咎的剑。 但柳无咎还是没有停下——他依然用力向前一刺! 他的剑擦过银手套,两兵碰撞,激起一阵火花。 佘银环终于不能不躲开,但她这一避,便已露出破绽。 柳无咎已点住她的穴道——他的出手,也和他的出剑一样快。 柳无咎收剑转身,道:“下回再来讨教。” “等等!” 佘银环道:“你已中了我一针,前路漫漫,再走下去,你会形同废人!” 佘金环二人又惊又喜,他们也已发现,柳无咎的身形似乎有些凝滞。 原来佘银环到底还是出针了,就在那一阵火花里。 但柳无咎的脚步并未停留。 其他人已很是疑惑,他们想不通这少年究竟为了什么,竟然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不顾了。 佘银环道:“你非去不可?” 柳无咎道:“非去不可。” 佘银环顿了顿,道:“好!我给你解药!” “银环!”佘金环大为不解,道,“咱们好不容易拦住他,你怎么……?” 佘银环却道:“他这样的人,若一意孤行,是谁也拦不住的。” 柳无咎拿过解药,道:“多谢。” “你不必谢我,你虽有解药,药效却不能立竿见影,这只是金蛇帮第一层关卡,第二层第三层,还有更多的人在等着你。” “我明白了。” 柳无咎说罢,大步向前走去。 30-40 第31章 蛇矛 走过大堂,便来到一条走廊。 …… 走过大堂, 便来到一条走廊。 长长的,漆黑的走廊,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死, 也没有生。 一切都是沉默的, 但在沉默之中,好似有蛰伏着的蟒蛇,沿着廊壁悄悄地滑动。 空气里似乎有一点微弱的气流, 化作一丝微风,飘到柳无咎面前, 带来一点凉意。 柳无咎从这点凉意里感到了杀气。 他杀过的人并不算多, 可是他曾经见过杀人,他本就是活在杀机里的, 寒冷、饥饿, 馊掉的食物, 野狗的追逐,还有无数次挨打……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本就是这样的人生。 尽管他已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活, 但曾经的岁月,都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随着他长大,却并不会被时间磨灭。 他经历过的一切, 他也从未忘记。 他知道是这些塑造了他,尽管那本是老天的恶意。 他不感激天,也不感激这世间四海的任何神灵,他只感激一个人,也只爱一个人。 贺青冥就是他的神, 就是他的一切。 他的一切,本就是贺青冥给的。 庞大的蟒蛇游曳在廊壁上,如同游在水中。 它虽然看似笨重,动作却很轻巧、快捷,它只要盯住猎物,就不会放手,它只需要伺机而动,时机一到,它便要猛的缠住猎物的咽喉,让对方窒息而死,或者趁对方昏迷的时候把猎物囫囵吞进肚子里。 蟒蛇忽然向柳无咎的脖子发起袭击! 柳无咎一掌击出,蟒蛇一击未成,又在转瞬之间袭向柳无咎的肋下! 剑光一闪——柳无咎已然剑出! 只这一瞬间,柳无咎已经看清对手:那是一个袒胸露腹,大肚便便的中年人。 那人看上去平平无奇,但一双大小擒拿手却使得出神入化,让人防不胜防。 大荒九怪之蟒蛇,倪大度。 倪大度身法灵巧之极,腾挪之际竟真像是一条游动的大蟒蛇,且其招式变幻莫测,若攻击他的上三路,倪大度双脚便袭向柳无咎,若攻击下三路,便不能防住他的擒拿手,若攻击他的腰腹,那么倪大度双手双脚,便将一齐锁死柳无咎! 旁人的擒拿手,只将一双手当做武器,倪大度却竟似浑身上下都是武器,他虽只有两只手,却似有千手千脚一般。 柳无咎一面疾驰,一面却如何也甩不脱倪大度——倪大度竟好似要将他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走廊里! 走廊飞速地后退,闪过一扇舷窗。 柳无咎目光一动,借着窗外一段窄窄的月光,手腕翻动,狭窄的通道内,顿时闪出一阵剑光! 倪大度久居暗室,骤然遇到如此强烈的光亮,必定不能适应,而这一瞬间的迟疑,便是柳无咎出剑的最好机会。 倪大度瞳孔一缩,他几乎已可以看见这把剑刺进自己的血肉。 柳无咎一剑挥出,却在最后一刻转而用剑背打了一下倪大度侧颈,倪大度痛呼一声,吃痛摔在了后面。 他到底记得,贺青冥还在金蛇帮里。 贺青冥的任何事,无论任何时刻,他都是会记得的。 柳无咎飞身疾驰,他必须要快,因为他发觉自己身上中的银针毒性已经开始发作,而解药药效却还没有起作用,更因为贺青冥多待在金蛇帮总舵一秒,就多一分危险。 他要去见贺青冥,更要去帮他,他知道贺青冥虽然已经很厉害,可是贺青冥面对的毕竟是金蛇帮的帮主韩十鹏,韩十鹏成名已有数十年,自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何况他背后还有金蛇帮,双拳难敌四手,贺青冥和韩十鹏的一战,无论是赢是输,恐怕都很难善了。 他说过不会离开贺青冥,承诺过的事,他一刻也没有忘记。 柳无咎已快要走出长廊,他已看见微弱的亮光。 那点光亮从一个小小的圆点,逐渐扩大起来。 那团光忽的闪了一闪——一支长矛突然向柳无咎飞来! 随着这支长矛向柳无咎袭来的还有一个人,他看上去很年轻,他的招式也很年轻气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冲劲。 江湖上善使矛的人并不多,大荒九怪之中,也只有一个人的武器是矛,那便是蝮蛇王子矛。 王子矛的招式又快又急,挟着一股无穷的气势,好像九天飞落倾倒下来的银河,他的长矛舞起来也似银河一般璀璨而美丽,只不过这样的美丽却是能致人于死地的。许多年来,江湖上已有不知多少人死在这支美丽的银矛下。 大荒九怪来历不一,武学路数也各不相同,其中王子矛尤其以“快”闻名,这一点倒是和柳无咎的快剑颇有相似之处。 王子矛的矛像九天银河,柳无咎的剑却似黑夜里闪过的流星。 流星总是灿烂的,可是那并不是因为它真的比日月光明,而是因为它总是来去匆匆,很多时候,又总是那么孤独。陪伴它的只有黑夜,但黑夜也总是沉默。 柳无咎的剑里,似乎也总藏着一种孤寂。 他所求的,总是不可能得到。可是他又是如此执着,如此偏执,即便得不到,他也永远不可能放弃。 即便是死,他也必须死在去见贺青冥的路上。 王子矛脸上已有得意之色,他几乎已忍不住笑起来。 他们都很清楚,两把同样快的武器碰撞在一起,只有比拼谁更快! 他对上柳无咎的时候本已很有压力,他没有想到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功力已如此深厚,武功已如此厉害。 但他忽的发现,他的压力已减轻了。 这种变化当然非常细微,细微得像空气里浮动的尘埃一样,平常时候,是根本看不出来的,只有有光的时候,才能看见尘埃。 但高手对决,即便是最细微的变化,也很可能变成致命伤。 王子矛自然也察觉到了柳无咎的变化,他竟发现柳无咎的剑已慢了。 慢了一刻,就慢了一条命。 王子矛眼里已闪动着激动的光,这个奇异而厉害的少年,就要死在他的手里! 他已忘了韩十鹏等人的嘱咐,又或许他根本没有记住,也不想记住。 韩十鹏是他的帮主,可是他并不是韩十鹏一手提拔的,金蛇帮帮众派系繁多,金蛇帮一些人也早就脱离了韩十鹏的控制。 王子矛虽然位列九怪,但在九怪里的排名并不算高,若是他能够击杀柳无咎,也许一切就会有不同了。 王子矛的长矛已到了柳无咎的咽喉! 但他还没能够笑得起来,便已大惊。 因为柳无咎的剑,竟已先他的矛到了他的咽喉。 他没有想到,柳无咎的剑竟又重新快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佘银环的解药已经起效,又或许,任何人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都会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力量。 柳无咎曾经很多次面对死亡的威胁,每一次,他最终都没有输。 他也知道,不到最后一刻,是绝对不能松懈的。 但王子矛却已忘了这一点,当他以为自己一定会赢的时候,就一定会输! 柳无咎的剑已有了凛冽的杀气,这股杀气连王子矛也不禁想要战栗。 万物肃杀,一片萧瑟、凋零和永恒的沉寂。 这少年竟好像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地狱。 柳无咎终于动了杀意,他不得不杀王子矛,因为王子矛要杀他! 韩十鹏只说了不能杀柳无咎,但到底怎么对付他,却是九怪的自由和选择。 很多人都要拦下他,但他们拦下柳无咎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毕竟只要柳无咎还有一口气在,那么便不算违背了韩十鹏的命令。 但到目前为止,只有王子矛是真的想要杀他。 所以柳无咎也必须杀了王子矛。 江湖中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柳无咎杀的人虽不算多,但也不算少。 他并不真的很喜欢杀人,往常他杀人,也都是贺青冥交给他的任务。 但这次他非杀人不可,因为他若死了,是绝对不可能见到贺青冥的。 王子矛的眼里已有恐惧之色,他很想大喊,很想尖叫,但他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个人在极端的恐惧里,是发不出声音的。 但王子矛到底还没有死,他虽然确实是被刺中了,但被刺中的地方却不是他的咽喉,而是他的胸膛。 一杆横斜的长枪悄无声息地挑动了柳无咎的剑,带偏了他的剑势。 第32章 夔龙 漆黑的长枪,漆黑的长衫,若不是…… 漆黑的长枪, 漆黑的长衫,若不是这个人脸色苍白得跟死人一样,他整个人已完全融入黑暗之中。 王子矛倒在一边, 咳了两声, 吐出一口血沫, 道:“谁叫你来的,我用不着你管!” 黑衣人救了他的命,但他竟毫不领情, 不领情不说,竟还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黑衣人竟也没有生气, 只道:“你到底是金蛇帮的人。” 黑衣人又看着柳无咎, 道:“你已中了她的毒。” 他似乎有点惊奇:“她竟然给了你解药。” 王子矛骂他骂累了,见他没有反应, 坐在一边歇气, 道:“你难道才知道佘银环是什么人?她一向自在懒散惯了,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改变她!” “不错,不错……”黑衣人慢慢道, “她的确是这样的人。” 他垂着眼, 眼里似有脉脉的水波流动。 黑衣人又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柳无咎目光闪动,他的确不是这个人的对手,方才那一枪,就是最好的证明。 何况他还中过毒, 何况他一路打来,已经消耗了太多的体力。 黑衣人道:“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柳无咎却道:“我必须要见他!” 黑衣人瞧着他,似乎叹了口气,道:“原来传言不假, 青冥剑主的确有一个好儿子,不仅武功不错,对父亲也很孝顺、很尊敬。” 柳无咎已忍了很久,此刻终于忍不住了,道:“我叫柳无咎。” “啊!”黑衣人恍然大悟,“你是跟你母亲姓的?” 他似乎又明白了,不禁道:“青冥剑主果然很爱他的妻子。” 柳无咎几乎已有点生气,道:“我不姓贺,我姓柳,也不是因为我的母亲姓柳——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只有他。” 黑衣人有点诧异:“你不是青冥剑主的儿子?” 柳无咎道:“决不是!” “那么你一定是他的弟子”黑衣人道,“你虽然不是他的儿子,可是他似乎很喜欢你,也很器重你。” 柳无咎目光一动,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贺青冥很喜欢他、器重他。 贺青冥已把一身功法都传给了他,无论贺青冥去到哪里,柳无咎都在他身旁跟着他。 从小到大,无论他想要什么,想学什么,贺青冥也都会满足他。 贺青冥也一直很照顾他,柳无咎虽然没有父亲,可是他也知道,贺青冥对他,比世上大多数父亲对孩子都更好,更温柔。 但贺青冥这么对他,是因为什么呢? 若说贺青冥是要他当他的剑,那恐怕也已经是不世出的名剑。 柳无咎心中忽然涌出一阵痛楚。 贺青冥已经对他很好,可是他仍不满足。 或许就是因为贺青冥对他很好,他才不知满足。 他本不是一个不知满足的人,他这一生,也只有一次贪心。 黑衣人道:“你仍然要走?” 柳无咎道:“是!” 黑衣人目光一动,道:“好。” 他道:“我叫夔龙。” 柳无咎目光闪动,夔龙在九怪之中排行第三,仅次于公孙相柳和眼镜王蛇竺可卿。 夔龙道:“你若能胜我一招,我就放你走!” 柳无咎目光一闪,道:“好!” 夔龙的枪,竟和此前所有人的招式全然不同。 一杆普通的长枪在他手里,竟好像活了过来,好像一条游动的苍龙。 这条苍龙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只有当它靠近的时候,才会感受到一点轻微的龙息。 夔龙还是那样沉稳,甚至有些静默,但他每出一招,都那么奇异,那么特别。 柳无咎跟贺青冥了解过很多武学路数,但他从未见过夔龙这样奇特的招式。 他曾经听贺青冥说过,夔龙与其他大荒九怪不同,他原本出身于西域,这或许就是他和中原武林所有招式路数都不同的原因。 柳无咎咬着牙,他几乎已渗出冷汗。 夔龙的枪已将他锁死,他几乎已不能出剑,只能不断躲避! 夔龙好像能未卜先知一样,柳无咎的剑还没有使出,他便已知道柳无咎出招的方向。 好在柳无咎的轻功很好,好在夔龙的轻功并不太好,所以他到底还是能避一避的。 夔龙道:“你的剑太直,也太快。” 快,当然不是缺点,但如果一个人的剑本已很直,又很快,那么他便很难变化,尤其是遇上比自己更加厉害的对手,这一点漏洞就会被无限放大。 一味求快、求狠,却不懂得圆融通变,的确是年轻人会犯的错误。 这样的错误,本也没有什么,只是很多年轻人已经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很多年轻人只错了一次,便要搭上一条命。 柳无咎目光一闪,从前贺青冥教他练剑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 柳无咎的剑,和他的人一样一往无前,他跟人对决的时候,往往只会攻击,却不懂得防御,也不会撤招。 所以他只有躲避,短短二十招之内,柳无咎已起码变化了三种轻功身法,因为夔龙也很聪明,若他一直只用一种轻功,夔龙难免不会发现他的武功路数。 但柳无咎不能一直躲,他也并不是一个喜欢躲避的人。 人生中的许多事情,也都总是要面对,总是要解决。 柳无咎悄然一跃,退后了十步。 他已又回到了走廊里。 虽然走廊很暗,可是也较为狭窄,这样狭窄的走廊,是不利于夔龙枪这样的长兵器打斗的。 柳无咎知道他和夔龙武功尚有一段距离,所以他必须要想办法为自己创造机会,天时、人和已失,他绝不能再失去地利。 夔龙目光一闪,这少年竟也很聪明。 在江湖上行走,单有一身武功自然是不够的,还要有一个够用的脑子,武林高手之所以是高手,也正是因为他们很会用脑子。 但这一点微弱的地利,并不能帮助柳无咎赢得夔龙,何况柳无咎在为自己创造优势的同时,也陷入了劣势,蛇是不需要太多光亮的,但柳无咎需要。 黑暗里,响起了一连串刀兵碰撞的声音,好似天山下叮叮咚咚流淌的泉水。 刀兵碰撞之时,竟似有璀璨的火花迸出!看上去就是一道道横空劈下来的闪电! 一阵剑花之中,夔龙长枪一抖,猛的刺出,似要削到柳无咎的肩颈,柳无咎的剑却一路擦过枪身,而后手腕一抖,剑刃贴着枪身旋转,几乎要切到夔龙的手。 夔龙右手往前一送,长枪凌空而动,恍若一条盘旋飞舞的蛟龙,两人在一瞬间擦肩而过,夔龙回马一枪,探珠一般便要刺入柳无咎肋下,柳无咎横剑格挡,夔龙却又在瞬间变招,一连劈、削、点去柳无咎侧身大穴,这一路连环枪实在是让人防不胜防,甚至根本无法应对! 电光火石之间,柳无咎生来的直觉让他的身体在下意识做出了反应,但最危险的一次,夔龙的枪尖也已经离他的身体不足一寸! 柳无咎矮身贴地而过,直取夔龙腰际和膝盖等处,夔龙枪尖一点,借着枪身的势力,自上而下,猛的打向柳无咎脊背! 这一招的劲力竟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如若被他打中,即便不死,也再难以有任何还手之力。 柳无咎背剑而立,挡住夔龙这一枪,又使了一记“粘”字诀,化解了夔龙的雷霆之势。 两人在走廊里过了好几十个回合,柳无咎的剑越来越快,夔龙的枪却越发沉稳。 柳无咎似乎已有些着急。 他知道夔龙之所以会和他过这么多招,无非是想要拖住他,但他也绝不能被夔龙拖住,因为他还要去见贺青冥。 夔龙不愧是九怪之中排行第三的人物,柳无咎与他过了这么多招,没有一招能占到分毫便宜。 但这一战,他必须要赢,哪怕只赢一招! 柳无咎心下一横,长枪再次刺来之时,他竟没有躲,也没有用剑格挡。 他竟生生用左肩接住了这一枪! 夔龙一惊,却不料柳无咎已往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枪,而与此同时,柳无咎的剑也已经刺进了他的身体! 剑入三分,而枪已入体近两寸。 夔龙到底受了一点皮肉伤,而柳无咎也已经面色苍白、冷汗涔涔。 一寸长、一寸强,柳无咎的剑毕竟没有夔龙的枪长,正面硬拼,必定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这一点柳无咎自然也很清楚,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 夔龙看了看那把剑,慢慢道:“你赢了。” 柳无咎到底是赢了! 哪怕他只赢了这一招,哪怕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柳无咎似乎已有些高兴。 夔龙神色蓦然动容,道:“你就那么想见他?” 柳无咎道:“是。” “为了他,你不惜自损,甚至付出一切?” 柳无咎道:“是!” 夔龙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也可能会输?” 贺青冥如果胜了,柳无咎还有活着的机会,但如若贺青冥输了,旁人自然无需顾及贺青冥,柳无咎也不可能活下去。 柳无咎却道:“我只知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他。” “好,好……”夔龙道,“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少年,从未见过你这样为师父舍生忘死、赴汤蹈火,不顾一切的徒弟。” 夔龙心里似乎也起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他忽然觉出了一点古怪,柳无咎对贺青冥的执着,似乎已不那么像师徒之间会有的。 但他到底没有多想,也想不明白,他只是道:“君子一诺千金,我答应过你的事,我自然会做到——你可以走了。” 柳无咎的眼睛里迸发出火一般的光彩! 第33章 幽梦 血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血…… 血落在地上, 溅起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断断续续的血滴,好似珠帘里美人幽咽到天明的泪珠。 柳无咎走了一路,也流了一路的血。 他似乎根本不知疲倦, 也感受不到疼痛。 他只望着一个方向, 他只望着一个人。 除了这个人, 这世间的一切,本就没什么值得他入眼的。 他已从黑夜走到天明,他已离开那条黑暗的长廊, 来到一处明亮而空旷的大厅。 大厅里一览无余,也没有一个人, 只有一道如泣如诉, 连绵不绝的埙声。 柳无咎忽然觉得很累,他忽然很想坐下来休息。 但他没有休息, 因为他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 “无咎。” 贺青冥的声音。 柳无咎的心按捺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转过身, 看见了贺青冥的脸。 这张脸他已很熟悉。他曾经无数次见过这张脸, 也曾经无数次梦到过这张脸。 柳无咎第一次见到贺青冥的时候,就已记住了它。 它的轮廓淡淡的, 颜色也是淡淡的, 它眉眼秀长,眼睛里好似养着一汪多情的秋水,眼波流转之时,却又潋滟生春, 可惜这一双眼睛总是蒙着一道空濛清冷的雾气,叫人看不透、摸不着,就像水中的影子一样忽明忽暗,若即若离。 它的鼻梁并不很挺,却很直, 好像是天山分明的棱角,鼻梁底下的两瓣窄窄的唇色,是它唯一稍显鲜明的地方,然而无论浓淡总是相宜,阴晴圆缺,也仍然是独一无二的天上月。 每一处线条,每一寸转角,柳无咎都记得很清楚。 柳无咎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浑身血液已经沸腾! 他几乎已忍不住快步走到贺青冥面前。 却又在距贺青冥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总是距他一步之遥的。 柳无咎忽的生出一种胆怯,又有几分害羞。 这一刻,他的脸虽还没有动,可是他看起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又鲜活、又快乐。 贺青冥道:“你怎么来了?” 柳无咎竟已忍不住翘起嘴角,他的眼里几乎是在闪光:“我来找你,我想见你。” 他好像是又骄傲,又有一点开心。 贺青冥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地打量了他一会,道:“你受伤了。” 柳无咎笑道:“我没事。” 贺青冥皱着眉,道:“你怎么敢?” 柳无咎跃动的心沉了沉,笑容也凝固了一瞬。 贺青冥拂袖冷冷道:“我不留无用之人。” 柳无咎面上已露出痛苦之色。 他似乎已要哭出来。 贺青冥却已不再理他,转身消失在一阵迷雾里。 他到底没有哭出来,可是也已听到一道哭声。 婴儿呱呱坠地,哇哇大哭。 他是不是也已预见到自己悲惨的命运,所以才要这么撕心裂肺地哭泣? 他还没来得及学会走路,就已被母亲扔到坟堆里。 他本就是个死人,本就从未活过。 腐肉的气息越来越浓,秃鹫铺天盖地地飞在他的头顶。 它们擦亮了眼,磨利了爪,等待他渴死饿死的那一刻。 它们看着他,他才出生不久,还是块极其鲜嫩可口的肉。 但秃鹫没能得逞,狼群嚎叫着呼啸而过,一匹狼把这被抛弃的孩子叼走。 雨夜里,四处都是狼眼幽幽的绿火。 狼群散去的时候,一个拾荒的老人偶然捡到了他,他本以为自己有了归宿,但不久又再度被人抛弃。 他就是件廉价低劣的货物,卖也卖不出去,只能被无数人转手销售,像个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 他不明白,他那样低贱的生命,上天为什么还要他活下来。 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在一天天长大。 他去偷,去抢,和蛇鼠为伍,与山里的野兽和镇上的屠夫搏斗。 他实在太过瘦小,藏在没有光亮的地方,就像是一大块行走的骨头。 他的眼睛却又大又亮,像是藏着一团永远不可熄灭的野火。 他蹲在墙角,像只小鬼一样阴魂不散。 他扑了上去,他很得意,他抢夺食物的速度,已比饭馆门口那条大黑狗还要快。 他叼起那块残留着一点肉渣的骨头就跑,他四肢并用,跑起来的样子,和那条大黑狗也没什么两样。 他的身后追着屠夫和伙计,他们宁愿把骨头给狗吃,也不会给这狗都不如的小鬼吃。 他跑过巷子,跳过墙头,他一边跑,一边啃骨头。 他太得意了,所以他跳下去的时候,没有发现,底下是一张带刺的大网。 罗网缠住他的咽喉,刺穿他的脏腑,人群的声音远去,而黎明迟迟未至。 他似乎就要这样死去。 他小小的心里忽的悲愤不已,他不甘!他不服! 他嘶哑着发出一声哀鸣:“不——!” 十二岁的柳无咎浑身烫的厉害。 他不住抽搐,又不住冒出虚汗。 “无咎,无咎!” 贺青冥紧紧地抱住他小小的身躯,将他从梦魇里唤醒。 柳无咎被烧的神志不清,他扑在贺青冥的怀里,哭诉道:“为什么!为什么!” 他哭着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为什么我还没有去死!” 贺青冥抱着他,直视他的眼睛:“你不会死!” 柳无咎忽的停了哭声,看着贺青冥。 “你不会死。”贺青冥道,“我也不会让你死。” 柳无咎这一病,就病了半个多月。 他来贺青冥家里不到一年,便已生了太多的病。 他从前倒是不常生病,从前他若是生病,便只有死。 这一年来,他每一次生病,贺青冥都在照顾他。 一年来,柳无咎虽老是生病,却重了不少,反观贺青冥,倒是清瘦许多。 邻里邻外渐渐有些风言风语,说柳无咎不祥,贺青冥收留他,只会为自己带来灾祸。 柳无咎来找贺青冥,他低着头,抬眼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放下书,抱了抱柳无咎。 他只道:“嗯,是长了些身体。” 柳无咎的脸红彤彤的,贺青冥又让人把药端来,柳无咎喝了一口,道:“甜的?” 贺青冥笑了笑,道:“从前星阑生病吃药,吵着说太苦了,我便往他药碗里加些冰糖蜜饯,这样就不苦了。” 柳无咎心绪波动,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话。 贺青冥道:“是我忘了,你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 他便让人又舀了一碗药来,这一次只加了一块糖。 柳无咎看着贺青冥,在他短暂的生命里,从未感受过这般的温柔。 贺青冥道:“睡不着吗?” 柳无咎不好意思说自己只是看他入了神,便点了点头。 于是贺青冥哼了一首歌。 他的声音很低沉,哼歌的时候,却有一种别样的沉静。 柳无咎这时候还不知道这歌是贺青冥走南闯北时四处拼凑来的曲子,也不知道贺青冥歌声里那种特别的感觉,其实是他跑调了。 他原是为了哄贺星阑睡觉的,如今也拿来哄柳无咎。 但柳无咎还没完全睡着,贺青冥已经撑着下颔睡着了。 他实在是累了。 十九岁的柳无咎坐在床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贺青冥,看了好一会。 贺青冥的眼睫很长,睫毛底下,有两团乌青。 他不禁笑了笑,眼里泪将落未落。 柳无咎心跳的快了起来,他伸出手,慢慢地靠近贺青冥,想要和他的手扣在一起。 但他没有能握住贺青冥的手,他的手穿过了贺青冥的手,他的身体,也已经穿过贺青冥的身体。 他仿佛是穿过了岁月,穿过了过去。 他看见自己穿过山岭,在原野上疾驰而去。 那是几年前,柳无咎第一次出门的时候。 柳无咎望着自己远去的背影,忽的很想知道,他不在的时候,贺青冥在做什么。 贺青冥已经等了七天,七天后,柳无咎还没有回来。 夜色如水,柳无咎站在床头,看着贺青冥。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抚摸贺青冥的脸。 但贺青冥却睁开了眼睛。 原来他并没有睡着。 贺青冥披衣起身,在月光下走到书房,燃起一盏橘黄的孤灯。 他翻书来看,却不小心掉下一本诗集。 柳无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已认出来,那正是他这些日子看的诗集。 贺青冥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的眼里似乎已有了一点笑意。 除了练功,柳无咎平素最喜欢这些诗词歌赋,往常闲暇之时,他们还会坐在花荫下弹琴对诗。 这一点风雅,自然为许多江湖人不屑,但柳无咎跟他却很默契,无论他说什么,柳无咎都能在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 贺青冥抚摸着那本诗集的扉页,翻开一看,却不禁顿了顿。 那一页上,有一句诗被柳无咎用朱笔圈了出来: “上有青冥之长天。” 他又从头到尾将那诗集翻了一遍,却见不少诗句都被圈了出来。 “昔人因梦到青冥” “上有青冥之长天” “行尽杳冥青嶂外” “回合青冥万仞山” “……” 每一句诗里,都带有“青冥”两个字。 柳无咎已有些脸红。 贺青冥却很久都没有什么神情,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地叹了一声。 他重新把诗集放回了书架。 柳无咎望着那本诗集,心中忽的几多怅惘。 他对贺青冥的感情,是不是也像这本诗集一样,只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被永远搁置下去? 这一夜,贺青冥并没有入眠,柳无咎则一直站在他身边,一动也不动地瞧着他。 烛影东倒西歪,柳无咎瞧着贺青冥,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日月倒转,沧海变作桑田。 他的人生,岂非一直在望着贺青冥?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柳无咎轻轻道“今日何日兮……” 他终于凑近了贺青冥! 第34章 镜花 贺青冥抿了抿嘴,面上忽的露出一…… 贺青冥抿了抿嘴, 面上忽的露出一点迷惑的神色。 一阵夜风掠过,一室烛火忽的剧烈晃动起来。 屋子刹那倾倒,柳无咎只觉头痛难忍, 整个人好像要四分五裂。 回忆的碎片纷纷向他袭来, 一刀又一刀割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忽的望见一树绯红的花。 贺青冥站在花树底下, 他说:“无咎,你回来了。” 他侧着头,看着柳无咎, 似乎笑了一笑:“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过来?” 柳无咎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冲到贺青冥面前, 又蓦地停下。 春风拂面, 吹皱一池春水。 贺青冥脉脉地瞧着他,眼眸似乎也像是一池春水。 他的长发也好似风中的柳丝。 贺青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柳无咎喉头一动, 欲言又止。 贺青冥瞧着他的眼里似乎已有些期待, 但期待转瞬又变作失落。 “罢了……” 贺青冥叹道, 拂去了柳无咎肩上的落花。 柳无咎心绪波动,忽道:“我喜欢你!” 他低着头, 抬眼看着贺青冥, 道:“我只有这一件事瞒着你。” 他实在是很忐忑,很害怕,他害怕贺青冥会生气,会再也不理他, 不要他。 但贺青冥竟没有生气,他不仅没有生气,甚至还微微笑了,笑容里又似乎还有种特别的羞涩。 柳无咎睁大了眼,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贺青冥。 贺青冥捧着他的脸, 叹了口气:“傻孩子……” 他慢慢凑近柳无咎,慢慢地吻住了他。 柳无咎浑身一颤,心中大动! 他忽的紧紧抱住了贺青冥! 他们忘我地亲在一起,柳无咎抱着贺青冥,露出一个笑容:“终于——” 他忽的愣住了。 贺青冥脸上飞快地长出皱纹,一头乌发也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变白了。 不一会的功夫,贺青冥竟已变成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 万物萧瑟,花已都落了,只剩下一片枯黄。 “怎么了?” 贺青冥的声音也已经变得缓慢而苍老。 但他看着柳无咎的神情仍是温柔的,似乎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情意。 柳无咎只笑了笑,又重新亲了亲他:“没什么。” 贺青冥有些接不上气,又有些头晕。 他道:“无咎,我好像很累。” 柳无咎凝视着他,贺青冥已变得和那棵枯萎的古树一般了。 他的头发已全白了,皮肤又老又皱,还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暗沉的斑点。 柳无咎道:“那你歇一歇,我带你回家。” 贺青冥闭上眼:“……好。” 柳无咎抱起他,贺青冥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入眠。 就像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贺青冥也是这样抱着他。 柳无咎只觉自己每走一步,贺青冥都要更轻一些。 等到他停下的时候,怀里抱着的早已是一架白骨。 柳无咎的目光仍是温柔的,他轻轻地把那架白骨放下来,慢慢地亲了亲白骨的额头。 天地骤然失色,混沌之中,一片飞沙走石。 “无咎。” 黑暗里,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呼唤着他。 贺青冥竟然又活了过来! 他不仅活了过来,还上挑着眉眼看柳无咎。 这一眼,竟似有几分风流。 他走到柳无咎面前,展臂抱住了他。 柳无咎心跳的快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贺青冥竟好像是化在他怀里的,因为贺青冥竟开始解他的腰带,一只手也从衣襟那里伸了进去。 柳无咎握住他的手。 贺青冥瞧着他,又笑道:“难道你不想要我么?” 他说着,整个人竟已和柳无咎紧紧地贴在一起,柳无咎已经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肌肤,他的呼吸。 心上人就在自己面前,又这般风情,这对世间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柳无咎自然也是男人,何况他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 他平息一瞬,压住翻腾不定的心神,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贺青冥”顿了顿,笑着说:“无咎,难道你不认得我了?” 柳无咎却道:“你不是他。” 他忽的大喝一声:“破!” “贺青冥”的形容陡然扭曲,变作一个身形瘦削,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 柳无咎剑气一震,那男子随即被震了出去! 和他一块被震出去的,还有他那一柄碧色的长剑。 这一方世界陡然坍塌,碧霄高楼都化作飘飞的烟尘。 柳无咎站着的,还是那空旷的金蛇帮大厅。 竹叶青倒在地上,捂着胸口伤处,他看见柳无咎,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你并不是他的儿子,原来你对他怀着的竟是那种龌龊下流的心思!” “想不到青冥剑主竟给自己养了一个意图不轨的不肖子,哈哈哈哈,这可真是太好笑了!” 他看着柳无咎,目光不住闪动,道:“想必贺青冥还不知道吧——他若知道了,怎么还会留下你呢!” 柳无咎面色一冷,随即拔剑! 他的剑已架在竹叶青的脖子上,只消不到一寸,便已要切入竹叶青的颈动脉。 竹叶青看着他,眼里却似无丝毫惧色,他嘲弄而轻蔑地啐了一口,道:“怎么,不敢杀我么?” “哦——”竹叶青暧昧道,“你一定是为了贺青冥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细细品来,青冥剑也的确是有那么几分姿色,何况你不过是一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又与他朝夕相处,自然抵挡不住。可惜啊,人家夫妻伉俪,故剑情深,有你一个兔儿爷什么事,我要是贺青冥,知道了你的心思,一定恶心得要命!” 竹叶青不住大笑,笑声牵动了他胸前的伤口,他不住咳嗽起来。 一人道:“你不该不听我的话,闯到阵里来的。” 竹叶青喘息着道:“我只是想助你一臂之力。” 那人便不再说话了。 柳无咎看着他,忽道:“你就是竺可卿?” “不错。” 柳无咎道:“‘似幻非真,迷形幻影’,想必方才便是传说中的迷形幻影阵。” 他曾听贺青冥说起过,眼镜王蛇能用埙音操控人心,制造幻觉,唤起人们心中最求不得的魔障。 许多年来,江湖上已有许多人在迷阵中迷失了自我,陷在里边再也出不来。一些人虽勉强保住一条命,出来的时候,却也与白痴疯子无异了。 竺可卿道:“你能破得此阵,实属难得。” 柳无咎却道:“若不是竹叶青闯阵,我亦不能勘破。” 迷形幻影阵最厉害的一点就在于阵中种种并不全然是假的,它利用了人们脑海里零星真实的记忆,制造出一个个亦真亦假的幻境,叫人难以分辨。 竺可卿似乎笑了笑,道:“少年人若是四大皆空,岂非很无趣?” 柳无咎脸红了红。 但当他看见竺可卿的脸的时候,脸色就变了。 竺可卿竟跟贺青冥长得一模一样! 竺可卿看见他的神情,摸了摸脸,便明白了:“不好意思,忘了化形了。” 柳无咎:“……” 竺可卿举袖一拂,却见他年纪约在三十上下,长眉星目,生的竟很有些俊俏清秀。 柳无咎目光一闪,他忽然发现,竺可卿和贺青冥有几分相似。 难道方才迷阵里的“贺青冥”并不全然是幻觉,而是竺可卿扮演的? 柳无咎想到此处,脸色更不好了。 竺可卿明白他在想什么,道:“你大可放心。” 毕竟他也并不喜欢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占便宜。 竺可卿思及方才迷阵所见种种,心中怎一个一言难尽。 他想了想,试探着道:“你跟青冥剑主……不是父子吧?” 柳无咎刚刚舒缓下来的神色又沉了。 他生硬地蹦出了两个字:“不是。” “那就好那就好……”竺可卿松了口气,心道,“还好,不存在悖伦的问题。” 他这么想,似乎根本没有考虑两个男子相恋,也是一样的惊世骇俗。 柳无咎握紧了剑。 竺可卿道:“你既然已过了迷形幻影阵,我也就不会拦你,只是今天十三哥也在总舵……不过凭你和青冥剑主的关系,想必他不会太过为难你。” 柳无咎疑惑道:“十三哥?” “就是洛十三啊。”竺可卿笑道,“我听十三哥说,他与青冥剑主二人年轻时颇有一段少年情义,他们本是一见如故,知己相投,可惜世事难料,天涯分隔多年,这些年十三哥虽未能与青冥剑主见面,心中却也一直很挂念他……” 柳无咎把剑握得更紧了。 “好。”柳无咎道,“我正好去会会他。” “诶,你等等——” 竺可卿心道:“这柳小公子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好像生气了?” 他略一思忖,恍然大悟:“难道他是吃醋了!” 第35章 面具 柳无咎剑指金蛇帮总舵,一路势如…… 柳无咎剑指金蛇帮总舵, 一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金蛇帮众知道这少年的厉害,一时也无人敢阻拦他。 正当柳无咎就要闯入韩十鹏房门的时候, 一个人却已挡住了他。 柳无咎看着洛十三, 道:“他是不是在里面?” 洛十三顿了顿, 道:“是,但是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 “因为青冥他和帮主还没有切磋完,你这时候进去, 只会扰乱他的心神。” 柳无咎脸色更差了。 洛十三看着他,似乎已有些关切, 道:“你脸色不太好, 不如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来帮你疗伤。” 柳无咎冷冷道:“不必了。” 洛十三叹道:“你这倔脾气真是和他一模一样, 可是不管如何, 身体要紧, 他若是出来看见你受了伤,也一定不会好过的。” 柳无咎抿了抿嘴, 道:“那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洛十三目光一痛, 过了一会,方道:“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你……” 他看着柳无咎, 脸上竟已有些怅惘,他仿佛是要瞧着他,去瞧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柳无咎痛恨这种眼神! 他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也绝不愿做别人的影子! 柳无咎道:“当年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今天我只是来找他的!” 他说罢, 便提剑刺向洛十三! “我输了。” 韩十鹏悠悠道。 他脸上虽有一点惆怅,却更多的是棋逢对手的愉悦和酣畅。 贺青冥道:“承让了。” 韩十鹏笑了起来,几十年来,他已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称心如意的对手。 没有对手,本就是一件很让人寂寞的事,韩十鹏已经寂寞了太久。 所以他虽然输了,整个人却十分快活,他已不禁想要去揽贺青冥的肩膀,就像从前和他那些打天下的兄弟一样,一块喝个酣畅淋漓。 但他到底没有这么做,他只好忍着这一点豪情,邀请贺青冥与他一块坐下来聊聊天,喝喝酒。 房间里仍是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打斗过的痕迹。 他们虽然是切磋,却没有动拳脚兵器,而是以弈代战,比拼内力。 他们都很明白,若是真的伤到了对方,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毕竟他们背后站着的是一群人,是半个江湖。 棋过两围,酒过三巡,二人正畅谈古今,却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只听公孙相柳的声音道:“帮主,青冥剑主,你们快去看看吧,柳公子和洛十三打起来了!” 韩十鹏一惊,但还未等他出声,贺青冥便道:“他们在哪里?” “就在前边不远,转角便是——” 话音未落,贺青冥便已匆匆离去,他甚至连跟韩十鹏辞别都没来得及。 韩十鹏不禁赞叹,贺青冥的轻功身法实在是登峰造极。 但他忽的发现了一件事情,贺青冥方才离开的时候,似乎很焦急,很急切。 贺青冥本是一丝不苟,没有一丝破绽,但方才他似乎着急得连头发丝都乱了一瞬。 也许他错了,贺青冥和柳无咎之间,并不是普通师徒主仆那么简单。 贺青冥赶到的时候,柳无咎已经和洛十三打了好几个回合。 洛十三似是在有意让着柳无咎,他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柳无咎却已几乎将一身性命都拼了进去。 他不得不拼命,他本已受了伤,面对洛十三这样的绝顶高手,若不拼命,便是连十招都走不过。 洛十三本有急风剑之名,可是这一战,柳无咎仿佛才是那个疾风骤雨的人。 柳无咎咬着牙,他已发觉,夔龙那一枪留下的伤口又崩裂了,鲜血断断续续地滴到地面上。 可是他的剑依旧没有后退,没有畏缩。 他岂非就是这样一个不会后退的人? 洛十三的神色已从欣赏变成忧虑和急切:“快停手!再不停下,你这条命怕是要保不住了!” 柳无咎置若罔闻,只回了他一剑。 洛十三心下一惊,柳无咎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可是他的剑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分明是要走火入魔的兆头。 “是了,这孩子一路打过来,中了银环的针毒不说,还陷在可卿的迷阵里……想必定是迷阵种种,唤起了他的心魔……可是他不过十多岁,哪里来的如此深重的执念呢?” 洛十三道:“停下!你,你停下,我这就,带你去见青冥!” 他不常说谎,这下子一句话断成好几截不说,自己还闹了个大红脸。 柳无咎歪了歪头,似乎是喃喃了一句:“青冥?” 这一声呢喃,却是轻柔得好似一缕春风。 洛十三松了口气,正待再说点什么安抚一下柳无咎,却见柳无咎忽然面色一冷,出剑竟愈来愈快、愈来愈狠! 洛十三心下一惊,下意识使出一剑。 他刚一出剑,便后悔了。 这一剑,柳无咎决无可能接住。 剑已出鞘,剑光划过人间! 那仿佛是从天外的天飞来的一剑。 贺青冥飞身而来,凌空一剑,绞住了洛十三的剑。 他喝道:“还不撤招!” 洛十三的剑与他只差在毫厘之间,他虽然延缓了洛十三的剑势,却也无法在顷刻之间打败洛十三的全力一击。 洛十三看见贺青冥的模样,心头重重一跳。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贺青冥。 贺青冥从来都是不急不缓,但现在他已明显有几分焦急之意。 每个人生在这世间,都要学着戴一戴面具,以面对不同的人,去做不同的事。 洛十三第一次见贺青冥的时候,贺青冥不过十五岁,可是他已太过沉着,太过冷清。一个少年人,喜怒哀乐却都是淡淡的,仿佛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的心激起波澜。 他虽然锦衣玉食,家财万贯,可是看上去竟比江湖流浪,落魄半生的洛十三还要寂寞。 洛十三没有家,也早已没有家人。 贺青冥虽然有家,却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他好像一直都是孑然一身。 他也很少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洛十三在他家里待了快两年,唯一一次见到他笑,还是他在十六岁时,接了洛十三一剑。 贺青冥本就是无情的,他的剑本已无情,可是他的人却似乎比他的剑还要无情。 但洛十三忽然发现,这一刻,贺青冥仿佛变了。 他的面具已有了一道裂痕。 洛十三终于撤招,他收回了自己的剑。 但柳无咎却还没有撤招! 剑光闪动,柳无咎的眼里倒映出一个人的影子。 眼前人是心上人。 柳无咎终于醒来。 他想要撤招,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柳无咎的剑,本就是不会回撤的。 但他的剑不撤,就势必会伤到贺青冥! 柳无咎心神俱震,他忽然后悔极了,他想起小时候贺青冥告诫他的话,他本该听他的话,改一改这个臭毛病的。 他的剑本就是用来杀敌的,所以从前他并不会给自己太多回撤的余地。 可是他却不知道,剑本就是凶器,本就是会伤人的,伤人伤己,有朝一日,也必定会伤害到自己最在意的人。 众人不由惊呼,洛十三和柳无咎这一战本就是惊心动魄,那奇异的少年仿佛是不顾生死,他仿佛已燃尽了他年轻的生命,将一身魂魄都熔铸在他的剑里。 他的每一剑,都像是天际陨落飞驰的流星,带着永不回头的决心,誓要和这天地万物同归于尽。 江湖里用剑的人很多,可是他们从未见过这般孤决的剑,这般决绝的剑客。 何况这少年对战的是洛十三,何况此刻在他面前的是贺青冥。 柳无咎目眦欲裂,嘴角已淌下淡淡血痕。 他竟是要强行收招,也不愿意伤到贺青冥。 “混账!” 贺青冥喝了一声,他一指弹去无咎剑,而后飞快地点住了柳无咎周身数处大穴。 柳无咎但觉浑身一松,便轻飘飘地从半空落了下去。 贺青冥抱着他坐下,低低喝道:“我不是留信让你别来吗!” 柳无咎只瞧着贺青冥,道:“我放不下……何况我说过,我决不会离开你。” 贺青冥和韩十鹏决斗,他自然是无法放心的。 何况他承诺过贺青冥,他不会离开他。 柳无咎的声音很轻,目光却似乎带着一点痴。 他似乎还有一点心虚和瑟缩。 他怕贺青冥会生他的气。 “你——!” 贺青冥“你”了半天,也没能“你”出个结果来。 柳无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就是想生气,也再提不起气来。 “……罢了。” 半晌,贺青冥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实在是拿这孩子没办法。 一旁的洛十三却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今天柳无咎几乎走火入魔,那一刻,贺青冥挡在他和柳无咎之间。 若是柳无咎收不住剑势,若是贺青冥棋差一着,贺青冥必定要伤于柳无咎剑下! 那一瞬间,贺青冥的弱点已经暴露。 他本是无懈可击,那一刻,却有了一线裂痕。 贺青冥爱孩子,哪怕柳无咎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或许源于那些年他和贺星阑的相依为命,所以他对孩子也总是存着几分慈爱。 也许柳无咎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被贺青冥收留养育长大。 这便是那一颗冰心底下藏着的一点热火。 洛十三想,还好那一刻只有他们三个,那一瞬间的电光火石,只有他们三人窥见关窍。 还好他和柳无咎都不可能成为贺青冥的敌人。 现场一片混乱,公孙相柳带人赶了过来,惊讶之中似乎又有一丝惧怕:“青冥剑主!” 他快步趋至贺青冥面前,道:“帮主他怎么样了?” 贺青冥道:“韩帮主不愧为一代豪杰,将来若有机会,贺某一定再来讨教。” 公孙相柳放下心来,贺青冥与他颔首致礼,道:“告辞。” 言罢,他打横抱起柳无咎,带着他离开了金蛇帮。 他抱着柳无咎走回了第二层,走回了他们的房间。 柳无咎看着他,烛火照在贺青冥的脸上,更显得他整个人莹白得好似一块玉璧。 贺青冥道:“今日你和哪些人交过手?结果如何?” 柳无咎一一说了,贺青冥道:“和我所料不差,只是你太过冒进,否则本不该中银环蛇那一针。” “竺可卿、夔龙二人武艺都在你之上,你该庆幸他们今日没有为难你,不过,你能借机破得迷阵,已经很不错了。” 他又道:“你在阵中都看见了什么?” 柳无咎的脸红了起来。 贺青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柳无咎只好道:“我,我看见了你。” 他看着贺青冥,道:“我看见你离开了我。” 贺青冥默然,柳无咎忽的有点急切:“你会吗?” 贺青冥道:“我说过,我迟早会离开的。” 柳无咎拉住他的手,低低咳了一声:“在那之前呢?” 贺青冥顿了顿,垂着眼道:“在那之前,我自然不会离开。” 柳无咎露出来一点笑意。 尽管他仍有些虚弱,可是他对着贺青冥,还是笑了一笑。 他这一笑,就好像是凌晨绽放的昙花,虽然短暂,却足够灿烂。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柳无咎好像也只会为着贺青冥这样笑。 贺青冥心中一动,不再去看柳无咎。 他挣了挣,道:“我看看你的伤。” 柳无咎顺从地松开了他,贺青冥慢慢地解开了柳无咎的衣服。 柳无咎已不再是小孩子了,他的身体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虽仍有些青涩,却已然长大了。 他骨骼分明、肌理匀称,身上每一处肌肉都分布得恰到好处。 他的肩膀已渐渐展开,已几乎要比贺青冥的肩还要宽了。 这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贺青冥的骨架本就要比柳无咎秀气得多,这一点,在贺青冥教柳无咎武功的第一天,他就发现了。 这些年来,他们虽还都住在一起,却已很少会看见对方的身体。 贺青冥只知道柳无咎越来越高了,也许再过几年,柳无咎就会比他还要高。 他虽早已知道柳无咎已经长大,这却还是他第一次发现,柳无咎已不再是男孩,而是一个男人。 贺青冥心跳得似乎快了一点。 柳无咎侧头看着他,似乎也心跳得快了。 贺青冥为他清理胸前伤口,又帮他包扎起来。 贺青冥没有受过什么伤,所以他包扎的手艺并不算精到,看起来也不怎么好看。 柳无咎并不打算戳破这一点。 贺青冥绕过柳无咎的肩背,忽的顿了顿。 柳无咎背上有一大片烧伤留下的疤痕,看上去面目狰狞,十分可怕。 那是当年柳无咎为了躲避马匪,忍着剧痛留下的伤痕,这些年它们也随着柳无咎一块长大了。 柳无咎道:“怎么了?” “无事。”贺青冥三下五除二地包扎好他的伤口,又运力给他疗伤祛毒。 他的手避开了那一片疤痕,而是落到了柳无咎右边后背一小处光洁的皮肤上。 柳无咎心中一动,禁不住雀跃起来。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对自己的身体很熟悉,他自然也知道,贺青冥落掌的是他背上没有被烧到的地方。 贺青冥怕他会疼。 尽管柳无咎的烧伤早就好了,他也并不会因为一点点触碰就感到疼痛。 贺青冥这么做根本是多此一举,可是他仍然这么做了。 贺青冥本不是一个会多此一举的人,他的每一件事,都做的很干净利落。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在多此一举。 贺青冥道:“你的剑法还没练到家,不要随便和人逞强斗勇。” “好!” 贺青冥:“……” 这孩子莫是个傻的,训诫他他还高兴起来了? 他看着柳无咎,柳无咎的脸色还有些虚弱和苍白,可是他的目光却很有神采,好像是暗夜里拥抱着月亮的闪烁的明星。 贺青冥顿了顿,道:“你好好睡一觉吧。” 柳无咎顺从地躺了下来,道:“那你呢?” 贺青冥坐在柳无咎床边,道:“我就在这里。” 他逆着光,柳无咎望着他的时候,只看见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他眉目间淡漠的神色似乎随着夕晖晕染开来,在这一刻,显得既安宁又温柔。 柳无咎微微笑了笑,他分明没有做梦,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样子的贺青冥,也就像是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第36章 序幕 流水东逝,一轮炙热的太阳在群山…… 流水东逝, 一轮炙热的太阳在群山之中跳跃。 韩十鹏躺在窗前,静静地望着那一轮金红的夕阳。 他望着一窗流光,已似有无限唏嘘:“夕阳无限好……” 一室静谧, 檀香萦绕于怀, 夕阳里似乎走出来一个明艳窈窕的女子, 她穿着金色的衣裙,鲜红的纱巾,向韩十鹏伸出了手:“你随我来。” “好, 姑,姑娘……” 韩十鹏分明脸已枯槁, 却又有了一点红润的色彩。 那姑娘回眸一笑道:“我姓金, 唤作无媚!” “无媚……” 韩十鹏微微笑了,慢慢地垂下了头。 天空变得阴沉, 一道闪电飞快从云中掠过! 柳无咎在闪电中醒来, 他睁开眼, 贺青冥还在他的身边。 贺青冥似乎正欲起身要走,他道:“你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柳无咎道:“你要去哪里?” 贺青冥道:“窗户没关好, 看这天气, 待会江上要下雨了。” 柳无咎不太好意思地放开了。 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了,竟觉得有些疲惫。 他望着贺青冥的背影,天色阴沉沉的, 贺青冥的影子也显得有些模糊了,却越发清瘦起来。 柳无咎呼吸着江风,渐渐地却觉出一点不同寻常。 他道:“为什么会有腥气?” 贺青冥脸色一变,他忽的挥掌一击,而后猛然关上了窗户。 江水里传来几点沉闷的声音。 柳无咎道:“怎么了?” 但他已不用问了, 其他人已经回答了他。 “蛇啊!” 电闪雷鸣,整座大船疏忽一下都亮了起来,一道尖叫迅疾地传遍所有船舱。 灯光和电光交替闪过众人的脸,江上风波乍起,浪涛好似虎啸龙吟,苍穹裂下一声纵横四海的霹雳! 明黛等人看时,只见金蛇帮众皆披麻戴孝,在阴沉的江天下,好像一面巨大的冥帆。公孙相柳率众为先,脸上每一道岁月留下的沟壑都填满了悲愤与痛苦。 杜西风不由吃了一惊,金蛇帮这副阵仗,分明是帮内出了大事,偏偏韩十鹏又不在,难道……? 却见公孙相柳眼里满是悲痛与愤恨,几乎是泣血一般地喊道:“贺青冥!你杀我金蛇帮帮主,此仇不共戴天!” 他本就功力深厚,这一声更是运了十成十的内力,有如大浪过境,刹那间方圆十里回鸣不断,岸边鸦群震动,连这一刻的闪电也要为之失色。 天幕陡然昏暗,公孙相柳在无人知晓的瞬间淌下两行老泪。 众人大惊! 青冥剑主杀了金蛇帮帮主,这怎么可能! 他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久前还传出二人互相切磋,惺惺相惜的消息,何况江上是金蛇帮的地盘,贺青冥形单影只,没有必要和金蛇帮上下结下这么大的梁子。 可是公孙相柳从不妄言,何况这件事涉及到整个金蛇帮! 洛十三又惊又急,道:“副帮主,你说青冥他杀了帮主,可有什么证据吗?” 明黛跟着点头:“是啊!” “我当然有。”公孙相柳的声音很低,好像是蛇的嘶鸣,“因为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帮主的人,因为整个白天,帮主只见了他一个人!” 他道:“何况帮主叱咤一世,就算是放眼整个江湖,能做到在我金蛇帮眼皮底下杀害帮主的也是凤毛麟角,何况这几日来过总舵,又与帮主见面比试,有机会对帮主下手的,只有贺青冥一个人!” 一人忽道:“可是他没有理由杀韩帮主。” 明黛转头望去,却见是沈耽,沈耽一向独来独往,平常从不轻易吱声,更与贺青冥等人毫无瓜葛,但此事关系重大,涉及江湖道义,他自然是不会袖手旁观。 沈耽抱着那个叫阿芜的白衣少女,那少女赤着足,散着一头乌发,只在沈耽怀里露出来小半张似乎是因为惊慌而有些苍白的脸,显然是刚入睡不久便被蛇群吓到了。 沈耽抱着她在一处柜子坐下,又微微蹲下身为她穿鞋,阿芜挽起耳边一绺长发,低着头瞧他,嘴角噙起一抹甜蜜的笑意。 明黛心中不禁一暖,她忽然发现,阿芜的足弓较长,肤色却更为白皙,衬得足面的血管经络更为明显,她虽赤足,脚上却仍是洁白如玉,而沈耽的鞋子已经沾满了腥秽的污血和碎肉。 这身世可怜的少女总算寻到了一个可靠的栖身之处,她也可以放心了。 沈耽二人一露面,金蛇帮中便起了一些议论,公孙相柳看了一眼沈耽和阿芜,意有所指地道:“一个人为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也许便会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一些人看向沈耽,他们似乎也想起来了死相凄惨的管事和韩百叶凭空消失的一条手臂,沈耽并不能逃脱嫌疑。 沈耽迎上这些人的目光,他并不躲闪,只是把阿芜挡在自己身后。 人群顿时一阵议论,喧闹之中,柳无咎却已走了过来,他浑身竟似已经湿透,散发出阵阵难闻的血腥气,但行动之时却无丝毫凝滞。 明黛见到他,似乎十分高兴,又带了些关切道:“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杜西风在一边瞪了他一眼。 柳无咎顿了顿,道:“这只是蛇血。” 其他人也已注意到他:“是他!” “他就是青冥剑主身边那小子!” “听说他是青冥剑主的儿子?” 公孙相柳道:“这位柳小公子,他并不是贺青冥的亲生儿子,不过,却是他唯一的弟子。” 他盯着柳无咎,道:“你来了,贺青冥呢?” 柳无咎却不看他,他只看着一个方向。 忽而传来一阵凛冽的剑气,剑气所过之处,无不令人胆寒发竖! 贺青冥提剑从长廊的另一头走来,每走一步,剑尖都在往下滴血。 他的身后,已变成一望无际的血泊,一群无头蛇翻滚扭曲着身子,蜷成一堆小山。 他出现的那一刻,公孙相柳、竺可卿、夔龙等金蛇帮数位高手一齐而动! 传说相柳为上古凶神,蛇身九头,食人无数,所到之处,尽成泽国。 九怪合而为一,也就像是九头一身的凶兽。 雷声轰鸣,江风鼓动,吹起阵阵直令人作呕的腥气。 贺青冥站在走廊尽头,九头蛇已对他张开血盆大口,周遭无数的小蛇哀叫着、嘶吼着,它们痛苦又贪婪地盯着他,像是暗处蛰伏着成千上万枝金青色的箭,只需一声弦动,便要扑过去将他生吞活剥。 这样的场景,是个人见了也要胆战心惊。 大荒九怪成名已久,任谁一个人面对他们,也会忍不住胆怯和退缩,也会感到莫大的压力。 贺青冥抬头望着他们,他的脸上竟然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淡定。 青冥剑的血已流尽。 当最后一滴血珠落下的时候,贺青冥却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他们看不见他,也不能看见他的剑光,但每一个人都已经如芒在背,他们都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杀气。 九怪动身的时候,他们本已感到杀气,可是这一次的杀气,竟似与他们几人不相上下。 这杀气已几乎不是从人间来的,而是从九幽冥府来的。 贺青冥侧身一剑截去夔龙枪,翻身跃起,反手荡开竺可卿来势汹汹的一招飞扇,随即对上公孙相柳的相柳剑,两人正面角力,各自退了三步。 贺青冥目光一凛,他身形尚未站定,只觉背后两道劲风袭来,好像江头潮起,一道疾而密,恰如午后滂沱的夏雨,一道绵而细,却似江南恼人的梅雨。 但最要命的,还是江天之下粼粼波动的无边丝雨! 王子矛、倪大度左右交错,一同出手,佘银环一旁掠阵,撒下了铺天盖地的无边丝雨针! 贺青冥一面以轻功闪避,一面一连挥剑刺出数十下,抽刀断水一般,削断了佘银环的第一波针雨。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金蛇帮根本不会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就算贺青冥是大罗神仙,被九头蛇怪缠住脖颈,也只有窒息而死。 何况贺青冥不是神仙,他只不过是一个人。 但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柳无咎飞身出剑,拦住了贺青冥背后的王子矛和倪大度。 王子矛和倪大度武功不弱,他们本不该被柳无咎一人拦下,但他们不久前受过伤,且正伤在柳无咎的剑下。 但柳无咎岂非也受过伤?贺青冥虽然已用内力为他疗伤,但他休养的时间毕竟还太短。 柳无咎低低咳了一声,贺青冥道:“无咎?” 危急之中,他只来得及轻轻呼唤了一声,但这一声呼唤里,似已藏着无限关切之意。 柳无咎顿觉周身一暖,一直紧绷的心弦竟然就这么瞬间波动。 他的眼角似乎已有了笑意,但他的笑容还未及展开,顷刻之间,佘银环的第二波针雨便已至面前! 两人挥剑挡雨,丝丝缕缕的春雨,倾落在挽起的成百上千朵剑花之上。 但柳无咎受了伤,他的剑已有一丝破绽。 一把破败的油纸伞,自然是挡不住江畔的绵绵春雨的。 春雨飞溅,春花飞驰之中,似已有了几点绯红,乱红飞过楚江天,吹落无边丝雨。 南国总是多雨的,但南国的相思却更多。 相思子! 传闻中相思门的独门暗器相思子,其形状如红豆,其色赤如丹心。 千钧一发之际,明黛掷出了满怀相思子,打落了那一片漏下的无边丝雨针。 第37章 红尘 “无咎!”贺青冥抱着柳无咎坐下…… “无咎!” 贺青冥抱着柳无咎坐下, 眼里似乎已有些急切。 绯红的相思在他们身边落下,柳无咎望着他,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迷恋。 “他没事吧?”明黛过来关心了一句, 不期却见这一幕, 顿时止住了脚步, 心头浮现出一点疑惑,“他俩真的不是那种关系吗?” 柳无咎顿了顿,低低道:“我没事, 多谢。” 明黛摆摆手,笑着道:“嗐, 这算什么,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金蛇帮不分青红皂白, 不问个明白就对你们动手, 以众欺寡、仗势欺人, 我实在是看不过去啦!” 王子矛目光闪动,哼了一声, 道:“贺青冥杀了我帮帮主, 我怕你不是拔刀相助,而是助纣为虐罢了!” 明黛驳道:“你怎么就知道是他杀的?你亲眼见过他杀人了?” “我虽没有见过,可是贺青冥与帮主动手是事实,他在江湖上一向杀人如麻也是事实!” “今日总舵一片狼藉, 我安顿完其他人,便和可卿他们去到帮主房里,却不料……”公孙相柳目光已十分沉痛,道,“明姑娘, 我知你是好心,但这件事,还请你不要插手。” 明黛正欲再说什么,却被贺青冥截住了话头,他盯着公孙相柳道:“不错,韩帮主总不可能自己杀了自己,既然如此,那么韩帮主便只能为我所杀。” 他这话说的古怪,虽看上去是承认了金蛇帮的说辞,却好像是意有所指。 他的目光也好像是一把剑,逼的公孙相柳已几乎不敢再看他。 两人之间已有一瞬间的沉默,贺青冥也不再看他,只叹了一声:“我原不知……” 公孙相柳目光闪动,脸上痛苦之色更甚。 贺青冥垂下头,轻轻地望着柳无咎。 他的头发也垂了下来,轻轻地碰到柳无咎的脸,碰到他的手心,好像是春风里拂动的柳枝。 柳无咎忽然觉得有一点痒,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贺青冥眼角便有了一点笑意,这一笑却似冰雪终于融化成了一汪春水,即便远而望之,也有说不出的动人之意。 忽然一点寒光袭来,劈开了这一瞬间的寂静。 贺青冥一手仍握着柳无咎的手,给他运功调息,另一只手却已如鬼魅般夹住了王子矛的蛇矛,只见他轻轻一扭,那支原本坚逾金石的长矛竟然被生生弯折转向,好似一条活了的大蛇,蛇身不住扭动,蛇头张开獠牙,猛地扑向自己的主人! 王子矛大惊! 江湖上最忌运功被人打扰,他没有想到贺青冥这时候还能分心应对他的袭击,更没有想到贺青冥出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贺青冥虽历来有“杀神”“煞星”的名头,但那之前也只不过是江湖传闻而已,何况贺青冥方才与公孙相柳几人过招的时候还很有分寸,这无疑给了其他人一种错觉,认为贺青冥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王子矛无疑也是这么想的,他以为凭自己的身手,就算不能得手,也可以全身而退。 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贺青冥其实一直都没有用全力,直到此刻,青冥剑才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贺青冥终于有了一点怒气。 这一点怒气,便已可要了王子矛的一条命! 危急关头,夔龙一枪挑动蛇矛,便要从贺青冥手里救回王子矛,而公孙相柳、竺可卿等人也已出手。 贺青冥却抛开蛇矛,一个闪身,便直接扼住了王子矛的咽喉! 夔龙失声道:“青冥剑主!” 贺青冥道:“我听说金蛇帮中,蝰蛇和蝮蛇素有积怨?” 夔龙张了张嘴,望了一眼王子矛,似乎有一点黯然,却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王子矛一张脸憋气憋得通红,但他的脸上似乎也已流露出一点复杂的神色。 明黛十分不解,杜西风悄声道:“听我伯伯说,金蛇帮上一任蝮蛇原本是王子矛的哥哥,当年他们兄弟与夔龙本十分要好,但后来前任蝮蛇为了救夔龙而死,从此蝮蛇在九怪中的排名一落千丈,王子矛也彻底记恨上了夔龙。” 贺青冥却不再看夔龙,只对着公孙相柳道:“为了贺某的一条命,把他们都拉下水,值得吗?” 公孙相柳道:“为了帮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贺青冥忽笑了几声:“好!” 他终于松开了王子矛,王子矛气息不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夔龙见状上前扶住他,王子矛犹豫了一下,总算没有拒绝。 贺青冥冷冷道:“冤有头债有主,贺青冥在此,你们若想要我的命,便尽管来拿罢!” 言罢,他便飞身跃起,跳到甲板之上,而公孙相柳等人也已一并追去! 柳无咎顿觉不妙,贺青冥刚刚经过一次车轮战,方才又为了他耗费了不少内力,此刻孤身对上九怪,恐怕要糟! 他本欲追上贺青冥,助他一臂之力,却在中途被倪大度带人拦下,一时突围不得,而一旁佘银环的无边丝雨针也已截住了明黛的去路! 金蛇帮帮众蜂拥而上,双拳难敌四手,饶是柳无咎、明黛二人武艺高强,也已很有压力。 但下一刻,这种压力便已陡然减轻,只见沈耽挥着后刀而至,而杜西风也已吹响了漕帮集结的信号。 柳无咎顿了顿,道:“多谢了。” 他并不常说“谢谢”,但今日他已说的足够多。 沈耽一刀拦下倪大度的金刚手,道:“不必言谢,分内之事而已。” 柳无咎又对上杜西风,两人面面相觑,杜西风涨红了脸,道:“你看我做什么,我才不是帮你,何况青冥剑主对我漕帮有恩!” 刹那间,船上已彻底乱成一团,一室灯火零乱,刀光剑影与当空劈下的闪电纠缠在一起,竟似已不分你我。人血的腥气弥漫开来,已经盖住了之前蛇血的气息,四壁已染作红彤彤的一片,变成了一座热闹而奇诡的红房子。 江湖上每一个人手上都多多少少沾过人血,每个人都要杀人,又或者等着被别人杀掉。这本也不是什么怪事,人们总是热衷于自相残杀,无论是身不由己,还是乐此不疲。 柳无咎握着剑,入目已是一片血红的光景。 大喜的红,大悲的红,生也是红,死还是红。凡人降世,总不过是去滚一遭红尘。 他忽然想起了边陲。 那个他出生、成长的地方,每一年黄沙都要被血染红,每一年他都看见堆积成一座小山的尸体,每一天家家户户夜里都闭紧了门窗,噤若寒蝉,每一天成群结队的秃鹫如黑云蔽日,呼啸着飞过天空,剩下来一具具残破的面目不清的骨骸。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他的世间本没有神,也没有人,只有一群被践踏碾碎的蚂蚁。 柳无咎闭了闭眼,脑海中混乱不堪,他的力气还没有用完,但他的经脉竟似要沸腾起来,整个人也似乎要剧烈颤抖起来。 他望了一眼其他人,除沈耽外,明黛和杜西风似乎也已不住颤抖,杜西风更是“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又一边吐一边打。 他们都还很年轻,这样冷酷的杀戮,他们都还是第一次见。 可惜的是,这样的杀戮,江湖上只怕永远不会有最后一次。 柳无咎似乎已有些疲倦,但他还不能停下,他知道他一旦停下,就只有死——这又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 但他面前的金蛇帮众,已经纷纷停下。 他们却并没有死,而是被人点住了穴道,而且是以一种极强极快的身法点住的。 洛十三趋至他面前,道:“你怎么样?” 柳无咎摇了摇头,见是洛十三,又冷哼了一声:“你总算舍得出手了?” 洛十三只觉自己的咽喉被一只铁手扼住,顿了顿,道:“……他们也是我的兄弟。” 这一战,他夹在贺青冥和金蛇帮之间左右为难,偏偏谁也不听他劝,也不会听他劝。 柳无咎道:“你谁也不想辜负,可是又谁都已经辜负。” 洛十三心神一震,忽的想起那尘封已久的往事。 柳无咎又道:“就像现在,你点住了他们穴道,可是也只是点得了一时,点不了一世。” 洛十三是天下第一剑,从他踏入江湖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不可能拥有独善其身的机会。 犹豫只会付出更惨重的代价,他已经为此付出过一次。 柳无咎抬头,似乎是望着那望不到的天空,道:“他说,人这一生,不会有太多后悔的机会。” “是,是……”洛十三似乎是沉痛,又似乎已有些自嘲,“失而复得已是此生大幸,又怎么能眼看着得而复失?” 洛十三忽地起身,对着乌泱泱的武林众人道:“今日之事,诸位若再妄动,除非过我洛十三这一关!” 急风剑终于出鞘! 这一刻,洛十三的人终于又和他的剑合二为一! 方才还心思各异,蠢蠢欲动,妄图在鹬蚌相争之时分一杯羹的众人顿时摄于洛十三的气势而不敢近前。 二十年前,他就是这样挡在魔教教众之前,从此一剑成名天下知。 洛十三微微侧首,对身后的柳无咎道:“你去帮他吧,这里一切有我。” 柳无咎几步跃上阶梯,淌过血泊,越过重重明灭的烛影,飞星渡云一般穿梭在层层叠叠的楼船里。 他的目光便似追日的铁箭,不住向上、向上,充满了冲破一切的渴望,渴望之中又迸发出一阵激烈的火光! 第38章 决斗 此时已是黑夜,江天浪涌,而翻滚…… 此时已是黑夜, 江天浪涌,而翻滚咆哮的江涛之中,却有一阵激烈交错的火花! 浪花如雪, 将火花淹没, 而火花却使浪花更热! 长短相接、枪剑交鸣, 和着四方呼啸的江风、嚎叫的洪波,便似一曲天人交感的短歌。 夔龙枪尖直捣,一击不成, 又扫了一半乾坤,劈头打向贺青冥脖颈, 贺青冥侧身闪避, 挥剑格挡,将夔龙一枪震开。 夔龙被这一剑震得右手虎口发麻, 不得不退了几步, 贺青冥随即飞身出剑直刺, 却在半空中被竺可卿的铁扇追了上来,他一转剑势, 如游鱼一般绕着桅杆首尾相衔, 而后手腕翻转,青冥剑随即开出一枝银色的花,剑花洒落扇面,刺入扇骨之间, 又接着一荡之势,铁扇翻滚旋转,割开一层掀起的波浪,又马不停蹄地割向了竺可卿的脖子,竺可卿凌空一脚踢倒扇面, 铁扇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 贺青冥荡开铁扇之时,夔龙的枪便又以雷霆之势打了过来,二人借着桅杆闪避格挡,不消片刻便又过去了十几招。 夔龙手握枪尾,而枪尖径直冲向贺青冥面门,贺青冥斜飞一剑,双脚一点,整个人落到横挡的夔龙枪身之上,夔龙双手一收一送、一压一挑,又刺向贺青冥肋下。 贺青冥以轻功侧身一旋,蹁跹地避开袭来的铁扇,三人收兵对峙,夔龙喘息几许,与竺可卿一同攻击贺青冥双翼! 四下一派混沌,万古如长夜,只有偶尔撕裂的几道闪电光芒乍现,雨点又疾又密地扑向三人,却不及短兵交接的迅疾与果决,寒光迸发,照出一张张好似青铜铸就的坚毅脸庞。 贺青冥一剑挡住横扫的长枪,沉腰躲过斩来的铁扇,运力挥袖一卷,迫使扇子改变了飞转的方向,直直冲着夔龙胸膛而去! 夔龙正要持枪格挡,却被贺青冥用剑带住了招式,枪身竟不由自主地往前送去,差点便削掉了竺可卿的耳朵! 却听得一道破空之声,公孙相柳掷出长剑,剑尖划破夜风,从枪剑之间的一线天穿过,竟似要切到贺青冥的颈侧! 贺青冥不得不松开了对夔龙枪的钳制,转而与公孙相柳相持。 夔龙和竺可卿也错身交换了彼此位置,重新夺回了自己的兵器。 以一敌三,即便是贺青冥也已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何况他对上的是九怪中排行前三的高手! 公孙相柳的加入,已将战斗的局面彻底改变! 若说此前贺青冥还能游刃有余,与竺可卿和夔龙打个有来有回,此刻面对公孙相柳三人,他便只能由攻势变为防御。 但他面上还是那样沉着,出招还是那样稳、那样快。 四人混战,几股强大的内力相互撕扯,甲板已经被划出了无数道伤痕,贺青冥和公孙相柳的两道剑气更是不住撕咬、缠斗、吞噬,就连竺可卿和夔龙也已经有些承受不住,竺可卿双手已微微发抖,而夔龙嘴角已溢出一点鲜血。 公孙相柳老当益壮,内力浑厚,辗转之间,已与贺青冥过了数十招,贺青冥一剑扫开夔龙和竺可卿,飞身跃起,而后落到船头之上。 波涛汹涌,船身颠簸,贺青冥似乎有一点站立不稳。 狂风卷起他的长发和衣摆,骤雨将他周身打湿,身后滔天巨浪好像两头恶虎相争,当空一道霹雳,张牙舞爪地降下了一条闪着光的巨龙,照亮了贺青冥有些苍白的脸。 浪花拍在他的身上,他却没有动,也不能动——他的半边身子又酸又痛,已经有些发麻! 他的左侧腰腹,此刻想必也已泛起了大片淤青! 他到底还是受了伤。 只因他虽有两只手,却只有一把兵器,而公孙相柳虽只有一只手,却有两件兵器! 公孙相柳的右手,那只由韩十鹏亲自督工打造的圆形铁臂。 贺青冥打败了夔龙和竺可卿,避开了公孙相柳的剑,却再也不能防的了他的铁臂! 竺可卿和夔龙见状一惊,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叹。 贺青冥面色沉静如水,他站在那里,好似一只欲要乘风归去的青鸾。 苍天一声怒吼,远处厚重的云层骤然飞驰过一道闪电,千军擂鼓、万马奔腾,诸天神灵在这一方汪洋厮杀、陨落。 青冥剑出! 贺青冥已经出剑,但谁也看不见他的剑。 甚至也感受不到那凛冽的剑气。 他的人已变作了一把剑,人就是剑,剑也就是人。 这一剑,已是九天降下来的一剑,好似一只青鸟纵横四海、遨游九霄,忽而又羽化登仙,化作这一场清冷的春雨。 惊鸿一瞥的剑光里,仿佛有一点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情思。 这实在是很美的一剑,这样的一剑,已足以让人忘却生死。 公孙相柳心道不好,他本欲凝神闭目、听声辩位,却已来不及了。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一剑本就生于天地,本就避无可避。 刹那之间,贺青冥的剑已经从他的长剑之中穿过,刺入了他的肩胛,激起了零星的血花,溅到贺青冥苍白的脸上,为他的眉眼沾上了几点朱砂。 公孙相柳咳了两下,苦笑一声:“青冥剑主……” 贺青冥神色一动。 他忽然从剑身上看到了一个人。 但他还来不及再多看一眼,夔龙和竺可卿便已又卷土重来! 雨幕中,一条金青色的小蛇悄悄地爬了上来。 竹叶青! 原来这一场决斗,从头到尾都不止他们四个人。 竹叶青认竺可卿为主,竺可卿在的地方,他自然不会缺席。 但贺青冥的剑已经被公孙相柳卡住,他既要防备夔龙和竺可卿的攻击,就再不能躲开竹叶青的偷袭! 贺青冥终于也感到了剑气的压迫。 竹叶青的剑气自然远不如他,但此刻就算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剑客,也已足够让贺青冥感到压迫。 死亡的压迫。 在死亡面前,岂非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帮主……” 公孙相柳一边咯血,一边却笑了起来,笑容之中却又有满腔的忧愁。 贺青冥并没有看他,也已经听不进去他说了什么。 但他也没有看竹叶青。 竹叶青的剑从他的左侧刺来,已要刺入他的胸膛、他的心脏。 他却在这一瞬间侧过头,看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那个藏在青冥剑里的影子,那一个如影随形的少年。 “无咎。”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似乎是想要看一看少年的脸。 可是他和柳无咎离得太远了,这一眼,也只不过看到了柳无咎的一角侧脸。 那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上,此刻竟露出了无限惊惧之色,仿佛面对威胁的不是贺青冥而是他。 贺青冥就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本就是因为贺青冥而存在的。 贺青冥若死了,他的生命也便只有毁灭。 柳无咎心神欲裂,却陡然大喝一声,拼尽全力掷出了无咎剑。 船上高手如云,这一剑脱手,他便连自保的机会都已放弃。 但他已来不及顾及自己,他的目光便似一支鸣镝箭,誓要追上那一道比闪电还要迅疾的剑光。 无咎剑打落了飞转的铁扇,穿过竺可卿和夔龙之间,便要割开竹叶青的脖子! 柳无咎几乎要笑起来,笑里已要有泪光。 但他的剑终归没能割开竹叶青的脖子,而是只划到了竹叶青的肩膀。 公孙相柳抬起左臂,冒着再断一臂的风险,打偏了柳无咎的剑。 他的左臂自然也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可是他到底可以笑着死了! 竹叶青身形踉跄了一瞬,又再刺向贺青冥! 这一瞬间,柳无咎虽然还活着,却似已经死去。 贺青冥侧头望他的那一眼,他为了救贺青冥,也并没有能够看见。 他的哭声和贺青冥的那一声呼唤,也都已经被这一瞬间的雷鸣淹没。 他们都没有看见对方、听见对方。 第39章 抉择 忽然间地崩山塌,好似宇宙裂开一…… 忽然间地崩山塌, 好似宇宙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洛十三飞身仗剑,冲破了船身重重屏障,当空跃下, 直冲着竺可卿而去! 跟着他的尾巴一道跃起的还有船上的其他武林人士, 他们随着飞扑的雨点一块落下。 竺可卿心下一惊, 却没有避开,也已来不及避开。 他万万想不到洛十三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有想到洛十三会想要杀他。 他怔怔地望着袭来的洛十三, 似乎是想要叫他“十三哥”,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洛十三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 他终于不得不做出选择, 他不得不为了救这一个朋友, 而对另一个朋友痛下杀手。 这一瞬间,那一股一直压迫着贺青冥的威胁陡然消失! 竹叶青的剑已经犹豫, 他一旦犹豫, 便已失去了杀意。 他的剑终于回撤! 他放弃了杀贺青冥, 转而刺向了洛十三。 竺可卿对他来说,毕竟要比杀贺青冥重要得多, 他入金蛇帮, 也不过是因为竺可卿是他的主人。 这一点,他、竺可卿、洛十三都心知肚明。 洛十三也正是要利用这一点。 高手过招,形势本就是风云变化,洛十三的这一剑, 已将场上几人僵持的局面彻底改变! 贺青冥和公孙相柳对了一掌,各自退了十步,终于松开了对彼此的钳制。 公孙相柳蓦地吐了一口血,而贺青冥也已有些站立不稳,不得不用青冥剑支撑自己半边身体。 洛十三虚晃一招, 避开竹叶青一剑,闪身过去扶住了贺青冥。 公孙相柳几人却已又冲了过来,这条巨蛇又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们不给洛十三和贺青冥喘息的机会,也不给自己留后路。 贺青冥和洛十三对视一眼,而后双双持剑,对上了公孙相柳四人。 “双剑合璧!” 在场的江湖人已忍不住惊呼,天下最厉害的两把剑,竟然在此刻合二为一。 明黛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人一生中若能见到这样的一幕,便算是不枉此生! 摧枯拉朽的剑气席卷了天地之间的一切生灵,时间凝滞,翻涌的浪涛被这股剑气当头一击,疾风忽然消散地无影无踪,大雨也在半空被定住了脚步。 下一刻,上下悄然,四海沉寂。 众人气血翻涌,颤颤巍巍地扶着船壁站了起来,再看时,金蛇帮几人已经被甩了开去,重重地摔到甲板上,然后大雨倾盆,劈头盖脸地浇了众人一身。 其他人:“……” 好想骂人,但是又不敢! 洛十三已欲收剑,贺青冥却没有停下,而是又再次刺向竺可卿等人! 于是洛十三的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又赶忙出招拦住了贺青冥。 贺青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竺可卿他们躺在船板上,也带着一点审视地看着他。 洛十三目光飘忽,自暴自弃地收剑归鞘,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柳无咎急促地喘息,终于放下心来。 但他还没有感到劫后余生的喜悦,便已沉下了脸。 他看见洛十三扶了贺青冥一把,他忽然想起,刚才他们是何等默契,这样的默契,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出来的。 他于是快步上前,又从洛十三手里抢走了贺青冥。 他似乎是想揽着贺青冥,无奈身量不够,只好换成扶住贺青冥的一边手臂。 贺青冥方才经过一场大战,内息尚有些紊乱,不由往他身上靠了一下,又立刻便要站直,一转眼却撞进了柳无咎一对黑得透亮的眸子,只见那对眸子里满是焦急、担忧和关切,又似乎有一点掩不住的情愫伴着还未来得及褪去的泪光波动。 贺青冥一下子竟有一点心软,便没有再拒绝,顺着柳无咎的动作半倚着他。 他就好像一根绷紧了太久的琴弦,这一片刻的松懈,竟然让他心里泛出了几分久违的安宁。 柳无咎抿了抿嘴,似乎已有了一点笑意。 洛十三却已有些讪讪,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柳无咎。 他又环顾了被淋成落汤鸡的众人一眼,心里已隐隐感到,在场的所有人都已对他有些不满! 公孙相柳盯着洛十三,目光之中有一点沉痛和愤恨,他道:“为什么?” 洛十三却回避了他,顿了顿,声音几乎已有些沙哑,道:“我已经对不起青冥一次。” 他似乎是看了看贺青冥,但贺青冥也不再看他。 三人目光交错,却似乎永远也交织不到一起,洛十三的人生也就是这样不断交错而又失落。 公孙相柳道:“你对不起他,难道就对得起帮主?” 洛十三只有沉默。 冷雨凄厉,他在冷雨里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表情,就像是一尊生锈的青铜雕像。 “江湖恩怨几时休,恩难报、情难消……” 过了一会,洛十三慢慢地抬起头,又慢慢地望着这一方阴沉的天空。 他的一张脸已经全然被雨水湿透,脸上却露出了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他对着公孙相柳道:“但一个人总要做出选择。” 公孙相柳叹道:“所以你到底还是选了他。” “是。” 洛十三眼里似有一丝迷惘,但又很快释然。 他的目光好像穿透了厚重的乌云,化作了碧蓝如洗的晴空。 “即便是与我帮为敌?” “是!” 这一个字掷地有声,瞬间刺破了十数年来困住洛十三的那团藕断丝连、纠缠不清的迷雾,于是急风剑虽未出鞘,剑气却已逼人,洛十三整个人也已满是耀眼的锋芒。 其他人忽然发现,这一刻洛十三已彻头彻尾地变了一个人,他仿佛已从一个暮气沉沉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又变成了那一个众人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 “青冥是我朋友,我这一生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失去他。” 他这话虽听上去很委婉、很温和,但话里已藏着隐隐的威胁和警告:若是有人敢对贺青冥动手,便是与他为敌。 有人已想起了他的父母,传闻中洛华桀骜不驯,洛英护短至极,洛十三真不愧是落英双剑留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血,真是与他父母的作风一脉相承。 洛十三又回过头,对着贺青冥笑了一笑。 贺青冥却压根没有理睬他,只看着公孙相柳道:“你分明知道,他不必与任何人为敌。” 公孙相柳目光一闪,道:“你什么意思?” 贺青冥冷冷道:“韩帮主到底怎么死的,你再清楚不过。” 贺青冥话音一落,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孙相柳! 疑心生暗鬼,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再也难以遏止。 公孙相柳一噎,一口老血差点喷将出来,他不可置信道:“你们怀疑是我!?” “也不是没有可能。”柳无咎忽道,“你的武功与贵帮帮主本就是伯仲之间,他又那么信任你,如果你要对他下手,他必定毫无防备,华山派殷鉴不远,何况你是副帮主,韩百叶又已疯了,韩十鹏一死,金蛇帮便尽归尔手。” 他一向寡言,忽然蹦出来这么一大串话,又阴阳怪气地如此引人入胜,真可谓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了。 明黛本已忍不住要跟着点头,却在对上公孙相柳悲愤的目光时不得不把眼神飘到了另一边。 公孙相柳气道:“我都没有见过他!今天青冥剑主走后——” 贺青冥目光一闪,止住了他的话头,道:“你说……韩帮主今天没有见过你?” 他顿了顿,电光火石之间,似已明白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公孙相柳,这一眼,却已有了几分浓重的悲哀与不忍。 贺青冥斟酌了一下,道:“那他去见韩百叶了吗?” 公孙相柳一惊,眉头不住跳动,原先沉恸哀惋的神色之中,竟露出十分的惊愕。 众人不明所以,贺青冥叹道:“我若是一意赴死,一定会去见星阑最后一面。” 柳无咎“哼”了一声,似乎有些生气。 他虽不明白贺青冥为什么这么说,但心里却已很不喜欢。 第40章 传说 贺青冥道:“韩帮主请我去贵帮的…… 贺青冥道:“韩帮主请我去贵帮的时候, 曾对我讲了一个故事,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去过沙漠寻宝,在那里, 有一个少女救了他的性命, 而他也爱上了那个少女。” 秋玲珑等人陡然色变, 而杜西风这样的年轻人依旧一头雾水。 “那时候是三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江湖上的确有过一次声势浩大的寻宝之旅, 当时许多有志气的年轻人还未来得及崭露头角,便折在了那次西去的旅途里。但现在已很少有人知道, 他们前往西域寻找的, 其实就是魔教分裂后遗落的宝藏。” 贺青冥不急不缓,将那一段前尘往事娓娓道来:“自古及今, 未有不亡之国, 亦无不掘之墓。盛衰兴废, 继绝往替,万物皆有其时, 魔教之兴也百年, 其衰却忽也一夕,不得不说是一件怪事。魔教上一任教主,也是最后一任教主姓杨名真,他座下有左右两位护法, 一为金不换,一为谢秋,据说谢秋早年便叛教出逃,从此不见踪影,而金不换则在杨真随无名剑吴愁一同离奇失踪, 魔教四分五裂之时,接管了魔教最主要的一部分势力和财富。” “两年后,金不换入关,在去看望妻女的路上被八大剑派联合截杀,魔教再次分裂,剩余教众从此远走西域,消失在大漠之中。” “魔教虽已名存实亡,但沙漠里却渐渐多了许多关于魔教宝藏的神秘传说,这些传说终于传到了中原,吸引了一大批江湖子弟前去寻宝。”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本是踌躇满志,想要闯出一番作为,但很多人也从此身死异乡,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次沙漠之旅,却使中原武林年轻一辈的人才几乎损失殆尽,当时武林四公子之一,故无相公子李相如之子李飞白曾孤身前往大漠寻找友人,却也一无所获。” “十多年后,消失已久的魔教忽然卷土重来,称要为前任教主和护法向八大剑派复仇,为首的却是一名女子,唤作金无媚,自称是金不换的女儿。” “当时中原武林青黄不接,金无媚一路势如破竹,攻下了江湖半壁江山,若不是温家有温灵、玉山有洛十三抵御,只怕整个中原武林不日便要落入她手。” “最后金无媚飞书无相峰邀战李飞白,两人在无相峰决战三天三夜,最终两败俱伤,各自不知去向。” “这一战魔教和中原都损失惨重,武林各派经过接二连三的打击,终于日落西山,再无振作之力,八大剑派各自为政,门墙高筑,江湖大乱,贼盗横行,数不清的百姓无辜受累,家破人亡。” 他的声音很低沉,又似乎有一丝若即若离的飘渺,像是遗落在晚秋雾气里、莲塘外一曲彷徨的渔歌,歌声里却又埋着太多的兴亡。 柳无咎心头蓦然一震,忽的想起来贺青冥在他小时候给他唱的那支歌。 “白马白,长亭长,晚流霞,夜留芳。雁堪对,鱼成双,乐游原上愁,陇歌几时休?谓我儿郎守四方,谓我萧郎葬他乡。” 众人神色各异,游归去面上沉痛,岳天冬等人目光闪烁,杜西风则睁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一切。 柳无咎只瞧着贺青冥,不知怎么,他忽然觉得,贺青冥好像有一丝哀伤。 他们好像已有了一样的哀伤。 沈耽暗自思忖,忽道:“青冥剑主,可是魔教的事情,与金蛇帮有何关系,又与韩帮主之死有甚关联呢?” 贺青冥又看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却落到公孙相柳身上,道:“因为魔教虽为中原武林带来了一场浩劫,却也让一些无门无派,却又心怀志气的年轻人得到了百年一遇的跃升的机会。” “金蛇帮正是在这一时期迅速发展扩张起来的帮派之一。” 岳天冬忽的冷哼一声,道:“江湖上却也有一种说法,金蛇帮的兴起,不只是因为乘着几十年前那股东风,更因为金蛇帮借助了魔教的势力——或者说,金蛇帮只不过是魔教的一个分支罢了!” 秋玲珑不禁瞪了他一眼,公孙相柳冷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你们八大剑派当年趁虚而入,截杀金不换,就算得光明正大吗?” 四下顿时窃窃私语,却听得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怪笑,只见柴胡子拎着两板斧嘲道:“好光明,好堂皇!只是也不知是谁为了当上崆峒派掌门,费尽心思入赘人家秋家,连自己儿子都随了老婆姓秋!” 这却戳中了岳天冬一生最难以启齿的痛处,他正要发作,却被秋玲珑按住手臂,一时不得动弹。 秋玲珑朗声道:“此乃吾家事,便不劳阁下费心了。” “珑儿,你当真……”梁有期满眼凄然,一脸哀怨地望着秋玲珑。 秋玲珑见他欲语还休,不禁勾起旧日情肠,便起了一点怜惜:“有期……” “够了!”岳天冬实在忍无可忍,道,“你们是当我死的吗?姓梁的,别做出一副大情圣的模样,谁不知道你妻妾成群,都从大重山山顶排到了山脚了!” 梁有期瞥了一眼柳媚儿,凉凉道:“彼此彼此……” 明黛和杜西风简直叹为观止,这边腥风血雨,都快乱成一锅粥了,贺青冥脸上却还是毫无波动,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但他的下一句话,却在所有人心中投下一道惊雷: “我猜韩帮主多年前在大漠里遇见的那个少女,就是金无媚。” 公孙相柳叹道:“不错……” 他道:“而且我进到帮主房里的时候,帮主其实……并没有死,他还有一口气,他最后唤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无媚’。” “什么!” 夔龙不敢置信,竺可卿看着公孙相柳,道:“副帮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公孙相柳看了看贺青冥,又低下头叹息,叹息之中似乎又有一丝带了一点苦涩和无奈的笑容。 “我和帮主,早在很多年前便认识了。” “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他告诉我,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叫做无媚。” “他说他要娶她,他说无媚是他的梦,他愿意穷其一生追求她,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柳无咎心中忽的一颤! 他的眼里已有了无限迷惘和惆怅,但他的心已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和理解这种感情。 贺青冥奇怪地瞧了他一眼。 公孙相柳笑了一声,道:“我还记得他那么狂热,那么热情,好像不是爱上了一个女人,而是爱上了一个神。” “我不明白,我这辈子没喜欢过什么女人,但我是十鹏的朋友,我只是想,只要他喜欢,娶什么样的女人都没有关系,作为兄弟,我一定会为他备上一份新婚大礼,再热热闹闹地叫他喜欢的人一声‘大嫂’。” “可惜……” 公孙相柳似有慨叹,又露出一抹仇恨:“可恨那个女人,她分明是个会玩弄人心的魔头!” “十鹏一直在等,最终等来的却只是她嫁给别人的消息——她嫁的人也不是别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飞白!” 众人皆是一惊,就连贺青冥也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愕然。 “可是,可是……”明黛不敢相信,公孙相柳所言已经全然颠覆了她既往的认知。她道:“金无媚和李飞白不是宿敌吗?” 公孙相柳冷哼道:“情人如何,敌人又如何?世间至亲至疏,向来不过夫妻。” 他又道:“李飞白一向被视为武林正道之首,大家都说他是大英雄、大豪杰!可是他简直是虚伪至极!他为了一己之私,迟迟不肯出战金无媚,二人在那无相峰三天三夜,更是不知在做什么勾当!” 他言辞激烈,显然是被往事勾起了一腔怒火,他既看重韩十鹏,就不能不厌恶将他的挚友辜负的金无媚,连带着李飞白也入不了他的法眼。 沈耽皱了皱眉,道:“公孙先生,请慎言。” 公孙相柳顿了顿,似是也察觉到自己方才所言不妥,又道:“便是不提他与金无媚之事……李飞白早年认贼作父,还在那次武林大会上偷袭刺了无名剑吴愁一剑,当时那么多人亲眼目睹,那总是真的吧?只不过是吴愁怜他年少被奸人蒙蔽,不与他计较罢了,时过境迁,这样的人,却也配称得上英雄了!” 贺青冥若有所思,道:“那金无媚后来如何了?” “后来……后来却不知什么原因,她与李飞白分开了,再之后,便是无相峰之战,十鹏当时真是昏了头,还想去助她一臂之力,但还没等他赶到无相峰,江湖上便已再不见金无媚二人的踪影。” “十鹏痴心不改,又带人四处寻觅,我担心他,也随他一同前去,但金无媚却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公孙相柳谈及此处,似乎有些愧疚,又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当时嫂夫人,也就是十鹏的结发妻子已经身怀六甲,我不敢告诉她,她的丈夫终日魂不守舍,却是为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但她到底还是知道了,她终于在诞下一子之后离开了金蛇帮,独自回了岭南娘家,十鹏悔不当初,几次登门拜访,却都被她拒之门外,心灰意冷之下,只好与她和离。” 公孙相柳叹道:“十鹏情路坎坷,经此劫难,便似变了一个人了。” 柳无咎忽道:“他自己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又怪得了谁?” 公孙相柳瞧着他,似乎有点不高兴,又有一点疑惑,道:“什么意思?” 贺青冥似乎也瞧着他。 柳无咎几乎有点脸红,却梗着脖子,坚决道:“我若爱一个人,便是他生生世世都不爱我,我也永远只爱他一个人,并且决不会再找其他人!” 明黛听了,已不禁露出欣赏之色,若不是场合不对,她已忍不住要拉上柳无咎喝他几杯。 杜西风看了看明黛,又看了看他,更气了。 一些人嗤笑道:“小兄弟,你还太年轻了!” 柳无咎脸色更红了,但这次却是涨红的,他已有一点气恼。 但他没有看任何人,他只偷偷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并没有笑他。 他也没有露出任何神色。 他瞧着柳无咎,似乎已有了一点不知所措,又似乎有一点心乱。 柳无咎偷偷看他的时候,贺青冥几乎有些躲闪。 他的心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乱了,不仅乱,还变得很热。 他几乎已忘了自己要问公孙相柳什么,几乎已不知今夕何夕。 他下意识凝神静气,却发现自己的内力运行没有任何问题。 这一瞬间的心乱,绝不是因为他受了伤,但他也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他的心似乎又变得有些空,又落到了一团茫然的雾气里。 他不知道雾里已经开出了一支桃花。 他不知道他经过了他,又错过了他。 柳无咎心里已有些淡淡的失落。 他早该知道,贺青冥是不会有任何回应的。 但他也并不是非要贺青冥回应不可。 他一生本就是寂寞的,他的心本就是长夜里一盏从未点亮的孤灯,贺青冥的到来点燃了它,它便从此不会熄灭。 灯到了白天都会灭的,但心灯不会,因为心上的灯,本就是为着心上的人而亮的。 公孙相柳看着他们,忽然觉出了一点古怪。 就像当初,韩十鹏爱上金无媚那么古怪。 40-50 第41章 枭雄 贺青冥道:“金无媚已经多年没有…… 贺青冥道:“金无媚已经多年没有踪影, 你本以为她已经随着魔教一同消失,但前不久,魔教的人又找上了韩帮主。” “不错, 不错……”公孙相柳道, “就在这艘船上, 一开始,我发现帮主又变回了一个少年,那么激动、忐忑又充满活力, 但再过几天,我便发现, 他却变得更老了, 而且好像也就要这样枯萎下去。” 明黛奇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 公孙相柳目光一沉,陡然指向沈耽身旁的白衣少女:“因为阿芜!她是金无媚的女儿!” 众人脸上都不由露出了惊疑、困惑的神色, 他们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楚楚可怜的孤女。 沈耽也似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她, 但当他发现许多双眼睛都盯着她的时候, 他又侧身上前一步,为阿芜挡住了那些窥探和猜疑的目光。 杜西风已很是吃惊, 道:“这, 这怎么可能,她只是……” “她只是一个流落江湖、身世可怜的孤女?”公孙相柳冷哼一声,道,“她的确是个孤女, 可她也的确是金无媚的女儿,她和金无媚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当帮主问她金无媚的事情的时候,她回答得分毫不差!” 公孙相柳已有些恨意:“就是她!她设计潜入我帮,引起大家注意, 也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偷给纪管事下毒,又让人将其分尸,是她!设计扰乱少帮主心智,砍下了他的一条手臂,更是她——” 他忽然顿住,粗重地喘息几许,慢慢地,几乎有些悲泣:“还有帮主……我本以为,他和阿芜等人达成了约定,他请青冥剑主来,也是为了嫁祸给他……” “他的确是为了嫁祸于我。”贺青冥道,“只是在他和魔教原本的计划里,他并不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道:“韩帮主请我去金蛇帮的时候,曾经谈到了魔教势力复生一事,这些年他为了金蛇帮,虽然做了很多不太光明的事,可是他也并不愿意再经历之前那一段混乱的时期,所以他和魔教发生了矛盾,魔教见他已经不能被他们控制,便索性杀了他,如此一来,中原武林的力量便又被削弱一分。” “不止。”明黛想了想,又道,“韩帮主已故,若是能再将韩帮主之死嫁祸到你的头上,势必便会引起一场争斗,无论谁胜谁败,整个江湖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贺青冥微微一笑,道:“便是如此。” “可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明黛道,“韩帮主既然死于魔教之手,副帮主为什么不去复仇,却要拉上金蛇帮来杀你呢?” 公孙相柳目光不住颤抖,他的脸上已有了深重的悲愤与无奈。 可是他也已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 贺青冥心下一叹,道:“我猜,杀我不是将金蛇帮搭上,而是为了保全金蛇帮更多的人。” 明黛眨眨眼:“嗯?” “我此行除了无咎,并没有带别的人,若不是……”贺青冥顿了顿,似乎终于释然,“若不是十三,我此刻已然命丧九怪之手。” 洛十三微微笑了笑,笑里似乎已有泪光。 “不错。”公孙相柳终于道,“魔教与其说是与帮主合作,不如说是威胁,百叶就是一个例子,何况金无媚曾经救过帮主,她对帮主有恩。” 贺青冥忽道:“金蛇帮的建立,一开始是不是也有金无媚的资助?” “……是。”公孙相柳闭了闭眼,又道,“恩威并施,帮主本就舍不得情义,又想要保全百叶他们的性命,这些天来,他一反常态……” 贺青冥忽道:“你有没有想过,他的一反常态,本就有一部分是魔教他们故意让你看到、听到的?” 公孙相柳一惊:“是,这些天我每次见他——” 每一天黄昏,他听见韩十鹏那已经略显苍老的声音: “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也早已该还回这一切。” “金蛇帮是我亲手建立的,但金蛇帮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他们是无辜的!” “百叶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我最后一个儿子了!” 然后他会在太阳西沉的时候推门而入,他看见金色的夕晖照在韩十鹏花白的头发上,好像韩十鹏的头发也变成了金色。 韩十鹏握住他的手,几乎有些哽咽:“相柳,你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这么多年,我已做了太多的错事!” 他忽然明白了! 几十年来,他都习惯于在傍晚的时候向韩十鹏汇报帮内一天事务,魔教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他们挑选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在与韩十鹏见面的时候,故意引导对话的走向,让韩十鹏说出了他们想要他说的,更想要公孙相柳听到的话。 他们显然很了解韩十鹏,了解公孙相柳。 他们很了解金蛇帮。 也许他们之中有人一直潜伏在金蛇帮,也许现在金蛇帮里还有他们的人。 公孙相柳活了几十年,第一次感到毛骨悚然。 金无媚的后人和她一样会操控人心。 就像几十年前,她就是这样放出消息,骗得许多武林青年才俊来到沙漠,丢掉了性命。 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蚕食掉江湖的有生力量,而后一举进攻。 她很有耐心,很聪明、也很有手段,她有的远远不只是美貌。 她是上一辈武林的一代枭雄,若她活在魔教鼎盛的时候,恐怕她能攻下的就不只是中原武林半壁江山。 可是她活着的时候,魔教已经四分五裂,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所以她只能缓缓图之。 所以她的后人,也只能缓缓图之。 但缓缓图之,也总有图穷匕见的时候。 也许今天就是这个时候,又也许明天才是。 每个人都不禁有些战栗,他们也已感受到,头顶上似乎已经悬着一把利剑,随时便要掉下来砍掉他们的头颅。 他们已经感受到压迫。 有些压迫,是即便这个人不在,也已经无处不在的。 一些人竟已开始颤抖,梁有期颤抖着拔剑,又颤抖着大吼:“妖女!” 他竟一剑刺向了阿芜的心脏! 阿芜脸色煞白,她颤抖得比梁有期还要厉害,却只能怔怔地望着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躲避。 沈耽却已飞身为她拦下了这一剑,他道:“你疯了?你好歹也是八大剑派的弟子,怎能当众残害一个弱女子?” “你才是疯了!”梁有期又是惊惧,又是激动,“她是哪门子的弱女子?她是魔头金无媚的女儿!” “不可能!”沈耽似有一瞬间的犹疑,却又愈加斩钉截铁道,“她没有武功,怎么可能害那些人?何况这些天她一直和我待在一起!” “沈少侠,难不成你每时每刻都和她待在一起吗?” 沈耽一愣,公孙相柳又道:“何况她不是只有一个人,她的背后还站着成百上千的魔教教众!” 他道:“那日百叶从甲板上回来,跟我说你为了救她,无缘无故杀了他好些个手下,我那时只觉得奇怪,按理说当时她并没有性命之危,你要救她,不去挟持百叶,却杀百叶的手下,这根本毫无道理。” 沈耽内心一沉,一瞬间脑海嗡嗡作响,他慢慢道:“副帮主,你说,难道韩百叶并,并没有让人杀了那一屋子水手?” 他双目赤红,脸上充满了迟缓的惊愕与凝滞的恐惧,他几乎已不是在询问公孙相柳,而是在乞求对方。 公孙相柳本是为了能杀了阿芜给韩十鹏报仇才将这一切都揭露出来,但沈耽这般情形,却叫他一时不忍了。 他顿了顿,道:“不错,百叶没有下过那样的命令。” 沈耽忽然间失去了一切表情。 他好似已变成了一块石头,一块又老又皱,全然风化皲裂的石头,只消微风一吹,便要立马化作一堆沙砾。 他的思绪混乱不堪,脑子里只是不断地重复公孙相柳说过的话: “百叶没有……” 韩百叶并没有杀王老五他们。 那天阿芜分明已经看见了他,她本不必再跳到江里。 她不是为了死,她知道他在那里,是绝对不会让她死的。 她也许只不过是为了拖住他,为了给她一个没有杀人的证明。 也许她是为了拖住他,不让他把韩百叶也杀了,不让他破坏她下一步的计划。 但她已经让她的属下杀了那些水手,而且他也为此杀了韩百叶的属下,那些属下,虽然也许做过恶,也许没有,但他们的确没有杀过那一屋子的水手。 他一生从不杀无辜之人,但那一个晚上,那一个浪漫而多情的、他拥抱了她的晚上,他也已经造了杀孽。 沈耽忽然悲从中来,他胸中悲愤交加,几乎已不能自持——他爱她,可是他的爱已经违背了他誓死追求的道义,已经变得残忍而血腥! 沈耽是江湖里数一数二的刀客,可是这一刻,他持刀的手已经不再稳了。 他的心已乱! 他已心痛得快要裂开。 梁有期把握住了这一瞬间的时机,他的心开始翻滚、沸腾——他便要除掉那个妖女! 但他的剑却并没有能够刺进阿芜的心脏,尽管阿芜直直地看他,竟似痴傻了一般。 贺青冥架住了他的剑,他的剑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梁有期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青冥剑主,难道你也跟他们一样心慈手软吗?” 贺青冥本是最不会心慈手软的人,若有人拿这四个字来形容他,一定会招来江湖人的嘲笑。 但贺青冥却制止了梁有期这一剑。 贺青冥道:“你看看你的剑。” 梁有期的剑已经离阿芜的心脏不过半寸,若不是贺青冥拦住他,此刻阿芜已经一命呜呼。 他道:“她若是习武之人,绝不会什么反应都没有。” 第42章 真相 梁有期怔了一怔,其他人也都怔了…… 梁有期怔了一怔, 其他人也都怔了一怔。 贺青冥的判断自然不可能有假。 难道阿芜不是金无媚的女儿? “她只是被吓坏了!”沈耽反应过来,他一把推开梁有期,又将阿芜揽进了自己怀里, 不住安抚道, “没事了, 没事了……” 他虽在安慰阿芜,可是他的脊背似乎也隐隐颤抖,他的目光也仍有一丝迷茫和无助。 也许他也在安慰自己。 过了好一会, 沈耽的怀里传来了一道极细弱的哭泣,接着那哭声竟变成了嚎啕大哭, 似是害怕极了, 又委屈极了。 沈耽胸前的衣襟也已被阿芜的泪水湿透了。 沈耽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怜惜与柔情,却在看向眼前众人的时候又陡然化作一柄利剑。 “我不是, 不是她的女儿……” 阿芜断断续续地抽泣, 而后在肩颈的连接处伸手一揭, 竟揭下来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她本生的很清丽,眉眼流转之间又有几分别样动人的情态, 本应像那夕阳身畔最热烈的金光, 勾的人心驰神往,却因她含羞带怯,将那道金光化作沉璧一般宁静而内敛的月光。 但当她揭下面具,便露出了另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这一张脸若将五官分开来看, 便是平平无奇,至多称得上一句“清秀”,但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好像一幅江山水墨, 虽是极淡,却于极淡之中又生出一抹极艳。 “我记不得我的母亲……我的爹爹,也绝不是什么江湖大侠,他,他只不过是终南山上一处小道观里的小道士。” “我只知道,爹爹在遇见母亲之后,便还俗了。”她抹了抹泪,道,“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我们,后来我爹爹去世了,我没有办法,只好下山流浪,以乞讨为生。” 沈耽心中一痛,不禁更搂紧了她。 阿芜一怔,又低下头微微笑了笑。 她又道:“后来有一天,我沿街乞讨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很好看的衣服,跟我说他是当地的员外,还说只要我跟他进府,做他家的婢女,便可以给我一口饭吃,我就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柳无咎目光一闪,似乎又已想起了过去。 明黛眼眶已有点红了,她已不禁为这身世可怜的孤女感到难过。 “我当时真是太高兴了,我想也许老天还是愿意眷顾我的,我什么也没有想,便跟着他去了他家。” “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对我很好的,可是等我长到十四五岁,他看我的眼神就已经变了,然后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他的屋子里,然后……” 她说到此处,已经再说不下去,又不住哽咽起来。 众人皆沉默了一下,只有杜西风一脸茫然,他很想问问大家“然后呢”,但是又隐约觉得好像不太合适。 沈耽抱着她,轻声道:“不想说,便别再说了。” “不……”阿芜摇摇头,道,“我总要跟大家说清楚。” 她道:“那之后,他又……后来这件事被他夫人知道了,很是闹了一通,便将我赶了出去。” “离开他家之后,我又在街头流浪了一阵子,后来一家饭馆的老板娘见我可怜,便让我做了她店里的伙计,可是街上的恶霸总是,总是来闹,老板娘没有办法,也只好辞退了我。” 阿芜抽抽鼻子,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好像总是这样,从一个地方,被赶到另一个地方,没有人要我,也没有人愿意接受我。” “可是,可是——”公孙相柳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有几分急切,“你若不是金无媚的女儿,怎么知道她的事,又易容成了她的样子?” 阿芜看见他,似乎已有些胆怯,却道:“因为就在前些日子,少帮主的人在码头看见了我,把我和其他一些姑娘一块抓到了江边码头的仓库里。” “每过一天,仓库里的姑娘们便有一个被人拉出去,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害怕极了,每一天都在数着日子过活,生怕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后来终于有一天,仓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本以为我也要死了,但这一天傍晚,一个年轻人却潜进了仓库里,他告诉我,只要接下来几天,我都按着他说的做,我就可以活下来,而且事成之后,他还会送我很多很多钱。” 阿芜道:“他让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帮我易容成那个样子。” 公孙相柳目光一凛,道:“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 “样子看不清,他蒙着脸。”阿芜道,“不过,我听见他和一个中年人说话,那个中年人好像叫他‘金乌’。” “金乌?”明黛不由道,“这个名字好耳熟啊。” 一些人道:“可是江湖上并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贺青冥沉声道:“他是不夜侯的义子。” “什么!” “不夜侯的义子?那个金乌?” “不错。”贺青冥道,“只因为他是不夜侯的义子,江湖上都以为他姓温,‘金乌’是他的名字,但也许‘金’才是他本来的姓。” “他是随他母亲姓的——金无媚的确没有女儿,可她却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 他也已明白,魔教为什么那么想除去他,金乌又为什么要背叛他的义父。 金乌是金无媚的儿子,而且他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要继承母亲的衣钵重振魔教,自然需要一大笔资金,而不夜侯正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富豪。 金乌本计划除掉不夜侯,夺取夜幕和温侯府的财富,可是贺青冥的插手却打乱了他的计划,于是贺青冥自然便成为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魔教务必要将贺青冥这块绊脚石杀之而后快。 “不错,不错……”公孙相柳道,“这样一来,许多关窍便都说得通了,温……金乌在江湖上号称‘鬼手’,就是因为除却那出神入化的掌上功夫外,便是自不夜侯那里习得一手精妙绝伦的易容术。” 王子矛指着阿芜道:“可是就算是帮主之死与她无关,那管事的毒总是她下的,勾结魔教总是她做的吧!若不是她,我帮这些天怎会如此狼狈,若不是她,魔教又怎会有机会趁虚而入害死帮主!”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金蛇帮上下群情激愤,数十道凌厉的杀气刹那间射向阿芜,甚至已有不少人想要动手,只是碍于沈耽而不敢有所动作。 沈耽一双眼睛如鹰隼一样盯着他们,道:“金蛇帮这些年做了什么,你们自己心知肚明!韩帮主虽是一代豪杰,却也纵子行凶,纵容下属胡作非为!若不是韩百叶强抢民女在先,阿芜又怎会被迫陷入江湖漩涡之中!” “‘被迫’?”王子矛大笑道,“沈耽,你莫要被这个女人蒙蔽了双眼!你睁开眼看看,是她和魔教做了交易,一个敢和魔头交易的人,会是什么省油的灯吗?” “沈郎……” 阿芜泪光盈盈,颤声道。 沈耽瞧了她一眼,又撇过头去,他紧咬着牙,只以身护翼在阿芜身前,却不再说话。 他自然知道,金蛇帮一事,阿芜并不是全然无辜,他本以为阿芜是一张白纸,可是现在,他却忽然觉得有些看不透她。 但无论如何,阿芜也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被韩百叶和金蛇帮欺侮的百姓之一,难道弱小的人受了伤害,便只能原地等死,不该有一丝反抗的念头吗?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却听得一道尖锐又急促的笛音骤然刺破了呼啸的江风,锥子一样凿进了众人的耳膜,砸穿了天灵盖,将每个人的脑浆都搅得稀巴烂! 江湖中不乏有高手以音声惑人,将内力灌注到乐声之中,以声音作为武器击杀敌人。但这样强悍的笛声许多人还是头一遭碰到,它不讲究任何旋律,也没有节奏,只凭一股摧枯拉朽的内力钻进人的脑子里,好似要将人的五脏六腑生生撕开。 一时间船上哀嚎遍地,一些内力不济的江湖人士气血乱窜、五感混乱,甚至开始出现了七窍流血的症状。 这时候再想捂住双耳便是为时已晚,那一声声魔音已经化到了骨子里,又将骨髓烧成满腔炽烈的岩浆! 公孙相柳咬着牙问道:“可卿,你——” “不是我!”竺可卿一边尽力调整内息,一边回道,“这人内力远在我之上,而且他笛子吹得也太难听了!” “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好不好听!” 杜西风只觉经脉几乎暴跳起来,他的脸上、脖子上也已凸起来数条可怖的青筋! 他已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就在他要变成一个瞎子和聋子的时候,明黛握住了他的手。 她已把自己的内力过渡给他,但她也因此一下子承受了两个人的攻击! 杜西风愣愣地瞧着她,颤声道:“明姑娘……” “没什么。”明黛笑得好像天上灿烂的太阳,嘴角却已留下鲜红的血渍,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辈江湖儿女……自当侠义为先!” 她还很年轻,她还不到二十岁。 可是生死关头,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已足以让一群追名逐利的老江湖为之羞愧。 明黛又笑了一笑,似是想要安抚杜西风。 但她的气息已越发紊乱,意识也已乱成一团浆糊。 她模模糊糊地想:“好疼……大侠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 她抬起头,似乎是想要再看一看天。 这世上总有人不断地生,又不断地死,但总有人到死也要仰望着天空的。 哪怕这片天空是那么浑浊而污秽,没有一丝光明。 天边云收雨散,太阳终于艰难地从厚厚的乌云里挣扎出来。 一道初生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摔下来,落到了明黛微睁的乌黑的眸子里。 但她已看不见了。 过了一会,她的瞳孔忽的动了一动。 千万道灿烂得刺眼的阳光一刹那射向人间! 她不得不闭上眼,她已被阳光刺得落泪。 但她也已感受到一阵温暖。 柳无咎身子晃了一晃,一只手抵在了她的后背。 而他的另一只手,已和贺青冥紧紧握在一起。 混乱之中,贺青冥只来得及抓住他的手腕,没有多想,两个人的手便这么磕磕绊绊地扣在了一起。 在他的身后,便是洛十三、竺可卿、沈耽和缺了一只手的公孙相柳等人,最后甚至连游归去、秋玲珑也已一同出手相助。 岳天冬和梁有期互相瞪了一眼,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不甘示弱地加入了进来。 明黛眨了眨眼,又掉了几滴方才被刺痛的眼泪,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你,谢谢你们!” 她一边哭一边笑,看上去竟有几分狼狈和可笑。 但这时候谁也不会觉得她可笑,只会觉得她很可爱。 杜西风本来很感激,他几乎要感激得哭出来。 但当他看见柳无咎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的时候,他就一点也不想哭了。 柳无咎心跳得快要飞出来,又忽的想要偷偷找一个角落藏起来,再偷偷地笑。 他终于和贺青冥十指交握。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那么开心,就像是一个晚上悄悄跑到小厨房偷到糖吃的小孩子。 他毕竟还是一个少年,少年的第一次动心,往往就是这样猝不及防、不讲道理,又那么纯粹、热烈。 爱情本就是这样不讲道理,若有人要跟沉浸在爱情里的少年讲道理,那这个人一定是个大傻子。 这一刻,柳无咎竟除了握着的那只贺青冥的手,再也看不见任何人,也再感知不到死亡的威胁。 他甚至开始觉得今天是一个浪漫的好日子。 他不禁想要更浪漫一点,他不禁握紧了贺青冥的手,又往贺青冥那边靠了靠。 但他忽的发觉一点不对劲。 贺青冥的手指好像有一点颤抖,贺青冥的手也已经变得冰冷。 贺青冥脸色青白,他的一只眼睛仿佛被寒冰冻住,冒出丝丝缕缕的冷气,另一只眼睛却似烧起了一把大火。 柳无咎和洛十三齐齐色变: “你怎么这么冷!” “你怎么这么热!” 第43章 业火 贺青冥头痛欲裂,从听到笛声的那…… 贺青冥头痛欲裂, 从听到笛声的那一刻起,十多年来被压制的业障便又争先恐后地涌到了他的脑子里。 那一场火…… 那一场扑天的大火把一切都烧了个干净,竹是红的, 人也是红的, 火是红的, 水也是红的。 贺青冥在烧得赤红的水面上看见了两个人的影子。 一僧一道,一白一黑。 那僧人似乎永远带着一抹笑意,他在贺青冥的额头上轻轻一点, 道:“人生八苦,求不得……” 贺青冥冷冷地看着他们, 忽然一剑挥出! 不知是谁痛呼了一声, 又不知是什么东西摔进了血池里,激起一阵血花。 然后他看见了, 那僧人点在他额头上的东西——一根用精铁制成的短笛。 火仍在烧, 而人已经远去。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贺青冥几度冲进火场里,终于抢出来一个襁褓之中的孩子。 “十三郎……我已等不到他了。” “我请你帮我, 帮我把孩子养大……你毕竟是他的……” 十七岁的贺青冥茫然地抱着小小的孩子, 一刻钟前,这孩子已永远地失去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死了,死前却用血肉之躯为她的孩子织出了一团厚厚的茧,她抱着他, 任烈火灼烧、浓烟浇灌她原本养尊处优的身体。 孩子却只一声不吭。 一声不吭的人,一声不吭的星空。 “星阑……” 死去的人仍旧默默无声,新生的婴孩终于哇哇大哭。 南国的春日,春天的江水,本应是美丽而温柔的。 但这一江被暴风雨摧毁的春水, 已变作一潭死水。 巨鲲一般的楼船已似搁浅,已似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人们又哭又笑,一些人撕开自己的衣衫,赤身裸体地狂奔乱叫,又纵身跳到江里、沉到水底;一些人茹毛饮血,一边吃的满嘴流油,一边发出心满意足的饱嗝。 “地狱不空,普渡众生” 贺青冥耳畔似又响起了这句话。 大船的另一边怪叫不断,明黛等人有些好奇,似乎想侧头看一看。 “别看” 贺青冥闭了闭眼,顿了顿,声线似乎仍有些虚弱,道:“你们不会想看见的。” 他们便点了点头,把还没完全扭过去的脖子又扭了回来。 贺青冥好似有一种魔力,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听他的话。 哪怕他现在一点也不可怕,哪怕他现在看上去甚至还有一丝脆弱。 他好像忽然从一把寒光乍现的宝剑,变作了一根瘦弱的、裹了兰膏的灯芯。 剑是从火里千锤百炼出来的,但灯芯投在火里,只会被烧得灰飞烟灭。 火仍在烧。 那一场久远的大火,已经变成了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结的业火,烧灼人的神经和魂魄。 魂魄化作扭曲的火焰,扑向无边的江面。 江面之下,却似从遥远的水底传来了一道呜咽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密,便似神女垂泪,在凡间下了一场滂沱的大雨。 剑刃上最后一点火星被这一场大雨扑灭,刹那间光耀八方,气动四海。 业火已熄,一缕哀嚎的青烟化作骷髅滚到凛冽的江水里,摔了个粉身碎骨。 那道诡异的笛声终于消停了片刻,众人也已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贺青冥望着那一道初升的朝阳,慢慢道:“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众人不禁跟着他看过去,只见江天朦胧的一线里,升腾起来一团模糊的光晕,一人身着白衣,手持碧箫,乘着一叶扁舟涉江而来,烨然若神人。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想不到青冥剑主也雅好音律,真可谓幸甚至哉。知音难求,这一曲《湘君》,便作你我今日相逢的赠礼罢。” 柳无咎哼了一声,冷冷道:“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贺青冥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柳无咎低下了头。 白衣人飘然一跃,登上了船,他环视一周,微微色变,道:“在下粗通医术——” 他还没有说完,贺青冥便已错身避开了他。 白衣人似是怔了一怔,脸上露出一瞬间的茫然。 明黛如遇救星,道:“太好了!这位……大夫,你快来看看他们!” 白衣人略笑了笑,一时灿若春花,皎如春月。他温声道:“我不是什么正经大夫,姑娘你叫我曲先生便好。” 洛十三与柳无咎扶着贺青冥在一处船角坐下,洛十三关切道:“青冥,你还好吗?” “无碍。”贺青冥道,“你该去问一问竺可卿。” 洛十三一怔,不由看了竺可卿一眼,竺可卿本在看他们这边,这一下却陡然将目光收了回去。 贺青冥道:“他方才也是为了你的缘故。” 洛十三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苦笑道:“是。” 柳无咎望着他们,道:“洛十三几乎要杀了竺可卿,可是洛十三有困难,他还是第一个前来相助。” “竺可卿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当年他入金蛇帮,就是因为韩帮主对他有救助提携之恩,他本存着侠义之心,何况洛十三是他的朋友。” 柳无咎道:“洛十三虽然半生坎坷,却得了许多好朋友。” 贺青冥似乎笑了笑:“你很羡慕他?” 他道:“其实你也不必羡慕他,明黛就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杜西风虽然口是心非,但他心里想必也已经将你当做了朋友。” 柳无咎忽然有点脸红,道:“他们才不是我朋友。” 贺青冥笑道:“无咎什么时候也口是心非了?” 柳无咎哼道:“我没有。” “……” 过了一会,贺青冥低低道:“无咎?” “嗯?” 这一声却像一点鼻音,带着一点少年的可爱和亲昵。 贺青冥似乎已有些疲惫,轻轻道:“让我靠一会……” 他的声音轻的好像一缕雾气,好像马上就要被江风吹走。 柳无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贺青冥从来都那么强大,他从来都是别人的依靠。 贺青冥这样的人也会有想要依靠别人的时候吗? 但他也已不得不信。 贺青冥已微微侧着身,靠在了柳无咎的肩上。 他亦不能平躺,他的半边身子仍旧隐隐作痛,公孙相柳那一击使了十成十的功力,若是换了一个人,怕是五脏六腑便要立时震碎,人也要当场毙命了。 但真正让他感到疲惫和虚弱的却是笛声里的回忆。 二十九岁的贺青冥可以承受的东西,十七岁的贺青冥却还不能。 柳无咎已明白他的疲惫,尽管他不知道贺青冥的疲惫为何而来。 他不禁慢慢展臂揽住了贺青冥,却又不敢碰到贺青冥的伤,只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地把手放到贺青冥的肩膀。 他忽然发现这个角度,也已经可以揽住贺青冥了。 原来贺青冥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无懈可击。 他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好像生怕吵到了贺青冥。 他的心跳本已不由自主地跳得很快,但他又不得不克制自己,让自己的心脏跳得慢一点。 他不敢让贺青冥发现他的秘密。 “无咎” 贺青冥靠在他身上,声音便有一点闷:“你的心跳怎么比平时慢了?” 他顿了顿,更奇怪了:“现在又太快了。” 柳无咎垂头丧气,十分沮丧、又有点气恼地放弃了。 他早该知道,以贺青冥的武功,他的心跳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贺青冥的。 贺青冥听着柳无咎杂乱无章的心跳声,忽的闷声笑了笑。 曾几何时,柳无咎也这样听过他的心跳。 贺青冥又道:“我有没有说过,一个剑客,是绝不该放弃自己手里的剑的?” 柳无咎一凛,他已明白贺青冥是在说他扔出的那一剑。 他忽的有点委屈,又很不服气,却道:“我宁愿失去剑,也不愿意失去你!” 贺青冥似乎轻轻咳了咳,慢慢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柳无咎的心狂跳起来! 他几乎是颤抖着道:“你明白……?” 贺青冥笑了笑,道:“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弟子,你绝不只是……” 柳无咎快气死了! 他又气又恼,还有一点哀怨。 他很想对贺青冥说:“你不明白!” 可是他到底没有说,无论他怎么生气,他也仍然怜他爱他,就因为他爱贺青冥,所以他即便再生气,也拿贺青冥一点办法都没有。 贺青冥一时没有说话。 他竟蓦地咳出了一口血。 柳无咎的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已有一点害怕。 难道公孙相柳那一掌那么厉害吗? 他忽而又起了一点杀意。 他就这样一边害怕,一边担心,又一边露出一点想杀人的目光,轻轻地为贺青冥擦了擦嘴边残留的血迹。 “不是他” 贺青冥道:“我气息逆转,呕出这口淤血便好了。” 柳无咎一下子便明白了。 贺青冥一向不弱于人,所以刚刚他才要走到船角,又把洛十三支走。 柳无咎忽然想:“就算我有口是心非的毛病,那也是跟你学的。” 他哼了一声,又想:“谁叫我是你的好弟子!” “我明白……可是,不要弃剑”贺青冥缓了缓,道,“无咎,弃了剑,我就看不见你了。” 柳无咎心跳了跳,道:“你想见我?” 贺青冥却道:“我在青冥剑里看见了你。” 柳无咎心中大动,他忽然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话。 贺青冥喜不喜欢他,都没有关系。 他已明白贺青冥不只是把他当做一把剑,更是当做一个人。 不论过去,也不论将来,至少在那一刻,他已是贺青冥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贺青冥爱他。 哪怕贺青冥对他的爱,并不是他对贺青冥的那一种。 他几乎想要抱紧贺青冥,但是他还记得贺青冥的伤,于是只是虚虚一揽。 他又偷偷地,趁着贺青冥没功夫注意的时候,在贺青冥头顶亲了亲。 但他不知道,贺青冥没功夫注意,有人却是有功夫的。 正在和曲先生聊天的明黛一回头,不期然撞见了这一幕。 明黛愣了两秒,心道:“他们肯定是那种关系!” 第44章 恩怨 她心里正暗自嘀咕,却见柴胡子忽…… 她心里正暗自嘀咕, 却见柴胡子忽然慢慢地拿起了两板斧,又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走路的样子很是奇怪,好像一只被人提着线操控的木偶。 他的目光更是奇怪极了, 又呆滞、又茫然, 但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却在疯狂地滴溜溜地转。 他慢吞吞地走了两步, 整个人好像已经年久失修,几乎能听到齿轮摩擦的迟钝又刺耳的声音。 木偶忽地回过头,咧开一张鲜红的大嘴, 朝着众人诡异地笑了一笑。 曲先生陡然色变,大声道:“拦住他!” 但已经太晚了。 众人方才经过一场混乱, 都需要坐下来好好调息, 何况曲先生嘱咐过他们不能妄动,不然容易走火入魔。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 一直缩在角落里的柴胡子, 早已在笛声里入魔。 柴胡子笑了笑, 那双本已十分呆滞的眼睛,此刻却又突然射出野兽一般的目光。 他这个人也似变作了一头野兽, 他飞身一扑, 砍断了甲板上的桅杆。 桅杆痛苦地尖叫了起来,他在桅杆底下挥舞着两板斧子,兴高采烈地上下蹦跶。 他大声笑着、叫着,然后那被他腰斩的桅杆终于倒了下来, 砸中了他的脑袋,将他的身子瞬间压成了一滩恶臭的肉泥。 江天风浪之中,众人混战,十数位武林高手内力摧残之下,这条原本坚固的大船早已经不堪重负, 奄奄一息,柴胡子的斧头算是彻底送它断了气。 船身瞬间失去了平衡,大船呻吟着,便要滑入沉睡的深渊。 天地颠倒过来,人群又陷入一片混乱,一些人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已被甩了出去,他们有的被撞出了脑子、压扁了内脏,还有的被砸到江里,瞬间便没了声响。 贺青冥脚下本就不稳,一时不防,几乎要撞到船身,但他到底只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这个胸膛还太过年轻、单薄,还有几分孩子气的执拗,但它也已足够保护一个人。 柳无咎咬着牙,他似乎十分难受,但当贺青冥看他的时候,他却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容。 他原本英俊非凡的脸此刻已尤其狼狈,头发更是像一坨水草一样乱成一团,遮住了他半边明亮的眼睛。 贺青冥不由得抬起手,就像给小时候的柳无咎梳头一样,理了理他垂到耳边的乱糟糟的一绺头发。 然后他看见一对不会眨眼的星星。柳无咎小心翼翼地瞧着他,像是瞧着夜空里那唯一的月亮。 柳无咎小声道:“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像是一株只在凌晨开放的昙花,生怕被人听到。 贺青冥胡乱地点了点头,也不禁轻轻道:“我已无大碍。” 他们的心跳都变得快了起来,又渐渐地重合到了一起,再也分不清你我。 翻腾的江水劈头盖脸地淋了下来,贺青冥抬起眼,看见人群不住哭喊挣扎,像一群蝼蚁一样在苦海里折腾着自己,祈求上天赐予他们一条苟全的性命,而后却被浪头无情地打翻头脚,默然地沉到了水底。 一群混乱的哭泣、哀嚎、怒吼、咒骂、呻吟声中,忽地响起来一道苍老的惊呼:“百叶!” 公孙相柳道:“百叶他们还在一楼!” 他浑身已被雨水浇透,但他的目光却愈发年轻而明亮,闪着一种坚不可摧的决心。 柳媚儿等人艰难地攀着船身,见状大喊道:“公孙先生!现在一楼肯定早就被水淹没了,您别去送死!” 但公孙相柳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置若罔闻地往回走。 许多人一脸不可思议:“他这是不要命啦?!” 贺青冥慢慢道:“他的命,早就给了韩帮主,给了金蛇帮。” 他闭了闭眼,脸上竟似已有了一丝不忍:“他已失手杀了韩十鹏的一个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韩十鹏另一个儿子也死于非命。” 一众皆惊,而那神魔一般的声音仍在回荡:“他这一生终当为义而生,为义而死。” “百叶!” 那一年混战里他为了救韩十鹏一命,失去了一条右臂。 醒来时,所有人都簇拥在韩十鹏身边,他们为他欢呼,称赞他是大家的英雄。 只他除了一条空荡荡的衣袖,什么都没有。 他本是武林翘楚,他的武学天赋本比韩十鹏还要高,可是他没了右手,一切只有从头开始。 他已成了废人,从前那些羡慕他、嫉妒他、尊敬他的目光,已全都变成了轻蔑和同情。 他不甘,他愤怒,他后悔——! 他本以为自己是绝对不会为了救朋友而后悔的。 那些天韩十鹏推掉了手头所有事务,一直默默照顾他,但他没有再看过韩十鹏一眼。 他怕看见韩十鹏的怜悯,更怕从韩十鹏眼里看见自己的怨恨。 后来韩十鹏又历遍艰辛,为他寻来了铸造手臂的上好的玄铁,只消熔进一小块,便是坚韧无比。 但他还是不愿看他的朋友。 “侄儿!” 公孙相柳大喝一声,用那只铁臂撞开被江水堵住的舱门,潜到无穷无尽的水里。 他游在水里,好像游在空中,船上的一切都已似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又幻化作影影绰绰的火光。 漫天的火光里,好似有一个俊秀的年轻人的脸,慢慢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在他失去右臂的第三年,长江两岸的帮派又掀起了一场械斗,这一次韩十鹏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和最喜爱的儿子。 那是韩十鹏的第六个孩子,也是当时韩十鹏少数还在世的孩子。 千机公子韩忆,这个名字本是公孙相柳为他取的。 韩忆的笑容总是很爽朗,他本是一个很开朗、很健康的少年。 他眨了眨眼,带着一点调皮和亲昵对公孙相柳笑着说:“公孙叔叔,这次总算没有老头子在我耳朵旁边一直唠叨了!” 可惜他再也听不见韩十鹏的唠叨了。 混战里,公孙相柳的剑穿过了他的胸膛,刺中了他的心脏。 韩忆身子颤了一颤,诧异地看着他,然后道: “公孙叔叔……” 韩百叶蜷缩在房间里,望着不住灌进来的江水瑟瑟发抖,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 两个孩子的呼唤在这一刻重合起来,公孙相柳闭着眼,似乎也已流下了泪水。 但他还在水里,谁也不会知道他在流泪。 韩十鹏最喜爱的一个孩子死了,且就死在他最信任的朋友手里。 他的头发一下子变得灰白,他在夕阳里沉默着,却一直没有流泪。 良久,韩十鹏哑着嗓子,慢慢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道:“几人混战,即便是我,也可能会失手的。” 公孙相柳跪在地上,不住恸哭起来。 “小七!” 公孙相柳破开又一道房门,急切地唤着韩百叶的乳名。 “公孙叔叔!” 韩百叶亦呼唤着他,但他的脸上却满是害怕和惊惶。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那中年人一手捏着他的脖子,对着公孙相柳笑了一笑:“副帮主。” 一片死寂。 竺可卿带人赶到大厅的时候,只看见了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 他们的脸已变得青白,一些人双目圆睁,似乎是在静静地望着什么。 但舷窗外风浪如何滔天,也再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们已不会再感到任何痛苦,他们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拼命,死亡却终于让他们安息。 “姐姐!” 佘银环一向冰冷的声音终于变了。 她已不再冷静,冰山终于裂开,且这一道裂缝一直深入海底,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佘金环已没了呼吸,也没有了心跳,她和刁双双挨在一起,两只伤痕累累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彼此。 刁双双的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似乎已满足地陷入了沉睡。 佘金环却还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她的眼睛本是妩媚妖娆的精怪,如今却只剩下一抹纯粹而温暖的柔情。 她没有闭眼,只因她还有一个妹妹,她知道她妹妹会来见她的,她虽然死了,也要见妹妹最后一眼。 她希望最后带给妹妹的,是温暖和愉悦,而不是恐惧、痛苦和仇恨。 佘银环轻轻地捧着姐姐的脸,慢慢地瞧着她,她的心已暖成了一股逝去的春水,她终于落了泪,哽咽道:“姐姐……” 可惜冰雪消融的时候,热火却已熄灭。 夔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她,眼里似也已多了一抹哀恸,他似乎想要走近,却又到底踌躇。 “魔教……”竺可卿缓慢而沉痛地道,“一定是魔教!” 倪大度登时一惊:“那副帮主——!” 竺可卿压下心中悲痛,果断道:“阿龙,你和银环留下,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弟兄,其他人等随我去找副帮主!” 竺可卿四人冲到韩百叶的房间,却扑了个空。 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江水却越发汹涌地倒灌进来,竺可卿的心也似和这条命途多舛的大船一样慢慢沉了下去。 他看见竹叶青脸上已有些焦急,而倪大度更是几乎惊惶地道:“他们都不在……” 竺可卿定了定神,道:“此处地势低洼,江水倒灌得厉害,他们肯定是往高处去了,咱们兵分两路,阿青和我一路,子矛和大度一路,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找到他们!” 第45章 决裂 “你放开他!”另一边,公孙相柳…… “你放开他!”另一边, 公孙相柳几乎已急昏了头,“他已疯了,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哦?”中年人微微笑道, “可他还是金蛇帮的少帮主, 不是吗?” 公孙相柳终于冷静下来, 他打量着这个男人,皱了皱眉:“你易了容?” 中年人不置可否,也没有答话。 “但你的手, 绝不是一个少年的手。”公孙相柳道,“你不是金乌, 你是谁?” “不愧是金蛇帮的副帮主。”中年人露出了几分欣赏的神色, 悠悠道,“你可以叫我‘金先生’。” 公孙相柳盯着他, 道:“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你听过这个姓氏。”金先生道, “我的名字并不重要, 我可以是任何人,重要的是我要做的事。” 公孙相柳道:“你也是魔教的人。” 金先生摇摇头:“我并不属于魔教。” 公孙相柳目光一闪, 道:“那魔教属于你吗?” 金先生又摇摇头:“它也不属于我。” 公孙相柳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金先生笑了, 这一笑却透着一股不可捉摸,他道:“自然是做我喜欢做的事。” 公孙相柳不可置信道:“你杀了那么多人,又弄疯了这么多人,就是因为——” “不错。”金先生淡淡道, “因为我喜欢。” 他道:“每个人都要有一点自己喜欢的事,不是吗?” “就像少帮主喜欢玩弄人,副帮主喜欢忠于人,故帮主……”金先生故意顿了顿,又笑道, “江湖里每一个人都有一点爱好,每个人活着,也就是为了这一点爱好。” “只有一个人,我还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 金先生眼里似乎露出了一点迷惑和好奇。 “谁?” “贺青冥。” 金先生这一声,也似一道遗落在风里的呼唤。 公孙相柳道:“青冥剑主?” “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好像不是一个人。”金先生笑着,几乎是在为他介绍一位老友。 “你见过他?” 公孙相柳有了一点诧异,江湖上从来没有人知道贺青冥的来历。 金先生道:“江湖上见过他的人不止我一个,有人还很喜欢他,我只不过是经过了他。”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很多年前,他就是这样,但现在,他似乎又有一点不一样。” 他看着公孙相柳,几乎有一点戏谑,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没有告诉你。” 公孙相柳心中顿觉不祥,道:“什么?” 下一刻,他便蓦地瞪大了双眼! 只因他听见了一句话,一句绝不应该从金先生嘴里说出来的话——“帮主,青冥剑主,你们快去看看吧,柳公子和洛十三打起来了!” 这句话,正是公孙相柳自己的声音。 公孙相柳忽地明白了一切。 他痛怒道:“是你——!” 金先生却道:“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我只不过是学了一个人。” 公孙相柳咬着牙道:“……金乌。” 韩十鹏虽已年老,却并不是那么好下手的。 但金乌既然可以扮出韩十鹏最爱的人,也就可以装成他最信赖的人。 若非如此,韩十鹏绝不会没有半分提防,也就不会死于那一掌。 金乌离开的时候,为了伪装出打斗的痕迹,撞倒了香炉。 檀香的灰烬扑散的时候,韩十鹏在意识涣散之中,看到了金无媚的样子。 公孙相柳忽然悲痛难当,他万万想不到,是他害了韩十鹏! “同一时间里,两个不同的方向,绝不可能出现两个你。”金先生道,“这一点,想必他也已经知道,却并没有告诉你。” 公孙相柳心中又是一颤! 金先生忽然皱了皱眉,似乎有一点感慨:“他竟然学会了不忍。” 他又顿了顿,似乎很是惋惜:“像他这样有意思的人,实在是不多见,可惜,他也总有一天要死的。” 公孙相柳心里一惊,道:“你要杀他?” 金先生瞧着他笑了一笑,道:“还没有那么快。” 公孙相柳蓦地明白了:“你要杀的人不是他,也不是百叶。” “你要杀的人是我。” 金先生却笑了笑,道:“这句话,你只说对了一半。” 公孙相柳不解其意,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副帮主!” 他心下一松,道:“子矛,你们——” 刹那间兵刃刺入血肉,公孙相柳低下头,震惊地看了看那把长矛,又看了看它的主人。 王子矛这一刺并未留情,若不是公孙相柳行走江湖长年累月养出来的警觉让他下意识出招抓住了矛身,只怕此刻他已然当场毙命。 韩百叶几乎已惊呆了,他害怕极了,立刻便呜咽地哭了起来。 公孙相柳顿了顿,道:“你,是你……” 王子矛定定地瞧着他:“是我。” 公孙相柳一下子明白了。 为什么王子矛这一夜表现如此奇怪,为什么他在走廊对柳无咎起了杀心,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王子矛已经背叛了金蛇帮,投靠了魔教。 他脸上的肌肉不住颤动,却已不知是哪里更痛:“你为什么要……” “背叛?”王子矛摇了摇头,道,“金蛇帮本就是魔教养出来的,就连帮主也本就是魔教的人,又谈何背叛?” 他道:“不是我背叛了金蛇帮,是金蛇帮背叛了魔教。” “我的哥哥,他曾经为金蛇帮付出了一切,可是什么也没有得到,就连他的名号也在金蛇帮内一再受到白眼。” “他是最早跟随帮主建立金蛇帮的人,但帮主却因为和你的私交提拔了你做副帮主。” “若不是你,我哥哥不会被派去守江口,也就不会在那场争斗中死去!” 王子矛盯着公孙相柳,他的眼睛便似一条毒蛇,闪着冰冷又怨恨的光。 他一面说,一面拔出长矛,便要再度朝公孙相柳挥去! 公孙相柳已然疲惫不堪,他已遍体鳞伤,再也无力抵御王子矛这一记杀招。 但王子矛并没有能杀了公孙相柳。 倪大度从水波之中游曳而来,挡在了公孙相柳面前。 他终于追了上来,他似已气喘吁吁,但他也终于要得到安息。 他整个人已几乎要被划成两半,可是他的神色竟有一丝安宁,他看着公孙相柳道:“副帮主,昔年提携之恩,大度铭记终生……” 若不是公孙相柳,他这辈子只不过是一滩人人唾弃的烂泥。 没有人不想好好做人,只是有的人从一出生就丧失了做人的机会。 江湖上像他这样的小人物何其多,一生陷于污淖,像一团脓疮一样就这么腐朽、溃烂下去的人亦是数不胜数。 对于他们来说,偶然伸过来扶了一把的手,便是重于泰山。 公孙相柳抱住他已毫无生气的身体,失声泣道:“大度……” “不,怎么会……” 王子矛浑身颤抖着,几乎已握不住长矛,他颤声道:“我没想要杀倪大哥的……” “混蛋——!” 忽然间青光一闪,竹叶青赤着双目,挥剑刺向王子矛! 生死关头,王子矛却似一下子变得呆滞了,他的武功本以轻灵见长,这一刻却已全然忘记了躲避,只怔怔地看着竹叶青的这一剑。 那一剑身后,却是神色各异的竺可卿、夔龙、佘银环等人。 九怪本为一体,曾几何时,他们把酒言欢、亲密无间,在江湖上所向披靡。 十数年来,在他们的辅佐下,金蛇帮日益壮大,风头最盛的时候,势力一度压倒了那些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名门正派。 但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十数年来的恩怨情仇,也已在暗处结成了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 每个人都被裹在这张网里,辨不明日月,分不清泾渭,越是挣扎,越是束缚,直到热血已被熬干煮尽,化作一道散落的青烟,而曾经的血肉之躯也已被榨成了一个干瘪而苍白的茧。 如今他们已死的死,活着的人,也都已离心离德,分崩离析。 “不要杀他!” 横斜而出的夔龙枪拦住了竹叶青的剑,竹叶青见状痛怒道:“夔龙!你疯了!他杀了蟒蛇他是叛徒他死不足惜!” 夔龙竟流了泪,他已悲痛欲裂,又愈加痛苦地乞求道:“我欠他们兄弟的!我欠他一命!” 韩百叶被这副剑拔弩张的情形吓到了,又哇哇大哭起来。 金先生望着他们,仿佛目睹了一出有趣的戏剧,不由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王子矛在夔龙身后,已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看见了夔龙的脊背。 夔龙的脊背本来很直,他的脊梁一如他的枪,从来都是宁折不弯。 但如今他的脊背不住颤抖,仿佛已经不堪重负。 王子矛望了好一会,方才慢慢道:“你已不欠我们什么了。” 夔龙目光一颤,几乎已有些孩子般的脆弱和委屈。 王子矛又望向众人,慢慢道:“往日种种,今日一举两清罢。” 言罢,他竟举起那支曾经立下无数功勋、获得无数荣誉的长矛,将对他们江湖人来说视若生命的武器一把折断! 从这一刻开始,他的人生也就被折为两半。 他已不再继承哥哥的衣钵,不再是蝮蛇,不再是金蛇帮九怪之一了。 从此他只是王子矛。 “好!” 夔龙忽地转身,一把撩开衣袍,一枪挑断了一角衣摆,朗声道:“今日既然分道扬镳,自当割袍断义!” 他目中仍有泪光,却决绝道:“他日相逢,我定不再饶。” 王子矛最后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而后跟着金先生离开了这艘大船。 四面洪波涌起,江水上涨得越来越厉害了。 竺可卿扑到水里,抱起公孙相柳,已有了一点哭腔:“副帮主……” 公孙相柳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把住他的手臂,道:“可卿,我去后,帮,帮内一应事务,都靠你了……” 众人不禁轻轻啜泣,竺可卿哽咽着摇头:“不,副帮主……” “听我的!”公孙相柳苍白的脸上忽而有了一点神采,眼睛里也迸发出了零星璀璨的光辉,“从今以后,你要好好辅佐,辅佐百叶……他现在心智不全,百叶和金蛇帮,就都托付给你了……” “……是。”竺可卿哭着道。 “走,你们快走……莫要再踏入江湖纷争,好好保全自己,保全兄弟们……” 他那铁一般坚毅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了。 “不!公孙叔叔!” 竺可卿等人抱住韩百叶,便要带他走,他却不住挣扎,又哭又叫道:“公孙叔叔,我要公孙叔叔!” “别哭……” 公孙相柳像哄小时候的韩百叶一样哄他,他慢慢地睁开眼,星眸里似乎闪着光,似乎是想再看他们一眼。 但江水已彻底涌了进来,那一点苍老的星光,终于被江水淹没。 第46章 溯游 星星点点的人,都被江水淹没。这…… 星星点点的人, 都被江水淹没。这一江春水,忽地好像天上闪烁着星光的银河。人们就好像是在沸水里不住扑腾的鱼,无论如何挣扎, 也逃不开被煮熟的命运。 “糟糕!” 明黛喊道:“船要倒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而后天旋地转, 巨鲲一声哀嚎,化作一把利剑,直直插入水里, 激起万丈水花。 更多的人从船上掉了下去,柳媚儿一个没抓稳, 便要摔倒, 急急道:“天冬!” 但岳天冬并没有搭理她,生死一线, 他只顾得上自己。 柳媚儿面色灰白, 已然完全绝望。 若是此刻在半空掉下去, 无论如何,她都只有死路一条。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只觉一股轻柔而坚韧的内力把她轻轻带了上来。 她转过头, 看见了贺青冥的侧脸。 贺青冥一张脸已被江水打湿,几缕乌黑的长发凌乱地贴在他白皙的脸上。 他本是俊秀得好似一幅画,这下子却显出几分长青的坚毅之色。 柳媚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忽然觉得贺青冥简直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有气概的男人。 她原本惨白的一张脸上竟然晕开了一点胭脂红, 她的心仍旧跳得很快,却不知是心慌,还是心动了。 贺青冥却没有看她,也许他都没有注意自己到底救的是谁。 “青冥,这样不行!” 洛十三跟他一块腾转飞跃, 几乎已有点精疲力竭,道:“船就要塌了,大家不能一直待在船上!” “我有办法!”曲先生道,“我的烟波画舫就停在对岸,大家跳到江里,我接应你们。” “什么?跳船!” 一些人质疑不断:“这跳下去还怎么活啊,不是淹死就是被掉下来的船板砸死!” “是啊,还有那什么船,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来!” “我不会水,我怕水,我不想跳!” 一群人叽叽喳喳吵得厉害,又忽然沉默了。 剑光一闪,贺青冥拔出了青冥剑,沉声道:“跳!” 于是他们只好照做。 跳江不一定要命,但青冥剑是一定会要命的。 谁也不敢挑战青冥剑的权威,谁也不愿意以身试剑。 毕竟有的时候,贺青冥要比老天爷可怕得多。 柳无咎攀在船舷上,握着明黛的手,将她荡了过去。 明黛在水里遥遥地招手笑道:“谢谢!” 杜西风和其他人把小船划了过来,停在不远处,见状又瞪了柳无咎一眼。 但柳无咎根本没有看他,他只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也看着他,好似笑了笑。 然后他纵身一跃,不偏不倚,跳到了贺青冥的怀里。 两个人一下子贴的很近,贺青冥莫名有一点不好意思,侧过脸笑道:“无咎好像长大了不少。” 柳无咎便看见贺青冥的一段洁白的脖颈,他不禁脸红了起来。 他正要说什么,却见明黛他们的神色陡然变了。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贺青冥一把推了出去,只见顷刻之间,庞大的船身已然分崩离析,数百斤的桅杆瞬间砸了下来! 贺青冥闷哼一声,一力扛起了桅杆,喝道:“走!”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开始往远处游走,柳无咎却忽地拼命往回游。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他忽的想起来那年春天,贺青冥抱着他,一字一句地教他读书。 柳无咎甩开脑子里那些多余的念头,眨了眨几乎有些干涩的眼睛。他逆着人流,仿佛是着了魔,一心只是想要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贺青冥静静地望着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无——” 但他还没有唤出少年的名字,便已被倒下的大船砸进了水面之下。 沉在水里,他已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水波好似一只柔荑,抽丝剥茧一般,将他的思绪一层层剥离开来,而后思绪便和他的长发一块散落到不舍昼夜的流水之中。 水面上好像有人惊慌失措,又有人撕心裂肺地呼唤着他,但他也已无力再去分辨那些人世间嘈杂的声音了。 模模糊糊之中,他只见到水里有一根木簪,于是他游了过去,在它沉到水底之前捉住了它。 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不知道游归去潜到水下,凭借着数一数二的水性,游归去找到了他,又解开了缠在他脚上的水草,想要把他带回水面。 但水下到处都是被肢解的船板,游归去躲避不及,几乎要被砸到脑袋,最后却被十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在混沌之中解救到了船上。 船是曲先生的船,人却是子午盟的人。 那一天贺青冥被请去金蛇帮的时候,心知此事怕难以善了,于是便留了消息,让柳无咎联系这一带的子午门人。 柳无咎心中万分忧惧,却仍然镇定下来,指挥他们救回了贺青冥。 贺七仍有些喘息,道:“柳少爷,主人他——” 他顿了顿,几乎惊得说不出话来。 柳无咎在见到贺青冥的那一刻,便蓦地扑上前去,把贺青冥抱在了自己怀里。 贺七几乎是看着柳无咎长大,他本以为柳无咎已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却从未见过他还有这样一颗不加掩饰的炽热的心。 柳无咎一手揽着贺青冥,一手颤抖着去摸他的脉搏。 他终于松了口气,却又更加想要哭泣。 他看见了贺青冥手里握着的东西,那根他送给贺青冥的簪子。 贺青冥一直记得他,他一直在贺青冥的心里。 贺青冥还活着,可是他并没有醒。 “我来看看。” 曲先生一连拍了他几处穴道,逼他吐出积水,又把了把脉。 然后曲先生脸色就变了。 柳无咎牙齿都在打颤,紧张道:“怎么了?” 这时贺青冥却已慢慢醒转过来,冷冷地看了曲先生一眼。 曲先生松开了他的手,压下心头一点疑虑,道:“没什么,他只是在水里待久了,身上又还有伤,接下来需要好好休息。” 明黛抹了把汗,喜道:“那真是太好啦!” 方才她找船过来,很是花了一番功夫,也已出了一身的汗。 但她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她由衷地为他人的难过而难过,为他人的快乐而快乐。 一些人不由得发出了一点零星的笑声,好像他们也已被她感染。劫后余生,许多人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卸下了心里的包袱,他们已暂时忘却了门派的隔阂,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纷扰。 众人休整片刻,没有敌我,只有一群不久前才一同患难的异乡客。 画舫载着这群异乡客来到最近的一处码头停泊,曲先生让人置办一些日常用物,接下来还有近一个月的旅程。 一些人已要离开,而一些人决定留下来。 尽管主人仍旧慷慨,但一些人已不能留下来。 沈耽是第一个离开的,他不愿意依靠别人,何况他身边还有阿芜。 若不是阿芜,这些武林人士也未必会如此狼狈,他为了保护阿芜,也必须带她离开。 贺青冥本也不愿留下,尽管曲先生似乎很希望他留下来。 他本打算和贺七等人一道离开,但柳无咎却破天荒地答应了曲先生的邀请。 他略带诧异地看了柳无咎一眼,他几乎要以为柳无咎也已把明黛他们当成了朋友,其他人更是意味深长,以为这英俊非凡的少年,正是为着那活泼美丽的少女留下的。 柳无咎抿了抿嘴,他自然不是为了任何人,他只是为了贺青冥。 贺青冥的伤还没有好,这个时候,并不适合长途奔波。 贺青冥便没有说什么,虽然柳无咎也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第47章 歧路 江帆迎来送往,方才还齐聚一堂的…… 江帆迎来送往, 方才还齐聚一堂的人们,此刻已又分道扬镳。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之中有很多人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本来就不能走到一起, 这一次同舟, 也只不过是命运里的一次偶然。 梁有期等人望着形容仍有些苍白的贺青冥,脸上已不由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谁也不愿相信,江湖上一向有着“杀神”之称的贺青冥, 竟然也会救人。 何况他们是八大剑派的弟子,许多人并不愿意承认自己被一个魔头拯救。 岳天冬暗自冷哼了一声, 转过头去, 不料秋玲珑却已走到贺青冥面前,拱手道:“我秋玲珑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阁下今日义举, 玲珑铭记在心!” 她一举手、一抬足, 似乎已有了几分昔年的飒爽英姿,她似乎又瞥了一眼岳天冬, 道:“其他人我不好说, 但我秋家上下,都决不会忘记!” 明黛望着秋玲珑等人离去的背影,不由感慨:“直到此刻,我才算是领略了武林第一美人的风采!” 贺青冥道:“她毕竟是秋家的女儿, 她的祖先是当年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魔女’秋灵意。” 明黛似乎已不禁追忆,她和秋灵意本出自同源,她们都来自如今已在中原绝迹的相思门。 杜西风不由道:“我听说秋灵意当年做了许多锄强扶弱,救济武林同道的事情,可是为什么江湖上都称其为‘魔女’呢?” “因为她来自相思门, 因为她不是名门正派的弟子。”贺青冥慢慢道,“何况她还是一个女人,女人多的地方,名声也总是比较差。” 柳无咎忽道:“可是这岂非很不公平?” 明黛目光波动,却听贺青冥道:“世上总不免有不平之事的。” 他似乎看了看明黛,道:“也许对于秋灵意来说,她更乐意多做一些好事,哪怕她得不到应有的美名。” 明黛脸上似乎又有了笑意,她的眼里似乎在这一瞬间迸出了夺目的光彩。 她道:“不错!一个人做了什么,才是什么样的人!” 贺青冥顿了顿,她又道:“不过英雄凭什么不能得到美名?依我看,好人就应该长命百岁、流芳百世,就应该过得幸福、快乐!” 贺青冥没有说话,柳无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贺青冥嘱咐了贺七几句,一回头,似乎瞥到一道模糊的影子。 游归去自从下船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但他知道游归去并没有离开。 游归去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救了贺青冥,也不愿意再出现在贺青冥面前。 他认为他救贺青冥,只不过因为贺青冥只能死在他的手上,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也不能够再对贺青冥动手。 于是他也不再出现。 贺青冥对洛十三道:“我已跟阿七说好了,你随他回去便是。” 洛十三点了点头,贺青冥顿了顿,道:“你该回去看看她,看看星阑。” “星阑?” 贺青冥看着他,道:“她的儿子。” 洛十三心中顿觉一点古怪,但还没有等他想明白,贺青冥便道:“你只要见到他,就会明白一切。” 洛十三心下陡然一惊,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 他几乎是颤抖着道:“青冥……” 贺青冥却没有再解释,也不再看他,只道:“走吧,不要让我后悔。” 洛十三的眼里已有了泪光。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而今上天却以另一种方式补偿了他。 世间阴差阳错,莫过乎此。 碧空如洗,江畔又已落日。 江上千帆过遍,贺青冥立在窗前,他的影子也似随着千帆变化。 柳无咎推门进来,道:“洛十三已随贺七他们回西北了。” 贺青冥点点头,道:“他也该回去见一见他。” 柳无咎道:“她是你的妻子。” 贺青冥顿了顿,柳无咎又道:“游归去也跟在他们后边。” 贺青冥笑了笑,道:“我说过,游归去一定会这样做。” 柳无咎却似已有点生气,道:“无论他要做什么,他都不会成功。” 他虽然是在说游归去,却在看着贺青冥。 好像比起游归去,他对贺青冥更为不满,也更生气。 他竟然索性站在门口不过来了。 贺青冥几乎有点不知所措,他已不知道该拿柳无咎怎么办。 他当然还是可以命令他,但是他已不愿这么做,也没有想到可以这么做。 他只好瞧了瞧柳无咎。 柳无咎却也在偷偷瞧他,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又别了开去。 二人僵持半晌,贺青冥终于叹了口气,慢慢地坐了回去。 柳无咎更气了! 他忽然觉得,贺青冥越是叹气,他就越是生气。 他并不是一个很爱生气的人,可是他既然爱贺青冥,就不能不生气。 柳无咎猛地关上房门,又快步走到贺青冥面前,忍无可忍、忍了又忍,而后拿起了贺青冥手里的簪子,道:“已经快入夜了,还戴它做什么?” 贺青冥叹道:“人无礼不立,何况,无咎……” “可是它差点要了你的命!” 柳无咎急促地喘息着,看上去已有点委屈,又有一些哽咽。 贺青冥顿了顿,道:“无咎,一个人总有一些事,是不得不做的,哪怕有时候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他瞧着柳无咎,微微笑了笑,道:“就像这簪子,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 他听见柳无咎在哭。 不知怎么,贺青冥心里仿佛有一点乱,他恍恍惚惚地想,也许他吓到柳无咎了,也许柳无咎还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 他已有些心软,他的声音却比他的心更软:“无咎,我的头发好不容易才干了,若再弄湿,怕是今晚难以入眠。” 柳无咎便笑了笑,他挽起贺青冥的头发,忽的闻见了一缕幽幽的香气。 这香气却是从贺青冥身上飘来的,柳无咎道:“这不是檀香?” 贺青冥惯用檀香,他和贺青冥朝夕相处,也已沾染了一点檀香的气息,檀香沉静悠长,一如贺青冥这个人,但这一缕香气却透着一股风流蕴藉。 贺青冥道:“这是曲先生送的。” 柳无咎顿时便不那么喜欢这香气了。 他又看见贺青冥衣领下边露出的一段肩颈,原本如玉的肌肤上却多了几点隐约的青紫。 贺青冥明白他在看什么,道:“已经服过药了。” 柳无咎却道:“我可以看看吗?” 贺青冥略一犹豫,点点头,道:“好。” 于是他解下腰带,褪去半边衣衫,只见从肩颈到腰腹,半边身体均已布满了那一掌留下的淤痕。 柳无咎几乎已经颤抖,贺青冥转过头,侧着瞧他:“无咎?” 柳无咎没有说话,只低着头为他穿好衣服,忽而又从背后抱住了他。 贺青冥的背一下子紧绷了,但他又渐渐放松了下来。 柳无咎似乎想揽着他,但是又失败了,颇有些气馁。 他忽然道:“我要是再长高一些就好了。” 贺青冥笑了笑,道:“再过一阵子,你就会比我还要高了。” “你怎么知道?” 贺青冥道:“可以看骨相。” 柳无咎疑惑道:“怎么看?” “我可以教你。” 两人靠得很近,柳无咎摸到贺青冥的肩胛,一抬眼便对上了贺青冥的眸子。 一刹那,柳无咎的脑子空空如也,已全然忘了要问贺青冥什么了。 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光影变幻,夕阳也已落下帷幕,一室寂静,而灯还未明。 一切都静悄悄的,连流水也安静了下来,而两人的呼吸却越发急促了。 他们都看不见彼此,但已无时无刻都触碰到对方,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贺青冥忍不住眨了眨眼,他的睫毛很长,眨得柳无咎有点痒,于是他不禁往前凑了凑。 他们的鼻尖已几乎要碰到一起—— “今天太晚了。”贺青冥不由得往后退了一点,道,“明天,明天再教吧。” 柳无咎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要是明天没空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那就后天。” 柳无咎不禁笑了起来,他几乎要笑出声。 贺青冥已有一点不好意思,虽然他并不明白柳无咎为什么笑,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也有一点想笑。 柳无咎却已明白了。他这一生从未有如此开心的时候。 今天不行可以明天,明天不行可以后天,以后的每一天,他们都会一直在一起。 第48章 死生 是夜,江面风平浪静,前一晚发生…… 是夜, 江面风平浪静,前一晚发生的一切已成过去,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丁点痕迹。 世上太多的人, 太多的兴亡, 最后都要湮灭在轮回的时间里。 贺青冥到底还是未能入眠。 他也没有梦, 很多年来,他已不再做梦。 他只望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躲在白日的光辉下, 埋葬了一个人的真相。 光影彼此交融又互相侵掠,最终影子化作了一把利剑, 从此光依附于剑刃。 他望着剑, 剑也望着他——他在剑里看见了自己。 他的身体被剑分割两半,一半是结了霜的荒原, 一半却是姹紫嫣红开遍。 那些千奇百怪的花草在他的左边身体里生根发芽, 根须深入到五脏六腑, 牢牢地团成虬髯,攫取他的血肉作为养料, 而后再开花结果。 他的额上已冒出汗水。 他已感到疼痛。 他还活着, 只有活着才会感到疼痛。 他并不常感到疼痛,但这样的疼痛,也已难以忍受。 生命岂非本就是要忍受活着? 贺青冥微微喘息,慢慢遗忘疼痛, 遗忘过去。 屋子里漆黑一片,一时半会,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但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会有耳朵和鼻子为你效劳。 他先是闻见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 然后他想起来,这香是柳无咎点燃的。 贺青冥纷乱、冲撞的思绪终于在檀香里重新变成一个有序的整体。 然后他又想起, 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可爱的少年。 他听见柳无咎以一种近乎古板的节奏呼吸着。 七年来,柳无咎的呼吸好像没有变过。 贺青冥披衣起身,走到柳无咎身边,坐到他的床前。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几乎用上了轻功。 他知道柳无咎一向睡得很浅。 柳无咎生于苍莽,长于苍莽,他与天地生来多了一线旁人没有的联系。 他总是很敏感、很敏锐,世间的任何一点动静,也可能将他吵醒。 贺青冥捏着被子一角,往上提了提,盖住了柳无咎的肩膀。 柳无咎是一个很安静很沉稳的少年,但他睡着的时候并不那么安分。 也许他还有梦,也许他的梦让他不得安生。 少年还沉醉在梦里,而贺青冥便看着这一个梦中的少年。 少年人没有相同的模样,却有无数琢磨不清的将来。 贺青冥见过很多人年少的模样,他自己也曾经年少。 他现在也仍然不算老。 可是这一个少年,阅遍千古,也只有这一个。 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再有。 只有这一刻,这一个。 贺青冥不禁轻轻笑了笑。 窗外有月,月下有一江缓缓的春水,还有这一笑,都温柔得近乎沉默。 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夜里发生的一切,只有这一幕无声的黑夜作证。 水汽迎面朝他走来,他悄悄离开了船舱,只见星河之中一轮明月高悬,只听一人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那人悠悠道:“良夜如斯,青冥剑主为何独自一人赏月。” 贺青冥循迹走了过去,却见长夜里微灯独明,形影相吊,这一夜里,灯与月都不能成对成双。 曲先生独坐灯下,他的面前摆着一副黑白玉子棋,他一人右手执白,左手将内力灌注于黑子,一局之中,只他一人左右互搏,没有盟友,亦未遇敌手。 贺青冥道:“如斯良辰,先生为何独自弈棋?” 曲先生微微一笑,道:“可知不是我在等你?” 贺青冥坐了下来。棋局之上黑白二子角力,战况胶着、不分上下,观棋一刻,却似观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他道:“棋是好棋。” 曲先生道:“我平生未曾胜过,也未曾败过。” 一个人跟自己下棋,自然不可能打败自己。 但一直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贺青冥道:“人生如棋,本就只有生死,没有胜负。” “说得好。” 曲先生赞叹不已,却又不住叹息。 贺青冥抬起手,两股内力在流转的时空里交换,然后他执起了黑子。 他们一边下棋,一边闲谈,谈笑之间似有万马千军在沙场上嘶鸣。 曲先生看着他,有些意味不明,道:“一个人既然已经注定死亡,又为什么还要活着?” 贺青冥道:“这句话本该我来问你。” 他道:“一个本要杀人的人,为何却要救人?” 曲先生反问道:“一个本要救人的人,为何却要杀人?” 他们看着对方,好像是在问彼此,又好像也是在问自己。 没有人回答,连星星也已沉寂。 两人对峙,最后一子落下,尘埃落定,棋局已平。 也许结局本就早已定下。 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过来,又似乎被他们这种威慑震住停下。 曲先生独坐在灯火之中,飞蛾似乎忍不住要在他的鬓边栖息。 他的目光穿过火光,落在那姑娘的身边。 于是他周身气势为之一敛,江风一过,明火扑朔,他不禁低低咳嗽两声。 那姑娘面有忧色,她手里拿着一件鹅毛斗篷,便要半蹲下来为他披上。 曲先生却先她一步拿了过来。 她顿了顿,又端起托盘里苦涩的汤药,让曲先生喝下。 贺青冥看着他们,那姑娘却似已再看不见旁人。 她的一双美目只看着曲先生,她的眼睛仿佛是逐日的后羿,仿佛是为他而生的。 但曲先生却一直微微侧着头,似乎不愿意直面她。 他的目光甚至分给了那只已经干涸的药碗,也不愿意分给她一时半刻。 她很关心他,她一直在追逐着他,但他一直在回避。 一个人前进一步,另一个人却后退两步,于是他们之间,永远隔着那一步之遥。 咫尺之间,又似天涯海角。 但他们之间,到底也只隔着一步之遥。 她虽然不敢再多走一步,他却也不忍再多退一步。 他们虽然永远不能相逢,但任何人在他们面前,都要沦为局外人。 贺青冥也不能不沦为局外人。 曲先生喝完药,那姑娘便要离开,临走之前却望了贺青冥一眼,笑了笑,道:“青冥剑主,好久不见。” 贺青冥点了点头:“曲姑娘,好久不见。” 他也已认出这姑娘便是当年在百里客栈里一心夺取浮屠珠,又几乎要杀他的曲盈盈。 曲盈盈的曲先生,自然也只有一位,那便是牵机阁的阁主曲星河。 此去经年,当年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已越发光艳动人,她那么生机勃勃,而本该风华正茂的曲星河在她身边,却几乎要变作一截即将死去的枯木。 但她眼里那一抹沧桑却已越发深重,似乎便要在不久的将来化作沧海桑田。 她方才瞧着曲星河喝药时的样子,实在是柔情似水,一往而深。 但这一刻,当她转过头看贺青冥的时候,又变回了客栈里的样子。 不温柔也不善良,眉眼里似乎还透着一股妩媚而又泼辣的邪气。 人有七情六欲,亦能一人千面。 所以一个人的灵魂里边,总是住着许多人。 时而秋月沉江,时而怒目金刚,众生法相,诸相非相。 也许这就是人最有魅力的地方。 也许这也是人最难以捉摸的地方。 曲盈盈低首垂眸,道:“之前的事情,是我自作主张,望青冥剑主海涵。” 于是她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她本已做得很好,可惜她碰上的是贺青冥。 她现在的样子,就跟刚刚才作弄过柳无咎,又在贺青冥面前讨巧卖乖的贺星阑没什么两样。 她这句话,虽然是向贺青冥道歉,却是说给曲星河听的。 她说“自作主张”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觉得对不起谁。 她也并不在意贺青冥,哪怕贺青冥随时可以砍下她那颗骄傲而美丽的头颅。 她只在意曲星河,只说给曲星河听。 她浑身上下,只有一颗心是谦卑的,她谦卑而虔诚地爱着曲星河。 只有爱着他的时候,她才是勇敢而怯懦的,才是冲动又隐忍的。 除此之外,世间万物也不能使她动一动心肠。 贺青冥却忽然觉得,她这副模样,似乎愈加熟悉了。 他道:“我知道,你为他做这件事,是不算错的。” 曲盈盈似乎已有了一些触动。 她似乎已忍不住回过头看一看曲星河。 但曲星河仍旧回避她的目光。 曲盈盈几乎有了泪光,她又笑了一笑,这一笑看起来却似有些唏嘘。 走之前,她道:“多谢青冥剑主。” 这一次,她终于是看着贺青冥,也对着贺青冥说话。 但他们都明白,她感谢的并不是贺青冥的原谅。 贺青冥看了看她,又看着曲星河,道:“她很喜欢你。” 曲星河顿了顿,道:“是,我知道了。” “七年前我就知道了,但我一直装作不知道,直到一年以前,我再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了。” “为什么?” 曲星河道:“因为一年前,她道出了一切。” “我的病是一出生就有的,从她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起,每一天晚上,她都会给我送药。那天晚上,月亮也和今天一样美,她和往常一样叩开我的房门,但是她见我喝完药后,并没有走……” 曲盈盈俯下身,一下子抱住了他。 曲星河坐在椅子里,此刻再加上一个她,便已是四面楚歌,无路可退。 他整个人竟似烧了起来,他脸红得厉害。 她柔软的身体贴在他的身上,除却一点点微微的凉意,便是十分的温暖。 她竟似只着了外衣。 她仰着头看他,带着十足的渴望,渴望之中又似有一点压迫和侵略。 但她的声音却很温柔,她道:“阿兄……” 贺青冥道:“你拒绝了她。” 曲星河道:“她是孤儿,我很早就把她养在我身边,我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 他道:“从那以后,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于是只有逃避。”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但是这件事也只有逃避。” 贺青冥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失去她。” 他顿了顿,又道:“可是其实已经失去。” “我们都已经失去彼此,都得不到想要的。” 贺青冥心头忽而有一道烈火,好似正在灼烧他的魂魄。 他定了定神,曲星河接着道:“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很多年来,也一直勉强维持着那一点和平。” 贺青冥道:“但是一年前不一样了。” “是的。”曲星河道,“因为一年前,我为自己诊脉,发现我已时日无多。”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并没有觉得死有什么不好的。 贺青冥道:“所以你要出来散散心。” 曲星河起身走到船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用他的耳朵和鼻子,聆听天地的声音。 “今夜有清风明月,还有初春绽放的花香,这一切都很美。” 他道:“我每次看到它们,听到它们,就觉得活着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贺青冥若有所思。 曲星河看着他,道:“你也许也该多看看它们。” 他道:“有时候赶路赶得太多,停下来看一看也好。” 贺青冥却道:“路还很长,我怕我没有时间。” 第49章 难得 曲终人散,今夜虽未奏曲,却已到…… 曲终人散, 今夜虽未奏曲,却已到了散去的时候。 贺青冥进门前顿了顿,他忽然在门口发现了一点特别的气息。 柳无咎的气息。 柳无咎并没有一直待在房里。 他在贺青冥走后不久, 就忽而醒转了, 他蹑步跟上贺青冥, 他本想追上去陪着他,却在发现曲星河之后往后退了几步。 他想知道曲星河在这里做什么,他和贺青冥又要做什么。 但他也很清楚贺青冥的武功, 如果他再走近几步,贺青冥必定会发现他。 贺青冥又坐到柳无咎床边, 这一次他没有沉默。 他道:“你醒了。” 柳无咎只好睁开眼, 道:“你睡不着。” 贺青冥睡不着,他也睡不着。 柳无咎坐了起来, 瞧着他轻轻道:“很疼吗?” 贺青冥垂眸, 道:“还好。” 贺青冥不会为了这个对他说谎。 但贺青冥也并不是一个愿意袒露伤口的人。 所以他知道贺青冥这么说, 一定是很疼的。 柳无咎摸到贺青冥的手,贺青冥的手有一点凉。 初春的月夜虽然很美, 却也并不暖和。 贺青冥的手指动了一动, 柳无咎却已拢过他的双手,又掀开被子,把他整个人裹了起来。 这一床被子好像一片天,把他们两个人罩在里边。 柳无咎为他按摩穴位, 于是贺青冥的身体还未暖,心却已暖了个遍。 他忽的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笑了。 柳无咎有些奇怪,贺青冥说:“你小时候学点穴,老是乱戳一气。” 柳无咎“哼”了一声, 似乎很不服气。 贺青冥不由感慨:“想不到你我相识已过七年。” 柳无咎应道:“七年零二十一天。” 贺青冥心里一动。 柳无咎按了一会,又让他躺下来,两人躺在一块。 贺青冥莫名有点紧张,殊不知柳无咎更紧张。 他道:“方才你已见到了。” 柳无咎道:“那是曲星河和曲盈盈。” “牵机阁名声虽不大好,却也在江湖上占据着一席之地,老阁主故去之后,牵机阁的长老们本对曲星河寄予厚望,可是曲星河一直生病,又对在江湖上开疆拓土毫无野心。” “曲星河文武双全,又精通乐理和药理,本是江湖上难能一见的全才,可惜……” 江湖本已风雨飘摇,如今又一位首领朝不保夕,武林更不知去往何方。 柳无咎似乎并不关心江湖是死是活,江湖是沸水一锅还是死水一潭,都与今晚没有关系。 今晚他只关心一件事。 他道:“你对曲盈盈怎么看?” 贺青冥发现柳无咎关注的地方总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他们都为着名,为着利,为着名利。 他却只为着情。 这就好像是一群猛兽里混进了一只毛绒绒的白兔子,又好像是一堆山东大汉里从江南跑进来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这样的一个人,即便做了一把剑,剑也不可能无情。 贺青冥不太明白情。 一个不懂情的人,却养出来一个一往情深的少年。 或许情的由来,本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柳无咎瞧着贺青冥。 他并不是无欲无求,只是他的欲求,与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已南辕北辙。 他们要一座江山,他只要一个人。 甚至他也可以不要这个人,只要这个人能够多笑一笑。 他已无我,他的世界里,众生已泯然众人。 他就站在众生里边,贺青冥在他心里,却在众生之外。 贺青冥就是贺青冥。 没有旁人,也没有人,一切就只是贺青冥。 很久以前,他崇拜者他、憧憬着他,他想站在贺青冥的身边。 而今他已站在他的身边,也将一直这样下去。 他仍然仰望着贺青冥,但那已不是一个孩子的仰望。 他已变作少年,已变作一个男子汉。 他的仰望,已经是一种仰慕。 他爱慕贺青冥。 他并不低贺青冥一头,贺青冥只是在他的心上。 贺青冥亦瞧着他。 柳无咎的眼睛总是很亮,他亮晶晶地望着贺青冥,在这一方黑夜里,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只是贺青冥不知道,他以为柳无咎的眼睛一直很亮,只不过是因为这个时候,柳无咎都在看着他。 他本就是一个很纯粹的人,看心上人的时候,就更是纯粹。 他这样的人,也已很难见到。 贺青冥竟已有了一点害羞。 而且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害羞。 和柳无咎在一块的时候,他好像总是能体会到很多不同的感情。 他从未感受过的感情。 他虽成过亲,有过妻子,可是他的妻子对他来说,只是他的表姐。 他没有爱过她,她也没有爱过他,他们从来都只是亲情。 天底下很多对夫妻,岂非都没有爱过对方? 可惜偏偏他们又要结为夫妻。 只是贺青冥从前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他的确知道自己没有爱过她,他虽不知道什么是爱,可是他看过别人相爱的模样。 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懂得。 柳无咎忽的发现,贺青冥鬓边又白了一根头发。 贺青冥已经有两根白头发了,他却还都是乌发。 但是没有关系,他总会等到和贺青冥一块白头的时候。 他们年纪差的虽不算少,却也还不算太多,以他们的年纪,贺青冥还甩不掉他。 “若你问我……”贺青冥想了想,道,“我想,喜欢一个人也没有什么错。” 柳无咎的心瞬间狂跳不止,又勉强镇定下来,道:“可是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曲星河是她义兄,又不是她的亲哥哥。” 他说:“男欢女爱,有什么不对?” 柳无咎紧张地说:“要是,要不是男欢女爱呢?” 贺青冥觉得有点奇怪:“什么?” 柳无咎道:“要是她喜欢一个女人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看不出曲星河哪里像女人。” “我只是举个例子。” 柳无咎又道:“比如说不夜侯,他不就是又喜欢男人,又喜欢女人?” 贺青冥皱眉,告诫他道:“温阳不是什么良人。” 柳无咎道:“我知道。” 然后他明白过来,想必贺青冥是误会了。 他正想怎么解释解释,却听贺青冥道:“对温阳来说,男女有什么区别吗?” 他道:“世家子弟里,颇有一类成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纨绔,他们看似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但他们归根到底喜欢的只是色相,旁人见了,也只当做一桩风流趣闻说笑罢了。” 柳无咎忍不住道:“那如若他们是真心欢喜呢?” “那便要被人人喊打了。” 柳无咎愣了愣。 他又道:“可是这岂不是很滑稽?” “古往今来,世上滑稽的事已经太多,又何妨再多这一件?” 贺青冥道:“其实也不只是他们,男女也是一个模样,当初我表姐和十三彼此倾慕,他们情投意合,但是我外祖父却不愿意接纳洛十三。” “为什么?” “因为他们门不当户不对,因为我表姐不像明黛那样志在四方,而洛十三却一直在江湖漂泊,又招惹了太多仇家。” 他道:“也许有些人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柳无咎心中一痛,又道:“那你也认为那是错的吗?” 贺青冥却道:“如果说要富贵荣华,世人为之羡慕追捧,那自然是错的。” 他顿了顿,似乎想了想,道:“但如果想要的没有那么多,如果只是爱一个人,那自然算不上对错。” 但凡世间至情,都已无法用对错衡量。 当一个人开始衡量一件东西的时候,便已算不上至情至性。 很多东西,就是这样首尾相衔,相生相成。 柳无咎已很开心。 他已开心得忍不住钻进被子里,好好地偷偷笑上一笑。 他本是惴惴不安,他本害怕贺青冥不会理解。 但贺青冥却和他有着一样的思想。 不一样的是,贺青冥是看来的、想来的,而柳无咎只用献出一颗赤子之心。 他到底没有钻进被子里。 他已不是小孩子了,至少不能在贺青冥面前这么孩子气。 贺青冥有些不解,只觉柳无咎更孩子气了。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柳无咎做什么都可以,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这种孩子气很可爱。 所以柳无咎的每一次孩子气,他都不愿意斥责。 那正是他从来也没有得到,也从未拥有的东西。 人的一生中,总是会有很多得不到的东西。 有一些没有什么,但是有一些却舍不得。 贺青冥看着柳无咎,柳无咎还很年轻,他还不到二十岁,便已算得上是江湖里一流的剑客,他的轻功,更是快要赶上贺青冥自己。 柳无咎很有天赋,但他用的功夫却比他的天赋还要多。 他还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 现在已是如此英俊,几乎让人挪不开目光。 不知他二十岁、三十岁又是什么光景呢? 贺青冥别开眼,不再看他。 他只望着远方的一轮月光。 那一轮明月,每个人都曾经拥有,也永远不曾得到。 此事古难全,人世间难全的事,又岂止这一件? 也许就像月亮一样,人这一生,也只有不断缺憾,不断弥补。 没有尽头,但也永远仍有希望。 烟波江上,月华如水,月亮一样的画舫划开月光,游向更遥远的东方。 第50章 花面 江水东逝,而江水也愈来愈温暖。…… 江水东逝, 而江水也愈来愈温暖。 春天本就应该是暖的,何况是江南的春天。 他们抵达扬州的时候,已是闰二月了。 人们在江边嬉戏, 泼开碧绿的水, 撷去桃红的花, 行走在日出的白墙黛瓦之间。 柳无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颜色,这样丰富而又鲜明。 明黛等人的脸上已露出新奇之色,这个时候, 便是柳无咎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他们终归还是年轻人,年轻人到底还藏着一颗无法磨灭的好奇心。 贺青冥便看着这几个年轻人。 他们下了大船, 又上了小船, 小船穿过江南的街巷,江南的屋子总是淡淡的, 也许是为了这一方浓烈的绿水而甘心俯首, 只做溪边浮动的一抹朦胧的影子。 曲星河在一旁看着, 忽然觉得贺青冥也像一个影子。 但贺青冥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影子,他甚至也没有自己的影子。 他本是一面镜子, 任何人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 但他的眼睛里也没有留下任何人。 世间熙熙攘攘,他却好像是在六界之外。 贺青冥一直存在,却又从未存在过。 每个人都存在过,但每个人又都要走向毁灭。 曲星河低低咳了几声, 曲盈盈面带忧虑地看着他。 她或许一直在看着他,她的目光从未转移。 但这一刻,这艘船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未曾与对方重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的人生里,都只有自己能够走到最后。 曲星河道:“再往前我就不能去了, 诸位自便。” 于是他下了船,曲盈盈也和他一块离开了。 明黛奇道:“前边是什么地方?” 杜西风道:“那是扬州城一年一度的花会,每年这个时候,花海和人海都汇聚在一起。” 明黛赞叹了一声,又道:“可是曲先生为什么不能去?” 贺青冥道:“因为他患有宿疾,他虽然爱花,却不能和花待在一起,最多也只能闻一闻花香。” “啊?”明黛遗憾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乌篷船渡明月桥,桥上的姑娘笑着用柳枝沾了桃花水,洒到他们身上。 贺青冥和柳无咎站在船头,这一下子身上、脸上便都沾染了一点带着花气的水珠。 柳无咎不明所以地看了那姑娘一眼,那姑娘却红着脸跑走了。 他又疑惑地看着贺青冥,贺青冥笑了笑,道:“这叫‘拔禊’,据说可以除祟驱邪,是一种祝福。” 他瞧着柳无咎,他的声线原本较为低沉,此刻却显出几分轻柔,好像也是春风里送来的一句祝福。 柳无咎便点了点头,又不禁也对着他笑了笑。 刹那间飞花漫天,天地万物都被花海淹没,一江绿水也几乎要变成粉红色。 明黛惊叹不已,道:“她们在说什么?” 杜西风这次却没有马上回答,贺青冥笑道:“古有檀郎掷果盈车,如今我们柳郎也便是抛花满舟了。” 贺青冥并不是一个会说笑的人,但他这句话却破天荒地有了一点戏谑的意思。 他当然并不是不知道他们抛花,除了因为柳无咎是一个美男子,更因为在节日里,人们总是喜欢更为热烈地欢迎异乡人。 可是他似乎也忍不住想逗一逗柳无咎。 柳无咎是他养大的孩子,所以即便是贺青冥,有时候也会想逗逗他的。 柳无咎的脸却红透了,花落到他的肩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怔怔地瞧着贺青冥。 不消片刻,他的肩上竟积了一堆落花,贺青冥回头,看见柳无咎这副模样,便笑了笑,为他拂去了这许多花瓣。 春水与繁花相送,街头巷尾无一处不是春天的气息。 明黛与杜西风跑去看花会,不一会就消失在奔跑、嬉闹和拥抱的人群里。 奔跑的青春,就和怒放的春花一样。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块走在街上,风徐徐地吹着,他们也便徐徐地走着,其他人在他们周围跑着、笑着。 柳无咎心中忽觉从未有过的安宁,他忽然想这样一直走下去。 无论走向何方,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这一刻,这一个人。 他的生命原本从无停歇,这一刻,他却觉得停下来也不错。 贺青冥似乎已有些感慨:“他们都还很年轻。” 年轻人总是有着无穷的活力与好奇心,总是无限地挥霍青春。 年轻的时节,年轻的人。 “无咎。”他慢慢道,“你也应该去看一看的。” 柳无咎看了看他,道:“我不去。” 他们都想看花,他却只想看人。 花面曾似人面,花面争如人面?春花年年都有,又有什么好看的? 但这一个人,他想多看一看。 他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并不长久,他只想多看看他的梦,看看梦里的人。 贺青冥便没有说什么,柳无咎看着他道:“你又为什么不去?” “我年轻的时候,看过比这更美的花会”贺青冥道:“我曾策马看花,一日看尽八百里,长空之下,跑马、飞花、落霞都化作一团迷雾,教人分不清那是盛开的繁花还是陨落的云霞。” 他望着不远处那如烟似雾的花海,道:“我已不再年轻。” 时间总是将一个人不断摧毁而又重塑,直到一切已变作断壁残垣,化成飞灰与尘土。 柳无咎似乎有些不服气,道:“你不过才二十多岁。” 贺青冥笑着说:“我要是再大几岁,就可以做你的父亲了。” 柳无咎哼了一声,索性不搭话了。 贺青冥忽然觉得柳无咎最近脾气似乎越来越大了。 他似乎是在和贺青冥较劲,又好像是在和自己较劲。 贺青冥决定找时间好好跟柳无咎谈一谈。 他并没有多少经验,在柳无咎之前,他只养过贺星阑一个孩子,而贺星阑要比柳无咎没心没肺得多。 柳无咎生长在那样一个恶劣粗粝的环境里,但他的心却是敏感而细腻的,他本就是一个多情多思的少年,只不过他不愿意把那些情思吐露出来。 贺青冥生平第一次感到一件事有点棘手,但为了柳无咎,也只能试一试。 人一生中总是会遇到一些棘手的难题的,贺青冥并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无论是什么难题,也总要试着去解一解。 但这一个少年,实在是他见过的最难解的谜题。 尽管柳无咎很纯粹、很简单,但世上往往最简单的东西,也就是最难懂的。 贺青冥想到此处,又忽觉一点迷惘。 他竟也有一点想要逃避。 而且他已明白,自己确实逃避过不止一次。 每一次柳无咎看他的时候,问他的时候,靠近他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想要逃避。 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逃避什么——也许是柳无咎,也许不是,但也许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一个人怎么可能害怕一个自己喜欢亲近的人? 他不知道那是他从未触碰的东西。 他不知道,所以只有以为是柳无咎,可是他亦不愿意承认是柳无咎。 所以他只有逃避。 人群还在欢笑,但这一刻贺青冥却似乎已有些形影寂寥。 柳无咎看着贺青冥,心下似乎也已有了一丝寂寥。 他与贺青冥走得越近,就发现自己离他越远。 他走进的只不过是一团迷茫的雾气。 时值正午,两人走了一路,找了一家面馆,坐下来吃一顿便饭。 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阳春面,汤鲜面韧,汤面上还洒了一撮切的细细的碧绿的葱花。 街上时不时传来卖艺人的吆喝声,三五成群的大汉们吞刀吐火、摔跤碎石,引来过路行人阵阵喝彩。 柳无咎活了十多年,还未见过大千世界,他不由有了一点好奇,却又不愿让贺青冥轻看自己,便只偷偷瞧了一眼又一眼。 贺青冥看了看他,他立马把目光挪了回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贺青冥笑了笑,道:“无咎,你也可以看一看的。” 柳无咎道:“反正都是假的,有什么好看的?” 贺青冥却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要想学得他们那一身功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柳无咎道:“你好像对他们很熟悉?” 贺青冥的神色忽然多了几分悠长,道:“小时候,我家会请一些伶人班子入园表演,我也便跟着梨园师傅们学了一阵子。” 柳无咎来了兴致,贺青冥还从未讲过他小时候的故事。他道:“那后来呢?” “后来……”贺青冥一顿,又笑了笑,道,“后来师傅嫌我五音不全,天资愚笨,便将我逐出门下,让我打熬身体,转投武行去。” 柳无咎已有一点忍俊不禁,他从未想过,贺青冥也有被批“天资愚笨”的时候。 50-60 第51章 坠露 这时忽地传来一阵龙吟般的剑鸣,…… 这时忽地传来一阵龙吟般的剑鸣,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在道旁舞剑。她一身麻衣,脸色红彤彤的, 却不是因为体力的消耗, 而是因为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卖艺, 所以方才也没有吆喝。一个小姑娘,混迹在一群杂耍汉子当中,也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 却又充满了一种蓬勃不屈的生命力。 她虽则体量纤细,一招一式之中, 却蕴藏着无穷的气势, 动静相生、刚柔兼济,只力道和速度稍显不足、变化不够, 但其武功路数, 已是江湖上一流的剑法。 这样的剑法, 显然不是寻常卖艺人会有的。 柳无咎看了一会,忽然觉得有一点似曾相识, 贺青冥却道:“你当然会觉得眼熟, 因为你见过她的剑法。” 他道:“她使得是由洛英创变后,正宗的玉山剑法,洛十三的急风剑,本也源自玉山。” 柳无咎有一点惊讶, 道:“她是玉山派的人?” “不止。”贺青冥道,“她手中所持宝剑乃玉山镇山之剑‘坠露’。坠露剑本为洛英佩剑,洛英与洛华隐居后,将坠露解下,赠给了师门玉山。后来坠露剑便被用作掌门传位的信物之一。月前贺七他们来报, 玉山派掌门洛伊辞世,如若我所料不错,她便是玉山新一任掌门。” 柳无咎惊道:“她是玉山派掌门?可是玉山乃八大剑派之一,堂堂一派掌门,怎么会沦落到街头卖艺的境地?” 说话间,方才那小姑娘已舞完了一套剑法,人群爆发出阵阵彩声,小姑娘红着脸,捧着一块捡来的木板不住道谢,这么一圈走下来,竟也收获颇丰。 那姑娘细细数了数铜钱,开心地笑了笑,不料收剑时一个不慎,将木板打翻,春天顿时下起来一场金灿灿的钱雨。 行人蜂拥而上,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就这么被一扫而空。 那姑娘几乎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也只叹了口气,对着熙熙攘攘的大街低头弯腰,捡回剩余的零星散落的钱币。 最后一枚铜钱,却已蹦到柳无咎的脚下。 柳无咎捡起来,把铜钱递给了她。 小姑娘一怔,似乎没有想到有人会帮她捡东西。 她一路寻来,许多人也只是无视和轻视,更有甚者,还会嫌她扰了他们游春的兴致。 柳无咎见她没有反应,便索性将铜钱放到了她的手心。 臭烘烘、冷冰冰的金钱躺在她的手心,她握了握手,竟忽然觉出一丝温暖。 天边淅淅沥沥,下起来一阵小雨。 贺青冥和柳无咎就走在一片朦胧的烟雨里。 人行画中,也似变作画中人。 他们跟在那姑娘身后,那姑娘在雨里一路小跑,来到了一座破庙。 这座破庙便是她这些天来的住处。 寺庙本来不是凡人住的地方,更不是女人住的地方。 但总有人被俗世赶出来,住到了寺庙里。 而原先的僧人们,早已在人间不见了踪影。 破庙里闹哄哄的,住满了老弱病残,还有各方游历的浪子、各方周旋的妓女……人世间下九流的一切,都在这里一览无余。 大殿中央,一座塌陷了半边身子的世尊庄严地凝视着座下的众生。 十多年来,僧人们受尽了攻讦,而曾经热衷于捐功祷告的信徒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人会走,就有人会来。 来的人正是曾经不被准允入内的女人,不够资格入内的穷人。 香火已灭,但香火的余烬之中,却复又燃起了烟火。 烟火之中,佛祖终于得以平等地庇护众生,众生亦虔诚地拜诵佛祖。 众生之中,亦有方才街上的那一群卖艺人。 他们盯着门口,盯着那一个小跑回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终于也感到了一点不同寻常。 今天以前,他们看到她,会露出温暖的笑容,会上前帮她拿东西,还会把自己所剩不多的食物分给她吃。 但今天,他们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一堆顽固而冷漠的石头。 哪怕她特意买了一只烧鸡,哪怕她想要把烧鸡分给他们。 小姑娘站在门口,竟似已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一人道:“你今天去了哪里?” 这人约莫四五十岁,是一个身形精瘦、气度精干的男人,他也是这些卖艺人的头领。 他们都称他作“狼头”,他们虽然流浪,却似狼群一样,很有组织,也很有纪律。 但这一刻,他看着她,他的目光却变成了一头贪婪而妒忌的鬣狗。 小姑娘道:“我,我只是看你们卖艺,想着我也可以。”她忽地笑了笑,道:“而且我给大伙带了——” 他们却不待她说完,一人怪笑道:“想不到,真想不到,你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竟瞒着我们,藏着这般绝技。” 又一人道:“大哥,我看她压根就是个白眼狼!” “是啊!这么些天,真是白对她好了!” 小姑娘急急辩白:“我没有……” 狼头盯着她,慢慢道:“你可知道,你已坏了规矩?” 小姑娘一头雾水,她第一次卖艺,哪里知道什么规矩? 狼头撇开了头,沉声道:“既然坏了规矩,那便留不得你了。” 大殿里,已传来一连串惨叫。 却不是小姑娘的声音,而是其他卖艺人的。 小姑娘气喘吁吁,拳头抵着狼头的鼻梁,狼头原本贪婪凶悍的目光里,竟已流露出一丝怯意。 她到底松开了他,她站起身,看见周围哀嚎打滚的人群,心下一片凄凉。 她已分不清脸上淌下的是汗水还是泪水,汗水和泪水,都是一般的苦涩。 她忽地翻出包袱,撒开钱囊,道:“无论你们信与不信,这些钱,我本也是要与你们分享的……” 其他人神色各异,她拿起坠露剑,踩过满地的铜钱,而后再一次孑然一身地步入了红尘。 贺青冥二人跟在她身后,走出了破庙,走入了街头巷尾。 雨已停,她也停了下来。 柳无咎几乎要以为是她发现了他们。 她却只是站在那里,拿袖子抹了抹泪水。 她无声地哭了一会,而后便又挺直了脊梁,大步朝前走去,只留下一个渐渐淡去的背影。 贺青冥轻轻道:“她毕竟是玉山的弟子。” 柳无咎道:“那些人不会放过她,可是他们也打不过她。” 贺青冥道:“他们自然也有靠山。” 柳无咎点头,道:“他们虽是地头蛇,却也只是一群被人瞧不起的小喽啰,在这一片土地上,一定还有一方保护伞,可以呼风唤雨、遮天蔽日。” 贺青冥道:“无咎,你可记得,这附近一带,是哪门哪派的地盘?” 柳无咎略一思索,道:“大重山派。” 狼头点头哈腰,拜来了十几名大重山派的弟子。 他们虽对外称是大重山派门下,但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只不过是大重山打杂烧饭的伙计,或是习武不久的外门弟子。 多年以来,他们便是借着大重山的名头,在地方狐假虎威、耀武扬威。 狼头进到大重山分堂的时候,他们一群人有的正在下六博棋,有的在搂着姬妾寻欢作乐。 他们虽是习武之人,身子却已软成了一滩肉泥,大重山的分堂,也似一个硕大的泥潭。 狼头借花献佛,把捡来的钱都孝敬给了这群泥菩萨。 他们听说这件事,也仍然兴致蔫蔫,像滩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太久的青菜。 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本欲打发狼头便是,但一个年轻人却忽道:“你说,那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狼头看时,只见一人长身长衫,虽坐在美人堆里,却似很有一番傲然的气派。 他不知道这却是大重山派的大弟子,梁有朋首徒叶风眠。 叶风眠今日不过是例行巡查,却恰巧碰到了狼头。 狼头笑了笑,自作聪明道:“而且那丫头长得还算不错。” 叶风眠笑了一声,其他人不明所以,却也纷纷笑了起来。 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跑在闹市之中,狼头拼命跟着他们,便也似一条家养的猎狗。 狗吠深巷中。江南的青石小巷,总是格外悠长、婉转而又惆怅。 但今日,一群犬马已踏破了一方宁静。 十几骑卷过长街,闯过闹市,踢过人群,掀翻了一路果棚酒肆,陈年的花雕酒混合着鲜红的果酱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地摔到地上,落花四溢,流水无情,半条街巷顿成一片人仰马翻的汪洋。 马蹄子胡乱挥舞,马上的人嬉笑玩闹,和街上的行人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方才还欢声笑语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哀叫哭号,众人来不及避开,互相推搡,一些人被绊倒、推倒、摔倒在地,顷刻间便要葬身在马蹄之下,变作一滩滩恶臭难闻的果酱。 贺青冥几步追上跑马,眨眼之间已与马头并驾齐驱,他伸掌一拍马颈,马儿痛叫一声,登时仰着身子,将背上的主人摔了下来。 他一蹬路边梁柱,三步上马,翻身跃到马背之上,而后立马挥缰,死死制住了它。 此时正值午后,白日当空,贺青冥一身青衣,立于枣红骏马之上,身后的路一片混乱,而不远处的花会仍旧灿烂欢呼不断,千般花样、万般花色一齐怒放,人群又哭又笑,又悲又喜,只他一人神情依旧肃穆,平静一如春水。 “别,别……大爷饶命!” 贺青冥一扬马蹄,于是这只大重山的猫又变作老鼠,他身子不住扭动闪避,又不住哀求祷告。 但贺青冥只是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第52章 同门 此时的柳无咎,已经抢马追上了前…… 此时的柳无咎, 已经抢马追上了前边的大重山弟子。 他们死死地咬在那姑娘身后,却并不急着动手,只一面戏弄, 一面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那姑娘抱着坠露剑, 不住拼命逃跑, 她汗如雨下,竟似已筋疲力尽。 她虽是玉山门人,她的师父, 却并未来得及教她更高明的轻功心法,便已撒手人寰。 所以她只有跑!拼了命地跑! 最要命的一次, 她的头顶已似有一道粗重的马儿的鼻息。 但她终于还是跑掉了, 她终于跑入了深巷之中。 这一处窄窄的小巷,自然是不能容纳那十几匹高头大马的。 叶风眠带人下马, 堵在了她的面前。 一些人上下打量着她, 嘿嘿笑道:“看你还往哪跑!” 她却并不说话, 只盯着一个人。 叶风眠排众而入,看见她的时候, 竟笑了一笑, 似乎还有一点恭敬,道:“洛掌门,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只可惜他这一点恭敬, 也只不过是一种嘲讽和戏弄。 其他人登时大惊“这个小丫头就是洛伊?!” “不对啊!”又一人道,“洛伊不都三十多了吗?” 那姑娘目光一黯,叶风眠又笑道:“胡说,月前洛伊掌门已经病逝,这位是洛掌门的弟子, 也是新一任玉山掌门洛蘅。” 其他人登时明白了,一些人装模作样、故作惊怪道:“什么?洛伊掌门去世了?” 又一些人起哄道:“大师兄,您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我也是三日前才知道的。”叶风眠看着洛蘅,道,“三天前,这位小洛掌门曾经来访听水山庄,向我派求援。” 他目光下移,却落到了坠露剑上,又道:“大重山门规,任何人都要解剑入园,她却不愿。” “姓叶的,你别一派假惺惺!”洛蘅忍无可忍,道,“八大剑派同出一源,你欺我年少,不懂得门规么?大重山立派百年,从未有过解剑一说!季掌门曾三令五申,八大剑派需同舟共济、休戚与共,你却因为觊觎坠露剑,欺上瞒下,不肯让我面见梁掌门!” 叶风眠目光闪动,道:“季云亭已死,你所在的地界也不是她华山派,而是我大重山,我怕你是在玉山那方寸地待久了,早已忘了入乡随俗、客随主便了吧!” 他忽又笑了一声,道:“也是,是我忘了,自洛英去后,你们玉山一直手足相残,又哪里还懂得主客之礼呢?如今玉山早已变作破落户,就连上一届论剑,若不是季云亭季掌门,你们怕是连大会的门槛都摸不到。” 洛蘅几乎已因着怒气颤抖起来,她道:“先师临终前,曾嘱咐过我,要我摒弃前嫌,与七大剑派修好,可是,可是你叶风眠!你三番两次辱我师门,我实难顾及门派之谊!” 叶风眠蔑笑道:“你若是留下坠露剑,我还能保你一命,不然……” 他环顾一周,众人也都玩味地笑了起来,他沉声道:“不然,怕是连你的人也要一并留下!” 言罢,他抽剑出鞘,翻转剑刃,当空一剑劈了下来! 这一招却是化剑为刀,大重山剑法以劲力取胜,昔年霍秋山集百兵之长,以刀、枪入剑,创出了一种大开大合、侠气纵横的剑法。 只是,他也绝不会料到,在他去后数十年,这股锄强扶弱的侠气,早已变作恃强凌弱、同室操戈的戾气。 洛蘅侧身躲过,她并不正面御敌,而是避其锋芒、旁敲侧击,用坠露之利来化解叶风眠的刚猛劲头,这样十招下来,两人竟也堪堪平手。 叶风眠见她仗着神兵利器,自己竟一时也讨不到便宜,便彻底撕破了脸皮,一连专攻人身上最薄弱之处,洛蘅虎口早已被震得发麻,一时应对不及,只能一再后撤,便要被他削到左臂!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洛蘅却发现,叶风眠的神色忽然变了。 他脸上竟露出了一点惊惧,一点慌乱。 洛蘅也已感到一阵寒气。 一点寒星从她背后掠过,直刺入叶风眠的胸前。 春天总是温暖的,但这一剑,却似要倒逼得春天变作冬季。 这一剑,好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剑。 柳无咎一剑刺出,一手却抓住洛蘅的手臂,帮她化解了对面的一波袭击。 洛蘅定睛一看,却是之前那一位少年。 墙头乱花摇动,落到他的人,又落到他的剑,然后被削成两半。 剑与人,都是一般的冷漠,一般地令人胆寒。 这一个人,好像也是从天而降的一个人。 一声惨叫,原来千钧一发之际,叶风眠急中生智,随手抓过狼头做挡箭牌,那一剑便刺入狼头的肩胛。 他怕是以后也再不能杂耍卖艺了。 他被叶风眠扔到地上,摔成一滩烂泥,什么人都可以踩上一脚,却再也爬不起来的烂泥。 他愈加痛苦地叫着、吼着,却已不是为着疼痛,而是为着日后愈加悲惨的命运。 再没有人比他清楚,狼头一旦变老,就会被踢出狼群,然后在流浪的路上死去。 因为他也就是这么当上狼头的。 许多年来,他们这些人,也就是这么生不如死地活着。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大打出手,而那一方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影,仍一代代刻进他们的骨子里。 大重山的人,从他的头顶上跨过,遮住了原本热烈的日光。 刹那间,繁花迸飞,而繁花之中,又有飞迸的血珠,鲜血将鲜花染得愈加鲜红,染出这一幕荒诞得几近浪漫的血色。 叶风眠见势不妙,便要独自逃跑,却被一人一剑拦了下来。 贺青冥,和他的青冥剑。 贺青冥一剑抵住他的咽喉,道:“你是梁有朋的弟子?” 叶风眠不住后退,不防被石头绊住,一屁股摔到地上,他见贺青冥来者不善,一时冷汗涔涔、哆哆嗦嗦,脑子却还在疯狂地运转。 贺青冥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青冥剑又进前一分。 叶风眠只好道:“是,是……” 贺青冥又道:“十二年前,温侯——” 但他还没有说完,脸色便忽地一变。 叶风眠的脸色也陡然变了。 他们都听到了群马嘶鸣的声音。 这一场打斗,却到底惊动了巷子外的一群烈马和猎狗,它们惊慌失措,四处奔逃。 马群冲散了人群,叶风眠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撒丫子便跑。 贺青冥在奔马之中跃起,他便要再一次安抚惊马,但这一次,却不知哪里窜出一条猎狗! 贺青冥一怔,一时没能拉住缰绳,身子被马儿拽着往前一倾,几乎便要撞上墙头那一棵硕大的花树! 最后一刻,马儿却忽地好似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击中,而后偏转了方向。 贺青冥自然也毫发无损。 惊马呼啸着跑走,大树底下,留下一支开得正好的桃花。 但这棵树并不是桃树。 摘花飞叶,能做到这一点的,必定是一位江湖上一流的高手。 墙头似乎闪过一道浅金色的影子。 贺青冥足尖一点,飞身跃起! 他整个人便似一道旋风掠过半空,而后轻轻一点,借着墙头的反力,随即翻身而立,又马不停蹄地追了过去。 他追在那人身后,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从身形上看,这人约莫是一个成年男子。 贺青冥运功高声道:“阁下是谁?” 那人却并没有回答他,转瞬之间,便已如鱼入江海,没入了扬州城的千家万户。 贺青冥只好折回去与柳无咎二人汇合。 此时小巷已是一片狼藉,大重山的人已都负伤逃了开去,只余柳无咎、洛蘅二人和一个已近废人的狼头。 洛蘅走到狼头面前,蹲了下来,递给他一个瓷瓶,道:“这里边装的是我派疗伤圣药,你拿去用罢。” 狼头见她走近,本已战栗不止,这下一脸惧怕已然凝固,又融化成混合着讶异与动容的复杂情绪。 他终于还是低低地哭了起来:“……谢谢……谢谢妹子。” 在今天以前,他本一直拿她当妹妹照顾的。 第53章 骗局 太阳已又升了起来,悠悠地在屋舍…… 太阳已又升了起来, 悠悠地在屋舍间行走。 兴春面馆前,又聚拢了一群行人。 香气扑面而来,但他们并不是来吃饭的, 而是看人吃饭的。 洛蘅已吞了两大碗汤面, 桌上的碗面, 比她的脸还要大,她的肚子却似还没有填饱,又一口气干了第三碗面。 路人目瞪口呆, 似乎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姑娘,饭量竟这般大。 贺青冥和柳无咎就坐在她对面, 一句话也没有说, 柳无咎只静静地看着她吃面,贺青冥则负责掏钱。 洛蘅终于打了一个心满意足的饱嗝,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擦了擦嘴角, 道:“谢谢你们。” “不必。”贺青冥道,“我请你, 只不过想问你几个问题。” 洛蘅点了点头, 道:“好,你问,我答。” 贺青冥道:“你来找梁有朋,是你师父的嘱咐?” “是。”洛蘅面上有了一点哀痛, 道,“我师父临终前,将坠露剑交给我,让我来向梁掌门求援,请他出面挽救玉山颓势。” 贺青冥目光一闪, 道:“他们这些年,彼此之间还有联系?” 洛蘅没有多想,摇了摇头,道:“早些年间,师父和梁掌门不知为何,就已不再来往了,不过梁掌门毕竟帮过师父,二人本为故友,所以师父临终嘱托,便是要我来寻求梁掌门的助力。” 贺青冥没有再说什么,他忽而叹了一声,道:“你师父这辈子实属不易。” 洛蘅心下一痛,又道:“先生认得我师父?” 贺青冥却道:“我只不过听一个人说起过她。” “什么人?” 贺青冥道:“洛十三。” 洛蘅目光一动,一旁坐着的柳无咎,似也目光一动。 “师叔祖?!”洛蘅激动道,“他果真还活着?先生您见过他?” 贺青冥道:“我与他曾是故交,月前济海楼上,我亦见过他一次。” “太好了,太好了……”洛蘅几乎喜极而泣,喃喃道,“师父,玉山振兴有望了……” 她又道:“那敢问先生,您可知师叔祖他去了哪里?” 贺青冥道:“他去了西北,去见两个人。” “哪两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活人,死去的是一个女人,活着的那个是她的孩子。” 洛蘅顿了顿,忽然放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师叔祖曾经有一个喜欢的人,而且这个喜欢的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的夫人?” 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本人:“……” 贺青冥道:“洛十三虽还活着,却早已脱离了玉山,他已不再是玉山弟子。” “我知道……”洛蘅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师叔祖双亲相继离世,玉山虽接纳了他,却待他不好,后来师叔祖和门派的关系也一直未能得到缓和。” “不过。”她道,“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 贺青冥意有所指,道:“这一试,也许并不会成功。” 洛蘅却道:“为了玉山,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拼一拼的。” 贺青冥忽道:“你来找梁有朋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他?” 洛蘅道:“听大重山的人说,他那天并不在府上。” “哦?”贺青冥道,“那他去了哪里?” 洛蘅道:“听说是去巡视马场。” 贺青冥道:“马场是谁在打理?” “叶风眠——” 洛蘅顿了顿,忽地怔住了。 贺青冥瞧着她,慢慢道:“梁有朋去了马场,却没有带上打理马场的叶风眠。” “这不可能……”洛蘅惊愕不已,道,“梁掌门为什么,他没道理不见我,何况我带了师父给他的印信……” “这只是一种可能。”贺青冥垂眸,道,“也许叶风眠不止骗了你,还骗了大重山其他人,也许其他人骗了你。” 柳无咎看了看贺青冥,又看向洛蘅,道:“你还要去听水山庄吗?” 洛蘅道:“我还是非去不可。” 她道:“师父交给我的嘱托,无论如何,我也要完成。” 她尚且年少,一张脸还满是稚气,这一刻,却已露出几分坚毅之色。 洛蘅起身行礼,道:“二位救命之恩,洛蘅没齿难忘,来日如有机会,我一定涌泉相报。” 她又看向桌上三大碗阳春面,略有点羞涩地笑了笑:“……至于这汤面,我现在囊中羞涩,无以为报,但我也不能白吃二位的面。” 她抱了抱拳,道:“江湖儿女,相逢便是有缘,我便为二位打一套拳法,聊做赠礼。” 贺青冥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已耍起了拳。 一时间拳风过处,行人无不退步,然远远望之,却又一派轻云拂月之气,恍如玉山倾倒,煞是好看。 一套拳法下来,洛蘅也蒸出来几滴汗珠。 贺青冥却道:“玉山拳法养逍遥之气,虚实相生,形神兼备,你这套拳,却未能悟得根本。” 洛蘅睁大了眼,欢喜道:“多谢前辈指点!” 他只不过说了两句,便一下子从“先生”变作“前辈”,这样的待遇,饶是贺青冥,也有点吃不消。 贺青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带着柳无咎走了。 天色已近薄暮,二人来到附近一家客栈,住下两间房间。 几年以前,他们住在一间房,睡在一张床上。 后来柳无咎长大了,他们便只住一间房,睡两张床。 出门在外,本也没有那么多讲究,这样本也足够。何况就像影子不能离开人,人也不能离开影子。 他们本就是这样的形影不离,亲如一体。 但今日,柳无咎却订了两间房,而让柳无咎疑惑的是,这一次,贺青冥竟也没有再疑惑。 他们心照不宣,都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柳无咎走进了贺青冥的房间,他没有敲门,贺青冥也没有关门。 他径直走到床边,开始收拾行李。 贺青冥正在喝茶,他差点呛到了。 他似乎已有一点不好意思。 他虽有很高的本领,动手能力却远不及柳无咎,而柳无咎的衣食住行,简直是一丝不苟。 所以他虽已收拾了一遍,但在柳无咎眼里,却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柳无咎有一点疑惑地看了看他。 贺青冥只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他只好倒了一杯茶递给柳无咎。 柳无咎饮了一口茶,忽道:“你很欣赏她。” 贺青冥放下茶盏,道:“临危受命,已是不易,她却还能保持往常心性,玉山若有未来,这未来便不在洛十三,而在她的肩上。” 柳无咎道:“洛十三一度沉湎于过去,她却活在当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担起未来。” 贺青冥盯着他,道:“你似乎对洛十三很有意见?” 柳无咎没有回答,只又饮了一口茶。 他借着饮茶的时候,飞快地看了贺青冥一眼,而后又要饮一口茶。 但他只有一杯茶,那杯茶里的茶水,也早就被他喝光了。 “无咎” 贺青冥忽然道:“你过来。” 柳无咎便走了过来,贺青冥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琥珀一般的水流似乎隐隐有一点颤抖。 贺青冥看着他,慢慢道:“你究竟是对他们不满,还是对我不满?” 柳无咎怔了怔,他没有想到,贺青冥会这样问他。 他的心一时竟也有些闪躲。 贺青冥瞧着他,道:“无论你有什么不满,都要尽早告诉我。” 柳无咎忽然觉得,这一刻的贺青冥,似乎已换了一个人。 他忽然有一点没来由的心慌,他握住贺青冥的手腕,道:“我没有。” “没有……”柳无咎抬眼看他,道,“什么都没有。” 他的眸子却像燃起一股烈火。 贺青冥的手也似烧灼,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柳无咎的脸,却已躺在他的掌间,柳无咎道:“我只是……” 他似乎有一点挣扎,然后却笑了笑,道:“我只是对自己不满,为什么还没有练好自己的剑?” 贺青冥心下一动,他们都知道,柳无咎指的是那一剑。 他摸了摸柳无咎的侧脸,笑道:“总会有那一天。” 柳无咎道:“等到了那一天,我练给你看。” “好。”贺青冥道,“我等着那一天 。” 柳无咎忽道:“若这一剑,我要练上十年呢?” 他其实有一点紧张。 他这句话,分明是在找茬,他无非是想讨一个承诺,很久以前,他就承诺过贺青冥,但他并没有得到过贺青冥的承诺。 贺青冥顿了顿,轻轻笑了一笑,道:“那我就尽力再等十年。” 贺青冥一直若即若离,他从未入世,也从未承诺任何人。 但这一刻,他到底还是给了柳无咎一个承诺。 柳无咎笑了起来,他不但要笑,还想要下楼去跑上三圈。 但他不会走的,他会一直在这里。 第54章 旧梦 二人相视一笑,忽听得楼下传来一…… 二人相视一笑, 忽听得楼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一个声音的主人,却是他们前不久才与之分别的洛蘅。 洛蘅既然被逐出破庙,自然也就没有了去处, 但今日天色已晚, 她也不能再去叨扰听水山庄, 于是她便为自己找了一个新的去处。 她一连问了城内好几间客栈,最后终于有一家客栈愿意收留她,给了她一份跑堂的活干。 虽然干跑堂也挣不了几个钱, 虽然她只能睡一睡柴房,但无论如何, 她总算是有了一个住的地方。 随着日头偏西, 客栈也似一锅煮开了的牛肉汤,逐渐人声鼎沸。 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客栈, 他们都戴着毡帽, 穿着劲装, 一看便是江湖人士,为首的却是一个头顶玉冠, 一身绸衣的少年公子。 小公子解开外衣, 坐了下来,他环顾一圈,不由怪道:“天已热了起来,你们怎么都戴着帽子?” 众人却没脸回应, 他们不愿承认自己下午被一个小姑娘打的落花流水,于是只好打肿了脸也要装胖子。 小公子也没多想,他随口点了几样好菜,与其他人交谈:“叔叔前天传信,说今日酉时到埠, 父亲让我等去茱萸湾迎接。叔叔他没出过几趟远门,这一次又是济海楼,又是和崆峒派他们闹了矛盾,这些天似乎心情不太好,待会用过晚饭,去到渡口,可记着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纷纷称是。 这时洛蘅上前布菜,小公子未曾见过有这么一位做跑堂的小姑娘,便不由多看了两眼。 其他人见了,却道是狭路相逢,怒从心头起,一些人刻意刁难洛蘅,不是怪煮过的粥菜烫了,就是嫌冰过的果酒凉了,真是鸡蛋里也要挑出两根肋骨,更有甚者,还装作不经意地伸出一条腿,想要把她绊倒。 洛蘅早有防备,她眼疾手快,一步“流云”,一步“回雪”,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托盘,转身来到了小公子这一桌。 小公子眼神一亮,奇道:“这是玉山的轻功身法。这位姑娘,你怎么会玉山的轻功的?” 洛蘅抬头瞧了他一眼,复又低下了头,并没有回答。 她并不是不气不怨,只是若不是这家客栈老板心善收留她,她早已露宿街头,她不能给老板惹祸。 她的长发拂落他的肩头,小公子望见她沉静秀丽的侧脸,一时心头一动。 “等一等” 小公子追了两步,道:“你是玉山的人,是不是?” 洛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虎视眈眈、又不敢妄动的众人,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小公子笑了起来,道:“在下梁月轩,我父亲是大重山掌门,师妹若有需要,可去往一里外斜月巷听水山庄。” 他说着,递给她一道腰牌,道:“父亲平日常说八大剑派同气连枝,这些年虽未来往,却不能忘却同门情谊。” “父亲要是见到玉山弟子,一定会很高兴的,只是我今日还要去渡口接人,不能陪师妹前往,但大重山随时欢迎师妹到访。” 灯火初上,车来人往,洛蘅忙活完一晚上,正准备去往柴房,路上却碰见了掌柜的。 掌柜约莫四十来岁,留着两撇小胡子,笑容十分可掬。他告诉洛蘅,今晚她已不必住柴房,有位相识的客人腾给了她一间上房。 洛蘅心下疑惑,问是什么人,掌柜的说是一个俊美少年。 她一下子便想到了今天和她一块并肩作战的柳无咎,不由惊喜:“是他!” 她道:“他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人,看着很是秀气、文雅?” 掌柜的点点头,道:“那位客官就住在他隔壁。” 洛蘅拐了个弯,没有回房,却去了另一间房。她叩了叩门,等了一会,却也没有回应,便只好打道回府。 窗外春天的夜里,悬着一轮明月,飘着满城花香,在夜色里的千家万户,像一个个橘红的灯笼。 忽而一道影子飞快地掠过,洛蘅迟疑一瞬,便追了出去,月空千里,都追随在她的身畔。 她停在一角屋檐,那道影子在街道转角处犹豫片刻,只这一瞬,她却已借着月色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竟然就是柳无咎。 洛蘅更奇怪了,大晚上的,柳无咎行色匆匆,却是要去哪里? 她跟在他身后,却不知道柳无咎也在跟着另一个人。 一刻钟前。 夜深忽梦少年事。 贺青冥从梦中醒来,他一向睡得很浅,也已很久没有入梦。 何况这一个梦,已是很多年前,已成过眼云烟。 很多年前,他曾经也是少年,他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他的家里,其他人不敢看他,而他的父母不会看他。 他的父母曾经在夏天相遇,又在夏天分别,而贺青冥还是只有一个人。 后来却有一个人,这个人曾经像影子一样逗留了一个月,几乎让人觉得这个人会一直留下。 但一个月后,这个人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再也没有出现。 他总是一个人,他不曾走进什么人的生命里,而别人在他的生命里,也都只是过客。 他又看向柳无咎。 迄今为止,柳无咎已是和他走得最近的人。 他就是柳无咎,柳无咎也就是他,他们就像两把原本毫无交集,却又熔铸为一体的剑。 但他又还能留多久呢? 柳无咎忽然翻了个身,冒出一声小小的嘟囔。 贺青冥不由笑了笑,他本已走到窗边,这一瞬间,却伸出了手,和虚空的月色一道轻轻摸了摸柳无咎的额头。 然后他便飞身跃起,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月色。 这一夜飞花烂漫,明月就在他的身侧,他负手游走在壁上,然后一路下到街巷。 贺青冥穿过人海,一路寻来,其他人见他问路,都一脸隐晦而意味深长。 直到空中淡淡花香都变作浓腻的脂粉气,他才明白,早先那个神秘人没入了城里哪片地方。 一些姑娘盈盈一笑,一口软语温存,似乎是在呼唤他。 贺青冥欠身道:“抱歉,在下听不太懂。” 他穿过花柳小巷,来到一家名为“飞花”的乐馆。 “其始来也,耀乎白日初照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梁有期半躺在二楼榻上,阖眼凝神,低低吟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他忽然皱了皱眉,一连喝了几大杯酒,却也不能填平他心中的缺憾。 他已经三十多了,可他还爱着十多岁爱上的人。 他这三十多年,若说有过爱,也只爱过那一个人。 他这话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他已妻妾成群,他周旋于美人之间,而且每一个人,他都和她们相处得很愉快。 岳天冬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是什么情圣,他也做不来、做不到只爱一个人。 他这一辈子最接近爱情的时候,就是年少和秋玲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 他能做到的极限,也只不过是从许久没有离开的山门离开,追逐着她,从崆峒到了江城,最后却又灰溜溜地回来。 他只是听说秋玲珑和岳天冬不合,他以为他还有机会。 他也确实发现了机会,金蛇帮一事后,他跟在秋玲珑二人之后,发现他们那些天每到夜里,都会爆发争吵,然后有一天,秋玲珑和岳天冬早上离开客栈的时候,终于走上了不同的路。 于是他跟在秋玲珑身后,但秋玲珑却拒绝了他,她说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 他不相信,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秋玲珑在一家小贩那里买了一把短剑,他知道那种样式的短剑,是给十多岁的少年用的。 秋玲珑如今的情人里边,虽然很多人都比她年轻,却并没有这样年纪的少年。 她不是以情人的身份买的,她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她是要买来送给她的孩子秋冷蝉。 那一刻,梁有期忽然便已明白,他早就没有机会。 秋玲珑即便再和岳天冬有矛盾,也不是他能插手的,秋玲珑即便放弃岳天冬,也不会愿意放弃秋家和崆峒派,不会放弃秋冷蝉。 他是秋玲珑的情人,但也永远只能是情人。 他想要重温旧梦,但旧梦早已醒来。 梁有期忽然感到一阵厌烦,他不知道这种厌烦从何而来——他已锦衣玉食,他有一个可以罩他一辈子的好哥哥,还有一群娇媚可人的莺莺燕燕。 他想要的始终没有得到,却得到了一堆无用的惹人羡慕和嫉妒的东西。 这世上岂非有很多人,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们只能追逐那些惹人羡慕和嫉妒的东西。 但梁有期比一些人更幸运,他至少得到了这些东西。 他之所以这么幸运,也只不过因为他有一个好哥哥。 他在众人眼里,也只不过还是大重山掌门的弟弟。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依靠着他的哥哥。 他的哥哥庇护了他这么多年,他却也在哥哥的庇护中失去了奋发的能力和冒险的魄力。 于是他虽然已为人羡慕和嫉妒,但他的生命里,还是只有食、色。 他和很多羡慕他、嫉妒他的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只有食、色。 他们的一生,也不过始终在这两样东西里边打转。 梁有期低吼一声,将案上的酒壶和酒盏一扫而空。 他伏在案上,望着四方奔逃的流水,心中竟也似燃起一种莫名的冲动。 他想要逃!想要逃走,逃开! 但他却也不知道能逃到什么地方。 他一事无成,若是逃走,便会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留下来,他至少还能保住别人对他虚假客套的奉承。 第55章 故人 梁有期的身子越发佝偻了,他似乎…… 梁有期的身子越发佝偻了, 他似乎想要低低地哭泣。 但他只是一甩袖子,对着门口的跟班怪道:“什么人弹的曲子?这样美的夜,这样好的月色, 为什么不弹一首更风流轻快的曲子?” 大重山的跟班们应声, 他们关上了门, 下到一楼,径直闯到后台,推开一众花容失色的歌女, 便要去找那位琴师的麻烦。 那琴师是一位身着素衣,相貌平平无奇的年轻男子。他被一群凶神恶煞的跟班围住, 神色却无半分波澜, 也没有停下抚琴,只道:“这里是乐馆, 不是娼院, 你们若要听靡靡之音, 可以去对街的海棠苑。” 一群人登时怒了,今天他们跟着梁有期, 已忍了太多的闷气, 大重山人人都有活干,只他们跟着一个一事无成,还一脸丧气的白脸废物。 但梁有期是梁有朋的亲弟弟,梁有朋待梁有期, 几乎比待他的妻子和孩子还要好,他们要想在大重山继续待下去,就不能得罪梁有期。 他们不敢对梁有期发火,也不敢对梁有朋有任何怨言,但对着一个落魄柔弱的琴师, 他们还是可以生气的。 他们只有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这琴师的头上,他们这样的人,也只有迁怒,才能得到生活一丁点的可怜的慰藉。 一人拎着琴师的衣襟,便把他甩了出去,琴师摔到大厅,重重地摔到桌子上,那张桌子顿时被砸了个稀巴烂。 客人们惊呼惶恐,如鸟兽散。那些人走上前,似乎也要把琴师砸个稀巴烂。 琴师趴在桌上,不知怎么,却低低笑了起来,这一笑却引得他们愈加愤怒,他们围住琴师,对他不住殴打。 一面容俏丽的女子小步跑来,似乎想要阻拦,但见了这般可怕的场面,最终还是没有上前。 他们拳打脚踢,揍得越来越凶,琴师却笑得愈来愈厉害,他几乎已笑出了眼泪。 他的泪水和他嘴里涌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染红了这片土地。 一群人只觉得自己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棉花糖,瞬间便觉得没什么意思。 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传来:“放开。” 这一声却似一道命令,冷得激起来他们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回头看去,只见一人身如修竹,立在灯下。 这个人看上去很秀气,也很清瘦,他看上去对他们毫无威胁。 他们不知道这秀气的年轻人正是贺青冥,他们也没有看见他腰间那把足以致人死地的剑。 一人嗤笑道:“哪来的小白脸,也想来尝尝大爷我的拳头么?” 又一人邪笑道:“这小子模样倒是不错,不如捉了来孝敬给班头。” 众人大笑,一人走近前来,便要去抓贺青冥的肩膀,不料还没有碰到人家一根汗毛,自己便被震了出去。 他的脸上,顿时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愕与疑惑。 贺青冥竟笑了一笑:“怎么?” 众人纷纷上前,却都不能近身,他们摔得鼻青脸肿、腰酸背痛,一个个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他们终于知道这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是一个厉害人物,于是爬了回去,爬到梁有期的脚底。 他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兄弟们只不过请那琴师换一换曲子,那琴师竟对兄弟们破口大骂,还找来一位极为厉害的帮手,那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兄弟们打了一顿!” 他们添油加醋、众口一词,梁有期腾地一下站起来,气道:“竟有人这般辱我大重山派?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一行人来到大厅,此时大厅空荡荡的,只有贺青冥一人坐在已塌了半边的小案旁喝茶。 梁有期几步冲上前去,喝道:“就是你无故打伤了我派门人——”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在喉头凝滞了。 贺青冥转过头,正对上梁有期,他扫了众人一眼,淡淡道:“他们的确是我打伤的,不过,我打伤他们,只不过因为他们打伤了其他人。” 梁有期不敢置信,几乎惊叫起来:“青冥剑主!” 一群人惊疑不定,更有人霎时瘫倒在地,软成一滩泥水。 他们万万想不到,自己竟得罪了贺青冥! 贺青冥道:“梁公子,好久不见。” 梁有期心下一喜,他坐了下来,道:“青冥剑主……怎么也有雅兴到此?” 贺青冥从头到尾,都不像是一个会来寻欢作乐的人。 贺青冥道:“今晚月色不错,我便也来听一听曲。” 梁有期笑道:“飞花馆是城里数一数二的乐馆,馆主云纤纤的歌喉更是江南一绝,我与她也算是有些交情,青冥剑主若喜欢,日后再来,只管说是我的朋友便是。” 贺青冥道:“那便多谢了。” 梁有期又道:“青冥剑主若不嫌弃,不如来听水山庄坐一坐,让我们大重山派聊表地主之谊。” 贺青冥却有些心不在焉,梁有期没有发觉,又自顾自道:“济海楼救命之恩,我一直铭记在心,只望能何时报答一二……” 窗外月影浮动,贺青冥蓦地起身,梁有期怔了一怔:“青冥剑主……意下何如?” 贺青冥却没有看他,只道:“今夜贺某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夜已越发深了,而月色更明。 一片悄然,贺青冥飞上屋头,追在那神秘人身后。 他们踏过春水,掠过飞星渡月桥,在白墙黛瓦、粉树红樱之间鱼贯穿梭。 贺青冥一气追出十里,那神秘人似乎终于后继乏力,不得不停了下来。 那人道:“你是故意引我出来的?” 贺青冥道:“你今日出手,我却不能分辨你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洛蘅。” 那人道:“但你现在已知道了。” 他道:“你故意跟大重山派起了冲突,就是要试一试我。” 贺青冥道:“不错。” 那人顿了顿,望向一轮明月,道:“哎呀,今天月色不错,不过……”他终于转过身,看着贺青冥,笑道,“不及长安的月色美。” 他道:“飞卿,好久不见。” 贺青冥道:“我上一次见你,还是十五年前。” 他顿了顿,道:“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他们虽是第二次见面,但贺青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这个人生得很是俊俏,他天生带笑,眼角眉梢尽是数不清的风流与多情。 那人脚下差点一个趔趄,道:“你倒是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贺青冥道:“那年冬天之后,你去了哪里?” “那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那人道,“故人重逢,不如小酌一杯。” 两人便找了一家酒馆,那人道:“这家酒馆虽不显眼,在当地却很出名,他家酿的酒味道也很醇正,而且并不很烈,也不易醉。” 贺青冥道:“你好像对扬州很熟悉?” 那人悠悠道:“我年少的时候,常来扬州游玩。” 贺青冥点点头,道:“难怪……” 那人顿了顿,忽道:“我只是——” 贺青冥却已转了话头,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我叫祝云卿。” 贺青冥狐疑地看了看他,却到底没有说什么,只道:“好,祝兄。” 祝云卿几乎紧张得手心出汗,见他没有发问,这才放下心来,道:“你也可以叫我云卿。” 贺青冥笑道:“那会让我有一种错觉。” “什么错觉?” 贺青冥道:“我好像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祝云卿讪讪地笑了笑,贺青冥道:“不过,有时候名字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祝云卿连忙点头,贺青冥却又道:“只要你我是以真面目示人。” 祝云卿:“……” 他小心道:“你生气了?” 贺青冥道:“既然是故人,本该坦诚相待。” “我不是故意瞒你。”祝云卿道,“只是我与八大剑派有些过节,我不愿让他们认出我。” 贺青冥道:“可是你的容貌变了,轻功身法却没有变,既然我能认出你,别人也能。” 祝云卿却笑了,道:“能逼得我现原形的,这世上怕也没有几个。” “我却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贺青冥道,“你这次来扬州,到底是为了什么?” 祝云卿又有点紧张,他不仅紧张,甚至已有点结巴。 贺青冥却不待他回答,又道:“无论你是为了什么,我都希望,你不会是我的敌人。” 这一句,却不只是提醒,更是一种隐隐的威胁。 祝云卿却压根没领会到他的威胁,只笑道:“我只不过是来看看美景,看看美人。” 两人小酌几杯,便又慢慢走了回去。 这时街上行人已渐次散去,只偶尔经过一辆马车。 祝云卿走在外侧,忽道:“飞卿,你有没有觉得,现在有一点热?” 贺青冥望了望天,道:“已快亥时了。” 春风虽然已暖,但这个时候,也绝不该感到炎热。 祝云卿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二人走回贺青冥栖身的客栈,他们一进去,掌柜的便迎了上来,道:“贺公子,您可回来啦!” “怎么了?” 掌柜道:“方才大重山派的人过来,给您留了封书信,说是邀您明天前往听水山庄一聚。” 贺青冥道:“无咎呢?” 祝云卿心中诧异,贺青冥似乎有一点心急。 他甚至等不到看完这封信。 掌柜道:“您是说跟您一块的那位小公子?他已被请去听水山庄了。” 贺青冥沉声道:“我明白了,我明天会去的。” 第56章 误会 柳无咎追到飞花馆的时候,贺青冥…… 柳无咎追到飞花馆的时候, 贺青冥已经离开了。 贺青冥并不是那么好追踪的,即便是柳无咎,要找到他在哪里, 也很是花了一番功夫。 与贺青冥不同, 他还没有走到这条巷子里, 便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贺青冥会来这样的地方吗? 他不愿相信,可是也不能不信,他一连问了好几个路人, 他们都指着同一个方向。 一些人看着他的目光也似带了些窥测和怜悯,他听见在他走后, 他们在他身后窃窃私语: “想不到这么英俊的少年, 竟然喜欢男人。” “想不到这少年这么英俊,老婆也要跟人跑了。” 柳无咎在入口处站定, 道:“你还要跟着我吗?” 洛蘅不得不现身, 道:“我只是想来谢谢你。” 她又道:“你早就发现我了。” 柳无咎笑了笑, 道:“我的鼻子很灵,从前我就是靠着这鼻子活下来的。” 他顿了顿, 道:“若不是它, 我也闻不见他身上的檀香。” 洛蘅欲言又止,道:“他真是你情人?” 柳无咎道:“还不是。” 他道:“这是一个秘密,既然机缘巧合,你已知道了, 我也不会再隐瞒,但我希望你可以保守这个秘密。” 洛蘅点点头,道:“我会的。” 于是二人步入其中,柳无咎穿过人群,他们的欢声笑语、灯红酒绿, 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洛蘅道:“我忽然发现,你和白天有些不一样。” “哦?” 洛蘅道:“你好像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剑。” 柳无咎道:“或许我本就是一把剑。” 洛蘅道:“但他在的时候,你是一个人。” 柳无咎没有说什么,他已走到海棠苑。 那一缕气息,也就到此为止了。 洛蘅看了看他,只觉得他脸色很不好。 柳无咎的心情却比他的脸色更糟糕,他不该忘记贺青冥也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风华正茂的男人。 他挥开那些要来挽他胳膊的女人,她们抱怨道:“这么俊俏的小郎君,却这么不解风情。” 她们又看见洛蘅,顿时气道:“这怎么还带着老婆来砸场子啊!” 洛蘅有点脸红,连连摆手:“我不是……” 柳无咎却已递给她们一锭银子,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她们顿时转怒为笑,道:“什么人?” 柳无咎道:“一个很美、很神秘的男人。” 众人:“……” 这小郎君就是来砸场子的吧! 洛蘅见势不妙,赶忙帮着柳无咎描述了一番。 “那个男人啊……”一人悠悠道,“我见过,他去二楼找人了。” 柳无咎目光一冷,道:“你确定你没有认错?” 那人莫名瑟缩了一下,道:“当,当然……干,干我们这行的,哪敢认错客人,何况那位客人,实在是很俊俏,很有风度……” 柳无咎道:“那他去找谁了?” “娇月。”一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又补充了一句,“娇月可是我们楼里的花魁。” 众人目送柳无咎二人上楼,心想:“砸场子的见多了,还没见过带着女人来找男人的!” 洛蘅跟在柳无咎身后,却也不敢说话,她只觉柳无咎每走一步,都在散发浓重的怨气。 柳无咎走到门口,一脚踹开了房门。 “谁啊这是,正办着事呢!” 屋里只有一对惊慌失措,急忙穿衣服套裤子的男女。 一个娇媚多情的女人,和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洛蘅不敢再看,连忙捂住了眼睛。 柳无咎却无任何反应,他走到床前,对着那男人道:“出去。” 那男人被误了正事,本就心头火起,何况柳无咎也未免太不客气。 他喝道:“嘿你谁啊你,我可是花了钱的,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柳无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那男人忽然感到一股杀气,便只得闭嘴,灰溜溜地跑了。 “今晚我是犯了太岁了吗,怎么这一个个的——” 娇月骂骂咧咧,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怼上一顿,却蓦地撞见柳无咎那一张俊美无匹的脸。 她软声道:“……哎哟,郎君可让奴家好等。” 柳无咎却没有理会她的媚眼,道:“今天晚上,是不是有一个人来找过你?” 洛蘅一旁补充道:“一个年轻男人,身长八尺、柳眉凤眼,长得很俊秀、很斯文,为人也很有风度。” 娇月想了想,道:“却是有这么一个人……” 柳无咎脸色更黑了。 她道:“不过这人简直是有病!就因为我窗外有一株碧桃花,就进来问这问那,我都告诉他那碧桃花是对面飞花馆后院种的了,他还找不见路,又往我这跑了一趟,最后不得已,直接从窗户走了,吓得我都没好好待客,真是白瞎了他那么一张好脸!” 一室无言,过了一会,柳无咎方道:“我知道了,多谢。” 他放下一袋银两,道:“今夜多有叨扰,抱歉。” 娇月此刻再见他,只觉说不出的顺眼,便笑道:“小公子莫要客气,奴家也不好白拿你的,不如……”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柳无咎便已从窗户走了。 娇月心下暗骂了一句:“死断袖!小两口闹矛盾就罢了,却偏要来找我麻烦!” 洛蘅讪讪笑了笑,道:“他只是心急,不是有意的。” 娇月笑道:“还是妹子你知情识趣、通情达理。” “我,我也要走了,再会。” 洛蘅硬着头皮,虽然很不好意思,却还是跟着柳无咎一块跳窗了。 娇月:“……” 柳无咎步入飞花馆,一时落英缤纷,他却不染一枝春。 他没有见到贺青冥,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梁有期第一眼便认出了他:“柳公子!” 柳无咎听他说完来龙去脉,一言不发,只坐了下来。 他摩挲着贺青冥喝过一半的那杯茶,而后一仰头,将那剩下半杯已然变温的茶一饮而尽。 梁有期心下忽然生出一点古怪,虽说是弟子服其劳,却也没有必要喝师父喝剩下的茶水吧。 柳无咎吐出一口浊气,道:“谢阁下好意,只是他还没有答应,恕我不能从命。” 梁有期正待再说点什么,却见梁月轩从街上急匆匆赶来,他神色竟还有一点慌张,道:“叔叔,你快些回去吧!父亲要带人来捉你了!” 梁有期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梁月轩道:“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父亲听说叔叔你刚到扬州便来了,来了这种地方,已有些生气,我也是偷偷——” “月轩,你便赶来为你叔叔通风报信么?” 一分外威严沉稳的声音传来,众人看时,门外却仍不见人影。 柳无咎心下一凛,这人既能将“千里传音”使得出神入化,已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 梁月轩环顾一周,却见到洛蘅也在,不由一喜。 下一刻,梁有朋却已飞身而来,柳无咎看时,只见他面容清俊之余,却又透出金刚威严,周身上下无不隐隐有一种迫人的气势。 “父亲,孩儿只是——” 梁有朋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他走到弟弟面前,道:“为兄知道你近日心情不佳,可你也不该还没有回家,便来了这里。” 他那原本冷峻的神色,竟已有了几分柔和。 梁有朋待兄弟,竟似要比待儿子好上百倍。 梁有期不由道:“哥哥……” 梁有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总该回家来见一见我。” 梁有期道:“我,我没有脸……” 梁有朋笑了笑,道:“弟弟见哥哥,哪里需要什么脸面?” 他道:“不过那姓秋的也太不把我们大重山放在眼里,她以为她做了秋家主人,又借着姻亲控制了半个崆峒派,便可以如此对我弟弟?” “这笔账,哥哥会帮你记下。” 梁有期忙道:“哥哥别……我已明白了,珑儿她已有家室,我不会再痴心妄想了,哥哥也不要为了我伤了八大剑派的和气。” 梁有朋叹了口气,道:“你能想明白便好了。” 梁有期笑了笑,忽想起来什么,又道:“对了哥哥,你猜我今天见到了谁?” “谁?” 梁有期道:“青冥剑主!” “哦?”梁有朋目光闪动,道,“想不到青冥剑主也来了,他人在哪里?” 梁有期道:“他只和我聊了两句便走了,不过他还有一个弟子,就是这位柳无咎柳公子。” 梁有朋看向柳无咎,不由赞道:“果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我早就听过济海楼的事情,青冥剑主收了一个好弟子。” 柳无咎道:“梁掌门过誉了。” “柳公子不必过谦,月轩,你看看人家,都是一个年纪,你该跟人家柳公子好好学一学。” 梁月轩脸色白了白,他父亲一向嫌他不成器,也早已拿隔壁镜湖李莫辞比了八百回,但这却是梁有朋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说他不如另一个少年。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也不敢说,他并不能反驳他父亲的话,何况他父亲说的也并没有错。 梁月轩身为大重山少掌门,武学天资却平庸得出奇,当年梁有朋在一众同门之中凭借极高的天分和勤奋闯出一条血路,赢得了前任掌门霍东阁的青睐,把大重山和女儿霍璇儿一并托付给他,谁曾料到,他的儿子却一点也没有继承到他的天赋和心志。 梁月轩为了获得父亲的肯定,从小到大几乎是拼了命一样地习武,有一年冬天,他甚至为此发了高烧,差点丧命,梁有朋却只是过来看了一眼,冷冷丢下一句“不中用”,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曾经无数次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后来他终于明白了,他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子不类父”。 梁有朋又转过头,看向洛蘅:“这位姑娘是?” 洛蘅见到他,几乎热泪盈眶,道:“梁掌门,晚辈洛蘅,可算见到您了!” 梁有朋顿了顿,道:“洛蘅……你是她的弟子?” 洛蘅点点头,将这一路艰辛和盘托出:“师父临终前,曾经嘱咐我,一定要将这封信送到您手里。” 那是一封兰色的信笺,梁有朋接过它,几乎有些颤抖,却到底遏制住了。 他叹道:“你师父一生不易,但愿她在天之灵能够得以安息。” 他顿了顿,又道:“你说你来过听水山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洛蘅欲言又止,梁月轩忽道:“父亲,孩儿今天回去问过此事,据说是大师兄回绝了洛师妹。” 梁有朋喝道:“风眠这孩子未免也太不像话!” 他又顿了顿,对洛蘅道:“这件事是我管教不严之过,我回去一定会好好训诫风眠,你放心,既然你师父嘱咐过,我就一定不会袖手旁观。这些天你一路奔波也累了,不如就随我等入听水山庄,好好歇一歇吧。” 洛蘅喜道:“多谢梁掌门!” 梁有朋温声道:“叫什么掌门,八大剑派本为一体,你便唤我师伯便是。” 洛蘅点点头:“是,师伯。” 梁有朋又看向柳无咎,道:“青冥剑主对有期有恩,便是对我梁有朋有恩,他既然来了大重山,我便不能不尽一尽地主之谊,柳公子不如和我先去听水山庄,我会派人去请青冥剑主,再好好款待一番你们师徒。” 柳无咎只得应下。 他不能不应,大重山是梁有朋的地盘,他不能胜过梁有朋,更不能给贺青冥惹麻烦。 第57章 所思 夜已深了。长空已寂,星云已埋。…… 夜已深了。 长空已寂, 星云已埋。 一行人打着灯笼,走在庄园里的青石小路上,灯笼照见路边花丛, 引来盘旋扑飞的灯蛾。 梁月轩按梁有朋的嘱咐, 送柳无咎和洛蘅去各自的住处, 他道:“今日屈就柳公子落榻碧虚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阁下海涵。” 柳无咎道:“少掌门过谦了, 此地清雅别致,端的是一个好去处。” 两人颔首致礼, 梁月轩道:“我还要送洛师妹去寒玉轩, 便不再叨扰柳公子了。” 他接过随从一盏明灯,为洛蘅带路, 灯火随着远去的脚步逐渐湮没于夜色, 柳无咎只听见梁月轩时不时轻声提醒, 让洛蘅留神脚下,小心夜路。 洛蘅笑了笑, 道:“梁师兄不必担心, 我在玉山十多年,本就是走惯了险路的。” 梁月轩却道:“既然来了大重山,师妹便可以少走些险路。” 洛蘅心中一暖,自从师父洛伊去世后, 她一路颠沛流离,已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温暖。 洛伊病逝后,一些同门便离开了玉山,她不得不一边忍着悲痛独自料理师父的丧事,一边焦头烂额地安置剩下的师弟师妹。 这些日子以来, 她甚至没有时间去犹豫和退缩,后路已无处可归,而前途却依旧渺茫。 好在这世上总还有好人,好在她还有八大剑派的同门。 她道:“多谢师兄。” 梁月轩笑了笑,笑容里似乎还有一点不好意思。 洛蘅似又想起来什么,她掏出怀中名牌,道:“差点忘了,该把这个还给师兄。” “不用……”梁月轩道,“你就留着吧,反正它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既然送给你了,它便是你的了。” 洛蘅只好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梁月轩又与她聊了一会,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怒骂之声,在一方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梁月轩面色尴尬,他已听出来了,这争吵的来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母。 他已很熟悉。这样的争吵已不是第一次,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但今天的这一次,还是格外让他感到难堪。 他只得匆匆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好在洛蘅也并没有问为什么,她已经历过很多难处,也更能理解和包容他人的难处。 一盏茶前,已经卸下珠钗、换好寝衣的霍璇儿听见庄门外一阵人马之声,便向值守的弟子询问:“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有人敢在我大重山的地界吵闹?” 弟子应道:“回师娘,是师父他们回来了,听说这次师父还带回来几位贵客。” “哦?”霍璇儿轻笑道,“什么样的贵客?” “好像是七大剑派的一位师妹,还有一位少年,却不知是什么来头,只听说白日里他好像还跟大师兄打了一架。” 这时梁有朋已走了回来,霍璇儿冷哼一声,道:“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当我大重山派是吃素的么?” 梁有朋看了看门外已有些战战兢兢的弟子,他关上房门,沉声道:“你不要无理取闹,人家柳公子少年英才,还是青冥剑主的弟子,远来是客,无论如何,咱们也不能怠慢了人家。” 霍璇儿却道:“贺青冥又怎么样?他一个邪魔外道,不知害了多少同门!听说年前云门的齐心照,自从他见了贺青冥一面,便闭关不出,再也不与外界来往……你们怕他,我却不怕!” 梁有朋道:“你知道些什么,他们二人只不过寻常切磋,齐师兄败于青冥剑下,闭关修炼而已。” “呵,好一个切磋,好一个闭关修炼!好,云门是这样,那其他门派呢,他们一个个收到子午盟书,一个个却又噤若寒蝉,对自己亲友的伤逝绝口不言!” 梁有朋肃声道:“那些事情都没有根据,青冥剑主和子午盟的关系也只是猜测,何况月前济海楼上,他还救过有期的性命,我不能忘恩负义。” 他道:“至于柳公子,他与月轩年纪相仿,又是青冥剑主唯一的弟子,依我看,月轩就该跟他这样的同龄人多学一学才是。” “好哇,你倒是会为了外人说话了”霍璇儿冷笑一声,讥讽道,“你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对谁都比对你自己亲生儿子好!” 梁有朋道:“你一个女人懂什么?” “女人?呵,你莫忘了,八大剑派魁首至今还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季掌门是一代豪杰,自然和寻常女人不同。” “有什么不同,她季云亭不是女人吗?” 霍璇儿恨恨道:“我看你就是偏心,以往李莫辞就不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李阿萝那小浪蹄子……李莫辞知母不知父,一个私生子,你这么对他好,不就是因为他娘是你以前相好的吗!” 梁有朋道:“你不要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梁有朋,你不要忘了当初是谁提拔你的,若不是我和我爹,你一个泥腿子,怎么会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天!” 这一下,却已激起来梁有朋一点怒气,霍璇儿见他生气,竟笑了起来:“怎么,你生气了?你还想打我不成?” 梁有朋目光闪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径直走向内屋,收拾收拾被褥,抬脚便走。 “站住!”霍璇儿道,“你要去哪里?” 她的声线竟然有了一丝颤抖。 梁有朋却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他道:“我还有事,这段日子,我便去书房睡了。” 霍璇儿摔门气道:“好!你走,走了就别回来!” 她又气又哭,终于颓然地伏在桌上。 梁月轩赶到的时候,只见梁有朋已急匆匆离开,他本要和父亲打招呼,梁有朋经过他,却似只是经过了一团空气。 梁月轩又被刺痛一瞬,他却也顾不上了,只急急敲了敲门,唤道:“娘?娘,您在里边吗?” 霍璇儿抹了下眼泪,道:“什么事?娘已要入睡了。” 梁月轩顿了顿,温声道:“那月轩就不打扰娘了,娘也要保重身体,好好休息。” 霍璇儿“嗯”了一声,梁月轩便要离开,霍璇儿却又忽然道:“……月轩,你要好好争气啊。” “……娘?” 霍璇儿又落了泪,道:“明日你再来,便把我霍家的璇玑剑拿去吧。” 梁月轩道:“可璇玑剑是外公留给您的,它已经陪着您很多年了。” 霍璇儿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用剑了,璇玑剑留在我身边,只不过虚度年华,倒不如早早传给你。” 她道:“儿啊,你要记着,你是我的儿子,是霍家的后人,也是大重山派最正统的继承人。” 梁月轩忍着内心酸涩,应声点头。 这些话,这些年来,他已不知听母亲翻来倒去说了多少次。 他记得小时候,母亲是不会这样说的,小时候,她会带着骄傲和羞涩地说:“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你父亲是全天下最好、最厉害的男人!” 那个时候,她每一次见到梁有朋,还都是一脸柔情蜜意,梁有朋也无论白天有多么忙碌,只要见到她,都会温情款款。 但现在一切已变了个天翻地覆,他们都已再回不到过去。 柳无咎回到屋舍,屏退了一干侍从,舀水来洗漱一番,在窗边坐了下来。 一室之内,一时之间,只有晃动的烛影与他作伴。 不知怎么,今夜他已有一些没来由的寂寞。 他不由望向那一轮已然沉睡的春月,他知道那一轮月下,有一个贺青冥。 贺青冥本要剪去烛花,一抬头,亦望见满空皎洁的月光。 “无咎——” 他蓦地唤了一声,似乎是想要邀柳无咎来一道赏月,但房里并没有人回应他。 这已是他第三次呼唤柳无咎了。 贺青冥顿了顿,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他本就是孤独的,也本已习惯了孤独,但此时此刻,他竟已不能再忍受孤独。 他已习惯了柳无咎的陪伴,也已忘记了,在柳无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他的生命是什么模样。 他忽然有一点想念柳无咎。 这一点想念却似已愈演愈烈,他终于关上了窗户。 他竟已不能看这一轮月色,月色虽美,却也没有他想要一块赏月的人。 贺青冥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他似乎是想要入眠,却又不能成眠。 他忽然发现,柳无咎傍晚换下来的外衣没有带走。 他便要整理一下柳无咎的衣服,衣服却忽然掉下来一个香囊。 这香囊绣工精巧,又是贴身之物,一看便知对主人来说十分重要。 这个年纪的少年,总会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许柳无咎已经有了他的秘密。 贺青冥有一点想笑,却不知为何没有笑出来。 他正要把香囊放回去,却已响起来敲门声,门外祝云卿的声音也已传来: “飞卿——” 香囊便散了开来,只见里边只有一张玄金色的小笺,上边贴着细细长长的一缕白发。 贺青冥的白发。 贺青冥顿了顿,把香囊复又整理放好。 他打开门,迎面而来一张笑脸,祝云卿雀跃道:“飞卿,我见你房里还亮着灯,既然都睡不着,不如来小酌几杯?” 贺青冥道:“今晚才喝过酒。” 祝云卿道:“那咱们喝茶。” 贺青冥看了看他。 “咳咳也是。”祝云卿摸摸鼻子,有那么一丝尴尬,“喝茶更睡不着了。” 他侧眼看了看贺青冥,奇道:“飞卿,你房里很热吗?” 贺青冥不解其意,祝云卿道:“你的脸怎么红了?” 贺青冥忽的想起那缕白发,脸更红了。 所幸他隐在灯下,这一回祝云卿并没有看出来。 祝云卿正色道:“飞卿,我来找你,其实是想跟你说,大重山龙潭虎穴之地,梁有朋也绝非善类,明日赴宴,咱们一定要当心。” 贺青冥道:“你不是和八大剑派有过节吗?” “咳咳。”祝云卿道,“我也不是跟所有剑派都有过节。” 贺青冥道:“梁有朋又没有找你,你大可不必参与。” “那怎么行,这么好的机会,我当然得凑一凑热闹,诶,诶——飞卿,别关门啊!” 祝云卿碰了一鼻子灰,他又看了看贺青冥的房间,竟又笑了起来。 他吩咐小二打一斤酒来,索性睡不着,他要慢慢地品,慢慢地喝。 谁料这一喝便喝醉了,这一醉,便醉到了日上三竿。 等到他醉醒的时候,贺青冥也早就被大重山派的人请去听水山庄了。 第58章 重游 梁有期一早听说梁有朋要请贺青冥…… 梁有期一早听说梁有朋要请贺青冥来听水山庄做客, 便自告奋勇,带着数名大重山弟子一同过来了。 贺青冥坐在轿子里,他掀开车帘, 望见一路变化的风景人事, 只觉一点恍然如梦。 梁有期只以为他对这一番江南风物感兴趣, 便眉飞色舞地为他介绍,又道:“这条街叫做‘斜月巷’,再往前一里, 便是听水山庄了。十年前,我哥哥从一位南下的钱姓商人那里买来之后几经修缮, 将原来的大重山总堂搬到了这里。” 贺青冥道:“你说的这位钱姓商人, 是不是叫做钱善见?” 梁有期有一点惊讶,道:“正是, 他本是长安人士, 十二年前江湖动乱, 便从长安南下到了扬州,却不知青冥剑主是怎么得知的?” 贺青冥道:“我家曾经与他有过一些交情。” “原来你认识钱老爷。”梁有期道, “唉, 可惜钱老爷早在几年前就去世了,不然该把他也一道请来与你见面叙旧才是。” 贺青冥道:“我与他也不太相熟,只是见过几面。” “喔,原来如此。”梁有期忽然压低了声音, 有一点八卦道,“听人说,钱老爷是因马上风而死的。” “哦?”贺青冥道,“那倒也并不意外。” “这么说,他在长安时便……?” 梁有期顿时来了兴致, 正要再问一问贺青冥,贺青冥却已放下帘子,闭目养神去了。 “看来青冥剑主虽然人还不错,却也真是不太好接近……” 梁有期心下暗忖,百无聊赖地引缰而行,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迎面而来一列人马:俱是锦绣公子、青骢骏马,便是远远望之,也已气派不凡。 马车稍停片刻,贺青冥睁开了眼。 梁有期俯下身,道:“青冥剑主,前边来的是望城陶氏子弟,我平素与他们相熟,还请你稍等片刻,我去与他们打个照面说说话。” “好。” 梁有期打马前行,微微致礼,道:“诸位好久不见。” 陶家少爷偏头看了看马车,不由带了点暧昧地笑了:“听说梁兄对一江湖美人求之不得,前些日子还大老远地跑去凉州,现在看来,愚弟倒是要恭喜梁兄夙愿得偿了。” 提及秋玲珑一事,梁有期便有一点郁闷,但当务之急却是要澄清误会,梁有期讪讪道:“贤弟误会了,车里坐着的是我大重山的贵客,我只不过是奉兄长之命前来迎接。” 陶少爷愈发好奇了,他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贵客,让梁兄这般温声体贴。” 梁有期碍着两家的面子不好阻拦,却也不敢让他得罪贺青冥,两难犹豫之际,陶少爷竟已上前一步,用马鞭挑开了轿帘,只是这一眼,他却并没有见到传说里的武林第一美人。 贺青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陶少爷顿觉如芒在背,不由得往后踉跄几步,这才稳住身形。 他惊魂未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是士族子弟,从前接触的江湖人士,也不过梁有期这样的绣花枕头,在此之前,却从未见过贺青冥这般极具威慑之人。 梁有期道:“贤弟?你还好吗?” 陶少爷平息几许,道:“对,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嗐,这有什么。”梁有期道,“对了,明日游园一会,还望贤弟务必赏脸。” 陶少爷道:“家父已经收到请柬了,梁兄放心,只是家叔行走不便,已多年不见外客,还望梁兄告知梁掌门,请他海涵。” “好,我会转告兄长的。” 陶少爷站在原地,惊惧过后,心头却浮现一点疑惑:“……方才那人,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到了。” 梁有期道:“青冥剑主,我哥哥他们在正堂等候。” 贺青冥一抬头,但见房楣中央有一匾额,上书颜体大字:听水山庄。 “青冥剑主,这边——” 梁有期便要引路,却不由怔了一怔。 贺青冥并没有听他说话,但他已抬步而入。 贺青冥竟好像对听水山庄很熟悉。 梁有期奇道:“青冥剑主,你之前来过山庄吗?” 贺青冥只道:“我与山庄原来的主人,颇有些渊源。” “钱老爷?” 贺青冥摇头,道:“他从来不是这里的主人,听水山庄也只不过是他从别人那里买来的。” 他道:“我只在小时候来过一次,那时候,它的主人,还是赵郡李氏的一位小姐。” 梁有期一惊,他忽然想起了贺青冥的妻子,那传闻里神秘而美丽的贺夫人。 但他也不敢再问,也不能问,江湖上没有人知道贺夫人的来历,却也没有人不知道贺青冥爱重亡妻,贺夫人并不是他可以问的。 贺青冥走过回廊,与行礼的大重山众人擦肩而过。 许多人都在看他、呼唤他,他却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许多年来,他已身在局中,却似仍是局外人。 他只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穿过假山、跑过长廊,没入落日之下的花丛里。 他把落日远远地甩在后面,连他的影子也气喘吁吁,再也不能跟上他。 “云儿——!” 一个声音呼唤着他,抱起了他。 他抬起头,想要再看一看她的脸—— 但太阳已经永远地西沉了。 贺青冥回过神,柳无咎一脸担忧地瞧着他,轻轻道:“你这是怎么了?” 原来梁有期已和其他人去了大堂找梁有朋,柳无咎得知贺青冥已经抵达听水山庄的消息,便赶了过来,想多见他一面。 但他没有想到会见到这样一个贺青冥。他没有想到,梁有期口中正在赏花的贺青冥,竟已脸色苍白、浑身又冷又热,好似冰火两重天。 他捂着贺青冥的双手,想要为他提供一些温暖,下一刻却发现贺青冥整个人又热了起来。 他几乎手足无措,已不知道要怎么办,贺青冥却静静地瞧着他,道:“我没事了。” 贺青冥仍有一点热,但这已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见到了柳无咎。 贺青冥道:“你怎么不在大堂等我?” 柳无咎道:“我想见你。” 贺青冥笑了笑,道:“不过早一刻、迟一刻的事情,用不着这样着急。” 柳无咎却道:“能早一刻见你,便早一刻。” 他知道人这一生不会有太多时间,这一生的时间,他都要用来见想见的人。 两人还要再聊一会,却已被一人打断。梁有朋带人走了过来,拱手道:“青冥剑主,幸会。” 贺青冥站起身,亦回礼道:“梁掌门,幸会。” 众人入席,梁有朋为主位,他的左右两侧分别是梁有期和贺青冥,其后便是叶风眠、柳无咎和梁月轩、洛蘅。 近代以右为尊,梁有朋这样安排,显然已给足了贺青冥等人面子。 但大重山派却有人不愿意给他和贺青冥面子。 梁有朋与贺青冥寒暄了一会,趁着下人布菜的时候走到一旁,低声问梁月轩:“你母亲还没有来吗?” 梁月轩道:“母亲她……她也许是身体不适,今日便不来了。” 梁有朋冷冷道:“她倒是落的轻松,以前还会搪塞几句,怎么,现在却连个借口也不愿意给我了?” “可是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来的又是什么客人,怎能容她这般胡闹,她已身为人母,又怎能还这样胡闹?” 梁月轩低着头,心知父亲已然生气,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你派人去请你母亲过来,她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却不能不把大重山的颜面放在眼里。” 梁有朋又顿了顿,沉声道:“若她还不来,以后我左手边的位置,便都让你叔叔来坐吧。” 梁有期却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只一味热情洋溢地为贺青冥等人介绍菜品:“这是清炖狮子头、金葱麻鸭、松鼠桂鱼、文思豆腐……” 他不但对菜式很了解,对每道菜肴的选材、烹饪和演变也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其间妙趣横生,听得一干人等津津有味。 贺青冥道:“想不到梁公子对饮食也颇有见地。” “哦?难道青冥剑主也是个中行家?” 贺青冥笑了笑,道:“我哪里懂得?无咎,你算是遇见同好了。” “原来是柳小公子,这倒是难得了。”梁有期道,“现在的年轻人里,莫说是男人,便是女子,也很少有会下厨的了。” 洛蘅讪讪地笑了笑,忽然想起来她玉山的师弟师妹们成天抱怨她做饭难吃,吵着要下馆子。 梁月轩看了看她,道:“习武之人,就算不会下厨,也没什么要紧。” “是啊。”梁有期已有几分感慨,“……想我当年学厨,还是为了——罢了,往事不提也罢。” 他转过话头,又道:“可惜时令未至,不然该请青冥剑主你们尝一尝醉蟹。” 贺青冥道:“有没有蟹不要紧,有鱼便已足够。” 洛蘅好奇道:“前辈喜欢吃鱼?” 贺青冥顿了顿,柳无咎悄悄看他一眼,低头笑了笑。 他们都知道,喜欢吃鱼的人到底是哪一位。 在座诸位之中,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这一点。 柳无咎忽然发现,他和贺青冥之间,已不知不觉有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这些秘密虽算不得什么,却让他生出一种感觉,好像这一片喧闹的世界里,有一处地方,是只属于他和贺青冥的,旁人看不见,也进不来。 梁有期却会错了意,笑道:“有鱼好,年年有余,家家户户的日子,才能一天天好好过下去。” 他心想:“青冥剑主不愧是青冥剑主,这才叫格局啊!” 第59章 宴席 说话间,梁有朋等人已要入席,梁…… 说话间, 梁有朋等人已要入席,梁有期便不得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梁有朋敬了贺青冥一杯,朗声道:“今日青冥剑主光临, 实乃蓬荜生辉, 有朋荣幸之至, ‘传闻不如亲见,视景不如察形’,有朋久闻贺兄之风采, 早生仰慕之诚心,今日一见, 方知传闻不虚, 在此先行敬贺兄这第一杯酒。” 洛蘅心道:“诶?贺前辈今年贵庚来着?他看上去好像只比梁师兄大几岁啊?” 梁有朋又道:“月前济海楼船上,贺兄舍生仗义, 襄助同道, 更救了我弟弟有期的性命, 这第二杯酒,有朋再敬贺兄救命之恩。” 梁有期也与他一道起身, 与贺青冥敬酒:“多谢青冥剑主。” 柳无咎目光一闪, 这第二杯酒话虽不多,却比第一杯酒要真心诚意得多。 “第三杯酒,却是要代我那不成器的大徒弟向青冥剑主和柳公子、洛师侄赔罪,在下教养无方, 冲撞了各位,实在是惭愧、悔愧。” 这一次,梁有朋却一连喝了三杯酒。 柳无咎和洛蘅也不得不各自回了一杯酒,这却是柳无咎第一次喝酒,他只觉跟吞刀片一样又疼又辣, 难受得紧。 “风眠。”梁有朋低低喝道,“还不去跟青冥剑主三人道歉?” 叶风眠面色铁青,他只好与贺青冥和柳无咎二人赔礼,在梁有朋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给洛蘅道歉赔罪。 梁有朋终于满意,便让众人不要拘谨,而后又与贺青冥等人攀谈起来。 叶风眠憋着一股气,这下梁有朋没功夫管他,他便走到洛蘅面前,道:“洛师妹,之前的事是师兄不对,师兄向你道歉。” 洛蘅摆摆手:“没事……” 她却还没有说完,叶风眠便已一饮而尽,洛蘅顿了顿,也只好回敬他一杯酒。 叶风眠目光闪动,笑道:“洛师妹果真是女中豪杰,再来!” 洛蘅不胜酒力,几杯下来,已有些站立不稳,梁月轩道:“大师兄,我看师妹身子不适,接下来不如让我代她喝酒吧?” “哎,酒逢知己千杯少,洛师妹为人豪爽,月轩你不要打扰我和洛师妹。” 梁月轩欲言又止,但在大重山派,他还不能违逆兄长的意思。 贺青冥忽道:“叶公子,你不来与我敬一杯么?” “……这,这是自然。”叶风眠勉强笑了笑,道,“青冥剑主有命,晚辈焉敢不从?” 贺青冥皱了皱眉,他忽然发现,叶风眠给洛蘅的酒,要比其他人喝的酒更烈、更猛。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叶风眠一眼,看得叶风眠冷汗直冒。 酒过三巡,一大重山弟子忽然上前,与梁有朋耳语几句,梁有朋道:“贺兄,庄外有一人自称是你朋友?” 方才还喧闹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他们都看着贺青冥,等着他开口。 这一桌人里,也只有梁有朋是唯一的主人,贺青冥是真正的客人。 贺青冥只道:“那人是不是祝姓,名云卿?” “不错。” 贺青冥微微笑道:“他确实是我朋友。” 梁有朋笑道:“既然是青冥剑主的朋友,自然要请。” 柳无咎目光一动。 贺青冥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一个朋友? 他只不过离开了贺青冥一个晚上,怎么就多出来这个朋友? 在他还没有到来的二十多年里,贺青冥究竟还有多少朋友? 贺青冥的朋友到底还是来了。 祝云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与梁有朋等人揖礼,而后似乎是想挤进贺青冥和柳无咎之间,却被柳无咎瞪了一眼,只好灰溜溜地坐到最远处的空位上。 他望眼欲穿,似乎想要和贺青冥说说话,但贺青冥并没有再搭理他。 梁有朋道:“祝公子,未知你师从何门?” 祝云卿只好把目光挪了回来,他笑了笑,道:“我已无门无派,不过一浪子耳。” “哦?”梁有朋似乎有点好奇,道,“那你跟青冥剑主是怎么认识的?” 这一次祝云卿却还没有开口,贺青冥便已截住了他的话头,道:“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梁有期道:“这么说,你们还是年少知交?” “不错,我与他一见如故,倾盖相交。” 祝云卿抢答了一嘴,丝毫不顾贺青冥瞪他一眼。 众人却更好奇了,贺青冥这样的人,也会和什么人倾盖如故吗? 何况这一个人,还如此放达不羁,怎么看也不像是贺青冥会与之成为朋友的人。 柳无咎脸色已越来越不好看了。 但他到底还是一言不发,他只是贺青冥的弟子,他并没有资格发问。 何况这一场宴会,并不是一个发问的好时机,他不能让其他人觉得他和贺青冥之间有隔阂。 他和贺青冥再有隔阂,那也是他们之间的事,无需旁人多嚼口舌。 众人心思各异,然而面上还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对彼此充满了猜忌、顾虑和防备,但他们看向彼此的时候,仍要咧开嘴,扮出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哪怕这一个个笑容已经满是皲裂的伤痕。 这样做实在是很累,很多人也并不愿意这样做,但他们还是不得不继续这样做。 好像若是他们不这样做,这一身锦绣的衣袍便要变成裂帛,这一方华美的雕梁便要顷刻坍塌。 于是为了留住一点残破的颜面,谈笑之中,说几句谎话,也早已无伤大雅。 毕竟谎言是不会伤人的,锋利的从来只是真相。 可惜正如人没办法一辈子不说谎一样,人也没办法说一辈子的谎。 谈笑之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已从门外传来: “听说今日有贵客来访,我只道是青冥剑主,不料竟还有玉山的师侄。” 霍璇儿云鬓袅袅,衣带飘飘,长裙曳地,曼步而来。她不待梁有朋发话,便让梁月轩倒了一杯酒,又端起酒杯,走到贺青冥面前,道:“青冥剑主,久仰。” 贺青冥与她回敬,柳无咎坐在贺青冥身侧,不由微微皱眉。 她虽一进来便与贺青冥敬酒,但行止神色,却似无几分客气,更隐隐有挑衅之意。 她的脸色很白,白得几欲晃眼,却是为了挡住昨夜憔悴,扑了太多香粉的缘故。 柳无咎闻不惯这样浓郁的香气,视线往下,却看见霍璇儿腰间佩戴的一把长剑,这把剑长而窄,剑鞘做工古朴,却又镂雕着繁复的暗纹,剑身虽未出鞘,却已露出几分别有玄机的剑气。 这把剑跟她这身行头一点也不搭,好像是一副棺材里躺进去两个人。 霍璇儿已经很久没有佩剑了,但江湖人人皆知,霍璇儿的脾气比剑还要锋利,柳无咎不知道她的这把剑是不是为了贺青冥而来,但他已有了几分警惕。 梁有朋也露出一点警告的意思,半个时辰之前,他还希望霍璇儿能够担一担大重山女主人的面子,但现在他只望霍璇儿不要撕破脸。 霍璇儿却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对贺青冥发难,她竟还笑盈盈地与贺青冥寒暄了几句。 梁有朋这才放下心来。 岂料她离开了贺青冥,却并没有落座,而是与洛蘅遥遥敬了一杯,道:“这位便是洛蘅洛师侄吧?” 洛蘅本在埋头干饭,这一下点名来得猝不及防,她晕晕乎乎地站了起来,又更加晕晕乎乎地举起酒杯。 霍璇儿却笑了笑,道:“师侄不必多礼,只不过我想不到,你和你师父一样不爱贪杯。” 洛蘅不禁道:“您认识我师父?” 霍璇儿又笑了一声,这一笑却有一点不可捉摸,她道:“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师父还没收你这个徒弟,说来也巧了,当年我与她相识,还是你梁师伯介绍的。” 梁月轩目光一亮,祝云卿看热闹不嫌事大,抚掌笑道:“原来两派素有渊源,两家早有前缘。” 霍璇儿皱了皱眉,有一点迟疑:“这位是……” 梁有期应道:“这位是青冥剑主的朋友,祝云卿祝公子。” 霍璇儿更疑惑了,她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也并不相信贺青冥会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但她今日前来,自然也不是为了祝云卿。 她只是微微点头致礼,而后道:“洛师侄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你与我一道去后厨,我拿些醒酒汤给你吧。” 洛蘅自然没有拒绝,梁月轩目送二人离去,不由松了口气。 他的母亲一向脾气不大好,但霍璇儿待洛蘅却似乎很和善,两人相处也很融洽。 梁有朋脸色却愈加严肃,他道:“月轩,你跟去看看。” 梁月轩不明所以,不过他还是应了下来,他的五脏庙已经灌饱,比起待在酒席上,他还是更乐意出去走一走,去见一见他更想见的人。 第60章 纠葛 时值正午,后厨的伙夫帮工也已退…… 时值正午, 后厨的伙夫帮工也已退去别间用餐,除了几个守门的童仆,这里已然空无一人。 霍璇儿亲自盛了碗醒酒汤给洛蘅, 洛蘅受宠若惊, 连连道谢。 她早在玉山的时候便听人说过霍夫人不好相处, 现在看来,那些传闻也不尽实处。 霍璇儿忽道:“你腰间的玉牌,可是我儿送给你的?” “啊?是, 当日梁师兄说,凭此玉牌, 便可进出听水山庄。” 霍璇儿哼道:“这块玉牌, 大重山弟子每人只有一块,他把自己的给了你, 却不知他要如何呢。” 洛蘅涨红了脸, 道:“我, 我不知道……我本来要还给梁师兄,但他……” 霍璇儿道:“今日我正梳洗打扮, 我那小徒说与我听的时候, 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她冷笑一声,喝道:“原来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师必有其徒!” 洛蘅脸色一变, 道:“夫人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本来我们这一辈的事,是不该牵扯到你们小辈的,何况你一个小姑娘,为了师门千里奔波, 也着实不容易,可是我没有想到,你跟你师父洛伊,竟是一路货色,都是一样装可怜博人同情!” 洛蘅气道:“有什么事您说我就是了,为何要羞辱我师父!” 霍璇儿道:“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霍璇儿怒极反笑,道:“你那好师父,早些年间,在那次论剑大会上,在你师伯病榻之前,与梁有朋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可江湖上谁人不知,姓梁的已是我的夫婿,已与我育有一子!她明明知道,他是有妇之夫,可她还是不知廉耻,与梁有朋私相授受!可笑我当时还被蒙在鼓里,我还可怜她自幼孤苦,又连丧师父、师兄,还眼巴巴地与她交好,恨不能把自己有的都分给她一份——是啊!我确实做到了,连自己的丈夫也与她共享,哈哈哈,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洛蘅脸色变化不定,她颤声道:“不,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你以为,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霍璇儿咬牙切齿,道,“那时候我也以为不可能,梁有朋与我年少相知,后来又结为爱侣,我万万想不到,他会背叛我,我更万万想不到,和他一块背叛我的,竟是我一直以来敬重、怜惜、爱护的好友!” “洛伊她好、很好,她可真是太好了!这么多年,把你们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你们都把她奉为尊师,对她礼遇有加,因为她是玉山掌门,哪怕玉山没落,她也仍是一派之首,也仍在江湖有一席之地,而我,这么多年操持里外,只落了一个悍妒蛮横的名声!你们甚至已忘了大重山原是我霍家的祖业,我也是你们师伯!” 洛蘅惊疑不定,只不住喃喃:“不,不,不是……” “呵,你以为,你师父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人物——整个江湖上,怕也没几个这样的人物!你以为你师父洛伊能延续玉山这些年,是靠她的武功还是谋略?都不是!她只不过是豁得出去!若不是她和梁有朋多年来藕断丝连、暗度陈仓,梁有朋怎么会慷慨相助?她在玉山弟子之中资质平平,当初甚至还比不上我,若不是我后来疏于练习,她根本不会是我的对手!至于谋略,呵呵,那更是笑话了,她若是有脑子,就该继续抱着别人的丈夫,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洛蘅陡然大喝:“你住口——!” 她怒急攻心,猛地拔剑一挥,便要削去霍璇儿一片肩胛,只在最后一刻捡回几分神智,却已来不及撤招,只能改用剑背拍去,霍璇儿却也不是吃素的,洛蘅忽然袭来,她本没有应对的余地,但这一下变招,却给了她反击的机会。多年不见天日的璇玑剑出鞘,一刹那两把名剑相碰,竟激起一道龙吟般的剑鸣! 洛蘅退了半步,霍璇儿到底多年未曾习武,已是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璇玑剑了。 两人再欲一击,一人高声道:“住手——!” 梁月轩大惊失色,几步并作一步赶了过来,他万万想不到会听到这样一段颠覆认知的往事原委,更想不到不过片刻,方才还笑意吟吟的两人已大打出手。 洛蘅和霍璇儿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他劝,梁月轩一咬牙,只身闪到二人中间,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隔开了二人。 洛蘅失声道:“梁师兄!” 霍璇儿更气了,喝道:“月轩,你让开!” 梁月轩急急道:“娘!洛师叔纵有过错,却也不关洛师妹的事,何况洛师叔已经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洛蘅脸色一沉,道:“梁师兄,我师父如何如何,只是霍夫人片面之言。”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梁月轩正要解释,霍璇儿却已怒了:“什么叫已经过去了?这口气我憋了十年了!你身为人子,非但不体恤你母亲,竟还要为了一个小狐狸精跟我顶嘴?!” 梁月轩辩白:“我只是希望娘不要困在过去,至于洛师妹,她,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怎么就不是了?月轩,别以为你这样袒护她,她就会领你的情!我看那位柳公子一表人才,又救过她,他二人也走得近呢!” 此时,听见剑鸣而匆匆赶来的众人:“……” 几人面面相觑,除了梁有朋,其他人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片刻。 梁有期不禁看向柳无咎,他和祝云卿脸上都浮现出一点了然的戏谑。 贺青冥看着柳无咎,却仍似古井无波,不知是什么心思。 柳无咎莫名有一点紧张,不由开口:“没那回事。” 梁有期笑道:“诶,少年人有少年心事,本是再寻常不过,柳公子何必紧张,我想青冥剑主也一定不会像那些老古董一样阻挠你的。” 他却不知道柳无咎巴不得贺青冥阻挠,但贺青冥也仍旧什么都没说。 没有应允,也没有回绝,好像他这辈子都不会答复柳无咎一样。 柳无咎又有一点失望,他却也不知道,贺青冥不回应,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作为师父,徒弟有了交好的姑娘,不论日后会怎么样,他总该是高兴的。 但他并没有意料中的那样高兴,甚至还隐隐有一点不高兴。 若论别的……但又哪里还有别的呢? 贺青冥忽觉一点奇怪:他为什么会觉得还有一点别的? 祝云卿看来看去,已有一丝不快,他道:“梁兄,你倒是闲得很,不管自己家事,却管起来人家师徒的事。” “这算什么,这些年我看兄嫂他们吵架已经见怪不怪,动嘴动手,乃至动刀动枪都没什么稀奇,左不过是小题大做、大事化小,最后还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一场,总不会动真格的。至于这回,哥哥他都已经过去了,出不了什么大事。” 只是时过境迁,他想不到的是,这一回确实出了大事。 梁有朋赶到的时候,霍璇儿已一掌推开梁月轩,正要与洛蘅动手,他喝道:“胡闹——!” 梁有朋一指弹开坠露,一手握住霍璇儿手腕,使她再不能动弹半分。 他道:“你身为长辈,竟跟一个小辈斗气,传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我贻笑大方?姓梁的,你也不想想你都干了哪些好事,还好意思说我贻笑大方?” 梁有朋脸色一变,霍璇儿挣了几下也没挣脱,腕骨却已被捏得生疼,不由痛呼一声:“梁有朋你混蛋你——你给我放开!” 梁有朋面色一怔,松开了她,又见她蹙着眉头,不由道:“对,对不起,璇儿,我不是有意……” 霍璇儿哼道:“不必你来假惺惺!” 这一下,两人虽仍在斗气,气氛却已缓和了,他们在这一刻都似乎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当年初初心动的时候。 他们毕竟还是夫妻,夫妻之间,无论怎样疏离,也总有旁人插不进去的亲密。 洛蘅脸色却不好看了,如果他们夫妻二人真的情投意合,如果真像霍璇儿所说,那么梁有朋又为什么要来招惹她师父? 她缓缓道:“师伯,果真如夫人所说,你和师父……?” 梁有朋顿了顿,道:“过去的事,都是我的过错,你若要责怪,便只需怪我。” 洛蘅哽声道:“可是我师父算什么!她临终还嘱托我要与大重山修好,她去世的时候不过三十多岁!” 梁月轩不忍,道:“洛师妹……” 洛蘅却已听不进去他说什么,她只要梁有朋的回答。 梁有朋叹道:“她那时候孤苦无依,我一时鬼迷心窍,终于铸下大错。” 霍璇儿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心窍可被迷得够久的。” 洛蘅脸色一白,梁有朋这句话便似一锤重音,这一段往事到底落下帷幕,曲终人散,如今斯人已逝,她这个局外人又何必不知好歹一再追问? 但她只是慢慢站了起来,慢慢道:“上一辈的事,我不便多问,但是——”她的眼里陡然射出一道锋利的剑光,道:“但大重山辱我师门,我绝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她俯身拜了三拜,道“梁掌门,梁公子,你们这两日的照拂,洛蘅铭记在心,我此刻身无分文,日后若有差遣,洛蘅必效犬马之劳。但师父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我不能不为她讨一个公道。” 梁有朋道:“你这是要与我大重山决斗?” 洛蘅咬着牙道:“不错。” 梁有朋看着她,忽然好像看到了当年洛伊的影子。 她们师徒,都是一样的柔弱,却又一样的倔强。 他叹了一声,道:“那好,只不过今日你已动干戈,若再动武,只怕不公平,那便十日之后再见分晓。” “好。” 霍璇儿冷哼一声,道:“好哇,正好我还没打过瘾。” 梁有朋沉声道:“你也算得她师长,于情于礼,皆不合适。” “好,既然我不行,我儿子总行吧,月轩——” 梁月轩一惊,他看了看洛蘅,又看了看霍璇儿,几乎有一点哀求:“母亲……” 霍璇儿盯着他道:“月轩,你若还是我大重山子弟,便给我接剑!” 梁月轩只得重重一跪,终于接过璇玑剑,道:“儿子……领命。” 60-70 第61章 剑心 一个醉醺醺的贺青冥 众人聚了一场, 又闹了一场,到了最后,却又恢复平常。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要说只是一场打闹, 就算真是生死相搏, 人们也要轻轻揭过。 人们不得不轻轻揭过, 若不这样,这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人生又该怎样去活? 贺青冥似已厌倦, 他已看过太多的假面,他本欲走, 却又不得不留, 他本是孑然一身,却又不得不走到人群中去。 众人笑啊、醉啊, 哭笑皆不得, 醉生又梦死, 古来多少事,都已付诸东水去。 日色已暮, 旁人终于尽数散去。 两道影子被落日拉得很长、很长, 几乎已要完全合为一体。 柳无咎几乎是着迷地看着这两道影子,他求不得的一切,他的影子却已先他一步得到。 可惜太阳总会西沉,影子也总会无影无踪。 他不知道贺青冥要他来做什么, 他只知道众人离席的时候,贺青冥低语了一句:“无咎,你跟我来。” 于是他便跟在贺青冥身后,进到了贺青冥的房间。 他刚一关门,贺青冥却已浑身一软, 往前倒了下来。 柳无咎一惊,手忙脚乱地抱住贺青冥:“怎么了?” 他其实已不必问,他已闻见了贺青冥身上浓重的酒气。 一天两场宴会,觥筹交错之中,贺青冥是被敬酒敬得最多的那个。何况他不只喝了自己的酒,还喝了洛蘅和柳无咎的酒。 但谁也没有发现贺青冥已醉了,或许是谁也没有想到贺青冥也会醉,或许是因为他喝醉的时候,脸色却仍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贺青冥苦笑一声,道:“我的酒量实在不能算是很好。” 但他还是为洛蘅解围,而柳无咎从头到尾,也只喝了那一杯酒。 他挣扎着起身,似乎是想要从柳无咎身上挪开,却被柳无咎半搂半抱到了床边。 柳无咎有一点埋怨,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 贺青冥躺在床边,他闭着眼、揉着太阳穴,似乎很难受,也仍有一点眩晕,却道:“我只怕你闻不惯酒气……” 柳无咎愣了愣,贺青冥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贺青冥的语气竟似乎有一点委屈,还有一点小心翼翼。 他忽然有一点忐忑,他已隐隐觉得,他会见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贺青冥。 柳无咎坐了下来,几乎是有一点颤抖地拨开贺青冥凌乱的长发,轻轻为他按摩,又轻轻道:“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 贺青冥便笑了笑,微微睁眼,瞧着他道:“我已很久没有这样应酬。” 他又皱了皱眉,道:“独酌是乐事,与三两好友小酌是快事,但这样与一堆陌生人应酬,便是一桩苦事了。” 柳无咎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这一个晚上,贺青冥这一笑、这一眼,都已温柔而多情。 他皱着眉头的时候,似乎还多了几分可爱。 任谁看见这样子的贺青冥,也不会听进去他说什么话的。 何况是柳无咎,何况柳无咎早就被他困住了太久。 贺青冥自顾自道:“我年少的时候,总是要和一堆人喝酒。” 柳无咎终于反应过来,道:“所以你不让我喝酒,也不让贺星阑喝酒。” 贺青冥又皱了皱眉,道:“星阑是你师弟。” 柳无咎哼道:“他可从没把我当过师兄。” 贺青冥已很有些苦恼,贺星阑和柳无咎从小到大都不对付,这可怎么办啊? 柳无咎看了看他,道:“不过,只要有你,我还是会当他是我师弟的。” 贺青冥便笑了笑,他道:“无咎,你看看桌上有一个包袱。” 柳无咎便打开了那个包袱,那里面却只有几件他的衣服。 贺青冥道:“昨夜更深露重,你该多穿一点衣服。” 柳无咎心下一颤! 他慢慢道:“……那你的衣服呢?” 贺青冥似乎也怔了怔,道:“我可能……忘了吧。” 柳无咎几乎想要笑,又想要哭。 贺青冥不记得自己,却记得他。 或许贺青冥对他的感情,远比他从前以为的要深厚得多。 或许也比贺青冥自己以为的要多得多。 贺青冥只是从来没有拥有过,但他从来没有吝于给予。 柳无咎似乎要走,贺青冥一惊,不由拉住了他的手。 “你要去哪里?” 柳无咎忍不住笑了,他握了握贺青冥的手,道:“我去打水,为你擦一擦脸。” 贺青冥不太好意思地放开他,道:“……是,是该擦一擦……” 柳无咎为他擦脸的时候,动作已轻柔得过分,他虔诚的样子,仿佛他是在拈一支花。 他的手本是拿剑的,他本不会拈花。 但他和贺青冥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剑已经入鞘,他已收敛了他周身的锋芒,似乎只怕惊扰了他。 这一刻,他甚至也已忘却经年的愁苦和挣扎,忘却了他那早已被人遗弃的出身。 他从未如此平和,从未如此平静。 他忽然又发现了一点奇怪。 贺青冥没有被酒醉红的脸,此刻却已红了。 他没有多想,他只以为贺青冥是酒劲上来了。 他还是该喝一喝酒的,就算他不喝,也该明白这世上没有哪一种酒的后劲会这么大。 “想不到那一场酒,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柳无咎道:“你是说洛蘅他们?” 贺青冥道:“梁小公子资质平平,但他毕竟比洛蘅年长,功力也更为深厚。” “所以洛蘅会输?” 贺青冥没有回答,只道:“胜负如何,却已是十天之后的事了。” 柳无咎想了想,道:“那你对洛伊之事怎么看?” 贺青冥笑了一声,躺在他的怀里,道:“无咎好像总是喜欢问这些儿女情长的事。” 柳无咎脸色一红,贺青冥这次是真的醉的有些厉害,他的行动和言语都已不同寻常。 贺青冥仰头瞧他,道:“无咎觉得呢?” 他喝了酒,一对凤眼也似醉了酒,看着人的时候,便水粼粼、雾蒙蒙的。 柳无咎不太敢看他,又忍不住入迷。他道:“他说了谎。” “哦?” “他看似是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实则把自己摘了出来,却将更难以饶恕的罪责推到他死去的情人身上。” “他们之间是谁先动了心,又是谁动了手,已经随着洛伊的逝去无从得知,但既然洛伊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只需巧言令色,轻轻一推,人们便会以为他是被勾引的那个。” 贺青冥似乎仔细想了想,道:“不错,很有道理。” 柳无咎道:“梁有朋这样三心二意的男人,一向是不值得信任的,他和他的兄弟都是一样。” 他看了看贺青冥,又补充一句:“祝云卿那样油腔滑调的男人,更不值得。” 贺青冥忽笑道:“那无咎呢?” 柳无咎心跳得有一点快,道:“你觉得呢?” 贺青冥有一点奇怪,道:“这个问题,不该我来回答。” 柳无咎脱口道:“你也本不该问。” 两人瞧着对方,都怔了一怔。 过了一会,贺青冥才慢慢道:“可是我已经问了。” 柳无咎忍不住又抱了抱他,有一点忍不住的开心,道:“那你为什么不答?” 贺青冥脑子本来就不太清醒,这下更是差点被他绕晕,他理了一下对话,才发现一点不对,道:“怎么又是我问,又是我答?这一点也不公平。” 柳无咎却学着他道:“世上总有许多不平之事。” 贺青冥道:“我偏就不答。” 柳无咎已笑了起来,他已忍不住想要亲一亲贺青冥。 贺青冥却忽道:“明黛还是洛蘅?” 柳无咎不解,贺青冥又道:“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你……” 柳无咎气恼道:“我不要你来给我做媒!” 贺青冥一怔,嘟囔了一句:“不要就不要,怎么还生气了?” 柳无咎又是气,借着贺青冥酒醉,又有一点大胆,道:“我不要她们,也不要任何人,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贺青冥失笑道:“胡闹……” 柳无咎看着他道:“我没有胡闹。” 贺青冥道:“……我知道,可是夫妻尚且不能一直在一起,又何况你我?” 柳无咎心道:“那又怎么样,我和你也一样可以做夫妻。” 他道:“你又怎么想?” 贺青冥道:“……君心似我心,那当然是很好的。” 柳无咎心下猛然一颤! 他颤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啊?”贺青冥已有点迷糊,道“我说了什么?” 柳无咎的一颗心本已提到了嗓子眼,这下却又全都泄了气。 贺青冥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何况就算贺青冥说了这句话,也并不意味着什么。 君心流转自如,也并不意味着有了相思。 那只不过是一句诗而已,贺青冥这个人,又岂是一句诗可以琢磨得透的? 贺青冥已彻底醉了。 柳无咎为他解下外衣,便要解下他的剑,却不知道皮扣在哪里。 江湖上没有人知道青冥剑怎么解,更没有人敢这样触碰。 再往里,柳无咎也已不敢触碰,尽管他的不敢,和其他人的不敢并不是同一种。 贺青冥忽然觉得他这个徒弟好像有一点笨。 七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柳无咎有一点笨。 他道:“就在后腰,你——” 他不再说话了。 柳无咎被他催促,终于哆嗦着绕到后边,解下了青冥剑。 青冥剑落地,咣当一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柳无咎不由握住了贺青冥的腰,这一下,便似已把他抱在了怀里。 贺青冥靠着他,道:“无咎,你怎么在抖?” 他竟还伸出手,贴了贴柳无咎的额头,更奇怪了:“不热啊。” 柳无咎有一点气恼地拿下了他的手,道:“我没病。” 柳无咎本来紧张极了,这一下却已全然忘记了紧张,只有一点生气。 他气贺青冥简直是个木头! 不,木头也不会像他这么不解风情! 他忽而又有一点疑惑,贺青冥这么不解风情的人,是怎么有的贺星阑? 他不仅疑惑,又还有一点惆怅。 这些日子下来,他已明白,贺青冥和他表姐并不是两情相悦,贺青冥的表姐,喜欢的也只是洛十三。 那贺青冥呢? 他本以为自己又有了希望,既然不是两情相悦,那他就还有机会。 一段相思,若是只有一个人,是很难守住一辈子的。 但这一刻,他忽然又充满了迷茫,迷茫之中,他似乎又已隐隐明白了什么。 他已隐隐明白,他的对手从来不是任何人。 他已是贺青冥唯一会愿意依靠的人,贺青冥这样的人,若要他愿意依靠什么人,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的对手从来只是贺青冥。 但他并没有信心能够打败贺青冥,贺青冥也从未被任何人打败。 若要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也许很难,但更难的却是要一个人懂得爱人。 或许贺青冥从来没有成为过一个人。 他可以是众人眼里的神,也可以是魔,却不能成为一个人的人。 贺青冥却已靠着他,渐渐睡着了。 柳无咎抱着他,便要让他躺下,却忽然听见了贺青冥的一点梦呓。 他喃喃道:“十年太短了……” “……我想要二十年,四十年,我想要……” “可是……”贺青冥顿了顿,道,“……我骗了你。” 柳无咎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甚至不知道贺青冥是不是在跟他说话。 他只是轻轻道:“我也骗了你。” 他俯下身,亲了亲贺青冥的额头,道: “我爱你。” 他看着已然入睡的贺青冥,却已久久不能成眠。 月上中天,屋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又忽而化作一道敲门声。 一人道:“飞卿,你还好吗?” 那人似乎又等了等,道:“我知道你酒量不太好,何况那姓梁的备的全是烈酒,我给你带了醒酒汤——” 柳无咎一下子打开了门。 他看见了祝云卿,祝云卿怔了一怔,也盯着他。 祝云卿的声音竟有一点冷,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柳无咎淡淡道:“我是他弟子,‘弟子入则孝,出则悌’,我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对?” 祝云卿噎住了,柳无咎道:“多谢你的醒酒汤,我会转交给他的。” 他便要转身,祝云卿忽道:“我从没有听你叫过他‘师父’。” 柳无咎顿了顿,道:“有些事,是不必过口,只用过心的。” 祝云卿笑道:“我只怕你别有用心。” 柳无咎却道:“该怕的不是你,是我。” 言罢,他便又回到了屋子里。 祝云卿面色一冷,心道:“这都三更了,这小子还不是别有用心?!” 但他也没有办法,柳无咎既然在这里,那就表明,贺青冥一定没有拒绝。 他只好气鼓鼓地瞪了无辜的房子一眼,又更加气鼓鼓地回去了。 第62章 问心 柳无咎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睡着…… 柳无咎坐在床边, 静静地看着睡着的贺青冥。 他就这么看了很久,久到屋内的烛火也已全然熄灭。 黑夜里,他却还是在看着他。 他看着他, 便又从黑夜看到了白昼。 黎明将至的时候, 他霍然起身, 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到一片竹林,此时白日还未升起,昼夜胶着, 舍不得、分不开彼此。 昼夜之间,却蓦地闪过一道炽热的剑光! 柳无咎拔剑出鞘, 身形矫若游龙, 又似一道旋风。 剑光射在竹林里,好似把柳无咎切割成了成百上千片绿色的影子, 他每移一步, 一群影子也要追随他而变动。 柳无咎的目光却只盯着他的剑, 他的一对星眸里,也好似有神光射出! 他到底还是一名剑客, 他不能再停, 不能再等,何况他已经等了太久。 贺青冥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都没有关系, 他已决定不再继续这样等下去。 无论是贺青冥的人,还是贺青冥的剑,他都会追上去。 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人生百代, 但都没有关系。 这条路也许很长、很难,但他也已决定要用一辈子的时间走下去。 他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和阻止,哪怕是贺青冥也一样。 他本就是一个决绝的人,本就是如此的孤注一掷,死不回头。 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出剑、收剑,出招、变招,他已大汗淋漓,可是他浑身上下,也忽然充满了一种蓬勃的力量! 他忽而大笑起来,他笑自己,竟然已忘了怎么去活。 他对贺青冥的感情,竟已在不知不觉中绊住了他的手脚、缠住了他的思想,他只知道困在高墙之内,却忘了还可以把高墙推倒、摧毁。 他竟忘了,贺青冥也只是一个人。 他到底是被贺青冥养大的。他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却也时时受限于这一点。 所以贺青冥在他的眼里,总是比天上的明月还要高不可攀,他虽爱贺青冥,却以为自己爱的是一个神。 贺青冥也是人,也有人的悲欢,这一点也许连贺青冥自己也已忘记,但他会让贺青冥记起来。 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做不到的事,贺青冥做不到的,他会代他做到。 “谁!” 柳无咎一剑刺出,逼近洛蘅的侧颈。 洛蘅竟冒出来冷汗,柳无咎这一剑不仅快,而且很稳,又很轻巧。 柳无咎的剑,竟似比之前更厉害了几分。 这也并不奇怪,贺青冥早在很久前就跟他说过,万事万物都有“道”“术”,剑也不例外,柳无咎的技法已经炉火纯青,他已没什么可再教给他的了。 柳无咎缺的不是“术”,而是“道”,要习得道法,他必须自己了悟,必须自己去探索和完善剑法路数。 贺青冥并不是要教出来第二个贺青冥,他要的是柳无咎成为柳无咎。 柳无咎收剑而立,他忽然明白了这一点。 他抿了抿嘴,他知道自己并不能算是一个好弟子。 他那么执拗,那么倔强。他总是忤逆贺青冥,总是违抗他的意思,总是埋怨他、试探他,又无法控制地想要遐想和侵占。 就像祝云卿说的,他甚至已很久没有叫过贺青冥一声“师父”。 他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那不过是因为他问心有愧。 他早已不再只把贺青冥当作他的师父,他不愿意自欺欺人。 但贺青冥不同,百里客栈之后,贺青冥就已变了,从那之后,贺青冥一直在成全他,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剑。 尽管谁也不会相信这一点,连贺青冥自己都未必这么以为。 柳无咎忽然发觉,这些年来,贺青冥已经改变了很多。 或许从柳无咎持剑护在贺青冥身前的那一刻起,贺青冥就已经开始变化。 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温柔、宽容。 济海楼上那一剑,贺青冥更是已不再只把柳无咎当作他的弟子,更是当作他的臂膀,他可以倾诉和信赖的对象。 或许不是贺青冥改变了他,而是他改变了贺青冥。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不为人知的时候,冰雪已经开始消融。 春天毕竟已经到来。 春天总会到来。 柳无咎步入园中,他已闻见了春天的气息,他忽然觉得明黛说的没有错,他应该换换心情,好好触摸这一世天赐的生命。 洛蘅走在他的身侧,道:“你这么早就起来练剑了?” 柳无咎望见那一抹鱼肚白,释然地笑了笑,道:“你不是也这么早就出门了?” 洛蘅略笑笑,道:“我师父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何况这是江南的春天,春天的早晨。” 她叹道:“师父她一直想要再来一次扬州,可惜竟未能成行。” 柳无咎道:“洛掌门以前来过扬州?” 洛蘅道:“那已是上两届论剑时候的事了。玉山向来内斗不断,人才损失严重,自师叔祖失踪后,门派在江湖上再无可以依靠之人,接连两届论剑,其他剑派竟都拒绝了玉山参与。” 她说到这里,心下已是悲愤不已,却仍定住心神,道:“好在后来季掌门任华山代掌门,她推行变法,旨在破除江湖门派壁垒,让更多无门无派的人得以修炼上等武学。那一届论剑由大重山举行,在季掌门的支持下,玉山终于得以重新踏入八大剑派的门槛。” “那一年,师父她和掌门师伯一块下山,但其他剑派的同门们还是处处奚落、苛待、羞辱他们,师伯怒极攻心,竟吐了血,引发了旧疾,当时已是深夜,又下着大雨,师父求医无门,正当她以为无路可走的时候,却是天无绝人之路,当时尚是霍东阁霍掌门入室弟子的梁掌门见到她,帮她找来了大重山的大夫,这才救回了师伯一命。” 洛蘅说到此处,稍停片刻,露出一个近乎无奈的微笑,道:“当年师父与我说起来这段往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有些不太对劲,她似乎是陷在了那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一面想要逃脱,一面又忍不住堕落。现在想来,她与梁掌门那一段缘分,便是从他为她撑伞的那一刻开始的,只不过我当时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觉得梁掌门为人仗义,与其他剑派门人不同。” “可是他们那一段缘分,终究只是一场孽缘,而师伯……”洛蘅顿了顿,她咬着牙,已然十足愤慨、悲痛,她道,“师伯那一病,到底落下病根,论剑结束后,他回到玉山不久,便病逝了,临终把掌门之位传给了师父。” 一阵沉默,过了一会,柳无咎方道:“你本不必对我说这些。” 洛蘅似已有泪光闪动,道:“可是我已不知谁能诉说。” “前辈不在,我也只能跟你诉说。” 柳无咎顿了顿,道:“梁公子……他也对你很不错。” 洛蘅苦笑一声,道:“梁师兄也是八大剑派的弟子,他是我的师兄,却也是我的对手,我甚至已不知九天之后,我是否还能再好好叫他一声师兄。” 柳无咎便明白了,八大剑派虽然同气连枝,却也彼此争斗和猜忌,比起梁月轩,他和贺青冥这样的局外人更能让洛蘅托付门派秘辛。何况洛蘅与梁月轩之间已经有一场注定的决斗,尽管他们两人毫无矛盾,但他们不得不偿还上一辈的恩怨,也必须肩负起门派的重担。 “这一场比试,我实在不知怎样去赢,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玉山也已经不能再输!” 她忽而捂着脸,哽咽道:“师父说,她说……她说她无力使师门声名不堕,她把玉山的希望交付给了我,可是我……我实在是资质平庸,就算拿着先祖的坠露剑,也成不了高手,我又如何才能不辜负师父,辜负玉山?” 柳无咎手足无措,他从没有见过女孩子这样哭。 在她之前,他唯一认识的女孩子也只有明黛,但明黛性格乐观活泼,甚至比他还要坚韧不屈,若说他和贺青冥是宁愿流血也不愿流泪,那么明黛便是到了绝路,仍宁愿笑也不愿哭。 柳无咎还没有学会怎么安慰别人,他只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洛蘅却已抹了抹眼泪,又站了起来。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让你见笑了。” 她道:“师父总说我爱哭,小时候我就是这样一边哭一边习武。” 人总要哭的,若没有哭,便是未到伤心之时。 洛蘅又道:“前辈呢?昨日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他帮我解围,他便走了。” 柳无咎道:“他还没有醒来。” 他的神色忽而变了,他的语气和他的神色变得一样轻柔。 洛蘅瞧了瞧他,叹道:“你一定很喜欢他。” 她瞧着柳无咎,忽笑了笑,道:“有这样一个喜欢的人,已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柳无咎道:“可他只把我当作弟子。” “那又如何?”洛蘅道,“事在人为,洛英祖师早年间,也只把洛华前辈当作弟子。”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洛蘅道:“早上好像有一点冷。” 柳无咎道:“那就早点回屋。” 洛蘅看了他好一会,柳无咎道:“怎么了?” 洛蘅道:“你这样可怎么追人家啊?” 柳无咎顿住了,他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罢了……”洛蘅心想,“反正前辈比他还不解风情。” 两人凑一块挺好,谁也不会嫌弃谁。 说话间,柳无咎却停下来,道:“梁公子?” 梁月轩却在他们不远处,他看见他们走在一起,脸色已不太好看。 看来今天大家都起的很早。 昨夜整整一晚,梁月轩都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便像是铁锅里煎熬的烙饼,夹在母亲和洛蘅之间左右为难,哪一头他都难以舍下,哪一边都无法放开。 他就这样看着窗外的明月已渐渐变作朝阳,这才迷迷糊糊地爬起了床。 他已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找洛蘅说个明白,他虽不得不承受他的命运,却也决不愿做一个逆来顺受的愚孝之人。 洛蘅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她不由上前两步,又原地停下,面上似乎已有一丝怅然,却仍勉强笑了笑,道:“梁师兄?” 梁月轩也和她一样,最终只停在她身前五步,道:“洛师妹。” 梁月轩本要问一问洛蘅,她为什么会一大早和柳无咎走在一块。昨日混乱之中,他并没有忘记母亲的话,柳无咎这样的美少年,对任何同龄人来说,都是一个无法忽视的潜在威胁。 但他一看见洛蘅,便已忘记了一旁的柳无咎,他瞧着洛蘅,道:“我来找你,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昨日我母亲……她虽有些过分,却也有她的苦处。” “……所以呢?” “我这样说,并不是要你原谅她,你不是她,她既未能体谅你,你也不是非要体谅她不可。” 洛蘅神色一动,梁月轩又道:“但我还是要和你说一声抱歉。” “为她?” 梁月轩摇摇头,道:“为我,为我们接下来的比武。” 洛蘅忽笑了笑,道:“我却也有一件事。” “什么?” 她道:“无论胜负如何,你我二人都要全力以赴。” 梁月轩也便笑了,道:“这是自然,习武之人,本应如此。” 这一刻,他们身上的担子仍未能卸下,却也似隐去身形,他们也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前路虽仍漫漫,但他们会一步步走下去,并且也绝不会再走前人的老路。 柳无咎看着他们,只觉二人隔阂之中,又已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 只是不知道往后是更亲近,还是更有隔阂。 第63章 游园 听水山庄分东、西二园,东园宴客…… 听水山庄分东、西二园, 东园宴客,为主客起居与日常活动、议事所在,西园却专作赏心之用。二园由一条临水长廊牵连, 对面为一块太湖巨石镂刻而成的远山, 初看无甚特别, 但若天光、月色、灯影摇动,透过石壁,便影成一幅幅山光水色、越女萤扇、莲舟唱晚。水面石林偶布, 连成七星之势,似一把把青锋宝剑直入深潭。行走廊间, 浮光跃影, 白壁惊澜,更有远山之下飞湍争流, 水声、蛙声连成一片, 别有洞天。 行百十来步, 但见曲水蜿蜒,流珠飞溅, 于迟迟春日垂下一道虹桥, 兰皋鹤鸣,百鸟翔林,攒云堆雪,玉树簪红, 亭台掩映之间,无一处不是春色,东风把落英吹遍,缀成一道浓淡相宜的妆面。 众人三三两两,互相寒暄了一番, 梁有期搂着两个歌姬与人交谈:“怪了,陶迁他人呢?” 那人道:“今日他叔叔也来了,陶迁怕是要晚一些。” “哦?他叔叔也来了?” “是啊,这可真是稀奇事,他叔叔已多年不曾出门了。” 说曹操曹操到,陶迁推着一人走了过来,与梁有期打了个招呼。 只见那人坐在木椅上,他面容清俊,只是常年没有外出,皮肤已变得很白,他眯着眼,似乎也已不能适应外界的光线。 一件小被盖住了他的下身,他的双腿已无法行走,肌肉已渐渐萎缩。 梁有期不由道:“这位便是陶家叔叔?” 陶迁的叔叔看上去却比他想象的要年轻得多,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 陶然道:“见过梁公子。” 他的声音却已缓慢而嘶哑,好像已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 他不动的时候,还是梁有期的同龄人,但他一开口、一眨眼,便浮现出十足沧桑之色。 他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多岁。 陶然笑着道:“早听我这侄子说起来梁公子,只是未能一见。” 他略带调侃道:“今日一见,梁公子果然好风流。” 梁有期也笑了起来,他也已看出来,陶然和他们一样,他们都是同道中人。 “听说梁公子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崆峒,回来的时候还遇上了一场船难?” 陶迁道:“原来叔叔也知道。梁兄这一趟我也听人说了,当时情形十分凶险,梁兄这样的武林高手,却也差点回不来了。” 梁有期摸摸鼻子,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陶然又道:“听说梁公子在济海楼船上,是被一名剑客所救?” 梁有期道:“正是,便是我们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贺青冥。” 他旁边那歌姬埋怨道:“可不是吗,若不是有高人相助,你怕是要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小命都丢了。” 梁有期讪讪一笑,陶然忽然有一点感慨,道:“十多年前,我也曾对一人求之不得。” “哦?”梁有期有些好奇,道,“那一定是个难得的美人。” 陶然笑了笑,道:“美人如花隔云端……” 梁有期一时陷入往昔的回忆中,他似乎透过天上左右游走的云彩,看到了远方的伊人。 “哼,你们男人啊,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口口声声说喜欢人家,却也不过是喜欢一张皮相而已。” 梁有期道:“你这又是吃哪门子的飞醋?” “我吃醋?哼,我是吃醋,我不仅吃醋我还嫉妒,人家好歹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呢,你呢?对着一个半老徐娘念念不忘,也没见人家怎么搭理你,还非要巴巴地凑过去……” 梁有期面色一沉,道:“珑儿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女子。” “哼,那你有本事跟人家过去啊,有本事就别来找我们姐妹俩!”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那二人已不再搭理他,携臂游园去了。 梁有期自觉颜面扫地,道:“对不住,让你们见笑了。” 陶然淡淡道:“女人使些小性子,都是寻常事。” 他又道:“梁公子若觉放不下,不如寻去吧。人生在世,有些脸面该舍下的,便该及时舍下。” 梁有期一拱手,道:“多谢。” 陶然望着他,感叹一声:“年轻人啊……” 他分明并不算老,却已很久没有感受到年轻的气息。 梁有期一路追去,然而□□曲折,又逢入怪石密林,一时却也找不见倩影。 他垂头丧气,正要原路折回,却听得花影细密之中,传来几道低语: “想不到大重山这般气派。” “哼,再气派又怎么样,不过是地方豪强,这些江湖门派,只懂得舞刀弄枪,贴了金身也变不了皇上。” “陶兄,你莫忘了,现在已没有皇上。” “可叹我望城陶家,几百年簪缨世家,竟不得不与这些粗人为伍,我那兄弟陶迁,更是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偏要去与梁有期称兄道弟。还有那梁有朋,仗着自己有几分势力,便耀武扬威,要来分走我陶家的产业,还美其言曰商谈、协作,他算什么,昔年霍东阁在世的时候,他不过是一个抹桌扫地的!后来倒是攀龙附凤,借着老婆一路高升了。” “昔年长安之乱,多少世家南迁?咱们能保得一条性命已然不易,至于这些绿林人士,无非是多给他们几分好处,当个看家护院的罢了。” “我看再这样下去,他们这些暴发户便要骑到我们头上去了!” “陶兄也不能这样说,人家八大剑派,也已过了百年了。” “哼,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唉,谁叫王道不兴,乱世之中,只有各凭本事,横行霸道了。” 一群人叽叽喳喳,嗡嗡乱叫,一边吃着大重山的饭,一边又嫌弃这饭碗不够好看。 梁有期一向是个软性子,也从不轻易与人交恶,但此刻也已然心头火起! 他虽扮作一尊笑面佛,却并不是一无所知,他早知世族之中,很多人便是这样,一边瞧不起他们,一边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与他们觥筹交错。 他可以忍受旁人骂他,却不能忍受他们这样骂他的哥哥。 他再无能,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骑在他哥哥的脸面上放肆! 他已忍不住露面,一物却忽地飞空而来,摇动一帘花丛,惊动了陶家兄弟: “有人?” “什么人?” 他们左右四顾,四顾却皆茫茫,几人面面相觑,面露怪色,却也只得推推攘攘,一步一回头地纷纷离开了。 梁有期躲在假山背后,松了口气。 还好他这些年虽然酒色不断,但还没落下基本功。 “诶?”他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我凭什么躲他们啊!” “梁公子?” 一人拍了拍他肩膀,梁有期差点吓得跳起来,一见却是祝云卿。 他道:“原来是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他又打量了一遍祝云卿,道:“方才不会是你……?” “我如何了?” 梁有期略去几人对话细节,将原委说与祝云卿,又道:“你看,就是掷出的这片柳叶。” 祝云卿接过柳叶,摩挲片刻,忽笑道:“这个人,一定是在‘飞虹争喧’那里。” “哦?你怎么知道?” 他道:“这片柳叶湿了。” “你可知道他是谁?” 祝云卿挑眉笑道:“若我没有猜错,应该是飞卿。” 梁有期一头雾水,道:“飞卿是谁?” “飞卿就是贺青冥。”祝云卿忽而放轻了一点声音,道,“那是他过去的名字,确切的说,是他的字。” 他又摩挲了一会柳叶,道:“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梁有期看着他道:“你似乎和青冥剑主相熟?” 祝云卿道:“只怕如今已没有比我认识他更久的人。” 梁有期道:“可是青冥剑主好像不是很乐意搭理你。” “……” 行至飞瀑之下,世间的一切颜色都似已变得愈加深沉而难测。 贺青冥和柳无咎已远离人群,柳无咎就跟在贺青冥身侧,在他身后一步。 他们就这样走了好一会,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然后他们听见一阵剑鸣,还有一个人熟悉的声音。 两人隐于茂林之中,不远处洛蘅只身一人,正在练剑。 她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可她还是没有停歇,这些天来,每一天她都要练够八个时辰以上,她必须要全力以赴,必须要一刻也不能松懈,她的武功本就不如梁月轩,若想要战胜他,就更要拼尽全力。 贺青冥看了一会,忽道:“洛蘅外柔内刚,她心志之坚,不亚于当年的你。” 柳无咎道:“今天早上,我还在竹林里遇见了她。” “哦?” “只是巧遇。” 贺青冥怔了怔,道:“我并没有问你……” 柳无咎一时有些脸红,贺青冥又道:“罢了,你该好好休息。” 柳无咎道:“可是我的剑还不够好。” 他闷声道:“若是我的剑足够好,前天晚上,我就不会追不上你。” 他又看了看贺青冥,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到那条巷子里去?” 贺青冥道:“我只不过是要去寻一段往事,见一个故人。” 柳无咎抿了抿嘴,道:“是祝云卿?” “是。” 柳无咎道:“他看来很熟悉那些地方。” 贺青冥有点奇怪地看了一眼柳无咎,道:“那也与我没有关系。” 柳无咎心想:“可是与我有关系。” 贺青冥道:“你只不过见了他一面,为什么会对他有敌意?” 洛十三是这样,祝云卿也是这样……他已搞不懂柳无咎是什么心思。 第64章 落英 洛蘅的剑已越来越快,她快得就像…… 洛蘅的剑已越来越快, 她快得就像一道西风、一匹烈马! 西风过境,摧折满地芳草,徒余一阵落英。 洛蘅支持不住这般强大的剑气, 不得不跪了下来, 她看着剑中的自己, 却看见了一个双目赤红,筋脉迸突,浑身一股戾气的怪物。 她吓了一跳, 大叫一声,扔开了坠露剑, 凡尘坠露, 她终于再不必看见那样骇人的自己。 “坠露乃世外之剑,不能为凡夫所御, 你若要习得玉山剑法, 便该除去胜负之心, 修浩然之气,否则你便不是剑的主人, 而是剑的奴隶。” “谁——!” 洛蘅猛地抬头, 却只望见了一片零落的萧萧竹叶。 贺青冥道:“洛伊英年早逝,可她总该教过你入门心法,所谓‘吾心浩荡,乾坤自明;吾生一苇, 万顷如归’,你便按你师父所教,重新运转一遍周天,渡引你此刻奇经八脉中混沌一团的内力。” 洛蘅当即打坐试了一遍,片刻之后, 果然神清气爽,周身舒畅许多,她又是感激,又是欢喜,道:“多谢前辈!” 贺青冥又道:“你气息不凝,剑式不稳,此乃对敌大忌,玉山剑法虽主逍遥轻灵,却旨在精妙二字,其形如万壑流水,看似无常形、无常势,却是八大剑派中颇具法度的一路剑法。你虽得其形,却未悟得根本,如此下去,便如大厦无顶梁,骨之不存,毛皮焉附?怕是玉山到你这一代,便将名存实亡,湮灭了无痕迹了。” 柳无咎瞧了他一眼,低低道:“真有这般严重?” 贺青冥道:“玉山已走到生死存亡之际,我只不过夸大了三分,若她不能及时回归正途,怕是十年之后,三分便将变成十分。” 柳无咎道:“你从前教我可不是这般骇人听闻的教法。”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唬不住你。” 柳无咎差点笑出来,他忽然记起来,那时候贺青冥不过二十出头,外人看着还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冰山,可是贺青冥教他的时候,一向很有耐心。他不懂得体罚,也从来没有对柳无咎说过一句重话,连夸他的时候,都带着一点磕磕巴巴的温柔。 贺青冥见他这副样子,便有一点恼,道:“你是我第一个弟子,我也是第一次学着怎么做一个师父。” 贺青冥做他师父的时候还很年轻,但柳无咎随他习武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最适合入门的年纪了。 所以开头那两年,他总是拼了命地练,一遍遍学,又一遍遍错。 他错了太多次,也失败了太多次,但他还是一次也没有放弃,因为贺青冥也一次都没有想过放弃他。 柳无咎又忽而有一丝怅惘,若不是这样,也许他也不会对贺青冥生出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若不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他们二人也该是江湖上一对师徒慈孝的佳话。 只是他偏偏喜欢他。 他心肠百转,贺青冥却已不能再看顾他。 洛蘅被贺青冥的一番话给实实在在地吓住了,她抱拳道:“还请前辈指点迷津,晚辈感激不尽!” 贺青冥道:“我便以花叶代剑,与你比一比玉山剑法。” 他喝道:“起——!” 刹那间,方才那一地衰败的落英,竟似又活了过来! 这一方狭窄的世界,忽然便似风起云涌,花叶交错翻飞,好像九霄之下的翔鸾翥凤,又恍若四海惊涛,呼啦啦似玉山倾倒! 洛蘅脸上惊异不断,她从未见过这样美,又这样富有威力的剑法。 她心道:“这不是玉山原有的剑法,而是——” “落英剑法第一式,春秋代序!” 这竟是由洛英独创,后来又失传已久的落英剑法! 传说中这一套落英剑法,洛英只传给了大弟子洛华,二人相继辞世后,便再无人得见落英剑法的芳踪神影。 洛蘅不住惊叹,她已心驰神往,几乎已痴迷其中,不能自拔。 贺青冥道:“接剑!” 洛蘅反应过来,勉强接了一招,却已震得虎口几欲开裂,胸中更是气血翻涌,难以自制。 “这一剑我只用了两分力。”贺青冥一转身,万千花叶追随他的身影一同变化,他道,“这一剑,你也不该一味防守,而该试着破剑。” “前辈,我……” 贺青冥道:“我已在剑里留了破绽,你要记住,任何一个人,他的剑里都有破绽,你要以弱胜强,便要学会找到对手的破绽。” 洛蘅心下一喜,尽管她已被贺青冥步步紧逼,形容已十分狼狈,却仍很是感激、高兴,道:“我知道了,多谢前辈指点!” 贺青冥道:“接下来我会用‘流芳未歇’‘朝华晚谢’两招与你比试,你可用‘勒马如飞’‘兔奔沧海’二招应对。” 洛蘅高声道:“请前辈赐教!” 一时之间,茫茫红尘,竟似已开出一片烂漫的花海,贺青冥已似隐入花丛,又幻化作千万翻飞的迷蝶。 他的身影已然难寻,但他的眉眼却越发清晰地在柳无咎的脑海里浮现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竟皆已甘心俯首,没入一方凡尘,又与他谈笑、胡闹。 他又如何能不喜欢他? 柳无咎心下惘然,他分明知道他的选择会将他陷入无望的境地,可他还是不能不这样选,也早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们相遇的第一天,柳无咎便知道这个人一定会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只是那个时候,贺青冥还只是他的恩人、恩师,那个时候,柳无咎绝不会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他已不只想要恩情,更想要恩爱。 他要的已然太多。 他忽然想,若是他遂了贺青冥的心愿,若是十年之后,他终于放下贺青冥,去娶了一位很好很好的姑娘,也许他们会有一个女儿,贺青冥问他们女儿名字的时候,他会说:“她叫做云青。” “好名字。”贺青冥道,“可是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柳无咎笑道:“因为‘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因为这一句的下一句,便是你名字的来处。” …… 柳无咎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 难道如今他连想象都已逃不出贺青冥的魔障? 他忽而有了无尽的自嘲与悲哀,然而悲哀到了最深处,却陡然变化出一抹愤慨! 凭什么? 什么姑娘,什么孩子,人间称赞的一切圆满,都不是他的所愿。 他就算是要女儿,那也得是他和贺青冥的女儿! 他这样想,浑然不管他和贺青冥有女儿这件事,难度要比贺青冥答应和他在一起这件事还要大。 贺青冥这个人,可能也好,不可能也罢,他都要去试一试。 洛蘅已败了,她已节节败退,她已汗流浃背,浑身已忍不住颤抖。 她的内力也似腾云驾雾一般翻江倒海,却在她的经脉里周转更为顺畅。 洛蘅赞叹道:“果真不愧是落英剑法!” 贺青冥道:“落英剑法与玉山剑法同出一脉,我与你过招,你便似揽镜自照,更能鉴明自身不足。” 洛蘅叹一声,有些沮丧道:“可惜我实在是资质平庸,拿着坠露剑也使不出祖师的一分威力。” 贺青冥道:“你可知我为何要用软剑?” “为什么?” “因为我骨架较细,我其实并不是适宜习武的体格,所以才选了更为轻巧的软剑作为兵器。” 洛蘅道:“可是软剑岂不是更难习得?” “不错,软剑练习更为复杂困难,而且一般来说力度不足,所以要善用软剑,就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他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东西,在从前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只有剑陪着他。 所以他就是剑,剑就是他。 剑没有他,仍然是剑,但是贺青冥没有剑,也就没有贺青冥。 “我明白了。”洛蘅道,“前辈的教诲,我必终生铭记!” 贺青冥点了点头,又道:“无咎,你过来与我演示这最后一招罢。” 柳无咎心跳了起来,自从他学成以来,他已很久没有再和贺青冥对招。 两人对面而立,柳无咎道:“你不用青冥剑?” 贺青冥笑了笑,道:“只是试一试剑招而已,又不是生死相搏。” “那我也不用剑。” 贺青冥道:“你不用剑,还怎么演示剑招?” 柳无咎明白了,道:“你是要模拟洛蘅与梁月轩对战的局面?” “大重山剑路迅疾刚猛,与你的剑法有几分相似,我便用七分力,以落英剑法与你对招。” 柳无咎皱了皱眉,低声道:“你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贺青冥道:“玉山与大重山一战,自然要看看好戏。” “可你也不必以身试剑,你不用青冥剑,已然弱了剑势,何况还不用全力……” 贺青冥却道:“无咎若能胜过我,再说这话也不迟。” 柳无咎哼道:“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你只需留神,不必留情。” 这一下,柳无咎却已被激起来一点胜负欲,若说他方才还有一丝犹豫,此刻便已不再迟疑。 他骤然出剑,便飞身直往贺青冥面门而去! 贺青冥衣袖一挥,轻轻一拂,花叶便翻涌着裹住柳无咎的剑身。 柳无咎剑势未老,先于中途一变,又刺向贺青冥肋下! 贺青冥已露出一点欣赏之色,心想:“无咎可算是听一听话了。” 他正要侧身格挡,不料柳无咎又是一变,划向他的腰间,而后又反手一剑,自下而上,便要刺入贺青冥胸前! 这已是柳无咎第三次变招了! 以花为剑,本就容易反应不及,何况对手又陡生变故,若非贺青冥武功高强、身法灵巧,怕是已然难以阻挡。 柳无咎的进步已然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柳无咎收剑而立,道:“你不该轻敌的。” “好,今日既然有机会,不如好好切磋一番。” 柳无咎道:“我意亦如此。” 两人一刚一柔,你来我往,眨眼间已过了十余招,天光水色动人,花树竹林映衬,一时剑光与花色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贺青冥道:“最后一式,朝华晚谢!” 一刹那落英缤纷,天地也似步入一瞬黄昏,柳无咎已看不见贺青冥的“剑”,贺青冥的“剑”已无处不在。 他只在晨昏不住交替之时,看见了贺青冥,贺青冥于落英之中回首一笑:“无咎,这一招,你可料到了?” 柳无咎一时心旌摇曳,心神迷惑,竟忘了出招,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是为时已晚。 贺青冥也是一惊,不由化力散开剑势。 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在柳无咎的剑还未入鞘的时候便双手空空。 他太着急了,他的剑还未到柳无咎身前,便已急着收剑。 这本是一个剑法再粗糙的剑客也不会犯的错误。 这一瞬间,他和柳无咎都已犯了同样低级的错误。 柳无咎一剑变招,而后伸臂抱住了贺青冥,两人滚作一团,跌入一地落花。 贺青冥下意识拔剑,却被柳无咎双臂箍着不得动弹,他又不敢发力伤到柳无咎,只好道:“无咎?” 柳无咎脸色红得厉害,他道:“你,你怎么样?” “我没事。”贺青冥顿了顿,道,“你先松开。” 两人磕磕绊绊地站起身,这场比试可真是虎头蛇尾,乱七八糟。 洛蘅没好意思过来看,过了一会,三人才聚在一块。柳无咎做作地咳了两声,贺青冥道:“第一、第二招应对便是那般了,第三招……第三招你只需看看便好。” 洛蘅点了点头,道:“可是为什么前辈从头到尾,只试了三招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因为我只会三招落英剑法。” 洛蘅道:“师叔祖只教了您三招?” “他也只会三招。”贺青冥道,“而且这三招也不是他父亲教给他的,而是他凭借仅存的记忆,把他父亲常练的三招剑法拼凑出来的,就连剑招的名字,也不是落英剑法的本名。” “这却何以见得?” 柳无咎走了过来,道:“因为‘流芳未歇’乃是取自潘岳《悼亡诗》‘流芳未及歇’,那三招剑名连起来,也是悼亡的意思。” 贺青冥道:“无咎说的不错。” 柳无咎又道:“我在卷宗上读到过,洛华当初走投无路,濒近死亡的时候,是洛英施手相救,那也是落英剑法第一次面见世人。江湖上皆称这套剑法为落英剑法,不过还有一种不为人知的说法,落英剑法一共四十二招,但当时问世的时候,只有不到十招,最后的十多招,是洛英、洛华二人一道参悟的,只不过洛英为师门奔走操劳,身心俱疲,洛华为此不愿归入玉山门下,只承认自己是洛英的弟子,后来八大剑派在宣传的时候,便舍去了洛华的名字,只写作‘落英剑法’,若论本源,依洛英的意思,本该被称作‘英华’。” “原来却还有这样一种说法……怎么我们玉山弟子也不知道?” 贺青冥心道:“无咎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这么多奇闻轶事,不过他为什么一直对洛英、洛华二人的事迹格外热衷?” 第65章 柳生 “飞卿——!”柳无咎脸色一沉,…… “飞卿——!” 柳无咎脸色一沉, 那一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又跟了过来。 他到底还是不得安生。 很久以前他便明白,他只要在这世上一刻,便一刻不得安生。 “可算找着了。”祝云卿道, “就这么一段路, 梁公子却带我绕了两个来回。” 梁有期道:“我又不在山庄常住, 再说了,原先大重山总堂也不在这。” 祝云卿环顾一周,道:“你们练过剑了?还是玉山剑法?” “前辈你怎么知道?”洛蘅道, “方才贺前辈与我指点了一番。” 祝云卿来了兴致,道:“不若我也与你指点一二?” 梁有期奇道:“祝公子还会用剑?” “那当然, 我可是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可是我怎么从未见你佩剑?” 贺青冥忽道:“我已教了她三招, 你若再教,怕不是误人子弟。” “诶, 飞卿怎么这样说, 怎么我教就是误人子弟了?多多益善嘛……” 祝云卿腆着脸凑过去, 贺青冥却已转过身,不再搭理他了。 几人同行, 祝云卿碰了一鼻子灰, 自讨没趣,却也自得其乐,一路上叽叽喳喳,比林间的鸟儿还要聒噪。 祝云卿赞叹道:“今日众人游园, 此处却鲜有人迹,水幽林密,天光乍开,真是别有一番胜景。” 柳无咎忍无可忍,冷冷道:“蝉噪林逾静, 鸟鸣山更幽。” 梁有期差点笑出声,祝云卿哼了一声,道:“虚实相生,动静相宜,两个人走在一起,总该有人活跃一下气氛,洛姑娘,你说对不对?” “啊?我,我……”洛蘅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最后还是没敢说话。 柳无咎道:“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用不着外人操心。” 祝云卿道:“问道有先后,长者尊、幼者亲,身为弟子,不该横加干涉长辈的选择。” 柳无咎瞪了他一眼,还长幼有序,祝云卿自己就是个最不守礼教规矩的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这话也不怕蹦了他的牙。 梁有期和洛蘅面面相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俩人会夹枪带棒,好像恨不得拿唾沫星子糊对方一脸。 柳无咎低低道:“他怎么样对我,怎么样看我,都与你无关。” “你太过年轻,太过执拗,他有他的路,他不会想要一个老妈子来管他。” “你却太过花心,有太多的退路,太多的余地。” 两人谁也不让谁,祝云卿道:“飞卿,你看你徒弟,诶,飞卿——?” 贺青冥却已懒得理会他们的唇枪舌战,自己走了。 时近傍晚,黄昏之中浮动几抹春光,花色烂漫,山色连绵,万世千生的色相皆欲迷人心眼。 不远处传来一段伶人唱腔,却是一折《惊梦》。 贺青冥望见满园花色,不由吟了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洛蘅奇道:“前辈还会走戏?” 贺青冥道:“我只会这一段《皂罗袍》。” 柳无咎望着他,忽道:“那《山桃红》呢?” 祝云卿目光一闪,梁有期咂出一点古怪: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柳无咎在调戏师父? 贺青冥与柳无咎对视一眼,身后伶人念道:“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柳无咎慢慢道:“……怎为我似水流年。” 贺青冥笑了笑,道:“无咎,你背错了。” 入夜,柳无咎慌慌张张地起床,燃起一支烛火,他闯到夜里,却在夜色里见到了独立桥边的贺青冥。 贺青冥道:“你怎么回事?” 柳无咎支支吾吾,道:“我,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我拨开冰雪,寻着了一支梅花。” 他穿过雾气,来到了贺青冥面前。 桥边有一棵已近枯萎的梅树,贺青冥就站在梅树底下。 梅树似也开出来一支梅花。 春夜的雨水悄然落在贺青冥额头,柳无咎拨开一支春色,拂去了贺青冥额头的露水。 “好一个‘柳生梦梅’。” 祝云卿笑着跟了过来。 他道:“可惜梅花已谢,如今是桃花的时节。” 柳无咎盯着他,道:“梅花虽谢,但其凌霜傲雪之姿,更引人心折。” 他们都问贺青冥:“你喜欢什么花?” 贺青冥莫名其妙,道:“我不喜欢花。” 天色已亮,这一场大梦终于惊醒。 柳无咎捂着脸,脑海里却又浮现出来贺青冥的脸。 他已逃不开,躲不掉,挣不脱这一世色相。 “无咎?” 贺青冥的影子已透过窗户映入眼帘,他这一声呼唤,已变作一道叹息。 他这个人也似已变作一道叹息。 柳无咎脸红到了脖子根,他腾地一下翻身,慌慌张张道:“等,等一下。” 他稀里糊涂地收拾了一通,又打开窗户透气,这才打开了门。 贺青冥道:“你再不开门,饭菜便要凉了。” “昨日游园之后,你怎么一直心神不宁?” 贺青冥环顾一圈,皱了皱眉。 这屋子看上去像是被山匪打劫了一通。 柳无咎的屋子从没有这么乱过。 不仅屋子很乱,柳无咎整个人也衣冠不整,他的外衣甚至还穿成了左衽。 贺青冥叹了口气:“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柳无咎一动也不敢动了。 贺青冥解开他的衣带,便要重新为他把衣服穿好。 两人呼吸相闻,贺青冥的手竟然有一点不稳,系了好几次也没能把衣带系好。 “我来吧。” 柳无咎按住他,背过身去。 贺青冥不知怎么,也退了几步,转过了身。 他们竟似已不能再面对彼此。 贺青冥望见桌上饭菜蒸腾的热气,忽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若失。 他和柳无咎竟已不能像从前那样亲近。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彻底改变,尽管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又是为什么。 他们虽已分开,虽已不再住在一起,他却并不能戒掉习惯。 他已习惯了柳无咎的陪伴,习惯了柳无咎在他身边。 两人一同用饭,柳无咎忽道:“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你。” 贺青冥怔了怔,柳无咎又道:“我知道我只是你的弟子,你的事,我不该过问太多,但是你好像很熟悉这个地方,也很熟悉这里的一些人……你似乎总是有很多心事。” 他道:“我一直在想你,想你在做什么,要去哪里,想你瞒着我的那些秘密。” 贺青冥低着头,几乎已不敢看他:“无咎,你……” 柳无咎却道:“我说过,我不会对你再有别的秘密。” 贺青冥忽地流露出一点复杂的神色,他欲言又止,似乎正在犹豫。 柳无咎伸出手,挽起他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 两人皆怔了一怔,谁也没有想到,柳无咎会这么做,连柳无咎自己也未能料到。 贺青冥看了他好一会,终于道:“小时候,我曾经和我父母来过听水山庄。” “那时候,山庄还不姓梁,也不姓钱,它姓李,赵郡李氏的李,我母亲的李。” 柳无咎惊讶道:“听水山庄……原先是你母亲的产业?” “后来便不是了。”贺青冥道,“我母亲这一脉虽源自赵郡,却已脱离家族很久了,百年以前,我母亲的先祖被宗族除名,踏上了闯荡江湖的道路。” “但到了我母亲这一代,却已厌倦江湖,她年少的时候,与我的父亲相遇,后来便结为夫妻,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恩爱的日子,但不久之后就开始争吵,为了平息争吵,便有了我。” 柳无咎瞧着他,轻轻道:“这听上去可不是什么好法子。” 贺青冥笑了一声,道:“这法子确实不怎么管用,因为就在我们从江南回去之后,他们便又陷入了新一轮的争执之中,我父亲开始酗酒,而母亲也变得越发偏执和无法控制。” 柳无咎道:“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是长安人士。” 他道:“陶氏兄弟,他们是十二年前从长安南迁至此,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不错。” “你这次来扬州,也是为了十二年前的事。” 贺青冥又笑了笑,他道:“……无咎,我的家虽不能算是一个家,可那毕竟也是我的家。” “十二年前,若不是八大剑派,若不是他们……我本该是有一个家的。” 柳无咎静静地瞧着他,柔声道:“你的家是什么样子?” “我不太记得了。”贺青冥道,“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它对我来说,已变成了一个梦。” “那你的梦呢?”柳无咎道,“你的梦是什么样子?” “好像很大,却很空,能听到我自己的回声,我跑了一天也到不了尽头,也找不见旁人,直到最后我看见一片竹林,那是我从前练剑的地方。” 柳无咎道:“和这里一样吗?” 贺青冥摇了摇头,道:“比这里的竹林还要茂盛,还要望不到边际。” 柳无咎道:“我记下了。” 贺青冥失笑道:“你记这个做什么?” 柳无咎道:“等我们回到西北,我就去种竹子。” 贺青冥道:“西北可不好种这么大片竹林。” “那就长安。” “长安已成一片焦土。” “那也没什么。”柳无咎道,“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 贺青冥笑道:“我怕你要变作一个小老头!” 柳无咎也便笑了笑,过了一会,贺青冥又道:“听祝云卿说,镜湖派等人不日便要前来听水山庄。” 柳无咎喝了一口热粥,嘟囔了一句:“怎么又是他?” “什么?” “没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从前并没有见过他,他只不过跟在我身边,跟了一个月。” 柳无咎怔道:“可是他说……” “他这人颠三倒四,倒是让人想起来温阳。” 柳无咎道:“你也和温阳认识。” “我有没有说过,我曾经来过扬州,而且不止一次?” 贺青冥道:“我上一次来扬州,也是来问天枢阁,但天枢阁语焉不详,并没有给我答案。” “可是天枢阁从来有问必答。” 贺青冥目光闪动,道:“所以我这一次来,一定要问个明白。” 柳无咎道:“你不是说,你已经找到了答案?” “我只找到了一些人,但还有一些人,他们藏在各大门派,我也不能都找出来。” “他们不出来,却可以引蛇出洞。” “不错。” “所以你让七叔他们先行来了扬州。” 他想了想,又道:“可是也许他们已经有所怀疑。” 贺青冥道:“他们虽然怀疑,却也不敢动作。” “若他们想要保住名誉和地位,便不能有所动作。” 柳无咎又道:“那温阳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曾经帮过我,还帮了不止一次,何况他的养父还是温灵。” “温灵之死已成武林一桩公案,我猜十二年前那帮人,与温灵之死也脱不了干系。” 柳无咎明白了,道:“所以温阳为父报仇之前,折剑叛出了小重山师门,从那以后,他便与八大剑派断绝一切往来。” “温阳也早有怀疑,可是他一直没有证据。” “但他不是说这次不会来扬州吗?” “他来与不来,都没有关系。” 贺青冥道:“判书总会如期而至。” 第66章 伴生 山色影影绰绰、浮浮沉沉,在雾气…… 山色影影绰绰、浮浮沉沉, 在雾气里看不分明,猿啼爬过悬崖,渡过大江, 攀上一轮倦懒的太阳, 一只只大船小船划开晨雾, 迈入破晓时分。 王伯打了个哈欠,昨晚他跟人下棋熬了半宿,这会三魂七魄尚未归位, 便似个酒葫芦一般,走两步便要晃一晃, 眼前更是摊了两团浆糊, 水天浑沌一体,再也分不清高低、清浊。 他抹了抹眼, 只见船头竟立着一位风华正茂的姑娘家, 她一袭长衫白衣, 从头到脚既无珠翠点缀,也无绫罗矫饰, 一笑之时, 便是浑然天成的一枝芙蓉花。 王伯蓦地一激灵,不由急跑几步,高声喊道:“小姑娘!莫要做傻事啊!” 谁料他忧心他人,却没留神脚下, 他左脚绊住右脚,把自己绊了个乾坤颠倒。 好在一只秀长而又有力的手已扶住他,他抬起头,只见方才还站在船头的那位姑娘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 苏京爽朗一笑,道:“老人家, 我已三十有余,不再是小姑娘啦。” 王伯怔了一怔,道:“你,你不是要寻死?” 苏京狡黠地眨眼一笑,道:“我还没活够呢。” “天下还有数不清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海,还有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我还未见惯天地,看惯众生。” 她又走到船头,江风与她在这一刻不断地相聚、重逢而又别离。迎着一道出世不久的朝阳,她好似已化作鲲鹏,飘然欲要化仙,飘到琼楼玉宇去。 王伯惊叹不已,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被太阳晃了眼,日头何时走出来这样一位神仙? 他再一抹眼,眼前却已不再见人影,只听得一个朗声:“老人家,后会有期!” 苏京快步走过十几扇门窗,连她的影子也追不上她。 她推门而入,道:“阿萝,我已问了船长,咱们明日便可抵达扬州了。” 李阿萝独坐灯下,她眯了眯眼,似乎并不适应这样耀眼的光芒。 她道:“莫辞呢?” 她的声音又轻、又慢,像是一段恍然于梦中滑过的绸缎。 她周身上下,也俱着青黑色的绸缎,脑后盘髻,髻上别簪,她背着朝阳,对着昏黄的铜镜,正在为自己描眉、贴钿,她的一对细细的腕子上边,还戴着一对细细的水玉镯子。 “我让他下船采买去了。” 苏京大咧咧地坐了下来,随手从妆奁拿过一支步摇把玩,却被李阿萝拍了一下手背,轻斥道:“别胡闹!” “阿萝,我可是你师姐,怎么没大没小?” 李阿萝抿唇笑道:“我怕你不知轻重,这些首饰可不像刀剑一样可以随你摆弄,别又给我玩散架了。” “那又如何,大不了我再赔你一副便是。” “你身为一派掌门,能不能学着点勤俭持家?” 苏京嘟囔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败家,我本就对往来人事一窍不通,当年师父临终,本是许了掌门之位给你的……” 李阿萝叹一声,道:“师姐,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啊是啊,十多年了,可是阿萝,都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梦醒了。” 李阿萝怔怔道:“师姐?” 苏京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师妹,你是不是还忘不了温阳那小子?” 刹那间,千万缕极细微的情丝在李阿萝的脸庞往来穿梭,织就一幅春花秋月的双面绣,一面是喜,一面是愁,让她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哼!我就知道,温阳那厮真是祸害遗千年!” 李阿萝苦笑一声,道:“师姐,可你年少时,不是也与他有过一段缘分?” 苏京摆摆手,有点尴尬道:“往事不堪回首,莫要再提。” “我却不能不提”李阿萝道:“师姐,你可知道,那时候我看着你们出双入对,心中有多羡慕?” 苏京不解,道:“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人人皆有情痴,师姐你醉心武学,我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开一个情字。” 李阿萝眉间飞过几道愁云,她又道:“其实这么多年,我早该明白,那一去,他是不会回头的了。” “那你还?” “我只是忘不了,放不下。师姐啊,我实在是求不得、参不透、看不破。” 苏京顿觉迷惘,她轻轻叹道:“你这般……却叫师姐如何放心?” 李阿萝却笑了笑,道:“人生百年,不过白驹过隙耳,左不过是再熬过几个十年。” 她转过话头,道:“我却一直很是好奇,师姐你当初和他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虽然当年温阳和苏京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不是后来那个花花公子,但两人所求南辕北辙,怎么看也不该搭在一块。 苏京挠了挠头,讪讪笑道:“大概是因为……他比较抗揍。” 李阿萝沉默了一会,难怪她每次看见他俩都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模样。 她不敢置信,道:“你们不会每次约会都是在比武吧?” 苏京大义凛然地反问:“那不然呢?” 李阿萝脑子里回荡着这句反问,她晕晕乎乎道:“……那你们后来怎么分开的?” 苏京一脸愤慨,道:“他成天找我吟诗作对,抚琴作画,他又不是不知道我没什么文化,还老拿这套来怼我,后来我嫌他打扰我练功,就一脚把他给踹了。” 李阿萝想了想,道:“可小重山的人不是说,你是因为他瞧上山下一个姑娘,这才扇了他一巴掌?” “那姑娘倒也是一个缘由,不过我扇他的时候,我跟他已经分了,我只是看不惯他勾搭有夫之妇,破坏人家夫妻和睦。” 苏京哼了一声,道:“我早知道这些年外边都怎么传我的,无非是说我蛮横好妒,可他温阳又算哪根葱?” 她心道:“温阳不三不四,二十年来怕是勾搭了半个江湖,可他招惹别人也就算了,竟还要来招惹我师妹,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师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阿萝道,“我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只是没有办法……” 这么多年,她一面明白,一面糊涂;一边清醒,一边堕落;一会沉睡,一会梦破。 每个人生于世间,都有自己的一方苦海要去挣扎,要去勘破。 “阿萝……”苏京举棋不定,犹豫了好一会,方才开口道,“莫辞他,到底是不是——” 李阿萝的两只瞳孔骤然缩紧,变作两滴血珠! 两人原本融洽的气氛冻结了,过了一会,李阿萝才艰涩道:“师姐,我们不是说好的……” “罢了,不提了。”苏京道,“是师姐的错,我不该问的。” 她探过身,笑着抚摸李阿萝皱巴巴的眉头,道:“小阿萝,你瞧你,远山都舒展不开了。” 李阿萝便笑了,苏京开始鼓捣她的石黛,道:“不如让我来帮你画眉?” “可别了。”李阿萝道,“你若是执笔,怕是一斧头劈下去,将远山变作断壁,到时候他们华山派可要找我对簿公堂了。” 苏京打趣道:“唉,可惜莫辞不在,我该让他看看,他母亲是怎么挤兑他师父的。” 李阿萝扑哧一笑,道:“这件事,莫辞也不会站在你这边。” 苏京笑了笑,又正色道:“说起华山派,今年七月论剑,便是由华山承办,五年前季掌门仙逝,那一届的论剑便就此搁置,一直到今年才旧事重提,也不知道顾掌门会怎么办。” “顾掌门自然有顾掌门的办法。”李阿萝道,“倒是那谢拂衣,他残害掌门、背弃师门,当年除开华山派,江湖上许多曾受过季掌门恩惠的武林人士也自发捉拿谢拂衣,为何五年来,却还是不见谢拂衣的踪影?” 苏京道:“我却听说,谢拂衣之所以能躲过追捕,全赖有人在背后帮他。” “哦?谢拂衣这种不仁不义的小人,什么人会帮他?” “据说是子午盟。” “子午盟?” “正是。”苏京道,“一年前,巨鲸帮本已打探到了谢拂衣的蛛丝马迹,但不久之后,巨鲸帮帮主便被子午盟灭口,帮众上下噤口不言,而后巨鲸帮几大堂主为争夺帮主之位大打出手,巨鲸帮分裂,从此名存实亡,北溟堂堂主姚飞鲲携款潜逃,至今不知去向。” 李阿萝道:“听说……子午盟的主人,便是青冥剑主?” “不错,我本也这样以为。” “但你现在不再这样以为?” 苏京道:“一个月前,济海楼危难之际,是青冥剑主出手相助,救了许多武林同道。” “青冥剑主来去皆是谜团,从前我们一直视他为魔头,可是细细想来,我们也从来没有证据能证明他害了什么人,他和子午盟之间的关系,也只是天枢阁空穴来风,其间真真假假,谁也分不清楚,但我不相信一个愿意为他人舍命的人,会是一个滥杀无辜的魔头。” 李阿萝略一思忖,道:“师姐,你这话虽有道理,可是出了你我二人之耳,还是不要让第三人知晓的好。” “八大剑派之中又不是只我一人这样想,近日梁有朋梁掌门,不是也邀青冥剑主上门做客?” “梁有朋是梁有朋,我们是我们。” 苏京有点诧异,似乎没有想到李阿萝的语气会这样生硬。 李阿萝顿了顿,缓声道:“师姐,八大剑派虽同出一源,却也分家上百年了,魔教东征之后,门派隔阂更深,近些年来,季掌门去后,更是已许久不曾往来,拿崆峒派来说,在他们与秋家联姻之前,最多不过是些师兄弟之间的意气之争,但联姻之后,崆峒派虽名为一派,实则已分成岳、秋两派,更有一派,是不服岳掌门即位,也不忿秋家分权的崆峒派长老,三者互相勾连,又彼此牵绊,试想一派之中,便有诸多派系,何况八大剑派?这其中的叵测人心何止千万,师姐,你我都不能不防啊。” “阿萝说的是,人心诡谲,这一道上,我确是不及你思虑周全。” 李阿萝慨叹道:“我却是思虑过多,成日忧心忡忡,困于其中不能自拔,这一脑子的思虑又有何用武之地?” 苏京握住她的手,道:“所以你有我,我也有你。” 李阿萝不禁动容,她已泪光闪动。 苏京不像她心思细腻,可是即便如此,苏京也一直陪伴她、关心她,为她分忧,又与她逗乐。 她早已变作一个懦夫,她甚至已放弃了自己,但苏京仍没有放弃她。 “好。”李阿萝哽咽着笑道,“我们便同进退,共生死。” 第67章 迷雾 城郊外,一只小船缓缓驶入一江大…… 城郊外, 一只小船缓缓驶入一江大雾。 李莫辞跟着水手们下船采买,不料在返程的时候迷了路,水道错综复杂, 便似一张巨网, 把往来的行人团团困住, 教人挣不脱束缚,逃不出生天。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起雾了, 真是奇也怪哉!” “往前一里有一处村落,不如先在渡口停船靠岸。” 雾色愈来愈浓, 茫然已不见前路, 亦不再留人退路。“砰”地一声,船头碰到彼岸, 水手们定睛一看, 却见这处码头似已荒芜良久, 岸边生出杂乱的芦苇,水面上偶然所见, 时不时翻出两三条形状凄惨的死鱼。 一片死寂之中, 船头这一声巨响,已尤其让人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一人环顾一周,皱眉道:“兄弟们,这处村庄甚有古怪, 大家千万不要乱跑。” 又一人急匆匆道:“老刘,那位小李公子好像不见了!” “什么!” 李莫辞在他们停船的时候,便已先行离开,他早已闻不惯这一船的汗臭气,也喝不惯船上浑浊粗粝的茶水。 他步入一户人家, 喊道:“有人在吗?” 除了无穷无尽的回声,没有人回答他。 李莫辞只好推门,但这一扇门也早已年久失修,轻轻一推,便呜咽着倒了下去。 李莫辞吃了一嘴灰尘,狠狠呛了一阵,他走到里屋,却见屋舍俨然,日用器具一应齐全,厨房门口备有一缸井水,案板上还放着一只尚未洗净的猪肘,旁边盛了一桶猪杂。 他自言自语,道:“看来主人家只是出门了还没有回来。” 他实在渴得厉害,便也顾不得许多,舀过一瓢井水便往喉咙里灌,如此先后三瓢,终于浇灭了七窍里渴出来的烟火。 他满足地叹一声,这时只听得四面一道哨响,李莫辞还以为是主人回来了,便出门去看,却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寻至里巷,倒忽然冒出来一阵更浓的雾气。 这下却是彻底找不着北了。李莫辞心下终于有一点慌张,他四处碰壁,一不小心,额头还撞到了一堵墙上,差点磕出来一个大包。 他飞身跃到墙头,想要望一望方位,但四周皆是迷雾,四方尽是迷途,没有尽头,也无归处。 他只好丧气地跳了下来,他不该不听师父他们的话,一意孤行,随处乱逛的。 他又走了一会,身上已是疲惫,心下更添迷茫。他歇了一歇,一抬头时,忽而望见不远处似有一道人影,他登时精神一振,挥手高声道:“那位兄台——” 他正要问话,却见那人四肢着地,不一会便蹿了开去。 李莫辞一惊,不由冒出几滴冷汗,心道:“难道是熊?可是江南怎会有熊?” 他心道不好,此地诡异,还是及早抽身为妙! 但此时再要离去,已是太晚了。 刹那之间,这一座空村已地动山摇,一群尖锐的怪叫刺破一方寂静,划破层层迷雾,李莫辞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一群衣衫褴褛、形状怪异的生物手脚并用地从土丘俯冲下来,它们欢呼雀跃、成群结队,如汹涌的海潮一般席卷而来! 一时间,李莫辞已不能分辨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过于惊惶,一动也不能动! 他不动,它们之中的前锋却已一跃而起,一声大叫,便要扑向李莫辞! 千钧一发之际,李莫辞拔出腰间短剑,一剑刺中对方胸膛! 他抹了抹汗,待到大雾散去,他终于看清了他刺中的是什么——那竟是一个人! 李莫辞陡然后退几步,他没有想到,自己竟杀了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此刻半死不活地在地上翻滚哀鸣,他虽然是人,却已变作一头发疯的野兽。 他的同伴,也都已失去神智,都已变作野兽。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莫辞脑海混沌一片,但他已不能思考,只有一味逃跑! 一夫难敌千军,何况那些人虽已失去神智,却并不笨,他们看见李莫辞的剑,纷纷抄起农具,拿起武器。 他们穷追不舍,在李莫辞屁股后边紧咬不放,目中射出贪婪又呆滞的绿光,便似一头头疯狂的鬣狗。 李莫辞气喘吁吁,他的手脚竟似已不再属于自己,天上地下都已乌云密布,人群已将他团团围住! 他们密密麻麻地趴在李莫辞的头顶,李莫辞惊惧不已,哀叫了一声:“师父!” 一道剑气袭来,那些人瞬间被震了开去,苏京从天而降,喝道:“休伤我徒儿!” 苏京一剑抵住一人咽喉,与他们对峙,一边道:“莫辞快走!” 李莫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师父……” 苏京厉声道:“还磨蹭什么,走!” 苏京大汗淋漓,她咬着牙,又笑了一声,道:“诸位,你我本是井水不犯河水,想必你们也不想与我拼个两败俱伤吧。” 但他们竟似已根本听不懂苏京在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苏京暗骂一声,她悄悄后退,而后忽然一剑挥出,掀起一地尘土,待到那些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苏京已然在烟尘里不见了踪影。 此时水手们便要开船离岸,李莫辞哭着恳求道:“我师父还没来,再等一等吧!” 有的人便有一点犹豫,一人却叫道:“苏掌门乃武林高手,能有什么事?咱们还是先保住小命要紧!” 众人便要称是,李莫辞一把抱住那人,急急道:“你要什么?你们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别别别!钱再多也得有命花啊,这种时候还是保命要紧!” 李莫辞怔了一下,骂道:“你们怎么见死不救,这么不讲道义!” 一些人已低下头,似不敢再看李莫辞。 一人却冷笑道:“道义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了,你们这些大侠又可曾管过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李莫辞浑身一冷,他搜肠刮肚,很想反驳那人,却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 众人各扫门前雪,几十年来,无论贵贱贫富,他们都过着一样的生活。 每个人都对这样的生活不满,所有人都怨声载道,却又都不得不过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千百年来,人们总是要过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千百年过去,人们还是这样的悲哀与无奈? 李莫辞忽然发现,他和他们之间,已有了一道不可忽视的鸿沟。 哪怕他们只隔着一步之遥。 “走吧。” 一些人叹息着,便要结队离去。 李莫辞死死地盯着他们,他的胸中已似燃起一道炽热的毒火! 他终于怒吼一声,拔出那把苏京在他七岁生辰时送给他的短剑,而后骤然跃起,胁持了一名水手,喝道:“不能走!” 众人陡然色变,怪叫道:“这就是名门正派的弟子?!” “我不管!我只要我师父活着!” 李莫辞大喝一声,他好像一头炸毛的小狮子,努力要让自己看起来更不好惹一点,可他这样一边哭,一边发怒,只会让他的伪装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众人怔了怔,他们这才想起来,李莫辞也只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罢了。 双方僵持不下,这时一道轻轻的叹息却消散在风里: “莫辞,放下吧。” 李莫辞周身一颤,侧头望去,只见苏京白衣浴血,神情却一如往昔。 “师父!” 苏京皱了皱眉,道:“你可还记得我和你母亲教过你什么?” 李莫辞一怔! 他咬着牙,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两个字:“记得。” 他拜师的那一天,苏京送他短剑的时候,曾经嘱咐过他,无论何时何地,也不要把剑架在无辜之人的脖子上。 他执拗道:“弟子不孝,但今日情形再来一次,弟子也绝不后悔!” 苏京看也不看,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李莫辞踉跄几步,咳出血来。 她长揖一礼,道:“教不严,师之过,今日一事,是苏京的过错,苏京对不住诸位了。” 众人见她这般,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嗫嚅着先上船了。 苏京却又一把抱住李莫辞,道:“镜湖派的名声已经不起折腾了……” 她帮李莫辞擦了擦血迹,道:“还疼吗?” 李莫辞摇了摇头。 “太过好胜不是一件好事,你该听一听别人的劝。” 李莫辞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还有你的剑,你的剑曾经挥出过成千上万次,但为什么这一次面对那些人,你却只出鞘了一次?” 苏京道:“你应该多下山来,多见见活人,而不是只对着木头人和稻草人练剑。” 李莫辞却道:“我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我不愿给他们做笑柄!” 苏京怔了怔,李莫辞道:“师父,我的生父到底是谁?是不是他们说的不夜侯?如果是他,为什么母亲从来不告诉我,为什么他这么多年,都不愿意来见我一面!” “这件事,我也不知道……” 李莫辞抹了抹泪,大声道:“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他害母亲伤心,他是坏人!我只要母亲,只要师父!我只要我们三个一直在一起!” 苏京抱着他,道:“不错,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过了一会,李莫辞平复下来,他看向一旁的男人,道:“他也是那些人中间的一员?“ “是,但又不止是这样。” “为什么?” 苏京道:“我本以为他是附近一带的流民,但我却发现,我竟然认识他。” 她道:“他就是失踪多日的巨鲸帮堂主,姚飞鲲。” “姚飞鲲?”李莫辞不敢相信,道,“那个姚飞鲲?他不是早就跑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跟一群疯子混在一起?” “这倒要问问梁掌门了。” 她道:“这处村落已成孤岛,又处处透着诡异,我看这件事,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苏京侧身回望,却只望到了一阵迷惘的雾气。 第68章 五蕴 一城雾色,屋舍步于云中,一列骏…… 一城雾色, 屋舍步于云中,一列骏马疾驰而来,停在听水山庄门外。 苏京扬鞭立马, 高声道:“镜湖苏京来拜!” 祝云卿难得起了个大早, 他一向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这天却被探来的一枝桃花惊扰,方知昨晚酣畅之后,自己跌跌撞撞闯入房里, 就这么在窗边小榻上和衣而眠到了第二天。 “飞卿……” 他小声嘟囔一句,一翻身, 便已摔了下来。 他扶着额头, 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茫然四顾, 只觉到处都是飞出重影的星星。 他怔怔地眨了眨眼, 又颤颤巍巍地摸了摸脸, 这才松了口气:“还好,没摔坏……” 月色已老, 一室之中, 亦无人为他点灯,天色熹微里,只有一枝不合时宜、不懂分寸的桃花。 他望见的只有一片分不清昼夜的混沌,他望着它, 却似望见了过往十数年的岁月。 于是华灯燃遍,乱花迷眼,她们和他们跑着、笑着,尽情唱着一世纸醉金迷的华年,直到春花皲裂, 春水冻结,春风也越渐步履蹒跚。 他穿过他们,却似穿过万花丛中,只沾衣袖一片香。 十多年来,他也只闻见一片香,却不识花乡何往,花名何处。 他甚至已记不得自己撷走了哪些花,却仍记得那一抹遥在高山之上、远在云端之外的冰雪。 哪怕他曾经只与他一墙之隔,哪怕他就藏在他影子所在的地方。 或许人就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愈加渴望。 他忽笑了一笑,喃喃道:“飞卿。” 他确实仍记得这个名字,哪怕这个人自己也未必记得。 这个名字,他已记了十五年,少年的时候记得,快死的时候记得,死而复生的时候也记得。 他只是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还记得这个名字,而且在得知他伤重的时候,还是破例赶了过来。 他本以为自己喜欢他,和喜欢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喜欢了那么多人,却只有这一个人,最接近爱情的模样。 他忽又笑了一声,这一笑却带了无尽的喟叹、无奈和自嘲。 他已隐隐明白,他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祝云卿又想起柳无咎,他流连风月十多年,也未曾遇见这般俊美的少年,若这少年再成长两年,也许他在江湖之中,会比自己的养父还要动人心弦。 柳无咎没有一处不合他的胃口,只除了柳无咎和他有着同一个心上人。 祝云卿几欲挠头,心道:“这可太糟心了!” 他安慰自己,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何况这总比他从前撩拨完小姑娘又勾搭上她未婚夫那回要好得多。 这一回,他也已明白,棘手的其实是贺青冥。 他知道贺青冥再生气,也不会拿柳无咎怎么样,因为柳无咎毕竟是贺青冥的弟子。 但他就不一样了,谁知道贺青冥会不会一不高兴就拧掉他的头。 所以他一面接近,一面却又不敢过于亲近,虽说他从年少起便立志死后要做一个风流鬼,为此还被养父训了一顿,但就这么死在贺青冥手上,也未免太冤了啊! 他叹了口气,道:“飞卿怎么越来越可怕了,以前也不这样啊……” 他索性不再去想,俯身嗅了一嗅桃花,笑道:“不若出去走一走,方才不负一朝春色。” 他漫步于听水山庄,持一壶酒,对着路旁山石、脚下碧草和头顶还未升起的一轮日光颔首,与生长的万物同饮。 他一面走,一面大笑道:“何日无月,何处无我?” 行至中庭,祝云卿忽而望见一列鱼贯而出的侍女,他心道:“奇了,这大清早的,难道山庄来了什么贵客?” 他几步掠上假山,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把他吓了一大跳,差点脚底打滑摔下来。 “小鲸鱼?!” “她怎么来得这么快!” 他趴在假山上,便要等苏京一行人离开再偷偷溜走,却见梁有朋已迎了出来,几人行色匆匆、面色凝重地赶往大堂,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祝云卿犹豫了一瞬,咬了咬牙,还是悄悄跟了过去。 苏京与梁有朋一拱手,各自落座,梁有朋命人看茶,苏京却道:“不必了,苏某连夜赶来,只不过是要问梁掌门一件事。” “哦?什么事?” 苏京道:“昨日莫辞上岸采买,不意江雾涌起,一船人迷失于水泽之间,机缘巧合之下,在城郊发现了一处十分诡异的村落。” 她定了定神,看着梁有朋,道:“那处村落里,竟生活着一群神志不清的疯子,他们见到生人,便如野兽一般扑来撕咬,其形状恐怖,十分骇人。” “我擒下一人,竟发现那人便是失踪已久的巨鲸帮堂主,姚飞鲲!” 她道:“梁掌门,附近一带原是你的辖区,我不便插手,但这件事,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梁有朋却叹了口气,道:“不瞒苏掌门,这件事的确是我管辖不力,但我也着实是无能为力了。” “哦?”苏京眉宇更凝重几分,大重山实力不弱,何况这是在梁有朋的辖区,若是他都没有办法,那情况一定十分棘手。 梁有朋道:“想必苏掌门也听过,月前济海楼一事,当时有一个疑似魔教的人,在他的笛声下,许多武林同道七窍流血,状若疯癫,是青冥剑主等人出手,这才协力救下了其他人。” 苏京点点头,道:“不错。” “但那一天船上,还有一些人,却没能跟上青冥剑主等人,他们不是当场暴毙,便是走火入魔,互相残杀,活下来的人,也已丧失了神智。” 苏京讶然:“你是说——” “他们不知怎么来到了扬州,引得郊外人心惶惶,我不得已,才让人把他们都关进了那座已近乎孤岛的村落里。” 梁有朋道:“我也知道这件事做的不甚妥当,可是他们绝不能被放出来!苏掌门,十二年前的江湖惨状,绝不能重演!” 苏京心下一沉,梁有朋的话已隐隐验证了她之前的猜想。下一刻,便似一锤重音落下,一石激起千层浪: “因为他们得的,是五蕴炽!” 五蕴炽! 房顶偷听的祝云卿神色为之一变,胸中怒火与愤恨止不住喷薄而出! 屋内的苏京也已陡然色变! 她惊疑不定,道:“竟,竟真的是……?” “不错。”梁有朋道,“五蕴炽为魔教至毒心法,那些人被魔音入耳,以致气息逆转,经脉错乱,最终走火入魔,变成废人、疯子。中了五蕴炽的人,功力稍弱者,往往会七窍流血、脏腑爆裂而死,其余人则互相残杀,变作彻头彻尾的魔头,演生出一幕幕人间惨剧。” 他道:“据闻五蕴炽为天下第一魔功,极难运用,且极易反噬,所以即便是魔教中人,也很少有人习得。百年以来,有载能够运用的,也只有金不换一人,就连他的女儿,通晓百家门派武学的金无媚,也未曾习得此功法,不过就算是金不换,昔年落霞谷一战,他亦是因此与八大剑派的先祖们同归于尽了。” 苏京忽道:“我却听说,十二年前的长安,也曾出现过五蕴炽的痕迹?” “不错,只不过当年长安乱局,一夕之间,连同陶氏等诸多名门望族在内,整整三条坊市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从此化为废墟,因此要再找到蛛丝马迹,追踪凶手,已是天方夜谭了。” 苏京道:“既然五蕴炽属于魔教,那十二年前那件事,是不是也是魔教中人所为?” “这却不清楚了,当时江湖因为普渡和尚一事自顾不暇,许多人被其言论煽动,做出来太多无法挽回的事情,至于长安世族这边,已没什么人能够抽身顾及了。” 苏京已有了几分黯然,道:“我还记得当年普渡和尚事件的开端,就是温侯之死。” “是啊,当时门派之间隔阂日久,温侯本是为了化解纷争,不料七星、连环等派在和谈的时候竟忽然大打出手,杀的个你死我活,温侯劝阻不成,最终画地成佛,力竭而亡。” “温侯如斯君子,最终落的这样一般结局,实在叫人可惜、可叹,而更让人唏嘘的是,温侯死后,大家愈加猜忌,争斗也愈发激烈,温侯拼死做出的维系武林和睦的努力,最终仍是化为乌有。” 第69章 胁迫 二人皆不住叹息,祝云卿心绪起伏…… 二人皆不住叹息, 祝云卿心绪起伏不平,直到灯影已灭,人声已寂, 大堂已然空无一人, 他这才慢慢走了回去。 他却没有回屋, 而是半途折返,敲了敲贺青冥的门。 岂料开门的却是柳无咎,柳无咎一见是他, 原本一脸挂着的盈盈笑意顿时凝滞了,道:“怎么还是你?” 祝云卿也没好气, 道:“我还想问怎么是你呢, 你都这么大人了,又不是没自己住处, 怎么老来师父房里。” “我们师徒联床夜话, 关你什么事?”柳无咎冷冷道, “我倒是要问,你为什么总来找他?” 祝云卿猛然咽下一口闷气, 他不欲再与柳无咎争辩, 道:“我今日来,是找他有正事相商。” 柳无咎便有一丝犹豫,祝云卿语气倒是十分诚恳,只是这人前科累累, 让人不得不防。 二人正在僵持,这时贺青冥的声音已传了来:“什么事?” 祝云卿故意看了一眼柳无咎,道“你我同乡,当知为故乡事。” 贺青冥似乎顿了顿,道:“无咎, 让他进来吧。” 祝云卿一挑眉,柳无咎暗暗瞪他一眼,引他穿过屏风,到了内屋门前,却又拦住了他。 柳无咎解释道:“他刚把衣服穿上,头发还没梳好。” 祝云卿差点炸了:这是哪门子的师徒啊!夜话就夜话,怎么还宽衣解带、取簪散发啊! 贺青冥又道:“无咎,你先出去等一等。” 柳无咎脸色不那么好看了,贺青冥什么时候也需要回避他了? 祝云卿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 柳无咎顿了顿,道:“那我去拿些粥点来?” 贺青冥却道:“山庄的早点我有些吃腻了,你去街上帮我捎一份回来吧。” 柳无咎脸色更不好看了。 贺青冥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故意让柳无咎去街上买早点,便是要支开他,让他没有偷听的机会。 柳无咎闷声道:“那好,你想吃什么?” 贺青冥温声道:“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柳无咎脸色蓦然和缓,他笑了笑,轻声应了。 祝云卿垮着个脸进去了。 贺青冥和柳无咎已太过亲密,他们甚至亲密到已不觉得这是一种亲密。 贺青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明明祝云卿易容了,他还是觉出祝云卿脸色不太好? 祝云卿却忽然发现,贺青冥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屋子里的每一处也一丝不苟。 他终于明白自己被柳无咎骗了,尽管柳无咎看上去并不是会骗人的样子。 更重要的是,贺青冥分明知道柳无咎在骗他,但他还是纵容了柳无咎。 祝云卿颇有点阴阳怪气,道:“你可真是有一个好徒弟。” 贺青冥装作没听出来,只道:“无咎确实很好。” 祝云卿心想:“我只怕你不是养了一个好弟子,而是给自己养了一个想入非非的小相公。” 他隐晦地提了一嘴,道:“他毕竟已经长大了,你不能还和他住在一起。” “我们已很久没有住在一起。”贺青冥道,“不过,这些日子,我总是有很多话想和他聊,昨日既然未能尽兴,我便让他来我房里了。” 祝云卿心下一沉。 他没有想到,那竟然是贺青冥的提议。 他本该想到的,贺青冥若不允,柳无咎绝无可能前进半步。 贺青冥方才说起柳无咎时候的神色,实在是很富有生气和变化:他说他们没有在一起的时候,已有几分微不可察的惆怅与不舍;而后边一句,贺青冥的目光几乎是闪动着羞赧与欢喜的笑意。 他的语气虽然还是平铺直叙,他的遣词造句虽然还是一本正经,但他整个人已然变化。 这一点也许贺青冥自己也未能察觉,也许贺青冥仍以为自己神色一如往常。 但祝云卿却不能不察觉,他一向很能体察他人的情绪,哪怕是细枝末节,也不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也一向引以为傲,若没有这项本领,他便不能周旋于众多情人之间。 但如今他却有一丝懊恼,一丝烦躁。 他忽然宁愿不要明白。 贺青冥又道:“不过你说的不错,无咎毕竟已长大了,再过几个月,他便已及冠,届时我需为他举行冠礼。” 祝云卿心中烦躁不安,他忽道:“你那个时候,却没有冠礼。” 贺青冥蓦地看向他,目光一沉。 祝云卿道:“你可还记得十二年前的事?” 贺青冥沉声道:“你为何旧事重提?” “因为今日镜湖派已来了,因为我听到了苏京和梁有朋他们的对话,他们说,城郊发现了五蕴炽的痕迹。” “哦?” 祝云卿一五一十地说了,贺青冥道:“这是让他们在那里自生自灭,梁有朋果然有问题。” 祝云卿却道:“这件事,到底有没有你的手笔?” 贺青冥盯着他,道:“你怀疑是我带来了那些人?” 祝云卿道:“还有姚飞鲲,巨鲸帮一案,跟你……” 贺青冥冷冷道:“你难道第一天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所以确实是你。” 祝云卿苦笑一声,道:“你可知道,巨鲸帮一案,八大剑派已猜到可能是你?” “他们若是连这点也不能猜到,那便配不上八大剑派的名头了。” “八大剑派再没落,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对付得过来的。” 贺青冥道:“你是要劝我,还是要帮我?” 祝云卿没有回答,贺青冥便也不再说话。 他站起身,便往外走,祝云卿头也不回,却一把拉住了他。 祝云卿哀声道:“就当我求你……” 贺青冥咬着牙,道:“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道:“你的武功路数,分明就出自八大剑派!” “你也和我一样,你也是——可你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包庇他们!” 祝云卿心下一恸,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忽觉一点晕眩,他退了两步,装作若无其事地甩开祝云卿,道:“我既已埋葬过一次过去,就不会介意再多埋葬一个人。” 祝云卿忽然冷笑一声,道:“如果是柳无咎劝你,你会答应吗?” 贺青冥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祝云卿却道:“我明白了,你也许不一定会答应,但你一定会犹豫。” 贺青冥道:“我劝你不要来揣测我。” “我只是为他可惜。” 他望着贺青冥已然消失的影子,道: “他那样的人,喜欢什么人不好,偏偏喜欢你。” 人的一生中,总是要追逐一些注定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李阿萝独坐案前,她忽然发现,自己竟已有了一丝白发,眼角又添一道皱纹。 她终究不再年少,无论她怎样避免,怎样回忆,年少的日子,年少时遇见的人,也都已成过去。 “母亲!” 李莫辞跑了过来,道:“母亲,梁师伯想见您!” “梁有朋?”李阿萝方才还满是怅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他来这里做什么,我不见他!” “可是师伯他——” “师妹。”梁有朋立在夕阳下,道,“好久不见。” 他的目光便似一颗钉子,敲空她的骨头,楔进她的血肉。 李阿萝浑身陡然绷紧,便似一张蓄势待发的弯弓,她盯着梁有朋,慢慢道:“莫辞,你先出去吧。” 梁有朋看了她一会,忽笑了笑,道:“经年过去,师妹风采依旧。” “比不得梁掌门名利双收、德高望重。” 梁有朋道:“师妹,你何必总是跟我过不去?” 李阿萝冷笑一声,道:“难道梁掌门来见我,是安了什么好心不成?”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莫辞。” “够了!”李阿萝怒道,“你还有脸提莫辞?若不是你做的那些勾当,莫辞怎么会险些丧命!” “我做了什么?我只不过是把那些人安置在一个地方,难道你要我舍弃城中百姓和武林同道不管,偏要去救那一群恶魔?” “哼,你总是有一堆道理,总是冠冕堂皇、振振有词!可谁知道你做过什么,谁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爬上大重山掌门之位的?我听说洛伊已经辞世,这些年来,她待你可谓痴心一片,可是你不过在利用她,让她为你奔波效力,你吸她的血不够,还要敲骨吸髓,把她蚕食殆尽,把玉山掏了个空!” 梁有朋沉声道:“她难道不知道?大重山和玉山互相扶持、各取所需,却要你镜湖来鸣不平?” “呵,好一个各取所需!”李阿萝又道,“那霍璇儿呢?她只道洛伊抢了她夫君,却不知道,她自己也抢过别人的情郎吧!” “她怕是只以为,我和你是个性不合而分开的,她却不知道,你是脚踏两条船,一边与我幽会,一边却同她欢好……还有你这桩费尽心思得来的婚姻,若不是霍璇儿铁了心思属意于你,又与你珠胎暗结,霍掌门怎么会乐意把女儿嫁给你?” 李阿萝心中火气更盛,几乎已成燎原之势焚便全身,终于降下一道惊雷: “更不用说十二年前,温侯——” “师妹——!” 梁有朋喊了一声,而后又低低道:“你莫忘了,十二年来,你已是我的同谋。” 李阿萝浑身一颤,陡然僵住了。 他道:“若不是你,温阳也不会一直蒙在鼓里,若不是你,那天晚上,我也不会知道他要去找关东三堂寻仇。” 李阿萝恨恨道:“是你骗了我!我以为那是他——” “哦?是吗?”梁有朋道,“可是你的酒量一向不赖,怎么会轻易把我认成他?” 李阿萝面上已有痛苦之色,梁有朋道:“那天晚上,你其实很清楚,也很快活。” “梁有朋你个伪君子,小人!八大剑派有你一日,必将永无宁日!” 李阿萝一掌挥出,却被梁有朋擒住双手,摁在案边,他道:“你看你,现在在我手下,连一招也走不过了。” “你——!” “你是恨我,恨透了我,可是苏京不一样,她和镜湖派都还需要我,八大剑派也离不开我。” 李阿萝一下子泄了气,只一对眸子还怀揣着一点软弱的恨意。 “你总是说温阳,说霍东阁,可是温阳早就背弃了八大剑派,若不是我,大重山至今还被霍家一堆老朽把持,他们尸位素餐,只顾自己快活,又何曾想过底下人死活?阿萝,有我一日,大重山派便会更盛一日,如今华山没了季云亭,顾影空为了收服人心、重整旗鼓已是自顾不暇,崆峒名为一派,实则已分裂为三派,青城、云门一向不入世,不为世事,还有你所爱的温阳曾经所在的师门小重山,他们这一代师门四人,已没了一个凌若英,又去了一个温阳,水佩青一心问道武学,张夜已是独木难支……你瞧一瞧,如今八大剑派里,除了我大重山,还有谁会和你师姐协作,还有谁会帮助你的师门?” 梁有朋这一番话,恍若一记重锤,敲得李阿萝支离破碎,再也攒不起来一点力气,仇恨也已变得空洞乏味,她仰着头,脸色苍白地软在梁有朋怀里,仿佛已失了魂魄,头上的玉簪也蓦地坠地,瞬间便断成两截。 梁有朋抱着她,轻轻哄道:“你看,你还是记得我,我也记得你。” 李阿萝浑身战栗不已,她骤然发出一道呜咽,哭道:“滚,你滚……” 她似乎想要挣脱,却又愈加瘫软,梁有朋道:“我知道你对温阳余情未了,我已派人打听过,他已许久没有再往侯府上招别的女人了,他早就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了,也早就到了该定下来的时候,他虽然在男女之事上一向荒唐,却一直很看重亲情,若是他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他一定会和你重归于好……” 李阿萝颤了一颤,抖着嘴唇,道:“你是说,莫辞……” “不错。” “你无耻——!” 李阿萝大叫一声,终于挣开了梁有朋,她跌在地上,泪水滚滚而落。 第70章 问罪 “哎,你说,咱们掌门跟镜湖那位…… “哎, 你说,咱们掌门跟镜湖那位是什么关系啊?” “还能有什么关系?你是不知道,当年掌门跟掌门夫人好上之前, 本来跟那位是一对。” “啊?可是那位不是跟不夜侯有一腿吗?” “那却是后来的事了, 她在跟咱们掌门分手之后一直郁郁寡欢, 是不夜侯安慰她、逗她开心,她这才喜欢上不夜侯的,那时候不夜侯却还跟她师姐, 也就是苏掌门在一起……” “……他们这些人可真是乱成一团了。” 东园门口,两个侍女坐在廊边闲谈, 一人眉飞色舞, 道:“可不是么,八大剑派之中, 大重山、小重山、镜湖三派挨得近, 彼此多有往来, 门下弟子结为姻亲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咱们掌门这一代啊, 真是——” “真是什么?” “那当然——”那人一回头, 却见霍璇儿娇容之下已泛起怒色,登时吓得不敢说话了。 霍璇儿道:“梁有朋是不是去找李阿萝了?” “夫,夫人,这……” 那人不敢回答, 霍璇儿却已得到了答案,她冷笑一声,道:“好哇,好你个梁有朋!” 她蓦地转身,两人面面相觑, 下一刻,却见霍璇儿从房中取出一把长剑,正是梁有朋素日佩剑“独步”。 “夫人息怒啊!”方才那侍女赶忙上前几步抱住她,道,“夫人何必动怒?这次,这次镜湖是有要事来访,掌门只不过是去商讨正事罢了。” “呵,他姓梁的有正事不去找苏京,却去找李阿萝这个不管事的?”霍璇儿道,“让开!不然休怪我不念主仆情分,连你一道砍了!” 侍女浑身一哆嗦,便不敢再劝,眼睁睁看着霍璇儿如一道旋风一样走远了。 一路行来,众多侍从弟子见她怒气冲冲、杀气腾腾,纷纷退避三舍、如鸟兽散。 霍璇儿一声怒喝:“姓梁的,你出来!” 李莫辞见状赶了过来,道:“您便是霍夫人?” 霍璇儿打量他一眼,道:“你是……李莫辞?” “正是,夫人有什么事吗?” 霍璇儿见到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只道:“我不跟你一个孩子计较,你娘呢?叫她和梁有朋给我出来。” 李莫辞见她言辞不善,脸色顿时一变,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却见梁月轩已气喘吁吁跑来,道:“娘,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不要妄动兵刃。” 霍璇儿怒气更盛,道:“她李阿萝都跑到我的地盘上挑衅来了,还要怎么好好说!?” “霍夫人,我看你是长辈才礼让你三分,你怎可这般说我母亲?” 霍璇儿已气昏了头,也不管不顾起来,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李阿萝敢做,还怕人说吗?还有你,你可知道你父亲是——” 李莫辞被她戳中痛处,喝道:“住嘴!” 他一拳挥出,霍璇儿正在气头上,一时防备不及,却是梁月轩与他对了一掌,又退了三步。 “月轩!” 梁月轩摇摇头,道:“娘,我没事。” 李莫辞讽道:“原来是梁师兄,怎么一年过去,梁师兄的手上功夫不进反退了?” 梁月轩顿了顿,道:“八大剑派,自然以修习剑法为先……” “哼,是吗,那倒要看看梁师兄的璇玑能否胜得了我的忘忧了。” 李莫辞剑指梁月轩,梁月轩道:“我本该奉陪,只是我明日还有一场比试,何况事有轻重缓急,今天还有你我父辈——” “别婆婆妈妈的!”李莫辞哼道,“怎么你岁数大了,却变得一个懦夫孬种了?” 他正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动手,却被一人握住了手腕动弹不得,众人抬头一看,竟是梁有朋。 “梁师伯?”李莫辞面上有一点惊讶,他挣了挣,却一时挣不开梁有朋的桎梏,脉门更忽有一点隐隐作痛,几乎握不住剑了。 “好,梁有朋,你来得正好!”霍璇儿怒极反笑,道,“怎么,你终于舍得从温柔乡里出来了?” 梁有朋皱了皱眉,道:“两个孩子还在,你好歹注意言辞。” “我说的不对吗?”霍璇儿道,“都要入夜了,你来找李阿萝,难道还是商议什么江湖大计吗?” “梁掌门的确是来找我商议荒村魔人一事。” 霍璇儿一怔,却见苏京施然而至,沉声道:“梁掌门,你总可放开我那不成器的徒儿了吧。” 梁有朋略笑笑,道:“便依苏掌门的。” 霍璇儿吃惊道:“怎么是苏京?” 梁有朋道:“不是她,那还能是谁?” “可是我听说……” “你听见的,也不一定正确。” 霍璇儿仍旧惊疑不定,梁有朋道:“月轩,送你母亲回去。” “……是,父亲。” 待几人离去,苏京与梁有朋迎面而立,冷冷笑了,道:“梁掌门果然好手段。” 梁有朋道:“还要多谢苏掌门配合演了这一出戏。” “我只希望梁掌门日后莫要再来打扰我师妹,也莫要再踏入我镜湖一步。” 梁有朋脸色微微变了,道:“苏掌门,你我合力,不怕大事不成。” “大事?什么大事?”苏京轻笑一声,道,“追名逐利,我没有兴趣,至于论剑魁首,是我的,我自然不会放手,不是我的,我也会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绝不做小人行径!” 梁有朋脸色阴沉,道:“苏京,你——” “梁掌门与我相交十数年,想必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的脾性。”苏京盯着他,道,“只是我却不知道,梁掌门竟为了登上掌门之位攀龙附凤,贪慕荣华,还一再抛弃、伤害我的师妹!” 梁有朋目光一闪,脸色竟忽然缓和下来,他看着苏京,慢慢道:“……当初的确是我对不住阿萝,只是苏掌门,还望你以门派大事为重,不要被这些小事牵绊脚步。” “你怎么还敢唤她的名字?”苏京道,“小事,什么是小事,什么又是大事?我只知道阿萝是我师妹,是镜湖的人,我镜湖门下每一个人的事,都绝不是什么小事!” “苏掌门,你如此执拗,又如何光复镜湖?” “怎么,梁掌门对我师妹动手不够,还要来与我动手?”苏京道,“梁掌门不要忘了,上一届论剑,你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梁有朋神色变幻不定,苏京拂袖道:“荒村一事了,你我还是少见面为妙。恕苏京无礼,不远送了!” 入夜,万家无声,一轮明月投入流水怀中,水月溶溶,影映壁上。 梁月轩好容易安抚了母亲入睡,心事却已重重,他浑浑噩噩、不知不觉中,便行至这一条沧浪长廊。 “……梁师兄?” 梁月轩抬头一看,却见对面竟是洛蘅,他站了起来,二人两两相望,一时形神俱灭,只有一对影子被水月不断切割缝合。 他顿了顿,道:“洛师妹。” 洛蘅道:“梁师兄……也睡不着吗?” 梁月轩点了点头,又抬头望向一方月空,道:“今日的月色,似乎淡了许多……” 洛蘅与他一同仰望,道:“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来难全。” 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也不知这般并肩站了多久,倏忽一瞬,雨打寒潭,往昔花草都在风来雨往之中挣扎飘摇,浮萍半生。 落花被雨打风吹去,水上乱珠迸飞,如连机弩箭,天幕阴沉着脸,只余一线捉摸不定的目光, “师妹,你靠这边来……” 梁月轩一见之下,竟有一点怔愣,更有一点脸红。 洛蘅的衣衫已有一点湿,夜雨之中,她的脸色越发皎白,而乌发愈浓了。 “怎么了?师兄?” 洛蘅却瞧不见自己模样,也瞧不见他的目光。 雨丝斜斜飞去,灯影乱晃,两人跑进一处空落落的厢房,梁月轩翻箱倒柜,找出一盏灯笼,点燃一支灯油,一室顿时亮堂起来。 洛蘅四处转了转,又转到屏风背后,蓦然惊喜:“梁师兄!” “什么——?” 梁月轩转头一看,却见她形容隐没,而倩影犹存。 一时心神不定,梁月轩忍不住远远地抚摸了一下她的侧脸。 洛蘅又道:“梁师兄,你来看——” 梁月轩凑过去一瞧,只见满箱灰尘当中,却有一幅早已泛黄的美人图:画中女子正值妙龄,杏衣薄衫,手执团扇,斜倚黛石旁,回首一面,便是若即若离、似笑非笑。 洛蘅奇道:“这位姑娘怎么有一点像贺前辈?” “师妹,你瞧,这里还有一行诗。” 卷下题诗一首: 林花谢晚红,秋来又匆匆。 无奈东君往,欲言万事空。 “……赠妻李氏讳字东君,夫贺晖泣题。” 洛蘅不由喃喃,梁月轩忽道:“我听我叔叔说,青冥剑主的夫人也姓李。” “可是这幅画已经有好些年头了,那个时候,贺前辈怕是比我们年纪还小。” 梁月轩挠挠头,洛蘅看了看画,又看了看诗,叹道:“想来这画上的夫妻,他们之前一定十分恩爱。” “……可惜这般恩爱,却仍要别离。” 洛蘅仔细把画收入匣中,两人在这间风雨之中的小屋里歇了一会,直到风雨稍安,这才互相道别,走回自己房里。 临别之前,梁月轩忽然叫住了洛蘅,却又踌躇。 他踌躇了一会儿,洛蘅便也回头等了他一会儿,她道:“梁师兄,雨怕是又要下起来了。” 梁月轩笑了笑,终于道:“师妹,无论明日胜负如何,我都希望不要影响你我……” 洛蘅一脸茫然,道:“什么?” “……嗯,不要影响你我两派的情谊。” 洛蘅点了点头,道:“一言为定。” 70-80 第71章 比武 夜雨过后,又迎来新的一天。天色…… 夜雨过后, 又迎来新的一天。 天色阴沉,连春风都似带了一丝寒意,花叶零落, 飞瀑却愈发轰鸣! 人头攒动, 洛蘅与梁月轩站至场中, 梁有朋道:“今日比武,只为两派切磋较量,但分胜负, 不问生死,点到即止便是。” 贺青冥坐在西面远香亭中, 他对柳无咎道:“无咎, 比试马上便要开始了,你不去看看吗?” “我为什么要看?”柳无咎道, “若是洛伊再世, 梁有朋亲自下场和她比试, 那倒是值得一看。” 贺青冥不由感慨,道:“八大剑派已无后继之人, 华山事变之后, 再无后起之秀闯入论剑前五。” 柳无咎道:“我记得前两届论剑魁首,都由已故的季云亭季掌门一人蝉联。” “不错,九年前,季云亭第一次夺得论剑头名, 那时候她还只有十八岁,后来第十一届论剑,她更是以绝对优势击败了八大剑派其他人,并从此宣布不再参与论剑,谁知一年后华山内乱, 季云亭去世之后,八大剑派已多年未有往来,连论剑也一直搁置了。” 柳无咎道:“听说第十一届论剑,除开季云亭蝉联八大剑派之首以外,还有一件惹人注目的事情,便是谢拂衣以一招的微弱优势击败了师兄顾影空,那时候他还尚未及冠。” 贺青冥道:“那时候华山人才济济,八大剑派已有中兴之势,但这一切已随着季掌门的离世而化为泡影。” 他又远远望了一眼,道:“如今八大剑派已是青黄不接,门下弟子不是资质平平,便是心术不正,昔日叱咤风云的几大名门,年轻一代里,竟无一人可以堪当大任。” 正说话间,梁有期从人群里挤了过来,道:“青冥剑主,不如你猜一猜,这次比试谁胜谁负?” 贺青冥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开盘下注了?” 梁有期被他看这一眼,几乎冷汗直冒,他讪讪一笑,道:“我当然是赌我侄子了,不过这盘口不是我开的,是祝兄开的,只是奇了,怎么今天场上也没见到他人影?” 贺青冥道:“你看不见他,不代表他就不在,他怕是为了躲避情债,又换了一副尊容罢了。” “哈哈,青冥剑主真会说笑……” 贺青冥忽又转头,对柳无咎道:“无咎,我看刚才苏掌门等人也到了,不如我们去瞧瞧吧。” “诶,诶,别……”梁有期咬了咬牙,终于认命地追了上去,“你们等等我啊!” 他凑到贺青冥身边,低声道:“飞卿,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柳无咎面无表情,给他扒拉到一边,道:“别凑那么近。” “梁有期”瞪了柳无咎一眼,贺青冥道:“梁有期呢,你把他弄哪去了?” 祝云卿笑道:“人家醉卧美人膝呢,不用担心。” 柳无咎言简意赅,道:“所以你把他灌醉了,还让他错过了侄子的比试。” “……”柳无咎这小子怎么总是一针见血啊! 这时人群爆发一阵惊叹,却见坠露、璇玑两把名剑出鞘,一方阴天好似生生被两道交错的闪电劈开! 梁月轩一剑打来,激起一行水波,水幕顿时化作一把巨刃,劈头盖脸地从天上袭来! 飞瀑争喧,而争喧的飞瀑之中,又已有无数闪电一般的剑光、惊雷一般的剑鸣! 洛蘅一抖剑花,顷刻之间,方才那把巨刃便又化作漫天玉珠向梁月轩周身数十处大穴扑去,梁月轩挥剑一斩,珠帘瞬间被划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水珠纷纷坠落,璇玑探入其中,几乎便要削到洛蘅左边肩头,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一下,被洛蘅躲了开去,只削断了她一缕青丝,青丝散落,转瞬便淹没在奔腾的洪流里。 梁月轩唤了一声:“师妹……” 一些人不由窃窃私语,霍璇儿怒道:“月轩,不可留情!” 梁月轩面露难色,他俯首一望,众人皆是惊讶、疑惑与不屑,而众人之中,他的父亲仍只有一派失望之色。 “师妹,对不住了!” 梁月轩一咬牙,大喝一声,于是地覆天翻,飞湍怒吼如海涛,洛蘅挥剑断流,闪身避开,两人飞身跃起,落到石林之中,脚下山石耸立,一如剑冢,两人便在剑尖之上往来周旋,不到一刻钟,便已又过了十余招。 大重山剑法长于势,梁月轩方才那一阵雷霆之击,已让洛蘅十分吃力,她的整条右臂已经发麻,在巨大的压迫下,她只能一味抵御,甚至腾不出力气反击。 她的太阳穴隐隐跳动,浑身经脉气息似已四处奔走,她的体能已似到了极限,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只能靠着本能抵挡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的攻击。 梁月轩急切道:“师妹,不要逞强,再这样下去你怕是要受内伤,只要你认输——” “我不能输!” 梁月轩一怔,洛蘅竟似已十分悲痛,她大声道:“我绝不能认输!玉山绝不认输!” 她心知这样僵持下去自己已是必输无疑,可是她可以失败,也可以死,却绝不能开口认输! 她的师父还等着她光复玉山,她还有玉山的师弟师妹……他们都等着她,他们都要依靠她。 从她接过坠露剑,担下掌门之位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那一方尚且稚嫩的肩头已扛起来整座玉山。 玉山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是她的家,那里有她的家人,她就是拼尽全力,也要保全她的家。 哪怕玉山已似要把她小小的身躯压垮,哪怕她为了它奔波流浪、筋疲力尽,哪怕她为了它受尽他人白眼,哪怕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理解她,哪怕她要为了它付出一切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与荣华。 “师父,蘅儿绝不会辜负您,您没有达成的心愿,我一定会替你达成。” 洛蘅骤然发出一道长长的哀鸣,大喝道:“——流芳未歇!” 刹那间,原本已萎靡凋谢的落花竟似又活过来一般,坠露剑气无所不至,梁月轩吃了一惊,他想要阻挡,却已发现不能阻挡,这一剑竟已将他周身上下锁住,竟已将他出剑的方向围得水泄不通! 梁月轩有些狼狈地咳了两声,接连退了十几步。 “梁师兄!”洛蘅终于赢了一招,她心下一喜,却见梁月轩面色不佳,不由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没事。”梁月轩喘息片刻,道,“这不是玉山的招式……这是什么剑法?” “正是本门祖师洛英所创之落英剑法。” 众人闻言大惊:“落英剑法!” 落英剑法不是早就失传了吗?洛蘅怎么会落英剑法? 一旁观战的苏京心下一动,不由暗忖:“难道是洛十三……可是洛十三不是去西北了吗?” 梁月轩略笑了笑,道:“好剑法。” 洛蘅与他相视一笑,却听叶风眠道:“师弟,两派比武怎可恋战,难道你真对洛师妹……” 梁月轩一颤! 他又回头看了看洛蘅,他的心中已有了浓重的悲哀,他陡然喝了一声,挥剑刺向洛蘅! 此时太阳已从重重乌云探出身来,两人在那片远山之下对决,一会削去一叶莲舟,摔下一捧莲子,一会又斩断一把团扇,将它弃置秋天,光线随着二人身形移动不住破碎变化,形影交错缠斗,忽而正面交锋,忽又飞身跃起,在亭台楼阁之间腾跃旋转。 一时剑光四溅,洛蘅荡剑同时蓦然侧身出招,梁月轩正要回防,却见洛蘅手腕抖动,剑花一转,剑势翻覆,恍若一点落花,于无声处悄然没入梁月轩肋下。 这却是“朝华晚谢”,洛蘅虚晃一招,诱敌深入,却又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梁月轩再要变招已来不及了,他只得硬生生抗下这一剑,洛蘅这次却没有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招“春秋代序”,形势骤然逆转,梁月轩只觉臂膀被重重一拍,内脏几乎不住颤抖,他蓦地退了几步,伏在地上,咳了一口血。 众人惊呼,霍璇儿脸色大变:“月轩!” 她几步冲上前去,抱住了梁月轩:“月轩!你怎么了?” “我来看看。”易容成梁有期的祝云卿上前探了探梁月轩脉门,道,“夫人放心吧,没有大碍。” 霍璇儿松了口气,却又愈发怒气冲冲,她抢过璇玑剑,对着洛蘅道:“都是你!” 洛蘅脸色煞白:“我,我只是……” “娘!”梁月轩唤了一声,又顿了顿,道,“落英剑法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次是我输了。” 洛蘅面露忧色:“梁师兄……” 梁月轩叹一声,却没有看她,也不知该以何面目看她。 他已失了脸面,他本不该输的,他输给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是这里不止有他和洛蘅,还有镜湖派,还有一直看不起他的师兄,对他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和对他视而不见的父亲……他们也许根本没有看他,可他这么多年来,也已不堪重负,他已不能再看向任何人。 他和洛蘅一样,他们的肩上都背负着整个门派。 “嗯啊——!” 叶风眠忽喝了一声,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趁其不备,偷袭洛蘅! 梁月轩输了,叶风眠却还没有,这一代里,毕竟叶风眠才是大重山首徒。 他的算盘也打的很清楚,梁月轩已在众人面前丢了大重山的脸面,若是他能赢回一局,他在大重山的声望便会更上一层楼,到时候大重山掌门之位,便又多了几分变数。 血脉之亲又如何,当初他的师父梁有朋不也是这么一步步顶掉其他弟子,爬上掌门之位的吗? 他们不清楚,他却再清楚不过。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在等待机会,一直在暗中积攒人脉。 洛蘅万万想不到他会突袭,她一时防备不及,只有不断闪避,叶风眠却越发不放过她,他招招凌厉,将大重山的刚猛剑势发挥到了极致! 众人一惊,叶风眠这种打法,分明不是跟对方切磋,而是像要置洛蘅于死地! 一人忽而传音入密,道:“换剑招!” 电光火石之间,洛蘅抬头一看,却是“梁有期”,她心下疑惑,却也不再迟疑,旋风一般挡开了叶风眠十数次攻击,而后却使出一股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轻柔的内力,只见她轻轻将叶风眠的剑往前一带,便像是黏在了对方剑上,叶风眠进退两难之间,她又蓦地用剑尖一挑一点,这一剑不显山不露水,却十分巧妙,用得便是一点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却又威力无比,叶风眠手上一麻,为了卸下这一股绵里藏针的力道,不得不沉腰下胯,但洛蘅却似已料到他有此一招,于是方才柔劲又陡然注入一股刚劲的内力,坠露剑势不怠,紧紧咬住已然无路可逃的穷寇,而后当空一击,破开了叶风眠一记招式,有如风浪过境,叶风眠抵挡不住,顷刻颓倒在地! 众人怔了一怔,而后爆发一阵夹杂着惊讶与赞叹的欢呼! 洛蘅却已听不见众人说了什么,她仰头看了看天,几乎泣不成声:“师父,我赢了,我们玉山终于赢了……” 她的身子忽然一阵颤抖,她的脑海忽然一阵晕眩——而后她便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柳无咎道:“这是怎么回事?” 贺青冥摸了摸洛蘅手腕,顿时脸色一变,道:“她体内真气乱窜,怕是好几种不同门派的心法彼此冲撞,以至于此。” 他忽然回头,似是正要找什么人,却听苏京喝道:“温阳,你给我滚出来!” 第72章 重归 温阳?不夜侯温阳?众人心中诧异…… 温阳? 不夜侯温阳? 众人心中诧异, 不夜侯不是在长安吗,怎么会忽然跑到扬州?更不用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踏上八大剑派的地界了。 苏京道:“你别以为躲着不出来,我就不知道是你。方才洛师侄击败叶风眠的时候, 用的分明是你小重山灵风剑的‘无孔不入’‘追风逐电’和‘长风破浪’三招, 更不用说中间还杂糅了我镜湖派的‘一衣带水’和‘一发千钧’, 镜湖剑法攻于技,若不是这样,洛师侄也未必能轻易破解叶风眠的剑招。这么多年来, 外人能窥见我派剑法精妙之处的,也只有温阳你这个不要脸的!” 众人被她一声狮子吼吓得抖了三抖, 苏京目光一闪, 将发带一解一掷,登时将鬼鬼祟祟想要趁乱逃跑的“梁有期”绑了回来。 “梁有期”一脸无辜, 嚷道:“苏掌门, 你可抓错人了!” 梁有朋脱口道:“苏京, 你放过我弟弟!” “哼,梁掌门, 你莫是花了眼, 教导无方不说,怎么还识人不明起来?” 梁有朋脸色铁青,却见苏京伸手一揭,道:“你看看, 他哪里是你弟弟,他分明就是温阳那混——” 苏京一怔,正对上祝云卿那张尤其无辜的脸。 祝云卿道:“我说,苏掌门,你认错——啊啊啊疼疼疼!松手!” “好你个温阳, 敢跟我玩这种把戏,你以为你装了两张脸我就认不出来了吗?你这个混球,你就是化成灰了我也认得!看我不撕破你的脸!” 祝云卿叫道:“别抓!也别挠!小鲸鱼我错了还不行吗,松松开,我自己来!” 苏京拍他一掌,糊了他一脸。 “……” 温阳敢怒不敢言,只哀怨地瞪了她一眼,他小心揭下那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一张一眼望去,便知其主人必定风流多情的一张脸,这张脸的骨骼走向、肌肉纹理与“祝云卿”并无不同,只是在眉眼、鼻梁和下颔细微处略有变化,神情更添了几分生动鲜活。 梁有朋怔了怔,惊道:“我弟弟呢!” “哎呀梁掌门稍安勿躁!”温阳被他们一个接一个摇得脑浆都快晃荡出来了,道,“梁公子好着呢,他只是喝醉了睡着了而已。” 他“嘶”了一声,动了动嘴角,摸了摸左脸,竟摸到一点血迹,登时叫道:“天哪!小鲸鱼,你给我抓破相了!” “哼,破了相最好,看你还怎么招摇撞骗去祸害人家大姑娘小伙子!” 温阳耷拉个脸,欲哭无泪,他道:“小鲸鱼你可太不厚道了,我当初白给你当沙袋打啦!咱俩好说歹说,那也是好聚好散,你至于这么凶我吗!” 苏京更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咱俩是好聚好散了,可阿萝呢,你当年一声不吭丢下她,莫名其妙就跟她分手,可考虑过她的感受?” 她越说越气,撸起袖子就要揍他一顿,温阳装模作样、连哭带叫地躲到贺青冥身后:“救命啊飞卿!” 柳无咎青筋直跳,恨不得把他扔出去,贺青冥只淡淡看了温阳一眼,眼神里大有嫌弃之意。 苏京登时顿住了,她看了看温阳,又看了看贺青冥,震惊道:“他可是青冥剑主!” “那又怎么样?”温阳怼了她一句,又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我原以为你只是不要脸,怎么你现在连命都不要了!” 苏京顿了顿,又看了一眼贺青冥,略有点尴尬,道:“抱歉,青冥剑主,我不是说你……嗯,只是温阳这个人,实在是不值得,我也算半个过来人,这种事一定宁缺毋滥,就算孤独终老,也比跟这个混蛋厮混的好……” 众人齐刷刷看向贺青冥,贺青冥顿了顿,道:“我只是认识,跟他不熟。” “哦……” 其他人这才松了口气,虽然早就听说不夜侯喜欢挑战,但这一位未免也太过具有挑战了,温阳是死是活他们管不着,可别殃及池鱼啊。 苏京讪讪道:“不,不好意思……” 都怪温阳!害她在青冥剑主面前出丑了! 这一场闹剧终于散场,贺青冥等人把洛蘅送回寒玉轩,温阳与她把了把脉,道:“洛姑娘没有大碍,吃点滋补的药材,好好休养几天便是了。” 柳无咎道:“你还会医术?” “怎么,不行吗?”温阳哼了一声,转头去瞧贺青冥,又笑了笑,道,“飞卿,不若我也为你把把脉……” 贺青冥挥开他,像挥开一只嗡嗡乱飞的大扑棱蛾子,道:“若不是你,洛蘅也不会躺在这里。” “我又没教过人剑法,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温阳不住喊冤,幽幽道,“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你方才还说我俩不熟。” “我跟你本来就不熟。” 温阳幽怨不已,却也拿贺青冥没办法,谁叫他打不过贺青冥,江湖上一向如此,谁拳头大谁就好说话。 他只好一旁鼓捣药粉,往自己脸上伤口敷药。 贺青冥运功帮洛蘅调养紊乱的内力,柳无咎看了看温阳,道:“小伤而已,至于吗?” 温阳道:“亏你长了这样一张脸,你难道不懂得,这世上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会希望自己的情人更好看一点?” 贺青冥道:“无咎,别听他的。” “我又没有说错,飞卿,我追不到你,也总得找找别人吧。” 柳无咎道:“你最好是。” 屋外忽然一阵喧哗,贺青冥等人出门察看,温阳随手扶住一个侍女,微微一笑,道:“发生什么了?” 侍女脸色一红,道:“大事不好,镜湖小李公子忽然生病发高热,掌门说,说……” 贺青冥道:“什么?” “掌门说,小李公子可能是在荒村的时候,染上了五蕴炽!” 贺青冥陡然色变! 李莫辞躺在床上不住呻吟,他的脸色已苍白得厉害,浑身却又滚烫,他浑浑噩噩,已几乎睁不开眼睛,只一味断断续续地喊疼。 “莫辞,莫辞,你别吓娘啊……” 李阿萝抱着他,握着他的双手,她仿佛魔怔一般喃喃,又无声地流泪。 “阿萝,别怕,新的大夫马上就来了,方才那些庸医治不好莫辞,总有人可以治好的。” 苏京心中焦灼不已,却仍温言安慰李阿萝,李阿萝怔了怔,慢慢道:“师姐,你说,要真是五蕴炽……” “不可能!”苏京道,“他只不过去那里走了一趟,五蕴炽哪是那么容易染上的?” “可是万一……”李阿萝哽咽道,“我听说近几十年来,五蕴炽一共有过三次现身,第一次是师父他们截杀金不换,第二次是十二年前的长安之变,第三次便是一个月前的济海楼……这三次里,每一次,每一个中了五蕴炽的人,都要么疯,要么死,没有一个人能逃脱……” “那又怎么样!”苏京道,“就算是五蕴炽又怎么样!这世上就没有哪种毒没有解法!” “可是五蕴炽不是毒,它是一种魔功……” “管它是什么!”苏京紧紧抱住她和李莫辞,道,“无论它是什么,无论莫辞得的是什么,都一定有办法!” 李阿萝目光空洞地点了点头,苏京心急如焚,不住望向屋外,道:“这大夫怎么还没来。” “我来啦!” 温阳踏入房门,朗然一笑道:“小鲸鱼,小阿萝,别来无恙。” “无恙你个头!”苏京道,“怎么是你?” “我怎么了?我好歹也是正儿八经学过医的。”温阳顿了顿,轻声道,“阿萝?” “别……” 李阿萝在听见他的声音的时候,便已转过身,把脸埋进了被褥,她已不愿让温阳看见她这般模样。 他们分别的时候,她还年少,还是青春洋溢,颜如舜华,还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向往,向往着去更遥远、更陌生的地方,见更多的人,做更多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事情。 怎料那一天之后,她的生命便从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今她已不再年少,也已丧失了对生命的热爱和希望,她已越发落魄,越发沉沦,越发拘泥于闺阁,却不愿意,也不敢再出去走一走,见一见更多的人,如今连她自己也已不能面对这样一个自己。 温阳也不再年少,可他仍然充满了活力,仍然向往着远方,他就像是一轮永不陷落的太阳,而她早已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忘记了生长,只剩下无助与彷徨。 故人相见,却已是不能再见,而故人也早已变了。 “阿萝,别怕,别怕。”温阳固执地把她捞了出来,又把她抱进自己怀里,安抚道,“没有关系,什么都没有关系……” “阿阳!” 李阿萝哭着扑进他的胸膛,又是埋怨、又是委屈地哭诉:“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是你不走,就不会有后来,不会是现在……!” “对不起。”温阳道,“我不知道后来什么样,也不知道现在会是这样。” 李阿萝呜呜地哭泣:“你可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 两人互诉衷肠,苏京等人略有一点尴尬,他们站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柳无咎道:“想不到他们竟还很有感情。” 他忽道:“温阳是不是对谁都很有感情?” 苏京一脸疑惑,她顿了顿,道:“所以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也许可以做一个好朋友,却做不了一个好情人。” 柳无咎点点头,对贺青冥道:“所以他不可靠,也不能够托付。” 贺青冥莫名其妙。这时李阿萝却已恢复平常,只眼角还有一点红,她道:“你们进来吧。” 苏京道:“莫辞怎么样?” 温阳摇摇头,道:“他脉象很乱,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病。” “让我看看。” 贺青冥忽然出声,众人回头,温阳道:“飞卿?你又不懂医……” “让我看看。” 温阳便不再说什么了,他忽然发现,贺青冥这一瞬间仿佛变得很无奈,很疲惫。 他们让开了一条路,贺青冥走到李莫辞床前,把自己的手腕和李莫辞的手腕贴合到一起,他默然了好一会,这才离开了。 苏京急道:“青冥剑主?可看出什么了?” 贺青冥背对着他们,慢慢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过……”他顿了顿,声音似乎有些颤抖,道,“那绝不是五蕴炽。” 第73章 心结 午后人烟寥寥,贺青冥走在街上,…… 午后人烟寥寥, 贺青冥走在街上,便像一只在野外浪荡的游魂。 他漫无目的,也没有方向, 他走了很久, 久到他已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他茫然四顾,四顾皆茫茫,四面都是一般模样, 都是一样的牢房。 “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 走过街角, 只听得一个哀怨而婉转的歌声,他寻声而去, 没入一条小巷, 来到一家酒馆。 这时候店里都还没有客人, 大堂空空荡荡,店里的伙计们胡乱往桌上、地上一躺, 鼾声连天, 衬得那道歌声越发冷清而寂寥。 贺青冥抬脚迈过横七竖八的众人,坐在窗边一角。 一个伙计终于惊醒,他看了一眼贺青冥周身上下的穿着,顿时喜笑颜开, 跟在他身后,道:“这位客官,您可要点点什么,我家招牌……” “酒。”贺青冥打断了他,道, “我只要酒,什么酒也好,什么酒也要。” “好嘞!”伙计笑开了花,乐不可支地备酒去了。 贺青冥慢慢地喝,酒水灌进他的喉咙,在他的肠胃里翻江倒海,他皱紧了眉,脸色似已被酒气蒸得愈发苍白。 他忽然很想吐。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他盯着一桌歪七倒八的酒坛,忽而低低笑了起来。 他还是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要用酒来麻痹自己。 “人生八苦,求不得……” 人只有在求不得的时候,才会想要用酒来麻痹自己。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死死盯着面前的酒盏。 窄窄的酒面,照出来他一张窄窄的脸,他的脸色还是很难看,脸上神情更有几分恍惚和凌乱。 水面忽然裂成碎片,原本清冽的酒水竟多了几分苦涩的血腥气。 贺青冥一怔,终于回过神来,他竟已不知什么时候捏碎了酒杯,瓷片刺破他的皮肤,扎进他的血肉。 他一甩手,甩开了一手的碎瓷片,他气喘吁吁地伏在桌上,血水顺着他垂下来的指尖滴滴答答流下来。 过了一会,他忽然正襟危坐,又把手藏在了袖子里。 柳无咎追过来的时候,贺青冥已然面色如常,屋子里最后一点淡淡的血腥气也已消失了。 他站在贺青冥身后,道:“你为什么要躲我?” 贺青冥道:“我只不过是想一个人出来走一走。” 两人沉默了一会,柳无咎来回走了几步,忽道:“把左手给我。” 贺青冥怔了一怔,他和柳无咎相处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现,柳无咎也有这样不容反驳、质疑和拒绝的时候。 柳无咎却已单膝跪下来,他抬头瞧着贺青冥,似已带上几分恳切,道:“把手给我。” “……为什么?” 贺青冥不由抬手,却又收了回去,柳无咎眼疾手快,使出一记小擒拿手,一把攥住了贺青冥的手腕。 两人角力,贺青冥见他如此执拗,终于叹了口气,只得卸力随他去了。 贺青冥的掌心尽是凝固的血痕,其间还有几点细碎的未能清理完全的瓷片,更有一道还在颤颤巍巍渗出血珠的伤痕。 柳无咎喉头一滞,道:“你骗不过我。” 他坐了下来,仔细为贺青冥清理伤口,又道:“我要用酒……会有一点疼。” 贺青冥见他面色犹豫,竟不由有一点焦躁,道:“你啰嗦什——嘶——!” 一顿工夫下来,柳无咎倒像是上了一道大刑,他抹了抹汗,道:“好了。” 贺青冥不知不觉瞧了柳无咎好一会,柳无咎的侧脸很有棱角,像是终年积雪的山峰,顺着他颧骨和颔骨处滑下来的汗珠,便似山峰融化的一滴雪水。 柳无咎一抬头,便对上贺青冥的目光,他顿了顿,摸了摸脸,道:“我脸上怎么了?” 贺青冥避重就轻,道:“你流了很多汗。” “那还不是因为有人想要甩开我。” 他道:“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不是五蕴炽?” 柳无咎道:“你瞒得过他们瞒不过我,到底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贺青冥道,“我的家人,都是因为它而死的,不是被它杀死,就是被它害死。” 他的语气仍然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平静得就像深秋的潭水,看着很美,底下却堆满了淤泥,藏着残破枯萎的枝叶,透出一股诡异的沉沉死气。 柳无咎顿了顿,道:“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只是忽然想,若是我能再早一些走这人世一遭便好了。” 贺青冥有一点诧异,柳无咎早年颇多坎坷,也一向不喜欢人世,怎么如今忽地变了心性? 他道:“虽说早晚都要走这一遭,可是这样你岂非要多吃几年苦头?” 柳无咎却笑了笑,又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道:“那样也许便能再早一些遇见你,遇见你的过去。” 他对贺青冥的过去一向知之甚少,贺青冥也从来很少对人说起他的过去。 贺青冥心下忽然有一点乱,这些天柳无咎仿佛总是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 柳无咎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知道,他想不明白,可是他知道柳无咎一定是有所思、有所求。 可是他还能给他什么呢?这些年来,他已把能给的都教给了柳无咎,柳无咎也一向学得很快、很好。 贺青冥不去看他,只道:“我的过去却太过无趣。” 他道:“很多年里,便只有我的剑和我的影子。” “现在不是了。”柳无咎道,“以后也绝不会再是。” 贺青冥便笑了笑,他忽而唤了一声:“无咎。” “嗯?” 他顿了顿,道:“我忽然觉得,该多看一看春天,多看看花、瞧瞧月。” 柳无咎笑了笑,道:“你什么时候想赏花观月,我都陪你。” 贺青冥道:“你还年轻,你该多陪一陪喜欢的人。” “你怎么总是——”柳无咎欲言又止,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他已经怀疑了太久,却一直没有机会寻求答案的问题,他道,“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贺青冥怔了怔:“无咎,你……” “有没有?” 他道:“我知道我不该问,可是我一定要问。” 贺青冥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没有。” 柳无咎努力克制自己,生怕自己笑出来,贺青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腹中却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叫声。 柳无咎更想笑了,道:“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无咎!” 贺青冥忽然往前走了几步,又蓦地顿住。 柳无咎回头,与他隔着人流遥遥相望了一会。 他望见贺青冥的眼睛,他看见这双眼睛也正望着他。 两千多个日夜之后,柳无咎等来了这一刻。 他终于看到了这一刻。 这一刻,这一双眼睛只望着他。 他知道贺青冥的眼里从来都有他,可是也从未只有他。 贺青冥的眼里总是装着太多时间,又将这太多时间藏在无尽的沉默里。 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却从未有过现在。 但这一刻,贺青冥好像也变成了柳无咎。 这一双眼里,好似已忘记过去,也想不起来将来,繁华尽灭,皆为云烟。 只有这一刻,只有这一个少年。 “怎么?” “不要太甜,也不要辣,还有……” “这些我都知道。”柳无咎道,“还有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他已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好干巴巴道:“你不要走太远。” 春风过耳,贺青冥垂在肩上的一缕青丝,忽而变得有些银白,好像是游荡在柳丛里的晴丝。 柳无咎许是被太阳晃昏了头,鬼使神差之下,他对着贺青冥笑了一笑。 他只觉得自己很开心,他只知道一个人开心的时候,就该笑一笑。 他却不知道他这一笑,竟比这一刹那正午的春光还要耀眼,还要让人流连忘返。 柳无咎渐渐消失在人群里。 贺青冥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柳无咎的影子和他的人一样挺拔,一样坚韧不拔。 他又忽而发现,这七年来,他或许是第一次认真地望着柳无咎的背影。 从前柳无咎都跟在他身后,从前都是柳无咎望着他的影子。 也许以后贺青冥望着他的影子的时候,也会越来越多。 也许有一天,他们都不必再望着对方的影子,他们会有更多的日子,就像今天一样望着对方的眼睛。 第74章 失踪 天河一色,星空无垠,星河无波,…… 天河一色, 星空无垠,星河无波,星落、星沉, 星星又浮了上来。 什么都是黑的, 什么都变作黑色的大镜子, 张三摇着橹、荡着船,渐渐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走在天上。 镜子里却露出一张美人面,她那么近, 又那么远,她远在天边外, 又近在心头间, 一会冷若冰霜,让他的魂魄动弹不得, 一会又热情似火, 将他的血脉沸腾烧灼。 他伸出手, 却碰不到她的脸,他高声喊来, 快步追去, 却只有空荡荡的回声,空荡荡的旷野。他变作豺狼一样盯着她,他变作毒蛇一样尾随她,然后他扑了过去, 却只扑得一场空。 色即是空。 “喂?喂!起来,醒醒!店里要打烊啦!” 张三大醉一场,被酒倌推攘着醒来,他顶着一张已醉的有些浮肿的脸,擦了擦涎水, 揉了揉眼,哼唧两声,才道:“这才什么时辰,就,就关门了……?” 旁人见了他一副滑稽模样,哄然一阵大笑,一人道:“兄弟,这都亥时了,你就是做白日梦,这一梦也做得太久了!” “别理他,他成日游手好闲,也不知这些日子发了什么癫,只不过去了一趟郊外,回来逢人便说他碰见了一个绝世大美人!” “那真是绝世大美人!”张三涨红了脸,道,“你们要不信,我怀里还有,有……” 他一面说,一面便往怀里掏去,只听得一道响声,昏暗的酒馆里,一个金光灿灿的物什从他怀里掉了出来,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还有,她掉下来的金簪……” 张三大着舌头,话也说不利索,走也走不利落,他捞了好几次,才终于从桌脚底下捡回了那根金簪。 他走出酒馆,又走到无边的夜色里,就像那天他就是在郊外碰见她,一路跟在她的身后,想要等到一个隐秘的机会。 他却不知道,今晚在他的身后,也有一群人的目光跟着他,他们的目光也金灿灿,更有一些人的目光,已变得绿幽幽。 张三走在岸边,走三步,又踉踉跄跄地退两步,走了好长一截路,终于走到一处巷口,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又嘿嘿笑了起来。 他笑了起来,只不过因为他在水里又看见了那一张美人面。 “美人,嘿嘿……” 他不由俯下身,把头凑了过去,把嘴伸了进去,却只是搅乱了一池春水。 他迷惑地挠了挠头,正要寻个究竟,不料有人已悄然到他身后,他们按住了他的后脑勺,把他的口鼻都按到水里,粗声道:“把金子交出来!” 张三呜呜挣扎,四肢胡乱挥动,像一只旱地里的王八,他说:“我不给!我就不给!” “不给?不给便要了你一条命!” 他们把张三捞了过来,他们抓着他的衣服搜罗一番,张三又喊又叫,这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引来一群狗吠,巷子登时亮堂了,一些人喊道:“什么人啊!” 那些人本就是见财起意,他们第一次做这回勾当,被住户这么一喊,顿时慌了神色,张三趁机张嘴一咬,一人痛叫一声,一脚把张三踹下了河。 张三死命抱着金簪,就像那天他扑过去,抱住了那个美人。 他只记得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雾蒙蒙的,周遭一片旷野,美人也不见了,他在荒草之中找到了这枚金簪。 他泡在河里,他又笑了,笑起来像响尾的蛇,碧波一般的水草缠住了他,他却似终于缠上了她,得到了她。 他终于心满意足地死在了这场荒诞的梦里。 听水山庄灯火通明,梁有朋和苏京一个坐着原地不动,一个站着来回转圈,两个人都紧皱着眉头,都是一脸焦头烂额。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苏京道,“梁掌门,你不是说你已经把那些人都关在荒村了吗?怎么他们还能跑出来!” “那不是我——”梁有朋道,“那是十多天前,那时候我也是刚知道这回事,我更不知道这件事会殃及玲珑夫人!” “岳掌门!”苏京转向大堂一角,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岳天冬风尘仆仆,眉眼颓然,下巴已满是青黑的胡茬,整个人似已失魂落魄,他默然了好一会,方才哑着嗓子,低低道:“济海楼后,我和珑儿……我和她发生了一些口角,她负气离去,与我分开,后来却不知怎么,竟,竟再也寻不着她了。” 他捂着脸,声线几乎已有些颤抖:“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才来找你们,谁料,谁料……” “岳掌门,你可看好了。”梁有朋道,“这根金簪,就是玲珑夫人戴着的那支吗?” 岳天冬似已不忍再看,只点点头。一人忽道:“让我看看。” 温阳走了进来,苏京低低喝道:“你来做什么?你别添乱!” “苏掌门!”梁有朋道,“让他看看吧。” 苏京只好松手。温阳拿过来仔细瞧了一会,他瞧着它的样子,好像是在瞧着一个久远的情人。 他顿了顿,道:“不错,这就是我送她的那支簪子,也是她最心爱——” “温阳!” 岳天冬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怒道:“你算什么?你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你早八百年前就被她甩了,不要再自作多情、自讨苦吃!” 苏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梁有朋一手拦住岳天冬,劝道:“岳掌门不要激动……” “我怎么能不激动?!”岳天冬红着一双眼,道,“温阳,你这个王八蛋!我早看你不顺眼,我恨不得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可是她也已很久不再戴了吧!”温阳终于也忍不住了,他道,“她根本不是会‘负气’的人!” 苏京不由讶然,道:“你什么意思?” 温阳冷哼一声,道:“他们不只是发生了口角,他们是分道扬镳。” 岳天冬骤然停了下来,他瞪着温阳,像一头大黄牛一样不住喘着粗气。 他目光闪动,慢慢道:“你都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我只是不想再计较!”温阳道,“你在济海楼上那些做派,她当然会受不了,更不用提你还有一个柳媚儿,你在外面这么多天,又这么晚才来听水山庄,恐怕那些天里,也不全是在找她吧?” 岳天冬面色稍霁,又哼道:“我什么做派?我再是什么做派,对她也比你对她好!” 苏京头痛不已,她生平最烦这些儿女情长、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事,怎奈这两个大男人如此热衷,怎奈她偏偏要卷入其中。 梁有朋道:“温兄,你是怎么知道济海楼那些事的?” 岳天冬啐道:“怕是青冥剑主告诉他的!” “青冥剑主?!” 苏京再一次惊了,低声道:“温阳,他不是跟你没什么吗?” 温阳顿了一下,道:“不是那回事……” “什么?”岳天冬气笑了,“怎么还有青冥剑主的事?难怪,难怪……难怪他能和温阳你这厮混在一块,我原以为他真如江湖所说那么钟情于他夫人,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温阳脸色一沉,道:“你骂他做什么?” “我怎么不能骂了?”岳天冬气道,“要不是他,媚儿也不会离我而去!” 苏京脸色一言难尽,八大剑派这群男人怎么一个赛一个花心无耻啊! 温阳心下惊了:“柳媚儿怎么回事?她和飞卿又是怎么回事——怎么男的女的都是姓柳的?!” 一群人争执不休,贺青冥和柳无咎远远在外面就听见了他们的骂战,柳无咎还莫名打了个喷嚏。 贺青冥道:“冷吗?” 柳无咎摇摇头,贺青冥道:“早知如此,我不该跟你在岸边待这么晚的。” “我没事。”柳无咎道,“今晚本就该多走一走,只是我赶到码头的时候已经晚了,不然我们还可以坐一坐船,看一看灯。” 贺青冥笑了笑,又道:“逛了一路,这一路你买了这么多东西,我却两手空空,不如我帮你——” 柳无咎轻轻道:“你手上有伤,还是我提吧。” “一点小伤……” 他说着,又看见柳无咎的神色,便不由改口:“下次不会了。” 这一句脱口而出,两人竟有一点怔,贺青冥是什么身份,他们又是什么关系?贺青冥根本不需要这样向他保证什么。 贺青冥心下已有一点惘然,柳无咎却已不住雀跃,他按捺住跳动的心神,道:“我只愿你不再受伤。” 你你,我我,你和我,你跟我…… 贺青冥怔怔地瞧了瞧柳无咎,他忽然惊觉,他和柳无咎在一块的时候,总是只有你我,也总是只说你我。 没有他和她,甚至也没有它,他们不说旁人,不说他们之间应有的关系,只是一个你,一个我。 贺青冥自己也似已忘记了他和柳无咎的关系。 他当然还是会提起,甚至这些日子提起的时候比以往七年更多了,但那只不过是因为越是忘记,越是要提起。 他在怕什么,他是在怕柳无咎,还是在怕他自己? 但他也已记起来,今晚他甚至连那一点也已忘记,他只记得他们穿过大街小巷,穿过如春潮一般汹涌的人群,他们分明都已成人,分明都已不必再担心分开,但柳无咎还是拉着他一块跑了起来。 “再晚些,再晚一些,便赶不上渡船了!” 贺青冥望着他,他忽然觉得,他们跑起来的时候,他已变作十九岁,变作和柳无咎一样的年纪。 他们当然还是没能赶上。 两人并排坐在桥上,柳无咎垂头丧气,一拍脑袋,愈加垂头丧气,道:“我怎么忘了还可以用轻功?” 贺青冥瞧见他汗湿的脸,道:“那也没有关系,我们还可以慢慢走回去。” 柳无咎忽道:“我听说这附近有一条街巷全是文玩小吃,不如去看一看?” 贺青冥道:“怎么我也不知道?” “你毕竟只是来过扬州。” “可你也才第一次来。” 柳无咎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道:“下午我买东西的时候,当地人跟我说的。” 就在他等的时候,几位老人家围了过来,笑容和蔼之中又带了点试探,她们操着一口不太地道的官话,跟他搭话:“小公子,你是哪里来的呀?” “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柳无咎不惯被这么多人搭话,但毕竟是老人家,也不好冷脸,只一一回了。 然后她们的话匣子便打开了,一些人聊着聊着,终于入了正题:“你多大了?家中有无婚配啊?” 柳无咎环顾一周,看见不远处还有一些风华正茂的姑娘家,她们悄悄望着这边,又激动,又好奇,又紧张。 柳无咎道:“我已有家室。” 老人家似乎有一点失望,不过又继续热心起来,恨不得把城里城外所有好玩好吃的地方都跟他道上一遍。 柳无咎不像贺青冥,何况即便是贺青冥,这种阵仗,也该明白她们是为了什么。 他自然明白,只不过他也很早便明白了自己的心,他的脚步虽历遍四方,但他的心却很早便定了下来。 无论他去到哪里,它都会指引他回到唯一一个地方。 贺青冥道:“无咎想去那里?” 柳无咎点了点头。 他只是没有说,他其实也没有很想去的地方,他只是很想和贺青冥一块去多走一走。 第75章 积怨 大堂外,几个守夜的弟子支起耳朵…… 大堂外, 几个守夜的弟子支起耳朵,这一场噼里啪啦的争吵已听得他们目瞪口呆。 几人窃窃私语:“早就听说不夜侯和玲珑夫人这段往事,没想到亲耳听来, 竟是这般精彩纷呈啊!” “这么说来, 玲珑夫人婚后仍惦念着不夜侯?” “不止, 听说玲珑夫人还曾为了救不夜侯,抛下岳掌门和未满周岁的孩子,孤身一人远赴关东。” “可我听说, 玲珑夫人这些年来也没断了其他情人啊,咱们掌门兄弟不就是……?” “嗐, 掌门啊夫人啊, 他们这些人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回事,都别太当真!” “嘿嘿, 据闻玲珑夫人乃神仙之姿, 若是我也能做一回入幕之宾, 也算不枉此生了啊!” “别妄想了!人家玲珑夫人只喜欢美男子,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嘿你还是不是兄弟了你!” “诶诶诶, 不过说来岳掌门也不是个老实的啊, 柳叶刀那般蛮横的女人,他也能收入麾下。” “哼,他不就是做了掌门嘛,江湖上谁不知道他这个掌门是怎么来的呢?” “道理我都知道, 可是青冥剑主是怎么混进他们里边的?听岳掌门的意思,柳媚儿还跟青冥剑主有一腿?那可是青冥剑主啊!” “那又怎么样,青冥剑主再洁身自好,也终归还是个男人。” 众人唾沫横飞之时,贺青冥二人已走了过来, 一众弟子看看天又看看地,脸上都或多或少有几分尴尬又慌乱的神色。 背后说人家坏话,还被正主给逮着了,更糟心的是这位正主还如斯恐怖,能不慌吗! 贺青冥看了看他们,道:“今夜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弟子们犹豫片刻,心下一横,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不再瞒着青冥剑主您了,今夜亥时三刻,城北一个名叫张三的混混被人谋财害命,溺水身亡,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张三竟不知何处得来一支金簪,之后更有崆峒派岳掌门寻上门来,称那支金簪乃是玲珑夫人之物!” “听人说啊,那混混曾在郊外偶遇玲珑夫人,因垂涎其美色,一路尾随,还趁其不备想要偷袭,但一转头却晕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便不见美人,只见金簪了。” 贺青冥道:“玲珑夫人功力不弱,他一个小混混,怎是她的对手?” “可不是嘛!”那人道,“所以我们都猜他肯定是被玲珑夫人一掌劈晕的,至于为何玲珑夫人下落不明,那就不得而知了。” “诶诶诶,不是说玲珑夫人是被那群人掳走——” 一人忽然出声,又被同伴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贺青冥装作一无所知,讶然道:“那群人?那群人是什么人?大重山境内,谁敢对武林同道不利?” “唉,可别提了,说起来都让人瘆得慌,听说啊,他们是一群疯子、魔头、怪兽!听说不只是玲珑夫人,小李公子重病,也是因为误入郊外那座荒村!” 几人摇头晃脑地叹气,待贺青冥二人走后,又愈加津津乐道这一阵子的怪事。 柳无咎道:“看来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少。” 贺青冥道:“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又一桩奇闻怪谈。” 柳无咎道:“但现在镜湖派、崆峒派都已卷了进来。” 他瞧了瞧贺青冥,心中忽然泛出一点疑惑,他忽然很想问一问,这一切是不是都是贺青冥的手笔?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贺青冥道,“我给了梁有朋一道谜题,如何回答,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选择了把那些人藏起来。” 贺青冥却道:“他不只是把他们藏了起来。” 他道:“无咎,五蕴炽的确可怕,但他们得的,却并不是真正的五蕴炽。” 柳无咎疑惑道:“不是五蕴炽?” 贺青冥忽笑了一声,道:“无论是姚飞鲲,还是其他人,以他们的功力,若是得了五蕴炽,早就没命了。” “可是他们……” “那日济海楼上,那道笛声,应当是五蕴炽这一功法的变体,虽然像,却并不一样,危害也更弱,所以像姚飞鲲这样的人也能活下来,所以他们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一定是受了别的刺激。” 柳无咎道:“你又如何肯定?” 贺青冥道:“因为李莫辞。” “李莫辞?” “五蕴炽是一种引人走火入魔的功法,但我查看李莫辞的时候,却并没有感受到他体内有第二种真气,就像那些大夫诊断的一样,他确实是生病了。” “可是他得的是什么病?又为什么会生病?” “第一个问题,我就不能答复你了,因为我并不是大夫。” “至于第二个……”贺青冥道,“那就只有到他曾经到过的地方,才能一探究竟了。” “你要去那里?” “不止我要去,他们也要去。” “哦?” “为了找玲珑夫人,他们一定会去。” 两人走进大堂,只见一干人等依旧争执不下,温阳和岳天冬吵得面红耳赤,若不是被苏京、梁有朋二人拦住,只怕立刻便要动起手来。苏京被他们烧起来一阵烦躁的火气,这股火气又烧到了梁有朋头上,于是原本劝架的两个人也互相阴阳怪气,江湖上几位有头有脸、威名赫赫的人物,在这一个当口,却上演了一出菜市场里泼妇骂街的闹剧。 他们那一点素日的体面便似听水山庄西园那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只经得起风和日丽,却经不起一点风雨。经年过去,彼此积怨更深,怨气将时间切割成块,腐蚀成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壑,在名为时间的缝隙里,又侵蚀出更深的隔阂,投下一片埋伏已久的惊雷,只消一丁点火花,八大剑派这座曾经人人仰止的武林高山便要彻底崩裂溃败。 “够了!”苏京口干舌燥,更兼心浮气躁,她气喘吁吁,终于偃旗息鼓,和梁有朋暂时握手言和,又道,“你俩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岳天冬充耳不闻,这么多年,他在外人眼里,只不过是秋玲珑的丈夫,只不过是她和温阳那段过往的陪衬,他已憋了太久,也忍了太久。他指着温阳道:“要不是你,当年我们夫妻怎会离心!要不是你,怎么会有今天!” 温阳道:“你们夫妻不和关我什么事?别以为我这些年一直待在长安,就对江湖事一无所知了,要不是你在秋家和崆峒派老人之间总是墙头草两边倒,要不是你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门客,她也不会和你离心离德!” 岳天冬脸色变化不定,愤然道:“都怪你太过多情,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活该到最后一场空,活该变作和你养父一样的老光棍!” 温阳登时怒了,喝道:“你住嘴!我阿爹乃武林七贤之一,是君子是英雄!岂容你来非议!” “哼,温侯的确让人敬佩,可他却养了一个花心放纵,终日不思进取,只知沉迷温柔乡的败家子!” “岳天冬,你还好意思说我败家,莫忘了你的掌门位子怎么来的!我可不像你忘恩负义,一边靠着和玲珑的这段姻亲,一边却又嫌她太过厉害,嫌她分你的权,敢找女人,却不敢跟她挑明,只敢找外人求援!” 他俩都是老熟人、老情敌了,怼起人来招招见血,拼命往对方死穴里戳。 梁有朋眼角抽动,苏京不住叹气,似已快要彻底放弃。 两人打了一番嘴仗犹嫌不够,趁着苏京两人不注意,登时便动起手来,岳天冬抄起手边花瓶便丢向温阳,温阳一个闪身避开,那只花瓶就这么飞到了贺青冥面前。 柳无咎本欲抽剑,但已腾不出手来,却见贺青冥一掌挥出,顷刻震碎了那只倒霉的花瓶。 “飞——!” 温阳惊呼出声,却又扼住了话头,他瞥了一眼岳天冬,走到贺青冥身前,道:“没事吧?” 贺青冥淡淡道:“你还是想想怎么赔钱为好。” 温阳没料到被他呛了一嘴,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别提多难受了,奈何这位他惹不起、吵不过,何况他一向有个多情遗留下来的毛病,便是对上上心的人,总惯于伏低做小,却不愿多做争执。他当即转向岳天冬,秉着苦情敌不能苦自己的人生宗旨,把这口气都发泄到了岳天冬身上:“枉你还是崆峒派掌门,要是真砸到了他,我定不饶你!” 岳天冬猝不及防地被温阳教训了一顿,更加恼火了,他道:“姓温的,你还好意思来责问我?你一个成天吊儿郎当败坏祖业的纨绔子弟,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再说了,青冥剑主是你什么人啊,他这样的人,还用得着你来打抱不平!” “哼,我只知道有人丢了老婆,不管不顾不说,还跑去跟小情人鬼混!” “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我又怎么知道她会遇到这种怪事!” “好了好了!”苏京强行扒拉开二人,道,“你俩吵也吵了,还是想想怎么找到玲珑夫人吧!” 二人互相瞪着对方,像两头角斗的公牛,喘息几许,总算平静下来。温阳道:“为今之计,只有去那座村子里一探究竟了。” 梁有朋道:“此事是我失职之过,不过那里地处偏远,水道交错复杂,还需备些船只人手,诸位今日休整一晚,明天一早出发吧。” 第76章 分歧 雾,无边无际的雾,又笼罩在初生…… 雾, 无边无际的雾,又笼罩在初生的江面上。 一行人一大清早起来,先是乘车坐到码头, 后转水路, 雇了两条船过去。 温阳回头望去, 一城已湮没在雾气之中,再也不见踪影。水道曲折,如一条盘旋的巨龙, 与之相比,船只不过是一群三三两两聚散的鱼虾, 也许哪天一个浪头打来, 便要葬身龙腹。 还未转过几个弯,温阳已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苏京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道:“你昨天晚上做什么去了, 怎么一大早挂了这么大两个黑眼圈?” 温阳道:“昨天发生那种事,我怎么睡得着?” “你睡不着, 却有心思和岳掌门吵架?” 温阳道:“金簪掉落, 也不一定是玲珑——夫人被掳。” “为什么?” “像姚飞鲲这样的人,武功原就稀松平常,只不过是唬人罢了。莫辞还是个孩子,又没怎么下山见识, 一时被吓住了也是情有可原,但玲珑身手不凡,又是老江湖了,她还不至于怕他们,就算一时半会不能攻克, 也大可以像你之前一样伺机而动,打不过总可以跑过。” 苏京道:“你是说秋夫人也可能是故意落簪?” 温阳道:“也许她是途中发觉不对,想要一探究竟。” “那你还跟岳掌门吵?” “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要不是这样,怎么能和他分开乘船?” 苏京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她却忽又想起来什么,道:“你是在避开岳掌门,还是梁掌门?” 温阳笑了一笑,道:“我只是想来看一看热闹。” 苏京却道:“你虽一向喜欢热闹,却只爱风花雪月,不喜血雨腥风。” 温阳道:“人有的时候也该变一变,看看别样的热闹。” 苏京心下顿觉古怪,却也没有继续追问,她知道温阳这样的人,看着轻浮浅薄,但若他想要藏一藏心事,却是谁也找不着的。 温阳又道:“可惜这样的热闹,飞卿见不到。” “青冥剑主又不爱凑热闹,何况这件事与他无关,远来是客,八大剑派的事务,还无需劳烦他出手。” “我记得你不是一向和梁有朋合不来吗?怎么如今也和他一般说辞?” 苏京盯着他,道:“我却要问你,你为何与青冥剑主走的这般近?” 温阳道:“就不能是我见色起意,见他长得好看,动了非分之想?” “你这样想,我信,可是青冥剑主不像你,他一定别有目的。” 她又道:“你和他很早之前便有联系,是不是?” 温阳瞧着她,脸上笑意也变得淡了,道:“是我忘了,小鲸鱼早已不再只是小鲸鱼。” 苏京便有一点怒气,道:“你与我相交多年,你把我当傻子吗?岳天冬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也是八大剑派的人,青冥剑主这样的人,是只可远观,却不可琢磨更不好相与的,我当你是朋友,才劝你不要与他往来过密,不然就算我不在意,其他剑派也绝不会毫无芥蒂!” “我不是八大剑派的人!” 温阳看着她,慢慢道:“自从十二年前我断剑立誓那天开始,我就再也不是八大剑派的人了。” 苏京顿了顿,道:“你还是怀疑温侯之死与八大剑派有关?” 她道:“可那只是一场意外,谁也不知道七星和连环等派会突然发难,温侯调解不成,这才——” “那只是对你来说是意外!”温阳忽然激动起来,道,“他是我阿爹!我只有他一个亲人!” 他双目通红,喘息几许,才道:“十二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这件事,你们哀悼他,哀悼了一阵子也就罢了,可是我……我再也没有爹爹了。” 苏京喉头似也已哽住,半晌,才道:“可是并没有证据证明那不是一场意外,不是吗?” 温阳冷哼一声,道:“若不是他们一再拖延时机,怕也不会是这样了无痕迹。” 苏京叹道:“那时候江湖大乱,各家自扫门前雪……” “所以我早就看透了他们,也早已不愿再与他们为伍。” “那你跟青冥剑主又是怎么一回事?” “若不是他,温侯府怕已毁于姓岳的手里。” 苏京一惊,道:“你是说,金乌叛逃一事,还有岳天冬的手笔?” 温阳道:“温、秋两家和崆峒派互为犄角,他崆峒派想要吞并侯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不过事到如今,我已懒得再和他计较……眼下还是找到玲珑更为重要。” 苏京疑惑道:“可是青冥剑主为什么要帮你?” 温阳似笑非笑,道:“我早说过了,我和他是老相识,怎么你们就是不信?” 苏京哼道:“我不信青冥剑主看得上你。” “那又怎么样?”温阳瞧了一眼船夫,带了三分挑衅,道,“俗话说铁杵磨成针,烈女怕——诶诶!” 正说话间,船头一个急转弯,船身剧烈摇动,温阳这侧瞬间倾倒,差点没给他甩下去喂鱼。 温阳瞪着船夫,道:“你是故意的?” 船夫一身短打,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他一脸无辜,又分外敷衍道:“对不起。” “哎呀你跟一个半大孩子闹做什么?”苏京一把拉住他,又抛给小船夫一个橘子,道,“行船一路也累了,吃点东西吧。” 温阳只得憋下一口闷气,苏京道:“我不管你怎么样,但你不能对不起阿萝。” “我早跟她断了。” “可她心里还藕断丝连。” 苏京顿了顿,终究叹一声,道:“就当为了这么多年的情谊,你还是多关照关照她吧。” 温阳欲言又止,最后仍是答应了。 这么多年,他们这些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也早已是数也数不清了。 若要计较分明,却不知要算到猴年马月,所以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经年过去,爱也好、恨也罢,都已随着逝去的时光变得越发浅薄无趣。 谁也不敢挑明,谁也不能挑明,日子便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倒也凑合过得下去。 但谁又真能甘心凑合一辈子呢? 后半程一路沉默,沉默之中,船已停靠岸边,而雾气也愈来愈薄了。 日光之下,万物无所遁形。 一行人上了岸,梁有朋让年轻弟子留守,给了老船夫赏钱,老船夫咳嗽两声,一把胡子颤颤巍巍,佝偻着身子单手接过。 小船夫一言不发,扶着老船夫一只手臂让他坐下,又与他端茶倒水,还生怕茶水太烫,搁在嘴边吹了又吹,这才递给老船夫。 一众弟子左右闲着无事,见此情形,不由笑道:“老头子!你这孙子倒是孝顺!” 老船夫笑了一笑,小船夫身形一顿,似乎不那么高兴。 那些人又嚷道:“小兄弟!你也来给我们倒茶!” 小船夫看了老船夫一眼,老船夫道:“去吧。” 小船夫垮着个脸,拎着茶壶过去,众人面色一变,吵吵嚷嚷道:“诶,你怎么回事?喝茶只喝七八分满,你是没服侍过人吗!” 小船夫仍旧一言不发,其他人瞧着瞧着,便觉奇怪,这一老一少两个船夫自从上岸,便已不再弯腰低头,二人身形挺拔、步履稳健,如何也不像是常年走水路做行船生意的人。 “等等,你站住!” 一人大步踏来,便要扒小船夫肩头,电光火石之间,却已睁大了眼,浑身僵硬得跟石头一样,一动不能动了。 这其貌不扬的小船夫竟在顷刻间便点住了大重山弟子的穴道! “你们究竟是什——!” 剩下的人也已再说不出话来,他们瞪着老船夫,目中不住惊疑,他们从未见过什么人的身法如此之快! 下一刻,他们更是瞪大了眼,脸上露出十足惊异之色,不为别的,只因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两个船夫,赫然就是贺青冥和柳无咎! 他们怎么会到了这里? 柳无咎胡乱扯下面具,温阳这做的什么面具,怎么同样是赶工,贺青冥的就很好使,给他做的这张就黏黏乎乎扯不下来啊! 贺青冥看着他那乱七八糟的一张脸,不禁笑了笑,柳无咎莫名有点哀怨,道:“他就是故意的!” 贺青冥仔细瞧了瞧,拿下一片粘在柳无咎鬓角的面具,道:“你方才不也是故意的?” 柳无咎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贺青冥想了想,道:“你不必担心他,也不必担心我。” 柳无咎忽然有一点脸红,道:“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贺青冥道:“我就算要给你找师娘,也不会找他那样的。” 柳无咎松了口气,却又更加想要叹气了。 贺青冥这思路就不能有哪一天稍稍转一个弯吗? 第77章 地藏 荒草丛生,一眼似也望不到尽头,…… 荒草丛生, 一眼似也望不到尽头,直没入一路薄雾中。 两人并肩而走,四下静悄悄的, 好像他们不是走在晨间, 而是步入了长夜。 夜色也好, 雾色也罢,总是会埋葬了很多人,很多事。 雾气渐渐散去, 一尊巨大的头像缓缓向他们驶来。 荒草之中,一尊垮掉的地藏王菩萨头像微微睁眼, 凝视着贺青冥。 贺青冥也正凝视着它, 一人一佛四目相对,就这么静静对望了好一会。 佛像脚下, 是一块已近腐朽的匾额, 饶是柳无咎目力极佳, 也只能依稀辨认出“藏王村”三个字。 他道:“看来这里供奉地藏王菩萨。” 贺青冥的目光终于从佛像移开,道:“地狱不空, 誓不成佛, 可惜世上总有太多重地狱。”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走进入口,下到第一层地狱。 走了许久,屋舍也已显露真身, 却依旧无一人声,没有形影,也没有神魂,连鬼怪也已抛弃了这个地方。 江风似已被定住身形,变作一滩几近枯竭腐败的死水, 到处都是陈旧而溃烂的气息。 柳无咎道:“这里很不寻常。” “哦?” “小时候我四处流浪,曾经到过这样废弃的村落,越是安静,就越是危机四伏。” 他道:“虎狼狩猎的时候,往往也很安静,但如若猎物放松警惕,就会掉进它们设下的陷阱里,它们等的也就是这么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贺青冥道:“你认为他们就在附近。” “不错,而且离我们不远,只是不知道为何他们徘徊不前,不敢近来。” 贺青冥垂眼,似乎看了仍有些斑驳的左手一眼。 他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还在?” 柳无咎道:“也许看不见,但可以闻见。” 他闭着眼,轻轻嗅了嗅,道:“我能闻见鱼腥气和腐萤枯草的气息,还有飞虫破土、蜂蚁筑巢……还有春天里一丝晚来的花香,花香里有你身上的檀香。” 他瞧着贺青冥,贺青冥却不知怎么,已不太敢瞧着他。 贺青冥只笑了笑,道:“这里也有花香么?” 柳无咎点点头,道:“无论是什么地方的春天,也总有一缕花香的,何况这里还是江南。” 贺青冥忽道:“哪怕这个地方早已坍塌、堕落,哪怕它已化作一片焦土?” 柳无咎道:“哪怕下到地狱,到了春天,地狱里也要有花香。” 贺青冥若有所思,又道:“那些人又去了哪里?” 柳无咎道:“他们无处不在。” 到处都是他们的气息,但到处都没有他们的痕迹。 村子中央有一口井,井口小而窄,井道却深不可测,井水已近发黑,弥漫着不祥的气息。 两人走了一路,却都一无所获,柳无咎道:“他们已经离开了。” 他心下又觉有一点奇怪,道:“这一路走来,他们好像是有意避开我们。” 他看了看贺青冥,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避开,是不是?” 他道:“我不太了解人,可是对于野兽,我却比你要熟悉,能够震慑一群野兽的,一定是比野兽还要可怕的东西。” “他们避开的人不是我,是你。” “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柳无咎定定看着他,道,“你到底瞒了什么?” 贺青冥道:“无咎,你我已约定不再过问。” “可是我不能不问。” 柳无咎颤声道:“我听过你的梦呓,这一年多来,你一直让我去寻朋友,去寻喜欢的人,我本以为你是要推开我,是不要我,可是……你其实是要离开我。” 贺青冥默然了一会,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只是没有办法。” 人生总是求不得,生不得欢愉,死不得归宿。 柳无咎心头忽然刮来一阵恐惧,他道:“是没有办法走,还是没有办法留下?” 贺青冥道:“江湖又岂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柳无咎却道:“无论你要走还是要留,我都可以陪你。” 贺青冥却只看了看柳无咎,又笑了一笑。 他这一笑竟透着一点苦涩。 若不是柳无咎,也许他也不会这样挣扎。 他毕竟已舍不下他。 他已有舍不下的事,如今又多了一个舍不下的人。 要是没有彼此,他们这样的人,也许都会活得痛快得多。 古井无波,这样一口死井,本就是毫无波澜的。 只有活着才有波澜,才有贪欲、嗔怒和痴怨。 这一口井水竟然泛起了一点波澜。 顷刻间,整座村子都似活了过来! 一人高声喊道:“快走——!” 贺青冥二人看去,只见温阳和苏京形容狼狈,朝着这边跑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群乌泱泱的怪人。 贺青冥看见他们的那一刻,瞳孔骤然缩紧! 他看着他们,却似看见了十二年前的长安,看见了他被大火埋葬的故园。 尽管二者并不相同,充其量也不过有几分相似。 “快跑!”温阳气喘吁吁,道,“人太多了,咱们先找地方避一避!” 几人拐了好几个弯,闯进一处屋子里,终于把那些人远远甩在后边。 那些人徘徊了一会,竟然没有靠近,也不再追上来,只慢慢又隐在屋舍间。 苏京点燃火折子,道:“青冥剑主,柳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贺青冥平息几许,道:“我们当然要来。” “可算走了。” 温阳看了眼窗外,抹了把汗,又道:“飞卿你怎么样?” 柳无咎面无表情,一把拍开温阳。 温阳大吃一惊:“怎么拉的是你!” 贺青冥看了看温阳二人,道:“你们这是发生什么了?” “别提了!”苏京道,“我从出生起就没这么倒霉过,一上岸差点陷进泥潭,进来又遭逢机关,还没喘口气,又接着碰上了那群人!” 她又看了看贺青冥和柳无咎,道:“等一等……你们不会什么情况都没碰到吧?” 两人摇了摇头。 苏京登时惊了:“人和人的待遇怎么这么不一样哇!” 几人坐了一会,温阳左顾右盼、来回走动,苏京的水囊刚才给暗箭射穿,这会正是口干舌燥、心浮气躁,便道:“你能不能不要乱晃,烦得很!” 温阳道:“也不知道咱们现在在村子哪边,玲珑又在哪里。” 他见贺青冥在墙壁前停留许久,道:“怎么了?” 贺青冥道:“地上是焦灰,这附近被烧过。” “那又怎么样?” 贺青冥敲了敲石壁,道:“四壁有空……这里原是祠堂。” 他忽然抽出青冥剑,一剑划去,震开厚厚的一层炭灰,只见石壁片片剥落,中央供着一尊佛龛,四面密密麻麻,都是数不清的牌位。 柳无咎道:“想不到却藏着这样一处天地。” 贺青冥道:“这里封闭已久,想必是有人不愿让人找到这里。” 苏京一个个看过去:“先妣,先考……” 温阳却似已不忍再看,脸上已有一点痛苦之色。 贺青冥沉默着看了一会,柳无咎轻轻道:“你想到什么?” 贺青冥别开眼,道:“都是过去了。” 苏京和柳无咎无父无母,温阳和贺青冥却是有过的。 这世上任何一个失去过父母的孩子,在看见“先妣”“先考”的时候,都不能不心中触痛。 苏京轻声道:“阿阳……” 温阳却没有理她,他整个人便像是忽而缩进了壳子里。 她心下一叹:“温侯若是在天有灵,还请您再庇护几分吧。” 她不经意碰了碰牌位,却忽觉不对:“怎么是铁的?” 贺青冥霍然转身:“铁的?” 自古盐铁官营,近世虽久未一统,但这样大批的铁矿用量,也绝不可能是一座寻常村落用得起的。 柳无咎又试了试,道:“不只是铁制,而且这些牌位都被焊死在底座上,但底座……是可以转动的。” 贺青冥沉吟了一会,道:“我明白了。” 他道:“大家找一找刻有‘先妣’字样的牌位,把它们都转到背面。” “找完了!” 苏京道:“一共是十八座——” 她心下一震,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刹那,佛龛忽然轰隆作响,大堂中央霍然洞开!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是一条尘封已久的密道! 贺青冥道:“此地名为‘藏王村’,世代供奉地藏王菩萨,相传地藏王菩萨本名金乔觉,为了救母几度入地狱,曾言‘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地藏王菩萨?”苏京愕然,道,“我记得昔年普渡和尚便是打着地藏王转世的幌子蒙骗世人,诓得一干人等做了他的手下。” 温阳冷哼一声,道:“他算什么和尚?他未曾吃一天斋饭,撞一天钟,不过是假和尚罢了。” 柳无咎道:“这里不是祠堂。” “不错。” 贺青冥道:“这里是地狱。” 第78章 连环 月光光,人惶惶,火光光,望故乡…… 月光光, 人惶惶,火光光,望故乡。 漫漫长路, 已亮起来一团火光。火光映着窄窄的四方, 来时路无觅处, 前路仍旧茫茫。 火苗冒头的时候,两侧长长的壁画也露出来真容。 这一路暗无天日、死气沉沉,竟有这么多鲜妍夺目、栩栩如生的壁画。 时光尘封已久, 然而这些壁画一如刚诞生时的模样,仿佛时间并没有能够在它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石青、石绿、藤黄……” 温阳细细观看, 道:“这些壁画所用颜料都是青金、朱砂之类的名贵矿物, 辅以蓝靛、藤黄、茜草等药植提取而来。” 苏京道:“这么讲究?” “丹青一道,讲究的地方可大了去了。” 温阳又道:“我行走江湖多年, 除却长安侯府, 还未曾在其他地方见过如此丰富齐全的用料, 江湖上家底殷厚者不少,但能在江南郊外动用这么多种域内外矿物的, 那便十分罕见了。” 他不由暗忖:“也不知是哪门哪派之后, 比我还能折腾。” 贺青冥道:“七星帮。” 温阳蓦然一愣,继而了悟之中,又浮现一抹隐隐约约的恨怒。 “是啊!” 苏京道:“七星帮以矿业起家,自然储备丰富, 财力雄厚,当年他们将产业拓至长江下游,兴建土木,与八大剑派多有往来,霍掌门曾有意请他们来帮忙修缮大重山总堂旧址, 当时我还随先师一同来扬州观摩,不过修缮还未完成,市面银粮流通失衡,进而影响船运,不仅漕帮损失惨重,七星与连环等派更起了争执,周边门派互相火并,长江、沿海一带商贸一度停滞,甚至波及到了关东三堂,后来,便有了那一场祸端……” 言及此处,苏京话头一顿,她与温阳相交多年,深知温灵一事乃他心中逆鳞所在,不愿让旁人触碰,她顾及温阳心情,也便有了一丝顾忌。 温阳却道:“你们看我做什么?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谈,阿京,你不必为我藏着掖着,再说了,飞卿不是外人,至于这小子么,生死相交一场,没什么不能听的。” 他看似轻松,苏京等人却已发现他实则浑身都绷成了一根蓄势待发的弓弦。 他虽仍故作玩笑,又故意打趣柳无咎,却不再做作而亲昵地唤苏京的小字。 他的神色仍如天边飞驰的流云一般自由,但那天边已似隐隐有雷声滚过,流云也已要凝滞成冰。 温阳的脸上已闪过一丝冷峻而阴沉的法相。 苏京正在斟酌,贺青冥却已接过话头,道:“温侯为人端方信义,在江湖上德高望重、素有贤名,八大剑派合计之后,便邀温侯前来为争执各派调解协商,七星、连环等派听闻温侯来做调解,也欣然应允,在大重山旧址进行会盟,与会者除开温侯和各派,还有包括梁掌门在内的八大剑派的弟子随行,但据闻和谈途中,七星等派不知何故临时变卦,大打出手,当时众人死伤甚重,七星、连环几乎在一夜之间覆灭,温侯也死于那场变故之中。” 苏京诧道:“青冥剑主……怎么对此事了如指掌?” 温灵一事,虽已传的人尽皆知,几近成为武林公案,但个中细节、原委脉络,历来只在八大剑派内部传递,不为外人知晓,贺青冥又是何从得知? 她不由看向温阳,温阳却道:“这件事,他有他的法子。” “不对,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 贺青冥道:“这不只是温侯府的事,也关乎我的家事。” 若没有温灵之死,也就不会有普渡和尚作祟,不会有长安之乱,贺园也就不会被毁。 当年九州局势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彼此之间看似毫无关联,但贺青冥这十多年来,却从一堆千头万绪之中,摸出来千丝万缕的蛛丝马迹。 温灵一案,便是这诸多连环的开端,为此他已奔波四顾多年。 苏京眼皮一跳,道:“你们早就串通好的!?” 贺青冥道:“七星既为祸端伊始,这一带曾有他们活动的痕迹,然而这些年来却又忽然销声匿迹,变作一处处人烟荒芜之地,我之前便有所怀疑,这些村落原本就不是什么村民聚集的地方,而是他们伪装的据点之一,只是不得其法,不知如何撬开这道口子。” “所以你们便借着这次机会前来一探究竟?” 贺青冥道:“我想的并没有错,这里确实是七星据点。” 温阳冷哼一声,道:“也许不只是据点,还是总舵。” 苏京道:“你之前也怀疑过?” “我只知道这里一定跟我阿爹的事情有关,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面上已有歉意,道:“对不起,小鲸鱼,我本来并不想把你牵涉其中,可是……” 苏京却道:“可是什么可是,我执掌镜湖,此事又涉及武林公案,我怎么能推诿畏惧?何况这些年我早就在案牍之间闷坏了,好容易碰上一回冒险,自然要一探究竟。” 众人不由笑了笑,温阳心道:“想不到经年过去,小鲸鱼风采依旧,仍然不改侠义心肠。” 当年他们这一代弟子,也曾意气风发,也曾肝胆同、豪气耸,然而靡不如初,鲜克有终,经年过后,也只有苏京尚存几分侠气。 苏京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道:“不对,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勾结——咳咳联系的?” 贺青冥道:“九年前。” “九年前?” “九年前,我入江湖,两度向天枢阁询问往事,却不得答案,第二年时,我见到了温阳。” “我记得他那两年老往天枢阁跑,而且好像就是在问你的来历?” 苏京对温阳道:“你不会就是为了温侯这件事吧?” 温阳神情闪烁,顿了顿,道:“那时候我只是想知道青冥剑主,是不是就是飞卿。” “这不都是一个人吗?” 温阳道:“当年长安的情形你也知道……我原以为他已经没了。” 苏京一脸一言难尽,心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就是看上脸了吗?温阳这厮到底还有多少不为我知的心上人?” 柳无咎冷冷道:“这点我也是刚知道。” 三人心思各异,贺青冥却仍如方外人,仿佛这一刹那的红尘纠缠,都与他没半点相干。 几人又走了一会,柳无咎忽而传音入密,道:“你方才对他有所隐瞒。” 贺青冥道:“我只是有了一个猜测。” “是……关乎温侯?” “无咎也猜到了?” “温侯之死,怕是并不简单。在那次会盟之前,他曾经调查过那些门派火并的事,像七星、连环这样的小门派,一向惟大重山派马首是瞻,但事发之后,大重山霍东阁却隔岸观火,似乎有想要渔翁得利之嫌。” 贺青冥传音道:“你怀疑大重山派有鬼?” “恐怕鬼还不止一个。” 柳无咎又道:“人性诡谲,向来比鬼还要难测,我只是不像温阳,还会相信人心。” 贺青冥不由感慨:“温侯很爱护他。” 温灵终生未婚,可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温阳,若非如此,温阳也只不过是个在大街上流着鼻涕、步履蹒跚的小孤儿。 后来温阳长大了,他爱过许多人,许多人也爱过他,尽管他们许多人的爱,都如此轻浮而荒唐。 但他还是会爱人,而且还会这样一直爱人。 在温灵去世之前,他甚至不曾恨过、怨过任何人。 柳无咎也曾经是孤儿,但他与温阳不同,人世的温暖与关怀,在贺青冥到来之前,他并没有能够体会到。 在贺青冥到来之前,他已经在人世流浪了十二个年头了,也早已不再是小孩子。 所以他到底不像温阳,可是他也并不希望温阳像他。 这一点贺青冥也是一样,他们都是一样。 他们都选择了不告诉温阳这个猜测。 第79章 迷障 温阳一会与苏京打趣,一会不要脸…… 温阳一会与苏京打趣, 一会不要脸地凑到贺青冥和柳无咎旁边,一会又跑在他们所有人前头,还差点因为脚滑摔了一跤。 他已近中年, 却还像少年一样, 拥有无限的热情与快活。在这样一个已经步入老年的江湖里, 他这样的人,简直就是一朵奇葩。 温阳捂着扭到的腰杆,龇牙咧嘴了一会, 道:“这边怎么这么滑啊!” 贺青冥拿着火折子,四下晃了一圈, 道:“墙角、砖缝都有青苔, 还有这些壁画,四角也都有些湿了, 有的已看不清画的什么。” 他道:“藏王村本就临近水源, 许是附近有暗河, 密道年久失修,天长地久, 水凿石穿, 便顺着岩石缝隙漏到这里。” 苏京道:“诶,这是什么……看不清啊?” 他们四人的火折子,温阳和苏京是早就掉泥潭里彻底哑火了,贺青冥和柳无咎则是习惯了共用一支, 于是此时此刻,四个大活人便只能就着颤颤巍巍的一只火苗干瞪眼。 几人凑近一瞧,却见这一面墙上,只有一幅壁画,画中由多个故事组成, 自右往左、自上往下,分别是:月光王施头、无诤念、阿难七梦和八王争分舍利。 “这里是……一个人?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还有一个人双手托盘,盘内是……人头?” 贺青冥道:“坐着的那人,乃是天竺的一位古国王,人称月光王。经书有载,月光王仁慈远播,生民爱戴,另一国王嫉妒他,便募了一个名叫劳度叉的人去杀月光王,月光王以头布施,功德圆满,而劳度叉则因为再也没有人像月光王一样布施与他,最后饿死。” “那这一幅呢?” “这一幅……却是无诤念王诸子化作百兽面的时候……” 贺青冥望着那群人身兽面的王子,心下忽而一颤! 那些被他压制,早该死在过去的回忆,猛然一股脑涌了上来! 他登时头重脚轻,踉跄了半步,被柳无咎发觉异样,一把揽住了。 柳无咎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一幅壁画里的石桥出神。 “无咎,无咎!” 贺青冥连声呼唤,他却毫无反应,只仿佛听见一句话:“我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 贺青冥再看,只见温阳、苏京二人也正对着摩登迦女和散花天女的壁画出神。 他心道不妙,此地定是设有迷障,打着这些故事的幌子迷人心志,坏人定力。 他的双眼已似迷了一层厚厚的白雾,几乎已看不清人,也辨不清方向——却也让他看不见这些画! 贺青冥勉强存下一丝神智,忽觉鼻端一抹异香,幽幽地往他肺腑里钻去。 “画上有毒!” 贺青冥强自按捺翻滚不定的心神,制服那一头在他经脉里掀得天翻地覆的野兽,他气血不住涌动,肝肠几乎要裂开来! 贺青冥勉强喝道:“不要闻!有毒香在控制你们!” 他一指点出,闪电般闭了柳无咎的迎香、印堂和上星穴,柳无咎乍然醒转,却见贺青冥面如金纸,唇似涂丹,整个人几乎软倒! 贺青冥咽下一口气血,道:“快……封住他们的穴道,不要让他们闻,闻到……” 柳无咎咬了咬牙,照他的话做了,温阳、苏京二人也俱如被敲了一记黄钟大吕,陡然醒悟过来。 苏京啐道:“这七星帮的人也太缺德了!” “只怕不是七星帮。”贺青冥轻轻咳了两声,“七星帮的人,不会用这般奇诡的法子,也没有这样古怪的迷香。” “可是如若不是七星帮,那又是什么人呢?” “那便……那便不得而知了。” 他虽如此说,心中却已有了计较,目光也陡然锐利三分。 他微微喘息,体内逃窜的真气逐渐被他平定。他的身体尚有一丝虚弱,但从面上已找不出任何异样。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他这样的人,便是到了绝地、死地,也决不会轻易在人前露出半分软弱。即便五内俱焚,身心俱毁,他的神魂也仍如铜铁浇铸一般不朽。 柳无咎却已察觉他的不适,贺青冥见了,只点头示意,又微微笑了笑。 柳无咎抿了抿嘴,他已懂得贺青冥的意思,却不愿意顺从他的想法。 于是他放慢了脚步,他的每一步,都落到了贺青冥身后一步。如此一来,便可时时跟随,时时照拂。 贺青冥眸中微怔,不过须臾,这一点怔愣又没入眼角更深的笑意。 柳无咎越来越不爱听他的话了,不过,他似乎也并不讨厌。 温阳二人却没功夫注意他俩,他们已走在了前面,地上已越来越滑,四壁已有滴滴答答的水声,越往前走,便越觉得此地湿冷,黏人的湿气里,似还有着森森的鬼气。 “快来看!” 平地乍起一声惊诧,又往着愈加空寂的远方荡开去,仿佛投石问路,荡起水上一层层的波澜。 温阳快步走来,差点一脚踩进水里,却见这一路再往前,皆是浅浅的一层水面,上有数百块青石,恰似浮出潭水的莲叶,莲叶层层叠叠,盘旋蜿蜒,直没入一座高耸的莲台,莲台上恍若有光,四壁岩画彩色斑斓,明珠嵌于其中,如群星于暗夜里泛出微光。 温阳抬头一望,前路漫漫,竟已连成一片星河,他不由道:“人道明星荧荧,何日可掇,不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竟是赤手可摘星辰。” 贺青冥道:“想必不远便是七星密室。” 柳无咎皱了皱眉,道:“奇怪,若是暗河流经,水面微动,该当是活水,怎么却一股腐烂的味道?” 他蹲下身,拨开一处水草,只见石缝之中,竟赫然卡着一小截指骨! 贺青冥脸色一变,当即飞上一处石台,迎着火光一照,四下瞬时大亮! 七零八碎的白骨趴在岸边,沉于黑水。他们有的断了手,有的缺了腿,有的半边身子都已分开两边,却还挣扎着爬向同一个地方,形态虽各不相同,但都十分可怖,似乎能让人看见他们生前惊惧恐慌的模样。 贺青冥身形一颤,恍惚之中,仿佛看见百箭穿心过后,斧钺钩叉挥下,刀枪剑戟相加,血珠飞溅、血肉飞驰,一群同类自相残杀。生命在这一刻陷入癫狂,又陡然变得悄无声息,堕入一片寂灭。然后岁月腐蚀了他们,自然淹没了他们,皮相皆毁、肉身皆亡,斯人已殁,恩怨尽消,红粉佳人也好,绿林好汉也罢,都已变作白骨骷髅,只余脸上两个空空的窟窿,空空地望着一地虚空。 这里分明是一座地狱,一处坟场! 温阳几乎要吐,念及在贺青冥等人面前,又给生生憋了回去。 贺青冥按捺心神,道:“此地甚为诡谲,大家不要妄动。” 柳无咎道:“这些兵器形制……我怎么从未见过?” “因为这已是十多年前的形制了。” 苏京道:“十多年前,江湖上的兵器形制各不相同,所用材料也有高劣之分,当时市面上铁器流通混乱,一些游侠只用得上粗制兵器,比武之时,如若对上神兵利器,便是还未动手,便已失利三分。季掌门代理华山事务后,才请藏剑山庄统一度量和锻造方法,减少成本,提高精制铁器产量,如今无论门派大小、门楣高低,所用兵器材质均已相差无几,只不过……” “只不过,材质虽无不同,匠人手艺却还有差别。” 苏京略带诧异地看了一眼贺青冥,道:“青冥剑主所言甚是,所以季掌门曾经想要进一步和藏剑山庄合作,潜心培养出一批匠人,不过此计终究,终究未能成行。” 贺青冥又道:“因为季掌门去世,八大剑派之中,亦无人支持她这一计划。” 他语中剑指八大剑派,竟是丝毫情面不留。苏京登时又惊又怒:“青冥剑主,你——!” “诶诶诶!”温阳赶忙抱住她,“消消气,消消气,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苏京顿了顿,似乎十分懊恼,道:“我当时——我当时是投了赞成的!” 贺青冥似乎也有一丝惊讶,苏京叹气,又道:“可是只我一人赞成又有什么用?崆峒、大重山、玉山都反对此案!青城、云门自季掌门去世后一心方外,不愿多做干涉,阿阳他师兄因病辞行,未能到场……青冥剑主,我一人又有什么用?” 她道:“武林各派的嫌隙,早已是回天无力了,这些年来江湖风波不断,魔教东征、普渡和尚、长安乱局……从前还有温侯,后来有季掌门,现在……现在还能有谁?” 第80章 疑云 一时沉默,苏京又笑了两声,道:…… 一时沉默, 苏京又笑了两声,道:“这些年来,我虽为镜湖掌门, 但我是赶鸭子上架的, 所谓无功不能服人, 无德不能服众,何况镜湖本就势单力薄,其他门派不会听我的, 我能做的,也只不过是不堕师门之名罢了……” 温阳道:“小鲸鱼你都这么说, 那我这个成天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可就无地自容了。” 苏京不由笑了,她道:“一边儿去!” 贺青冥忽然道:“我记得季掌门之前, 温侯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提议?” “是, 不过温侯只是提议, 还没能给出具体方案,当时也没有获得藏剑山庄的支持, 于是便不了了之了。” 温阳道:“阿爹那些想法, 我也偶尔听他说过,当年八大剑派以大重山为首,他还曾经与霍掌门聊过,但是霍掌门借故推辞了。” 他哼了一声, 又道:“不过霍东阁那个人嘛,一向古板守旧,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想动弹,他不答应也不奇怪,倒是梁掌门, 几年前也否决了,和他继任掌门之前的作风截然不同,倒是叫人意外。” 苏京道:“当时我也很意外,我本以为,梁掌门是从仆役做起的,应当能明白这对江湖意味着什么。” 贺青冥却道:“也许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太过明白了。” “哦?青冥剑主何出此言?” “大重山是霍家的祖业,一向由霍家人继承掌门之位,只不过到了霍东阁,他膝下无子,只得霍璇儿一女,且又不似苏掌门这般擅长武学,于是霍东阁便起了招婿之心。” 苏京道:“是啊,当时我与霍夫人闺中相交,那天雀屏选婿,她在一干人中选中了梁掌门,不过霍掌门似乎并不满意这桩婚事。” 她又道:“后来我从其他人那里得知,霍掌门原先属意的是他的大弟子,我还奇怪呢,那弟子容貌、武学皆不如梁掌门,为何霍掌门却不喜梁掌门呢?难道……是因为门楣?” 温阳道:“若论门楣,霍东阁也不必收梁掌门做入室弟子了,何况梁掌门资质过人,连我阿爹都曾赏识过他。” 贺青冥沉吟道:“或许……就是因为他资质过人,霍东阁才不能放心。” “哦?” 贺青冥微微一笑,道:“我虽没有女儿,却也是一个父亲,想来霍东阁作为父亲,并不希望女婿太过能干,他怕梁有朋会架空霍璇儿,怕他会做出对不起自己女儿的事。” 于是众人又想起洛伊,想起这些年江湖上流传着的一桩桩、一件件有关梁有朋的风月传闻。 “父母之爱子……” 温阳叹一声,道:“霍东阁那个老古板,却对女儿不错……” 贺青冥又道:“梁有朋虽做了掌门,却到底是外人,他为了服人,为了坐稳掌门之位,只有成为第二个霍东阁。所以继霍东阁拒绝温侯之后,他又拒绝了华山的提议。” 苏京不由道:“我原以为他只是私德有亏,于大义无损,这些年每逢清明,他还会亲自去七贤祠祭奠英灵……” 柳无咎一直默不作声,这些江湖上勾心斗角、魑魅魍魉的事情,他一向不喜掺和,不愿多费口舌。 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插了一句过来:“私德有亏的人,往往也不能顾全大节,人心如蠹蚁蛀梁,表面看上去只溃一穴,但实则早已外实中空,不堪大用。” 温阳心下把他这话嚼了一嚼,忽然回过味来:“你小子是拐着弯骂我呢!” 柳无咎道:“至少你还有自知之明。” “你——!” 温阳几乎气结,却也不能反驳他什么。 他毕竟不修私德,温灵为七贤之一,为侠义舍生忘死,他身为其子,多年来拿着温灵的万贯家财逍遥风月,早已忘却先父遗志。 可是这样的江湖要它做什么? 人人都会说,人人都不去做,只是眼看着它堕落。 而会那么去做的人,已经毁灭,已近灭绝。 不是毁灭,便是堕落,这个世道并没有给他们第三条出路。 于是他们只有冠冕堂皇,只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然后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说话间,几人又走了几步,柳无咎忽而顿住,似是在观察那些沉入水里,没入石中,又已经腐朽生锈的剑。 “无咎?” 贺青冥唤了一声,柳无咎遥遥一指,道:“你看那把剑。” 贺青冥定睛一瞧,只见一众锈剑之中,竟有一把剑仍然光亮如初,射出凛凛寒光。 好一把绝世名剑! 名花赠美人,宝剑配英雄。这把剑,绝不是七星帮的人能佩戴的。 只因剑也会选择它的主人,名剑只会甘愿俯首于豪杰麾下。何况一个人若太过贪心,身怀连城璧,却又名不副实,便只会惹来江湖上其他人的觊觎,即便一时得到,有朝一日,也终究仍会失去,且失去的代价也许比他得到的要多得多。 苏京在看到这把剑的时候,便已骤然惊呼:“这是——秋山!” 秋山剑! 怎么会是秋山剑? 昔年大重山派祖师霍秋山的佩剑,怎么会出现在七星帮的据点? 温阳疑惑不已,道:“小鲸鱼,你确定这是秋山剑?” “我决不会认错!” 她道:“我这辈子,只见过一次秋山剑,但只这一次,便足以铭记终生!” 温阳讪讪道:“倒也……不至于吧?” 贺青冥道:“你不该怀疑一把名剑对于一名剑客的吸引力。” 温阳看了看他和柳无咎,又看了看仍在激动不已的苏京,心下叹气:“行吧,谁叫一行四人,只我一人不再用剑。” “我不会认错。”苏京道,“秋山剑为重剑,剑身较寻常宝剑更沉、更长,剑刃如泛青光,一见之下,便是杀气逼人。这样奇特的一把剑,我不可能认错。” 她忽然灵光一闪,连连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霍掌门晚年不佩秋山剑,我本以为是他沉疴病榻,无力佩剑,可是后来梁掌门继任,也依然不见秋山……” 贺青冥沉声道:“只因秋山剑十二年前便已丢失于此,只因十二年前,霍东阁他们来到了这处据点,又与七星帮发生了冲突。” 柳无咎道:“这么说,大重山与七星帮之间,并不是那么简单。” 可是十二年前,他们不是在大重山总堂旧址会盟吗,怎么会来到这里? 既然大重山和七星帮的人来了这里,那么温灵呢,温灵那天又在哪里? 一点疑云笼罩众人心头,几乎投下一片不祥的阴影。 流水潺潺,似送来一片花瓣。 流水总是与落花相伴。 可是这里荒芜不生花草,又怎么会有落花,何况还是不入尘泥的空谷兰花? 温阳溯流而上,拾起来那一片花。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了,他那原本从容、逍遥的神色已变得有几分慌张。 那片花瓣触手生温,却不是什么春日落英,而是昆仑脚下最晶莹纯粹的美玉,是当年武林四公子之一的温夜舒在一对儿女出世前,独上天阶,向昆仑神女祈福之后求来的一块玉璧,后请长安玉成轩高手匠人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精心雕琢而成了一对玉佩。 这一对玉佩,却是一半梅花,一半兰花,一体双生,合二可为一。 当年温夜舒和秋灵意诞下一对孪生兄妹,这对玉佩,也便分给了他们,只不过小的时候,是哥哥戴着梅花佩,妹妹戴着兰花佩,后来温夜舒和秋灵意和离分居,便将兄妹二人玉佩交换,以示不忘血亲,两相思念之意。 “不……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温阳突然连连颤声,又颤抖着大叫了一声。 苏京道:“什么不可能?” 温阳没有回答她,他整个人已似被人原地钉死,他的目光已似凝固成两滴殷红的血,一直死死地盯着那片碎掉的玉佩。 他看着它,好似已经风干石化,已经变作一个活死人。 贺青冥心下一沉,他道:“温阳,到底怎么回事?” 温阳僵硬地转过脖子,贺青冥对上他的眼睛,心中一惊。 温阳那原本明亮而快活的眼睛竟在顷刻间坍塌成一堆灰烬,他的两只眸子好似已缩成皱巴巴的一团。 他在看见贺青冥的时候,整张脸、整个人也似瞬间缩成惊慌失措又可怜巴巴的一团。 他好像一下子从风流放纵的侯爷,变作数十年前那个街头流浪的孤儿。 “这是,这是我阿爹……” 他红着眼,蓦然哽咽了一下,道:“这是阿爹的玉佩,可是,这不可能,飞,飞卿,对不对……?” 贺青冥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直沉到海底。 他想说什么,想附和他,却无论也说不出来。 温阳却似魔怔了一般,喃喃道:“那天我要出门找你,却被阿爹逮了回来,给我关到屋子里,然后有一天,我记得那一天……那一天,阿爹对我说,他要下江南,去扬州,去扬州办事,让我好好待在侯府,好好读书、习武,不要总是胡闹,总是惹是生非,将来若喜欢什么人,也要好好待他,不要总是三心二意……” 他忽而笑了一笑,带着几分唏嘘,几分怀念,道:“……可是我总是不听话,总是和他顶嘴。” “我记得那天雪下得很大,屋内炭火却很暖,我躺在榻上,背对着他,懒得再听他唠叨,我听见他无奈地笑了一声,然后我偷偷转身,偷偷看了他一眼,我看见他穿着雪白的斗篷、雪白的衣袍,整个人已似与大雪天浑然一体,然后我听见环佩叮当,我听见雪落下来的时候,他腰上的兰佩在叮当、叮当……” 几人面上已有不忍,苏京忍不住道:“阿阳……” 温阳顿了顿,眼里已有泪光,缓缓道:“……那时候,我怎么会嫌它吵的?” 贺青冥登时色变,喝道:“温阳!” 温阳骤然发力,他武功不弱,身形又甚为高大,贺青冥一时拉不住他,给他挣脱了去。 他跑得那样快,那样急,他的毕生功力在这一刻爆发,将他化作一道归来的西风。 80-90 第81章 舍身 贺青冥不住蹙眉,体内那股方才被…… 贺青冥不住蹙眉, 体内那股方才被他勉强压制下去的作怪的真气再度混乱了,他已将自己绷成了一把长剑,却微微趔趄了一下, 没有碰到温阳。 在他身后, 柳无咎、苏京二人也拼尽全力追来, 向温阳两侧袭去,却仍然差了一步。 这一刹那变故陡生,何况温阳此刻几乎已像亡命之徒, 他们自然是拉不回来的。 但温阳再不回来,只怕便要从亡命之徒, 变作洞窟里的孤魂野鬼了! 苏京大喝道:“阿阳!回来!前边有箭阵!” 温阳置若罔闻, 他的心、眼、耳都只在不远处的一点,他追着那道微弱的光线, 失心疯一样奔向中央莲台, 扑火一般想要拥抱它。 他甚至微微笑了起来, 四周是黑漆漆的洞窟,洞窟里成百具枯骨也似拼命爬向那一个地方, 也似跟他一样阴粲粲笑了。 他们分明已被万箭穿心, 已被射成了筛子,可是他们还是记得那座莲台,记得莲台上的那一个人。 他们那样虔诚,那样炽热, 好像已不是攻击,而是朝圣。 四壁暗箭一触即发,骤雨一般又快又猛地射向温阳! 温阳却也似一阵疾风,把这波箭雨卷了回去! 他的眸子已亮的有些可怕,他伸长了手臂, 似乎是想要摸一摸那个人的脸,似乎是想要像幼童一样跌跌撞撞地跑到那个人怀里。 但他没有发觉,又有两支暗箭,已向他的脸上袭来! 一把剑忽然打向了他的小腿,把他整个身子打偏了一寸! 那两支箭擦着他的左脸呼啸而过,在他脸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血痕。 暗箭划伤了他往日养尊处优的脸,他却似发了狂,仍旧拼命往前,哭喊道:“阿爹——!” “温阳!” 贺青冥大喝一声,死死箍着他躲在一旁,道:“你清醒一点!” “可那是我阿爹!” “温侯九泉之下,也不会想要看见你为他送死!” “你懂什么!”温阳突然发力,贺青冥差点制不住他,他道,“你懂什么!你当然不会明白,你那个酒鬼老爹成天不着家,还有你那早就抛弃你不要你的疯子老娘,你根本不明白——!” 贺青冥脸色骤然惨白,温阳终于闭嘴,喃喃道:“对,对不起,飞卿……” 贺青冥周身忽冷忽热,眼前几乎看出来八个温阳,他身子晃了晃,竟已按捺不住体内沸腾的毒火。 温阳终于发觉不对,想要去扶,却被贺青冥一把甩开,此时贺青冥已双目赤红,他心知自己面目可怖,便低着头暗中调息,冷冷道:“好,你想死我也不拦着。” 谁知温阳竟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是想死,我在这世上本就是孤儿一个,若不是我阿爹把我捡回来,我早就死了!” “你……” “十二年前,阿爹没了,你也没了,玲珑救了我,我却恨不得早早死在关东!” “他们都说,温侯高义,他们为他哀悼,只有我,丧期未满,我这个不孝子却去动了兵戈!十二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他,我每天对着他的骨灰祭奠,谁知就连那点骨灰也是假的!” 他哭得稀里哗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素日那点风流体面都不管不顾地抛到了九霄云外。 贺青冥看着他,慢慢道:“……我虽没有温侯那样的父亲,可是我也当过父亲。” 他不知是望着哪处远方,眼里已有一点忧伤,道:“你们说的……我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温阳心中愧疚,小心翼翼道:“飞卿,我……” “阿阳——!” 柳无咎二人的脚步却已近了,苏京的呼唤也已传来。 温阳连忙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一番,方才那副糊涂模样可不能给柳无咎他们看见。 贺青冥收剑归鞘,又封住了温阳心脉两处穴道,温阳道:“这箭没毒。” “这么多年,就算没毒也锈了。” 温阳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这我还真没想到。” 他动了动,不由“嘶”了一声,道:“飞卿你,你这下手够狠的……我现在整条腿还是麻的。” 贺青冥道:“能留你一条命就不错了。” 温阳笑了一声,又道:“你就不能扶我一把?” “想得美。”柳无咎冷冰冰地走来,又冷冰冰地和苏京一人一边,把他架了起来。 几人一抬头,却见头顶裂开一线天,一束霞光落在莲台中央,好像是在抚摸着那人。 那人外罩一道已有些破损腐化的披风,已经看不清模样,他端坐于莲台之上,虽则亡故,却恍如重生,又似坐化成佛,一眼望去,心中竟生出一股静穆祥和,似乎仍能瞧见他临终时安详的模样。 温阳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便已红了眼眶,却又顾视左右,扯着嘴角笑了笑:“当年江湖人说,斯人见之,如沐春风,你们看,这是……这是我阿爹的身形……” 他瘸着一条腿,不由往前走了两步,苏京心中不忍,道:“阿阳,温侯他……他可能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温阳怔了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只喃喃道:“怎么会呢……阿爹他,他是江湖上排名第一的美男子……” 贺青冥温声道:“去见见他吧。” 他道:“十二年前,你就该见他的。” 温阳缓缓点了点头,又拖着身子走了几步,颤抖着揭开了一角披风。 “……阿阳?” 苏京见他一直没有动静,便生出几分担心,不由唤了一声。 几人近前,却见温阳没有作声,只静静流泪,过了一会,才道:“阿爹……我回家了。” 柳无咎道:“……你们看。” 这下子,就连贺青冥也不由愣了一愣。 十二年了。 十二年过去,温灵坐在那里,面容却一如往昔。 他的肉身几无损毁,若非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和脉搏,几乎要让人以为他还活着。 他微睁着眼,神态好像一汪微微波动的春水,他仍旧面如桃李,色若秋月,古今一切造物、世间千般胜景到了他的面前,也要自叹弗如,望尘莫及。 “怎么……” 苏京诧异不已:“怎么会……?” 贺青冥上前探看,这一看,却叫他发现了几处古怪。 温灵故去那一年尚不知天命,却也已过不惑之年,但他的容貌,却似不足而立,偏偏相貌如此年轻,须发却又皆白,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他又凑近些许,却见温灵心口附近有一血洞,血色已然凝固,几近变作黑色。 “温侯这是……中箭了?” 温阳闻声,蓦地上前一步,又颤抖着拨开已有些腐烂的衣襟,只见温灵前胸确有一处箭伤,但并未发现箭镞,也不是贯穿伤。 苏京道:“奇怪了……而且看这伤口形状,与此处暗箭箭镞并不吻合。” 贺青冥却已顾不上那处箭伤,他只盯着温灵,只见一道极细、极暗的赤色血丝从温灵腕口诡异地爬到胸前,在心口处结成一小片蛛网,而后又似火焰一样,跃动于他的肩颈之间。 “这是什么?” 苏京等人也已发现了这一处异样,她道:“难道伤了温侯的这支箭有毒?” “不可能……”温阳哽咽道,“阿爹乃相思门之后,自幼与天下医毒打交道,后来又服了药仙寒樱白的仙草,已是百毒不侵,他不可能中毒。” 苏京心下暗忖:“难怪……难怪温侯死后仍然面目如生,尸身不朽。” 可是那奇怪的红丝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确不是死于中毒。”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中的是五蕴炽。” “什么!” 苏京等人大惊! 五蕴炽!这里竟然有五蕴炽! 百年以来,凡五蕴炽所到之处,无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百年来,已有太多的人因为它而疯魔丧命。 “所以……所以温侯是因五蕴炽而死的?” 贺青冥摇了摇头,道:“温侯功力深厚,即便五蕴炽立时发作,也不会致命。他身上没有别的致命伤,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死于那处箭伤……是失血过多而死。” 柳无咎顿觉不对劲,贺青冥曾经与他说,他了解五蕴炽,是因为他的家人皆死于那场祸事。 但贺青冥谈论五蕴炽的时候,未免太过熟悉,他好像不是在谈论天下至毒的功法,而是在谈论一个赶不走、挥不去的不速之客,好像是在谈论一个不请自来的老友。 “……佛祖割肉喂鹰,温侯舍身饲魔。” 贺青冥垂眸,似与逝去多年的温灵对视,他看了一会,目光却又移开,但见满目皆是堆成山海的白骨,一时几多慨叹,几多忧愁。 原就空旷的洞窟倍加空寂,尘埃落定,斯人独往,除了呜咽的风声,这里什么也没有。 第82章 公案 忽听一人声如洪钟:“青冥剑主好…… 忽听一人声如洪钟:“青冥剑主好见识, 竟连五蕴炽也认得。” 回声阵阵,几人一时不辨方位,苏京却几乎跳了起来, 道:“梁掌门!” 梁有朋似乎笑了一声, 道:“想不到苏掌门还认得我的声音。” 苏京很想白他一眼, 然而四顾一圈也找不见人,便道:“你我同门共事多年,我又不是傻子。” 她道:“梁掌门既也寻至此处, 为何还不现身?” 梁有朋道:“我不敢。” 苏京不解:“不敢?这有什么不敢的?难不成你富贵安逸久了,还怕那些骷髅么?” “青冥剑主在此, 有朋岂敢现身?” 苏京心中愈发不解, 又隐约生出几分疑虑,她试探道:“青冥剑主是友非敌, 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青冥剑主是苏掌门的朋友, 却不是有朋的朋友。” 苏京目光一闪, 温阳低声道:“阿京,梁有朋来者不善, 不必与他多言。” 梁有朋又笑了一声, 道:“温兄还是明白了。” 温阳冷冷道:“十二年前东窗事发,我星夜赶往扬州,想问个明白,当时霍掌门缠绵病榻、重伤难言, 我找到你,你却说大重山总堂被毁,我阿爹和七星、连环那些人葬身火海——梁有朋,你存心欺瞒,究竟居心何在!” “温兄, 今日这情形你也看见了,我只不过是要你好过一点。” “何必假惺惺!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有朋顿了顿,道:“温兄,你若是经历过那个晚上,你也不会想要回忆的。” “那一个晚上,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残酷、最血腥的一个晚上。” “那天和谈过半,众人面和心不和,只碍着温侯的面子不敢动作,晚饭过后,霍东阁派人来我房里,说要我在夜半时分来到郊外藏王村,与他碰面。” “霍东阁?他要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当时心中也疑云重重,不过师命难违,我也没有多想,谁知临出发时,却遇见了温侯,原来他一直觉得霍东阁有古怪,一直留心此事。他问我要去哪里,是不是奉了霍东阁的命令,我不愿瞒他,也瞒不了他,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让他跟在我身后,可谁知……谁知这里竟然是七星帮的秘密据点,谁知密道之下,竟藏着这样一座偌大的石窟,石窟里却也不是别人,就是七星、连环那些人。” 温阳道:“既是和谈,为什么他们却要避开我阿爹?” “温兄,你当人人皆如你一般醉心风月,不理俗务?世上熙熙攘攘,不过名利二字,偌大的江湖,背后怎会没有半点荤腥?八大剑派家大业大,可这般的家业,又是从何而来呢?” 苏京喝道:“梁有朋!你身为大重山掌门,怎可不顾祖业,随意污蔑八大剑派?” 梁有朋又笑了笑,道:“苏掌门,我不像你,有一个好师父,虽然无所作为,却一直悉心护着你、栽培你;更不像温兄,虽则无父无母,却有温侯那样一个慈爱仁义的养父……我自幼家中贫寒,八岁时双亲死于饥荒,我带着还没学会走路的有期四处流浪乞讨,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才得以进入大重山派做一名仆役,我记得我入门的第一天,看见一列大重山弟子外出公干,他们是何等神气,何等气派,我当时便下定决心,以后也要做大重山弟子。后来我果真如愿了,可霍东阁是个什么东西?我满心欢喜地拜他为师,可他却是一个人面兽心之辈!” 苏京皱了皱眉,道:“霍掌门是你授业恩师,他是古板迂腐了些,可也不至于……” “迂腐?呵,他可不只是迂腐那么简单。那些年里,大家只知道他守旧,却不知道他背地里都做了什么——因为他把所有的脏活黑活,都交给了门下弟子去做!他自己事到临头,却可以撇得干干净净,大不了一句清理门户,便可高枕无忧,亦无人置喙!” 梁有朋顿了顿,似是平息片刻,又道:“……一开始,我也当他是我恩师,对他感激涕零,加倍努力,只恨不能报答一二,他也越来越赏识我、器重我,直到有一天,他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去追杀一名叛逃的同门师兄,我只以为是清理师门,是为江湖除害,可是那人临终,却告诉了我一个霍东阁的秘密,原来霍东阁之所以要杀他,只不过他为霍东阁跑腿卖命多年,却被霍东阁一再猜忌,他害怕霍东阁最终会想要将其灭口,于是便携了霍东阁与江口、关东帮派走私倒卖的书信证据,想要传给温侯,以正公义……只可惜我没能救下他,那些证据也被追上来的大师兄抢走了。” “走私倒卖?霍掌门他——” “可不只是走私呢,那些年他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的事情,哪件没有干过?可他每一次都装的自己干干净净!江口一带,已成他一个人的天下,七星、连环等派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更不敢有人泄露半点风声到长安,可他仍不满足,魔教东征之后,八大剑派与之两败俱伤,却便宜了一些小门派,他们趁机而起,声势一度直逼八大剑派,霍东阁自然不能允许他们骑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于是他便想了个损招,让七星、连环他们互相火并,这样一来,他自然可以保住原有的地位,待到时机成熟,再装出一副和事佬的模样,与他们重新分赃,瓜分地盘。” 苏京震惊不已,喃喃道:“当年的事,竟是……如此?” 梁有朋道:“怎么?李阿萝没有告诉你么?”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苏掌门,你当年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钻研武学啊,可她是镜湖原先的掌门继承人,她自然不会不知道,你们镜湖派那些年来都做了什么。” 苏京心下一沉,道:“你是说……?” “八大剑派同为一体,你以为,其他七大门派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你以为,其他门派,就没有做过同样的事情?” 他道:“崆峒、玉山,还有温兄的师门小重山……谁没有为了自己,做过打压他人的事情?八大剑派之中,又有哪一门哪一派不是同谋?” “……所以,当年江湖各地纷争,皆由此始?” 梁有朋没有应声,然而响鼓不用重锤,几人心中皆是一沉,苏京更是已有些失魂落魄。 她和在场的其他人都不一样。贺青冥和柳无咎并非八大剑派门人,梁有朋虽为大重山掌门,却对八大剑派充满了厌恨,温阳自不必说,他早十多年前便已离开了八大剑派。只有苏京,她生在八大剑派,长在八大剑派,她的半生荣辱、一世所愿皆系于八大剑派,八大剑派是她的家,她没有办法恨她的家人,哪怕他们已与她背道而驰。 贺青冥忽道:“后来普渡和尚是不是也利用了这些事情?” “青冥剑主倒是很关心江湖大事。” 贺青冥却道:“江湖人,哪一个不关心江湖事?” “那青冥剑主以为如何呢?” “我猜,若非如此,普渡和尚也不会这么快趁虚而入,或是威逼利诱,或是蛊惑人心,他利用了各门各派之间的嫌隙,也利用了一些年轻人对江湖局势不满,想要有所作为和改变的心理,招揽了一大批帮众,随后却又用他们做了最利最毒的一把刀,刺进了武林的心脏,致使江湖局面更为混乱,各地风波不断,门派之间的信任也尽数瓦解,若不是后来季掌门横空出世,收拾了一堆烂摊子,只怕八大剑派早已名存实亡。” 梁有朋没有说什么,贺青冥又道:“不过,各大门派之间虽有嫌隙,却也本不该在一夜之间矛盾演变得如此激烈,只因当时还有一个温侯,各大门派也好,江湖游侠也罢,他们虽已互相防备,却都还愿意信任温侯,所以,这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温侯之死。” 温阳沉声道:“梁有朋,那天晚上,我阿爹……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一晚,实在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 梁有朋道:“那晚各方齐聚一堂,名为协商,实则是背着温侯进行分赃,霍东阁本想坐收渔利,不料七星帮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让其他人活着回去。他们连年受霍东阁所迫,这一次回来,看似是拓展产业,实则是为了报复,为了报复霍东阁和大重山,他们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甚至甘愿成为普渡和尚的先锋。”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你确定那天他也在场?” “我本来是不确定的,那时我只知道半路冒出来一个面生之人挑拨是非,引发各方冲突,而后又隐身离去,我后来才想起来,这个人应该就是普渡和尚。” 温阳急急道:“那我阿爹那一掌,是不是也是他?” “不错,当时各派分赃不均,往日恩怨难休,温侯本已出面劝阻,若不是普渡和尚,也不会……更可怖的是,他竟然还会五蕴炽!只不过这一点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毕竟在此之前,五蕴炽已有多年不曾问世了。当时不少人中了他的邪门武功,变得痴呆疯魔,最后自相残杀,竟是死无全尸……至今回想起来,仍叫人觉得胆战心惊,好在我当年受温侯救护,并未停留太久,即便如此,也一连梦魇三年才堪堪好转。” “只可惜……” 梁有朋说到此处,叹一声,方道:“只可惜温侯身中五蕴炽一掌,混战之中,我倒在地上,竟看见……” “看见什么?” “……我看见,霍东阁射了温侯一箭,而后被温侯一掌打伤,先行逃离了密道。” 第83章 争辩 众人皆是一惊! 温阳艰涩着嗓…… 众人皆是一惊! 温阳艰涩着嗓子, 慢慢道:“你说……是霍东阁?” “正是。” 苏京恍然道:“难怪……难怪在那之后,霍东阁不让我等探疾,只因他怕有人认出来那是温侯的掌法。” 她道:“这么说, 在那之后, 你假传消息, 隐瞒实情,也是因为霍东阁?” “他毕竟是我师父,大重山在他手里, 我虽对他不满,却也没有办法, 后来见到温兄, 更是无颜……温兄,是我们对不住你。” “霍, 霍东阁……” 温阳竟笑了一声, 而后却又红了眼眶, 道:“阿爹与他相交多年,多有照拂, 我只以为, 他和阿爹只是意见不合,他竟,竟对阿爹动了杀心……” 梁有朋叹道:“细细想来,许是那一年, 他的把柄差点落到温侯手里的时候,他便对温侯动了杀心。” 贺青冥忽道:“只怕那一年,动杀心的不只是霍东阁。” “……哦?青冥剑主何出此言?” “那一年,你也动了杀心,只不过那时候, 你是想杀霍东阁。” 梁有朋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他待我恩重如山,许我娇妻美眷……” 贺青冥却道:“霍东阁虽看上去对你不错,却一直瞧不起你,不愿把女儿嫁给你,更何况,你心知肚明,你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把随时可以丢弃的刀,你怕他对你也像对那个人一样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于是便动了先下手为强之心。” “青冥剑主,可是人尽皆知,他是死于那次重伤,与我又有何干?” “因为那一天晚上,也是你事先策划的,你知道霍东阁要与人密谋分赃,也知道他忌惮温侯,所以你是故意晚到的,你故意落单,就是为了让温侯察觉,让他一路跟着你来到郊外。” 苏京道:“……对啊,不然他不应该和大重山其他人一同出发吗?” 梁有朋道:“这只是青冥剑主你的猜测,我那天确实劝过温侯不要跟来。” “你是劝过,可是你这一番劝阻,也是故意的,因为你越是劝阻,温侯就越会觉得他们可疑。温侯侠义人人皆知,你知道他不会放任他们密谋不管,如此一来,温侯对霍东阁起了疑心,而霍东阁在见到温侯之后,为了掩盖罪行,也必定会想要杀温侯灭口,你想要的,也就是一箭双雕,让他们两虎相争,两败俱亡,然后再把这一切都推到霍东阁头上去。” 温阳又痛又怒,道:“梁有朋,你竟对我阿爹也——!” “温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青冥剑主,你这样说,无非是祸水东引,想让人忘了你都做过什么!” 苏京一头雾水,道:“……青冥剑主又做过什么?” “苏掌门,你还记得姚飞鲲吧?” “巨鲸帮门下,北溟堂堂主姚飞鲲?他不是在听水山庄躺着吗,还是我抓回去的。” “那你可知道姚飞鲲为何到了扬州?” “不是为了天枢阁大会吗?” “姚飞鲲携款潜逃,又怎会出现在天枢阁大会?他藏着躲着还来不及。他一路南下,只不过是要躲开青冥剑主的追杀!” 苏京惊疑不定,道:“可是追杀他的不是子午盟……?” “苏掌门,想必你也听说过一个江湖传闻,那就是青冥剑主,就是子午盟盟主。” “可是那不可能……子午盟四处分发判官书,杀人无数,青冥剑主却在济海楼上舍身救了那么多武林同道……” “那不过都是他做给大家看的罢了——” 柳无咎忽然冷冷道:“当日济海楼上,我也在场,金蛇帮九怪围攻于他,他本已负伤,又数度救人,后来更是——”他顿了顿,“这般九死一生,若说是做出来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梁有朋却道:“柳小公子,青冥剑主是你师父,你自然维护他,可是你还太年轻了,他和霍东阁一样,都是——” “不一样!” 几人皆是一怔,柳无咎一向老成持重,何曾这样于众人面前动怒过? 柳无咎顿了顿,道:“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相比。” 贺青冥心下一动,他定了定神,道:“梁掌门,你说我是做出来的,那你倒是说说,我是要做什么?” 梁有朋道:“青冥剑主城府颇深,你救了他们,只不过是要引姚飞鲲这样的人来到扬州,再度引起江湖动乱。” 他又道:“苏掌门,你难道不奇怪,为什么那群魔人分明神智已失,却都不约而同来了扬州附近吗?” 苏京道:“梁掌门,空口无凭,你……” “我却不是空口无凭。那些天里,我便很是奇怪,所以我派人去查过,并且顺藤摸瓜,查到了子午盟的头上,那些人分明是子午盟的人引诱至此。众所周知,子午盟与华山叛徒谢拂衣有所勾连,又曾杀了巨鲸帮帮主,后来,巨鲸帮仅剩的堂主姚飞鲲,又中了魔障,被引至此地……这一切都不是偶然,青冥剑主,你怕是早有图谋,你散去门下帮众,不就是为了扬州一事吗?” 苏京道:“梁掌门,你说来说去,可也不能证明青冥剑主和子午盟有何联系。” “我是暂时还不能证明,可是无风不起浪,这样的传闻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再说了,青冥剑主曾往西北寻觅魔教故事,又对五蕴炽如此熟悉,这又该如何解释?” 梁有朋又道:“温兄,苏掌门,我们可都是八大剑派同门,但青冥剑主不同,他虽武功高强,但我们三人合力,未必不能将其拿下。” 苏京看向贺青冥,面上似有犹豫,柳无咎却已持剑护在贺青冥面前,沉声道:“谁敢动手!” 温阳低声道:“小鲸鱼,我敢拿我项上人头担保,飞卿绝不会是姓梁的说的那样!” “闭嘴!谁不知道你一向见色忘义、色迷心窍,你那脑子跟壶酱油没什么两样!” 温阳:“……” 苏京低低道:“青冥剑主,这一路患难与共,非是苏某不愿意相信你,可是你必须要给一个说法。” 贺青冥道:“……若是你也有亲故死于五蕴炽,你也会想要了解它的。” 温阳也道:“飞卿是我同乡。” 苏京似是怔了一怔,温阳又道:“昔年长安之乱,想必没有人不清楚。” “……那姚飞鲲又怎么说?还有谢拂衣?” 温阳道:“姚飞鲲是子午盟干的,跟飞卿又有什么——” 贺青冥却道:“姚飞鲲他们的确是我让门人引诱来的。” “飞卿你——”温阳脸色一变,“八大剑派忌惮子午盟已非一日两日,你何必……” “他们怀疑我,也非一日两日,不然梁有朋不会这么快查过来,我不必说谎,何况就算没有子午盟,他们也早就忌惮我很久了。” “可是这不一样,八大剑派里边有人死于子午盟书!” 苏京脸色变化不定,道:“所以青冥剑主你真的是——你为什么要……!” 贺青冥只道:“子午盟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个约定,一个向江湖复仇的约定。” “你是说——?” 苏京心思一转,她记得那些人收到子午盟书之后或死或伤,但其亲友皆对此噤口不言,也无丝毫寻仇之意,若非惧怕子午盟,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子午盟书上,有他们的把柄,或者……罪证。 可是,可是那么多人,那么多门派,其中不乏名声在外,品行高洁之人! 苏京几乎头痛欲裂,今日见闻已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顿了顿,道:“那谢拂衣呢?” 贺青冥也顿了顿,道:“巧合。” “巧合?”苏京道,“可是你刚打上巨鲸帮谢拂衣线索就断了,这也太巧了!” “无巧不成书,世上总要有一些巧合的。” 苏京又想了想,贺青冥既然连子午盟的事也不屑遮掩,自然不会在谢拂衣的事情上撒谎。 她心想:“真是没见过这么寸的,这口黑锅他不背谁背?” 第84章 剑阵 梁有朋听他们嘀咕了一阵,也没听…… 梁有朋听他们嘀咕了一阵, 也没听出在嘀咕什么名堂,便道:“温兄,苏掌门, 你们可想好了?” 苏京道:“这一路行来, 青冥剑主与我等已算作患难之交, 若要围攻,是为不仁,背叛朋友, 是为不义,苏某不才, 却也不愿做有违侠义之举, 青冥剑主纵有过错,也应核实之后再作应对, 怎可暗算于他?” 温阳哼道:“飞卿是什么人, 姓梁的, 你又是什么人,你害我阿爹入死地还不够, 还想要来挑拨离间?” 梁有朋道:“温兄, 温侯之死我亦深感痛惜,方才只不过是贺青冥捏造事实,温侯与我并无仇怨,也无纷争, 我为什么要害他?” 贺青冥道:“因为你和霍东阁一样,怕温侯发觉你们所做种种恶行,秉公执法。” “你之前所讲的故事里,只有霍东阁,可你又充当了什么角色呢?自你入大重山门下, 到成为霍东阁心腹,所用时间不过两年,这两年里,你又帮他做了什么呢?” “青冥剑主,你不要信口雌黄!” “梁掌门,你十余年来所做的一切,我已写到了子午盟书上,也已命人送到了听水山庄,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还要我当面背出来吗?” “你一直在调查我?” “正如梁掌门一直在调查我一样。” 他道:“只是这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我一直不能得知原委,不过藏王村一行,也已明白得七七八八了。” “你上岸后,不久便借着迷雾与岳掌门分开,而后便一直跟在温阳他们二人身后,你太知道这里有什么,也太怕他们发现什么了,所以他们二人上岸后一路险象环生,都不是偶然,你设计那些陷阱,为的就是干扰他们,不让他们找到祠堂后的密道,可惜天不遂人愿,你的那一串陷阱惊动了那些疯魔的人,他二人与我和无咎碰面,而后我们又来到了祠堂,那些人虽已丧失神智,可他们比常人更敏锐,他们更知道祠堂下边是怎么一副可怕的情形,所以他们便没有再追来,不料也正是这一点,让我们有机会发现密道。” 苏京恨恨骂了一声,温阳冷冷道:“我看他对这里熟悉得很,把那些人藏起来,也不是为了什么武林大义,而是为了他和陶家的协商能够顺利。” “但是梁掌门,你一直在怕什么,或者说,一直在找什么呢?” 贺青冥从怀中掏出一物,道:“你一直在找的,是这本温侯遗落在密道的手札,是不是?” “手札?什么手札?” “你不认得?这上边可是记载了各大门派暗地里做过的事迹,其中自然也包括大重山。不过没关系,你不认得,温阳总是认得的。” “不错……”温阳看了看,颤声道,“这的确是我阿爹的字迹。” “十二年前,温侯离开长安,却并不是只为了七星、连环他们而来,他一直在调查这些门派纷争背后的根源,他也确实查到了一些证据,就比如当年市面银粮流通失衡,就是大重山的手笔,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查到这件事具体是谁做的,便被请去和谈,后来,又被此人引到了这里。” “梁掌门,你一向喜欢把罪责推到死人头上,洛伊是这样,霍东阁也是这样,可是你要知道,死人也是会说话的,而且比活人说的话要更可靠。” “你说是霍东阁暗箭伤人,可是霍东阁那天是来和七星帮他们商谈的,他事先并不知道温侯也会来。何况温侯的伤口形状,根本不是寻常箭镞造成的,只有弩箭,才有威力造成那样的伤口。据我所知,大重山早年从东海缴获过一批链子弩,将其藏于总堂武库。链子弩以机括驱动,可以随时收回,若我没有猜错,那天晚上,你用的就是它吧?” 梁有朋道:“青冥剑主真是消息灵通,可是武库必须以掌门令开启,我又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你当然能做到,因为你是掌门的乘龙快婿,因为霍东阁虽然防着你,不把掌门令所在告诉你,却不会防着他的女儿霍璇儿,而霍璇儿,自然也不会防着她的夫君。” 温阳已然怒不可遏,喝道:“梁有朋!你竟害我阿爹!亏我阿爹当年还曾赏识你、提拔你!” 梁有朋也便撕破了脸皮,道:“提拔?他提拔我什么,他无非是跟霍东阁说了几句好话,好话谁不会说?他是王侯之后,他跟霍东阁那样的权贵本就是一丘之貉!这世道讲的什么仁义道德,讲的什么江湖义气,不过都是黑吃黑罢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青冥剑主,有朋佩服你,可是你再厉害又怎么样?附近箭阵密布,一触即发,你又能怎么办?” 贺青冥忽笑了笑,道:“却也未必。” 他侧身一望,柳无咎与他对视一眼,道:“起剑,避水阵!” 这避水阵乃昔年武林四公子之一的唐烛所创阵法,当年他就是以此剑阵,与三友一同大破血魔宫机关阵的。只是此阵法极难练成,需四名剑术高手齐心协作,彼此配合,方能百战不殆。可是当年四公子乃多年好友,常年一道习武切磋,何等默契,眼下贺青冥四人并未练习,温阳又早已没了趁手的灵风剑,剑阵未成,威力先弱三分,贺青冥一人当先,必定要冒极大的风险,难道他竟是要强行破除洞窟机关! 却见贺青冥飞身掠出莲台,脚下如踏云中,与此同时,柳无咎三人亦紧随其后,一人为尾,二人为翼,四人穿梭于密密麻麻的的飞箭之中,远远望去,好似一头在骤雨中呼啸遨游的金翅鹏鸟! 几人共同抵御箭阵,温阳未带兵刃,只得以气化力,如此一来,即便他内力深厚,却也很是吃力,他心中暗骂,想不到当年折剑立誓,后来又久历花柳风月,如今没了趁手的兵器,关键时候竟是自己坑了自己一把。 “接着!” 忽听得一道破空剑鸣,温阳反手接过,定睛一看,却是方才被闲置一边的秋山剑。 “怎么是秋山,真晦气!不过……”温阳看了看柳无咎,顿了顿,“谢了!” 他这声谢道的吞吞吐吐、不情不愿,柳无咎也没有看他,只生硬地“嗯”了一句。 贺青冥一马当先,他虽身处半空,却如履平地一般,原本致命的暗箭到了他脚下,也不得不俯首帖耳,变作扶摇上下的一道道天阶,心甘情愿地送他去往来时的方向。又一波箭雨袭来,贺青冥持剑飞旋,成百上千的雨点顿时飞溅到四面石窟,响起一阵密集而沉闷的鼓点,石窟大小、构造不同,发声也各不相同,于是这一刹那,便似千百个山东大汉一齐擂动腰鼓、鱼鼓、战鼓、琴鼓、象脚鼓……一同奏起来一支震撼山河的鼓乐。 然而这一支鼓乐里,却似有一个不甚和谐的音节,好像鼙鼓破裂、琴弦哑断,虽则十分微弱,但落到行家耳朵里,便再不能滥竽充数,势必要现出原形。 贺青冥目光一凛,已然锁住一个方向,一处石窟。 他道:“右下西南位,莲子观音。” “啊?” 苏京不会音律,完全没听出端倪,心下疑惑不已,但见温阳、柳无咎面上了然,她不愿露怯,便不懂装懂,把疑惑全吞进了肚子里。 贺青冥道:“金石冲撞,可以有很多种声音,但唯独不该像是落到一团空气里,那处石窟后面,必定是空的。” “那这么说……?” “这里不止一条密道,梁有朋就藏身于斯。” 第85章 悲风 贺青冥挥剑荡去,一波箭雨被齐齐…… 贺青冥挥剑荡去, 一波箭雨被齐齐拦腰截断,而后被剑势带偏,倒戈相向, 纷纷涌向一个地方! 梁有朋未料变故陡生, 闪避不及, 被一支暗箭划伤臂膀,闷哼了一声。 他顾不得操纵机关,捂着手臂伤口, 转头拔腿就跑。这些年来,他虽未敢深入腹地, 却也早已摸透了七星帮设下的种种机关密道。狡兔三窟, 此地密道如星罗棋布、罗网盘生,一般人不识地形, 根本进得来出不去, 只要他跑到密道入口, 按下机关,便可将贺青冥等人一网打尽, 就如当初的温灵一般, 一并被困死在这座地牢。 “贺青冥啊贺青冥,就算你是神魔鬼怪,也一样插翅难逃!” “不好!”苏京忽觉不妙,“梁有朋要跑!” 她话音未落, 忽觉脚下一阵震颤,四方落石不断,仿佛地底一头巨兽正在怒吼震咤,要将这一条密道都吞入腹中。 贺青冥目光一沉,凌空一跃, 直扑出数米,借着密道拐角一蹬之势,整个人左右翻转,与此同时,青冥剑出! 苏京心下赞叹之际,后背又陡然生出一阵冷汗:短短几个眨眼,贺青冥应对之快,已经大大超乎众人意料! 他的轻功路数已是刚柔并济、转换自如,但更让人觉得可怕的却是他出剑的方式,方才这一剑,竟与他的躯干发力方向是相反的。 他几乎已不能算作一个人! 他已变作一座关隘,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如城内机关一样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却又能彼此协作。他好像可以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拆卸、重组。 他们虽身处同一条密道,但贺青冥和他们好像却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本也已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但在贺青冥面前,却仍是慢了一步。 这一剑斜斜刺出,又转以剑背猛地劈下! 梁有朋捂着侧颈惨叫一声,脸色已由白变作青紫,眼里也已露出几分惊惧之色。 这一剑是冲着取人性命而来,若非梁有朋早有防备,若非贺青冥忽然改变剑路,此刻他已是必死无疑。 “飞卿,做什么放过他?” 温阳匆匆赶来,贺青冥道:“你看看墙上的那支弩箭。” 原来方才贺青冥出剑时,梁有朋也射出一箭,密道空间狭窄,弩箭射程不足,威力不够,却也让人猝不及防,贺青冥为了躲避这支弩箭,不得不临时变化剑路。 这一支箭,分明是奔着心脏去的,若非贺青冥已有所防备,怕是不死也要重伤。 “血债血偿!” 温阳怒不可遏,他暴喝一声,提剑刺向梁有朋! 灵风剑法以轻灵飘逸见长,剑风中正温和,极少伤人性命,十多年了,这还是温阳第一次动了杀心。 他招式又快又急,招招直取要害,梁有朋本已负伤,已无力反击,只得狼狈不堪地抵御和逃避。 不多时,梁有朋已然伤重,温阳仍杀气不止,正要一剑挥去,结果了梁有朋性命,苏京却忽然出手拦下了他这一记杀招。 “阿京!你拦我做什么,他害了我阿爹!” “阿阳!温侯之死、七星帮覆灭……种种真相未能大白于世,梁有朋罪行未能公布于众,大家还被蒙在鼓里,你现在杀他,便是死无对证,给自己和侯府留下后患,温侯一世贤名,岂可死后遭受非议?” 温阳喘着粗气,慢慢放下了,道:“……好,我先不杀他。” “哈哈哈哈哈……” 梁有朋躺在地上,却忽地大笑起来,他啐了一口血沫,道:“我当温侯是什么英雄豪杰,不过也是贪慕虚名之徒。” 温阳喝道:“住嘴!梁有朋,你扪心自问,你这些年都干了什么?当初我阿爹赏识你,劝霍东阁不要逐你出大重山,劝他收你做入室弟子,霍东阁看在他的份上,才答应了。若不是他,你哪里来的今天,可你竟然狼心狗肺,害他性命,真是禽兽不如!” 梁有朋似乎怔了怔,道:“不可能,他只不过……” “他只不过说了几句好话?呵,这怕是霍东阁想要揽功,为了笼络你,才故意这样说的吧?是,他是说了好话,他说你爱护幼弟,有孝悌之心;路见不平,怀侠义肝肠……” 梁有朋陡然愣住,他的整张脸忽然变得空洞了。 那一年他十五岁,他在大重山当仆役,已经当了五年了。 五年来,在所有人里,他总是最勤快肯干的那个,他每天干着无数脏活累活,只为一个月多挣下几枚铜板。 他这么辛苦,也不过希望在弟弟生日这天,给他买一条快要咽气的鲤鱼,给弟弟熬一熬鱼汤,补一补身体。 五年来,他已与大重山脚下的鱼贩子相熟,每天下山的时候,也要和邻里老乡问一声好。 这天梁有期生日,他照旧去鱼贩子那里买鱼,却看见几个大重山新入门的弟子在集市里作威作福,肆意压低货价,他见状上前与之理论,却被他们嘲笑辱骂,被他们轻蔑地推倒。他心头火起,一时忘了遮掩,使出偷学来的一套拳法,把那几人打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 第二天,梁有朋上工的时候,便因偷学武功的罪名被罚跪山腰,那几人向师长告状,要将他驱逐出门,要让他再度变作一条四处流浪的丧家犬。 他跪了整整一天,直到日头偏西,一列人马漫步走来,漫天飞霞里,白马轻裘、簪缨佩玉,他们纷纷从他身边走过。 梁有朋只看了一眼,便没有再看,他只知道他们都一样,他们都只当他是污泥堕土,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更不该闯入这个世界,污了他们的眼。 他们不看他,他却也不看他们。 他却不知道,温灵在马背上遥遥一望,便记住了他,记住了他那双炯炯有神,又坚韧不屈的眼睛。 于是他在与霍东阁寒暄过后,提及了梁有朋一事,在霍东阁面露迟疑的时候,温灵道:“以我观之,此子爱护幼弟,有孝悌之心;路见不平,怀侠义肝肠;自学成才,心存远志。天赋、毅力都非常人能及,是可造之才。” 苏京叹道:“温侯看走眼了。” 贺青冥道:“他或许没有看走眼,只是有些人,走着走着就变了。” 梁有朋忽然又笑了起来,他虽然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十二年前,那个改变了太多人一生的晚上,他跪在温灵面前,道:“请温侯做主!” 温灵扶他起来,微微笑道:“十年前,我在大重山见过你。” 他道:“听说你已做了父亲?” “是,他叫月轩,已经四岁了。” “那便是要到识字的年纪了。”温灵蓦然一笑,“阿阳这个年纪,可皮实得很,哭着闹着不愿上学堂……他只比你小几岁,却没有你这般沉稳可靠,一天天的,总是不让我省心。” 梁有朋竟也不禁笑了笑,道:“温侯说笑了,温师弟为人潇洒豁达,又天资出众,只是少年心性不定,不必急于一时。” 温灵叹道:“做父母的,都不容易啊,我不是他生身父亲,却也总是怕他冷怕他热,又怕他什么时候不知好歹,招惹是非,有朋,你们同辈,你又算得他师兄,日后他若犯下什么过错,还请多担待担待。” 梁有朋不由道:“……温侯果真慈父心肠。” 温灵又道:“我看你眼下乌青,许是太过劳累,年轻人奔波事业是好事,不过也该好生歇息,保重身体,你一向聪慧用功,将来必有大成,心中不用太过忧虑。” 梁有朋未料会听到这么一番话,他父母早亡,一直以来养育幼弟,奔波忙碌,却从未有长辈对他有过只言片语的关心。 “……多谢……温侯。” “叫什么温侯?叫我叔叔吧。” “是……温,温叔叔……” 他心中百般滋味难言,抬头望去,但见温灵走在月下,玉貌仙姿,行止飘逸,恍然若神。 他看了好一会,一会心向往之,一会又自惭形愧。 “有朋?” “啊?来,来了!” 而后便是一通混乱,血战之中,温灵喝道:“有朋!你先走!” 梁有朋深深回望一眼,他仿佛看见温灵在对他笑,又仿佛看见那一天,温灵一行人衣着华贵,从他身边路过。 “杀了他!” “不行!温叔叔他——” “什么叔叔?你没有爹娘,更没有叔叔!他是温侯,是王侯之后,你莫忘了,霍东阁罪证在他手上,他迟早会顺藤摸瓜找上你!” 恍惚之中,他看见自己举起来右臂,将链子弩对准了温灵的心脏。 然后他踉踉跄跄地逃了,从这座地狱里逃走,机关落下,他望着缓缓关上的石门,却只觉仿佛是自己被这道地狱之门关住了。 温灵死了,世间至毒的五蕴炽没能杀死他,但来自同门后辈的那支暗箭却夺走了他的性命。这一缕曾经拂过江湖的春风,终于被人们亲手冻结于地底,再也不见天日。 第86章 入魔 火光又亮了。一室寂静,几人脚步…… 火光又亮了。一室寂静, 几人脚步声和着滴滴答答的水声,也只不过更显空寂。 贺青冥闪电般点了梁有朋几处大穴,一把将他提起来, 叫他带路。 几人七拐八拐地绕了一会, 却仍不见尽头, 苏京道:“梁有朋,你莫非是故意的?” 梁有朋咳嗽两声,道:“我, 我故意……难不成我自己不想活了,想和你们困死在这里?” 走了一路, 又打了一阵, 众人已是精疲力竭,便停下来歇息片刻。贺青冥走到梁有朋面前, 道:“梁掌门, 你可否与我说一说普渡和尚?” 梁有朋有气无力地瞧了他一眼, 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是普渡和尚的。” “那天晚上各派会谈,七星挑起事端, 言及昔年江口一带帮派倾轧斗争之事, 言语间颇多怨恨,直指大重山。温侯见势不妙,便出面表明身份,请七星等派先不要发作, 他会帮他们查清原委。众人本有所犹豫,也不敢在温侯面前有所动作,这时一人却忽地跳上台来,挑起各派矛盾,他不知用了什么蛊惑的法子, 竟叫各派状若疯魔一般,一场血战就此拉开序幕……” 说到此处,梁有朋顿了顿,喘了几口气,方道:“当时我很是恐惧,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场景,后来方知,那是五蕴炽……温侯,温侯与那人对了一掌,那人似乎有些惊讶,不过随后便趁着混乱逃脱了……再后来,便是霍东阁偷袭,被温侯打伤,之后便先行离开,我,我实在不该……” 贺青冥道:“你说那人有些惊讶?” “是,也许是他发现温侯并未马上发作,也不知是不是五蕴炽对付温侯这样功力深厚的人,起不了太大作用,当时其他人已经疯癫发狂,温侯却并未有何异样,只不过白了几根头发而已。” 贺青冥心下一沉,道:“你是不是没有多做停留?” 梁有朋点点头,道:“我害怕温侯发现是我,也害怕这里。” “也许温侯不是没有发作,只不过你没有看见。” 梁有朋一怔,贺青冥又道:“你可看清楚了,那人身边可有同伴?” “同伴?我没有……”梁有朋忽然明白了,“你是说,常伴普渡和尚左右的……厄命道人?” 梁有朋心下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普渡和尚会有同伴?” 贺青冥道:“你只需回答,不需要问。” 梁有朋被噎了一嘴,然而此刻身家性命都握在贺青冥手里,也拿他没办法,便只好道:“有关厄命的卷宗,却是只有八大剑派掌门人才能阅览一二,不过年代久远,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厄命曾经拜入青城门下,是青城的外门弟子,后来犯了门规,被逐出青城派,青城派一直以此为耻,因此一直以来,此人也未被外界知晓。” “那你可知此人姓名?” “好像……好像姓赵,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了,只是想不到此人叛出师门后,竟换了身行头,与普渡和尚一块招摇撞骗起来。” 温阳哼了一声,道:“神佛本无过,但总有人借着神佛的名号欺世盗名,为祸世人,就像总有人自诩正义,干的却是为害武林,伤害无辜的事,两者本是一路货色,可惜世人不知,亦或是迁怒,往往怪罪了神佛,怪罪了侠义,却不知道人心难测,才是是非根源。” 梁有朋:“……”别以为他没听出温阳在阴阳怪气! 贺青冥道:“……我明白了。” 温阳笑道:“飞卿也觉得我说的有理?” 贺青冥却并未搭理他,又问梁有朋:“你可记得那天晚上那人长什么模样?” 梁有朋想了一会,道:“相貌平平,无甚特别,不过那时候,他束了发,想来并未打算以普渡的身份露面,不过传闻中普渡和尚千人千面,习得一手高超的易容术,除开厄命等几名心腹,谁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他道:“其实关于普渡和尚,一直以来,我有一事不明,就是他是怎么习得五蕴炽的,难道他是魔教的人?可是五蕴炽历来只有魔教教主才有资格练习,他又是怎么得到的这套功法?” 贺青冥道:“他确实是魔教的人,至少,和魔教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哦?青冥剑主是如何得知?” “因为济海楼上,那道和五蕴炽类似,足以让人走火入魔的笛声。而吹笛的那个人,和金乌等人是一伙的。” “难怪,我只知道藏王村这些人有身中五蕴炽的迹象,却不知是从何而来,这么说,普渡和尚不仅并未死在十二年前,反而卷土重来,还和魔教余孽勾搭上了……” “普渡,普渡……” 贺青冥忽然头痛欲裂,好像有一只魔手在他脑子里翻江搅海! 他仿佛看见一个人笑意吟吟朝他走来,微微笑道:“贺公子,地狱不空,普渡众生。”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贺公子,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和我才是一类人,我怎么会忍心杀我的同类?” “你会活下去的,而且,我要看着你,看着你还能活多久……”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苦海无边,许多年来,他已不知在这一片苦海里挣扎了多久。 他不能死,却也不能好好地活,他必须忍受,且忍受没有尽头,正如十七岁那年烧了三天三夜,也烧不尽的那场大火。 “飞卿,你这是怎么了?” “火!”贺青冥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忽而一声哀鸣,“火,火……” 柳无咎心急如焚,道:“把火拿远些,不要过来!” “啊?哦哦,好……” 苏京惊疑不定,只得又退了十步。 火光已然远去,贺青冥却仍紧闭着眼,似乎已十分虚弱,柳无咎轻声道:“你……怎么样?” 贺青冥微微睁眼,又冒出许多冷汗,他颤声道:“……无咎?” 柳无咎蓦地一阵心痛,温阳道:“我来看看……” 谁料贺青冥竟似忽地发狂起来,他一掌挥出,温阳闪避不及,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阿阳!” “飞卿,你,你这是……” 寒光乍出,贺青冥竟拔出了青冥剑! 他竟似乎已不能再控制自己! 梁有朋惊恐不定,喊道:“走火入魔,他这是走火入魔的症兆!” 众人大惊! 贺青冥怎么会突然走火入魔? 密道狭窄,又毫无遮掩,贺青冥一旦走火入魔,跟他们动起手来,只怕他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苏京已忍不住摸到腰间佩剑“不知处”,却被温阳一把按住,喝道:“阿京!” 苏京道:“你我都不是青冥剑主的对手,若再不出手制服,只怕他发起狂来,便再没有机会!” “你是,你是想……用八大剑派的心法,废了他的武功?”温阳道,“阿京,你素来爱重武学,你不会不知道,这一身武功对江湖中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还能怎么办!不然就算他不杀我们,他自己也会走火入魔、七窍流血而死!” 二人争执不下,贺青冥于苦海之中,忽然悟出一点清明,他抬眼一望,似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柳无咎原本满目忧愁,这一眼,他的脸色却忽然变了。 他忽然明白了贺青冥想做什么。 他踏出一步,贺青冥却比他更快,只见贺青冥脚下一点,转身跃走,又反手一剑,破坏了密道石门机关。 与此同时,一道巨大而沉重的石门落下,柳无咎拼尽全力,却似仍差之毫厘。 他五内俱焚,肝胆欲裂,然而咫尺之间,却似已隔着茫茫的一生。 “走!” 温阳蓦地扑出,扛起来石门一侧,延缓了这一刻落势。他脏腑受此重压,嘴角已有血迹,却喝道:“去找他!” 柳无咎与他对望一眼,却已来不及说话,他矮身屏气,贴着地面,如游鱼一般滑了过去。 石门轰然落下,温阳被苏京一把揽住,他再也支撑不住,蓦地咳出一地星星点点的鲜血。 “阿阳?” 苏京心道不好,温阳先前受过贺青冥一掌,本来并不严重,可这一下为了扛下石门,肺腑受到压迫,已然受了内伤。 她当即要为他运功疗伤,温阳却指着梁有朋,骂道:“姓梁的混蛋,你到底跟飞卿说了什么!” 方才虚惊一场,此刻又被温阳指着鼻子骂,梁有朋也不禁来了火气,道:“是他来问我普渡和尚的事,我不过如实回答,关我什么事!” “普渡和尚……”温阳喃喃,“十二年前,长安,长安……他一定是想到了他家。” 他勉强压着一腔怒气,道:“梁有朋,你既熟知此地机关,可有办法打开此门?” “此石名为斩龙,刀枪不入,雷火不动,机关既已损毁,任是神龙也难逃!” “梁有朋,你——!”温阳恨恨道,“要是他回不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哼,温侯一事,我本来也活不了了,不过你这么在意青冥剑主的安危……”梁有朋顿了顿,忽然明白了什么,竟笑了起来,“他们说你也喜欢男人,本来我还不信,莫非……你对贺青冥有意思?” 温阳冷冷道:“关你什么事。” “哈哈哈哈!这真是太好笑了!你竟然对青冥剑主有意思!亏李阿萝这些年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我要她带莫辞找你认亲,她竟还不答应……这可真是太滑稽了!” 温阳疑惑道:“你说莫辞……?不可能,那个时候,我已经跟她断了有一段时间了。” “是啊,那一年,你跟八大剑派决裂,疯了一样跑去关东复仇,却遭到了埋伏,你可知道,你要去关东的消息,就是李阿萝透露出来的?” 温阳一怔,道:“不可能,阿萝她不可能背叛我!” 梁有朋忽地笑了,道:“是啊,不可能,她那么爱你,哪怕你和她分开了,还那么爱你……那天晚上风雨交加,你负气离去,她挽留不住你,心中愁苦,酒醉之际,竟认错了人……” “你——是你!” “是啊,是我,一直都是我,你想不到吧?” 苏京不敢置信,道:“这么说,莫辞是,是你……” 梁有朋顿了顿,道:“不错,莫辞是我的儿子。” “混蛋,你竟敢害我师妹!” 苏京一掌拍出,梁有朋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她怒道:“这些年阿萝母子受尽非议,你明知道,可你……” 梁有朋却笑了起来,道:“我不认他,我为什么要认他?就是我死了,我也不会认他……不过,李阿萝难道不是一样?她这些年从未找过我,她亦不愿认我……” 他笑了一阵,又带了一点恶毒的目光,道:“温阳啊温阳,你那么幸运,有那么一个好父亲,一直以来,你都是我们这一代的天之骄子,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呢……温侯也好,青冥剑主也好,还有玲珑夫人……你在意的人,都要被一并埋葬于此!” 温阳怒急攻心,又吐了血,他上前几步,似乎想要踹梁有朋几脚,梁有朋也挣扎着爬了起来,两人一身的伤,此刻却仿佛疯了一样,什么也不顾了。 往日在一声声“同门”背后压抑的恩怨与纠葛一股脑爆发了,他们死死盯着对方,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 “够了,给我消停一点!” 苏京点了二人穴道,又道:“阿阳,你还有伤,跟他吵什么吵?” 温阳置若罔闻,又喊道:“梁有朋!你不得好死,将来八大剑派同审,你便带着你那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带着你一身的罪孽下地狱去吧!” 苏京实在看不过去,索性点了温阳的哑穴,又与他运功疗伤。 梁有朋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笑:“是,我是不得好死……什么大重山,什么八大剑派,当年,当年温侯不该为我说情……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有期、月轩,他们还以为我是英雄,是君子,还有璇儿……我不是一个好哥哥,不是一个好父亲,好夫婿,温叔叔看错我了,我什么都不是,也早就该死……” 梁有朋血泪和流,不一会,已将地面全然浸湿,然而事到如今,无论是血还是泪,都已洗不清他的罪孽。 第87章 冤孽 三人原地歇息了一阵。苏京与温阳…… 三人原地歇息了一阵。苏京与温阳运转了一大周天, 她收功而立,看了看温阳,又看了看梁有朋, 威胁道:“别吵, 再吵, 信不信我再给你们定住?” 温阳、梁有朋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一行人走了一会,苏京忽然顿住了。 “小鲸鱼?怎么了?” “前面有人。” 温阳目光一亮, 道:“是不是飞卿——不对,不是飞卿……” “管他是谁, 让我来会会他!” “诶, 小鲸鱼,剑下留情, 她是——!” 苏京腾挪几步, 一剑斜斜刺出, 一时间火花四溅,两人在看见对方时, 都不由吃了一惊。 温阳叹了口气, 道:“……玲珑。” 火光之中若隐若现,只一角已不似凡人的脸。 这一张脸,虽只露出一个角落,却也足以惊为天人。 哪怕她是如此落魄, 如此狼狈,哪怕她云鬓已乱、衣衫褴褛,一眼望去,形迹已与街头流浪的乞丐无异。 但那也只不过让她变作落到凡间的谪仙,只不过更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的魅力。 这个人竟然就是失踪多日的秋玲珑! “温阳?!” 一道惊诧响起, 秋玲珑看着他,目中满是不敢置信,她道:“……竟然真的是你,我听岳天冬说你来扬州的时候,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苏京道:“岳掌门也下到密道里来了?” 秋玲珑淡淡道:“他哪里有那个本事,若非我把他从人堆里救下,他早就没命了。” 她就这么谈起自己的丈夫,仿佛他在她的心里,已变作一个陌生人。 但温阳已发现,她虽故作淡定,语气中却仍有一丝不平,似是鄙夷,又似是痛心,但无论是什么,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即便想要放下,怕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秋玲珑又看了看苏京,忽笑了一声,道:“怎么,好马不吃回头草,苏掌门难道……温阳,我还说你怎么出尔反尔,又来了扬州,原来却是要与镜湖师姐妹重续旧情的么?” 苏京面色一沉,道:“玲珑夫人,我敬你是秋家主人,可你也不能出口妄言!” 温阳夹在两人之间,已是如芒在背,冷汗涔涔,他道:“玲珑,我来扬州,是为了我阿爹的事。” 秋玲珑一顿,她目光闪动,道:“……温侯?” “不错,此事说来话长,总而言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梁有朋!” “梁有朋,梁有朋……好哇,梁有朋,你害我沦落此等境地,看我不取你狗命!” 秋玲珑脸色变化不定,蓦地抢手出招,却被温阳拦下,他道:“玲珑,他不剩几口气了,八大剑派公审,他逃不了的。” “我又不是八大剑派的人,你放开,否则——”刚说半截,秋玲珑忽而痛哼一声,面色也转为苍白,整个人抖了一抖,瞬时瘫软。温阳一惊,猿臂一揽,抱住了她,急道:“玲珑?玲珑!你这是……?” 他忽然触及一点濡湿,摊掌一看,竟是一手的血迹,他道:“你肋下有伤?” 秋玲珑喘着气,道:“下,下密道的时候,被暗箭所伤,所幸箭镞没有淬毒,不过……只怕是,又裂开了……” “让我看看。”温阳闻言,便要为她疗伤,秋玲珑却按住了他,她似乎很是悲哀地笑了几声,道,“温阳,你我早非从前,如此肌肤之亲,你怎能……?” 温阳却道:“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男女大防?我好歹也是半个大夫,怎能见死不救?” 秋玲珑叹道:“你不明白,我有话……” “温阳!” 忽而一道怒喝从身后传来,温阳闻声定睛一看,却见岳天冬拖着一条不太利索的左腿,从先前藏身的密室走了过来。 岳天冬怒道:“温阳,你放开她!” 一时剑拔弩张,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苏京心道:“好嘛,又开始了。” 温阳和秋玲珑这段过往,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两人都是行走的修罗场,走到哪都能卷起来一阵腥风血雨,何况今日好巧不巧凑到了一块,还捎带了一个岳天冬。三人这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儿女情长,从十几年前一直鸡飞狗跳到现在,苏京早就看烦了听厌了,她懒得掺和,一把揪过梁有朋走开了。 温阳并未看向岳天冬,只道:“你没看见我给她运功疗伤吗?” “呵,疗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岳天冬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心中已满是怨妒、愤恨与悲哀,“温阳,从前我争不过你,我认输,可如今珑儿已是我的妻子,你要什么样的情人没有,为什么偏要与我来抢珑儿?!” “岳天冬!”秋玲珑咳了几下,“我和他已并无私情,你何必旧事重提?” 岳天冬哈哈笑了:“并无私情?是啊,你是和他没有私情了,可你对他仍有私心!你说你恨他,恨他一直念着妃青那个女人,要和我一同杀他,可你现在呢?你却当着你丈夫的面,堂而皇之地躺在他的怀里!” 温阳手下一顿,嘴角一抽,心中顿时生出几分荒谬。 “岳天冬,你真是无可理喻,我本来还念着和你十几年的夫妻情义,可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秋玲珑,你以为这十多年来,就只有你失望么?我比你更失望!我本以为,你答应嫁给我,我们又有了蝉儿,你从此便会收心,可结果呢!江湖上仍然遍地是你的情夫!我是无能,是不如你厉害,可是这世上有哪一个男人能够忍受自己头上这一堆绿帽子?!” “岳天冬,别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你难道就没有找情人吗?再说了,你当初娶我,难道只是因为你喜欢我,而不是看中了我秋家的势力,可以助你扶摇直上,坐稳崆峒派掌门之位?” “这有什么不好?两家联姻,你我互利,这有什么不好?从小到大,我对你一往情深,一片真心,你可曾多看我一眼?其他人也就罢了,梁有期之类,也算不得什么,可是温阳——我实在不能忍受!” “好,好……”秋玲珑似乎已很是疲倦,她顿了顿,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既然你已忍不了我,我也忍不了你,那咱们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 岳天冬浑身一颤,嘴唇不住抖动,道:“……你,你什么意思?” “天冬,这些年来,你照顾我、爱护我,我心中感激,这一段恩情,玲珑无以为报,今日我身中一箭,救你一命,也算是,还了这半生孽缘……” “……孽缘?”岳天冬眼中含泪,却笑了起来,“珑儿,三十年了,你我自幼相识,已有三十年了,小时候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你,难道这三十年,都只是孽缘么?难道夫妻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有爱过我吗?” 秋玲珑默然片刻,道:“天冬,何苦呢……如今,你我便一别两宽,散了吧……” 岳天冬看着她,已然泪流满面。 秋玲珑却没有看他,只转过头,也只落了一滴泪。 温阳扶着秋玲珑步入石室,甫一进门,秋玲珑整个人便跪了下去,又吐了血。 “玲珑!” 温阳惊呼一声,点了她几处穴道,又与她把脉,顿了顿,道:“……你不该动气。” 他又看了看她,道:“就这么散了?你就不再考虑一下?” 秋玲珑笑了一声,道:“还考虑什么?” 温阳道:“既然不舍,又何必舍下?” 秋玲珑默然良久,道:“……有时候,纵然不舍,也必须舍下。” 温阳奇道:“他这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秋玲珑没有回答,温阳也不再问,只探手解开她一边衣衫。 秋玲珑警觉道:“你这是做什么?” “放心,我不看你。”温阳笑了笑,“你总不会怕我吧?” “我怕你个鬼!” 过了一会,温阳皱眉道:“你这次可伤的不轻,若是再偏半分,便要一命呜呼了。” “拖拖拉拉,都是走江湖的,谁身上没些刀口剑伤?” “这倒是,不过……”温阳揶揄道,“看来还一段情,可真不容易。” “你还好意思开我的玩笑,温阳,你在江湖上的情债,怕是数也数不清了吧?” 温阳悠悠道:“情债么,自然是不怕多,只怕少的。” “哼,只怕你没命偿还!” 秋玲珑又道:“这些年怎么也没人治治你,为大家出一口恶气?” 温阳忽然敛了笑,面上竟有一丝忧愁。 “怎么?还真有人?”秋玲珑几乎笑了起来,起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思,“我倒想知道,你又招惹上什么惹不起的人物了?” 好不容易见温阳吃瘪,秋玲珑已乐不可支,她顿了顿,又道:“……这是什么?” 温阳从袖中拿出那枚金簪,挑眉道:“怎么,你的簪子,你也认不得了?” “……想不到兜兜转转,这支金簪又到了你手里。” 她瞧着温阳,又瞧了好一会,忽道:“温阳,如果我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会怪我么?” “什么事?” 秋玲珑道:“十二年前的一桩往事。” 她仰头瞧着温阳,已陷入了一段久远的沉思。 那年温阳孤身前往关东,遭遇埋伏,陷入险境。她得知消息,当即动身前往,却在出门的时候被岳天冬拦下。 岳天冬道:“你就非要去救他不可?” “非去不可。” 岳天冬不解道:“他疯了你也疯了吗?他现在就是个疯子!他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从长安一路杀到江南还不够,还要跑到关东去!温侯府现在没了温灵,已是摇摇欲坠,他又如此不成器,全江湖都在等着看他温家的笑话!你这个时候去凑什么热闹!” 秋玲珑不敢相信他竟说出这么一番话,道:“温秋两家素有渊源,何况他是我朋友,我不能不去。” “朋友?”岳天冬大笑,“哪门子的朋友!秋玲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是对温阳旧情难忘!你确实不愧是秋家的人,你跟你的祖先秋灵意一样,都是宁肯抛夫弃子,也要去救旧情郎!” 秋玲珑忍无可忍,祭出玲珑刺,道:“你骂我可以,骂我祖上,我绝不能忍!” “我有骂错吗?”岳天冬道,“你倒是很好,很好……为了他,不惜要谋杀亲夫吗?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崆峒派的一切我都与你共享,你何必去淌温阳那趟浑水?” 秋玲珑道:“你只有满心的嫉妒,温阳是我情人,可他也是温叔叔唯一的后人,温叔叔为侠义而死,岳天冬,你身为崆峒派掌门,难道就无一丝敬佩哀怜之心?” “你是喜欢我,可是你跟我成亲,也不只是为了我,还有这一次……如果我不救他,你难道就不会有一丝愧疚吗?” 岳天冬目光闪动,道:“你什么意思?” 秋玲珑冷冷道:“你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温叔叔死后,八大剑派一再拖延时机,线索几度中断,这其中与你不无关系吧?” “若非如此,温阳他决不会莫名其妙与八大剑派断绝关系……”秋玲珑哀叹,“可是你是我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能说,我不能毁了蝉儿,不能让他知道,他有一个不仁不义的父亲!” “我已骗了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丢掉性命,你难道还不明白?” 岳天冬喉头滚动,道:“哪怕你自己也会送命?” 秋玲珑顿了顿,道:“是。” 岳天冬忽然激动起来,道:“你有没有想过蝉儿?他才不到四岁!你难道要让他就这么没了母亲!” 秋玲珑道:“我只是要让他知道,他的母亲可以死,却绝不能忘恩负义、苟且偷生地活!” “哈哈哈!好!好一个秋玲珑!”岳天冬大叫道,“你就不能让他去死吗?!他们死就死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才是一家人!” 秋玲珑霍然顿住,慢慢道:“你可知道,直到此刻,我才开始后悔和你成亲?” 岳天冬整个人已似被冻住了,秋玲珑道:“我本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只有沉默。 温阳沉默良久,忽笑了一声,道:“我以为,只有梁有朋……原来,原来人人都有份呀?” 秋玲珑道:“阿阳,岳天冬他只是拖延、隐瞒,他并没有……” 温阳冷冷道:“你是在为他求情?” 秋玲珑顿了顿,面上已有悲哀之色,道:“……他毕竟是我孩子的父亲。” “你的孩子有父亲,我就没有吗?凭什么我就该没有父亲?我本已没有亲生父母,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却要将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要害死!” 温阳眼眶赤红,气息起伏不定,秋玲珑望着他,心中几多苦楚,几多悲凉。 半晌,她才慢慢道:“……我知道当年的事已是大错特错,我只是希望你能留他一命。” 温阳却道:“是非过错,大家自然会分辨,他日后如何,我说了也不算,得看他都做了什么,没做什么。” 秋玲珑哽咽道:“阿阳,是我们对不起你……” “你们不是对不起我。”温阳嘎声道,“是江湖对不起我阿爹。” 第88章 较量 “一,二,三……一千二百二十一…… “一, 二,三……一千二百二十一,一千二百二十二……” 柳无咎心中默念, 而后站定。 一千二百二十三步。 他已找了一千二百二十三步, 却还是没有找到贺青冥。 他虽没有找到贺青冥, 却发现了石壁上凌乱的剑痕,又在一处角落找到了一条皮制的剑鞘。 青冥剑已出,但它的主人, 却舍下了它的剑鞘。 一把剑若没有剑鞘,便已十分危险, 因为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那便是这把剑已将周遭的一切,都看作它的敌人。 再往前十步, 便是石室入密道的第一个拐角, 贺青冥曾在那里借由地势之利, 抓住了逃窜的梁有朋。 没有火,也没有光, 贺青冥若藏匿在那里, 便是守株待兔、占尽先机。他太了解贺青冥,也太了解贺青冥的剑,若他还有一丝一毫的心慈手软,青冥剑一定会一剑封喉, 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能死,至少今天不能,他还要带贺青冥回去。 柳无咎终于下定决心,拔出了他的剑。 他必须要拔剑,否则十步过后, 贺青冥连拔剑的机会也不会给他。 贺青冥藏在十步之后,只等着他自投罗网,但他既然选择了隐藏,就一定没有想过柳无咎会提前拔剑。 柳无咎握剑的手已微微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青冥剑,而是因为他已想好了对付贺青冥的方法。 贺青冥既已入魔,剑势大涨三分,但他的精神也一定紧绷到了极限,这样一来,他便不如从前机敏而善于变化。青冥剑是软剑,从前能够纵横江湖,也并不是凭着大开大合,而是贺青冥一手富于智慧和变化的剑招,但如今青冥剑已失去了它本应拥有的最大的优势,那便是贺青冥本人的头脑和他一直以来沉稳平和的心境。 如今贺青冥更狡猾了,也更喜欢运用心计,但他不知道他的狡猾,已暴露了他此刻的状态。 他已不再是最好的状态,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选择了隐藏。 但这一个贺青冥,已忘了他对付的是柳无咎,他这个办法,对付其他人可以,却不能对付柳无咎。 贺青冥已不再了解贺青冥,但柳无咎了解贺青冥。 贺青冥蛰伏在拐角之后,他要的是趁其不备,一招制敌,他出剑的目标,一定是柳无咎的咽喉。 他已有了计划,柳无咎要做的便是将他的计划打乱。 若在从前,贺青冥的计划被打乱了也没有什么,他总是还有无数个计划,但他之所以能这样,只不过靠的是他稳如泰山的心境。如今贺青冥心境已混乱不堪,计划一旦被打乱,他便不能再控制自己,而这一个瞬间,便是柳无咎唯一的机会。 柳无咎屏气凝神,他伏于地面,尽量压低身形,以一招“鱼贯而行”,蓦地冲了过去! 十步已过,金石之声响彻密道,青冥剑出,却没能刺到柳无咎的脖子,而是砍到了他背后的石壁。 贺青冥这一剑竟已落空! 他不仅落空了,而且这一瞬间,他还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这一个贺青冥,已想不到柳无咎会突然冲过来,更想不到他过来的时候,是以如此奇特的方式。 他的剑既然是奔着柳无咎的咽喉去的,剑路便指在上三路,柳无咎却已矮身避过,这样一来,青冥剑势必会落空。 与此同时,柳无咎剑尖一点,直入贺青冥腰间! 贺青冥忽笑一声,青冥剑绕了一圈,荡开了无咎剑! 柳无咎这一剑并未成功,不过,这一剑,他本来就是要失败的。 不到最后,他并不想伤害贺青冥,但贺青冥却不知道这一点。 柳无咎这一剑要的,只不过是给自己自保的时间,他的剑比青冥剑长了近一尺,这个角度,贺青冥只来得及挡开他的剑,却不可能有反击的余地。 贺青冥反应过来的时候,柳无咎已一气掠出十步! 贺青冥紧随其后,却也无法马上追上柳无咎,柳无咎的剑法虽不如他,轻功却与他相差无几,何况方才那一剑,柳无咎已为自己抢得了先机。 但柳无咎又能逃到哪里?前方便是石室,石室要比密道宽敞得多,在这里对决,柳无咎不可能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贺青冥却不知道,柳无咎要的从来不是独自生还,他已猜错了柳无咎的动机。 柳无咎的动机,便是从前的贺青冥,也未必能完全猜对,何况是现在这个贺青冥。 高手对决,稍有变数,一旦失误,便是满盘皆输。 一时大亮! 柳无咎心中默念,在跑出密道的前一刻闭上了眼! 贺青冥却没有准备,他虽然神智不清,眼睛却还很好使,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眼睛不要那么好使比较好。 贺青冥可以运用地势,他一样可以,他要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刻。 贺青冥听声辩位,刺出一剑,打偏了无咎剑,柳无咎却没有走,而是飞身而来,用剑挑起两滴水珠,一滴打中了贺青冥的神阙穴,只消再打中气海,便可趁机制住贺青冥! 但柳无咎没有想到的是,贺青冥已不会再给他第二次点穴的机会。只一刹那,青冥剑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回身探入,便要刺到柳无咎背心! 贺青冥到底是贺青冥,旁人被点住一处穴道,已很难再动内力出剑,他这一剑,剑势却仍旧未老,而且还威胁到了对手的要害。 柳无咎和贺青冥已离得很近,他的剑并不能像青冥剑一样灵活自如,这一剑已是避无可避,就算他躲开了要害,也依旧躲不过这一剑! 生死关头,柳无咎却无任何惊慌失措,他只是静静看了贺青冥一眼。 贺青冥望着他,心中却蓦地闪过一丝恐慌,他从未如此恐惧,从未如此慌张! 这个人,绝不该伤在他的剑下。 剑身入体,溅起几点血色,但柳无咎却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他脸色陡变,却见青冥剑竟然刺入了贺青冥自己的肩胛! 最后关头,贺青冥手腕一抖,青冥剑顿时变了方向。青冥剑没有伤害柳无咎,却伤害了它的主人。 柳无咎点穴护住贺青冥心脉,抱着他落了下来。 贺青冥仿佛忽然醒转,喃喃道:“无,无咎……” “我在。”柳无咎抱着他,贺青冥受了伤,他却几乎哽咽。 他扒开贺青冥胸前衣襟,为他止血包扎,却蓦地愣住了。 贺青冥胸前竟蔓延开一团极为诡异的红丝,似是罗网,又似是跳动的一团毒火。 他记得它,不久前,他们还一块在温灵身上见过它。 “……五蕴炽。” 贺青冥根本不是寻常的走火入魔,而是五蕴炽发作了。 “……为什么?”柳无咎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贺青冥却笑了笑,道:“我已说过,我只是没有办法……无咎,我不是想要走,只是没有办法留下。” “你——”柳无咎又气又忧,然而贺青冥面色虚弱,他不愿与他置气,“你在长安的时候,见过普渡和尚和厄命道人,你一直在寻找他们的下落。” “普渡和尚,怕是,怕是已随魔教走了,但……但厄命,他最后的落脚点,是在扬州。” “你来扬州不只是为了浮屠珠,也是为了找厄命复仇……你对我说过,你曾问过天枢阁,但天枢阁语焉不详,所以你怀疑,厄命是天枢阁的人,甚至就是……阁主南宫玉衡。” “不,不错……” 贺青冥又笑了笑,却忽而蹙眉,周身一阵痉挛,他蜷成一团,咬着牙没有出声,却显然已十分难受。 方才那一点气恼顿时烟消云散,柳无咎一下子慌了:“怎么了?是,是伤口疼吗?” “……哪,哪都疼……” 柳无咎颤声道:“……我,我与你运功。” 他抱着贺青冥,只想运功帮一帮贺青冥,但贺青冥不仅没有好转,反而疼得更厉害了,他先前还能忍住没有作声,此刻却已忍不住痛哼起来。 “怎,怎么会这样?” “五,五蕴炽是魔教功法,我体内原就有两道内力,一道我自己的,一道则是五蕴炽,二者彼此共生,又互相冲撞……长此以往,五蕴炽认我为寄主,也许,也许它是在排斥第三人的功力……” “那,那岂不是无法医治,无法化解?” “所以只有浮屠珠……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魔教的浮屠珠,才能治得了五蕴炽……” 柳无咎道:“那就没有办法缓解片刻吗?” “原先,原先是有的……你我初见,我曾发作过一次,那时候,还有玉露丸,那是我去西北,寻,寻人配制的,五蕴炽主阳,玉露丸主阴,再佐以内力调息,便可,便可缓解一二……那,那些年里,我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只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近些年来,什么丹药也不管用了……” 柳无咎明白了,道:“所以你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闭关几天,不见旁人,你是为了……缓解五蕴炽。” “正是,正是如此……” 贺青冥忽又痛呼,而后却一把抱住柳无咎,柳无咎颤声道:“你,你这是……” 贺青冥没有说什么,或许他也已说不出来什么了。 但柳无咎已明白了,贺青冥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现在这副狼狈又可怕的模样。 柳无咎紧紧抱着他,恍惚间,似乎能听见一点沉闷的呜咽。 他昏昏沉沉地想,贺青冥也会哭吗? 他从来没有见贺青冥哭过,贺青冥一切情绪都是淡淡的,就连往日笑起来,也总是淡淡的。 他仿佛从来不曾拥有过什么强烈的情绪。 从前柳无咎只以为贺青冥本性如此,但现在他忽然想,是不是也是因为五蕴炽? 若非贺青冥一再控制甚至压制自己,也许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但这样的法子,又何其冷酷,也许这世上只有贺青冥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但这个法子,又还能让他活多久呢?贺青冥若要多活一阵子,便不该成立子午盟,不该为了从前殚精竭虑,消耗心力,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这样做了,而且这些年,他已不断在加快步伐。 他在怕什么?是怕他已不能在死之前完成他想要做的事情吗? 可是查清往事,肃清仇敌,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何况他不只在关心往事,他还关心很多人,很多事,尽管他总是不会承认。 贺青冥再厉害,他这一副拖着五蕴炽的身体,又还能支撑他走多久呢? 第89章 五感 两人就这么抱着,已不知今夕何夕…… 两人就这么抱着, 已不知今夕何夕。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青冥疼着疼着,慢慢睡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 他醒了过来, 却见柳无咎还坐在原地, 依然环抱着他。 柳无咎见他醒来,整个人迸发出一阵光彩,他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已好多了。”贺青冥关切道, “你就这样一直……?” “不碍事,我活动活动便好了。”柳无咎顿了顿, 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此地污浊,不该碰到你。” 贺青冥慢慢垂下眼, 他忽然发现, 他那一身血污的衣服已被扔到一旁, 柳无咎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了他。 柳无咎期期艾艾道:“方,方才你疼得厉害, 又出了好多汗, 我,我便擅作主张……” 贺青冥心下生出一点古怪,换个衣服而已,柳无咎怎么还结巴了起来? 他不知道, 柳无咎只是怕唐突他,却又不得不唐突了。 方才贺青冥挣动不已,伤口几乎裂开,他一身的血,又一身的汗, 柳无咎为他换下衣物,一点点擦净他身上飞溅的血点。贺青冥躺了下来,整个人都湿漉漉的,一对凤眼也湿漉漉的,柳无咎只瞧了一眼,三魂七魄便不知往哪里放了,手指一不小心又碰到一点唇边,他不敢再看,目光下移,却又蓦地撞见一片白皙的肩胛,几乎能看见跳动的经脉,他向来知道贺青冥的肩颈很好看,却不知道它还能惑人心神。 贺青冥失了神智,他仿佛也跟着失了神智,竟不由俯下身想轻薄他。 他脑子浑浑噩噩,反正贺青冥现在看不清也什么都不明白,他要亲他,贺青冥也什么都不能做。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亲他。他要等,等到有一天,贺青冥对他心甘情愿。 他只是飞快地拢上了贺青冥的衣襟,也没有再敢多看贺青冥一眼,仿佛多看一眼,便要烫着他似的。 贺青冥没有追问,只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还是早寻出路。” 柳无咎扶他起来,道:“方才我看过了,寻常石窟,皆临水依山而设,七星帮却将其建于地底,且又呈沙漏形状,而独独莲台出水……应是乾坤易位,上震下兑之象。” 贺青冥道:“不错,此地阴阳相生,却是倒逆之数,便是要以九宫八卦步倒着走。” 他方才经过一波苦难,声音便不觉缓慢了,然而缓慢之中,却又十分沉稳、可靠。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看向了那座莲台。 十二年前,温灵拖着一身伤,走向了这座莲台。 他的血染红了这一池的莲叶,他的身后,一群人挣扎着、哀嚎着,还有的人跟在他身后,似乎是想要抓住他。 这一场血战,温灵已是筋疲力尽,他身处魔窟,与一群魔头作战,他们奈何不了他,他却也再没有精力对付他们。 但他还是走上了莲台,他已知自己不能久存,但如若还有清醒的人活着,便可受到他的指引,随着他的脚步逃出生天。 他到最后一刻,都还在庇护他人。 “温侯仁义,晚辈必不敢忘。” 贺青冥俯身拜了三拜,柳无咎也与他一道跪了下来。 三拜过后,贺青冥站起来,身子却晃了一晃。 柳无咎扶了他一把,贺青冥道:“无碍。” 他走了几步,柳无咎却已看出他步履虚浮,全不似平常模样。 “还是我——” 柳无咎的话还没有说完,贺青冥便身子一软,玉山倾倒一般跌了下来。 柳无咎一步上前,一手揽腰,一手绕膝,把贺青冥抱了起来。 这一抱,他才忽然发觉,贺青冥似乎比从前瘦了。 贺青冥慢慢道:“想不到这次发作竟如此厉害。” 他定了定神,又道:“小时候我抱过你,如今却要无咎来代劳了。” 他似有几分调侃,柳无咎道:“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 他抱着贺青冥,于田田莲叶之上左右腾挪,上下盘旋,如鱼跃叶间,又似蜻蜓点水,恍如仙人之姿。这一套九宫八卦步法,却是贺青冥教给他的第一套轻功步法,那时候柳无咎还只有十二岁,入门不到一年,并未领会其心法奥妙,只是邯郸学步罢了,如今哪怕是带着一个贺青冥,却也能运转自如了。 贺青冥不由笑道:“看来你没有辜负为师这些年的教导。” 他不常以师自称。他与柳无咎本来也不过差了十岁,这个年龄差正是不上不下,若论长幼,总是不及,若论兄弟,又嫌太过,他长相秀气,往往较之同辈更显年轻,柳无咎虽是少年,性格却颇为老成,两人凑一块拎出去,若不问姓名来历,任谁也不会想到二人是师徒。贺青冥不拘常礼,柳无咎不愿拘礼,这些年来,两人很少自称师徒,贺青冥这一句“为师”听来,落到柳无咎耳里,便更像是一句打趣。 柳无咎也笑了笑,道:“弟子不敢不从师。” 贺青冥瞧着他,不由一怔,柳无咎虽不爱笑,他却也见过好几次了,但从前他并未觉得柳无咎的笑足以动人心弦,他一向知道柳无咎生的很是英俊,却从未觉得柳无咎已英俊得让人不敢逼视。 他竟已不敢再看。 柳无咎却没有发觉,又过了一会,他忽然十分兴奋:“那是——出口!” 贺青冥抬头,只见莲台之下,一道地门霍然洞开,洞口狭窄,往下便是石阶,石阶亦窄而陡,似一次只允一人通过,再往下却看不清了,只隐隐听到有一道声势不小的水声。 贺青冥道:“想必此处连通暗河,这条密道动工匆忙,又较为隐秘,也许是当年匠人为了保全性命,瞒着七星帮自行修建的,却不知通往哪里。” 柳无咎道:“无论通往哪里,我都要试一试。”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只是……要你当心。” 柳无咎一怔,又笑道:“我明白。” 他不爱笑,但今日却忍不住多笑一笑。 他知道在喜欢的人面前,总该多笑一笑的,没有人喜欢一个人老是臭着一张脸,哪怕那是一张全天下也未逢敌手的俊脸。何况今日他喜欢的人已足够信赖他、关心他。 柳无咎下到洞口,每走一步,脚下都更湿一步。 他目力极佳,但极力望去,只见一团飞腾的水雾,却不见前路。 他心道不好,若他没有猜错,前方早已绝路,前面是地下悬河! 祸不单行,此地狭窄湿滑,一人行走已然不易,何况他还抱着贺青冥,柳无咎脚下一滑,便要倒栽下去! 危急关头,柳无咎一踏石壁,一记“云宫游龙”,于空中飞跃,越过悬河,带着贺青冥稳稳当当落地。 “还好,你教我的,我都没有忘记。” 两人对视一眼,却都已有些脸红。他们这才发觉,方才柳无咎这一跃,为了稳住身形,他已抱贺青冥抱得更紧,而贺青冥也已抱住了他的脖子。 这已是一个十足亲密的姿态,这样的姿态,似乎本不该发生在他们之间。 贺青冥低下头,道:“我好像有些饿了。” 柳无咎忙道:“我,我怀里还有烙饼。” 贺青冥一手揽着他,一手探入他怀中,道:“只有一张了。” 柳无咎道:“不知此处离出口还有多远,你先吃一半,留一半以备不时之需。” 贺青冥便将那张烙饼掰作两半,一半放了回去,一半却又掰开,递给了柳无咎。 柳无咎心下欢喜,只觉这鬼地方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低下头,从贺青冥手里叼走了那一块烙饼,咬了几口咽下,道:“这烙饼是我那天在汤婆婆饼铺买的,听说咸香宜人,外脆里软,果然是名不虚传。” 贺青冥却心下一沉,道:“我怎么……吃不出味道?” 柳无咎脸色也不好看了:“那……” “我也闻不见任何气味……无咎,我怕是,怕是没了嗅觉和味觉。” 柳无咎只觉喉头艰涩,道:“……是五蕴炽?” “听说五蕴炽会让人丧失五感,这还是我第一次……” 五感尽失,而后尝遍七情八苦,五蕴炽盛,令人心发狂。 到了这一步,若没有浮屠珠,最多也只余一年左右了。 想不到他甚至可能等不到柳无咎及冠。 贺青冥想到此处,又忽觉惊讶,他还有要见的人,要做的事,但他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却是柳无咎的冠礼。 “没,没事……”柳无咎道,“还有浮屠珠,只要拿到浮屠珠……” 他忽然快步走起来,他几乎是要飞起来。 “无咎!”贺青冥道,“你这样体力消耗太大!” 他顿了顿,又道:“你慢些……我有些头晕。” 柳无咎闻言,果然信以为真,慢了下来。 他忽而反应过来:“你骗我?” 贺青冥转过话头,道:“咱们这是在哪里?” 柳无咎恼他骗自己,却也不愿在这个时候与贺青冥吵起来,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不远处有几道溪流,应为河流上游,顺着流水的方向走,兴许可以找到出口。” 贺青冥笑了笑,道:“无咎好厉害。” “……你若真想夸我,也该装的像一点。”柳无咎皱皱鼻子,哼了一声,“别想拿小时候那套来哄我。” “谁叫你不听我的话。”贺青冥道,“这里这么黑,你走得那样快,若是遇到危险反应不及怎么办?” 柳无咎奇怪道:“哪里黑了?” 此处通往外界,可比密道亮堂多了。柳无咎长于山野,亦不畏前路,眼下种种困境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我看不见——”贺青冥忽而顿住了。 柳无咎心下一沉。 贺青冥双目无神,却似有一丝哀伤地笑了笑,道:“我看不见你了。” 柳无咎心肠百转,只觉一会麻、一会痛。过了一会,他握过贺青冥的一只手,柔声道:“看得见的。” 于是贺青冥看见他的眉眼,看见他的鼻、他的耳、他的唇…… 曾几何时,贺青冥将他从黑暗里拯救了出来,教会他了解这个世界,走进这个世界。 如今他亦教贺青冥如何摸索黑暗。 贺青冥又笑了笑。 柳无咎轻轻道:“你笑什么?” “我忽然发觉,小无咎已长大了。” 不仅长大了,而且还长成了一个一等一的美男子。 他往日看不清这一点,只不过因为他看了太多次,他看着柳无咎长大,柳无咎在他心里的样子,始终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孩子。 如今他看不见了,却终于无比明白地看清了这一点。 柳无咎不仅是他此生见过最英俊的男子,也是他见过的,最有魅力的男子。 两者看似没什么区别,却大有文章。 一个人一生中可以见过许多美男子,却也不一定能找见一个有魅力的男子。 每个人对“美”的定义虽不尽相同,却总还有一定的共识,但“魅力”与否,全在观者的一颗心。 贺青冥可以觉得柳无咎好看,杜西风也可以觉得他好看,但杜西风到死也不会觉得柳无咎有魅力。 第90章 劫后 柳无咎已不知昏昏沉沉走了多久,…… 柳无咎已不知昏昏沉沉走了多久, 两人又这般昏昏沉沉过了不知几日。 一日贺青冥醒来,他实在渴得厉害,柳无咎抱住他, 声音已有一丝嘶哑:“不要喝……这里水不干净。” “你怎么, 怎么知道?” 柳无咎道:“此地腐尸堆积, 长年累月下来,早已变作一滩毒水,听闻早些年间, 附近村民多感疫疾,死者无数, 后来纷纷搬走了, 想必就是水源的缘故。” 贺青冥点点头,又不自觉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面色已然十分虚弱。 柳无咎心中难受, 道:“我, 我去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干净的水源。” “……好。”贺青冥点点头, 微微笑了笑。 柳无咎来回走动, 贺青冥等了一会,忽觉柳无咎托着他的下颔,给他喂了什么。 他看不见,也嗅不到, 尝不出,只觉得仿佛是有一点暖和的温度。 “……这里还有热水么?” 柳无咎道:“我烧了水。” “——不对!”贺青冥甩了甩头,像是要把昏昏沉沉的念头都甩出去,“你到底……到底给我喝的是什么?” 柳无咎顿了顿,道:“你已明白了。” 他眼窝深陷, 下颔长满胡茬,已几日不曾好眠,面容瘦削,却是连日奔波劳累所致。 他的右手抱着贺青冥,左手指尖却在往下滴血。 贺青冥心痛欲裂,喝道:“柳无咎!” 这么多年,他竟是第一次叫柳无咎的大名。 柳无咎只道:“你如今就是骂我,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贺青冥一口气只得憋回去,道:“你好,好得很……你还有没有把我当你师父?” 柳无咎却道:“我生来没有父母,我不问天地,不拜鬼神,不识礼数……我只知道要救你。” 贺青冥长叹一声,他别过头,过了一会,似已下了什么决心,道:“我其实并不叫青冥这个名字。” 柳无咎蓦地顿住。 贺青冥道:“我本名端云,字飞卿,是长安人士。” 柳无咎本就蔫了的脸色雪上加霜,道:“所以温阳那个化名……” “一个名字而已,不必在意。” 柳无咎心道:“我是不在意他,可是他在意你。” 贺青冥又道:“我本长安世族子弟,贺家到了我父亲一代,已然家道中落,他不愿受世族的束缚,外出江南游历,遇到了我母亲,她是江湖女子。” “我父亲一直向往江湖,我母亲则想要逃离江湖,想过一段安生日子。二人一拍即合,很快便爱上了对方,但等到他们在一起之后,才发现对方并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他们都以为寻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人,但他们的所求却是南辕北辙。” 柳无咎轻轻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有了我……不过这也没能改变什么,再后来,我母亲便彻底离开我了。” 柳无咎道:“你不必……” “后来便是温阳,是洛十三,再后来,你也都知道了。”贺青冥道,“无咎,我已对你再无任何秘密。” “……为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不知道明天怎么样,也不知道明年过后会怎么样……我只是不希望有遗憾。” 柳无咎心中动容,他正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一动不能动了。 贺青冥竟趁着他不注意,点了他的穴道。 他本来要气,却又变作满心的惊慌。 他道:“你做,做什么?” 贺青冥脸色在这一瞬间更虚弱几分,道:“这样耗下去,怕是你我都不能保全,我,我把内力传给你,你还能好好地,好好地活……” 柳无咎哽咽道:“我不要一个人,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他从来不轻言爱恨,此刻却已哭的泣不成声:“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秘密吗?我告诉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贺青冥已很是恍惚,却笑了一笑,道:“……就这?” 他道:“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么?” “这不一样……”柳无咎哭着道,“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不是师徒更不是父子,青冥,我爱慕你……” 贺青冥却更恍惚了,道:“……你说什么?” 柳无咎顿住了,但他已明白,贺青冥这样问他,绝不是逃避。 贺青冥听不见了。 柳无咎绝望地抱起贺青冥,他终于冲破了穴道,但贺青冥已不会再回答他,他已陷入沉睡。 他抱着贺青冥,又一直走。 他一直走,已似变作一具行尸走肉。 他已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方向,他已筋疲力尽,魂魄已似出窍,却还在机械地迈着步子。不远处忽的亮起来一抹火光,一个久违的声音大喊道:“我找到他们啦!” 柳无咎眯着眼,已似不能适应光线,也听不得任何嘈杂的声音。 “可算找到了!苏掌门他们布告的时候,我在漕帮还不敢相信,你们——” 明黛飞奔过来,却又猛然顿住,她万万想不到,不到一月,再次见面,竟是这般场景,这副模样。 柳无咎面容憔悴,几乎已瞧不出来他了,然而一对眸子却闪着一道永不熄灭、亦绝不屈服的火光。他好像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匹在雪原上蹒跚流浪的狼。冰天雪地之中,这匹狼即便濒临死亡,目光也仍藏着燎原的野心与锋芒。 这一道孑然的火光穿过风雪,翻山越岭,终于等来了初升的太阳。 贺青冥醒来的时候,稍一抬眼,只见一扇春光。 听水山庄风景如昨,仿佛一切只是一枕黄粱,他瞧了好一会,直到明黛进来,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明黛道:“你方才看什么呢?” 贺青冥道:“我只是忽然发觉,人活一世,能看看花、晒晒太阳,已是一件足以让人愉快的事。” 明黛叉着腰,一副很神气的模样,她道:“我早就说了,可你们都不听我的。” 她坐下来,又道:“救你这条命可不容易,我找到你们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而且柳兄抱你抱的也太紧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你俩分开。” 贺青冥心下一跳,道:“他,他如何了?” 明黛道:“听曲先生说,已没有大碍了。” “曲先生?”贺青冥道,“曲星河也来了?他说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都是奔波劳累,需要静养。” 贺青冥心思一转,已明白了。曲星河在江湖上有“神农”之名,他不可能察觉不到贺青冥的异样,但他选择了帮贺青冥隐瞒五蕴炽的存在。贺青冥在江湖上树敌颇多,若非如此,必定会招来太多麻烦。 贺青冥道:“多谢你们了。” 明黛笑道:“这算什么,曲先生说,医者仁心,他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别说是你,就是藏王村那些人,他也会尽力的。至于我么,四海以内,朋友之间,何须言谢?” 贺青冥似乎怔了怔,又笑了笑,道:“是,朋友之间,无需言谢。” 明黛心中高兴,道:“算算时辰他也该醒了,我,诶,诶,你做什么……?” 贺青冥竟已挣扎着下床,她道:“你还未大好,曲先生说了……” “无咎在哪里?”贺青冥喘息几许,“我要见他。” 明黛看了他一会,终于深深叹了口气。 贺青冥跌跌撞撞,这一路走来不过百步,却给他走得踉踉跄跄,几次险些跌倒。他来到碧虚馆外,却没有寻见柳无咎,四顾无人,贺青冥竟蓦地生出几分慌张,他道:“无咎?” “……你醒了?” 这一声,已是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 贺青冥转过身,几乎又跌了一步,柳无咎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他,两人对视一眼,柳无咎正要说话,贺青冥却忽地一把抱住了他。 柳无咎心中跳动不已,他从未想过,贺青冥也会有这样依赖他、亲近他的一天。 从前贺青冥也依赖他、亲近他,但从前贺青冥只不过把他当作弟子,从前贺青冥也爱他,可是也一样可以离开他,此刻贺青冥抱着他,却似乎是在抱着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贺青冥已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他们都已和从前不一样。 那么未来呢? 柳无咎不知道未来什么模样,甚至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未来。 他只知道这一刻,要好好拥抱这一个人。 劫后余生,无论是他还是贺青冥,都需要这一个拥抱。 90-100 第91章 末路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八大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尽管八大剑派着力控制舆情,大重山掌门梁有朋谋害温侯一事还是很快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天枢阁大会将至,各路人马陆续抵达扬州, 许多人听闻此事, 当即跑去斜月巷, 将听水山庄里里外外围得个水泄不通: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义愤填膺说要为温侯报仇的,落井下石看大重山笑话的, 趁机掺和一脚想要借此事当垫脚石的……八百年不曾聚拢的人心竟在一夜之间众志成城起来,都吵着嚷着要严惩梁有朋。一时间众生百相齐聚一堂, 好不热闹。 这些年来, 八大剑派威名不再,季云亭死后, 梁有朋实为八大剑派掌门人之首, 他手腕铁血, 处事雷厉风行,一干人等表面上以他马首是瞻, 背地里却是口服心不服, 如今他出了事,自然是人人拍手称快,恨不得亲自下场踩上几脚,才可解了多年被梁有朋处处压一头的闷气。 山庄内外鸡飞狗跳, 作为唯一在场的八大剑派掌门人,苏京夙兴夜寐、焦头烂额,从早到晚都在叹气。她一边快马加鞭,紧急传书顾影空、张夜等人,请他们尽快前来共商对策;一边开诚布公, 将原委广而告之,想方设法平息众怒,已是忙得不可开交。 众人伤的伤、病的病,庄内乱哄哄的,不少仆人、弟子于夜间潜逃,曾经威风凛凛的大重山派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再也不复当年。 外面乱作一团,处在风暴中心的梁有朋被关在地牢,却似乎很是平静。十多年来,他身处高位,冠冕堂皇地怀揣着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无一日不如履薄冰、胆战心惊,如今一朝沦为阶下囚,却仿佛回到了从前少年时,带着弟弟梁有期四处流浪的日子,那时候他虽然身无一物,却活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秦相李斯曾言:‘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现在想来,小时候和你一块讨生活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梁有期星夜乔装前来探望的时候,两人追忆往事,梁有朋也不过笑了一笑。梁有期却已声泪俱下,道:“哥哥,你真的,真的害了温侯,真的做了那些事……?”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的确不干净,不过为了大重山,杀几个小喽啰,荡平几个小门派算什么?我唯一后悔的,只有温侯……我想,若是当年我不入大重山,若我是拜在温侯门下,也许一切会有不同……不过我又想,如若再来一次,再走一遭,也许我还是会那样做也说不定。” 他瞧着梁有期,温声道:“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哥哥,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以我为傲……有期,哥哥让你失望了。” 梁有期抹了抹泪,道:“今日,今日我让人做了几道小菜,哥哥你尝一尝,还合不合胃口。” 他唤过一旁守卫,拿来一个食盒,打开一看,却是一道鱼汤和几牒酱菜,还有一壶陈年的桂花酿。 梁有期一向奢侈无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偌大的听水山庄,几时变得如此寒酸?梁有朋一看便明白了,怕是庄内的厨子已跑了个七七八八,那道鱼汤也应该是梁有期自己做的。 他看破却不说破,尝了几口,笑道:“好鲜,我从未喝过这么鲜的鱼汤。” 梁有期欣喜不已,道:“那哥哥你再尝尝别的。” “这几牒小菜也不错,只不过这壶桂花酿闻着淡了一点。”梁有朋道,“好菜当配好酒,有期,你还记得我们兄弟二人在后院埋的那坛琥珀浓吗,不若你去取了来,你我兄弟痛饮一番。” 梁有期兴高采烈地应了,梁有朋望着他的影子,叹了口气。 他顿了顿,道:“璇儿,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的厨艺还是不见长。” 只见方才一直伫立在门口的那名“守卫”摘了斗篷,揭了伪装,却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待在房里的霍璇儿。 她的神情在烛火里若隐若现,看不分明,只道:“你认出来了。” “夫妻一场,我若是连这几道酱菜出自谁手都尝不出来,也未免太滑稽了,尤其是这牒酸萝卜不酸不辣,却甜得要命,我知你一向嗜甜,但你也不该把整罐糖都倒进去。” 霍璇儿道:“你也说夫妻一场,可你竟瞒了我这么多事,这么多年。” 她看着梁有朋,这个人眉眼与当年并无太多变化,她看了这么多年,也爱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她看着他,却似陡然惊醒,枕边人竟还有一副她不知道的面孔,但她已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一个人,已不知道这一副陌生的面孔是后来才有,还是一直都有。 她想起那年初见,两人还都是少年,她脾气不好,大重山弟子们一半巴结她,一半恨不得离她八丈远。她是众星捧月,他们都让着她、避着她,没有人敢对她说一句重话,也没有人会对她说一句真话。 她被捧到天上,他们哄着、骗着,连她自己也以为,她的武功已炉火纯青,已没什么可再精进的,直到那一天,她遇见了入门不久的梁有朋。 她早听过这个名字,也早知道他的来历,但她一开始只当他是温侯说情走后门进来的,压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直到梁有朋只用了不到十招便打败了她,她才明白他们都是骗她的,自己没有那么厉害,而梁有朋也和那些溜须拍马的花花架子截然不同。 那些日子,她总是拉着他比试,几个月下来,她输的越来越多,也对梁有朋越来越好奇,越来越感兴趣。 有一天,她又输了,她不服气,非要和梁有朋再比一场,却不小心跌了一跤,两人从山腰滚到一处花丛,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在一起了。 梁有朋道:“你一直还记得?” “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记得。”她说着,与梁有朋倒了一杯酒,“你我夫妻已多年不曾谈心,今日月色正好,一如当年洞房花烛,不若你我小酌几杯。” 梁有朋看了看酒盏,一时没有动作,霍璇儿笑了一声:“怎么,怕我下毒么?是了,你不信我,既然如此,我便先自罚一杯。” “璇儿——” 梁有朋唤了一声,他望着她,望了一会,忽笑了一笑,道:“好,今日便舍命陪夫人。” 霍璇儿自斟自饮,絮絮叨叨:“父亲让我选婿,我不要别人,只要你,我说你是我的人,我也已经是你的人……”她忽而顿了顿,似有几分自嘲,几分惆怅,“可笑……可笑我一直以为,我得了一个好夫婿,求来了一段好姻缘,可是前有李阿萝,后有洛伊,这一段姻缘,也不过变成了一个笑话……那些年,我从不曾怀疑你的用心,我只以为,你是变心,却从不曾想过,你的心,也许一直不在我的身上……” 她喃喃自语道:“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大重山?还是两者皆有?不过这一问,也没什么意思,我才不学那些痴愚妇人,我还没有那么傻,总归你不是全心全意,既然不是全心全意,那我也就不要你的心意……” 梁有朋闻言,只一言不发,沉默地倒酒、喝酒,不一会,已喝了一小半壶酒水。 “我只是悔啊……!”霍璇儿一面笑,一面哭,“成婚之后,我不该疏于习武,不该把一切交给你,我甚至什么也没有问,就把掌门令所在告诉了你!是我错了!我选错了人,我识人不明,我也是罪人,我也害了温侯,害了父亲——!” “你说,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梁有朋却没有回答她,也不能再回答她,他伏在案上,嘴角不住溢出鲜血,已然气若游丝。 霍璇儿定定地瞧着他,但他的样子也已越发模糊。她慢慢道:“仲可怀也,亦可畏也……” 春风过处,一对烛火已灭,长夜漫漫,无人点灯,亦无人入梦。 第92章 余波 梁有朋死了,一切却远还没有终止…… 梁有朋死了, 一切却远还没有终止。 那日梁有朋启动机关,地下震动,暗河改向, 突破了原先设下的重重山峦屏障, 与城中江河井水交会, 城内百姓饮用了带有尸毒的水源,陆陆续续上吐下泻、高热不退,出现了和李莫辞一样的症状。 一时间人心惶惶, 许多人拖家带口求医治病,却都没有结果。他们不但没有治好病症, 生活反而无以为继, 一些贫民甚至还没有等到病死,就先被饿死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者比比皆是, 更有一些人为了给自己和家人治病, 不惜铤而走险, 烧杀抢掠,城中不少大夫连夜逃散, 看见病人就跟看见瘟神一样。于是更多的人得不到医治, 更多的人家破人亡、铤而走险……一夕之间,大重山多年苦心经营化为泡影,八大剑派苦苦维系的道义再一次顷刻坍塌了。 大街上到处都是哀嚎、痛吟的病人和冷冰冰的死人,一些人冲到听水山庄门口, 怒吼着要求给一个说法,讨一条活路。叶风眠带人横刀阻拦,一干人等被白花花的兵刃吓得连连退避,叶风眠冷笑一声,轻蔑地扫了众人一眼, 正要打道回府,这时一年轻妇人忽地仆地跪倒,不住哭诉:“叶公子,叶掌门……我囡囡只有不到两岁,她才不到两岁哇!求你,求你救救她吧!” 她抱住他的脚,哭得肝肠寸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叶风眠只厌恶地踹了她一脚。她伏在地上,低低地哭了起来:“怎能如此,怎能……就算是梁掌门,他也曾是我们邻里,也曾无父无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她忽而仰天长啸一声,一头撞了过来,撞到剑刃之上,当场血溅三尺,没了气息。 这一刻,原本沉默的人群顿时鼎沸,人群之中,几名江湖人士也彻底看不过去了,喝道:“姓叶的,就算是你师父梁有朋,也不带这么泯灭天伦的!你再不开门救人,休怪我们哥几个翻脸不认人!” 叶风眠哼道:“就凭你们几个虾兵蟹将,还敢威胁我?兄弟们,若再有人上前,格杀勿论!” 大重山一向听令行事,如今梁有朋去世,梁月轩又不成器,叶风眠大权在握,上下弟子都不得不听命于他。 一行人便要动起手来,忽听得一声怒喝:“竖子敢尔!” 却见苏京等人急冲冲赶来,叶风眠心道不妙,讪讪道:“苏,苏师叔,您怎么——” 他还没有说完,便被苏京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耳光,扇得他口吐鲜血,颓然倒地。 “叶风眠,你竟不顾我的禁令狂悖行事,与月轩寻衅滋事不说,还敢残害无辜?梁有朋是死了,我苏京可还没死!且不论你还不是大重山掌门,就算你是,想要跟人动手,除非踏过我苏京的尸体!” 她怒发冲冠,环顾左右,而后缓缓道:“诸位武林同道、父老乡亲,苏某不才,不堪担当大任,但苏某平生重诺,诸位放心,有我苏京一天,就绝不会放任不管!” “谢苏掌门!” “苏掌门高义!” 众人感激涕零,齐齐拜谢。苏京望着一众妇孺老弱,几近哽咽。 江湖纷争,利欲熏心,古今向来如此。可是生民一何辜、一何苦? 当夜,苏京不再等其他掌门前来,她挑起大梁,力排众议,派人将听水山庄西园腾出来,分批容纳城中病患入园,又广发名帖,延请附近医师前来会诊。 叶风眠不忿命令,与心腹合计一番,公然与梁月轩一派决裂,带着一干人马叛逃,后来几经辗转,却是入了西域,做了魔教手下。 翌日清晨,贺青冥从榻上醒来,终于完全恢复五感。 他披衣起身,步出屋外,却听得一片哀鸿声声,到处都是:“苦啊——!” 他心下一恸,不顾仆从劝阻,步入沧浪回廊,如今这条长廊却似奈何桥一般,这头是温柔富贵乡,那头是人间炼狱场,区区百步,隔着生死阴阳。 这些天来,除开苏京、曲星河几人,其他人都是能避则避,都不愿走到那头,他们很多人都还没有活够,自然不愿去看将死之人什么模样。贺青冥却反其道而行之,那些仆从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阻拦,却也不敢跟着他一块过去,只远远地在他身后,瞧着他大病初愈,尚有几分踉跄的身影。 贺青冥叹了口气,又喘几口气,他苦笑一声,十二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般落魄。 他抬起头,望着漫漫长路,这般走走停停,却也不知何日是个头。 他忽然很想一个人。 有一个人,无论他在哪里,总是在他身边。 几十年来,他也只得了这一个人,他本该珍惜的。 一只臂膀忽然揽住他,一人皱着眉头,道:“你才刚好,怎么……?” 贺青冥忍不住微微笑了,道:“无咎,我想走一走,看一看。” 柳无咎顿了顿,道:“那好,你要走什么样的路,我都陪你。” 贺青冥一怔,柳无咎又道:“但你不能像那些年、那些天一样,老是瞒着我,老是骗我。” 贺青冥忽而一阵没来由的心虚,柳无咎却已不再说什么,只扶着他,和他一块穿过回廊,来到西园。 一股子药味扑面而来,曲星河从熬煮的药气里走来,见到他们,不由讶然:“青冥剑主,柳公子,你们怎么来了?这里药味太重,青冥剑主,你五感恢复不久,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我明白……”贺青冥顿了顿,“放心,我闻得惯。” 柳无咎心下一沉,这么浓重的药气,一般人初闻只觉呛鼻,贺青冥大病初愈,却无任何不适,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从前也总是与各种药汤作伴。 贺青冥又道:“先生这些天都在这里么?” “是啊,还有小明姑娘,她也在这里帮我照看病人,还有苏掌门,有时候也会过来。” 曲星河叹了一声,道:“只可惜庄内人手还是不够……” 贺青冥沉吟道:“人手的事,我会帮你想办法。” “那便多谢青冥剑主了!” 贺青冥道:“不知现在情形如何?” “药方已研制得差不多了,城中百姓还好,他们染病不久,只需按时服药,便可痊愈,不过……藏王村那些人,他们既已入魔,又身患尸毒,只怕是回天无力了,日前来报,姚飞鲲姚堂主已经西去……唉,我愧对‘神农’之名啊!” 他又看了看贺青冥,笑道:“也许青冥剑主会觉得我滥好心了,那些人本是恶人……” 贺青冥却道:“你我一为医,一为武,向来武者惩恶,医者仁心,无分高低贵贱,亦无论善恶。” “不错,不错,我来江湖一遭,江湖人多敬我、畏我,却不曾像青冥剑主这般明白……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病人不到最后一口气,我就不会放弃。” 说话间,一人忽地跑来,面上神色很是慌张,道:“曲先生,李,李小公子,怕是不好!” 春日总是灿烂,又总是短暂,少年也如春日一般,总是灿烂却短暂。 春天还没有结束,李莫辞年轻的生命却已走到了尽头。这天夜里,李莫辞突然浑身战栗,口吐白沫,曲星河几度施针,却也只不过为他从阎罗王那里抢回来一夜的时间。 李阿萝昼夜痛哭不止,一双眼睛已肿的不成样子。她忽然恨自己,恨自己这些年囿于往事,困于情爱,总是把自己锁在房里,却没有多陪一陪她的孩子。 苏京抱着她,已然几度落泪,她定了定神,按捺着心中悲痛,道:“曲阁主,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曲星河长叹一声:“小公子卧榻良久,沉疴多日……只怕是命数如此。” “可,可莫辞还那么年轻……他还是个孩子,还是第一次下山……” 一室沉默,李莫辞忽地喃喃:“……母,母亲,师父,我,我想知道,我的父亲,究竟,究竟是谁……?” 这件事,已困在他心里十多年了,他一直不敢问,也没有问,只不过因为他不愿意让母亲伤心,不愿让师父担心。可他实在是很想问一问,为什么他的父亲不要他,为什么他可以狠心把他们抛下?为什么他明明有父亲,却一直见不到他,不知道他是谁? 他流着泪,问他的母亲,问他的师父,她们是他生命里最亲近的两个人,可是她们也已不知如何回答,她们又怎么忍心告诉他,他的出生只不过是一个错误,一场阴谋?梁有朋已死,何况就算他还活着,他也不会愿意认他。 “是我。” 几人回头一看,却见温阳立在门口。 他走了过来,走到李莫辞床前,而后与李阿萝一块抱着他,对着他笑了笑,柔声道:“我是你父亲。” 李莫辞艰难地睁开眼,道:“你是……?” “温阳,不夜侯温阳。” 他道:“对不起,当年我不该一走了之,当年我也不知道有你。” “你就是——”李莫辞眼中忽而一亮,忽而又黯淡了,“可你和我,一点也不像……” 温阳却道:“子不类父,也没有关系。” “子,子不类父……” 温阳点点头,道:“这个世上有很多种父子,就像我的父亲,他不是我的生父,可他对我很好,我这一辈子,也只认他一个父亲。” 李莫辞眼中含泪,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爹爹……” 温阳应声,李莫辞又道:“我,我好累啊,爹爹……” 苏京、李阿萝眼眶一红,温阳不由哽咽,却摸了摸他的脸,道:“那莫辞好好睡一觉。” “好……”李莫辞慢慢闭上眼,慢慢笑了,“真好,我现在有娘亲,有师父,也有了爹爹……” 他已然入睡,他面上仍带着笑,好像做了一个许久没有做过的美梦。 在梦里,他和其他孩子一样,和自己的父母家人在一起,他们团团圆圆,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渡口迎来送往,天还未亮,只一片看不清道不破的雾气,横贯在无垠的江面上。 连日都是灰蒙蒙的,连路边的花草也似罩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颜色,再也不复昔日容光。 一行人于渡口送别,李阿萝一身缟素,与众人欠身行礼,独坐舟中。她好像也已变作灰蒙蒙的雾气,脸上没有泪,也不再有笑,仿佛是一口再无波澜的枯井。 苏京抽不开身,温阳主动请缨,与她一同送李莫辞棺椁回镜湖派安葬,而后再返回扬州。 “我已将阿爹尸身暂存于七贤祠别业,待天枢阁一事了,我便返乡送他回长安下葬,让他入土为安。飞卿,这几日便劳烦你了。” 贺青冥道:“放心,我已派人去七贤祠守着了。” “那便好……”温阳又看了看他,似是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多言,只跳上船,与众人挥了挥手,不多时便隐于一江烟波里。 苏京与贺青冥并肩而立,她望着茫茫江面,不由感叹:“江湖几多烟雨中。” “只怕这天,是又要下雨了。” 第93章 端倪 天黑的很快,四下阴风阵阵,吹得…… 天黑的很快, 四下阴风阵阵,吹得篝火东倒西歪,气息奄奄。 西郊密林, 又一列人马从暮色中赶着滚滚黄尘而来, 远远望去, 似鱼贯又如雁行。 前些天扬州闹时疫,四面八方赶来的江湖人士大多淹留西郊。寻不到出路,也再没有退路, 一天到晚动弹不得,早已憋了满满一肚子火气, 何况同行人里, 还有不少是素日的冤家,以往天南地北碰不着也便罢了, 眼不见心不烦, 这下冤家路窄, 两两相逢,不是骂骂咧咧, 就是动刀动枪, 轻则身上挂彩,重则连身家性命也要一并交代了。这些天来,西郊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械斗火并,这一座密林, 更是简直化作一处养蛊地、斗兽场,好在前天华山派抵达,众人看在华山掌门顾影空的面子上,这才勉强扮出来一张笑脸。 镇远镖局旗下,守夜的喽罗们百无聊赖地拨弄火堆, 火星子四下迸飞。几人谈天说地,不一会儿便唠起近来江湖传闻。一人咽下一口烧刀子,道:“听说最近城内乱得很呐!” “可不是吗?大重山梁有朋死啦!大重山人都散了,街上冷冷清清的,好多人都往外跑!” “可不是嘛,现在除开咱们这群走江湖舔刀口的,谁还敢来扬州?” “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别看这各路牛鬼蛇神齐聚一堂,还不都是为了天枢阁大会,为了浮屠珠?” “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华山派就不是为了浮屠珠,而是为了一个人。” “谁?” “谢拂衣!” 这个名字一经脱口,便似一道闪电飞快地刺穿了众人脑袋,仿佛是要将浑浑噩噩的黑夜变作白昼。 “谢拂衣?华山派的叛徒!”一干人等咬牙切齿,“便是那小贼害了季掌门!” 五年来,若不是谢拂衣,八大剑派也不会离心离德,日渐分崩离析,梁有朋也不会敢如此胡作非为,他们也不会一直被困在这里,有苦无处诉,有家不得回。 那些个掌门、护法在江湖上勾心斗角、翻云覆雨,可苦了他们底下这堆小喽啰,终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不得立命安身,只怕稍有差池,一个浪头打来,便是一命呜呼了! “说起来还是季掌门在的时候好哇!”一人长叹一口气,“除了她,八大剑派之中,还有谁会不论贵贱,一视同仁,为我等杂碎的死活奔波操劳?” “是啊,如今顾掌门虽治下颇有手腕,却也不比……” “诶诶,打住,打住!”一人嘘了一声,“小心隔墙有耳,人家华山派营帐可就在南坡不远。” 几人一时无言,只余一点劈里啪啦的火声。过了一会,又一人低低道:“说来此次天枢阁大会,华山派是最先得到消息的,怎么却到的这般晚?” “听说顾掌门是料理门内事务,走得晚了,也就是扬州事发,顾掌门在路上收到镜湖苏掌门加急传信,这才又快马加鞭赶来” “唉,季掌门去了,华山人心不稳,公务繁多,顾掌门这五年过的也不容易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感叹一番,忽而一道腥风过境,帐子边沿竟滴滴答答地落下几点雨珠,一人怪道:“这天怎么这么快就下雨——” 这一声埋怨陡然鲠在喉头,吞不下吐不出,他心头忽然升腾起来一股惊恐:三月的春天,春风可以暖,春雨却无论如何也不该温热如许…… 他咽了口唾沫,头上汗毛直立,从嗓子眼迸发一道尖叫:“血啊!” 血? 怎么会有血? 他们却已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恐慌如瘟疫一样迅速传染开来,几人惊慌失措,霎时变作一群惊弓之鸟,尽管他们甚至不知道猎人于何处藏身,愈是未知,就愈令人恐慌。 霹雳炸开,闪电在山林耸起的窄窄长长的一线天间掠过。及膝的草丛里,一条白影也随着这道闪电一同掠过人群,一人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叫,便被一掌劈晕过去。风吹落叶一样,一路上的守夜人悄无声息地倒了,他们昏昏然不知何所至,不知何所往,便一个猛子扎进了梦乡。 阴沉的闪电下,稀薄的夜色无言地照出来那条神出鬼没的白影,却原来是一个相貌平平的青年人。 他捂着肋下伤口,低低咳了几声:“云门机关果然厉害……不过几年没见,这镇远镖局的人怎么越来越不堪一击了?” 他望了一眼闪烁的烛光,定了定神,悄悄绕过值守的华山弟子,潜入南坡一处帐外,一把掀开帐子,却见里边侧卧着一个从头到脚都裹着麻衣的人,看不清脸,更不辨神色,只望见一点清癯而颀长的身形。 他的心竟微微颤抖了,他伸向那人的手指也似颤抖了,他轻轻道:“师——” 当此之际,异变陡生! 掌风化作一把利刃,顷刻刺入他胸前! 那本该昏睡的麻衣人不知何时忽而醒转,竟毫不犹豫地给了他几乎致命的一击! 他的热泪还来不及挥洒,一腔热血却已喷涌,他却顾不上还击,当机立断,忍着剧痛就地一滚,顺坡滚下,跌进一处洼地。 四下火光重重,人影晃动,刹那电闪雷鸣、雷雨交加,一群人追在他身后喊打喊杀,声势之大,几乎把这一刹那天地轰鸣、四方洪波的风头都要一并盖过。 麻衣人的脸庞在风雨之中若隐若现,一帮人跟随着他,纷纷怒吼:“抓谢拂衣!” 春雨一场接着一场,无边丝雨如愁,拂不尽、斩不断、挥不去,仿佛古往今来没有尽头。 听水山庄曾经盛极一时,如今却已门可罗雀,只余下无穷无尽的萧索与落寞,仿佛已变作一个憔悴支离的美人。 黄昏之中,细雨一丝一缕,飘飞过大千世界,却也不愿在这一枝昔日黄花上头停留。 曾经很多人来,很多人往,来来往往,最后没有人留下,还是只它一个。 多少人仰慕它的盛名,追慕它的荣华,它曾经一时风头无两,但一朝风光不再,便再无人问津。 斜月巷口有一家经营了十余年的酒馆,这天酒馆馆主黄老与过路人唠闲话:“唉,近日尸毒已除,小梁掌门不愿留伤心之地,徒添伤感,便带着门下弟子搬走了,他这一走,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走了,如今这听水山庄啊,便是无论活人死人,都不愿留下了。” 他长吁短叹,似是十分伤感,过路人也不禁被他感染,跟着他叹了起来。 “不过……”黄老话锋一转,拍了拍脑袋,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不对,不对,还是有人,有一个人,这些天每天下午都会来坐上一阵子。” “哦?”过路人不由好奇,“那个人?” 黄老慢吞吞道:“那个人很斯文,看上去像是一位教书先生,有时候坐下来,就一直望着听水山庄,一望便是几个时辰,又有时候坐下来,却是写写画画,也不知在写些什么、画些什么,也许是以此为生,也许是徒做消遣,就这么写啊、画啊,便也是几个时辰。” 黄老眯着眼,似乎是要透过雨雾,穿过巷子,看一个人: “你看,他来了。” 雨中零零星星有人冒雨跑走,有人撑着伞四方散开,只一人慢腾腾地淋雨走来。 他的人和衣服都已微微湿润,他却毫不在意,只轻车熟路地寻一处角落坐下,又轻声点一壶陈酒。 过路人瞧了一会,只见那人一举一动不紧不慢,动静皆存章法,行止颇有气度,虽然一身布衣,两鬓微白,脸上点点忧愁,然而眉目工笔,神情自若,浑然不似俗世中人,一望之下,令人心折。 他有心上前结交,便拱了拱手,道:“在下法真,这位先生,敢问尊姓大名?” 那人仍是不紧不慢,道:“鄙姓李。” “原来是李先生。”他展颜一笑,“这却巧了,家师也姓李。” 那人抬眼看了看这过路的年轻人,只见他二十上下,生的浓眉大眼,笑起来十分天然淳厚,一副赤子心肠。 他见过许多人,许多人在尘世中摸爬滚打,眼睛也蒙上一层灰扑扑的尘埃,这一个年轻人,一对眸子却如世外清泉一般,恍若透明无物,心无牵绊。这样的人,任谁也能一眼看穿,但亦无一人能看的明白。 李先生淡淡道:“阁下是青城派弟子,你师父可是李霁风?” 法真睁大了眼,诧异道:“先生如何得知?” 李先生不答,却道:“李霁风乃青城掌门,手持一把道生剑,与已故季掌门之‘浮生’、藏剑山庄庄主上官飞鸿之‘缘生’合称武林三生剑,三人年少时曾携臂同游,仗义任侠,后来李师仙逝,李霁风不得不接任掌门,是年正值十八岁,十年过去,也不过二十八岁,想不到却已收了你这样大的少年做弟子。” 法真笑道:“我无父无母,本山中一野夫,自幼与草木为伴,承蒙恩师不弃,将我收归座下,又亲自取名,算来已是第九个年头。” “……第九个年头?”李先生心下暗忖,不由思量起来。 李霁风向往道法,不慕名利,本不愿做青城掌门,只是青城到他一代,门下别无英才,这才被生拉硬拽过去,坐了那掌门之位的。他收法真做弟子,怕不是为了给自己赶紧养一个接班人,好甩开掌门这包袱,随遇山水,放游江湖去。 “……李,李先生?” 李先生微微一笑,道:“不必过谦,你心境澄明通透,良玉至璞,无费雕琢之工,想必李掌门也定是看中了你这份资质,才将你收入门下。” 法真面上一喜,道:“多谢李先生!” 李先生又道:“只是我记得自季掌门去后,你师父已经许多年不曾踏足江湖俗事,如今怎么……?” “唉,家师与季掌门交好,季掌门遇害,凶手却一直逍遥法外,此次天枢阁大会,说不定能寻到谢拂衣下落,故而与我等前来一探。” “哦,原来如此。”李先生道,“那你师父他?” “师父在路上遇见了小重山弟子,找张师伯他们叙旧去了,便迟了片刻。” 李先生目光微微闪动,轻轻道:“小重山张夜……张掌门也来了?” “是啊,听说水佩青水师伯也一同随行,师父一接到消息,便赶了过去,自上次论剑过后,两人已有数年不曾切磋比试,师父定是手痒得很。” 二人又聊了一会闲话,李先生不动声色,只将法真所言一一记下。 第94章 伪装 天色已暝,空荡荡的巷子忽而传来…… 天色已暝, 空荡荡的巷子忽而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人冒雨跑来,不住呼喊:“先生!先生!” 黄老斜倚灶台, 见他如此冒失, 叱道:“王小二, 还有客人在呢!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无妨,无妨,此间若没了小二哥, 却也少了几分热闹。”李先生笑了一笑,乔小二闻言,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呵呵”两声,憨然一笑道:“我娘给我捎了封信, 不过, 我不太识字……李先生, 您能帮我瞧瞧这信上都写了什么吗?” 李先生便接了过来,法真转过头, 不经意一瞥, 却见信上并未拆封,也无落款,当即喝道:“这信有诈!先生不要打开!” 然而已经太晚,一缕异香钻进鼻端, 法真登时手脚发软,支撑不住,他微微喘息,只见一张薄薄的信纸飘落,纸面上只得寥寥数字:青冥剑主见幽冥。 法真惊道:“息花幽冥!你是……你是南疆巫后座下!” “想不到你这黄毛小子, 却也有几分见识,倒也不愧是李霁风的徒弟。” “乔小二”呵呵笑了几声,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露出一张纵横沟壑,颇为可怖的脸,悠悠道:“不错,我就是巫后座下,五毒阎罗阿骨思。” 法真心念一转,青城派与南疆素日并无瓜葛,阿骨思也不是冲着他来的,可是信上所说青冥剑主,难道……? 他愈来愈困,只强撑着一点眼皮,道:“李,李先生,你是……?” “李先生”轻轻道:“今日却是贺某连累了你,巫后看在你师父的份上,不会为难你,你便好生睡一觉吧。” “哼,青冥剑主好雅量,此刻分明危在旦夕,却还有功夫关心别人?” 贺青冥道:“区区幽冥息花,还奈何不了我。” “是么?那青冥剑主为何不敢动身?还是说……青冥剑主也知道,此刻一身功力,已无用武之地?”阿骨思话锋一转,面露凶色,喝道,“贺青冥!你杀我陛下,巫后命我前来拿你,你还不束手就擒!” 贺青冥淡淡道:“你家陛下与我有仇怨在身,生死一战,他技不如人,丢了性命,难道巫后也要怪我么?” 谁料阿骨思竟蓦地笑了,道:“巫后说,青冥剑主让她丢了一个夫君,便该再赔给她一个。” 贺青冥一时语塞,阿骨思又道:“巫后又说,据闻青冥剑主还有一弟子,生的十分俊美,有昔年温侯之姿,若是青冥剑主不介意,巫后也愿一并笑纳。” 贺青冥冷冷瞪了他一眼,阿骨思笑道:“巫后还说,青冥剑主鳏居多年,她又没了丈夫,鳏夫和寡妇一对,岂非天作之合,正好般配?” 他笑意吟吟,看上去竟十分诚恳:“怎么样,青冥剑主,意下何如?” 贺青冥道:“烦请阁下转告巫后,贺某此生无意婚娶,巫后面首三千,亦不缺我一个,与其派阁下千里迢迢奔赴江南,跟贺某这里白费功夫,不如让她怜取眼前人。” “好,好……”阿骨思面色不虞,竟怒极反笑,“果然传闻不假,青冥剑主爱重亡妻,哪怕贺夫人待字闺中时便心有所属,与急风剑、不夜侯皆有来往,你也依然痴心不改,为其抚育幼子,守身如玉……” 他明褒实贬,语带讥讽,就是为了激怒贺青冥,谁料贺青冥面色并无半分波澜,只心下微微疑惑:“表姐跟温阳又是怎么一回事……有这回事吗?” 天底下竟有这等对自己头顶绿光宝塔却无动于衷的男人,饶是南疆民风彪悍,阿骨思见多识广,也不由为之叹服,道:“好,好你个贺青冥——可是姓贺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不肯从命,那便纳命来吧!”他说着便五指成爪,如鹰似虎,扑向贺青冥! 他这一双金刚铁手修炼了三十余年,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铜墙铁壁给他抓上一抓,也要被掏出一个洞来。他一爪直奔贺青冥后心,却连人家一角衣袖也碰不着,倒一连把酒馆板凳、酒坛抓了个稀巴烂,只见贺青冥不知使了什么身法,如烟似雾一般淡淡地散到一旁,淡淡道:“巫王死后,南疆便是巫后的天下,只是她的天下里,又可还有你的余地?” 阿骨思怒道:“你懂什么!巫后她信任我,倚重我,她可以有一千个丈夫,但我永远是她最忠心的仆从,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既然是左膀右臂,又怎会让你离开南疆?” 阿骨思惊疑不定,喝道:“你什么意思?你,你是存心离间!” “是不是离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若你主仆二人当真毫无嫌隙,以我三言两语,又怎能离间?”贺青冥不紧不慢,悠悠道来,“旧王已死,新王当立,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一个首领会让自己的心腹跑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做一件可有可无的杂事,除非她早就想要疏远你,甚至想借刀杀人,要借我的手除掉你。” 阿骨思双目充血,喝道:“你住口——!” “她分明知道息花制不住我,也分明知道你杀不了我,可她还是派你来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阿骨思心乱的厉害,他的心一乱,招式也乱了片刻。不过须臾,这本也不是什么大过错,但在贺青冥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任何一点差池便足以致命。 “——你!” 阿骨思一双眼睛愤怒得要喷出火来,但他却已一动不能动了,贺青冥已趁机点住了他的穴道。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不能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不顾你死活的主人,若你答应,你我就当今天从未见过。” 阿骨思惊道:“你,你……你竟然不杀我?” 贺青冥只道:“我在扬州另有要事,不愿节外生枝。” 阿骨思略一思索,终于应下了,贺青冥卷袖一挥一点,解开他的穴道,又负手而立,道:“你走罢。” 阿骨思乍然滴下冷汗,单就这一手解穴功夫,贺青冥武学已入造化之境,他又岂是对手? 不要说是他,只怕八大剑派掌门人中,也已鲜逢敌手。放眼中原武林,一般人在贺青冥手下只怕连十招都走不过,如今季云亭已殁,也不知李霁风、上官飞鸿等人可否与之一战……不过,若不论年辈,上一代里,却还有一个人。 阿骨思顿了顿,忍不住提点道:“多谢青冥剑主,只是……青冥剑主却也要提防一个人。” “谁?” “天枢阁阁主,南宫玉衡!” 贺青冥目光闪动,喃喃道:“南宫玉衡……” 他低声的模样,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似乎这个名字,已在他的心头辗转了千百遍。 阿骨思观他神色,便知贺青冥亦有几分了然,道:“这一次我能找到你,也是因为天枢阁的消息。” 他道:“你帮了我,我也帮了你,青冥剑主,你我两不相欠,告辞!” 他转身离去,身影也已消失在漫天烟雨里。 东风吹不尽一场春雨,这一场雨,似乎可将任何人、任何事湮没。 贺青冥遥遥一望,叹道:“第九个……” 这几天,阿骨思已是第九个找上门来的仇家了。 贺青冥突然反手一剑,钉死在身后梁柱上,将方才一直躲在灶台下,打算趁机偷偷溜走的黄老吓了个半死。 只消半寸,青冥剑削掉的便不是他的头发,而是他的耳朵。 贺青冥冷冷道:“第十个。” 黄老哭爹喊娘,不住告饶,贺青冥道:“告诉你家主人,贺青冥随时恭候讨教!” 他那一向清冷的眸子里竟似有了一点怒火,淡然如水的语气也微微泛起来波澜。 “是,是……”黄老瑟瑟发抖,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却又被贺青冥叫了回来,“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好说,好说,青冥剑主有吩咐,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青冥道:“这座酒馆是早就设下的么?” “不,不错,原先是为了监察大重山派……” “扬州城里,还有多少处这样的监察寮?” “具体数目,小的不知,只知道扬州东西南北四城,大小坊市、阡陌衢道,乃至水路两岸,都,都设有寮属。” 贺青冥冷哼一声:“难怪天枢阁消息如此灵通。” 他顿了顿,又道:“你从十多年前便乔装于此?王小二呢,也和你一样吗?” “不瞒青冥剑主,十多年前,我家主人命我来此,是以我为辅,王小二为主,只不过,几,几日前,王小二染了尸毒,死,死了,我忙不过来,便招了个伙计帮工……” 贺青冥沉声道:“前些日子街上到处都是死人,你这酒馆哪里来的生意?” “青,青冥剑主有所不知,老百姓他们,是买不起酒了,可这阵子来来往往,都是江湖人士,我,我一时财迷心窍,便揽下了这档子活。” “……你倒是干一行爱一行。” 黄老讪讪笑了笑,道:“青冥剑主见笑了,这年头,谁也不容易不是?” “那伙计呢?” 黄老心下一奇,江湖传闻,青冥剑主杀人如麻,冷血无情,怎么却关心起来一介小卒的死活了?他不再多想,道:“他是隔壁街坊家的侄子,大家都叫他阿郎,不,不过,昨日他就没了。” 贺青冥的声音几乎已化作一道叹息:“怎么没的?” “就是,昨天晚上,有漠北的人找,找您,不过您那时候没在,阿郎那小子见他们凶神恶煞,来者不善,就想着跟您报信,却在半途被漠北的人发现了行踪,他不愿意给他们带路,就给他们杀,杀了,当时阿骨思也跟在他们后边,便杀了那几个漠北的人,之后又给了我一笔封口费,让我帮他假装成阿郎的样子。” “我不杀伯仁……”贺青冥叹道,“他的尸身呢?” “这,您,您也知道,漠北那些人,手段都歹毒得很,阿郎只怕,只怕已化作一滩血水了。” 贺青冥沉默了一会,从怀里掏出来一袋金叶子,道:“这点钱财,你便替我送一送他的家人罢,若你胆敢独吞,我定不饶你。” “是是是,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去……”黄老接过银两,连滚带爬地走了。 第95章 争执 贺青冥步入雨中,一抬头,便望见…… 贺青冥步入雨中, 一抬头,便望见听水山庄一角青翠的屋檐,风声徐徐, 吹动铃声点点。 冷雨落到他的发间, 落到他的脸上, 又顺着他下颔和脖颈的方向滴落,他的心已彻底湿透了。 “母亲……” 贺青冥笑了笑,道:“云儿如今, 又造了一桩杀孽了。” 这么多年,他的剑虽不曾杀无辜之人, 却也不知染上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 为了浇灭心头那一场业火, 他已将半生都搭了进去,连同那点子他自己也捉摸不透的喜怒悲欢, 也一并埋葬了。 许多年来, 他不懂情, 也不曾动情,他总是孑然一身, 好似四方无穷无尽的风声, 无处不在,却也不知去向。 而今他只不过想再看一看江南的雨,看一看听水山庄。他在长安的家已经毁了,他只不过想再多看一看这个家, 哪怕这个家也早已被卖给别人。 他原先是这里的主人,后来变作它的客人,再后来,他连客人也做不了,只能做一个路人, 在每日黄昏的时候路过它。 但他这一点念头,也只不过又害了一个人。 这些天来,他的心已变得迟疑、犹豫,他已忍不住怀疑自己,已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无情。 他不知道是不是五蕴炽越来越厉害了,而他也终于再压制不住自己。 他已忍不住去想,他想起来那伙计的笑脸,那孩子没有上过私塾,却喜欢凑到他跟前看他写字作画,他便教他认字,就像他从前这么教贺星阑和柳无咎一样。 那孩子不像柳无咎那么聪明,也不像贺星阑那么爱撒娇,往往也只是憨憨地笑,唤他:“先生!” 贺青冥定了定神,难道是五感的毛病又犯了,他出现幻觉了,怎么听见有人在呼唤他? 下一刻,一人一马飞驰而来,远远喊道:“——贺先生,贺兄!” 却不是幻觉! 那人一身紫衣,正是连日未见的明黛! 明黛利落地翻身下马,歪头看了看他,奇道:“贺兄,怎么几日不见,你却像变了一个人?” 贺青冥与她倒了杯酒,浑不在意道:“有么?” “那是当然!且不说你白头发忽然变多了,人也清减了,还有……嗐,反正还有什么,我说不上来。”她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随即喷了出来,“呸呸呸——这酒怎么这么难喝?贺兄,你从前可是喜欢喝凤曲的!” “是么?”贺青冥闻了闻,“可能我尝不太出来吧。” 明黛凑了过来,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贺青冥道:“你做什么?” “贺兄你……你该不会又犯病了吧?” “也许——” 谁料明黛一句之后还有后文,贺青冥还没来得及辩解,话头便被她拦腰截断,她一脸严肃,道:“贺兄,有病该治。” 贺青冥顿了顿,刚要开口,明黛又道:“既然生病了,就不该一个人在外边瞎晃悠。” 贺青冥目光微动,道:“你是来给他当说客的?” “我不明白,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还是说……”明黛放低了声音,“你们吵架了?” 贺青冥怔了一怔,似乎已不知该如何回答。 几天前,众人搬离听水山庄,他和柳无咎也便住回了客栈。客栈乱哄哄的,街上也乱哄哄的,每个人都在逃命,每个人都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到了晚上,天已黑了下来,客栈却仍是没有点灯,柳无咎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他们才明白客栈老板也带着一家老小跑了。 两人面面相觑,柳无咎用剩下来的灯油临时做了盏简陋的小灯,又跑去厨房忙活了一阵子,贺青冥本来打算帮他打一打下手,却被满屋子的烟呛了一嘴,差点喘不过气来,最后被柳无咎请回了房里。 过了一会,柳无咎端出来一菜一汤,叹道:“厨房盐不够了,这道莼菜汤只能将就将就了。” 贺青冥轻轻道:“出门在外,不必讲究。” “可你病愈不久,曲先生说了,这两日要好生将养……”柳无咎顿了顿,“我只是……只是怕委屈了你。” 贺青冥闻言一怔,又不由微微一笑,道:“无咎亲手做的汤菜,我怎么会委屈呢。”柳无咎心下一动,贺青冥与他布菜,声音更放轻了几许,“今日有劳无咎了,多加餐饭吧。” 柳无咎应了,又道:“等过了这两日,你也好差不多了,我便去打探浮屠珠的消息。” 贺青冥顿了顿,道:“……你要走?” 柳无咎道:“五蕴炽拖着终究不是办法,我一定要拿到浮屠珠。” “眼下扬州鱼龙混杂,不仅是中原各派,南疆的人也潜了进来,这个时候,你要找浮屠珠,无异于大海捞针。” 柳无咎却道:“不是还有天枢阁吗?” “你要潜入天枢阁打探消息?” “不错。” “无咎,你不是不知道,我已命人于城中各处打探了,你不必——” “可你不只是为了浮屠珠。”柳无咎看着贺青冥,“或者说,比起浮屠珠,你更想知道厄命的下落,可我不一样,我想要浮屠珠。” 贺青冥与他僵持了一会,终究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若执意如此,我也拦不住你,你想去便去吧,到时候会有人接应你。” “好。” 不知怎么,一时间,两人气氛竟冷了下来,柳无咎闷头扒了几口大白饭,忽而“啪”地一声放下筷子。 贺青冥差点给他吓了一跳,道:“你吃饱了?” 柳无咎看他一眼,心道:“我气饱了!” 他忽而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道:“那天你为什么要把内力给我,你既然那么想找厄命复仇,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青冥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来这回事,他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关于五蕴炽和浮屠珠的说辞,这下满腹草稿全然作废,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怔怔道:“……你是气我这个?” “是,我是气你,可是那天情况危急,这段日子你又一直身体不好,我不敢气你,可是我又不能不气!” 贺青冥不解道:“你也说那天情况危急,当时我已负伤,你我之中,我自然要想办法保全你。” “……所以那是最好的选择?” “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柳无咎忽然一下子泄了气,他道:“……那如果是明黛,是洛十三,或者,是温阳呢?” 贺青冥仿佛被他问住了,柳无咎心中又酸又软,轻轻道:“罢了……我不该逼你。” 也许是他错了。 贺青冥什么都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 他本来已生出一线希望,但贺青冥的回答又将他打回原形。 他忽然觉得很是疲惫,这么多年,他只不过在追逐一个泡影。 从前他不知道答案,但现在他已明白了,贺青冥从未入世,也无法入世。贺青冥中了五蕴炽,却活了下来,他虽活了下来,七情却从此缺了一块,任凭旁人如何拼命,也只不过无功而返。 贺青冥望着他,竟不觉愧疚了,可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愧疚什么,又有什么好愧疚的。 “无咎……” 那天他们没有再聊什么,但也没有吵架。 他们没有吵架,也许是因为不愿意和对方吵起来,又也许,只是不知道该继续吵什么。 贺青冥道:“他怕是不肯见我。” “我不明白,他不肯见你,你为什么不去见他,却要我看着他。”明黛道,“其实是你也不想见他。” “我不是不想。” “那就是不敢。” “……我不知道该怎么见他。”贺青冥顿了顿,“他还是生我的气么?” 明黛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惹了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 “他遇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海棠夫人。” “海棠夫人?南宫玉衡的心腹?” “是啊,听说是在醉生梦死楼,海棠夫人的府邸,他遇见海棠夫人之后,差点没能脱身,后来几经波折,才辗转去到漕帮。” 贺青冥一言不发,霍然起身,又一跃而起,跃到马背之上,一挥缰绳,喝道:“驾!” 明黛望着他,长长呼了一口气,又笑了起来。 “可算说动了,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96章 线索 贺青冥一人一马于雨中飞驰,转过…… 贺青冥一人一马于雨中飞驰, 转过斜月巷,越过飞星渡月桥,又穿过几条坊市, 湿淋淋地停在江口漕帮府门。 看守远远一听马蹄声, 心下一喜, 还未等他唤出“明姑娘”,却见一个陌生男子身形于雨雾中若隐若现,半是离索, 半是落拓地望了过来。 这段日子,城内城外江湖人士满大街胡乱蹦跶, 看守只道他是某路来历不明, 打秋风来的落魄游侠,也便无甚好气:“来者何人!” 晚间江风吹得贺青冥身上有些冷了, 他双颊微红, 一对凤目却炯然亮如江天之上的两点寒星。他道:“在下贺青冥。” “青冥剑主!” 一声惊呼霎时贯穿漕帮上下, 留守帮内的数十名弟子瞬间一个激灵,这头卧在江上的白虎蓦然惊醒。 大门吱呀开了, 杜少松特意换了一身衣服, 整戴头冠,一拱手道:“未知青冥剑主大驾光临,杜某有失远迎。” 贺青冥一看,只见他虽逾不惑之年, 仍是一张圆脸,与杜西风颇为肖似,而其颏下留着一绺黑须,神情热络亲切之余,更兼几分威严大方, 当得起一帮之主。 贺青冥微微笑道:“哪里,帮主礼之至矣,倒是青冥不请自来,还望帮主不要怪罪。” 他以名自称,顿时多了几分亲切,杜少松闻言亦笑道:“贺兄客气,我杜少松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贺兄三番两次与我漕帮有恩,漕帮大门随时为贺兄敞开。贺兄,请随我来。” 贺青冥穿过长庭重重灯火,两边弟子俱是神情紧张,一脸严肃,若非他们眼中那按捺不住的雀跃与好奇,只怕谁见了也要以为他们不是恭迎贵客,而是如临大敌。 行不多时,便来到一间内堂,堂内烛火通明,一中年人坐卧摇椅上,长须长发,眉宇沧桑,然而睁眼之时,又似神光迸发。 他轻轻道:“少松?” 杜少松眉眼俱笑,道:“阿兄,青冥剑主来了。” 贺青冥心下明了,当年杜老大身死,帮内人心不定,其义子杜少明一力扶持杜少松坐稳帮主之位,多少年过去,漕帮大小事务皆经由他手,杜少明实与帮主无异,倒衬得杜少松这个杜老大的亲儿子是个吉祥物了。江湖上门派斗争,像玉山那般兄弟阋墙的不在少数,众人也都等着看漕帮的笑话,然而等了十几年,人家却依旧兄友弟恭,杜少明鞠躬尽瘁,却不慕名权,而杜少松也一直信任他、倚重他。众人没看成笑话,倒目睹了一段棠棣同心、其利断金的佳话。 不知怎么,贺青冥忽而想起来柳无咎和贺星阑,他在的时候,两人尚且暗中较劲,若是日后他不在了,还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想到这里,贺青冥一时间又开始发愁。 “我双腿不利于行,不能起身见客,还请青冥剑主见谅。” 杜少明声音沙哑,又藏着几分历遍世事的厚重,按理说他只略比杜少松年长几岁,本不该如此,只是当年他的好兄弟庞老爹叛逃,他的嗓子和一双腿都被毁了,由此心境大变,也不知身心遭过几番折磨,经年过后,却沉淀出一股淡看世事的沉静悠然。 “不妨事。”贺青冥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离离香火之中,内堂角落里供奉着一道牌位。向来祭奠亡灵,灵位都陈设在祠堂当中,这道牌位却莫名其妙地摆在内堂角落,好像它是偷偷摸摸,不敢光明正大见人的小贼一样。 贺青冥心思一转,却已明白了这人是谁,道:“他原来唤作何少安?” “不错。” “他害了你。” “他毕竟是我兄弟。” 庞老爹害了他,可是他还供奉着他的灵位,哪怕只是这一个不能为人所知的角落。 所以这一个灵位,不合理,也不合礼数,却合乎情义。 “我曾经恨他,但许多年后,他死了,我又恨不起来了,只记得少年时和他一块习武打闹的日子……我不怪他,青冥剑主,你杀了他,算是为我复了仇,我也不怪你……过了太久啦,我已不怪任何人了。” “我知道你来漕帮是为了什么,你若要找他,便去西厢房吧。” 屋子里没有点灯,贺青冥推开门,轻轻走到床边。 床上的人静悄悄的,好像已经睡着了,贺青冥瞧着他,忍不住探一探他的脉门,他还没有碰到柳无咎,却已被柳无咎一把攥住了手腕,柳无咎突然使力,贺青冥没有防备,被他一招掀在身下。 柳无咎陡然睁开眼,喝道:“谁——!” 他一出口,才发觉自己抓错了人。他怔了一怔,又摸到一点熟悉的体温,这才如梦初醒,道:“是你……你来了?” 贺青冥道:“你以为是谁?” 柳无咎面露尴尬,这一点变化微乎其微,贺青冥浑然不觉,道:“明黛跟我说,你遇到了麻烦,可我看你怎么不像有麻烦的样子?” “她这么跟你说的?” 贺青冥恍然,他笑了一声,道:“她诓我?” 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被人骗,而且骗他的人,还是不久前才被他认可为朋友的明黛。 也许人总是要被自己信任、熟悉的人骗。 贺青冥想了想,又道:“可是她说你遇到了海棠夫人,这应当不会有假……海棠夫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柳无咎更尴尬了,他吞吞吐吐,道:“其实海棠夫人……就是那个麻烦。” 贺青冥没有反应过来,沉声道:“她发现你了?” 柳无咎摇头,道:“我乔装进了西城地下黑市,与秋娘等人取得了联系,秋娘告诉我,近来已有许多人通过各种门道打听浮屠珠的消息,但没有人能见到南宫玉衡,所以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海棠夫人头上。” “所以你去了她手下的醉生梦死楼?” “不错,而且我确实打探到了一点消息,其一,便是魔教的人也来了扬州,也在寻找浮屠珠。” “这么说浮屠珠果然不在西域,而是来到了中原。” 柳无咎点点头,道:“几十年前,浮屠珠随着最后一任魔教教主杨真的失踪一块不翼而飞,但杨真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西北的白鹿崖。当时无名剑吴愁与华秋阳一战,旁人莫敢近,除了杨真,便只有李飞白。” 柳无咎又道:“江湖上人尽皆知,李飞白挚友,梅岭三圣之一的酒圣苏醉生曾入大漠不得归,众人猜测,他是中了金无媚的埋伏,受了重伤。如韩帮主所言,李飞白与金无媚曾为结发夫妻,二人决裂,想必就是因为苏醉生。” “苏醉生大漠之旅,已是身负重伤,九死一生,以金无媚的手段,他绝无可能生还,但偏偏在所有走向大漠的江湖子弟里,只有他和李飞白活着回到了中原,只是他虽然活着,却也神思大伤,不久便退隐江湖,游历四方了,而李飞白为了忏悔那一段年少时的爱恋带来的后果,从此在无相峰上修行,不见外人。” 贺青冥道:“所以,当年西北一战,浮屠珠落到了李飞白手里,而李飞白又给苏醉生用了浮屠珠,苏醉生才能重伤生还。” “正是如此。” “可是如今李飞白、苏醉生等人俱已亡故,又如何去寻浮屠珠?” “这便是我在海棠夫人那里,套出来的第二个消息了。李飞白虽身故,却有一个遗孤仍在世上。” “李飞白之子?”贺青冥道,“不错,江湖传闻,二十多年前,李飞白于无相峰下救了一渔家女子,两人互生情愫,后来诞下一子,只是魔教东征,李飞白、金无媚无相峰之战后,此子便不知所踪了。” “这也是眼下为难之处,那天我只在她那里知道了这么多,至于李飞白之子是何许人,又身在何方,却不得而知了。” 贺青冥道:“也许这两点,她也不知道。” “你是说南宫玉衡?” “南宫玉衡一向多疑,海棠夫人虽是南宫玉衡的得力干将,却也不可能知道全部的秘密。不过,有了这条线索,已很难得了,我会吩咐人手继续探查。七贤祭典将至,李飞白既为前代七贤之首,若李飞白之子真的来了,必定不会缺席。” 第97章 心猿 两人又商议了一会。贺青冥顿了顿…… 两人又商议了一会。贺青冥顿了顿, 道:“无咎,这一趟辛苦你了。” 柳无咎目光闪烁,贺青冥又道:“海棠夫人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方才我本要探你脉门……你可有受伤?” 柳无咎目光乱飘, 嗫嚅道:“我, 其实我……” “你受伤了?” “不是……”柳无咎破罐破摔,“罢了!我只是,只是喝了点酒, 差点被她困住了。” 柳无咎说完,又紧张起来, 他生怕贺青冥问他, 又生怕他不问。 贺青冥的重点却压根不在后半句,道:“你喝酒了?” “我也不知道那是……是她非塞给我的。” 贺青冥明白了:“所以你方才是……醉了?” 柳无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贺青冥不解道:“可是我怎么没闻见酒气?” 柳无咎更不好意思了, 他腆着脸道:“可能是因为……我就喝了一杯酒。” 贺青冥默然片刻, 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无咎你……一杯倒啊?” “她那夜光杯都跟海碗一般大了, 而且又是烈酒……”柳无咎不住辩解, “我好容易才从醉生梦死楼逃出来……” “你,你逃出来,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你这么怕她作甚……?” 贺青冥笑了一会,笑容却戛然而止了。 他忽然仔仔细细地瞧了柳无咎一遍。 他想起来, 江湖传言,海棠夫人最爱美少年,而且往往见猎心喜,喜欢的时候是百般引诱,待到食之无味, 却又像烂尾货一样随手丢弃。柳无咎虽然乔装改扮了,底子却仍在那里。何况休说只是乔装,他就算是刻意扮丑,也仍比寻常男子俊美太多。 贺青冥彻底笑不出来了,柳无咎见状道:“你知道我怕她什么了吧?” “……你有没有?” “没有!” 柳无咎见他一脸纠结为难,又不知道在纠结个什么劲的表情,心中顿时一喜,连否认的回答都变得欢快起来。 贺青冥顿了顿,道:“她不是什么好人,你离她远一点。” 柳无咎笑了,应了声“好”。 两人又彼此看了一会,瞧着瞧着,竟忍不住笑了起来。贺青冥道:“你现在还生气么?” “早就不了。”柳无咎摇摇头,又道,“其实……与其说我是在气你,不如说是我在气我自己。” 贺青冥道:“我比你年长,生死关头,本来就该护着你。” 柳无咎却道:“可我也想护着你。” 贺青冥一怔,忍不住微微笑了笑,道:“你已经这么做过很多次了。” “是吗……?”柳无咎见他这么笑,竟有点脸红,“我记不太清了。” 贺青冥瞧他一眼,道:“我可都记着呢。” 柳无咎心中一动,只觉贺青冥此刻说不出的灵动,说不出的叫人欢喜,他俯下身,与贺青冥躺在一处,轻声叹道:“怎么白发又多了……我一眼已数不过来了。” “身上也是湿的……” 他的气息蹭到贺青冥脖子边上的雨珠,贺青冥竟微微战栗,脱口道:“别……”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瞬间怔住了。 贺青冥拒绝他了。 贺青冥拒绝他的时候不算多,不过也还有那么几次,但这一次拒绝,却不像是拒绝。 柳无咎甚至有点色令智昏地想,他怎么觉得贺青冥有点勾人? 他心中本来就有鬼,这一会,那只鬼更是被全然勾了出来,搅得他心猿意马、心慌意乱。他不管不顾地想:“罢了,管他呢……” 那点子酒气又被醺了上来,贺青冥几乎红透了脸,又昏了头,也不知道两人之中到底是谁喝了酒。 忽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叩门声:“喂!姓柳的?” 整个漕帮,会对柳无咎这样不客气的,只有杜西风一个人。 又听得一人道:“你吵人家做什么?不要打扰他们。” 这却是明黛了。 “他们?青冥剑主也在里边?”杜西风更为不解,“不是,这大晚上的,两人挤一屋做什么呢?” “哎呀,你多管闲事做什么……” “诶诶,明姑娘?明姑娘你别走啊……” 两人声音渐渐消失了。 屋内,贺青冥和柳无咎早已分开了,两人莫名都不太好意思,柳无咎面上一红,无不忐忑道:“那个,他们……” 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他却已心跳的快要飞出来。 贺青冥定了定神,道:“你好生歇息吧。” 柳无咎一惊:“你要走?” 他道:“更深露重,你不如留下来……” 贺青冥看他一眼,柳无咎顿住了。 留下来,留下来又做什么呢?何况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柳无咎见挽留不住他,便道:“那你先换一换衣服。” 贺青冥道:“我没带衣服。” 柳无咎又一顿,道:“那便换我的。” 贺青冥便不好再拒绝,柳无咎却没头没脑又画蛇添足了一句:“我不看你。” 这话一出,两人原本就微妙而尴尬的气氛越发尴尬了。 柳无咎差点咬着舌头,贺青冥接过衣服,本来要去屏风后边,这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最后柳无咎还是自己跑去屏风后边了,结结巴巴撂下一句:“我,我也换一换外衣。” 贺青冥不由笑了。 他一面笑,一面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正要出门,柳无咎却与他一同跨出门槛,窄窄的门口,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真是别扭极了。 贺青冥看了看天色,道:“你要出门?” 这个时候了,柳无咎还要去哪里?还能去哪里? 柳无咎手里提溜一个灯笼,不太好意思道:“我送送你。” 贺青冥沉默了片刻,两处厢房之间,只不过隔着一条小桥,满打满算也不到百步。 柳无咎一向是个很利落的人,他从来不会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可是今天晚上,他却总是这样“多余”。 这怪异的程度简直不亚于魔教热爱和平,与八大剑派握手言和、把酒言欢了。 还好已入了夜,不然贺青冥几乎要怀疑今天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他不说话,便已是一种默许。近来他这样默许柳无咎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夜已深了,烛火在江风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星星也黯淡了。 柳无咎却压根没受到任何影响,他的脚步已和他的心情一样雀跃。两人并肩徐行,时不时聊些所见所闻,分开的日子并不长,却好像把他们捆得愈加紧密,亲如一体。 走过小桥,只听得蛙声连连,两人不知怎么走得越来越慢了,贺青冥心中却忽然升腾起来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焦灼。 柳无咎依依不舍地送他到了门口,道:“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你也是。” “明日……” “明日我来找你。” 两人车轱辘话来回倒转,偏偏谁也不肯从门口挪一挪脚步。当下忽听见一点笑声,却原来是守夜的漕帮弟子,他们见贺青冥二人看来,便点头问好,而后飞快地走过,余下几句低低的嘀咕: “那是谁啊?” “新来的客人吧,是一对吗?” “瞎说!那是青冥剑主和他的弟子柳公子。” “啊?青,青冥剑主?不是,青冥剑主和他徒弟这么黏糊的吗?” ……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江风吹过,柳无咎那点微弱的烛火彻底哑了。 他脸色一红,嗫嚅道:“灯灭了……” 贺青冥顿了顿,道:“灯灭了,那就不走了吧。” 柳无咎面露诧异,贺青冥道:“这间房住得下两个人的。” 柳无咎又惊又喜,已是止不住的快活,道:“那我去点灯!” 他没留神,脚下差点被门槛绊倒,贺青冥道:“无咎,你小心些!” 柳无咎一边走,一边回头对他笑:“好!” 贺青冥望着他,禁不住笑了。 一笑之后,又有种怅然若失。 他和柳无咎之间,已越来越古怪了。他们好像恨不得时时刻刻亲近在一起,又好像碰在一起,便又会坐立不安。 这样的关系……还是师徒吗? 他生平头一次开始怀疑起来。 贺青冥没教过别的徒弟,也没几个像模像样的师父,不过不要说师徒,就算是贺星阑,他也没有这样过。 他的人际关系一向乏善可陈,亲近的人,更是一共也没有几个,他根本没有去想,也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区别是什么。他生来淡漠,长年的寂寥又加深了这种淡漠,更不用说他为了克制五蕴炽而压制情欲了。不过他的脑子一向够用,所以对待其他人,他总是照本宣科,彬彬有礼,却又十分疏离;但对亲近的人,只用脑子就显得不那么好使了,所以他对他们,可以说压根没有界线,他只有一点模糊不清的本能,只知道应该对他们好一点,有时候他对他们好,几乎已成一种纵容。 贺青冥打定主意,或许他应该找时间问一问洛十三,师徒应该像什么样子。 第98章 秘闻 连日雨已停,天仍阴着,江边水榭…… 连日雨已停, 天仍阴着,江边水榭架起来两支细细长长的鱼竿,渔夫却不是别人, 正是杜少明与贺青冥。 七年前, 杜少明已放手漕帮大小事务, 一应交由杜少松处理,他自己落得清闲,每日种种花、养养鱼, 可谓是不亦乐乎。这两年他的身子骨虽不大好了,心境却愈发悠然自得, 身处江湖漩涡之中, 却似青山一般岿然不动,往日爱恨恩怨已化作浮尘云烟, 倒别有一番逍遥意境。 这天晨起不久, 他来到水榭钓鱼, 正巧碰上贺青冥,便邀他一同前往。贺青冥心知他这是有话要跟自己说, 也便欣然应允。 “青冥剑主, 听外边的人说,天枢阁这两日又对外放出来几条消息?” “哦?前辈也有所耳闻?” “哈哈,我腿脚虽不大行,眼睛和耳朵却还很好使, 这第一则呢,便是昨日华山派顾掌门抵达扬州之后,第一时间登门拜访了天枢阁,并由天枢阁放出消息,言谢拂衣曾现身西郊, 偷袭顾掌门不成,被顾掌门打伤逃走,华山派特请武林同道一并缉拿谢拂衣,若有其下落,华山派必定重谢。” “哦?谢拂衣竟重新出现了,而且还偷袭顾掌门?” “是啊,此消息一出,不少人群情激愤,誓要捉拿谢拂衣,将他碎尸万段,为季掌门报仇。“季掌门在武林中一向仁义好施,颇有威望,也难怪他们会这般反应。” “不错,不错,若是此番能抓到谢拂衣,告慰季掌门在天之灵,那便再好不过了。” 贺青冥点了点头,又道:“那第二则消息呢?” “第二则,也是最要紧的一则,便是那万众瞩目的浮屠珠。浮屠珠原为魔教至宝,据闻当年魔教始祖游历塞外,曾救下一头被猎人射伤的白鹿,白鹿咳血凝碧,吐珠赠予魔教始祖,言此珠置于丹田,引天地浩然之气,运功大小周天,即可治百病、医百毒,若修炼三年,可使断肢再续、一息犹生,若修炼三十年,可保长生无疾,渡一切灾厄。” 贺青冥道:“世上岂有不死之人,不灭之魂?” “是啊,当时魔教始祖也是这样想的,便没有留意,只是此乃白鹿赠礼,他不便推辞白鹿好意,何况白鹿为天地神兽,他只道万物有灵,心怀敬仰,便一直将那血珠带在身上。直到后来,他在一次战乱中身受重伤,想起来身上那颗珠子,便死马当活马医,试着运转内息,过了一夜之后,当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被扔在一处坟场,但身上的伤却已痊愈,这时候他才明白白鹿的话是真的。” “后来他几经辗转,创建魔教,兴魔宫血玉于天山之下,方圆八百里,域内外所到之处无不臣服。为了纪念白鹿,他将自己修炼时所在的山崖命名为白鹿崖,又为白鹿血珠起名,名曰‘浮屠珠’,从此浮屠珠为魔教镇教之宝,世代由教主一人掌管,旁人莫敢近之。” “传说魔教始祖便是因着浮屠珠,从而长命百岁,羽化登仙。然而在他之后,魔教后人几度为争抢浮屠珠而大打出手,魔教随之四分五裂,再后来,却是魔教始祖之徒孙杨遇仙重新一统魔教,夺回了浮屠珠。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杨遇仙却并没有用浮屠珠为自己修炼,而是把它当做定情信物,赠给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三十年后,杨夫人仙逝,杨遇仙忽然狂症大作,从早到晚疯言疯语,说什么‘假的!都是假的!’,又数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最后一头撞死于夫人墓前。” “假的?”贺青冥道,“他是说……浮屠珠?” “不错,杨夫人自幼体弱多病,年寿不永,曾有术士断言,杨夫人活不过三十岁,杨遇仙偏不信邪,但寻遍名医也没有办法,便想到了浮屠珠,所以他才把浮屠珠赠给夫人,希望她能长生,但大失其所望的是,杨夫人只不过活了五十多岁。” 贺青冥想了想,道:“也许他没有错,浮屠珠也没有错,杨夫人虽未能长生,却也续了二十余年的寿命。” “不错,浮屠珠早已在争斗之中损毁,杨遇仙虽请高手匠人修补,但浮屠珠灵效大减,已不复如初,不能再保人长生无疾。不过,虽不能使人长生,但此等灵珠妙药,也足令人垂涎。” 杜少明道:“如今扬州已是鱼龙混杂,风雨欲来,不少人都想要寻得浮屠珠……不瞒青冥剑主,少松也有意加入争抢浮屠珠的队伍,只是,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 他叹道:“当年少安为了隐瞒少松发妻惨死一事偷袭于我,使我双腿残疾,不良于行,少松一直心存愧疚,觉得若不是为了他的婚事,我也不会受伤残疾……” 贺青冥道:“所以你可以释然,他却不能。” “不错,不错……听天枢阁说,日前除开八大剑派,魔教的人也已来了,甚至金乌也可能混迹城中,哪一路哪一派都不是省油的灯……可以想见,要得到浮屠珠,那是何等的腥风血雨?我老了,经不起折腾了,我已没了一个兄弟,我不愿让最后一个兄弟为我送死。” 贺青冥顿了顿,道:“你对我说这些,是希望我帮他?” 他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为浮屠珠而来?” “我自然想过,但无论你是为了什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青冥剑主,我拦不住他,所以我只希望,若有万一,还请你护他一次。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助你。” 贺青冥却道:“你就算不助我,我也会帮你的。” 杜少明微微诧异,贺青冥又道:“你帮我把无咎带回来了。” 杜少明道:“柳小公子是自己游出来的,若论带回来,也非我之功,而是明姑娘她……” “但若不是漕帮的人,也很难得知无咎的消息。” 杜少明顿了顿,道:“青冥剑主,你……” “我平生不欠他人之恩,但也绝不会忘记。” 杜少明微微叹息,心道:“果然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道:“不过,我今日的确要问你一个人。” “什么人?” “南宫玉衡。” “南宫玉衡?”杜少明一惊,“你问他作甚,你……” 他忽而想起来不久前从天枢阁流出来的江湖传闻,贺青冥是子午盟盟主,子午盟分发子午判官书,收到判书的人非死即伤,其故友亲眷却不敢有所动作,是因为十二年前,那些人参与了普渡和尚的旧事,贺青冥是带着盟约寻仇而来。 难道南宫玉衡也是当年参与者之一?可是南宫玉衡武功深不可测,天枢阁又眼线众多,贺青冥想要击垮南宫玉衡谈何容易? 贺青冥道:“还请前辈答我这一问。” 他语气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亦永不回头的决心。杜少明无故想起来柳无咎刚被接到漕帮的时候,似乎那一对星眸里的目光,也是如此的坚韧不屈。这师徒二人,骨子里都藏着让人难以忘怀的刚烈,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杜少明便道:“我虽与他一样,都是久居扬州,不过南宫玉衡一向深居简出,六年前,他夫人去世,就更是很难见上一面了。” 贺青冥道:“他夫人?” “不错,他夫人是老阁主长女,名叫南宫芍,只是南宫大小姐终其一生,并未涉足江湖,所以除开我们几个扬州老人,没有多少人知情。老阁主还有一女,却是大家都知道了,便是海棠夫人,她的本名叫做南宫棠。” 贺青冥心中微微颤抖,他道:“所以南宫玉衡与老阁主并无血缘关系?他本来不姓南宫?” “好像是的,十二年前,南宫玉衡逃难到扬州,被南宫芍所救,二人朝夕相处,情愫渐生,后来结为夫妻,南宫夫人身体不太好,南宫玉衡便一直留在扬州照顾她。” 贺青冥蹙眉道:“可是少阁主南宫羽已十六岁了。” “这却是一桩秘闻了,我也是听天枢阁的几位故人说起的,他们说,南宫羽是南宫大小姐与前任情人所生,她那情人原是个纨绔公子哥,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却又不负责,南宫大小姐未婚先孕,老阁主为此十分愤怒,又以此为耻,勒令门人不得对外泄露此事。后来南宫大小姐诞下一子,老阁主也一直视而不见,恨不得从未生过这个女儿。不过南宫玉衡与大小姐情深意笃,一直把少阁主视为己出,对南宫大小姐来说,也是一桩慰藉了。” “所以南宫羽也不是南宫玉衡的亲生儿子……”贺青冥沉声道,“那前辈可知,南宫玉衡本来姓甚名谁?” “好像……好像是姓赵。” 赵! 贺青冥忽然想起来当日梁有朋所说,厄命原为青城外门弟子,本名也姓赵。 这么说,他没有猜错,南宫玉衡就是厄命道人?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都明白了。果然,天枢阁不是不知道普渡和尚的事,相反,却是太知道、太熟悉了! 贺青冥怒气隐作,杜少明看着他,道:“青冥剑主,我不知道你和他有什么恩怨,不过,这里是在扬州境内,是天枢阁的地盘,何况眼下局势纷纭复杂,南宫玉衡一事需从长计议。” “我明白。” 为了这一个机会,他已筹备七年了,他有耐心,也有决心等下去。 第99章 琴师 说话间,已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期…… 说话间, 已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期间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漕帮弟子经过,又忍不住驻足观看这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战”。 杜少明神色悠然, 整个人如鱼得水一般自在娴熟。贺青冥面上虽仍是淡淡的, 但举手投足间, 已似有一丝无奈,到了后边,更是每一次收竿, 便几乎忍不住要叹一口气。 不一会儿,杜少明身畔鱼篓已装满了鲜鱼, 种类、大小不一, 约莫有二十来条,而贺青冥这边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同人不同命, 同一片鱼塘, 这头是满载丰收, 那头却愁云惨淡,两相对比, 路过的看官们忍不住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 又猛然捂住嘴,生怕得罪了江湖上大名鼎鼎,让人闻风丧胆的青冥剑主。 “青冥剑主,承让了。”杜少明呵呵笑了两声, 又转过头,“小明姑娘,你们也来啦?” 只见明黛笑意盈盈,在她身侧,便是柳无咎和杜西风, 杜西风似乎暗暗瞪了柳无咎一眼,柳无咎却视而不见,脸上仍看不出什么表情。 明黛笑道:“是啊,我们来了有一会儿了,杜伯伯,想不到您这么厉害,贺兄,这次你可输了!” 贺青冥放下鱼竿,叹道:“贺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哈哈,今日能胜青冥剑主一局,余愿足矣!”杜少明抱着满满当当的鱼篓,又笑道,“小明姑娘,你不是这两天正好想吃烤鱼吗,我便吩咐后厨,让他们午间做一顿全鱼宴!” “哈哈哈,多谢杜伯伯!那明黛就沾沾杜伯伯的光啦!” 贺青冥摇摇头,又是无奈,又是叹气,道:“无咎,对不住了,没让你吃上鱼。” 柳无咎却道:“我来试试。” 贺青冥便把鱼竿给他,只见柳无咎穿饵、抛竿一气呵成,过了一会,鱼线微微颤动,他看准时机,一扬鱼竿,竟钓上来一条三斤多重的鲢鱼。 明黛不由赞道:“柳兄,想不到你还会这一手!” 杜西风哼了一声:“不就是钓鱼吗?我伯伯也会!” 他兀自拈酸吃醋,殊不知从始到终人家柳无咎就没打算和他对垒,也没空搭理他,只一门心思都在贺青冥身上。 那鲢鱼在地上活蹦乱跳,滑不溜手,贺青冥一时没抓住,再要去抓时,却已碰到了柳无咎的手。两人双手覆在一处,堪堪对视,竟都不觉心跳得快了起来。 贺青冥笑了笑,道:“这下我也可以沾沾无咎的光了。” 柳无咎道:“你也可以再试一次,来……” 贺青冥又折腾了一次,可算给他折腾上来一条一斤多些的小鱼,还是他生拉硬拽强行拖来的,上岸没多久便已气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可惜你还太小了,还是放你走吧。” 一尾游鱼入江海,贺青冥望着无垠江面,似乎微微叹息,又不由笑了。 柳无咎心下一动,他和贺青冥相处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这一笑,好像贺青冥已不是贺青冥。 好像他忽然穿过岁月,瞧见了贺青冥年少的样子,他本来的样子。 柳无咎寻思片刻,道:“等咱们回了西北,我可以凿一个鱼塘出来。” 贺青冥失笑道:“你回去又要种竹子,又要建鱼塘,哪里忙得过来?” 柳无咎却道:“我还可以在郊外造一间屋子,房前屋后种菜、养鸭……可惜你不喜欢花,不然也可以养些花草。” 贺青冥道:“我不喜欢,你喜欢就是了,再把书房你那几大箱子诗书搬去,还有我那把焦尾琴……左右星阑不爱弹琴,放在他那也是虚度时光。” “是了,上次咱们那阙残曲还没填完,我都差点忘了……” 两人一边围着一根竿子钓鱼,一边竟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杜西风望着他们,心中古怪更甚,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低低道:“明姑娘,听说今天早上,他们是一块从房里出来的?” 明黛正努力按捺心中熊熊燃烧的八卦小火苗,不甚在意道:“啊,是啊,怎么了?” “他们还真一块睡了一晚上啊!” “哎呀你小声点!” “不是,怎么回事,济海楼上这样也就罢了,金蛇帮的人一向抠门得很,可是怎么到了我漕帮还是如此?”杜西风忽而一拍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杜西风气道:“他们肯定是看不起我们漕帮!” 明黛无言以对,差点仰天栽倒。 这时,贺青冥手里那根命运多舛的鱼线又颤动了,他心下似也一动,用力一拉,却没有拉动,只觉手上沉甸甸的,好似有百十来斤重量。 “这是怎么回事?” 柳无咎也发现了不妥之处,他踏足一点,一个燕子三抄水,又一个鱼鹰入海,探身抓起一物,又飞快地折了回来,将那物扔在地上。 几人上前一看,明黛霎时惊道:“这是——人!” 却见那人衣着单薄,双手怀抱一长琴,双足被水草缠住,不得脱身,故而差点毙溺于水中。 贺青冥伸手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他还活着。” 他一手点去那人腰腹,逼其吐出腹中积水,过了一会,那人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他们的时候,似乎瑟缩了一下,道:“我……我这是在哪里?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人……?” “这里是漕帮,我叫明黛。”明黛露出一个安抚般的笑容,“你不要怕,我们都是好人,不会害你的。” 杜西风喉头一抖,看了看面如冰霜、神似修罗的柳无咎,又看了看传说中杀神一般的贺青冥,忍了又忍,这才勉强把反驳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那人刚刚死里逃生,舌头好似打结一般,缓缓地,似有几分迟疑道:“漕……漕帮?” “是啊!漕帮杜帮主素来仁善,绝不会残害无辜,你便放一百个心吧!”明黛又道,“只是,你叫什么名字,又为何会在江里呢?” 那人见她信誓旦旦,又一脸和煦温暖,似乎吃了一颗定心丸,道:“我,我叫谢归,是飞花馆的琴师,因为,因为得罪了贵人,被馆主赶了出来,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跳,跳了江……” 明黛听了,心下连连叹气,又生出几分怜悯。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飞花馆?” “不,不错……”谢归瞧了他一会,竟蓦地笑了一笑,他原本容貌平平无奇,便是盯着看上一天一宿,扔到人堆里,也难再找出来,这一笑不知怎么,却漏出表象底下几分动人的风骨,叫柳无咎看在眼里,便似扎了一根刺。 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在冬天遇见的那只雪白的小狐狸,那天它偷偷摸摸叼走了他好不容易打来的猎物,又总是时不时跳在他的面前,让他抓了一整个下午,却又总抓不着,倏忽一下便跑不见了。 柳无咎忽然觉得,这个人便像那只狐狸。 贺青冥道:“怎么,你认得我?” “我记得你,他们说,你是青冥剑主。” 杜西风很是惊奇,道:“青冥剑主还去过飞花馆——”他忽然想起来左右还有贺青冥、柳无咎二人,便咳了一声,正色道,“你一个琴师,怎么知道他的名号?” 明黛一头雾水,柳无咎却已想起来那天月夜他追踪贺青冥到了烟花柳巷,又去了飞花乐馆,却没有见到贺青冥,倒被梁有朋他们拉到了听水山庄。 他还想起来了,那天温阳也来了,而且据温阳所说,他跟贺青冥还是“久别重逢”。 贺青冥看了柳无咎一眼,奇怪,柳无咎明明一言不发,怎么他却觉得柳无咎在咬牙切齿。 谢归道:“飞花馆内,你救过我。” 贺青冥便记起来了,但那日他只不过为逼温阳现身,故意给自己招来大重山的麻烦。他道:“我不是因为你,何况那也只是举手之劳。” “你的举手之劳,却是我的救命之恩,那一天我不会忘记,也不会忘记你。飞花馆内,也曾来过旁的江湖人士,但他们不是像大重山派那样颐指气扬,便是那群镖头一般龌龊无耻,但你不一样,我听他们说起过你,可你并不是他们说起你的样子。” “哦?” “他们说,青冥剑主是个大魔头,不过那日你却很讲道义,也很有风度,甚至不像是江湖人,更像是一个读书人。”他顿了顿,颇为感叹,“可见这世上以讹传讹之事,实在已经太多。” 明黛道:“他们也太过分了吧!以前就算了,济海楼上都……贺兄,你也不找天枢阁辟一下谣?” 贺青冥却似意味深长,道:“有时候传闻也有传闻的道理。” 明黛惊了,这年头咋还有上赶着给自己揽谣言攒黑锅的勇士? 贺青冥盯着他,又道:“你既然不是江湖人,就不该招惹江湖事。” 谢归侧过头,似乎很是无奈,道:“可惜人不惹麻烦,麻烦却总要来惹人。” 这句话,杜西风不懂装懂,明黛懵懵懂懂,柳无咎似懂非懂,但贺青冥已全然懂得。 第100章 虎威 行走江湖,总是有很多麻烦的,不…… 行走江湖, 总是有很多麻烦的,不是自己惹麻烦,便是麻烦来找自己。这一点, 年轻人也许并不懂得, 但和贺青冥一样, 有一个人,也已很早便懂得了。 一炷香前,杜少明正在修剪后院花花草草, 接到心腹报信,他胡子一颤, 手一抖, 一剪子下去,精心养了三年的兰花被剪成了个狗啃头。 老花农心中几欲滴血, 却也只能在手下面前维持住长者风范, 道:“你是说, 虎威镖局走镖的时候,经过我帮码头, 弟兄们让他们开箱验货, 他们不干,双方便打了起来?” “是哇!这还是其他人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只是现在帮主外出公干, 大堂人山人海,闹哄哄的,都快吵成一锅粥了,您快去看看吧!” 人言偷得浮生半日闲,然而世上的麻烦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叫人抽不开身,片刻也不得清闲。 杜少明转过轮椅,一边走一边道:“道上的规矩,既然要过我家码头,便该入乡随俗,不然他这趟镖若出了事,我漕帮也难辞其咎。这还是昔年八大剑派一同定下的,怎么他虎威镖局,姓严的一家子是要反了天吗?” 心腹推着他,面露难色,道:“姓严的小子说,这趟镖,就是八大剑派保的镖,而且是顾影空顾掌门亲自吩咐的,必不能有失。” “顾掌门?顾掌门什么时候要他虎威镖局走镖了?华山派为八大剑派之首,梁有朋伏诛,他顾影空更是中流砥柱,他怎么能毁了自家定下的规矩?” 心腹又道:“姓,姓严的老子说,顾掌门日夜兼程,赶来扬州料理大重山留下来的那堆烂摊子,这镖物又过于沉重,不便携行,于是便托了他们镖局走镖,并且要他们一直走水路,就是宁愿走的慢一点,也不要损坏镖物半分。” 杜少明寻思道:“这趟镖到底是何物,竟让顾掌门如此看重?” “姓严的孙子说,是这次七贤祭典要用的……便是要送到七贤祠的季掌门雕像。” 从前中原武林有盟主,几十年前,最后一场武林大会落幕,盟主倒台,后有八大剑派执掌牛耳,魔教东征前后,八大剑派日趋衰落,而江湖上仍有一批武功高强、德高望重的仁人义士前仆后继、舍生忘死,被称之为武林七贤,如今前七贤俱已西去归位,后七贤中,先前有过一个小重山的凌若英,如今被定论归位的,便是和上一代正道之首李飞白并驾齐驱的季云亭了。 杜少明不由道:“原来是季掌门雕像,便也难怪。” 心腹八卦之魂冉冉升起,俯首帖耳,与他低声道:“江湖上一直有人说,顾掌门爱慕季掌门?可是季掌门早已与藏剑山庄庄主上官飞鸿定下婚约,两人情深意笃,顾掌门爱而不得,只能含泪祝福,却不料一朝祸起萧墙,与季掌门天人永隔?” 杜少明白他一眼,道:“你小子怎么话这么多?” 心腹抓耳挠腮,心痒难耐,道:“我这不是好奇……您老给说说,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杜少明道:“混小子,有空去听说书看大戏,不如长点脑子,多用点心思在正道上!” “我不是正用着呢吗?要不怎么来找您搬救兵?不过见缝插针聊几句八卦而已,您平常不是也挺爱听的吗?” 杜少明老脸差点挂不住,哼了一声。 “诶诶,那这事到底怎么办啊?” 杜少明冷笑道:“虎威镖局人如其名,狐假虎威,敢拿顾影空的名头来压老子,老子是退居幕后不假,却也不是吃干饭的!” 杜少明气冲冲地转着轮椅跑到大堂,那阵势不像坐轮椅的,倒像沙场上冲锋陷阵开战车的。他少时个性跳脱,却又重情重义,外人面前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骨子里却有一股混不吝的气性,惹毛了谁也讨不着好,只是后来遭逢大变,性情也沉稳许多,但为了漕帮威望,莫说是区区虎威镖局,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能舍得三分剐,把天王老子拖下水来。 心腹一惊,奈何一双腿追不上两只风火轮,等他赶到战场,杜少明已和虎威镖局的人怼了起来,只见杜少明老当益壮,大吼一声:“呸!姓严的儿孙们,敢在你杜爷爷地盘上撒野?” 这一嗓子吼得漕帮小辈们一愣一愣,他们入帮不久,一直以来,杜少明在他们心目中都是既高大威严又慈眉善目的长者形象,这下子刻板印象碎了一地,他们却更兴高采烈了,恨不得当下摇旗呐喊,为杜少明击鼓壮威。 严啸听了,却是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整个人颤颤巍巍,又愈加颤颤巍巍地指着杜少明:“你,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前些年杜少明一场大病,被有如神助的大夫额外诊断出来嗜酒、嗜甜还熬夜,被杜少松苦口婆心,一顿声泪俱下之后,终于对天发誓要改改习气,于是这些年来静养着静养着,生活闲下来了,人也心宽了,许多事忽而想通,亦不再计较,提前步入了观花养鸟的老年生活,但他只是人老了,心却不老,钓鱼都要跟贺青冥来一个一决高下,吵架自然也不会让步。 他瞥了一眼严啸,道:“哼哼,彼此彼此,严老也不遑多让,小弟甘拜下风。” 严啸一口气没顺过来,差点气出个好歹,为免儿子当场给自己送终,他一指儿子,道:“你,你来!” 严丰道:“杜老,我敬您是武林前辈,可您也该有点前辈的样子,我有顾掌门亲笔信在手,杜老,您还要继续开箱验货吗?” “哼,说的满嘴冠冕堂皇,别人不知道,我杜少明跟你家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还不知道你们背地里是什么做派?顾影空又如何,老子混江湖的时候,他顾影空都还没长毛呢,别说是顾影空,就算是他师姐借尸还魂气活过来了,站在老子跟头,也得给老子几分薄面,再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句‘前辈’!” 他坐在轮椅上,气势却不输任何人,一扬手道:“开!”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一带水上是漕帮的地盘,就算硬拼起来,虎威镖局也讨不着好,何况为了一趟外人的镖拼命,也太不值当。严丰咬着牙,审时度势一番后,只得退步,让漕帮子弟开箱验货。 几人哼哧哼哧,气喘吁吁抬来一个等人高的狭长檀木箱子,启封开盖一验,只见一昆山白玉雕像静卧其间,衣带飘逸,眉目、神情栩栩如生,分明容貌清俊,却颇有林下风气,又隐隐生出一派宗师气度,一眼望去,此像不是季云亭又是谁? 众人不禁赞叹,斯人如许,只是雕像便如此气派,若是生人尚在世间,又该是何等的高山仰止? 真是可惜、可叹,世无英雄矣! 又可恨、可气,如此英雄,竟殁于内斗,毁于小人之手! 只是他们已忘了,季云亭不是孤例,前后七贤中,已有太多人死伤于自己人之手。而他们也多多少少,就是那个自己人。 严嗣宗笑眯眯道:“如何,杜老可信了?晚辈身后镖箱,都是七贤祭典之物,杜老可要一一查验?”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不由让杜少明多看了一眼,心道原来虎威镖局里确实藏着一头初生的老虎。 两家虽有旧隙,却也素有来往。有道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开箱验货是合了江湖规矩,但若再继续查验,便是不合江湖义气了。七贤祭典牵涉甚广,单一个季云亭,就直接关系华山派和藏剑山庄,其间势力纵横,错综复杂,杜少明必须要卖一个情面给他们。 “不必了,随贤侄孙去吧。”想到此处,杜少明挥挥手,又笑了,“今日我钓了几尾鱼上来,吩咐后厨做了一顿全鱼宴,还请诸位赏脸,四海之内皆兄弟,大家都不要客气。” 严家老小惊出一身冷汗,又蓦地松了口气。 100-110 第101章 食色 贺青冥等人循着香气来到前厅,一…… 贺青冥等人循着香气来到前厅, 一落座,严丰眼神一亮,啧啧道:“多日不来, 怎么漕帮却多了两个美男子?” 他原就是个好龙阳的色鬼, 见了贺青冥、柳无咎二人, 当下心痒难耐,走到他们那桌,嘿嘿笑道:“杜贤侄, 什么时候你家来了两位新客,不知可否为我严二引荐一番?” 杜西风哼了一声, 没好气道:“我不熟, 你既然想认识他们,不如自己去问一问。” 虎威镖局向来与漕帮多有过节, 严丰早年还未掌管镖局时, 曾醉酒装疯, 屡次对漕帮弟子出言不逊,杜西风忍无可忍, 带人把他揍了一顿。杜少松又是叹气, 又是教训,杜少明却忍不住大笑三声,在一旁护犊子,于是杜少松叹气叹得更厉害了。后来事情是了结了, 但这梁子可算是代代相传了。 严丰被杜西风怼了一句,瞪他一眼,转头看向贺青冥、柳无咎二人,一见二人神色,只觉满面春风还未堆起, 便已吃了一嘴冰碴子。他自讨没趣,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离去。下到庭前,明黛却已领着换完一身衣服的谢归而来,她热情洋溢,为这位看上去还有些劫后心悸的琴师引路,又一一与众人打过招呼,两人与严丰擦肩而过,严丰皱了皱眉头,望着谢归背影,心下乍然明了,道:“谢师不在飞花馆,怎么来了漕帮?” 明黛莫名其妙,还以为他是谢归哪个熟人,但看谢归目光一闪,脚步一滞,看上去又不像那么回事。 谢归瞥了他一眼,又低首道:“见过严二老爷。” 严丰笑了起来,道:“既然谢师在此,不如与我等弹上一曲助兴?” 谢归道:“我已被逐出飞花馆,也已不再为客人奏曲。” 严丰笑容更深,又道:“有道是千金难买美人一笑,怎么,难道谢师是瞧不起我虎威镖局,买不起你一曲么?” 明黛可算明白了,她道:“这位琴师如今是漕帮的客人,严老爷若要听曲,可以延请其他乐师。” 严丰早听人八卦说漕帮少帮主瞧上了一个相思门的姑娘,并且对她十分上心,借着报答救命之恩的名头请人来府上做客,又常常跟着她一块在扬州游玩,大有非她不娶的劲头。漕帮上下对这一腔少年心事已是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 他瞧了瞧明黛,便知她应该就是小道消息里那位明姑娘了,他惹不起相思门,何况漕帮的人已寻了过来,此处人多嘴杂,他不便发作,只暂且作罢。 他灰溜溜地转了一圈,又灰溜溜地转了回去,此时众人已皆入席,严嗣宗道:“方才父亲大人又去了哪里?” 严丰目光躲闪,道:“只不过遇见一个故人。” 严嗣宗对自家亲爹的做派心知肚明,他口中的“故人”,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已经滚上床的,一种是还没有滚上床的。 严丰历来风流成性,又颇好男风,只不过为了和他那早已内里虚空的大哥争夺家业,这才娶了严嗣宗母亲,待到诞下长子,便将妻儿抛至一边不管不顾,严嗣宗母亲为此郁郁而终,这件事,严嗣宗一直记在心上。 他们镖局祖孙三代心思各异,偏偏又非要聚在一起,装作孝子贤孙,其乐融融。严嗣宗要做孝子,就不能拿他亲爹怎么样,不过私下使些绊子,让严丰丢丢面子,他还是非常乐意的。 他面上忽而一笑,道:“父亲大人,您可知方才杜少帮主身旁二人是谁?” “还能是谁?就杜西风那个败家的花瓶大少爷,还能结交什么大人物不成?” 严嗣宗目光流转,悠悠道:“那是青冥剑主师徒。” 严丰一口酒水喷了出来,舌头吓的打了十八个结:“青青青冥剑主!?” 他道:“嗣宗啊,你确定你没认错?” 严嗣宗道:“之前听水山庄外,我曾见过青冥剑主一面,如此气度,儿子绝不会认错。” 严啸闻言,颤颤巍巍道:“那,那要不咱给他敬个酒?” 严嗣宗道:“传闻青冥剑主不喜张扬,更不喜与旁人接触,应当不爱让人敬酒。” “唉!”严丰又气又叹,“这趟镖可真他娘的憋屈,早知道不接这堆活了!” 美酒佳肴当前,平生再多烦恼也要抛诸脑后。明黛食指大动,她吃相豪爽,却又不失风度。不管是茶米油盐,还是花酒诗画,她都一向对生命充满了热情。旁人见了她,也要情不自禁,对世间多生出来几分喜爱。 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让人即便在八九分不如意之中,仍能对世间生出一两分喜爱。 杜西风滔滔不绝,与她介绍这一桌饭菜。过了一会,他忽而一顿,道:“这是谁做的西湖醋鱼,是外聘的厨子吗?” 漕帮弟子道:“不是啊,少帮主,厨子都是江南道人。” 杜西风道:“江南道人谁吃西湖醋鱼啊?” 漕帮弟子道:“可,可是明姑娘说,她想尝尝。” “……哦。”杜西风一个大变脸,蓦然笑了,“明姑娘想尝,是该做一做。” 他道:“明姑娘,那你要不要尝一块鱼腹?” 漕帮众弟子看着自家少主那副不值钱的样子,纷纷摇头。 明黛不太好意思,道:“其实我是听贺兄说柳兄喜欢吃鱼,听说西湖醋鱼是名菜,所以帮着点了一道。” 杜西风差点气成个河豚,柳无咎默然片刻,当做没看见杜西风眼里一腔怒火,道:“你不知道现在很多时候,西湖醋鱼都不好吃吗?” “啊?”明黛道,“我不知道啊,贺兄,你没告诉我——” 她蓦然住嘴,却已经说漏嘴了。 柳无咎瞧了瞧左右,在一片觥筹交错声中凑到贺青冥身边,道:“是你说的?” 贺青冥点点头,又道:“无咎,不过我确实不知道……” 柳无咎道:“没关系。” 他只觉心中愈发轻快,又道:“不过你怎么让明黛去说?” 贺青冥无奈道:“你是没看见,昨日我一到漕帮,所有人都知道了,若是我去说,只怕他们便要战战兢兢,做不好鱼了。” 柳无咎却道:“有这么可怕么?怎么我就不觉得?” 贺青冥笑道:“你跟我什么关系,那怎么能一样?” 贺青冥忽然顿住了,柳无咎似乎也怔了怔。 他这话说出来,本也没有什么,他和柳无咎份属师徒,关系远比旁人亲近,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他说了这话之后,又忽觉不该说的。 柳无咎轻轻道:“是,你我之间,旁人自然无可比拟。” 人声嘈杂,他若要让贺青冥听见这句话,便不该这么轻声,可是贺青冥还是听见了,而且这话好像忽而在他心上敲起来一阵急促的鼓点。 也许他们已靠得太近了。 他们之间,已失去了应有的距离,但贺青冥忽然觉得,柳无咎好像还想要跟他再走近一点。 他忽而生出许多错觉,它们在他的脑海里一会浮上来,一会沉下去,总是捉摸不定,但在许多错觉之中,他忽而明白了一件事:柳无咎的确没有拿他当师父。 天底下没有一家徒弟会对师父这样说话。 可是那又怎么样? 贺青冥忽然想,那又怎么样呢?柳无咎喜欢亲近他,他也喜欢亲近柳无咎,这又没有什么过错,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们这样的人,本来就很难亲近什么人,贺青冥虽然也和贺星阑亲近,但那只是出于对孩子的爱护,贺星阑一直在他心里,却从未像柳无咎一样走进他心里。 他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孤独的,也没有什么人能够理解,如今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可以作伴,难道不好吗? 贺青冥决定不再多想。 他近来花费在思考和柳无咎的关系这件事上的时间,已快赶上他思考南宫玉衡和浮屠珠了,他自觉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但对着柳无咎,总不免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犹豫。 他已决定了,他要找到十二年前余下的几人,也要找到浮屠珠,他还要留下来,不只是柳无咎留在他的身边,他也会留在柳无咎的身边。 什么“应该”,都不应该,天底下最不应该的事,就是应该。 第102章 藏匿 人潮已退,徒余满庭寂寥。 方…… 人潮已退, 徒余满庭寂寥。 方才还热腾腾的饭菜,不一会已变成残羹冷炙,又不知会兜兜转转, 进了谁的肚子里, 或是被挥霍一空, 转头被扔进下水沟。 院子里忽而有一道琴声。 这道琴声起得突兀,没头没脑,也没个由头, 好像已生来在尘世之中漂泊太久。 它本该生于宴席,然而热闹里没有它, 等宴席散了, 它却冷冷清清地来了。 它是如此的突兀,如此的格格不入, 黑白之中没有它的颜色, 正邪里没有它的本色。它似乎早已忘却昔时模样, 也已寻不见自己的归处。 无人可知,无人可解, 天下来来回回那么多人, 他却仍然孤身一人。 “我遍寻谢师不见,想不到你却在此处。” 一道醉醺醺的笑声走来,琴声戛然而止。 谢归侧身望去,只见严丰满面醉红, 又似浮上一层黄澄澄的油光,将他脑子里那半吊子浆糊搅和成混沌未开的样子。 严丰嘿嘿笑道:“谢师怎么不弹了?谢师这性子可真是让人不好琢磨,方才席上让你弹琴,谢师不愿,怎么离席之后, 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你又弹了起来?谢师啊谢师,如此天籁,你可忍心让它无人倾听么?” 谢归只道:“弦断只为知音听。我虽不才,此生亦无望觅得知音,却也不愿明珠暗投。” 严丰打了个酒嗝,笑了几声,道:“什么知音不知音的,你们做这行的,总喜欢咬文嚼字,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谢归仍是淡淡的,一字一句,仿佛十分认真:“我不是什么婊子,也不立牌坊。” “你不是,可你家馆主是吧?”严丰又笑了起来,“我大哥要八抬大轿娶她云纤纤回家,她却不肯,闹得满大街都知道,我大哥被一个歌妓下了面子。” 谢归终于微微沉了脸色,道:“馆主早已脱籍从良,飞花馆也只是乐馆,是你们强取不成,还到处败坏她的名声。” 严丰颇为不屑,鼻孔里喷出一口气,道:“脱籍从良?我知道,听说还是昔年季掌门花钱帮她赎的身吧?要不是顾忌这个,我大哥早带人砸了她那小馆子。可是谢师,你上街上喊一嗓子问问,干这行的,有哪个是真能‘从良’的?莫说干她那行的,便是我们这些个江湖道上的,哪个不是成天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一朝江湖人,永世江湖身,想要金盆洗手,全身而退,哪有那么容易?你瞧瞧那些个前辈高手,哪一个不是折腾来折腾去,莫说全须全尾,便是能留下一条性命苟延残喘,也不错了!” 谢归不答,只神色似又萧索三分。严丰瞧了瞧他,微微舔了舔嘴巴,目中闪着贪婪的精光,一边悄悄凑近他,一边道:“你可知,今日我为何要来寻你?” 谢归言简意赅:“总归不是为了什么好事。” 严丰哈哈笑了:“谢师啊谢师!你可真是个妙人!你在他们那里装的一派软弱可欺的模样,怎么到了我们这些故人面前,却连装也不装了?” 谢归心道:“爱信不信,反正这些年来,我就没遇上过什么好事。” 不是都说运气是守恒的吗?怎么落到他头上,就是一直倒霉一直倒?这股子霉运盘桓在他头上,都快盘成不倒翁了。 严丰道:“不过你猜的却不错,他们都说,你相貌平平,却得了馆主云纤纤的芳心,我大哥是吃了飞醋,要我来抓你的。” 谢归道:“难怪严家大郎争不过你,连消息真假也辨不明白。” “哈哈哈!这话我爱听!”严丰笑得东倒西歪,差点倒在谢归身上,“我那傻大哥不知道,我却知道,你的那些传闻里,至少有一处是假的。” “你跟云纤纤什么关系,我不关心,也不在乎,你便是已经跟她定了终身,入了洞房,也不关乎你我……”严丰说着,竟要趁其不备抱他,又要摸一摸他的脸,“你若跟了我,你跟我大哥的那笔糊涂账,我便帮你一笔勾销。” 谢归后退一步,严丰差点摔了个狗吃屎。谢归神色变化不定,万万想不到这厮会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他咬了咬牙,方耐着性子,道:“在下蒲柳之姿,不堪阁下垂爱。” 严丰竟笑了起来,道:“美人惯会骗人,我看过你的脸,俊的很,怎么偏要戴一副假脸?” 谢归目光一冷,严丰酒气上头,浑然不觉,又要张臂去抱,口中兀自喃喃:“你既然生了那样一张脸,好东西就该露出来让人看,让人一亲芳泽……” 谢归几欲作呕,掌下运力,正要让他吃些苦头,却忽而听到转角一点动静,顿时卸力委顿,皱着眉头,十足不情愿道:“严二老爷,你怎么……” 严丰只以为他和那些倌人一样欲拒还迎,心下一喜,正要凑上去讨个亲嘴,却被迎面扇了一个大逼兜。 他捂着脸,指着明黛道:“你你你——!” 明黛叉着腰,十分愤怒了:“我什么我!我一直不放心,便跟了过来,不料堂堂严大镖头,竟做出这等强逼龌龊的事来!” 严丰哼道:“小丫头片子!你别以为你是相思门的,杜西风又倾心于你,我便会怕了你!” 明黛心下忽而寻思:“杜西风什么……?” 严丰伺机要逃,明黛眼疾手快,一把给他逮了回来,严丰抱头喊道:“别打!我,我喝酒了,我不是故意的!” 明黛哼道:“打你你知道你喝酒了?酒是什么替罪羊吗?孬种才拿酒当借口欺负人!” 一通鸡飞狗跳,哭爹喊娘之后,还是谢归上前劝阻道:“明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他还是飞花馆的大主顾。” 明黛非常不解,道:“云馆主不是赶你走了吗?怎么你还护着她那乐馆?难道……难道你真和她……?” 谢归摇摇头,道:“我已无依无靠,是她收留了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她可以赶我走,我却不能给她添麻烦。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明姑娘,我不指望你能明白,但还希望你能谅解。” “……所以就是这样。” 明黛眉飞色舞,说的口干舌燥,又灌了几大碗酒水。 贺青冥和柳无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看了一会。 “你们那是什么表情?”明黛道,“不是你们说谢归来历不明,要探探底吗?我虽然脾气好,但你们再这样我可是要生气的!” 贺青冥道:“看来谢归的确是飞花馆的琴师,不过当日我救他的时候,曾探过他的脉,他内力不弱,分明是武林中人,却极力掩饰,一定另有目的。他来到漕帮的时机也太过凑巧,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他身上有伤,是新伤,应当是华山派的掌法所致。” 明黛惊道:“华山派?怎么我却不知道?” “他有意遮掩,若非我探脉之时已有所怀疑,多加留心,我也不知道。” 明黛点了点头,忽然道:“诶?你怀疑他什么?” “这一点,我还不确定。”贺青冥道,“只是,我也没想到,严二竟然……” 柳无咎道:“我听过虎威二郎,大郎好女色,二郎好男风,严二此番做派,倒也并不稀奇,只是谢归相貌平平,严二怎么会看上他呢?” “对啊!”明黛恍然,“莫非谢归这幅面孔也是假的?我之前也曾怀疑过,可是看他神色自如,不像是戴了皮面具。” 贺青冥略一思忖,道:“我倒听过梨园中有一种点妆手法,敷面之后,可以将这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换成另一个人,而且此妆面遇水不化,便是再老道的内行,也很难看出真假。” 明黛点点头,道:“不错,飞花馆馆主云纤纤就是伶人歌女出身,她一定懂得怎么点妆。” 贺青冥道:“眼下不宜打草惊蛇,谢归身份不明,多盯着他便是。” 柳无咎道:“你认为他会有动作?” “虎威镖局举止怪异,谢归何尝不是?他一面说要躲着严二他们,一面却又故意引起严二注意。我想,他一定是为镖物而来。” 明黛道:“镖物不对劲。” “不错,这趟镖里,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第103章 拂衣 日光已歇,人影已息。 窗外雨…… 日光已歇, 人影已息。 窗外雨声丁零,贺青冥和柳无咎守着一盏明灯对坐窗前,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子时已至, 贺青冥忽道:“你听见了么?” 柳无咎侧耳倾听, 雨声里好像有一道忽远忽近, 不绝如缕的琴声。 “《招魂》?” 贺青冥点了点头,道:“虽只半曲《招魂》,却有窥见天地怆然之感。” 柳无咎道:“可他是为谁招魂?既是招魂, 又为何只奏半曲?” “也许他只是不确定。” “不确定?” “他不确定那个人身在何处,魂归何方。” 魂飞魄散一般, 琴声忽然沉寂了。 房门却突然被撞开, 明黛冒雨闯入房内,道:“这大雨天的, 谢归怎么抱着琴在江边水榭淋雨?” 她看了看二人, 顿了顿, 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柳无咎道:“一个奇怪的人,做一些奇怪的事, 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 贺青冥与她倒了杯茶, 道:“我们已听见了。” 明黛坐了下来,望着雨水从天上滚滚而来,转头又没入沟渠滚滚而去,好像万箭齐发, 怒马奔嚎。 她定了定神,道:“这是……‘托体山阿,不废江河’?这不是《七贤歌》吗?” 贺青冥道:“《七贤歌》共有七阙,他这一曲,乃是《七贤歌》中最后一阙《怜英雄》。” “《怜英雄》?我记得不是叫《悼英雄》吗?” “《悼英雄》是当年天下第一琴师为挽悼李飞白所作, 《怜英雄》却是不久前飞花馆为了七贤祭典而作,在原有追慕称颂的调子上,多了几分哀思。” 柳无咎忽然道:“琴谱是谢归修改的吗?” 贺青冥道:“听贺七他们说,是飞花馆馆主云纤纤亲自修定的。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我只是觉得,这首新曲似乎藏着点什么。” 曲通人情,这一首用作悼念英雄的壮歌,改调之后,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柔情,听起来竟隐隐有一种凄哀动人、缠绵悱恻之意。若非李飞白已死了二十年,几乎要叫人以为琴师暗恋他了。 琴声越发急促,好似是在与大雨缠斗,疾声奔走,又四顾茫茫,不知身之所至、心之所向、魂之所归。 明黛更奇怪了:“他莫是走调了?” 贺青冥道:“谢归琴技已然炉火纯青,应当不至于斯。” “可是《悼英雄》也好,《怜英雄》也罢,都不应有这样的感情。” 贺青冥沉思少许,道:“也许他悼的是自己,怜的也是自己。” 柳无咎道:“所以,也许那首《招魂》,也是在招他自己的魂魄。” 两人对视一眼,皆沉默片刻,却又似终不得其解。 谢归的琴声,便似海面冰山,常人只能窥见一角而已。他二人却能追踪痕迹,循至海面之下,已很难得了。但他们毕竟和谢归不同,也和谢归不是同路人,谁也不知道谢归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们知其然,也能知其所以然,却还是不得解,他们不得解的不是不能解释,而是不能理解。 有很多事情,只有形魂同依,命运相印之人才能理解。 琴声戛然而止。 大雨还泼洒个不停,这一刻,却已似天地沉寂。 三人静坐房中,却如坐针毡,仿佛能听见此起彼伏气喘吁吁的呼声。 可是他们坐在这里,又没有奔跑疾走,怎么会觉得气喘吁吁呢? 贺青冥叹道:“谢归琴艺已入神人之境。” 他们没有看到谢归的人,也没有当面看见他弹琴,甚至谢归的琴声已经沉默了,他们却似乎还能听到他的琴。 他们似乎能透过琴声,听见谢归心中的咆哮呐喊。 他们似乎也能看见谢归独坐滂沱雨中,一曲罢了,仰头望着一方沉默不语的苍天。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那是何等亘古的孤寂,又是何等永夜的凄怆? 纵横千古,也似乎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明黛恍惚之中,几乎窥见了未来坎坷不明的道路,竟然不由心有所感,落下泪来。 她拿袖子胡乱抹了抹泪,道:“咱们这是还要等多久啊?” “再等一等……” 柳无咎望着贺青冥,贺青冥却不知望着哪里。 三人于等待之中,竟不由都生出一种焦灼。 凡人皆有所求,皆有求之不得,这刻骨铭心的琴声,竟已唤起他们刻骨铭心的所求。 又不知过了多久。 大雨方歇,子时已过,江上由远及近,最后一盏孤灯也熄灭了。 万籁寂灭,一声弦动! “这是——《夜奔》!” 明黛高声急呼,贺青冥喝道:“走!” 三人冲到长夜之中,屋内烛火乍然熄灭。 贺青冥掠过镖局门前守卫,如入无人之境,进到后院,闯入房中,却见镖头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无知无觉,如同死人一般。 柳无咎道:“看来谢归刚刚来过。” 明黛提着心探查一番,总算松了口气,道:“他们都还活着。” 贺青冥随手解开一人穴道,镖头刚刚醒转过来,不辨其人,还以为谢归又回来了,不住瑟瑟发抖:“壮士饶命!我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壮士,壮士手下留情啊!” 明黛道:“你看清楚了,我们不是方才那个人。” 镖头又看了看,见三人似乎并无恶意,这才放下心来,道:“方才,方才那人突然闯进来,四下搜罗,然后,然后便走了……” 贺青冥道:“他去了哪里?” “东边,东边厢房,那里是严大老爷的住处。” 三人匆匆去也,赶到严大卧房,只瞧见外间两口被打开的镖箱,一个箱子里装满了金银珠宝,竟分毫未取,另一个箱子却空空如也。 看来谢归并非为镖局财宝而来。可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明黛忽然惊道:“你们看,这口空箱子顶上有气孔,而且这壁上怎么有一点被蹭上去的胭脂?” “胭脂?” 明黛点点头,道:“还是这两年蜀中时兴的玉面胭,只消抹上一点,肌肤便如上好的暖玉一般,触手温腻,色若春花,久而生香。不过此物昂贵,一盒便值十金,往往只有高门大户的小姐们用得起。” 她道:“可是这里怎么会有玉面胭?莫非严大藏了个姑娘在这里?” 贺青冥沉声道:“只怕那姑娘是被掳来的。” 几人对视一眼,心下顿时明白了。 虎威镖局这趟镖走的遮遮掩掩,便是要掩盖这一点。 明黛登时怒了:“好哇!这群人贩子!” 怒从心头起,明黛冲进内室,却差点被一条大腿绊倒,烛火一照,只见严大脑满肠肥、赤身裸体地趴在地上。 贺青冥道:“手法与方才一样,应该是他正要就寝,却被谢归点了穴。” 谢归来了,却又在找了一遍之后离开了。 他依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 四下悄然,却忽而听见一点微弱的动静,柳无咎循声而至,揭开一边床幔,只见一妙龄少女抱膝蜷在床头角落,泫然欲泣。 少女见到柳无咎,似乎怔了怔,又眨了眨眼,几乎已看呆了。 这下她倒是顾不上哭了,只生出一点好奇,道:“你是谁?” “你不要怕,我们都是好人。” 明黛已走了来,对着她笑了一笑。 少女亦报之一笑,道:“谢谢阿姊!” 明黛温声道:“你是哪里人,怎么到了这里?这里又发生了什么?” 少女目光闪烁,道:“我叫,叫阿鸢,是锦官人,两个月前,我和家人出门游玩的时候不小心走散了,后来却遇到了贼人……” 明黛心中疼惜,不由道:“你放心,有我们在,我们一定帮你找回家人,送你回家。” 阿鸢讪讪笑了笑,虽然道了谢,却一副不大自在的模样。 贺青冥道:“绑你的可是镖局的人?” 阿鸢摇摇头,道:“应当不是,不过,我隐约听见他们说,要找什么主顾,然后把我托给镖局。和我一块被绑托镖的,还有一些姐妹,她们有的已被卖走了,我,我什么也不会,便被姓严的自己留了下来,让人把我运到这里……方才我听见动静,却不见人,后来便看见你们了。” 贺青冥等人便已明白了,想必是虎威镖局在接下顾影空镖物之余,又和人贩子串通一气,顺带接下来这趟黑镖。 镖箱里装的不只是七贤祭典用物,还有这些活生生的人。所以他们害怕漕帮开箱验货,严家小儿把季云亭雕像抬上来,也不过是为了声东击西,掩人耳目。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每个人都有贪心的时候,但赚这种黑心财,简直是丧心病狂。 明黛又安抚了她几句。贺青冥走到一旁,柳无咎道:“里里外外都找过了,还是没有谢归的影子。不过阿鸢说,兴许还有一个地方。” 北面仓房,谢归已把镖箱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一无所获。 “没有,还是没有……”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还是没有!” 他颓然靠在栏边,仰天长啸,狂风骤雨之中,一会笑一会哭,竟已有几分癫狂。 他这番动静到底惊动了睡梦之中的严丰,严丰带人赶来,还未近身,却被谢归一招扼住咽喉,谢归喝道:“你说!你到底把人藏到了哪里!” 严丰惊恐不已,他哪里知道,不久前调戏过的琴师竟深藏不露,分明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谢师……谢师饶命……”严丰艰难地从喉头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什么,什么人……我一定为谢师寻来。” “什么人?”谢归竟笑了,“你不知道么,不就是顾影空托你们镖局运走的人。” “顾,顾掌门?可是顾掌门运的都是些死物,确实,确实没有人……” “死物……?” 谢归蓦然一怔,道:“不可能,她不可能死……” 严丰压根听不明白他在自言自语什么,谢归却松开了他,翻来倒去都是那几句话,几乎已然魔怔了。 大雨倾盆,纷纷打向江面,谢归周身一冷,望向江上,只见风雨飘摇之中,有几点要死不活的浮萍。 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他已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他忽然心灰意冷,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他如今活着,又还为了什么? 他一步跨出,半边身子已然凌空,心似悬崖之上,整个人已摇摇欲坠。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那一句话:“走投无路之下……” 当日随口编纂的谎话,如今竟然一语成谶。 “谢拂衣!” 当空一道大喝,谢归听见这个名字,蓦然周身一震! 第104章 当归 贺青冥匆匆赶来,路上碰见逃窜的…… 贺青冥匆匆赶来, 路上碰见逃窜的严丰等人,听说谢归行为怪异癫狂,似有轻生之意, 当即提气踏空而来。 在他身后, 柳无咎和明黛也跟了过来, 听见这一声喝,都似怔住了。 贺青冥拔出腰间青冥剑,一剑斜飞, 谢归这一步到底没有踏出去,转身一拨琴弦, 琴声所过之处, 震开阵阵洪波。忽而一道铮铮剑鸣,好似鹤唳九天, 谢归竟从琴中抽出一把长剑, 雨声匆匆, 剑光交错之中,贺青冥却已然收剑归鞘, 负手而立。 谢归脸色微变, 诧异道:“你没用全力……你不是来抓我,你是来试探我的。” 贺青冥道:“拂衣当归,琴剑合一,你果然是谢拂衣。” 几人雨中对峙, 贺青冥道:“你不叫谢归,你是谢拂衣,你是华山弟子,季掌门是你师姐,她救过你, 从小到大,她照顾你、教导你,她待你恩重如山……” “够了!” 谢拂衣怒喝,面上却已潸然。 贺青冥顿了顿,道:“……所以你才要不顾一切,也要找到她。” “什么!” 明黛大惊道:“季,季掌门竟没有死么!?” “当然没有!”谢拂衣似乎生气了,“那都是顾影空扯出来的障眼法!我去年还在长安别业找见过她,她绝不会死!” 柳无咎道:“这么说,五年前,偷袭季掌门的也不是你,而是顾影空。” 明黛一惊之下,一颗心几乎已碎了一地,她气愤极了,道:“竟然是他!亏我还,还信了江湖传言!” 谢拂衣颓然跪在地上,埋头低声啜泣:“师姐,师姐,师姐……” 五年来,为了寻找季云亭,他改头换面,改名更姓,失掉了身份声名,留下了一身伤痕,连性格也变得古怪起来……为了找一个生死不明的人,他已彻底摧毁了谢拂衣这个活人。 一年前,他在长安见到季云亭,但顾影空一招李代桃僵,把她换走,让他以为季云亭被改换了形貌,变成了顾影空身边那个麻衣人。 他一路寻来,趁着西郊门派争斗混乱之际潜入华山派营帐,想要救走季云亭,却被顾影空一掌打伤。他这才明白,季云亭怕是早在顾影空兵分两路之际,便已被托给镖局从水路运走了。 他打听到虎威镖局的行镖路线,得知他们会经过漕帮码头,于是挑好了时机潜入漕帮,便是要探听虚实,从而找到镖物所在。 可是他没有想到,他找了个天翻地覆,也没有在这趟镖里找见季云亭。 季云亭去了哪里?她是不是还活着? 谢拂衣已不敢去想。 这些年来,他已将生命都托付给寻找季云亭这件事上。 谢拂衣形容狼狈,哭得肝肠都要呕出来,但今夜雨下的这么大,旁人即便远远见了,也不会明白他在哭。 贺青冥三人瞧着他,只觉这一点被埋葬在雨中的哭声,却比方才的琴声还要让人心神震荡。 过了一会,谢拂衣仍旧伏在地上,却似已没了声息。 他竟然这么晕了过去。 贺青冥摸了摸他的额头,发觉已然烫得厉害。 他四处奔波,又在雨里这么折腾自己,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何况他的身体早已危机四伏。 明黛担心道:“他怎么样啦?” “他受了风寒,发了高热,无咎,你和明黛去城中药铺抓些药来,然后回漕帮与我汇合。” 三人兵分两路,冒雨疾驰。贺青冥悄无声息地回到漕帮,把谢拂衣放到榻上,脱去他身上湿衣,忽见其左边肩胛之下隐隐有一处红痕,似乎是什么印记,他正要再看,却被谢拂衣阻止。谢拂衣烧的人都糊涂了,眼睛也看的不甚分明,却还撑着一口气,警惕着周遭一切动静。他喘了两口气,又咳嗽两声,才道:“青冥剑主,怎么,也有严二之癖么?” 贺青冥一生背锅无数,却还未背过这口唤作“登徒子”的大锅,他又瞧了瞧谢拂衣,却见他并无半分羞恼愤怒之色,却已是一等一的防备。他心下明了,道:“谢公子,你既然有秘密不愿示人,我自然也不会勉强,你不必如此说辞。” 谢拂衣低低道:“原来青冥剑主什么也不明白,我还以为……” 贺青冥道:“你以为什么?” 谢拂衣只道:“没什么,也许是我身处乐馆久了,想多了罢。” 他虽然这么说,心中仍然疑窦丛生:怪了,看青冥剑主和他弟子朝夕相处,默契相投,尤其是柳无咎,看贺青冥的眼神都能拉丝了,怎么看怎么不清白,他本以为二人已成眷侣,柳无咎年少慕艾,贺青冥经年之后,也认清了对逝者追慕无望,终于被那俊美少年打动,开启了人生第二春,从此师徒二人效仿落英双剑故事,百年好合,早生咳咳他俩生不了……他都把从小到大看过的那堆话本缝缝补补,脑补了一遍又一遍,结果贺青冥他俩却是八字还没一撇吗!? 谢拂衣思如奔海,早已七拐八拐到了天边外,忽觉周身一暖,却是贺青冥在与他运功疗伤。 他心中诧然,道:“青冥剑主,你不必……” 贺青冥道:“你元气虚损,又被人伤过脏腑,若你还不想英年早逝,就马上闭嘴。” 谢拂衣只好听话。 他屏气凝神,只觉贺青冥内力深厚,有如银河沧海,所过之处,四肢百骸无不舒坦,就连原先因为旧伤淤堵的经脉也瞬间通畅了。 早在飞花馆的时候,他就觉得贺青冥不像江湖传闻里的样子,这一天接触下来,贺青冥种种言行,更是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想。此刻他虽看不见贺青冥,却终于卸下了一分提防。 不过,贺青冥分明也没比他大几岁,怎么举手投足都是一派师长的风范?这一点又叫他不由想起来季云亭,可惜季云亭如今生死不明,想来又是一番惆怅惘然。 贺青冥道:“你在想季掌门?” 谢拂衣只笑了一笑,贺青冥道:“你应当明白,你五内郁结,乃是思虑太过之故。” 谢拂衣却道:“青冥剑主不也是如此么?” 贺青冥不言,谢拂衣环顾四周,道:“青冥剑主,我知道现在很多人都在找浮屠珠,我也知道,你也想找浮屠珠。”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你知道浮屠珠在哪里?” 谢拂衣道:“师父曾与李飞白李前辈交好,李飞白前辈故去后,师父曾经派人寻找他的遗孤……青冥剑主,我只请求你一件事,只要你帮我这一件事,我就把李飞白遗孤所在告诉你。” 贺青冥道:“你是想要我帮你救出季掌门。” “不错。” 贺青冥想了想,道:“我可以答应你,但季掌门遇袭一事,江湖上历来众口不一,此事原委究竟如何?” 一瞬间,往日种种浮现眼前,谢拂衣定了定心神,终于开口:“五年前,顾影空偷袭师姐,致使师姐重伤昏迷,却被我发觉,他便将此事嫁祸于我,对外声称师姐已经不治身亡,而后匆匆将师姐出殡下葬。那几天里,顾影空曾派华山弟子下山搜查我的下落,可是他绝不会想到,那几天里,我压根没有离开华山。” 谢拂衣在山上以天为盖,以地为铺,以甘露止渴,野果充饥,在一方无人发觉的世外过了好几天的野人生活,终于寻到了机会。那天葬礼之后,他顶着夜色,趁着顾影空应付宾客的功夫,冒险潜入后山历代掌门墓葬,寻到了季云亭的墓穴,他刨土开棺,却发现里边的人根本不是季云亭。 贺青冥道:“你是说,顾影空偷天换日,把真正的季掌门藏了起来?” “不错。” 贺青冥又道:“但季掌门却不在华山,而在长安。” “我师姐在华山威望甚高,顾影空怕被门人发现,不敢把她放置华山,所以把她藏到了长安别业,由一名武功高强的聋哑仆从看守。那处别业原是顾家的产业,顾家衰落之后,也只有顾影空一人知道那个地方,那名聋哑仆从也不是别人,而是顾家的家养护卫,所以对顾影空十分忠心。” “只不过,这一点我也是后来才得知的。我在华山遍寻无果,差点被人发现踪迹,只得下山,过着隐姓埋名,四处躲藏的日子。顾影空咬我咬得太紧,我一连两年,竟连秦川都不能入境,后来华山人事浮动,一些人对顾影空处事作风有所不满,心生怨怼,顾影空不得不腾出手来整顿,把自己的人换上去,我这才又得以喘口气,继续追查师姐的下落。” 贺青冥心中了然,当年华山派中兴,上上下下人才济济,但他们都是奔着季云亭而来,也只信服季云亭一个人。季云亭“暴卒”,顾影空虽然做了掌门,却威望不足,不能尽得人心,不得不多加安抚整顿。他借着谢拂衣一说清理门户,实则是要把季云亭的心腹势力逐步赶出华山,如此一来,他才可以真正高枕无忧。 如今几番整顿之后,华山已是顾影空的华山,也已经早不复从前 。 第105章 坠日 “两年前,我顺着顾家这条线索,…… “两年前, 我顺着顾家这条线索,终于查到了顾影空名下还有一处隐蔽的别业,我扮作卖菜的小贩, 花了大半年的时光, 终于取得了那聋哑仆从的信任, 得以进入别业……” 谢拂衣言及此处,心绪波动起伏,竟似强忍着泪光。 贺青冥明白, 他一定是在这次打探的时候,看见了季云亭。 “我, 我看见师姐, 师姐她……” 谢拂衣已然哽咽,几乎不能言语。 那天他潜入别业卧房, 无意中发现了那间密室。 没有日月光华, 也没有荧荧烛火, 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一处暗无天日的黑匣子。 他擦开火折子, 却听到一阵喑哑的哀鸣和叮当作响的铁链声, 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密室里关着一头野兽。 小时候他贪玩,在华山漫山遍野地招猫逗狗,结果被它们追着咬, 一边哭一边跑回去找师姐求安慰求抱抱。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那以后,他就害怕这些四肢着地的活物,就连骑马也是季云亭教了他好久才教会的。 他壮着胆子, 慢慢走了过去,火光盈室的一刹那,却已面无血色,整个人几乎被冻住了。 他看见季云亭一身污秽、狼狈,长发凌乱,衣衫不整,四肢被四条精钢玄铁打造的铁链死死锁住。她听见人声,呆滞地转过头来,却已双目无神,神志不清,显然已经痴傻了。 谢拂衣只觉天旋地转,几欲晕厥,他扑倒在季云亭面前,一声哭叫道:“师姐!” 但季云亭已不认得他了。 “什么!” 房门蓦然被闯开,明黛和柳无咎已然回来了。 明黛眼眶已红了,道:“怎,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季云亭何等天之骄子,往日又是何等神采飞扬、神光外射,又有谁能想到,她竟然会落至这番境地,变成这个样子? 谢拂衣哽咽道:“在那天之前,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他掩面而泣,过了好一会,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 谢拂衣喊了季云亭几声,季云亭却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师姐,我带你走!” 谢拂衣抹了把泪,想要解开镣铐,季云亭却忽然发出一声痛叫。他顿时慌了,细细察看,竟发现有人以金针刺穴,封住了她的手腕脉门。 顾影空竟是怕极了她,即便她已武功尽失,神志不清,被他囚禁此处,他却还要锁住她,还要用金针封住脉门。 谢拂衣要解开金针铁锁,却不得其法,他大汗淋漓,听见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这脚步声的主人,正是和他与季云亭一同长大学艺的师兄顾影空。 他趴在房梁上躲了起来,他看见顾影空一袭华服,逡巡四周,而后走到季云亭跟前,极尽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 季云亭似乎想要躲开,却躲不开他。 她似乎也害怕他。 顾影空看她的目光几乎可以说是柔肠万千,语气也温柔似水,但他说出来的话却令人胆寒:“师姐,你说,我对华鸣那么好,可他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还要与我作对?师姐,你把华山交到我手里,我当然不能让他们翻出天去,既然华鸣不能用了,也就不要怪我不仁义了。” “华鸣?”贺青冥道,“是岐山三剑华鸣?” 谢拂衣面色沉重地点点头,道:“华鸣是我师姐的左膀右臂,他不服顾影空作为,顾影空便,便找了个背叛华山的由头,把他坑杀了。” “华鸣死了,这华山也就终于清静了,师姐,我终于可以来多看看你了……” 顾影空似乎十分欣慰,他握着季云亭的手,又靠在她怀里,长舒了口气。 “打理门派,可真不容易,师姐,也不知道你从前是怎么做到的,又是论剑头名,又是八大剑派掌门之首……”顾影空满怀仰慕地瞧着她,“师姐,你一直是我的榜样,从小到大,我敬佩你,喜欢你……也嫉妒你。” “有你在华山一日,我就永远都是第二,可是我怎么能甘心如此?” “在你的心里,我也永远只是第二,不要说武林、华山,就算在人堆里边,我也只是第二……你最爱的人,永远是上官飞鸿。” 柳无咎忽然道:“上官飞鸿?藏剑山庄庄主?我记得他还是季掌门的未婚夫。” 贺青冥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平常不怎么发言,怎么涉及情爱婚娶的事情,他就一副门清的样子? 谢拂衣点了点头,道:“我和他相交不熟,不过,师姐倾心于他,两人青梅竹马,自幼相识,也早定了婚约。” 明黛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藏剑山庄找上官庄主?” “我曾经想过,但是华山和藏剑山庄相隔不远,我若要去藏剑山庄,必定会经由华山派的地盘,顾影空也必定会发现我,何况他早有防备,早在藏剑山庄周围布下暗探,我若去了,便是自投罗网。” 他顿了顿,道:“再者……” 贺青冥道:“再者,你不能信任他,也不确定他能不能信任你。” 谢拂衣闭目叹道:“便是如此。” 柳无咎道:“不止如此吧?” 贺青冥疑惑道:“无咎?” 他忽然感觉柳无咎有点奇怪,有点阴阳怪气。 柳无咎道:“你和顾影空虽然不共戴天,但你们却有一点是一样的,你们都不喜欢上官飞鸿。” 谢拂衣涨红了脸,道:“柳公子,你拿我和顾影空相提并论,到底什么意思!” 柳无咎只道:“你们不喜欢上官飞鸿的原因,也是一样的,因为季云亭喜欢他。” “才不是这样!”谢拂衣气得差点喘不过来,“顾影空喜欢——呸!他那叫什么喜欢师姐!我是不太喜欢上官庄主,可我对师姐没有别的心思,我不喜欢他,只是因为我觉得师姐已经很忙了,却还要分心被他牵绊,而且,而且当初师姐和他定下婚约,有两派联姻的意思,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心爱慕师姐?” 明黛已明白了,谢拂衣还是怕上官飞鸿抢了季云亭,只不过不是怕自己的心上人被人抢了,而是弟弟怕姐姐被人抢了。 看来上官飞鸿这姐夫不好当啊。 柳无咎道:“我又没说你喜欢你师姐。” 谢拂衣明白了:“你诈我?” “不这样,你怎么会全盘托出?” 他们都已发现了,谢拂衣历经几年挫折,看遍人世沉浮,已较许多同龄人沉稳,甚至有些沧桑,但他一腔热火未灭,心气也仍然尚存年少时的几分肆意。 若是提到华山,提到季云亭,他甚至还会有点孩子气。 可见他在华山,也应当是师长们宠着长大的,若非遭逢大变,如今又该是何等的任性潇洒? 谢拂衣瞥了眼柳无咎,哼道:“总之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对师长,可不像某些人那样心存非分之想。” 柳无咎被明着指桑骂槐了,却碍着贺青冥在场,不能发作,只能算了。 贺青冥道:“那日顾影空还说了什么?” 这一问,谢拂衣却已脸色一变。 “上官飞鸿又如何?他是你的未婚夫,却也永远只是未婚夫……师姐,我才是你的丈夫。” 谢拂衣看见,顾影空捧着季云亭的脸,俯身与她亲吻。 谢拂衣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顾影空忽的停下,吐了口血沫,竟然笑了起来:“师姐,看来你还不傻……” 他竟已探手去解她的腰带。 “畜牲!” 谢拂衣怒不可遏,终于一剑刺出! 顾影空却似早有防备,他笑道:“师弟,好久不见。” 谢拂衣道:“你知道我在这里?” 顾影空悠悠道:“不这样,怎么引你出来呢?” 谢拂衣喝道:“她是我们的师姐!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顾影空却道:“我不这样做,又怎么能得到她,得到她的华山?” 他又道:“拂衣,我知道你一向敬重师姐,你视她如师、如母,可我不一样。” 谢拂衣道:“原来……你一直都狼子野心?” “我只是一直都想要她,想要她的一切。” 柳无咎陡然心惊! 谢拂衣道:“你简直是走火入魔!” 顾影空却道:“我本来就是魔头,难道你此刻方知?” 柳无咎一时竟已陷入迷惘。 贺青冥却仍旧清醒得可怕,道:“他这话什么意思?” 谢拂衣道:“顾家曾为魔教拥簇,当年师父不忍杀他一介稚子,所以留下了他。” “师姐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现在想来,顾影空对师姐……” 他似乎已不知道该怎么说。 恩怨,爱恨……他们这些人之间,已经说不分明。 “那天我和他打了一架,最后师姐忽然发狂,咬了他一口,我才得以逃脱。” 贺青冥心下便存了几分思量。 谢拂衣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未以真面目示人,你们救了我,我总不能再瞒着你们这个。” “这件事,还望你们不要告诉别人……”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瓶,倒了些油脂状的药膏在掌中,抹了几下脸,却见妆面化开,露出一张不加雕琢,也已巧夺天工的脸。 却见谢拂衣颀眉秀目,面带春风,眨眼间,好似星河乍明,闭目时,便如万籁俱寂。 明黛惊讶不已,谢拂衣如此俊俏,竟几乎要赶上柳无咎了,只是到底憔悴落魄,风采已不比从前。 她又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好像心情不是很好。 人总是要有危机感的。就像杜西风看见柳无咎,就觉得很有危机感,柳无咎也是一样。 哪怕明黛根本不喜欢柳无咎。 哪怕贺青冥根本不在乎色相。 第106章 误解 一干人等折腾半宿,总算消停下来…… 一干人等折腾半宿, 总算消停下来,明黛抹了把汗,望着昏昏入睡的谢拂衣, 叹道:“这五年来, 他一定很不好过。” 谢拂衣睡着了, 浑身肌肉却仍不自觉紧绷着,他依然抱着他的琴,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平日里他睁着眼, 眼里仍有炯炯神光,旁人便不会注意到他形容何等憔悴, 身形何等消瘦。 贺青冥也似有一丝慨叹:“这五年来, 江湖又有何人好过?” 五年来,江湖没了季云亭, 八大剑派勉强维系的平衡顿时分崩离析, 中原武林又陷入一潭浑水, 而魔教又于此间死灰复燃,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偌大的武林, 竟已无一日安宁。 人心惶惶, 所以世风日下,许多人行迹越发放浪,也有人索性关门大吉,把脑袋埋进沙子里装骆驼, 对窗外之事充耳不闻,只求过一天是一天。 “为什么江湖总是熙熙攘攘,不能风平浪静?” 明黛道:“我在相思门,我的姑姑、姐姐们都待我很好,她们说, 我是她们在戈壁中捡来的孩子,那时候她们一路行来,皆是战乱死尸,一些平民为了躲避兵戈,拼着一条命徒步跨越戈壁荒漠,结果可想而知……我姑姑说,她们找到我的时候,我的母亲也在我的身旁,可她已经没了气息,她本可以丢下我的,可是她不仅没有,还把最后一口水渡给了我。我之所以活着,就是因为我的母亲到最后也没有放弃我。我没有名字,相思门的姑姑、姐姐们便为我取名,叫做明黛,我其实不姓明,姑姑说,她们是希望我一心向往光明、美好,所以我才叫做明黛。我一直记得我的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线生机,也一直记得这个名字的来历,她们都没有放弃我,所以我也很早便下定决心,我不会放弃遇到的任何一个好人,不会放弃我所向往的江湖。” 柳无咎道:“这就是你的路?” “不错。” 贺青冥已似乎沉思,道:“这一条路,从没有人走通过。” 明黛却道:“我只知道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她又道:“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要去寻。方才听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也有所求,只是你们和我所求不同。” 两人各自思忖,明黛看着他俩,心头忽而冒上来一点捉弄人的主意,她狡黠一笑,道:“贺兄所求为何呢,我是不大清楚了,不过柳兄嘛……” 贺青冥好奇道:“你知道无咎怎么想?” “咳咳。”柳无咎做作地咳嗽两声,给明黛投去一个不太赞同的眼神,谁知贺青冥却关心起他来,道:“无咎,你也着凉了?” 柳无咎脸上发烫,道:“我没……” “好像是有一点热。”贺青冥摸摸他的额头,“方才还剩了些姜汤,我给你盛一碗来。” 待贺青冥走了,明黛揶揄道:“贺兄还挺照顾你的。” 柳无咎道:“你不要让他知道。” 明黛道:“我自然是可以保守秘密啦,但是你难道要瞒着他一辈子吗?” 如今情形复杂,贺青冥又身中五蕴炽,浮屠珠还未到手,一切都充满了变数,柳无咎不便与她长篇大论解释个中缘由,只好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明白,不过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我看贺兄那个人,心思压根不在这上边,你们两个,你若要等他出手,怕是一辈子也等不到了,我可还想着在有生之年吃到你们的喜糖呢。” 柳无咎犹豫片刻,道:“你觉得,他……” 明黛一拍桌子,又陡然发觉自己太大声了,登时不太好意思。她怕吵到漕帮众人安眠,便压低了声音,道:“我可从没见过他对别的人这样周到体贴,若是你都没有机会,其他人更别提了。” 两人又嘀咕了一会,明黛道:“你可以多旁敲侧击一下……不过这招可能对他没用,唉,柳兄啊,你一上来就挑战这么有难度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了,不过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追到心上人的!” 柳无咎忽然嘘声,道:“他来了。” 贺青冥进来的时候,两人正襟危坐,严肃得像是在讨论江湖大事。 贺青冥一进来,柳无咎就发现他脸色似乎有点奇怪,便坐立不安起来,也不知道方才和明黛那一通嘀咕,贺青冥到底听没听见。 明黛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一点尴尬,她尴尬地笑了笑,打了个招呼便溜回自己房里了。 贺青冥欲言又止,却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两人一大早起来,四下无人,柳无咎便去后厨开了个小灶,端来几道清爽可口的小菜,与贺青冥一块喝粥吃菜。 “枣仁,莲子……”贺青冥道,“你这是……?” 柳无咎道:“我看你昨天晚上好像没睡好。” 贺青冥顿了顿,忽然道:“无咎,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柳无咎顿时紧张起来,贺青冥道:“等回了西北,我的琴还是放回去吧。” “……啊?为什么?” 贺青冥道:“若是你的心上人不喜欢弹琴呢?” 柳无咎莫名松了口气,又更加无奈了,他忧心忡忡,结果贺青冥只听到了半截对话。 柳无咎想起来明黛的话,道:“若是……他喜欢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她难道没有自己的琴吗?” 柳无咎一怔,贺青冥似乎有点生气? 贺青冥又道:“你喜欢什么人,我不干涉,门第高低,胖瘦美丑都不重要,从前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也不重要,只要那姑娘是真心待你好。” 柳无咎心下寻思:贺青冥到底是听到了个啥啊? 他道:“我没有喜欢的姑娘。” 贺青冥道:“那你昨天跟明黛嘀咕什么?” “……所以你昨天没睡好是因为这个?” 贺青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难道要说,他本已下了决心,本已决定会满足柳无咎的愿望,会和他待在一起,结果却发现未来柳无咎身边还可能有别的人?甚至那个人会比他和柳无咎更加亲密? 他难道要说,他本以为柳无咎说要回西北造屋子,两人又聊了那一通话,他规划了那么多,却可能有一个人要把他的规划全盘打乱? 贺青冥沉下心来,发觉一个令他自己也有些惊讶的事实:他和柳无咎在一起太久了,他竟已不能再忍受他们之间会出现第三个人。 哪怕那个人是柳无咎的妻子。 他从前也听说过,父母和子女之间,有时若关系太过紧密,便往往不能和孩子的伴侣好好相处,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人心如此,就像好朋友之间,也很难忍受第三个人的存在,哪怕那个人是朋友的爱侣。 也许师徒之间,也是这样,也没什么奇怪的。 也许等到以后,他就会慢慢接受的。 可是这一刻,他却依旧不能接受,他甚至又发现了一个更令他惊讶的事情:他心中竟然有了一丝嫉妒。 他从来没有嫉妒过什么人,如今这个人却连姓名也不知道,却已令他嫉妒。 柳无咎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他握着贺青冥的手,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无论你……你对我来说,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贺青冥看着他,不由低头笑了笑。 “咳咳!” 明黛踏步而来,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互诉衷肠了,不过我有个册子得让你们看一下。” 贺青冥接过来一看,不由道:“这是……虎威镖局走私的人口名册?” “不错,昨天我一直惦记着这事,今天一大早起来,便找他们拿来了这本册子,他们说可以协助我们把人送回去,只要别把这件事泄露出去。” 贺青冥道:“严丰一向贪婪无度,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明黛“嘿嘿”笑了两声:“严丰虽然贪财又好色,却惜命得很,我拿贺兄你的名头吓他一吓,他便答应了。” 贺青冥沉默片刻,他倒是没想到自己的名头这么好使。 明黛打了个哈欠,坐下来跟他们凑一块,道:“来回跑这么一趟,可给我累死了,诶,好香啊,这是柳兄煮的粥吗?” 柳无咎便给明黛也来了一碗,热粥入腹,明黛只觉整个人都熨帖了,不由感叹道:“柳兄好手艺,什么时候我找你学一学?” 柳无咎道:“那你得拜我为师。” “……小气。”明黛一转眼珠,笑道,“大不了我蹭贺兄的就是了。” 贺青冥一边看名册,一边道:“你怎么不去找杜西风?” 明黛一下子蔫了:“可别提了……” 柳无咎道:“他不是很喜欢你么?” “你们都看出来了?” 柳无咎为贺青冥夹了两筷小菜,道:“只怕漕帮上下,都看出来了。” 明黛叹了口气,道:“我之前也感觉到了,只是他既然不说,我也就当不知道,可是今天早上我回来的时候,他找到我,说喜欢我,唉,可愁死我了。” 他道:“你拒绝他了?” 明黛点点头,又道:“我入江湖不久,朋友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每一个,我都不想放手,可是……” 可是她把杜西风当朋友,杜西风却不止如此。 “当时我赶着要来找你们,他知道了,还说柳兄,咳咳,这不重要……” 柳无咎却已明白,杜西风肯定说了一箩筐他的坏话。 贺青冥忽然道:“他说无咎什么了?” 他仍未抬头,但明黛已看出来他似乎有些在意。 这倒是新鲜事,贺青冥一向对自己的名声听之任之,也从来不管旁人说什么,怎么这档子事到了柳无咎的头上,他便变了一个人? 明黛郁色一扫而空,道:“还能有什么,不就是说柳兄性子冷,脾气臭,还对人爱搭不理,除了长得好看,作为伴侣没有任何优点。”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是不是对无咎有什么误解?” 除了最后长相这一条,其他的明明都是诽谤。 明黛忍住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要不贺兄你去问问其他人?” 她不过是一句打趣,贺青冥竟然还真的一副要认真考虑的样子,柳无咎忙道:“我看这名册上还有一些姑娘没有注明来处?” 明黛道:“是啊,就像昨天的阿鸢,她说她是孤女,没有家也没有家人,自然也没有归宿。” 贺青冥道:“阿鸢她们,可以问一问杜帮主,设法将她们暂时安置在漕帮,再为她们找一找活计。” “我也是这样想的,漕帮底下产业遍及长江一带,杜伯伯之前也说过,扬州尸毒一事过后,漕帮现在正缺人手。” 三人一同察看名册,忽而扫过一个名字,顿时都是一惊。 “……阿芜?”明黛道,“她不是和沈大侠在一起吗,怎么会……?” 柳无咎道:“我看备注里说,她去了飞花馆。” 又是飞花馆。 想不到当日阴差阳错,路过了它,又错过了它。不料这小小一方乐馆,竟然水深得很。 第107章 戏局 飞花馆外,宴春台上,伶人歌喉宛…… 飞花馆外, 宴春台上,伶人歌喉宛转,唱的却是一出《怜英雄》。 城中的人都说, 馆主云纤纤感念当年季掌门救命赎身的恩情, 于七贤祭典前夕, 一连七日敷演七贤故事。七天日夜不休,场场座无虚席。 有人说,云纤纤有情有义, 以此纪念昔年恩人。也有人说,婊子无情, 戏子无义, 云纤纤却是无情无义都占了个遍。她敷演七贤故事,也不是为了什么报恩、纪念, 只不过要趁着七贤祭典这股东风, 赚得个盆满钵满。 无论如何, 今天已是最后一天了。 春色迟迟,春雨丝丝缕缕, 叫人看不分明, 一如台上台下众人或真或假的情义。 “在下季云亭。” 明月高悬,季云亭破窗而入,立于栏杆之上,长风吹彻不休, 卷来她的剑气,拂去她的衣袂。 贺青冥三人混迹于人群之中,明黛道:“这一折讲的故事,不是七年前,季掌门追踪采花大盗解轩, 昼夜策马三千里,终于解救了包括云纤纤在内的一众姑娘吗?” 一人忽叹道:“终究不像她……” 几人循声望去,却见一紫衫人独坐一桌,他似乎心有所感,与他们遥遥举杯,笑了一笑。 那个人的眼睛很亮,却看的柳无咎很不舒服,好像他是看见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尽管他看上去很儒雅,很斯文,也很有气度。 明黛道:“这位兄台,你怎么知道不像呢?” 紫衫人道:“季掌门风姿过人,明月在她身后,也要为之失色,那位姑娘却做不到这一点。” 他忽而侧头一笑,道:“若我没有猜错,这位便是青冥剑主了。” 贺青冥道:“阁下认得我?” “不认得,不过……”紫衫人又看向柳无咎,“据闻青冥剑主麾下有一弟子,生的十分出众,想必这位就是柳无咎柳公子。” 他道:“我也算识人无数,不过像柳公子这般俊美的,也只有一人可以勉强比拟。” 明黛已经察觉出几分不同寻常,道:“谁?” “那便是我师弟,谢拂衣。” 这人竟然是顾影空! 明黛心中一惊,一时如芒在背,却不知顾影空在此,又刻意与他们搭话,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谢拂衣的踪迹? 她强自按捺,把一点惊恐变作一腔惊喜,道:“原来你就是顾掌门!” 顾影空盯着她,道:“哦?姑娘听说过我?” “当然啦!顾掌门执掌华山,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何况我还听说……” “嗯?” 明黛目光闪动,叫顾影空分不清是试探还是雀跃,她道:“我听说,顾掌门一直很喜欢季掌门,可惜季掌门已有心上人。” 顾影空瞧了她一会,似乎十分惋惜,又道:“姑娘说笑了,不过上官庄主倒是待师姐很好,可惜世间好物不长久,老天爷总不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若非明黛早已得知实情,几乎便要信了他这一副情真意切的做派。 顾影空却已不再看她,只看向贺青冥,道:“怎么,青冥剑主,你也和这位姑娘一样,对我师姐的故事感兴趣吗?” 贺青冥道:“我本以为七贤故事,最后一出会是李飞白。” “……这么说,青冥剑主是为浮屠珠而来?” 顾影空已似有几分惊讶,江湖上想要浮屠珠的人不在少数,但像贺青冥这样如此坦诚的,还是头一个。 其他人或多或少不敢明言,尤其是不敢在八大剑派掌门人面前明言,只不过因为他们怕招来仇家。 贺青冥却似乎压根不在乎什么仇家。 “浮屠珠是魔教至宝,我自然也想见上一见。” 顾影空笑道:“青冥剑主果然不愧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道:“我听说,华山老掌门与李飞白交好,不知顾掌门可否知晓李飞白遗孤的下落?” 这一招反客为主,倒叫顾影空不知如何是好起来。 他听手下的人说,谢拂衣跳江之后,再无踪影,但那一带是漕帮的地盘,而青冥剑主这几日也在漕帮。 贺青冥在漕帮,他便不敢贸然去漕帮探查,所以才让镖局的人故意生事,但一夜过后,镖局那边却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贺青冥这根硬骨头果然难啃,事到如今,他甚至不能确定谢拂衣是不是在漕帮。 既然不能确定,也就只能小心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但今日不说贺青冥,就连这个小姑娘也没露出丝毫破绽。 李飞白遗孤这个消息,贺青冥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是天枢阁,还是谢拂衣? 若是谢拂衣……不,谢拂衣不可能告知贺青冥这个秘密。 顾影空道:“这件事,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听先师说,昔年李飞白与金无媚一战前,曾把浮屠珠托付给妻子,并嘱咐说,若是七日之后,他没有从无相峰上下来,便是已然身死,让她带着孩子和浮屠珠立刻离开。果不其然,无相峰大战后,李飞白和金无媚两败俱伤,李飞白为了让金无媚不再进犯中原武林,装作受伤不重的样子,骗她离开无相峰,不久身死,而金无媚受伤之后,也再无人得知其下落。” “金无媚虽然不见了,魔教教众却还记得寻找浮屠珠的命令,他们一路穷追不舍,追到了一处密林,却被先师带人拦下。先师解决完魔教的人之后,进到密林,却发现李飞白之妻已经奄奄一息,而李飞白遗孤和浮屠珠都已不翼而飞。” 贺青冥心下寻思,顾影空这一番话,与子午门人探听得来的消息几乎一模一样,莫非他说的都是真的? 可是既然如此,李飞白遗孤和浮屠珠又去了哪里?谢拂衣又为什么说他知道遗孤下落呢? 是谢拂衣在这件事上说了谎?还是顾影空没有全盘托出? 这师兄弟两个,真是没一个能全信的。 两人互相试探,你来我往,好一番唇枪舌战。 说话间,台上季云亭已收拾了一众喽啰,转身扶起一个纤纤弱质的姑娘。 “我叫,我叫纤纤……” 顾影空目光捉摸不定,道:“今日云馆主竟没有上场。” 贺青冥道:“顾掌门与云馆主相熟么?” 顾影空一笑了之:“萍水相逢而已,只不过因着师姐的缘故,有过几分交情。” 他道:“这出戏接下来已没什么看头,诸位,在下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顾影空施然离席,只听得几声唏嘘:“那是顾掌门?” “是啊,顾掌门这几日每天都来……” 贺青冥道:“看来顾影空和云纤纤之间,不只是萍水相逢那么简单。” 那么云纤纤收留谢拂衣,到底是为了帮他,还是为了帮顾影空呢? 忽听得明黛一声惊诧:“那是——阿芜!” 贺青冥道:“哪里?” “就在方才那堆姑娘里,最高的那个就是,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我绝不会看错!” 明月却已落幕,台上场景已变作一望无际,又脉脉无声的秦淮河。 季云亭与云纤纤同乘一骑,季云亭道:“姑娘的家在哪里,我送姑娘回去?” “我没有家。” 一道温柔绵长的琴声奏起,众人看时,不由道:“那是云馆主?” “云馆主竟然亲自抚琴?” 柳无咎道:“这是《怜英雄》的变奏。” 明黛道:“怎么了?” 柳无咎摇摇头,按下心头一点疑惑。 曲终人散,戏已落幕。 街上又变作冷冷清清,只余一场冷冷清清的春雨。 三人来到飞花馆后台时,云纤纤正在卸妆,她在台上是明媚动人,惊艳四方,卸妆过后,也不减风华分毫,反而更显得清丽出尘。 “未知青冥剑主大驾光临,小女子有失远迎。” 云纤纤倚门回望,含羞带笑,秋水眸子盈盈一瞥,已是万千风情,叫人心驰神往。 这一眼,柳无咎顿时脸色一沉。 贺青冥却好像根本没看见她如何风情,道:“我只是来问你一个人。” 云纤纤似乎有些惋惜,道:“青冥剑主如此名望,如此相貌,竟怎么两眼空空一般?” 她又看向柳无咎,更是叹气:“真是暴殄天物……青冥剑主,你们师徒简直是白白浪费了。” 明黛咳了两声,正色道:“我们追查虎威镖局走私人口一事,发现了有一个认识的姑娘来了飞花馆,她叫阿芜。” 云纤纤似乎并不惊讶,只道:“你们若是来兴师问罪的,那便不必了,因为那阿芜姑娘,虽然是经由镖局送来的,却不是什么被拐,而是自己自愿的。” 明黛疑惑道:“自愿?” 云纤纤笑了一声,道:“这位妹妹,你把我这乐馆当做强买强卖的青楼了么?她的确是自愿的,不过她来我这里,也只是走走龙套过场,赚点零花,贴补家用罢了。” 明黛道:“她很缺钱吗?” “我只知道,她是为了给一个男人治伤,为了那个男人,她好像过的再苦再累也愿意。‘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古往今来,这种事情已经太多了。” 几人对视一眼,阿芜甘心救治的男人,一定是沈耽,但是沈耽怎么会受伤? “那我就不知道了,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事还少么,我只不过是做小本生意的,你们死了活了,我不在乎,可不要怪到我飞花馆头上来。” 贺青冥道:“还请馆主告知,那阿芜目前住在何处?” “好像是离这不远的城隍庙。” 第108章 阿芜 贺青冥三人顶着斗笠,趴在城隍庙…… 贺青冥三人顶着斗笠, 趴在城隍庙屋顶上。 雨还在下,雨水淌过他们的脸,又漏进城隍庙里。 明黛心中暗骂:“无良小贩, 买个斗笠竟然还是漏的!” 斗笠漏雨, 城隍庙也漏雨, 屋顶上有好几处漏洞,倒是方便了他们趴上来偷听。 庙里生了一堆火,火光影影绰绰, 照出来一个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并非什么不世出的美男子,却生的十分硬朗, 只是他如今身体虚损, 面色发白,神情也多了几分不可捉摸。 这个人自然就是沈耽, 他看着门外, 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不一会, 阿芜一路小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一只油纸包着的烧鸡。她一进到城隍庙, 便笑了起来:“沈郎, 今天我多挣了两钱赏银,咱们可以打打牙祭了。” 沈耽却没有笑,道:“是南宫羽打赏的吧?” 贺青冥心下一动,南宫羽是南宫玉衡之子, 天枢阁的少阁主,想不到他竟然也去过飞花馆,还跟阿芜认识。 阿芜仍笑道:“是啊,少阁主仗义心善,便多给了我几钱银两。” 她过去拨弄火堆, 要煮一煮饭,热一热烧鸡。沈耽就这么静静地瞧了她好一会。 明黛低声道:“我怎么觉得有点怪怪的?” 柳无咎道:“沈耽只怕不太高兴。” 贺青冥不解道:“为什么?” 柳无咎瞧了他一眼,道:“这世上没有哪一个男人,愿意听到自己的心上人在自己跟前夸赞别的男人。何况是他自己落魄的时候,何况那个男人,对他的心上人有情。” 明黛想了想,道:“是啊,也没听说南宫羽喜欢听曲看戏啊。” “他不是来看戏的,他只是来看一个人。” 城隍庙里,沈耽也说了相似的话。阿芜咬着嘴唇,道:“沈郎此言何意?” 沈耽道:“你看不出来,他对你有所求么?” 他到底不忍心把话说的很明白,但这句话,也似变作一声叹息。 阿芜却走到他跟前,靠在他怀里,抱住了他,道:“沈郎,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沈耽道:“我如今受了伤,你跟着我,也只不过徒劳辛苦。” “你怎么能这么说?”阿芜泪眼盈盈,“我们一路相依为命,再说了,若不是因为我,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找上你,他们迁怒于我,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 她又轻轻道:“我们现在不是很好么?我也找到了活干,我——” 沈耽忽然道:“你实在不该去那种地方。” 阿芜陡然顿住,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沈耽,颤声道:“你,你是嫌我……?” 沈耽道:“那里鱼龙混杂,近来又有很多江湖人士,你早年坎坷,不该再因为我去看别人的眼色行事,我可以死,但是你要堂堂正正地活。” 阿芜目光一闪,似乎被刺到了,她霍然起身道:“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转过身,哽咽道:“我只要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你说我没有骨头也好,出卖色相也罢,但我只要你活着!” 她哭着跑了出去,沈耽没有拉住她,身形一顿,也跟着追了过来。 他伤重初愈,脚下趔趄,阿芜见他这个样子,又停下脚步,一头扑到他怀里:“沈郎!” 沈耽顿了顿,亦紧紧抱住她,哑声道:“对不起,我只是……” “没有关系……”阿芜仰头瞧着他,“你对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她踮起脚尖,好像要凑过去讨一个亲吻,沈耽笑着亲了亲她,但阿芜却并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 她白皙的脸已红透了,又道:“你为什么还是不要我?你是不是,不想……” “我要娶你为妻,便该珍而重之,而不是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 阿芜心头一跳,一瞬间撒开了手,转而又泛起来一抹羞怯,道:“你,你真的打算娶,咳,娶我?” 沈耽笑道:“那不然呢,还是说你不打算嫁给我?” “嫁”这个字却好像堵在了阿芜的喉咙,怎么也开不了口。 沈耽见她似有疑虑,便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我沈耽一生一世,只会有阿芜你一个妻子,不会再有旁人。” 阿芜被他揽在怀里,思绪已然十分混乱,她犹豫道:“沈郎,嫁娶一事……” 沈耽见她仍然没有回应,心中惴惴,道:“莫非……还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不愿意?” “当然不是!” 阿芜道:“只是,只是我还有一些事,我还……” “你还没有想好。” 阿芜怔怔地点了点头。 “也罢……”沈耽道,“那我等你。” 几人又悄悄折了回去,贺青冥道:“阿芜有事瞒着沈耽。” 只是不知道她瞒着他的这件事,是不是跟天枢阁有关。 明黛叹道:“是啊,我本以为他们情深意笃,又患难与共,定会携手后生,怎么却也有这么多变数?沈耽心有疑虑不说,怎么阿芜也犹豫起来了?” 她尚且年轻气盛,便是读书万卷,也很难懂得人生一世,有许多事情,往往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能盖棺论定。 柳无咎道:“你倒是很操心他们。” 明黛瞧着他俩,意有所指道:“我只是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柳无咎别过头,贺青冥道:“那你自己呢?” “我?”明黛摆摆手,“随缘咯,大不了,我就一人一骑走天涯,这样过一辈子,不是也很好么?” 贺青冥似乎又在思考什么,明黛忙补救道:“呃,不过贺兄你嘛,你不必学我,说不定你会遇见自己心仪的人。” 贺青冥失笑道:“我已近乎而立,你与其指望我,不如指望无咎。” 明黛心道:“可不是不能指望你吗?要指望你,黄花菜都凉了!” 柳无咎道:“你没有想过……?” 贺青冥道:“也许我本性如此,本该亲缘淡漠,如今我有了星阑,更有了你,我已无意婚娶。” 柳无咎脸色不那么好看了,贺青冥不想婚娶不说,竟然还把他和贺星阑相提并论? 他道:“你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 贺青冥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有此一问,道:“你们当然不一样,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诶诶诶!”明黛赶紧打圆场,“忙活大半天了,我也饿了,咱们还是找家酒楼吃饭去吧。” 飞星渡月桥下,雨声霖霖,行人寂寥,游船如织,好似鱼群一尾衔着一尾,一眼望去,江上已然亮起来一条橘红的长龙。 晕开的灯火里,杨花纷纷扬扬,都被雨打风吹去,不多时,碧绿的江面便已覆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明黛从船舱里探出头,摊开手掌,拈来一片杨花,不由感叹道:“都说烟雨江南,果然下雨天坐船又是一番别样体验。” 贺青冥随手翻开菜单,头也不抬道:“明姑娘,你不是说你肚子饿了吗,还不过来看看?” 柳无咎道:“我看明大小姐是见猎心喜,一会要去之春楼吃酒,一会又要登船观雨。” 明黛哼了一声,心想柳无咎真是不识好人心,她刻意给他和贺青冥创造独处的机会,让他们好好感受一下江南美景,他还不情不愿,难怪近水楼台这么多年也只捞到了一弯月影。 皇帝不急太监急,就他俩这么耗着,就算是红鸾命定,红娘月老一人一头拿姻缘绳绑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一起。 她干脆利落地报了一长串菜名,反正贺青冥说了这顿他请,她又不是柳无咎,才不会给他省钱。 贺青冥顿了顿,道:“这么多,咱们吃得完么?” “那就看贺兄和柳兄的了。”明黛抱手斜坐一旁,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贺青冥便减了两道菜,柳无咎见状道:“这一道清炖狮子头你不是挺喜欢的吗?还是把拆脍鱼减了吧。” 贺青冥不由道:“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你说过,小时候,你母亲曾带你上天香楼吃过一次,不过长安、扬州两地口味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从前吃过的味道。” 贺青冥道:“这道菜本来就是淮扬菜,我母亲顾念故土,所以才去天香楼点了它,后来我也去过天香楼几次,终究不复记忆里的样子……再后来,我也明白了,往事如东逝水,过去的不会再回来。” 他忽而垂眸,微微笑道:“不过,既然无咎留下了它,从今以后,我便不只记得天香楼,也会记得这一条扬州的小船。” 过去不会再回来,但明日会变作今日,今日会变作昨日,终有一天,昨日已被放下,记忆便从此焕然一新。 第109章 张夜 炊烟袅袅,暮雨声声,人影和灯影…… 炊烟袅袅, 暮雨声声,人影和灯影混杂在一起,已不分彼此了。 吃饱喝足之后, 明黛枕在船上闭目小憩, 哼着方才从其他桌客人那里学来的民歌小调:“马马嘟嘟骑, 骑到那嘎嘎去……” 柳无咎过去柜台结账,一时半会竟还没有回来,贺青冥不由侧身一望, 只见柳无咎叽里咕噜地和小二比划着什么,人群喧闹, 却也听不分明。 他不知道柳无咎是在问清炖狮子头怎么做, 也不知道船家小二不懂官话,两人鸡同鸭讲, 最后还是旁边一赤膊大哥帮忙转达, 柳无咎这才终于逃过一劫。 贺青冥又是无奈, 又是笑道:“怎么还惹来这么多汗?低头……你这样子,怕是回去又得换一身衣裳了。” 柳无咎微微低头, 抬眼瞧着贺青冥, 暮色之中,他的眸子一闪一闪,便如被桨声搅动的江波。 贺青冥从前也很照顾他,但是这一次, 似乎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他虽然看上去是在怪柳无咎,但这一点怪,却已不再是长辈训斥晚辈,倒像是一点嗔怪。 两人走到船头,并肩站在一块, 江面上仍旧满是落花,落花浮动一江春水,又渐渐没入满城烟火。 明黛还在哼着小曲,调子却已不知拐到天南地北哪个旮旯了,她就乱七八糟地唱,贺青冥两人也便稀里糊涂地听。 一刹那,也许是花落入水,也许是风雨沾衣,贺青冥心中忽而拥有了一种久违的宁静。他忽然觉得,人活一世,有三两知交好友作伴,再看看花,听听曲,已是足够惬意的事情。 他忽然不再想那场大火,只望着眼前一汪春水。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矣。 他好像在这一刻,忽然忘记了很多东西,他拼命追寻,却又从未给予他快乐的东西。 人这一辈子,往往总会有很多这样的东西。 贺青冥到底已经变了。他竟已开始想着以后,想着他老了的时候。 从前他是不会去想的,从前他似乎也不会老。他从来没有期待过什么,但近来却有一种奇怪的期待——他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点。 从前他的生命里总是空落落的,就像长安家里那个空荡荡的大院子,但如今住进去的人已越来越多了,他们吵做一团,乱成一锅粥,但贺青冥竟一点也不觉得讨厌。 他只觉得欢喜,而且他很喜欢,他希望人生能欢喜得更久一点。 转过几条狭长河道,船身摇摇晃晃,好似母亲怀里的摇篮,明黛几乎舒服得要睡过去,正欲梦周公梦回相思门的时候,另一条船却忽的撞了上来。 “哎呦!” 明黛一头栽倒,又委屈又生气:“谁干的?” 这里的艄公艄婆都谙熟掌船之道,便是狭路相逢,也绝不会出现此等撞舟事故。果不其然,众人吵吵嚷嚷一通,这才发现,原来却是那条船上,有一十二三岁负气出走的少女,她一身鹅黄短衫,形容虽不十分俏丽,却也五官端正,气度不凡,只因过于肥胖而遭路人讥笑,于是愤而拔剑击之,几人扭作一团,碰倒船身,贺青冥他们便不幸撞枪口上了。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干人等全解一番,便也小事化了。待到停船靠岸,明黛见那少女孤身在外,不免担心起来,贺青冥道:“那姑娘武功平常,不过对付几个小混混不在话下。” 话是这么说,不过三人还是跟了过去,却见那少女打完几个屁滚尿流的小混混,竟蹲在地上,一会又愤愤拔剑,欲要砍路旁柳树。 贺青冥随手摘下一叶,弹开她手中长剑,那少女抹了一把脸,怒道:“谁——!” 贺青冥道:“你心中有气,也不该迁怒于一株弱柳。” “哼,我道是谁,原来只是一介书生,我迁怒又如何?谁叫这棵树长在这里,又生的这么纤瘦,简直是故意与我作对!” 明黛道:“小妹妹你好生霸道,贺兄好言相劝,你非但不听,还把一切都怪在一棵树上。” 那少女咬了咬唇,哼道:“我知道,你也是来嘲笑我的,你们都骂我胖,可是那又怎么样?你们也没什么了不起!” “胖一点,也没有关系。” 少女一怔,只见贺青冥蹲下身与她说话,又把她的剑还给了她。 “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这样说的……他们都说,我长大了就瘦了。”少女抱住剑,一仰头道,“不过,既然你把我的拈花还我了,我就大人有大量,对尔等既往不咎了!” 这么一个小人儿,说出这么一番装作大人模样的话,任谁听了,也要忍不住噗嗤一笑。不过,在场的三人却都没有笑,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 贺青冥道:“这把剑是拈花,你母亲是凌若英?” 少女十分骄傲道:“不错,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张嫣,我父亲乃是小重山掌门张夜,我娘亲便是七贤之一的凌若英。” 贺青冥面色微变,明黛惊喜道:“原来这就是小重山雪月风花四剑之拈花!” “正是!”张嫣道,“我可告诉你们,我父亲和我师叔就在路上,你们休要作怪!” 明黛几乎欣喜若狂:“映雪剑水佩青也在?” 天呐,如果一天之内,便能见识到映雪、戴月、拈花三剑,她也太幸福了! 柳无咎目光微微闪动,似也已有些激动。 只可惜拈花战死,灵风折剑,江湖人道小重山如今只余雪月之寒远,终失风花之烂漫。 贺青冥道:“难怪我觉得你步法与温阳肖似。” 只是小姑娘年纪小没学到家,一眼没看出来。 张嫣奇道:“你认识我小师叔?” 柳无咎心道,不仅认识,你师叔还对我师父死缠烂打。 甚至不只是贺青冥,他和明黛也被温阳看上过……脸。 小姑娘却压根不知道她那小师叔的德性,顿时十分开怀:“我听说小师叔还是来扬州了,真的吗?娘亲去世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只在每年生日的时候收到他送来的礼物,他的礼物和其他人不一样,都可好玩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回小重山呢,我父亲一直很想念他,老是念叨他的名字,还给他写信,但是小师叔都没有看……” 张嫣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唠叨了一番,最后却又黯然了。 几人也不知道该安慰什么,昔年张夜年轻气盛,听信奸人之言,以为加入普渡一教,便可以普渡众生,化解各派恩怨,打通门户壁垒,谁知到头来都是一场骗局。 年轻人总有梦,为了一个梦,可以颠倒众生,但为了这个梦,也容易被人蛊惑,走上歧路。 为了这个梦,张夜拖累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凌若英诞下张嫣不久,奔赴四方平乱,最终战死。 为了这个梦,张夜间接害死了温灵,温阳又痛又怒,于小重山山门折剑立誓,直言此生再不用剑,与张夜恩断义绝,和八大剑派断绝一切往来。 这个誓言,温阳信守了十二年,张夜也被困了十二年。 “嫣儿!” 贺青冥等人齐齐看去,只见一中年人跑了过来,又气又急道:“嫣儿,你怎么一下子就跑不见了?” “父亲,其他剑派的师姐妹们都笑我!” “那你也不能离家出走!” 张嫣气道:“谁叫你都不管我!你只知道小重山,在你心里,我还没有师叔他们重要!” 她红着一对眼,张夜叹道:“对不起,嫣儿,我只是,只是太忙了……” “你总是在忙!” 父女两个吵闹一场,到底暂且和解下来。 明黛道:“看来他们虽然有隔阂,但彼此还很有感情。” 柳无咎道:“张嫣幼年丧母,她是她父亲一手带大的,还有水佩青……” 他忽而顿住了,他忽然发现,贺青冥脸色已不太好看。 柳无咎稍稍一想,便已明白了。 昔年长安之乱,始于普渡和尚,张夜既然是普渡教众,自然也是贺青冥的仇人。 贺青冥望着这一副父慈女孝的场面,却已觉得有些刺眼。 他们父慈女孝,可又有多少人因为张夜和他的同道家破人亡? 张夜安抚完女儿,上前几步,一拱手道:“多谢几位义士,我……” 他看见贺青冥,忽然愣了一下,面上掠过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喜。 他刚过不惑,相貌却衰老得过了头,头发全然灰白不说,更是眼生皱纹,双颊凹陷,似有病色,身形藏在长衫之下,也能窥见如何瘦削,几乎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拿得起那把成名的戴月剑。 但他看见贺青冥的一刹那,忽而好像看见了什么原本遥不可及的希望,一下子竟然显得年轻几岁了。 第110章 众怒 “贺——公子。” 柳无咎顿时…… “贺——公子。” 柳无咎顿时察觉出来这称呼的不同寻常, 旁人见了贺青冥,大多称呼他的名号“青冥剑主”,以示尊敬, 若是不认得他的身份, 也会以为他是读书人, 唤他一声“先生”,唯独“公子”二字,只有贺青冥少年, 还叫做贺端云的时候,会有人这么叫他。 难道张夜认识贺青冥, 而且早在贺青冥成为贺青冥之前? 可是看他的神情, 也不太像啊。 贺青冥淡淡道:“张掌门。” 张夜心头掠过一点疑惑,贺青冥好像对他并不友善?可是他哪里惹到他了吗? 他想来想去, 只得了那一个原因。 他小心道:“贺公子, 我师弟他从前年少无知, 许是惹恼了公子,可是他不是有心的。” 柳无咎面色一沉, 十多年前, 温阳竟然跟张夜说起过贺青冥。 十多年前,温阳和张夜还是哥俩好,但那时贺青冥和温阳甚至没有正式见过面。还是说温阳这老油条就是这样从小泡到大的,见一个爱一个不说, 还爱一个就跟师兄唠一个? 明黛也一脸惊奇地望了过来,贺青冥顿了顿,道:“张掌门,你误会了。” 张夜也便不再追问从前,只道:“长安失事, 贺公子下落不明……如今贺公子回来便好。” 贺青冥目光一冷,张夜却浑然不觉。 十多年前,他听说温阳被温灵关了禁闭,心中挂念,于是下山前往长安看望师弟。温阳闲来无事,无非写写画画,左不过是一些风月情诗、美人图鉴,往日温阳见他来了,也便大大方方地给他看,甚至口若悬河地和他聊起来。 张夜与温阳不同,他一生一心只系一人,也不大赞同温阳的行事作风,但温阳毕竟是他师弟,两人一块长大,温阳年少时依赖他、喜欢和他撒娇讨乖,张夜别无他法,向来只得迁就他。 那一日,他来到侯府,温阳却手忙脚乱地遮住了桌上的画,只是到底迟了一刻,张夜已看见了画中人的模样。 他只道贺青冥是师弟喜欢的人,却又一直可望不可及。温阳折剑后,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他只道若是帮温阳寻回意中人,兴许温阳便不会不理他了。 他却不知道,贺公子已成过去,如今在他面前的,已是青冥剑主。 几人漫步城中,一路上张夜明里暗里对贺青冥驱寒问暖,关怀备至,几乎要把他当做自己人。 聊了一会,张夜叹道:“这些年,阿阳一直没有回信与我……这次七贤祭典、天枢阁大会,我本以为他不会来了,却听说他不但来了,还追查到了温叔叔之死的真相,最后又和李师妹去了镜湖派暂住。我写信给他,可是他还是没有回我,偶有寥寥几句,还是李师妹代为回复的……我知道他还怪我,也一直不想见我。” 贺青冥仍只淡淡的,道:“这次七贤祭典,温阳必定会回来,你若想见他,大可在祭典上寻他。” “多谢贺公子。”张夜无奈笑笑,又道,“我知我那师弟一向心性不定,想来贺公子也无意于他,只是十二年的谎言,十二年被掩埋的真相……之前他的义子金乌叛逃,后又出了这档子事,我本已有负于他,作为师兄,不能不多多挂怀。” 贺青冥道:“张掌门说的是,已经十二年了……” 他言语之间暗藏锋芒,张夜忽觉古怪,却来不及细问,只见一少年匆匆跑来,喊道:“张师伯!不好了!” 他一个踉跄,差点刹车不及,所幸被贺青冥一把扶住,明黛关切道:“你没事吧?” 他脸上一红,道:“没,没事……” 他抬起头,却见到贺青冥,顿时又惊又喜,贺青冥也认出他来了,道:“原来是法真法公子。” 法真笑道:“当日我被南疆巫术迷倒,后来青冥剑主让人送我回门下所居客栈,青冥剑主相护之恩,晚辈不敢忘记。” 张夜心下一惊,贺公子竟然就是贺青冥! 贺青冥道:“当日你原就是受我连累,不必谢我,何况我日后还有一事,要向你们青城派讨教。” 法真道:“青冥剑主但有何事,晚辈任凭差遣。” 贺青冥略一颔首,张夜道:“法真,方才到底发生何事,怎么如此莽撞?” “方才,沙陀、紫锋等派门人聚在醉生梦死楼下,向海棠夫人讨问南宫阁主行踪,我师父他们也在,还碰上了云门胡不为胡师伯,张师伯您也知道,青城和云门素来不和,两人一见面,说了几句,一不对付,竟打了起来,水师伯过去劝和,却没劝住,反倒被一块卷进这场风波!” 一刻钟前,陆陆续续抵达扬州的各派武林人士在几番追问天枢阁无果后,跑去醉生梦死楼,向海棠夫人讨问南宫玉衡行踪,他们心口不一,面上是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嘴上冠冕堂皇,说是要问候南宫玉衡,要共讨关乎魔教的大事,实则是想要独占鳌头,尽早逼问出浮屠珠的下落,好占为己有。 一群人聚在楼下,吵吵嚷嚷:“海棠夫人,三月已至,大会到底何日召开?为何天枢阁至今也没个准信?” “就是!南宫玉衡莫不是耍老子,老子大老远过来他却连个人影也见不到,他别是躲着去做缩头乌龟了吧!” 一女声由近及远,响彻贯耳:“阁主早就说过,大重山出了事,八大剑派尚未聚齐,故而推迟几日,若各位连区区几日都等不得,不如趁早散了!” “他奶奶的,难道他们八大剑派的人是人,我们就要低他们一头吗?凭什么有什么好的总是紧着八大剑派!我就不信中原武林,没了他八大剑派,就还活不下去了!” 那女声又道:“八大剑派乃武林泰斗,如今七贤已逝,金乌统率魔教,便要卷土重来,一应人事,都离不开八大剑派。” “哼,去他的武林泰斗!八大剑派那点子腌臜事,这些年来还少吗!且不说梁有朋狼子野心,便是他们华山,顾影空诛杀华鸣,还给他安了个背弃师门的罪名,我呸!我认识华鸣多少年了,他一直对华山对武林忠心耿耿,顾影空根本就是出于一己私心,想要排除异己,独霸一方!” “哈哈哈!施兄啊施兄,你何必跟天枢阁多费口舌?他们跟八大剑派,早就是串通一气!当初季掌门革新除旧,意图破除门派壁垒,可他顾影空呢?一边感怀师姐,一边把季掌门多年举措逐步更改、废除!这么多年,我等但凡不服的,他们便请来天枢阁,把我们打成异端,变作魔道中人了!” “就是就是!” 新仇旧怨交织一块,一干人等早已怨声载道、怒火冲天,一人道:“我看如今南宫玉衡不在,海棠夫人传声却不肯露面,他们天枢阁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不错,只怕天枢阁有心要使缓兵之计,想独吞浮屠珠!” 这一声却已捅破了窗户纸,众人又炸开了锅。却见一人须发黄褐,面色红润,出言讥讽道:“紫锋尊,你这可算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吧?” “哼,在座的哪一位不是为了浮屠珠而来?朱邪,如今魔教即将一统,也在四处寻找浮屠珠,你们沙陀人从西域远道而来,莫非是想探骊献珠,好在金乌手下讨一条活路?” 紫锋派门人顿时哈哈大笑,朱邪面色又青又紫,阴晴不定,喝道:“姓封的,你休要出口狂言,血口喷人!” 他啊呀一声,使出一记“漠上寒”,所到之处草木摧折,寸土不生,若是被一掌打在身上,便要立时寒毒侵体,暴毙身亡! 两人大打出手,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忽而一刀飞斩,逼退朱邪,一刀横劈,困锁紫锋,朱紫二人登时折身,连连退出十数步,身上都血流不止,多了一处刀伤。 人群一声诧叫:“龙凤双刀,晏云之!” 110-120 第111章 霁风 晏云之收刀而立,不发一言,在他…… 晏云之收刀而立, 不发一言,在他身后,曲盈盈排众而来, 道:“今日诸位纷争不休, 可有个结论?” 朱邪哼道:“你算什么?有种的叫曲星河出来!” 曲盈盈莞尔一笑, 又话锋一冷道:“我阿兄不喜杀生,故而今日是我带人过来。朱帮主,你和紫锋尊若识时务, 便速速离去,不要搅盈盈的好事, 否则尔等一个一个, 都将被杀得片甲不留!” “呵呵,好大的口气!曲姑娘, 你私自前来, 不怕曲星河怪罪你么?还是说曲星河自己想来, 却又怕落下恶名,所以当了那缩头乌龟, 却让你一个女人过来主事!” 曲盈盈怒道:“紫锋尊, 我看你是不识抬举,竟然敢羞辱我阿兄!” 她一鞭子扫去,怕是不死也要脱层面皮,却被一人当空截住, 只见杜少松笑吟吟道:“曲姑娘,你爱护义兄心切,却也不必伤人性命,诸位,今日大家只是来讨一个说法, 何必动刀动枪呢?” 曲盈盈四顾一眼,不由冷哼道:“杜帮主,你以为你漕帮人多势众,就可以威胁我吗?” 杜少松道:“曲姑娘,我并无此意。” “哼!鬼才信你的!”她怒目四方,“我曲盈盈此生除了义兄,便只信我手上这条鞭子,尔等不过乌合之众,敢有不怕死的,就来吧!今日登上醉生梦死楼的,只会是我牵机阁!” 杜西风已然气极,道:“曲盈盈!我父亲好言好语跟你说话,你竟然敢对他不敬!” 曲盈盈瞥了他一眼,笑道:“这位便是杜少帮主吧?我好歹纵横江湖十数年,你难道不该称我一声前辈?” “呸!你这妖女,你心狠手辣,害人无数,还敢自称前辈?!” “江湖上弱肉强食,向来如此。怎么,难道少帮主经过济海楼一事,还是改不了一腔天真吗?” “你——!” 杜少松面色不虞道:“曲姑娘,你我说话,何必祸及我儿?” “谁叫他骂我妖女?少帮主自己就喜欢相思门的明姑娘,相思门一向被中原武林视为魔门,与魔教一同瓜分西域,怎么,少帮主对着明姑娘,也觉得她是妖女吗?” 杜西风早上才被明黛拒绝过,此时此刻,曲盈盈提起明黛,便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由怒道:“明姑娘任侠仗义,行事光明磊落,哪像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早在烟波画舫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曲阁主根本只拿你当义妹!不过也难怪,我要是曲阁主,也绝不会喜欢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 这下却戳中了曲盈盈多年痛处,她一扬长鞭,竟是要抽一抽杜西风,给他长长教训。 忽听得一道破空之声,一人踏剑而来,声如玉磬:“诸位,得饶人处且饶人,妄作曰凶,知常乃容。” 这一声轻轻巧巧,恍若一道拂面春风,然众人反应过来时,却已纷纷退步,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 化柔为刚,道法自然,如此奇特的功法,几十年来,只有一个李霁风! 李霁风一袭长袍,面若清风抚柳,心如明镜,身无挂碍,一群人在此地怨怒痴缠,他却好似游山玩水,竟有几分恬淡自然。 他年纪尚轻,又素性不羁尘俗,总有几分跳脱,但他贵为八大剑派掌门人之一,季云亭去后,他那一把道生剑已可问鼎中原,旁人见了他,便不敢不给几分面子,方才还闹哄哄的一众人马,一时间如听针落地,鸦雀无声。 李霁风对着众人笑了笑,正欲收起道生剑,一人却忽的跳了出来,指着他道:“哼,我道是谁?原来是一介小儿,李霁风,旁人怕你,我云门胡不为可不怕你!” 此言一出,跟在李霁风身后的法真便已有些怒气,李霁风对他有再造之恩,如今胡不为当着众人的面挑衅李霁风,他自然不能忍受。李霁风却按住了他,一拱手道:“胡兄,你我同出八大剑派,也算得半个同门,不知李某是哪里惹恼了胡兄?” 胡不为冷哼一声,道:“就凭你是青城掌门!你师父和我师伯何奈论道三日,怎么末了却逼的我师伯退位?我师伯虽未曾说什么,可是这些年来,我和我师父都不曾忘记!如今你师父是不在了,可是你李霁风还在,我不找你找谁!” 青城、云门恩怨由来已久,早在八大剑派分家之初,两派就互有纠葛,百年以来,双方比武论道争执不休,江湖中人也总爱拿他两家相较,惹得彼此隔阂纠缠更深。后来,两派双双退居世外,越发不问江湖事,但一些门下弟子心中,仍旧存着一个无法解开的疙瘩。 “李霁风,我倒要看看,你我两派之间,到底孰高孰下!” 胡不为大喝一声,“无为”出鞘,直指李霁风面门! 他剑招刚猛,看似无甚稀奇,只是最简单的劈刺,外人见了,甚至会觉得他出招过于直露拙笨,但于招式变化之中,却暗藏一股巧劲,叫人防不胜防。 “大巧若拙,果然不愧是云门剑法,此剑名曰‘无为’,我记得何掌门将它赠予你时,曾说‘有所为,有所不为’,唉,可惜世人往往只做到了‘有所为’,却忘了还有一句‘有所不为’。” 李霁风无意与他多做争执,故此没有出剑,只一味躲避,他是觉得自己一派好心了,落到胡不为眼耳之中,却觉得李霁风未免过于傲慢无礼,不屑与他交锋不说,还要拐着弯地出言讥笑。 胡不为心中怒火更甚,手上剑势更猛! 如果说方才还只是停留在两派切磋的层面,那么此刻胡不为已有了争斗之心,他剑势大涨,化作疾风惊雷,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差点误伤了围观众人。 李霁风退无可退,终于也有一点生气,道:“胡兄!你我之争,何必连累旁人!” “不这样,怎么逼你出手?!” 道生剑出! 众人不由惊叹,李霁风一招一式,竟已浑然天成。 惊叹之余,又忍不住观看这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试,若说其他人比武争斗,只在兵刃胜负,青城、云门每一次较量,却不只在招式之间,还在“意”与“道”之上。 两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一时片刻自然难分胜负,只可惜胡不为过于激进,于剑道之上,已先失了三分意气。 这时人群之中,又爆出一声惊呼:“快看!” 万间灯火之中,似有一道泠泠的剑光,又快又密地从半空倾盆而下,又蓦地从水底一跃而起,掀起江边一片滂沱的水幕,眨眼间便已至众人面前! 那道水幕竟好像有了灵性一般,停在众人身前五步,下一刻,流水忽而化作成千上万片飞花,朝李霁风、胡不为二人打去,又于云空之中片片飞落水面,绽出一片汪洋的花海。 一时间水花叮咚,一人背负长剑,足尖一点,踏水而来。 却见清风吹动一袭碧衣,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迎风而立,天容玉色、冰肌玉骨之下好似藏着一段桀骜的脊梁,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风气。 她美得好像是水中的一块青玉璧,虽不似秋玲珑那样明艳风情,却颇有几分大浪淘沙,不动如山的气度。 众人惊呼道:“水佩青!” 小重山派这一代共有四名入室弟子,分别是张夜、凌若英、水佩青和温阳,水佩青年纪最轻,只因比温阳早入师门一年,便成了师姐。她武功卓绝,剑法变化莫测,自成一派,五年前季云亭辞世后,八大剑派剑法之首的位子便一直在她和李霁风之间来回变动。 不过对于江湖人,尤其对于江湖上的男人来说,水佩青引人注目的不只是她的武功,还有她的美貌,她是仅次于武林第一美人秋玲珑的存在,只不过比起秋玲珑,她一直清心寡欲,专注于剑道,也不怎么理会江湖俗事。这些年来更是着意精进,其武学功底怕是已近天人之境。 她一剑扫来,逼的李霁风和胡不为不得不中止决斗,纷纷闪开。李霁风一见是她来了,脸色一红,双手双脚几乎不知道往哪里放,说话也磕巴了一下:“水,水师姐,你来啦?你不是在客栈吗?怎么出来了?” 自从李霁风在来扬州的路上遇见小重山一行人,便一直左右相随,又一块住了同一间客栈。这天早上,他原本想邀水佩青一块逛街赏玩,但水佩青对外出不感兴趣,宁愿宅在客栈练功,于是他便只好和法真一块出门。 水佩青道:“嫣儿跑不见了,我与师兄兵分两路出来寻她,却听见此间嘈杂,便过来一看。” 她声线略显清冷,然而谈及张嫣,却不由带了一丝暖意,显然十分爱护这个从小看顾到大的师侄。 “啊?嫣儿不见了,那要不要紧……?唉,我和法真本来还在给嫣儿买酥糖来着……” 水佩青面色一缓,道:“有师兄在,应当无碍,你……有心了。” 第112章 解困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胡不为…… 两人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胡不为看着他们,登时气得胡子都要歪了, 道:“你们两个费什么话!李霁风, 今日你我之间, 势必要分出一个输赢来!” 水佩青不解道:“这种事有什么好争的,何必大动干戈?” “哼,水佩青啊水佩青, 你在小重山上,难道是成日闭关辟谷, 餐风饮露吗?” 李霁风道:“胡不为!你我之争, 何必殃及旁人?你不必如此讥讽水师姐!” “好哇,李霁风, 咱俩方才还没有打完, 再来!” 李霁风心知此事难以了结, 两派之争,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的, 也便只有应战。 水佩青劝阻不成, 又不能眼看着同门相争,只得咬了咬牙,仗剑飞来。三人内力深厚,又互为牵绊, 战况一直十分胶着。 不一会功夫,三人已从醉生梦死楼下打到了江边,他们都是武林高手,即便本来并无战意,缠斗久了, 也难免激出来几分血性,胡不为求胜心切,几乎已入魔障,竟一连使出来几次杀招,李霁风始料不及,若不是水佩青及时出手拦下,只怕他身上便要见红了。 水佩青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咱们一齐收手!” 胡不为嘴角竟已溢出鲜血,道:“不行,我……收不了手。” 原来三人缠斗,内力相互撕扯,方圆三里之内,竟已变作一处漩涡,常人无法近身,而身处漩涡里的三人,也已无法脱身,胡不为消耗最大,更是几乎要走火入魔! 可是再这样下去,只怕三人都不能保全! 一道霹雳斩来! 漩涡瞬间被分化为三瓣,水佩青被一人接在怀里,她微微一怔道:“师兄?” 她道:“是师兄你……?” 张夜摇头,道:“是青冥剑主。” 一场风浪已歇,贺青冥立在江边岸头,衣袂翻飞,手上还握着刚刚出鞘的青冥剑。 法真一溜烟奔向李霁风,扶起他道:“师父,你没事吧?” “无碍。” 李霁风按下胸口翻涌不息的气血,对贺青冥拱了拱手,道:“多谢青冥剑主。” 贺青冥道:“你可知,我不是来做好人的?” 李霁风却笑道:“那又何妨?青冥剑主不做好人,却做了好事,岂非比他们那些满口虚言的‘好人’强上太多?”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倒想与李掌门讨一个人情。” “青冥剑主但说无妨。” “我想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什么人?” “这个人你不认识,却一定听过。我听说厄命道人曾为青城外门弟子,不知李掌门可否帮我查一查青城的卷宗,找找厄命的身世来历?” 李霁风略一思索,点头道:“好,我会让人飞书青城,让他们去查一查,不过年代久远,可能会费点功夫。” “李掌门心无旁骛,不念门户之见,能答应此事,贺某先行谢过。” 李霁风心道:“果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青冥剑主身上,实在招惹了太多的流言。” 胡不为走了过来,他听见他们嘀嘀咕咕,也听不清在嘀咕什么,只知道李霁风答应了贺青冥什么事。他道:“李霁风,你身为八大剑派掌门人之一,竟与这个魔头做交易?” 李霁风道:“胡兄,你我今日困境,全因门派恩怨执念而起,青冥剑主冒险相助,我相信他没有恶意。” “哼,你这是宁肯信他也不信同门?你们不记得,我却记得!贺青冥,若不是你,我师弟齐心照怎么会闭关不出,不与外界来往?这一笔账,我云门上下绝不会忘记!” 贺青冥淡淡道:“你若要与我算账,我随时恭候,不过我劝阁下还是先养好伤再说。” “你——!” 胡不为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只道:“好,好,贺青冥,你等着……” 柳无咎忽道:“你要找他算账,先过我这一关。” 胡不为看了他一眼,道:“济海楼一役,我听说过你,你是贺青冥的弟子?” “不错。” 胡不为轻笑一声,道:“贺青冥,你倒是收了一个好徒弟,可是江湖规矩,此桩恩怨只在你我之间,你这位徒弟未免管得太宽了。” 贺青冥却道:“无咎不必守什么规矩。” 胡不为惊了,道:“你这算当的什么师父?” 见过护短的,没见过护短护的这么不要脸的! 柳无咎不高兴了,道:“我的师父,不用你来评断。你身为鲍掌门的衣钵传人,却一心只有争斗,只怕鲍掌门便是百年之后,也要含恨九泉。” “你们——!” 胡不为差点给他们师徒气死。 他虽然差点气死,却也拿贺青冥师徒没有办法,只有暂且忍下这一口气。 人生在世,总有气要争,也总有气要忍。 然而忍无可忍,便只有爆发。 贺青冥他们还不知道的是,一刻钟前,醉生梦死楼外那堆炮仗终于炸开了来。 一刻钟前,趁着李霁风等人都不在,紫锋尊意欲趁机独上醉生梦死楼,曲盈盈见状,登时喝道:“想吃独食?拦住他!” 一群人如鬼影一般紧随其后,他们拉着他、抓着他、拽着他,拼命一样,要把他从楼上拉下来。混乱中,不知是谁一掌拍去,紫锋尊顿时口吐白沫,倒在血泊之中,已然气息奄奄。 这一掌,却已彻底拍断各门各派之间数日来、数十年来紧绷着的那根弦。 于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齐上阵,魑魅魍魉横行无边。纷争便似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混乱又衍生出更大的混乱! 贺青冥等人赶到醉生梦死楼外的时候,入目所见,便是这样一副烂摊子。 他们看见了一群人,却也似只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许多年来,江湖便像一个老人,如今老人背上生疮,疮疤溃烂,流出来一阵阵恶臭的脓血。 血漫了过来,漫到他们脚下。 明黛怔怔地,几乎落下泪来:“怎么会……?” 人们怒吼、厮杀,尸体堆在楼下,堆在楼梯口,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许多人从生到死,然而天枢阁还是继续沉默。 一群人便眼睁睁看着另一群人死。 贺青冥也沉默着,却于沉默之中拔出了腰间的青冥剑。 剑光闪过这一方人间炼狱,刺破了这一片灰蒙蒙的天地。 雨仍在落,落到成百上千把兵刃之上,带起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的声响。至于落在活人身上,还是落在死人身上,听起来也没什么分别。 贺青冥用剑尖挑起来一串雨珠,打在众人身上,将他们纷纷定住。飞雨疾驰之中,他似已化作一条降下甘霖的游龙。 柳无咎心下一动,这一招,他曾在西北见过,那一天他和贺青冥初遇,他被烧塌了的房梁压在下面,看见贺青冥用这一招杀伤了那些流窜作案的马匪。 那天贺青冥神色很冷,那一剑也很冷。 如今贺青冥似乎与那天并没有什么区别,但这一剑已不是用来杀人,而是用来救人。 剑的方向指向哪里,本来就只在用剑的那个人。 贺青冥神色依然肃穆,他肃穆得近乎一个死神,但这样一个死神,却带来了生机。 他用剑开出来了一条生路,在他的剑下,更多濒死的人活了过来。在他的身后,柳无咎、明黛救下了受伤的杜少松、杜西风父子,在他的身旁,张夜喝道:“阿青!霁风!” 李霁风、水佩青上前助阵,于是他们这一条游龙,便似肋生双翼。他们掀起来一道浪潮,浪头打来,浇灭众人一场怒火。 贺青冥脚下一点,飞烟一般从人海之中飘过,剑尖所指,不少人应声变作木头人,他立在鼓台之上,喝道:“诸位再不停手,休怪青冥剑不客气!” “贺,贺青冥!是贺青冥!” 不知是谁又惊又惧地叫了一嗓子,方才还乱哄哄的人群忽然安静片刻,仿佛他们已被这个名字定住了。 贺青冥这个名字,对很多江湖人来说,已变作一种魔力。 所到之处,能止小儿夜啼,能让英雄却步。 何况这些人里,没几个是英雄。 他们不是小儿,却似乎比小儿还害怕贺青冥。 孩子们害怕贺青冥的名字,只不过因为他们把内心的恐惧灌输给了后代,孩子们甚至不知道贺青冥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拿着贺青冥的名字吓唬别人,可是他们自己心中也已满是恐惧。 他们畏惧贺青冥,但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甚至都没有见过贺青冥。他们怕他,哪怕贺青冥不是来杀人,而是来救人,他们虽然怕他,怕的却又不是他,江湖上强者为尊,他们只不过是畏惧强权。 畏惧强权,自然比感佩德行来的容易得多。 第113章 博弈 夜已深,雨已冷,热血已凉,人群…… 夜已深, 雨已冷,热血已凉,人群也已四散如流水。 名利可以把一群人聚在一块, 恐惧自然也可以把一群人分开。 人海聚散无常, 无非因缘际会, 天底下的事,总是兜兜转转,没个定性。 幽幽长长的巷子里, 似乎已扑开来一幕幕湿气。 贺青冥和柳无咎走在一块,两人都没有打伞。 明黛等人已经先行离开, 他们却留了下来, 而且还走得很慢。 他们留了下来,只不过因为贺青冥知道, 有人会追上来。 柳无咎道:“来了。” 一道飘渺的吟哦传来, 好像来自天边之外。 随着这一道吟哦一同飘来的, 还有十二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她们长幼、高低、胖瘦不一,但任谁一眼看了, 也要以为她们是飞天的仙女。 九州十二楼, 天枢十二仙。 百年以前,江南南宫家趁着天下大乱创立天枢阁,与八大剑派几乎同一时间崛起,于是江湖千门万户, 舆言枢纽,全系于天枢阁一家。 南宫老爷子一生见识了无数大风大浪,也立下了无数功绩,但他暮年之际,却仍有三件念念不忘的事。 他遗憾的是, 他这一辈子,只有十二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 他欣慰的是,他的这十二个女儿,每一个都要比别人家的儿子强上十倍。 他愧疚的是,他的女儿们每一个都那么优秀,却每一个都那么孤独。 南宫老爷子走了,后来,天枢阁于各地分设十二楼,由十二位小姐的后人、弟子继承。再后来,江湖上便有了“九州十二楼,天枢十二仙”的说法。 百年以来,江湖风雨不休,天枢阁却依然屹立不倒,便多亏了十二楼的主人十二仙。 十二仙曾为天枢阁立下汗马功劳,不过在三任阁主之后,为免十二仙功高盖主、割据一方,便一直着力削权,如今十二仙已不能与天枢阁阁主分庭抗礼,只能群星捧月。 如今十二仙之首,便是天枢阁扬州总舵麾下,醉生梦死楼的楼主海棠夫人。 “今日一役,青冥剑主堪当魁首,小女子不才,便邀青冥剑主上楼一叙。” 一女声传来,这一次,随着这一道女声的,还有一个女人的脸。 柳无咎看见她的第一眼,却已别过头去。 他好像生怕她看见他。 这个女人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却也徐娘半老,颇有几分娇艳,并不是什么丑八怪。 但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娇艳的美人,却是一朵不折不扣的食人花,会把裙下之臣拆吃入腹,吃的骨头都不剩。 海棠夫人拨开雨幕,盈盈走来,她笑吟吟地看着贺青冥,又似有还无、秋波流转地瞧了一眼柳无咎。 柳无咎只装作没见过她。 贺青冥道:“要见我的人不是你,是他。” 海棠夫人笑道:“果然不愧是青冥剑主,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 她道:“阁主对阁下仰慕已久,听闻阁下今夜义举,特遣我等前来相邀,还望青冥剑主赏脸。” 贺青冥道:“既然如此,便有劳夫人带路了。” 两人被邀至醉生梦死楼,来到一处暖阁,又被分领二边,海棠夫人道:“还望二位勿怪,只是阁主嘱咐过,他只见青冥剑主一个人。” 柳无咎瞧着贺青冥,道:“无妨,我等你便是。” 贺青冥点点头,一人徐徐而行,转过屏风,步入内间,但闻茶香清雅,芬芳动人。 甫一进来,他便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化成灰,贺青冥也应该认得,可是贺青冥看着他,心中忽然冒出来一种古怪的感觉。 这个人已老了。 南宫玉衡已变成了一个老人,他满头灰白,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棋子。 他道:“青冥剑主既然来了,便与我下一盘棋吧。” 他的声音,也已和一个老人没什么两样。 但十二年前,厄命根本不是这幅模样,贺青冥怎么看,他们也不像是一个人。 贺青冥本来已经笃定的事,一下子又不那么肯定了。 他慢慢坐了下来,道:“原来南宫阁主一直在这座楼上,既然如此,方才又为什么不下楼见一见他们呢?” 南宫玉衡道:“一个人一辈子,总有一些人不想见,也总有一些人不得不见。” “所以南宫阁主不想见他们,却不得不与我一见。” “我知道他们来醉生梦死楼,都是为了浮屠珠,我也知道青冥剑主也在找浮屠珠。”南宫玉衡道,“只不过每个人要浮屠珠的目的都不一样,紫锋尊、朱邪等人是为了修炼武功,曲盈盈是为了治曲阁主的宿疾,漕帮杜帮主则是为了兄弟无法行走的一双腿,却不知青冥剑主又是为了什么?” 贺青冥淡然一笑,道:“浮屠珠乃魔教至宝,江湖上谁不想得到它?贺某也不能免俗罢了。” “不错,不错,浮屠珠乃魔教至宝。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古以来,已为常事。但如今魔教已不再是一盘散沙,金乌继承了其母的遗志,也继承了她的野心,他自然不能忍受浮屠珠落入他人之手。” “这么说,金乌的确来了扬州?” “不错,这也是我近日才得到的消息,只是金乌行踪不定,天枢阁也不知晓其下落何处。不过,虽然魔教对浮屠珠已是势在必得,但中原武林,到底不是魔教的地盘,所以这些日子,魔教的人也一直蛰伏于暗处,按兵不动。” “中原武林之中,会让金乌忌惮三分的,只有八大剑派。所以南宫阁主一直想等八大剑派齐聚此地,再行公布浮屠珠下落,不过如此一来,江湖众人已对天枢阁生出诸多不满。” 南宫玉衡却似乎压根不放在心上,只道:“他们不满,是他们的事。” 那些人再不满,也不能拿天枢阁怎么样。天枢阁家大业大,江湖上能与之抗衡的势力,怕是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不过,青冥剑主有一点却说错了,我并不知道浮屠珠在哪里。” 饶是贺青冥也不由心下一惊,道:“你不知道?” 众人齐聚天枢阁,就是为了浮屠珠,南宫玉衡却说他不知道浮屠珠在哪里,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南宫玉衡道:“我虽不知道浮屠珠在哪里,却知道它现在在谁手里。” “李飞白之子。” 南宫玉衡看着他,道:“看来青冥剑主座下奇人辈出,消息灵通,不亚于天枢阁。” “南宫阁主谬赞了,论左右舆言,我又怎么比得上天枢阁?” 南宫玉衡面色不改,道:“青冥剑主说笑了,至于李飞白之子,这一点,一开始除了我,还有人也知道。而且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就是金乌。” “南宫阁主掌管天枢阁,自然消息灵通,金乌是金无媚之子,金无媚与李飞白既是夫妻又是宿敌,她知道的多一些,也并不奇怪,可是另一个人又是谁?” “李飞白身故,他的仇家却遍地都是,他的孩子,自然也要寻求一处庇护之所。” “所以另一个人,便是认识李飞白之子的人……那么一定是八大剑派了。” “青冥剑主果然智慧过人。” 贺青冥道:“金无媚虽未任教主,却已实为魔教之主,李飞白的后人要想躲避魔教追杀,只有依靠八大剑派。” “不错,便是如此。” “可是李飞白之子又是谁?” “这一个问题,便只有等到七贤祭典上才能解答了。” 贺青冥明白了,道:“无论是李飞白之子,还是浮屠珠,都在祭典之后。” 他道:“可是七贤祭典何容他人他事染指?八大剑派难道没有异议?” 南宫玉衡却道:“这件事,正是我与顾掌门商议过后决定的。” “顾掌门?” “顾掌门执掌华山,是抵御魔教的第一道屏障,如今金乌竟自己来了,他自然想借此把魔教一网打尽。” 贺青冥心下了然,这一次祭典如此大张旗鼓,不过是一场鸿门宴,各人心中皆有算盘,互相勾连,又互相算计,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不知道最终入瓮的究竟是谁。 他道:“南宫阁主有心引魔教和八大剑派一同入局,只怕届时会引火自焚。” 南宫玉衡却道:“我已不复从前,我成了婚,有了孩子,便只想守着这一个家,守着亡妻留下来的一份家业,只是,若有什么人要来破坏我的家,伤害我的家人,我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青冥剑主,你也有过妻子,也有孩子,难道你不明白吗?” “十二年前,故园被毁,我的妻子于一场大火里丧生,我的孩子也从小没了母亲,这件事,莫说是十二年,便是二十年,我也不会忘记。南宫阁主,难道你不明白?” 棋局未定,两人对峙,沉默之中,又已似剑拔弩张。 南宫玉衡盯着他,道:“青冥剑主,你的手已放的太长了。” “哦?” “久闻子午座下四判官大名,想不到青冥剑主竟然舍得让四判之一的黄娥扮做婢女秋娘潜入醉生梦死楼。” 贺青冥却道:“她只是为了她自己。” 他亦盯着南宫玉衡,道:“子午盟下每一个人,都是为了他们自己,我只不过把他们召集到了一起。” 就像他从前说过,子午盟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个约定。 南宫玉衡道:“江湖上谁人不知,千面黄娘妙术无双,可她偏偏露出了马脚,偏偏她露出马脚的时候,是她去侍奉羽儿的时候。” 贺青冥道:“她并没有伤害令公子。” “可是她在醉生梦死楼来去自如,青冥剑主,你这是要她警告我?” “我只是要你明白,你可以派人尾随我,向那些人泄露我的行踪,我也可以。” 贺青冥道:“九年前,我两度来问天枢阁,可是你们语焉不详;七年前,我前往西域归来,天枢阁故意误导众人,让他们以为我得到了浮屠珠……这些年来,天枢阁找不到我,便只能让我魔头的名声在江湖上变得更响一点。南宫阁主,我说的对也不对?” 南宫玉衡默然片刻,又忽笑了一声,道:“青冥剑主,你未免疑心太重,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你?” “是啊,这也是我多年来疑惑的事。”贺青冥手执一子,落入棋局,淡淡道,“天下人,天下事,便如此局,既然无冤无仇,为何偏要狭路相逢?” “哦?青冥剑主此言大有禅机,请指教。”南宫玉衡亦落下一子,两人于棋局之上暗自角力,面上却如海上冰面一样毫无波澜。 贺青冥道:“南宫阁主既然执掌天枢阁,总该听过一句话‘地狱不空,普渡众生’。” 南宫玉衡眼角微微跳动,又笑道:“这句话,但凡是在江湖上行走有些年头的,只怕都听过。” 贺青冥道:“那南宫阁主可知,这句话第一次出现在江湖上的时候,是哪一年哪一日?” 南宫玉衡道:“十二年前,正月初七。” “错了。” 贺青冥看着他,冷冷道。 南宫玉衡终于有了一丝愕然,“错了?” “十二年前正月初七午时,普渡和尚携厄命等教众洗劫一方,长安兴庆坊三条街市百年繁华毁于一旦……八大剑派、天枢阁的卷宗上,都是这样记载的吧?但他们踏入兴庆坊的那一刻,却是正月初六子夜,还未及初七。” 南宫玉衡默然良久,道:“是我记错了。” 贺青冥道:“我也没有想到……连你也会记错。” 他又道:“兴庆坊被毁后,长安乱象横生,百鬼夜行,八大剑派见长安惨状,倍感惊心,又因温侯之死,害怕祸及八大剑派,终于悔悟,于是他们联手剿灭了普渡教众,却对外掩盖了一干跟随普渡作祟的自家门人的事迹,至于普渡、厄命两位首脑,更是不知影踪,直到近年来,魔教重出江湖,还有日前藏王村里,也出现了普渡等人的痕迹……南宫阁主,如今既然已经狭路相逢,又何来的无冤无仇?” “青冥剑主” 南宫玉衡叹道:“看来你我这棋局,是非下完不可了。” “南宫阁主说笑了,这一局棋,难道不是你邀我来下的吗?” 棋局暗流涌动,棋子震颤不已,忽而一道金石之声,这一局棋盘已碎。 第114章 南宫 暖阁的这一头,柳无咎坐在榻边,…… 暖阁的这一头, 柳无咎坐在榻边,脊背仍挺的很直,目光仍然看着那一头。 他不喝酒水, 也不喝茶, 醉生梦死楼的侍女拿他没有办法, 只好施然退下,与门外的海棠夫人摇了摇头。 海棠夫人蹁跹而至,道:“柳公子, 可是我有何招待不周之处?” 柳无咎心道,我不怕你招待不周, 只怕你太过周到, 别有图谋。 “并没有别的,只是我不爱喝酒, 也不爱喝茶。” “原来如此。” 海棠夫人瞧着他的侧脸, 不由心下一动, 她早听说青冥剑主身边有一个生的十分俊美的弟子,唤作柳无咎, 她只看他一眼, 便觉得眼熟,却怎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这样的美男子,莫说是面对着面,便是人海里远远一望, 也绝不该忘记。 她略一思忖,坐在一旁自斟自饮,慢悠悠道:“我越看柳公子,越觉得面熟,不知可是在哪里见过?” 柳无咎道:“海棠夫人说笑了。” 海棠夫人悠悠道:“若不是今生, 兴许便在前世。” 柳无咎一时语噎,海棠夫人笑得东倒西歪、花枝乱颤,道:“柳公子莫怕,我只不过看你紧张,逗一逗你。” 她瞧着他,恍惚之中,却似乎瞧见了另一个人。 几天前,醉生梦死楼曾经来过一个猎户。 一个猎户,本也没什么稀奇,可那个猎户却是一个太过俊俏的少年。那天她宿在一堆面首怀里,一眼便相中了他。 少年喝了点酒,卧在案边,她屏退众人,悄悄地靠近了他。 柳无咎似也想起来那一天。 一双柔荑抚摸着他的脸,他几乎瞬间惊醒,又勉强按捺心神,微微睁眼看她:“海棠夫,夫人……?” 海棠夫人笑道:“唤什么夫人?” 她眉目流转、吐息如兰,轻轻地靠在他身上,轻轻道:“小郎君,何不与我共度良宵?” 柳无咎微微躲开,似乎十分木讷,道:“我,我已有家室,我夫人还在家里等我……” “我也一样,可是你看,也不耽误啊。” 她整个人几乎已陷在柳无咎怀里,柳无咎目光乱飘,似乎一副心旌摇曳的样子,道:“可,可是你夫君……” “放心,那个死鬼,早就死了好几年了,今天晚上,谁也打扰不了咱们……” “可是,可是……” 海棠夫人嗔道:“可是什么?你还在等什么?” 柳无咎目光一沉,面色却似乎十分纠结,而后终于不管不顾,火急火燎地把她抱了起来,又趴在她身上,便要俯身去吻,一副十分急色的样子。 但海棠夫人却推开了他。 他等的也就是这一刻。 海棠夫人从前是许过人家,只不过她的丈夫早在五年前做了孤魂野鬼,而且是被她千里追杀,割下来头颅,放在姐姐南宫芍的墓前当祭品。 只因她的丈夫便是昔日抛弃过南宫芍的浪荡子,只不过这一点,她与他成婚之前还不知道。 七年前,他们成婚那天,南宫玉衡夫妇前来祝贺,南宫芍却在婚礼上看见了自己的旧情人。 一年后,南宫芍旧疾复发,不久仙逝。她本来就久病缠身,这一次婚宴,又偶感风疾、心存郁结,旋即病重身亡。 海棠夫人是老阁主的私生女,一直被老阁主嫌恶,若非南宫芍求情,她还是一个在外流浪卖唱的孤女。南宫芍对她有再造之恩,今生今世,她都不会忘记。 她在姐姐的葬礼上痛哭流涕,而她的丈夫已经逃之夭夭。 她奔波一年,终于和南宫玉衡一块找到了隐姓埋名的丈夫,南宫玉衡什么也没有说,把他丢给了她。 南宫玉衡虽然恨透了这个公子哥,可是他还记得,这个人是她的妹夫,究竟如何处置,只有交给海棠夫人。 她走过去,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别怕,别怕……” 公子哥在她怀里瑟瑟发抖,道:“棠儿,棠儿,你信我,我不是故意伤害你姐姐,我,我一直都爱——” 然后她蒙住他的眼睛,割开了他的咽喉。 “姐姐,我把他带来给你请罪了。” 海棠夫人在南宫芍墓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倒地不起,一连晕厥了三天三夜。 那天她蛊惑着柳无咎,可是当柳无咎假装被她蛊惑的时候,她反而不喜欢了。 她总是玩这套把戏,那些男人也总是上钩,她一边喜欢游戏,一边又感到厌烦。 她推开了柳无咎,又叫其他面首进来,玩起来另一个游戏——她将一捧金叶子抛在空中,抛入江水,许诺他们,谁能抢到最多的金叶子,谁就能获赠百金。 一群人疯了一样跳到江里,她便在阁楼上吹着江风,静静地俯视着他们。 “柳公子,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死活也不喝酒……那天那个人,其实就是你,是不是?” 柳无咎别过头,道:“海棠夫人既已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 海棠夫人道:“黄娥来醉生梦死楼是为了她自己,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她已凑了过来,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一面屏风。 自始至终,柳无咎都只看着一个方向。 海棠夫人了然地笑了:“哦……原来不是她,是他。” “柳公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太过年轻,也太过钟情,你瞒的过青冥剑主,却瞒不过我……不过说起来也真是奇怪,青冥剑主都成婚生子了,怎么还一副不开窍的样子?” “不过,这下天枢阁可有笔大生意了……” 柳无咎冷冷道:“南宫玉衡派你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海棠夫人也正色道:“我忠于他,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姐姐爱他,我并不是一条只会摇尾听话的哈巴狗。” “你……” 海棠夫人笑了笑,道:“你为了他,我就不能是为了你么?” 柳无咎不再搭理她,抬脚要走,却被海棠夫人拉住,低声道:“南宫玉衡与魔教有交易。” 柳无咎一惊之下,忘了推开她,忽而一阵掌风袭来,屏风应声而碎,几人登时面面相觑。 贺青冥看了看柳无咎,又看了看几乎要化在柳无咎身上的海棠夫人,脸色顿时变化不定,可谓这辈子都没这么丰富多彩过。 过了一会,他才冷冷道:“海棠夫人,请你自重。” 海棠夫人偏嫌不够热闹,添油加醋道:“青冥剑主,柳公子已经成人,你何必这么管着他呢?” 贺青冥道:“我是他师父,自然有权管他,不用海棠夫人操心。” 柳无咎本要辩解,听到贺青冥这话,不由惊讶。 贺青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从来都是不紧不慢,淡定自如,但这一次,他却抢着说话了,而且语气还十分生硬不善。 “海棠夫人,你素日行径风流,我本不便置喙,但无咎是我的弟子,你若要招惹他,也该问问我答不答应!” 贺青冥破天荒怼人了,而且还怼的毫不宛转留情。海棠夫人心下一奇,不由多了几分玩味:看来青冥剑主也未必没有开窍。 他说着,又对南宫玉衡道:“南宫阁主,今日贺某失礼了,改日再来讨教!” “恭送青冥剑主。” 贺青冥飞一般离开了天枢阁,柳无咎跟在他身后,本要追上他解释解释,却见贺青冥转过街巷,竟趔趄了一下。 柳无咎连忙上前,看见贺青冥已经满头大汗,面色也不比之前。 他抓过贺青冥一双手腕,探了探脉,才发现贺青冥气息翻涌,忙与他运功调养。 过了一会,贺青冥终于平息,道:“……三步。” “什么?” “我与南宫玉衡对掌,我退了七步,他退了四步。” 柳无咎心下一沉,三步之差,胜负已分。 贺青冥似乎已很是痛苦,道:“无咎,他是五指……” 他道:“可是他不可能是五指……十二年前,我拼着一死,削掉了厄命的一指,他不可能——” 南宫玉衡平常是左撇子,方才棋盘碎裂之后,两人交手比试,他一改往日作风,一路抢攻,就是为了逼南宫玉衡出手,好让他看一看南宫玉衡的右手。 但是南宫玉衡的右手,却无任何残缺。 贺青冥翻来覆去道:“我找了这么久,不可能,他不可能不是……” 他忽然顿住了。 柳无咎一把抱住了他,道:“没关系,我们再找找看,不管怎么样,我都和你一块找。” 贺青冥闷声道:“可是我怕我没有机会……”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柳无咎道,“若当下没有机会,我便为你抢来。” 贺青冥看着他,柳无咎忽觉心中一颤,在他的记忆里,贺青冥还从未如此无助。 不知是因为差了三步,还是差了一指,还是因为方才差点要复发的五蕴炽。 柳无咎捧着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肌肤相亲,轻轻道:“没关系,别着急……” 贺青冥点了点头,忽又想起来什么,道:“你刚才跟她是怎么回事?” 柳无咎忙道:“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那你做什么不推开她?” 柳无咎道:“她说南宫玉衡跟魔教有勾结。” “……原来是这样,普渡和尚既然是魔教的人,他和南宫玉衡本为搭档,如今再次找上南宫玉衡,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是他们交易什么呢?” “魔教要的,必定是浮屠珠,而南宫玉衡,只怕是要我的命,他怕我来杀他,所以想借刀杀人,先杀了我,只是没有成功。” 柳无咎道:“他一定不会成功。” 贺青冥想了想,又道:“不对,她为什么跟你说这回事?” “我想她为了她姐姐,为了天枢阁能够长存,也不希望南宫玉衡与虎谋皮。” “……不错,你说的有道理。” 柳无咎看他神色,忽而明白了,道:“你方才不是问我的意见,你是问海棠夫人对我……?” 贺青冥的重点还从没歪得这么彻底。 贺青冥道:“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其实他也不知道只是什么。 柳无咎心跳的快了起来。 他有点开心地想:贺青冥这算是吃醋吗? 贺青冥试探道:“无咎,你不要生气。” 柳无咎摇了摇头,几乎忍不住要笑。 他怎么会生气? 他一想到贺青冥有一天会为他吃醋,就开心得要飞起来。 第115章 别业 二十年前,魔教东征,李飞白殒身…… 二十年前, 魔教东征,李飞白殒身无相峰,时人歌曰:“托体山阿, 不废江河”, 称之为“贤”。 二十年来, 一批仁侠义士如李飞白一样为了江湖大义呕心沥血、慷慨赴死,被公认为“武林七贤”,在八大剑派的发起下, 由江湖各派一同出资,在各地兴修七贤祠, 旨在祭奠英灵, 不忘前事,激励后人。 扬州七贤祠位于东郊, 占地七十余亩, 坐北朝南, 三面逢林,一面滨海, 与天枢阁总舵相距不足十里。七贤祠原名为“东皋园”, 本为扬州当地一位富豪私宅,因其曾受过李飞白恩惠,所以在八大剑派选址之时,低价转手与他们。 七贤祠往南一里, 还有一处别业,别业的主人乃是一位云游四方的侠士,常年不在扬州居住,所以租借给八大剑派,用作各路江湖人士前往祭奠七贤的歇脚落榻之所。 三月初三这天一早, 在各派一再逼问之下,天枢阁终于公告于众,声称祭典之后,浮屠珠自会水落石出。 午间,七贤别业外已陆陆续续汇聚了各方赶来,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士。山路崎岖,雨天泥泞,一些急性子的早已心头火起,却又因为一路上都有八大剑派的人值守,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今年因为浮屠珠和魔教重新一统两件事,沿途关卡尤其严格,每过一处关卡,便要由八大剑派弟子查阅身份文书,验明正身之后方可通行,而后前往别业下榻。此举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一是为了防止各派无故生事,影响大计;二是为了找出线索,抵御魔教。 也不知是不是托了漕帮荐信的福,贺青冥等人虽未与杜少松、杜西风一同出行,一路走来却尤为顺利,别人是堵在那里水泄不通,他们这边却是放人跟开闸放水一样。 不止如此,过到最后一道关卡,渴了有人递茶送水,饿了有人送来各色糕点,就差拿八抬大轿把他们几个抬过去了。 明黛好奇不已,正好这一道关卡值守的是青城弟子,又碰上法真出门巡查,她便过去找法真问了问。 “别业主人?” 阿鸢疑惑道:“七贤别业主人不是一直不在扬州吗?” 早已换回“谢归”尊容的谢拂衣目光一闪,道:“你怎么知道?” 阿鸢讪讪一笑,道:“武林七贤这样大的事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谢拂衣没有再追问,只心下存疑。阿鸢来历不明,但她无处可去,明黛便把她留了下来,这些天来,说是侍奉左右,但一举一动都娇惯得很,反倒是明黛照顾她的时候比较多。 他们也算是看出来了,阿鸢这样子确实做不了什么魔教奸细,不过怎么看,她都像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大小姐,所以才知晓百家故事,却又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识五谷杂粮。 阿鸢忍不住瞥了谢拂衣一眼,悄悄站的离他远了点。 比起捉摸不透的谢拂衣,还是虽然看上去冷冰冰,却赏心悦目的柳无咎让她更喜欢亲近一点。就算柳无咎嘴里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来,他那张脸总是可以多看一看,让人消消火气的。 贺青冥道:“法真还说了什么吗?” “他说这位新主人是不久前买下别业的,具体情形他也不太清楚,说让我们进去别业瞧瞧。” 柳无咎道:“你手里怎么还有一束花?这也是别业主人送来的吗?” 明黛道:“是法真送我的,他说他踏青而来,正好折了一束花。” 阿鸢不由笑道:“什么正好?我看说不定是他特意送给明姊姊你的。” 明黛惊了:“啊?可是我跟他就见过一面啊!” 阿鸢道:“那又怎么样,明姊姊容色动人,又侠肝义胆,我若是男人,我也喜欢明姊姊。我记得我大哥说过,他当年也是这样,只不过匆匆一面,却已对,咳,对嫂子心生欢喜。” 明黛不太能理解这种一见钟情的模式为什么会老是降临到自己头上,她还记得相思门的姑姑说过“世上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 她不由看向众人,只见谢拂衣一脸茫然,贺青冥若有所思,柳无咎却微微与她点了点头,又道:“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明黛道:“今天是三月初三——上巳节!” 阿鸢点头如啄米,道:“是啊,我大哥和嫂子定情,也是在上巳节,我大哥送了我嫂子一枚家传的戒指,我嫂子则回赠了我大哥一把佩剑。” 谢拂衣心下一动,这个故事,怎么好像他在师姐那里也听过? 无论怎么看,上巳赠花,怎么也不该发生在两个萍水相逢的人身上。 明黛两眼一抹黑,才走了一个杜西风,怎么又来了一个? 贺青冥等人不由微微笑了,看来小明姑娘年纪不大,桃花运倒是一向不缺。 明黛转了转眼珠,哼道:“看我做什么?柳兄,不是听说日前海棠夫人对你有意?还有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姑娘……” 柳无咎与她使了个眼色,贺青冥好不容易才放过海棠夫人那档子事,他才不想八字还没一撇,就因为这等稀里糊涂的绯闻吹了自己的姻缘。 明黛心道:“谁叫你们看我的热闹?” 阿鸢看着他们,不知怎么,竟似乎微微失落。 贺青冥淡淡道:“南宫棠对什么美少年不是这样?若说有意,也只是见色起意。” 明黛和谢拂衣都忍不住看了看贺青冥,又纷纷忍不住想:“好嘛,都开始不再尊称人家的名号,叫起来大名了。” 只是不知道贺青冥对海棠夫人如此不满,究竟是因为她不是一个好情人,还是因为她起意的对象是柳无咎呢? 行至别业门外,还未叫门,却见胡不为怒气冲冲,又略显狼狈地走了出来,一边还回头喝道:“我哪里惹了你家主人!竟然连门都不让我进?” 只见一杏杉童子揖了一礼,态度十分恭谨,神情却十分冷淡,道:“谁叫你得罪了我家主人的贵客?” 胡不为骂骂咧咧,在一众江湖人士大眼瞪小眼的目光中下山了。 “怪了?怎么不让姓胡的下榻啊?他不是云门子弟吗,那也是八大剑派啊,八大剑派的人都不让进,那咱们……?” 那童子道:“诸位放心,我家主人不是不讲理的人,诸位若有所需,我家主人必有所应。”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那童子环视一周,见到贺青冥等人,不由眼神一亮,提着长衫小跑过来,一扫方才少年老成的模样,倒瞧着很是活泼可爱。 他对着贺青冥行礼,又道:“这位便是青冥剑主吧?主人已久侯您多时了。” 贺青冥奇道:“你家主人是在等我?” “不错,还请诸位朋友在屋内稍作等候,青冥剑主,请随我来。” 贺青冥便与其他人告别,明黛笑着挥了挥手,柳无咎望着贺青冥,却不由升起来一种古怪。 明黛道:“你怎么了?贺兄有朋友不是很好吗?咱们也可以放心了。” 柳无咎心道:“我只怕这个朋友,是我不能放心的那个。” 贺青冥随那童子穿过一条松径,行不多时,来到一处斋馆,那童子道:“我家主人就在里面了,还请青冥剑主入内一见。” 贺青冥点了点头,步入馆中,却觉此处温度较外间冷了一些,好在他有内功护体,这点温度也算不得什么。走进内屋,忽听得一人道:“飞卿,别来无恙。” “……是你。” 只见灯火掩映之中,温阳侧立在一处小案,身前放着一座神位,上书:“先父温侯讳灵之位。” 贺青冥陡然明白了,道:“这里是温侯……?” 温阳瞧着他,神色似乎已有几分疲惫,道:“不错,这处斋馆,便是我阿爹藏棺之地。” “我听贺七说你已经回来了,也已带走了温侯棺椁,却不知道你买下了七贤别业,还把温侯安置在了这里。” 温阳道:“此处原是冰室,更易封存棺椁,使之不朽……飞卿,你冷么?” 贺青冥摇了摇头,心中却更觉古怪。 温阳今天怎么变了一个人一样? 似乎惆怅,又似乎欣喜,似乎忐忑,又似乎忧郁。 他一向是没心没肺,怎么今天好像长出来一颗七窍心? 两人坐了下来,温阳道:“飞卿,你似乎并不奇怪是我?” 贺青冥道:“那童子见我的时候,行的是官礼,而非江湖上的礼节,这世上知晓我身世的人并不多,拥有这样财力的人,便只有你一个。” “不错。” 贺青冥又道:“那童子其实是你的义子?” 温阳点点头,道:“是我的次子,唤作慕容,你觉得他怎么样?” “此子根骨不错,不过步法略显虚浮,怕是平常有些贪玩,没有用功。” 温阳笑道:“不愧是飞卿……我膝下还有好些像他一样贪玩的孩子,不过说是像他,其实也是像我,除了金乌那个小没良心的,他们倒是都还像我。” 说起这个,贺青冥便有心得了,道:“小孩子贪玩一些也没什么。” 温阳道:“你那孩子也这样么?” 贺青冥终于发觉不对劲了,道:“你今日总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温阳不答,却从怀中掏出来一张地契和一本账簿,道:“这是长安侯府的地契,还有这些年来,记着侯府以及温家各地各处房产、田产收支明细的账本,还有我那支私兵夜幕,如今在编共有四十九人,两人因为追捕金乌受伤……” 贺青冥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难道不明白吗?”温阳看着他,“我已过而立,我从未对别人说起过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只有侯府的另一个主人知道。我阿爹爱而不得,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所以侯府几十年来没有女主人,他一直希望我能有一位。” 贺青冥霍然起身,道:“温阳,你我只有朋友之谊。” 第116章 飞卿 温阳道:“那只是你这样认为,你…… 温阳道:“那只是你这样认为, 你明知道我对你从来不止于此。十五年前,我和朋友在天香楼喝酒的时候看见了你,他们说, 你虽然清清冷冷的, 却撑起来了一个家……后来, 我又暗中跟着你,你虽然不认得我,却一直知道我的存在, 也知道我做了什么。” 贺青冥道:“我只以为你是钱老板他们那样来讨债的,或是陶家少爷那样……” “所以你按兵不动?”温阳道, “可是你后来总知道我不是他们那些人。”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从来没有朋友,从来没有玩伴……我只是和你不一样, 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温阳顿了顿, 道:“你一直记得这一点?” “……所以你愿意帮我, 愿意接纳我。”温阳喉头一哽,“你为什么不能……?” “那不一样。”贺青冥道, “温阳, 你当我没喜欢过人,就什么也不明白吗?这件事,我已回答过两次了,我贺青冥若要喜欢什么人, 便是千难万阻,丢掉半条命,也一定要和那个人在一起,我若明白我喜欢什么人,也一定不会对其他人藏着掖着, 不管那个人是什么身份,什么年纪,我都决不会后悔——可是温阳,我也的的确确,明明白白告诉过你了,那个人并不是你。” 温阳道:“那你现在找到那个人了吗?” 贺青冥一顿,温阳竟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他不会说。” 贺青冥疑惑道:“你说什么?” 温阳笑道:“没什么,我知道有的人要做君子,要尊重、爱护你的意愿……我却不一样,我才不管,反正我本来就是浪子,飞卿,你可以拒绝我一百次一千次,可是你一日不心有归属,我就还是会问一千次一万次……不,就算是心有归属,到了老了死了,我也一样可以问。” 贺青冥顿了顿,也不由为他没脸没皮的程度震惊了。 温阳那点风流的名头,怕不都是这样无赖得来的吧? 如此恒心,如此毅力,若是用在武学一道上,只怕温阳的武功早已登峰造极了。 “我知道你不信我,其实我自己也不信自己,不过我想试一试。” “试一试?” 温阳道:“前些日子,我跟阿萝回镜湖,她说她还喜欢我……我没有答应,也不好意思再留在镜湖,便在附近山下玩了几天。” 一开始,他还是觉得很快活,很自在,可是有一天,他蹲在湖边,一回头,却见了万家灯火。 万家灯火里,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留。 他路过农家,想着借宿一晚,却闻见了饭菜的香气,还有扑腾的锅气,他忽然很想念温灵活着的时候,温灵虽然手艺不怎么样,可是一旦有空,便会下厨做给他吃。 他透过窗户,看见人家一家其乐融融,听见稚子欢欢喜喜呼唤着:“爹爹、娘亲!” 他站在那里,却只有自己和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他站在那里,直到万家灯火熄灭,连影子也已入眠。 “……然后我回来了。今日我在阿爹灵前立誓,飞卿,你若是愿意,我即刻祷告温家列祖列宗,说我要娶你贺端云为妻,从今以后,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不介意当便宜爹,也不介意柳无咎那小子,只要他别来打扰我们……” “温阳你——!” “不可以!” 房门霍然洞开,两人转过头去,只见柳无咎面色沉沉,大步走了过来。 贺青冥不由道:“无咎……” 温阳盯着柳无咎,道:“我跟他的事,你一个晚辈掺和什么?” 不知怎么,贺青冥竟有点不满温阳这样跟柳无咎说话。 柳无咎道:“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贺青冥正要点头,温阳忽笑道:“柳公子,你艳福不浅,一边是海棠夫人,一边还有那个小姑娘……不知日后你身边还要招来多少男男女女?” 柳无咎冷冷道:“不比不夜侯风流韵事江湖上人尽皆知,都能垒成几大箩筐了。” 贺青冥头疼不已,索性趁着俩人互相拉踩的时候溜了。 走到户外,步入一方竹林,才长舒了一口气。 不多时,听见身后一点脚步声,贺青冥不由道:“无咎,你说你跟他计较什么?” 然而来人却不是柳无咎,而是温阳。 贺青冥道:“无咎呢?” “他不熟地形,被我甩了。” 贺青冥无言以对,当即要走,却被温阳拽住,道:“你想见他?” 他顿了顿,道:“我早该知道,这一次,我已来的太晚了。” 贺青冥不太明白他说什么,只道:“温阳,你其实并不喜欢我。” 温阳气恼道:“我怎么可能——” “你只是想要一个家。” 温阳愣住了。 “温阳,你说我不明白,可是其实你也一样不明白。” 在感情的事上,他们南辕北辙,一个一尘不染,一个风月无边,可是他们其实都不曾懂得。 唯一的区别就是,贺青冥知道自己不曾懂得。 “飞卿——” 贺青冥转身要走,温阳下意识便要挽留他。 他的这一声呼唤,却被一个绝不应该听到的人听到了。 “飞,飞卿……?” 秋玲珑怔怔地站在竹林边上,喃喃道:“还是……妃青?” 十二年前,温阳追杀关东三堂,为父报仇,却中了关东三堂的埋伏。 那天他伤重昏迷,秋玲珑赶着拿来了救命的凤先草,嚼碎了喂到他嘴里,却听见他迷迷糊糊地喊“阿爹”。 秋玲珑叹了口气,那一晚,她守在温阳床前,听他翻来覆去地喊温灵。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呢……?” 温阳总是有点孩子气的。 可是这点孩子气,她恰恰喜欢。她是秋家的大小姐,生来承担着家业的重任,没有一天喘息,她很羡慕、也很喜欢温阳能这样孩子气。 他活泼,洒脱,还有一点天真,这些都是她没有的。 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自己得不到的,便想要从身边的人那里寻找。 她爱的不只是温阳,也是被温灵从小宠爱到大的温阳。 有的时候,她甚至怀疑温阳是不是过于依恋温灵了。 可是温阳一直拿温灵当父亲,温阳也从未喜欢过像温灵那样的人。 那天晚上,温阳翻来覆去的念叨里,却出现了一个突兀的名字。 一经出现,便引来了她的妒火,这妒火一连烧了十二年也未能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她知道那是为什么,只因这个名字,竟然可以和温灵放在一起。 秋玲珑看着贺青冥,忽然一切都明白了。 “也许只是同音同名。” “也许妃青从来也没有存在过。” 那些被她忽略的,无视的可能,都一股脑浮现出来了。 秋玲珑定了定神,几乎是颤抖着道:“青冥剑主,未知你夫人叫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挽秋,李挽秋,她出生在秋末。” “……那飞卿是?” 贺青冥叹道:“我字飞卿。” “原来不是‘妃青’,是飞卿。” 秋玲珑笑了起来,笑中却似有泪。 她已错了,错了太多年了。 只因她自己喜欢男人,很多男人也喜欢她,所以她虽然知道温阳和很多男人不一样,却从来没有想过,“妃青”也许是一个男人。 这一个男人,虽然和温灵有太多不同,但骨子里仍是可靠的、温柔的、宽容的,只不过他披上了一层冷漠无情的壳子。 越是接近这个人,就越能明白这一点,就像没有人比柳无咎更明白这一点。 秋玲珑明白了,温阳不是不喜欢温灵那样的人,只不过他从前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 只不过她自以为温阳不喜欢温灵那样的人。 他爱温灵,以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爱,他也爱贺青冥,却是以伴侣之爱。 爱到底是和喜欢不一样的。 所以他变作孩子的时候,也只会念叨这两个人的名字。 大错特错! 这些年来,她简直是大错特错! 枉她一世聪明,却糊涂一时! “温阳!你一直在耍我!” 秋玲珑怒喝一声,双手玲珑刺不要命地朝温阳身上招呼! 她竟已动了杀心。 她对温阳喊打喊杀过无数次,这一次,却是唯一一次面对面地要杀他。她甚至不愿等到借刀杀人。 “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耍我!” 温阳喝道:“你不过是恼羞成怒!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你喜欢的是不喜欢你的我!” “那你对贺青冥不是一样吗!?” 她一招刺出,又跟下来好几招,招式之间行云流水,如江海奔流,又似天衣无缝。温阳身无兵刃,又失了先机,已然十分被动。 下一招,秋玲珑却似杀红了眼,便要往温阳脖子上招呼! 但这一刺,却怎么也刺不下去了。 贺青冥已扼住了她的手腕。 “青冥剑主?”秋玲珑脸色不好看了,“他对你——” “我知道。”贺青冥道,“我知道,不过我不知道你误会了。” 秋玲珑脸色更不好看了,道:“那你救他……?” 贺青冥道:“玲珑夫人,七贤祭典在即,你真的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温、秋两家反目,八大剑派内讧吗?” 秋玲珑脸色一变,过了一会,终于道:“我明白了。” 她又对温阳道:“不过温阳,这笔账我记住了!” 温阳却道:“那你和岳天冬隐瞒我阿爹的事又怎么说?” 秋玲珑咬了咬牙,道:“好,好……你我的账,怕是怎么也算不清的,既然如此,今日当着青冥剑主的面,便请他做证,你我从今往后,恩怨情孽一笔勾销!” 贺青冥:“……”怎么又关他的事了? 秋玲珑到底走了。 走之前,还不忘提醒贺青冥一句:“虽然我相信青冥剑主不会被他蛊惑,但是温阳这小子一向是看上了谁就死缠烂打,还是能离多远离多远吧。” 贺青冥不由看了看温阳,能被每一任前任在情敌面前怼一句,他这些年这是得有多招人恨呐? 温阳讪讪道:“飞卿,你不要信她。” “我不信她,难道还信你吗?” 温阳道:“那你还来救我?” 贺青冥叹了口气,道:“温阳,你知道我在这些事上不撒谎,我确实不知道喜欢谁,但也确实不喜欢你,我感激你,但也没有别的,你还是另觅良人吧。” “等等!” 温阳追了几步,道:“如果当初我没有走……” 贺青冥道:“不可能。” “人生总有变故,不过若是我喜欢的人不见了,我一定会把这个人找回来。又或者,若是我不得不走,不得不与心上人分开,也一定会寻到机会回来。” 第117章 忧怖 “无咎——!” 贺青冥奔走四…… “无咎——!” 贺青冥奔走四顾, 呼唤着柳无咎的名字,寻觅着柳无咎的影子。 清风徐来,竹林飒飒而动, 他忽而心有所感, 侧身回望, 只见柳无咎站在不远处的一条羊肠小道,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两人不约而同地走近了,却又隔着一步停下。 无论聚散, 他们总是这样默契地守着这一步的距离。 往常柳无咎总为着彼此之间的默契窃喜,今日却不知为何, 心中顿时生出一点惆怅。 这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 却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隔阂。 他盯着贺青冥的足面,而后视线上移, 最后变作平视。 如今他已不必再仰视贺青冥了。 柳无咎道:“温阳走了?” 贺青冥道:“你不必理会他, 他那些话, 只怕不知对多少人说过。” “是么?”柳无咎道,“可我觉得他这次是认真的。” 贺青冥道:“他哪次不是认真的?” 旁人只有一颗心, 一颗心只装下一个人, 温阳却不一样,一颗心掰开分作几十瓣,每一瓣里都装着一个人。每一个人,温阳都爱的轰轰烈烈, 但一场轰轰烈烈过后,又什么都不是了。 “你很了解他。” “温阳为人风流成性,这已是江湖上不争的事实,无咎,这一点你也一样知道。” “可是十五年前呢?” 贺青冥忽然有一点恼, 道:“无咎,我早就说过,十五年前,我甚至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谁。” “但你一直记得他,他也一直记得你。”柳无咎道,“他来的远比任何一个人早,甚至也比洛十三早,所以你一直记得他,若不是他被温侯抓回去关了禁闭,也许你和他早就做了朋友,也许洛十三就不再是你的第一个朋友。” 贺青冥明白了,“……你不是跟他计较,你是跟我计较。” 柳无咎却道:“我只是跟我自己计较。” 往事不可追,但贺青冥的过往,从头到尾都没有柳无咎的身影。 贺青冥莫名有点生气,“今天这件事,我已与温阳解释过,难道你要我再跟你解释一遍?至于从前……难道我从前认识什么人,有什么朋友,他们每出现一个,我都要来跟你解释一遍?” 柳无咎瞧着他,似乎也有一点气,“是,你的确不必与我解释,我只不过是你的弟子!” “你不只是——!” 贺青冥脱口而出,又陡然怔住。 柳无咎顿了顿,嘴角勉强抿住一点笑意,“不是?不是什么?又……还是什么?” 贺青冥脸上忽然一片空白,他似乎很是茫然,很是无措。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把柳无咎当做什么。 柳无咎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是他们,柳无咎在他心里,却只是柳无咎一个人。 他陡然惊觉,在他还没有发觉的时候,柳无咎竟然已变得如此不一样。 但他不知道这个“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本该知道的,可是他实在没有经验,最要命的是,他从没有想过他和柳无咎之间,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哪怕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看着柳无咎,依旧依稀可以看见从前那个孤苦伶仃的少年。 贺青冥苦笑道:“无咎,你为什么总是……逼我?” 柳无咎一怔,贺青冥道:“从前你总是听我的话,现在却怎么也不听了,近年来,你一直问我,试探我,渡江以来,更是总跟我吵架,跟我置气……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原来贺青冥什么都知道。 柳无咎喉头一滞,道:“是我不对。” “我没做过师父,也不知道做的对不对,但是无咎,你的问题,我一直记着,你说想和我一直在一块,我也记着。” 柳无咎猛的看向他,一脸不可置信,整个人瞬间紧张起来。 “我只知道,有时候,我已有些厌倦……无咎,待一切事了,我想和你回西北,就像你说的,造一间屋子,种种花、养养鱼,再一块弹琴、填词。” 柳无咎心中震动不已,贺青冥这番话,若换了一个人来讲,无异于是要托付终身。 可是这番话碰上贺青冥,一切就不那么确定起来。 但正如贺青冥已经怀疑他们之间是否还是师徒一样,柳无咎也开始怀疑起来一件事——也许贺青冥是喜欢他的,只是贺青冥自己还不明白。 想到这里,柳无咎的魂魄几乎要烧了起来! 柳暗花明,他本以为一生都没有希望的事,却似乎早在悄然流逝变化的时光里,撕开了一个口子。 他恍然发觉,他们毕竟已一同度过了七年的时间。 柳无咎已不再是半大不小的孩子,而贺青冥也不再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 二十出头的贺青冥,总是锋利而冷酷的,他的温度总藏在那一截剑刃之下。 如今青冥剑却已无法把贺青冥藏起来了。 柳无咎心念转过十八弯,贺青冥却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可那都是未来的事,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柳无咎的未来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他。 南宫棠也好,其他人也好,温阳有一点没有说错,柳无咎还太年轻,往后他的身边还会有许多人。 就像他的过去,柳无咎的未来,也一样会有很多人,比他的过去里见到的人还要多。 柳无咎嫉妒他的过去,可是贺青冥明白,过去终究会过去的。这是他花了这么多年终于明白的事。 过去的人,虽然留在记忆里,虽然也很重要,有时候重要得让未来嫉妒,但故人终究已经成为故事。 人们会缅怀故事,但世上有几个人会一直活在故事里呢? 何况是柳无咎这样的人。柳无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注定是要好好地活的。 他知道自己对柳无咎很重要,也许他是柳无咎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但如若他成为过去,柳无咎也一样会走向未来。 贺青冥也希望柳无咎能走向未来。 他一边希望,一边又忍不住嫉妒。 柳无咎从他一堆断断续续的絮叨里边,捕捉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忽然有点头疼,为什么贺青冥还念叨海棠夫人这回事? 就算海棠夫人作风问题……但也不至于吧? 他一直不明白,但今天忽然有点明白了。 贺青冥念叨的不是一个南宫棠,而是千千万万个可能出现的“南宫棠”。 从前贺青冥可以和他平心静气地谈成亲的事,甚至还会调侃他、揶揄他,但现在不能了。 这一刻,柳无咎终于明白,那隔阂到底是什么。 时间。 这就是隔阂。 一个人总有过去和未来,但他们不一样。 贺青冥有过去,却不知是否有未来;柳无咎有未来,过去却已变成断壁残垣。 他们都缺了一半的时间。 这一半的时间,将他们分开作师徒,作父子,却不能合拢一处,教他们懂得如何在一起。 所以贺青冥总是若即若离,而柳无咎偏要装出一副温良的样子。 一个怕太喜欢,一个怕不喜欢。 无非爱而生忧怖。 人有七情六欲,实在是世上最奇怪的事情。 它们可以教懦夫变成勇士,也可以教神魔变作凡人。 总要人面目全非,再化作全新的一个我。 贺青冥又不知胡思乱想到了什么地方。 无咎会成亲吗? 若是无咎成了亲,还会来看他吗? 若是无咎成了亲,有了孩子,他似乎倒是可以帮着带一带。 毕竟除了练剑,他也就这点比较有经验。 贺青冥想到这里,却沉下脸,嘀咕了一句,“……我不想再养孩子了。” 柳无咎心下奇怪,贺青冥不是一向很喜欢小孩子吗? 他忽然发觉,近来贺青冥的脑回路,有时候连他也不能跟上了。 就像南宫棠,就像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 不过管他呢,贺青冥有他一个弟子就够了,他才不想又多个莫名其妙的师弟师妹。 思及此处,柳无咎打定主意,道:“好,不养就不养。” 贺青冥却道:“你倒说的轻松。” 柳无咎无端被呛了一嘴,顿觉无辜,“不是你提的吗?” “那你就不想?” “我为什么要想?一个……还不够吗?” 在贺青冥面前,他没敢把话说全,其实他是想说,“一个贺星阑就够讨厌的了。” 贺青冥却知道他在说谁,“这关星阑什么事?” “你不是要收新弟子吗?” “我是问你——” 两人顿了顿,忽然发现想岔了。 柳无咎明知故问,“问我什么?” 贺青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差点保不住为人师的风度。 他从前可真是瞎了眼,怎么没发觉柳无咎还能这么讨厌? 偏偏柳无咎还很没有自知之明地侧头看了看他。 贺青冥看见他这副样子就来气,“我现在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如果一个人被所有人都说臭脾气,那么他的脾气一定是有一点臭的。” 柳无咎猝不及防被拐着弯骂了一句,忽而一懵。 贺青冥什么时候也学会阴阳怪气了? 他道:“你说我?” 贺青冥道:“我还说不得你么?” 柳无咎哼道:“说得,你说得,我说不得。” 贺青冥转头看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虽然不说,只怕心里已想过太多。” 柳无咎有点脸红,却梗着脖子道:“那你说,我都想过什么?” 贺青冥一顿,拂袖道:“我管你想什么!”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却不知道,他虽然是在走,看着却像是在逃着什么。 第118章 失意 此时别业已陆陆续续入住了好些江…… 此时别业已陆陆续续入住了好些江湖人士, 贺青冥、柳无咎回到他们歇脚的地方,却只见到了明黛一人,谢拂衣和阿鸢已不知跑去什么地方了。 贺青冥道:“他们人呢?” 明黛道:“阿鸢说要去散散心, 我和谢兄不放心, 谢兄便找她去了, 我留下来等你们回来。” “怎么好端端的,却要去散心?” 明黛讪讪笑了笑,似是瞥了一眼柳无咎, 道:“小姑娘家嘛,总有不, 不如意的时候。” 贺青冥在此, 她不便明说,柳无咎被她这一眼看的一头雾水。 一刻钟前, 贺青冥走后不久, 柳无咎便追了过去, 他跟在贺青冥身后,又不敢跟的太近, 只怕被贺青冥发现。 他却没有想到, 在他走后不久,明黛三人便热火朝天地唠了起来。 明黛笑道:“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谢拂衣道:“此话何意?” “贺兄朋友不多,不过能让柳兄这么不放心的朋友,却只有一个, 那便是不夜侯温阳。” 谢拂衣顿了顿,一脸一言难尽,道:“你是说……不夜侯,他……” 明黛点点头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谢拂衣几乎叫了起来:“那可是青冥剑主!” 他身在华山派,从小到大, 江湖上的八卦秘闻不知听了几座山头,他早就听过一则小道消息,便是不夜侯不仅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而且这一点,不夜侯身边的人都知道。 可是不夜侯和青冥剑主……这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啊! 谢拂衣这一嗓子,几乎引来其他人的围观,他只好放低了声线,道:“不夜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然敢打青冥剑主的主意!” 阿鸢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她不由竖起来耳朵,这么千载难逢的八卦,可得好好听明白。 明黛道:“听贺兄说他们是旧相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不夜侯嘛,一向荤素不忌,不按套路出牌,好一颗花心大萝卜……” 谢拂衣道:“难怪,难怪……难怪柳公子不放心。”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何况是不夜侯这样千方百计、死缠烂打的“贼”,这换了谁也要抓心挠肝啊。 阿鸢心下奇怪,道:“可是柳公子有什么不能放心的?青冥剑主是他师父啊。” 明黛心知早晚也瞒不住,便道:“你有没有听过‘落英双剑’的故事?” 阿鸢脸色一变,道:“明姊姊,你,你是说……” 迎着她变幻莫测的目光,明黛和谢拂衣齐齐点头。 阿鸢目光一黯,一时无言,一会瞧着门外行人来往匆匆形色,一会又捏着茶杯,如鲠在喉。 她忽而站了起来,说要去外间走一走。 明黛道:“她这是怎么了?”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谢拂衣顿了顿,忽而灵光一闪,“她……她莫是看上柳公子了?”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明了。 难怪往常阿鸢似乎总喜欢亲近柳无咎一点。 明黛不太能理解,道:“可是他们相交才几天啊?” 谢拂衣道:“小儿女知慕少艾,本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柳公子这等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明黛一时无言以对。 她一向喜爱世上所有美好的人和物,可是她绝不会单单因为一张脸看上什么人。 明黛忽觉自己跟这个看脸的世界格格不入,若是贺青冥在此,两人一定能就此达成共识。 谢拂衣又道:“不过,我看阿鸢也只不过初入江湖,一时被色相所迷,还算不得泥足深陷,咱们误打误撞,与她说开了,反倒是一桩好事。” 明黛道:“你懂得倒不少。” 谢拂衣笑了笑:“我好歹在飞花馆待过一阵子。” “可是眼下鱼龙混杂,她孤身一人,又心有挂碍,我不太放心。” “不妨事,我去找找她,明姑娘便留下等青冥剑主他们回来吧。” 明黛看了看柳无咎,心下叹气,柳无咎一门心思都在贺青冥身上,对其他人的心思,几乎无甚察觉。 他似乎一向如此,不为外物悲喜,只凭着一颗本心处事。 如此的孤注一掷,只是他的孤注一掷,将来又要惹得多少人黯然神伤? 明黛心想,在折磨追慕者这件事上,他们师徒倒是如出一辙,一脉相承。 她想到这里,不由又好奇起来温阳的结果。 贺青冥二人登时凝滞了一瞬,贺青冥不由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心道:“看我做什么?他前边跟你说了什么,我可是一概不知。” 贺青冥不满道:“你又在想什么?” 明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觉两人气氛怎么越来越奇怪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 两人异口同声,“没什么!” “……” 过了一会,贺青冥总算原原本本说了一通,明黛听了,不由前俯后仰,哈哈笑了:“不夜侯竟也有这样一天!” 她笑了一会,又道:“不过他似乎对贺兄很上心?” 柳无咎冷冷道:“他只对得不到的人上心。” 贺青冥道:“你没完没了了不是?” 柳无咎闭嘴。 明黛哈哈两下,打了个圆场,道:“不夜侯嘛,也不奇怪,只是玲珑夫人一向心高气傲,听说不久前她与岳掌门闹离婚,如今又碰着不夜侯这档子事,还不知他们以后是怎样一番光景。” 说话间,却听得外间一阵喧闹,三人步出门外,没在人群堆里,听见人们议论纷纷: “哎,前头这是发生什么了?” “你不知道啊?崆峒派岳掌门打上门来,找不夜侯算账去了!” 贺青冥等人心中一动,岳天冬找温阳算账,必定是为了秋玲珑。 “嗐!不夜侯他们三个的旧账啊,那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啊!本来呢,岳掌门与玲珑夫人成婚,大家伙也都以为他们会消停消停了,谁成想,前些日子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岳掌门和玲珑夫人要和离分居,大家都猜是不是因为不夜侯来着,好嘛!今天果然,就是因为不夜侯!这会大家都跑着去瞧热闹呢,这样的热闹啊,怕是十年也难赶上一回喽!” 温阳寝居外,岳天冬骂道:“温阳,你给我滚出来!” 房门应声而开,温阳走了几步,似乎还有点醉醺醺的,他瞧着岳天冬,嗤笑了一声:“怎么,岳天冬,你找我做什么?” “温阳,你别给我装模作样!我一路行来,怎么偏偏到了别业,便见不到她了,是不是你捣的鬼!” 温阳哼道:“你的夫人不见了,关我什么事,哦,对了,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你的夫人了。” 岳天冬怒道:“婚书仍在,婚契未了,她就还是我的妻子!温阳,你就算要挖墙脚,也不能如此急不可待、不知廉耻,简直丢了你温侯府的脸面!” 温阳一下子拉长了脸,道:“你在我门前大呼小叫,到底是谁丢了谁的脸?再者说了,我和玲珑早就——”他忽而顿了顿,人群之中,他似乎瞧见了贺青冥,心中便起了一点破罐破摔的念头,“——早就重归于好,你如今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过客罢了!” 贺青冥皱了皱眉,明黛道:“不夜侯怎么如此轻佻?他这不是欠揍吗?” 岳天冬果然怒气更盛,道:“你算老几?珑儿跟我十数年夫妻,又与我育有一子,你不过是她早些年甩过的姘头罢了!” 谁知温阳竟笑了起来,道:“夫妻又怎么样?反正也是要散了,有孩子又怎么样?反正我正好跑了一个义子,不如就让小蝉顶上,侯府家大业大,我不嫌孩子多,也养得起……哦,对了,不如让小蝉跟我姓温,反正他本来也不姓岳,若不是昔年温家祖父母分开了,不要说小蝉,就连玲珑也是该姓温的……”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一字一句,都踩在岳天冬经年累月的伤口上,还要恨不得多撒几大把盐。 温阳骨子里向来有股疯劲,十二年前为了温灵之死大开杀戒是这样,十二年后,面对昔年故旧、孽缘往事也是这样。他此刻不管不顾,分明有意激怒岳天冬,也不知醉了几分,又醒了几分。 岳天冬也的的确确被激怒了。年少时,他武功虽算不得上乘,却也是崆峒首徒,又痴心于秋玲珑多年,后来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被温阳这花花肠子半道截了去。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身为崆峒掌门,依旧要被这厮揭开伤疤羞辱,当下心中已是怒不可遏,所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他看出来今天温阳喝了酒,步履虚浮,若是他全力一搏,温阳必定不是对手。 岳天冬转过心思,怒咤一声,双拳直冲温阳面门! 他这一套连招使得虎虎生风,并未给温阳留丝毫退路,温阳本已醉酒,又心绪不宁,反应便不及平常敏捷,好几次被岳天冬拳风扫到,一张俊脸起了点点乌青,脚下更显狼狈、凌乱,岳天冬却仍然步步紧逼,并没有要见好就收,放过温阳的意思。 再这样下去,温阳只怕要重伤在岳天冬拳下。 众人脸上微微变色,谁也想不到,这一场大家早已见怪不怪的骂阵,竟会演变成真刀真枪的对决! 温阳虽已宣称脱离八大剑派,但毕竟曾是八大剑派的弟子,又还是温侯府的主人,岳天冬又是崆峒派现任掌门,二人之间,若是寻常叫骂争斗便罢了,但若是情敌之间的争斗演变成决斗,那便无异于八大剑派公然内讧! 这一点,其他人明白,岳天冬自然也明白,他对温阳出手,就是存着要压过侯府一头的心思。秋玲珑与他分手,他已丢尽了脸面,更无法与崆峒长老交代,温阳如此羞辱他,正好给了他再合适不过的动机,他必须要趁机找回来这个场子。 温阳终于明白他盛怒之下暗藏的城府与杀机,他心下一惊,陡然酒醒五分,正要开口,然而岳天冬攻势愈加猛烈,竟压根没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 眼看岳天冬便要隔山打牛,当胸打中温阳,千钧一发之际,却不知因何动作迟缓片刻,而后一道清冷剑气袭来,隔开了温岳二人,只听得一女声道:“岳掌门,手下留情。” 第119章 混沌 岳天冬趔趄一步,忍着膝盖一点刺…… 岳天冬趔趄一步, 忍着膝盖一点刺痛,抬眼看向来人,道:“水佩青?你来掺和什么!” 水佩青道:“岳掌门, 你要伤我师弟, 也该先问过我手中的映雪剑!” 岳天冬不可置信道:“他早已折剑叛出小重山!他是八大剑派的叛徒!” 水佩青仍然面无表情, 道:“叛徒与否,也该由我小重山自行决断,何须岳掌门插手?” 岳天冬顿时被噎了一嘴, 又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哼道:“想不到十多年过去了, 映雪剑还是如此横行霸道, 蛮不讲理!” 水佩青神色不变,只当做没听见。她上前几步, 一把扶起来温阳, 温声道:“阿阳, 你还好吧?” 众人心下一奇,江湖传闻, 水佩青高岭之花, 一向眼高于顶,谁也不待见,只一头闷在小重山上练剑,所以这么多年来, 虽然爱慕追求者无数,却都败在一把冷漠的映雪剑下,最终无功而返。 有人不由得想起来那早已被淹没在岁月里的,有关温阳和水佩青之间的一点绯闻,虽然后来屡次被当事二人辟谣, 最终不了了之,但水佩青如此貌美,温阳又一向风流成性……难不成他们师姐弟真有点什么? 却见温阳故作潇洒地抹了一把冷汗,嘿嘿笑道:“师妹好久不见!” 水佩青略带嫌弃地弹了他一记脑崩,道:“叫师姐!” 温阳“哎呦”一声,脸上竟露出来一点委屈:“你明明比我小……” “那也是师姐!” 众人不觉掩面,看到此情此景,纷纷疑云顿消。 这俩人相处虽则亲昵,却是一丝一毫的暧昧都没有啊。 明黛却觉出不对来,悄悄道:“不夜侯不是早就脱离小重山了吗?怎么看他和水前辈相处,仍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这一次,贺青冥却没有马上回答,明黛奇怪地瞧了瞧他:“贺兄?” 柳无咎道:“与温阳不和的不是水佩青,而是张夜。” 明黛微微讶然,转念一想,却又都明白了。 当年温灵头一次养孩子,对温阳过于溺爱,以致温阳长成一只三天不管上房揭瓦的小泼猴,温灵见管不住他,便把他送到小重山上学艺。小重山不似其他几大剑派,门下弟子不多,温阳年纪小,又会说话讨人喜欢,便一直颇受照拂关爱。 温阳和小重山的感情,原本十分深厚,只不过因为张夜曾经涉足普渡和尚一事,所以一直跟师兄过不去,但他和水佩青之间,却并无什么矛盾可言。 只见温阳又笑了笑,道:“师姐什么时候过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 水佩青道:“昨天晚上到的,师兄也和我一块。阿阳,你……不如你什么时候跟我一块去见见师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很想你,想见你,却又怕惹你生气。” 温阳方才还如春风化雨般柔和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冷道:“师姐,你是来给姓张的当说客的?” “阿阳——”水佩青道,“你知不知道他昨天本来想找你,可是他转了一圈,在你门外待了半宿,最后又回来了,还一直咳嗽,难以成眠,直到今天快要天亮才睡着?” “那又怎么样?”温阳别过脸,语气依旧十分生硬,“他自作自受,我早就说过,不会再见他,即便碰上了,也不会给他半分好脸色,这都是他活该!谁叫他去跟那群人一块,谁叫他们害了我阿爹?” “阿阳——” 水佩青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温阳打断,道:“师姐,你不要忘了,若不是为了收拾他和那些人惹下的烂摊子,二师姐也不会英年早逝!” “可你明明知道他是无心的,他并不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也不知道那都是一个骗局。” “我不知道!”温阳道,“我只知道,他害了我阿爹。” “……罢了。”水佩青叹了口气,她瞧着温阳,终究忍不住道,“我劝不动你,只是你要明白,有些人,也许今天不见,往后能见的时候就……就越来越少了。” “够了!”岳天冬忍不住喝道,“你们师姐弟到底还要在这里叙旧叙多久?水佩青,你们小重山的事我不便插手,可是温阳,你在我夫妻之间横插一脚,害得我和玲珑离心离德,这件事又怎么说?” 温阳哼了一声,道:“岳天冬,你自己守不住老婆,关我温某人什么事?你也别老一副痴心错负的模样,你问问在场诸位,谁不知道你跟那柳叶刀不清不楚?” 一干人等顿时仰头看天,低头看地,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岳天冬二人,一时间气氛可谓十分尴尬了。 水佩青心中疑惑:“阿阳今天怎么跟吃了炮仗一样?” 温阳扔了一个炮仗还不过瘾,又甩下一道雷,道:“这件事,当日济海楼上,青冥剑主可是瞧的明明白白,有人不知道的话,也可以问他啊!” 众人心下一惊! 怎么回事!他们身边站着一块吃瓜的竟然是贺青冥吗?! 一时间众人退避纷纷,恨不得给贺青冥三人再空出一套别业来。 岳天冬看着贺青冥,脸色更难看了。 他想起来那天柳媚儿离开他的时候说的话,她说:“枉你还是一派掌门,危难关头,却还不及青冥剑主舍身侠义!” 那天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柳媚儿,道:“你什么意思?你……你莫是对贺青冥?” “不错!”柳媚儿喝道,“青冥剑主年轻、俊秀,又武功高强,心存仁义,我见不到他,与你将就将就便罢了,既见了他,旁的男人,还算得什么男人?” “柳媚儿!”岳天冬怒道,“贺青冥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他一个魔头——!”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济海楼上,我没看见魔头,只看见一个君子、侠客!岳天冬,你如此狭隘、自私,自然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难怪这么多年了,秋玲珑还是不待见你!” 那日他的情人离开了他,如今他的妻子也要离开他了。 他的体面,已被温阳和贺青冥两个人撕的荡然无存。 偏偏今日这两个人都在场! 偏偏他可以对温阳动手,却不能对贺青冥动手。 他打不过贺青冥,在贺青冥手下,他怕是十招也走不过。 对贺青冥动手,只不过会让他更不体面罢了! 贺青冥不得不看向温阳,道:“你对我不满,也不必把所有人都拖下水。” 温阳却笑了起来,道:“我哪里敢对你不满?江湖上又有谁敢对青冥剑主不满?”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不由佩服起来温阳——敢于当面挑衅青冥剑主,不夜侯真不愧是力挑三江南北,撩遍域内域外的勇士! 岳天冬心下一动,温阳和贺青冥不是故交吗?怎么好像闹了矛盾? 柳无咎道:“温阳,你对他不敬,你——” “我对他不敬又怎么样?”温阳眸光一转,笑道,“反正我对他做过什么不敬的事,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柳无咎脸色一变,贺青冥道:“无咎,不要听他胡说。” 柳无咎咬了咬牙,仍旧有一点怒气,道:“可是他如此放浪——!” 水佩青眼看情形不妙,道:“阿阳,你喝醉了,今日少说些吧!” 温阳却不依不挠,又道:“柳无咎,我知道你早就想跟我动手了,来啊,我也早想跟你打一架了,只不过都看在飞卿的面子上罢了,可是如今,我也不需要看他的面子了!” 岳天冬心下蓦然一震! 他瞪大了眼,忍不住看了看温阳,又看了看贺青冥。 他没有听错吧? 所以这么多年,他和秋玲珑都错了? 根本不是妃青,而是……飞卿。 难怪他觉得温阳对贺青冥的态度古里古怪,除了情人,他就没见过温阳对谁这么持之以恒地热脸贴冷屁股。 这可真是太好笑了! 岳天冬不由笑出声来:“哈哈哈……温阳,所以是他,不是她……!” 温阳心情本就糟糕透了,此刻脸色更是有如锅底,也索性不客气起来:“岳天冬,你倒还有心思笑我?还是说你非要我把你那点子见不得人的事情当众抖落出来,你才安心?” 岳天冬目光闪烁,嘟囔道:“我能有什么事?总不比你那堆陈年烂谷子的破事……” 他一面低头,一面手下翻转,竟似暗藏一点杀机。 他似乎在考虑,如若温阳继续放浪形骸,他便要让他一时开不了口。 “不就是——” “温阳!” 一人翩然而至,一手按住了岳天冬,又喝了一声。 人群里顿时发出一阵惊叹:“秋玲珑!” 于是方才还恨不得退避三舍的人们又围了过来,若是此生能多瞧上秋玲珑一眼,他们便是死了也甘愿。 “珑儿……” 岳天冬还来不及握住那一点熟悉的温度,她却已又离开了他。 他恨恨道:“到了现在,你还护着他?” 岂料这一刻,他却和温阳心有灵犀了,温阳喊道:“你做什么不让我说?难道就因为他是你的丈夫?” 秋玲珑似乎很无奈,很疲惫,道:“……他已不再是我的丈夫,不过,他永远都是我孩子的父亲。”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议论纷纷,秋玲珑竟然当众承认了她和岳天冬离婚的传言! 岳天冬脸色一白,道:“你竟真的——你甚至不能等到我们回崆峒吗!” 秋玲珑只道:“我只怕等我回了崆峒,见了蝉儿,便又下不了决心。” 岳天冬神色瞬间灰败! 他已明白了,秋玲珑这次一举一动,都证明了一个事实——他和她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他咬牙切齿,道:“是不是温阳——是不是他!” 秋玲珑道:“你明明知道……” “我只知道你今天又见过他!”岳天冬道,“秋玲珑,你好不好笑,他分明一直戏弄你,你却还维护他?你真是无可救药!” 秋玲珑一怔道:“你也知道了……” 岳天冬笑了起来,道:“哈哈哈,是啊,我知道了!秋玲珑,你不觉得你可笑吗?身为天下第一美人的秋玲珑,多年嫉妒的人,只不过是一个幻影,‘她’甚至不是一个女——!” “岳天冬!” 温阳出声喝止,众人又都怔了一怔。 怎么回事? 人们抓耳挠腮,怎么八卦还说了一半不让往外说了啊? 秋玲珑望着温阳,也似怔了怔。 岳天冬却绕到她背后,好似一个恶魔一般笑语:“珑儿,你猜,他此刻制止我,是为了你,还是——他?” 众人没听见他说什么,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贺青冥。 一些人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回事?这件事跟青冥剑主也有关系?” “难道青冥剑主也和玲珑夫人有一腿?” “青冥剑主确实生的不错啊……倒是符合玲珑夫人的胃口。” “可是青冥剑主不是钟爱亡妻吗?怎么会和玲珑夫人一块?” “诶,不是据说,贺夫人跟不夜侯有点什么吗?难不成青冥剑主是为了报不夜侯夺妻之恨,所以横刀夺爱?” “嗯,兄台,你说的很有道理……” 一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早已忘了贺青冥多么可怕。 贺青冥几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都无言。 末了,岳天冬扬长而去,扔下一句话:“温阳!你这个人,总是谁都爱,谁都舍不下——可是也谁都得不到!” 第120章 情场 热闹既然没得看了,看客也就一哄…… 热闹既然没得看了, 看客也就一哄而散,只留下几个戏中人。 秋玲珑在一边栏杆坐了下来,道:“温阳, 你不该喝这么多酒的……不日便是七贤祭典了。” 温阳侧过头, 冷笑着看她, 看了一会,才道:“秋玲珑,你还好意思提七贤祭典?你身为秋家主人, 不过嫁了一个岳天冬,生了一个秋冷蝉, 就忘了你许下的誓言吗?” 明黛悄悄与贺青冥二人耳语:“什么誓言?怎么我从未听过?” 贺青冥道:“这原是温秋二家秘辛, 你久居域外,不知道也本寻常。秋灵意离世前, 曾嘱咐女儿秋佩佩, 历代秋家家主, 都要以江湖侠义为己任,不得偏私、妒忌、傲慢, 得此三者, 无使见亲而不见贤,容己而不容人,恃强而不庇弱。” 秋家历经三代,每一任家主在上一任家主灵柩前, 都要立誓终身不渝,否则秋家众弟子皆可取而代之。 这一条禁令对秋佩佩来说如同无物,但秋玲珑不一样。 十多年来,三宗罪责,她都已犯了个遍。 秋玲珑语气一冷, 道:“温阳,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提醒你。”温阳道,“你我本来同源,我不希望你跟着岳天冬同流合污。” 秋玲珑目光颤了一颤,温阳又道:“我知道什么婚书、婚契都是借口,岳天冬他信了,我却不信,你若要结束一段关系,一向是干脆利落,爱恨分明,就像当年你我……他以为他是在拖住你,其实是你在拖住他。” “这些日子,你都在做什么,甚至今天,又在做什么?你瞒着他,他不明白,我却知道,你在收拾他留下来的那堆烂摊子,至少,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和金——” “温阳!” 秋玲珑怒喝一声,又飞快地顾视了一圈左右。 温阳闷声呵呵笑了:“你怕什么?怕他们知道?可是岳天冬再这样下去,只怕全江湖的人都要知道了。” “温阳,就算你喝多了,也不要撒酒疯!你说我偏私妒忌,可是你难道不是满心怨怼?你根本不明白!你没有成过亲,侯府永远是你一个人的侯府,不会被谁分出来一半,可是我不一样,我有家室,有孩子……温阳,你养了那么多义子,可是你从来没有试过躬亲抚育,你依然是温叔叔的孩子,却不是谁的丈夫、父亲,这一点,你甚至不如去问问青冥剑主!” 温阳心中一震,不由转头看向贺青冥,怔怔道:“飞卿……” 水佩青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这下却捕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 什么飞卿?飞什么卿? 温阳这混小子不会……? 她忽然觉得这件事很惊悚,她在小重山上闭关多年,竟已跟不上江湖八卦的速度了吗? 贺青冥道:“温阳,我已不是贺飞卿。” 温阳愣了一愣,一时间,心中竟然生出来一点怀疑。 他竟然开始怀疑,自己多年追逐的,到底是眼前人,还是一个过往的影子? 那个影子里,不仅有飞卿,还有他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那是温灵还活着的日子。 他几乎不敢再继续怀疑下去,却又忍不住怀疑:秋玲珑又是什么意思? 她是说,他要一个家,但这个家里,他依然是甩手掌柜,他做不了丈夫,更做不了父亲? 他可以继续风流成性,他还可以有千千万万个情人,但他于他那千千万万个情人而言,也都只是情人,却永远不会成为家人。 这些年来,他越是追逐,就离家人越来越远。 这些年……又是哪些年? 他猛然惊觉,这些年,已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他喝了一声,猛然中止了回忆。 然后他看到秋玲珑,他们看着彼此,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很多年前,他看到秋玲珑的第一眼,便看到了两个字:爱情。 那是和苏京完全不同的激情与热情,他们曾经许下很多誓言,也曾许过彼此很多未来。 此时此刻,他却看见秋玲珑也已老了,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也已生出疲惫不堪的皱纹,而他在她的眼里,也看见了自己的样子,他自己的样子,已和一个狼狈的,醉醺醺的酒鬼没什么两样。 这一刻,他们看着彼此,心中却都生出来同一个疑问:难道这就是爱情? 他们曾经以为自己尝遍了爱情的滋味,他们曾经以为,江湖上再没有哪个男人和女人,会比他们更懂得爱情是什么。 但此刻他们已怀疑自己,怀疑对方。 如果爱情是色相、妒忌、贪婪、放纵,是假笑、讪笑、谄笑、嗤笑,是追名逐利,是镜花水月,是禁锢是枷锁是破坏是摧毁……那什么是爱,什么是情呢? 温阳忽然间失魂落魄,他浪迹情场这么多年,从未生出过这样一败涂地的念头。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当然失败过,还失败过很多次,可是从前他不会怀疑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余光里,他似乎瞥见了柳无咎。 他忽然又有一个古怪的念头:也许他还比不上柳无咎。 也许他也比不上温灵。 尽管温灵终生未婚,他爱的人从没有回应过他。 尽管柳无咎的心上人,也还没有回应过他。 尽管他们从未得到过。 但他们一直都懂得爱人。 温阳爱过许多人,却并不懂得如何爱人。 就像当年苏京要追逐武学,他却要风花雪月,秋玲珑要承担家业,他却要自由自在。 贺青冥……贺青冥又要什么呢?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懂得贺青冥,就像他曾经并不懂得苏京和秋玲珑,甚至对李阿萝也只是一知半解。 但他们了解他。 他那么浪漫,那么风趣,他懂得让他喜欢的人笑,却不懂得他喜欢的人为何而哭。 所以她们笑的时候,他会和她们亲近,但她们哭的时候,他却已远离了她们。 于是她们最终也都选择了自己该爱的人,走上了自己该走的路。 他看着她们走远,亦从未回过头。 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又走了几步,看一会和他一样失魂落魄的秋玲珑,又看一会仍旧面色自若的贺青冥。 他笑了起来,这一个笑容里,却闪着几分悲哀的光。 “玲珑……我也错了。” 他这样说。 秋玲珑闭目,长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转眼于风中消散,便似解了他们多年来身上捆着的那堆乱七八糟的红线。 红线没了,可那些时光呢?那些付诸东水的心血呢? 人生在世,又有谁真就甘心这么算了? 一时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谁也不能回答。 贺青冥三人走了一会,明黛忽而唏嘘:“想不到他们二人多年风流,最后只落得一个‘错’字。” 她想了想,又道:“可是什么是错?就算真的错了,难道就不算有情吗?” “诶,贺兄、柳兄,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她早就发现了,一场混乱结束,几人各回各家之后,贺青冥二人就一直沉默着。 贺青冥颇为无奈,道:“……这个问题,我实在无能为力。” 明黛忽笑了笑:“那柳兄呢?” 柳无咎心知肚明,她这是故意调侃他,给他挖坑呢。 他并不接招,反而还了一招,道:“我也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你近来为什么总问这些问题?” 明黛哼道:“我关心大家,热爱思考不行吗?” 贺青冥却忽然想起来什么,道:“你这些日子好像跟谢拂衣走得很近。” 明黛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道:“我只是很好奇。” 这下贺青冥二人倒是真的好奇了。 “好奇什么?” “我好奇他师姐啊!” 贺青冥、柳无咎闻言,几乎为之绝倒。 “你们不会以为我对他有什么吧?”明黛道,“那可是季掌门啊!百年难得一遇的一代大侠,正道之光!” 她脸上迸发无限光彩,道:“我来中原,就是要见识见识像季掌门一样的英雄豪杰,还有各派掌门、大侠、美人、奇人异士……” 贺青冥不由道:“你这一趟出来,不会不打算回去吧?” 明黛讪讪道:“其实……我是离家出走来着,我姑姑她们不让我下山,说现在中原武林坏人、恶人太多,没什么好看的。” 贺青冥道:“我只望红娘子不会以为是我和无咎把你拐了。” 明黛嘿嘿笑了笑:“怎么会呢?” 柳无咎忽道:“你方才那样说,我们信,杜西风他们可不信。” “别说了……”明黛唉声叹气,“现在说起他我就头痛。” “可是之后祭典,他必定会和杜帮主到场。” “所以我才头痛啊!” 120-130 第121章 圆缺 三人各自回房,柳无咎打开行李、…… 三人各自回房, 柳无咎打开行李、收拾床铺,整个过程简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贺青冥自然不会坐享其成,只是不由得多看了柳无咎一眼, 突兀地冒出来一个念头:无咎怎么好像做什么都很赏心悦目? 他摇了摇头, 又压下这一个念头, 近来他可越来越魔怔了。 两人一边收拾,一边聊起来方才温阳三人那一通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的谈话,刨开一堆毫无营养的酸溜溜的醋坛子, 最后只拎出来一个字:金。 “金?”柳无咎道,“金什么?什么金?” “别闹。”贺青冥笑啐一句, 又正色道, “我猜,温阳这是在说一个人的名字。” “……金乌?” “不错。” 柳无咎道:“这么说, 岳天冬果真与金乌还有勾结?” 贺青冥点点头, “济海楼之后, 金乌身份已然暴露,想来秋玲珑不愿与魔教合作, 便与之断了往来。” 柳无咎道:“但岳天冬不仅没有拒绝金乌, 反而与魔教来往愈密,秋玲珑不能接受这一点,所以与他分道扬镳了。” “崆峒派系鼎立,岳天冬名为掌门, 势力却不及长老、秋家两派,往往只有依附于其中一方。他早已不满于此,所以近年来招揽了不少江湖上的游散门客,所以当金乌向他伸出橄榄枝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柳无咎道:“与虎谋皮, 只怕没有好结果。” 贺青冥笑了笑,“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像无咎一样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江湖才有十二年前的混乱,所以武林才有今日。” “但秋玲珑明白这个道理。” “秋玲珑到底是秋玲珑,她年年犯禁,却依旧是不可撼动的秋家主人,这一点,不是岳天冬可以比拟的。很多人被她的美貌和风流的名声迷惑,但她远比同样风流的温阳更有城府和谋略。” 柳无咎撇了撇嘴,“只怕是个人都比温阳更有城府。” 贺青冥索性不理会他这句嘀咕,又道:“你可知,当初岳秋二人为何要杀温阳?” 柳无咎思忖片刻,道:“除了嫉妒,还有别的。” “不错,只不过不是还有别的,而是对他们来说,嫉妒,本就是不值一提的东西。”贺青冥道,“他们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在意的东西,可以是名利,可以是武功,却绝不会是一段早已被放弃的爱情。嫉妒只不过是他们蒙蔽世人,转移他人注意的工具。” “那是什么?” 贺青冥道:“地利。” “地利?” “我之前与你说过,侯府、秋家、崆峒互为犄角。” 柳无咎明白了,“他们是在抢地盘。” “不错,这就是为什么几十年来,三家总是纠缠不休的缘故,就像百余年来,大重山、小重山、镜湖三派也是纷争不断、暧昧不清。同样是八大剑派,他们几家的关系,要远比和其他剑派亲近,然而越是亲近,往往也越容易产生矛盾和纠纷。” 柳无咎默然,他忽而又想到了他和贺青冥。 他们如今也比从前更亲近,可是他的心结也比从前更深。 他顿了顿,又把思绪扯了出来,“所以你说,秋玲珑到底是秋玲珑。” “秋家祖上为相思门人,与魔教一同被中原武林视为魔门,秋家能在短短几十年内迅速发展壮大起来,绝非偶然。秋玲珑放弃了温阳,选择与崆峒联姻,不过是为了秋家的未来。她做了牺牲,付出了代价,也得到了她想要的,所以尽管她犯了秋家禁令,秋家子弟仍然拥护她。” 贺青冥又道:“其实也不只是他们三家,江湖上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八大剑派内部如是,八大剑派和魔教之间,亦如是。” 柳无咎道:“所以秋玲珑并没有她说的那么爱温阳,岳天冬也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爱秋玲珑。” “他们要是真的那么爱着那个人,也就不会走到一起了。” “可是他们还是分开了。” “既然是因利而聚,必定也会因利而散。” 柳无咎闻言,忽而瞧了瞧贺青冥,心想:“那么你我又是因何而聚散呢?” 若说是缘,那么这一段缘,又能长到几时呢? “无咎?” 柳无咎回过神来,“江湖人都说,岳秋二人是神仙眷侣、天作之合,却原来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贺青冥道:“他们本是青梅竹马,又一向亲近,他们本拥有天时、地利,却少了一段人和。” 岳天冬和秋玲珑爱对方吗? 也许是爱的。 只是也许这爱里,夹杂着太多的利益、恩怨。 柳无咎忽道:“那温阳呢?” 贺青冥失笑道:“你竟然问起他来了。” 柳无咎心想,我这不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 贺青冥道:“不过你倒也没有问错,温阳毕竟不是逐利之人,他是侯爵之后,又坐拥江湖上最惹人眼红的财富,却对声名和财富不屑一顾。” “但江湖对他也有误解,他为人风流,所以大家也都以为他追寻的是色相。” 柳无咎哼道:“不是么?” “是,但不只是,如果只是这样,他就不该和天下第一美人分开,秋玲珑虽然成婚,却仍有情人,他仍然可以当秋玲珑的情人,但十多年来,他没有再找过秋玲珑。”贺青冥看了一眼柳无咎,“更何况……如果只是这样,他就不该来找我,而该来找你。” 柳无咎差点呛到了。 贺青冥分明是故意的。柳无咎一直拿这事来怼他,他便也要怼一怼柳无咎。 也不知什么时候,贺青冥也好像有了一点孩子气。 也许是因为他和柳无咎在一起太久了。 也许是因为,只有在柳无咎身边,他做一个孩子也没有什么。 贺青冥心情大好,又道:“不过……温阳的确会只为了一个人。” “温灵。” 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当年温阳断剑立誓,又舍下一身性命,江湖上都说他是温疯子,从那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软肋是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他最看重亲情,所以尽管他知道金乌要刺杀他,却舍不得先下手为强。” 柳无咎顿了顿,“可是温灵已经死了。” 这一刻,他忽然没那么讨厌温阳了。 就像他曾经讨厌洛十三,但当他知道洛十三的身世之后,就没那么讨厌一样。 他只是感同身受,只是看到了他们,却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洛十三是他过去的命运,那么温阳是不是他未来的命运? “温灵死了,温阳也就变成了一头嗡嗡乱撞的苍蝇。” 贺青冥哭笑不得,柳无咎是没那么讨厌了,但是用的比喻可是一点也不文雅,简直不符合柳无咎的一贯作风。 柳无咎又道:“他现在很危险。” 贺青冥道:“怎么说?” “不是要威胁自己,就是要威胁别人,简直跟个疯子没什么两样。” 贺青冥叹道:“他已疯过一次,再疯一次,似乎也并不奇怪。” 柳无咎道:“所以你还是救了他。” “水佩青出剑之前,你就出手了,若非如此,温阳便要小命不保。” 贺青冥怪道:“怎么你现在提起他,心平气和了许多?” 他既不知道柳无咎为什么讨厌温阳,也不知道柳无咎为什么心平气和。 柳无咎却知道为什么。 他已知道,贺青冥这样做,不是因为他对温阳有什么情愫。 贺青冥这样做,是因为他虽然为人冷清,却对人怀着一颗同情的心。只是他的同情,是如此的隐蔽,如此的坚忍,又如此的无情,这样的同情,不是长于光明,而是生于阴影。一个永远待在阳光底下,永远未曾经过风雨的人,亦很难拥有这样的同情。 有的时候,不被命运宽容的人,却更能宽容他人坎坷的命运。 但这样的人,总是为常人不理解,为世人不容。 柳无咎却几乎是一瞬间就理解了。他理解贺青冥,就和理解自己一样。 柳无咎似乎有些惆怅:“与秋玲珑他们不同,温阳得了地利、人和,却得不到天时……天时、地利、人和,缺了一样,都圆不了一段缘分。” 贺青冥道:“天道恒常,人生无常,总有圆缺,不必介怀太多。” 柳无咎却道:“我从来缺的太多,圆的太少,天道这样对我,又公平么?” 贺青冥默然片刻,道:“求之不得,又当如何?” 柳无咎目光灼灼,掷地有声:“求得一生,便是一生,求得一刻,便是一刻,若是都求不得,但求无愧于心,无悔于我。” “无咎……” 柳无咎道:“你说这番话,不会只为了劝我?” “只是因为你太过执拗。” 柳无咎怔了怔。 贺青冥轻轻叹道:“我早知道劝你不住,我不是要劝你,只是想多教教你。” 柳无咎声线微微颤抖,“……你担心我?” 贺青冥道:“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再反悔,只是人生路长,你我这一段师徒情分,就算没有五蕴炽,也不知能走到几何,我从前教过你武功、诗赋,但它们只能让你强大、聪慧,却不能让你活得快乐。” 他顿了顿,“……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他瞧着柳无咎,柳无咎也瞧着他。 柳无咎瞧着他,却瞧出来一种错觉,仿佛贺青冥的眸中,有一轮温柔的月光。 柳无咎侧过头,几乎热泪盈眶。 贺青冥拥有的,给予了他。 贺青冥不曾拥有的,也要给予他。 贺青冥和他一样。 他们原来缺了的,却都要为对方求来一个圆满。 第122章 三圣 月有阴晴圆缺,天有不测风云,春…… 月有阴晴圆缺, 天有不测风云,春日迟迟总多情。 春天总是多情的,多情的天, 也如多情的人一样, 喜怒哀乐不定, 一会功夫,便又变了一副脸色。 半日天青半日阴,四方风起云涌之下, 却停着一座屋子,唤作四方斋。别业有南北, 四方斋位于北园腹心, 隔着象林、剑池,与七贤祠遥遥相对, 相映生辉。 据闻很久以前, 四方斋原是当时别业主人用以筹待宾客, 宴请亲朋的几处馆所之一,本唤作“四方馆”。后来世殊时异, 四方馆历经沧桑, 几度修缮之后,仍被八大剑派用作七贤祭典前,众人歇脚吃酒的地方,至于为什么如今叫做“四方斋”, 只因八大剑派有循例,祭典前三日,江湖中人,凡有哀思祝祷之诚心者,无论武功高低、声名显隐, 皆可前来参拜祭奠,只需三日焚香沐浴,无食荤腥。因此,别业所有供应饭菜、酒水,一律为素斋,四方斋便是所有馆斋之中,厨子手艺最佳,滋味最妙的一家。 天色转阴,四方暮色沉沉,约莫酉时上下,四方斋里已聚了不少人过来,一群别着脑袋舔刀口的汉子,吃惯了大鱼大肉,对着一桌子素斋,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但为了胸中那堆响动的你知我知的算盘珠子,也便暂且忍耐下来。 他们之中,许多人往年并不关心什么七贤祭典,七贤姓甚名谁,死了还是活着,也都与他们毫不相干,只不过今年魔教卷土重来,江湖风云变幻,又有一颗浮屠珠作诱饵,这才钓得他们大鱼小鱼齐跃上岸。 人变多了,岸上也就有人要失了栖身之地。不过一会功夫,小鱼又被大鱼挤走一波,一些武功平平、声名不显的人,不得不吃酒吃了一半,便惺惺然拂袖离去。 更漏又过一刻,明黛入得斋内,四下扫了一眼,避开一堆闹哄哄的大汉,挑了一个清净地方坐下来,只见桌边无人,桌上却残留一桌羹饭。 她叫人打扫了一桌残羹剩宴,又点了两壶酒和几道爽口小菜。酒菜都上得很快,她虽独坐一边,自斟自饮,倒也自得其乐。 “好酒……” 角落里忽而冒出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明黛定睛一看,却见一中年男人形容落拓,腰未束带,只着一身破烂衣裳,颇为随性地靠在柜台后边。 那人扒开一团乱发,竟露出来一对十分俊朗的眸子,又往前嗅了嗅,笑叹道:“想不到这一屋子里,竟还有一个同道中人。” 他似已醉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侧身一看,似乎一怔,又是一笑,“原来点了这‘明月桥’的,却是一位小姑娘。” 明黛眼神一亮,笑道:“兄台也认得‘明月桥’么?” “二十四桥明月夜,天下谁人不识?只不过,江湖上爱喝酒的人不少,爱酒的人却不多,不惯烈酒,却喜欢这等清雅名酒的,就更是凤毛麟角,这么多年了,姑娘之前,我也只遇到过一个人。” 明黛讪讪一笑,其实她并非喝不惯烈酒,她点这两壶酒,只不过因为她的两位朋友,酒量皆为平平,偏生口味又挑剔得紧。 她奇道:“兄台遇到的那个人是谁啊?” 那人似是十分头痛,“那个人嘛,为人倒很是风雅,只是成天打打杀杀,魔性太重,不提也罢。” 忽一人道:“姓杨的,我看你不是不想提他,是怕了他吧。” 明黛又转头去瞧,只见那人四五十岁,瘦骨嶙峋,一身吊孝素袍,一副病弱书生模样,却又背着一个大包袱,看上去马上要将他压垮。 姓杨的白了那书生一眼,“我为何要怕他?” “江湖上人人都怕他,何况十年前那一战,你还败在他的剑下。姓杨的,你要是喝多了脑子记不清,我这书上可记得清清楚楚,不若我来为你翻上一翻。” 那书生说着,五指一抓,竟轻轻巧巧地把那个大包袱掀了下来,却又如一叶羽毛一样稳稳当当落到桌上,未发出半点声响。 明黛心下一奇,此人看着一副快要咽气的样子,竟有一身不俗的内家功夫,看来祭典将至,别业到处藏龙卧虎,不可小觑。 那书生往包袱里扒拉几下,翻出来一套笔墨纸砚,又把一副墨玉棋盘扔开。姓杨的抱着胳膊,道:“你怎么还把木野狐那家伙的棋盘给偷来了?” 木野狐? 明黛心下更奇,难道那副棋盘,就是梅岭三圣之棋圣木野狐的棋盘? 传说中木野狐嗜棋成痴,一向棋不离人,人不离棋,怎么他的棋盘,却落到了这古怪书生手里? 书生“呸呸呸”了三声,“姓杨的,你用词就不能文雅一点,有借有还,那怎么能叫‘偷’?再说了,那老狐狸宅家宅了十多年了,要是不使这一招,怎么逼他出来,跟咱们的老对手一决高下,一雪前耻?” 姓杨的跌跌撞撞,坐了下来,又凑过去闻他那一桌子的酒菜,道:“还老狐狸呢?我看他就是个榆木脑袋,那年姓贺的仗着一身功力,用计赢了他一子,他竟真一直守在岭南潜心研究新棋谱,再也不出来了。” 明黛听二人唠嗑,嘴里炒花生都不香了。 江湖上姓贺的不少,但有如此能耐,曾和梅岭三圣一战,胜而得归的,只有贺青冥一个人。 十年前,贺青冥初入江湖,路遇梅岭,赢了棋圣一子,又御剑草书,叫书圣大为赞赏,只当时酒圣苏醉生不知去处,故而最后一战,由苏醉生的后生小友,当时已颇有声名的醉侠杨九霞代替。 据素面书生《江湖录》记载,青冥剑主与梅岭三圣一战,两胜一平,自此名声大噪。这一战,明黛一直心向往之,只是当她和贺青冥熟识之后,心中一直有一个萦绕不去的疑问:贺兄酒量那么差,到底是怎么赢杨九霞的? 却见那书生终于从包袱底下找出来一本厚厚的、已积了一层薄灰的书,又扒拉几下,长舒了口气,“啊,可算找到了,你看,‘是年腊月二十六,青冥剑主与醉侠启凤曲十坛,于月下一决,青冥剑主饮六,醉侠饮四,青冥剑主胜之。” 姓杨的笑笑,自顾自喝起酒来,道:“他那是胜之不武,他跟我说,一刻钟之内,比谁喝得多,若不是我后来追了上去,看见他醉倒了,我也不会知道,原来他酒量那么差。” 明黛心下一惊! 她歪过头,瞧见那书面上“江湖录”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又是一叹! 原来这“姓杨的”就是醉侠杨九霞,而这一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书生,竟就是大名鼎鼎的素面书生。 素面书生摊手耸肩,“可是是你说,最后一局怎么比任他定的,何况那天你不仅输酒,还输了比武,人家都喝醉了,你还没打过人家。” 杨九霞靠在桌边,似醉非醉,道:“他当时遇袭,我去帮他,他最后却跟我打起来——” 素面书生又道:“人家哪里需要你帮?若不是你,那一伙贼人只怕都被他杀干净了。” 杨九霞又躺了下来,他似乎已经醉了,已不能行走,只能躺下,“你没有看见,他杀气太重,动起手来,比地狱修罗还要可怕,而且又太过冷漠,好像……好像那些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蝼蚁,他根本不是人,也根本不把人当人。” 明黛忍不住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也许只是走火入魔了?” 素面书生一挑眉,笑道:“怎么姑娘倒帮青冥剑主说话了?” 杨九霞笑了一笑,随手拎过一坛酒,仰头喝了一口,酒水洒了出来,洗去他半脸风霜,半脸尘灰,露出来一张画一般的脸,他却毫不在意,随手一抹,又胡乱擦了擦,叹道:“他只不过喝多了,若是人人喝多了就要走火入魔,那只怕江湖永无宁日了。” 事已至此,明黛不便再说什么,心下却是一叹。 素面书生看向明黛,笑道:“小姑娘,他叹气就算了,怎么你也跟着叹起气来?” 明黛道:“我只叹江湖熙来攘往,人心难测,知音难觅。” 素面书生又笑了,对着杨九霞道:“想不到这位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倒也不少。” 杨九霞笑哼一声,“她不仅心思不少,武功也不弱,你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头子,还是少操心别人为妙。” 素面书生道:“好歹多年老友一场,若是待会打起架来,你可得保护我。” 杨九霞却道:“你把你那堆玩意砸过去不就成了?” 素面书生气得脸都要歪了,“那都是我吃饭的家伙,砸坏了你赔啊!” 两人吵吵嚷嚷,明黛愈发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他们却说待会要打架? 但下一刻,她就不再奇怪了。 此时天色更阴,浓云蔽过一抹日光,只见门口走来一条大汉,眼神那叫一个凶神恶煞,明黛虽一时没想起来他是谁,却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人一定惯会找茬。 第123章 三杰 那大汉堵在门口,把最后一抹天光…… 那大汉堵在门口, 把最后一抹天光也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他仰着头,似是不屑地扫了一眼众人, 喷出来一嘴粗气, 跨步而入, 走到斋内。 这时候,明黛才看见,他身后竟还有两个人, 那两个人模样与他差不大多,只是看起来年纪更轻, 身形比他矮了一些, 故而被他全然挡住了。 三人一字排开,便似三级顺坡而下的梯子。头一位形容威武, 身长近一丈, 直起身来, 头顶已要戳到天花板了。他双臂遒劲,一双拳头宛如两个大酒坛子, 看起来十分厉害。第二位身高八尺, 穿着打扮要讲究许多,长得倒也英武不凡,但明黛首先注意到的,却是他沉稳有力的下盘, 比起先前那位,这一位应当更擅长脚下功夫。第三位长七尺余,虽不甚高大,身姿、步法却颇为灵巧,走起路来, 竟无半点声响,倒似狸行夜路一般。 明黛又打量了三人一眼,恍然大悟。这三人相貌形似,武功路数却截然不同,若是单独一个出来,倒未必能认得,但今日他们三人一块现身,便能很快猜到他们的身份了。 素面书生笑眯眯道:“姑娘想起来了?” 明黛道:“他们三人,便是近些年来赫赫有名的‘江东三杰’。” 素面书生点了点头,又飞快翻起来他那本记载了江湖大小事务的手书,“不错,呐,你看,江东三杰,乃是同胞三兄弟,近年来,他们仗着一身出类拔萃的拳脚功夫,横行长江两岸,其中大哥身材魁梧,号‘一丈夫’;二哥自恃美男子,又擅长脚法,故号‘两脚虎’;三哥轻功不凡,能一气渡八百里洞庭,自称有三条命,号‘三首蛟’。” 明黛忽道:“他们还有弟弟妹妹吗?” 素面书生摇头,明黛又道:“那为什么是大哥二哥三哥?” 素面书生笑道:“只因他们霸道惯了,旁人年岁几何,都只能叫他们做兄长。” 说话功夫,三兄弟已赶走了一桌人,又坐了下来。小厮上菜的时候,看见客人又换了一波,已是见怪不怪,只当做无事发生,免得招惹麻烦。 大哥吃了一筷子素火腿,啐了一口,“怎么这道菜也是素的?” 二哥悠悠道:“大哥有所不知,此为素斋,这一桌子‘烤肉’‘烧鸡’,都是用素菜做的。” 大哥又啐一口,“见鬼的八大剑派!这一路上重重关卡也就算了,到了别业,也不让我兄弟几个吃口好的。” 三哥目光闪动,道:“听说前些日子,魔教金乌已至扬州,八大剑派这是要防着魔教的人呢。” 大哥道:“他们八大剑派还有完没完?金乌一个毛头小子,有这么可怕么?一天天的没事找事,还有这祭典也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照老子说,七贤他们死都死了,为了死人搞这么大阵仗,还不如让活人吃顿大鱼大肉!” 二哥不由笑了,“大哥话糙理不糙,来,咱俩干一杯。” 三哥道:“若非如此,八大剑派如何做得这武林尊位?不过这一次祭典,大家都各怀鬼胎,更有不少人是为了浮屠珠而来。梁有朋死后,八大剑派的担子落到顾影空身上,我猜顾影空这次搞这么大阵仗,必定有所图谋,不是为了浮屠珠,就是为了魔教,无非是想巩固他的掌门之位。” 大哥瞪大了眼,“那他都不管他师姐的祭典吗?” 二哥也道:“是啊,不是都说,他对季掌门一往情深,痴心不改,至今未娶吗?” 三哥道:“那谁知道?男人嘛,比起来权力地位,一个女人算什么?何况那女人还是属了别人的。” 大哥挥挥手,“那可不能这么说,我这辈子没服过谁,季云亭却算得一个,她可是真厉害啊!蝉联了两次论剑不说,还把华山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的,可太牛了!” “再厉害不也还是个女人?她是有两把刷子,可是那又怎么样?我看呐,不说别人,八大剑派里边,就有不少人不愿意让她继续当这个华山掌门。” 大哥奇道:“怎么说?我看大家都挺拥戴她的啊?” “那都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她死了,死者为大,八大剑派捧着她,就是捧着自己,可是她活着的时候呢?季云亭代掌门以来,一桩桩一件件,每一步都是举步维艰,为什么?因为八大剑派根本不想改!一百年了,他们本来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在上边活得舒舒服服的,谁要改啊!他们改了,不就是玩自己命吗?他们巴不得江湖永远是这个鬼样子!” 大哥和二哥都听得目瞪口呆,三哥又道:“也得亏她是个女人,又有一个上官飞鸿那样的未婚夫婿,她能干那么多事,不也有上官飞鸿的功劳?只是她死了,死在了掌门的位置上,不然等她嫁到藏剑山庄,上官飞鸿难道还能让自己老婆继续压他一头?” “说的也是啊……” “是你个大头鬼!”明黛拍案而起,气得肺都要炸了,喝道,“季掌门生而人杰,就是死了,也当为鬼雄,怎容尔等小人妄论!” “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也敢跟我们哥几个叫板?” 明黛正要反驳,却听一人道:“人生在世,言而无状,行而无端,怎配为一个‘杰’字?” 明黛叉腰道:“贺兄,你怎么抢我词啊?” 贺青冥微微一笑,柳无咎面无表情,道:“你气性太大,伤肝。” 明黛哼道:“柳兄你多情多思,伤心。” 三兄弟看着他们一同入座,顿时面面相觑,又狠狠咽了口唾沫。 这,这竟然是青冥剑主? 那个小丫头片子,竟然和青冥剑主师徒称兄道弟? 古往今来,敢和青冥剑主师徒称兄道弟的小丫头片子,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传说中来自相思门的明黛,传说她年纪不大,武功却已不凡,济海楼一役,足可称得上一等一的高手。 他们竟然叫明黛小丫头片子。 明黛这口气来的快,去得也快,她一向不会在不快乐的事情上花费太多时间,何况坐在她对面的,是她的朋友们,她的时间,自然要好好花在她的朋友身上。 她道:“你们可算来了,我都等了好一会了。” 贺青冥道:“小友久候,贺某自罚一杯。” 明黛挑眉笑道:“柳兄呢?” 贺青冥无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罢了,我替他再罚一杯好了。” 柳无咎道:“你别跟她喝多了。” “几杯酒而已,不妨事,何况咱们明姑娘点的酒叫‘明月桥’,不易醉。” 三人闲聊几句,杨九霞瞧着他们,神色似有动容,“是你?” 贺青冥侧过头,与他瞧了一会,慢慢道:“是我。” 我快认不出你了。”杨九霞举杯道,“恭喜。” 贺青冥并未理会他这一杯酒,只打量着他的脸,“你的胡子呢?” 素面书生笑道:“他跟老狐狸打赌输啦!” 贺青冥点评道:“顺眼多了。” 柳无咎道:“他是……杨九霞?” “是啊,你小时候见过他的。” “我不小了。” 贺青冥揶揄他道:“总比你现在小。” “哼。” 贺青冥低头一笑,又尝了一口素面,“这家厨子手艺不错,倒有几分天香楼的味道,无咎,你也尝尝。” 柳无咎忽而想起来,按温阳所说,他第一次见到贺青冥,就是在天香楼。 他撇了撇嘴,很想说一句“天香楼比我又如何”,却又怕被贺青冥听见,觉得他无理取闹,莫名其妙跟厨子做比,于是只干巴巴道:“我去加点醋。” 贺青冥不解,“你不是不爱吃醋吗?” 柳无咎道:“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改吃醋了。” 贺青冥觉得柳无咎怪怪的,却也没想明白,只好道:“……那你多吃点。” 柳无咎于是狠狠加了三大勺老陈醋! 不少人暗自咋舌,这个青冥剑主怎么和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自打他们进店以来,其他人明里暗里都在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毕竟这可是青冥剑主在侧!而且他们还齐聚一堂吃素面! 杨九霞没了胡子,原本耷拉着脸,却看见贺青冥和柳无咎这一番互动,竟哈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贺青冥啊贺青冥,你也有今天!” 贺青冥看他一眼,好像是在说“笑什么?难道你没有一个爱吃醋的徒弟?” 杨九霞不管不顾,却笑得更厉害了,而且浑身都已笑得颤抖起来。 明黛不由奇道:“他笑什么?” 素面书生道:“你知不知道他和老狐狸打了什么赌?” “什么赌?” “他赌青冥剑主已不是从前的青冥剑主。”素面书生道,“看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他和老狐狸这些年能早些出来走一走,他的胡子就可以保住了。” 明黛心下诧异。 杨九霞并不认同贺青冥的行事风格,但他却赌贺青冥会变化。 或许只是因为,他虽不认同世上很多人,却并不希望他们总是生活在仇恨与痛苦之中。 第124章 步法 暮色昏昏沉沉,引来老天一道淤积…… 暮色昏昏沉沉, 引来老天一道淤积已久的沉闷的咳嗽,转瞬间便下起来一阵无声的小雨。暮雨斜斜飞过门外,飞过远方忽明忽暗的暮灯, 又飞过近来仓促、匆忙的脚步声声。 明黛双手托腮, 听着门外脚步, 忽而眼神一亮,“贺兄、柳兄,不若我们来玩行酒令吧?就这么干坐着也太无聊啦!” 贺青冥道:“无咎不会喝酒。” “以茶代酒也成啊!”明黛笑道, “我都想好了,听声辨人, 四方来人的时候, 轮流猜一猜他们的门派来历,猜错的人要自罚一杯, 如何?” 柳无咎道:“那你岂非对也是赢, 错也是赢?” 明黛讪讪一笑, 又一本正经、义正言辞道:“柳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人生在世, 但求莫负今朝,哪管那多对错输赢?” “你这个法子,倒有几分意趣。”贺青冥道,“无咎, 左右无事,玩一玩也无妨。” “爽快!”明黛道,“那我先来!嗯……”她侧耳倾听,脸上慢慢浮现一抹成竹在胸的笑容,“我知道了。此人步履稳健, 几无声息,必是一位一流高手,然而头重脚轻,如负泰山,应为扛着兵器之故,江湖上善使重兵器的高手不多,能将一把二三百斤重的大刀运用自如的,便只有一个——‘龙首刀’玉如龙。” 话音刚落,只见门口迎来一个身姿颀长、形容健美的青年男子,他一身劲装,肩上扛着一把沉重而锋利的青刃大刀,刀面斑驳,昭示着一场场久历江湖的胜迹,由刀柄而至刀背,雕着一条形状威武、张牙舞爪的蛟龙。 人如玉,刀如龙,不是玉如龙又是谁? “怎么样,没错吧?”明黛一仰头,颇为自得,又囫囵吞了一碗酒。 贺青冥与柳无咎对视一眼,默默无言:果然,她猜对了也要喝酒。 不一会,远处又一人走来,这一人步法却颇为奇特、灵巧,寻常人都是脚掌行走,脚尖、脚跟一齐落地,他却似潜夜游狐一般,只留脚尖于地面轻轻一点。 柳无咎道:“此人是‘九江灵狐’萧关。” “……柳兄,你这谜底揭露得毫无悬念啊。”明黛看着萧关入内,又看着他落座,不由扶额叹气。 柳无咎却道:“绕那么一大圈子,不还是要说答案么?” 明黛“哼”了一声,道:“贺兄,你来!” 这一次,三人却隔了好一会,才捕捉到一丁点声息,贺青冥道:“是崆峒派的人。” 明黛奇道:“是谁啊?我怎么听不出来?” “因为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你们听。” 气息愈来愈近,却一会轻,又一会重,叫人难辨方位。 贺青冥道:“轻慢九、闪动一,所以其疾霞飞,其巧影动,万霞齐飞,浮光掠影,这是崆峒派独有的轻功步法‘浮光掠影步’,与其‘不变则已,一动天惊’的剑法路数一脉相承。” 说时迟,那时快,明黛抬头一瞧,只见数位崆峒弟子于雨中踱步而来,恍惚崆峒山间流云万千,撷来夕阳身畔半湖霞光。 贺青冥又道:“昔年崆峒派第四任掌门游历四方,听禅问道,自号静成子,静成子有一佛门好友,号曰和光,一生传播佛法、救济众生,乃是一代高僧。一日,静成子邀他前往崆峒做客讲经论道,二人于山上漫步观霞,和光一语,静成子心念一动,遂悟出这浮光掠影步来。” “原来‘浮光掠影步’还有这等典故。”明黛道,“那和光大师到底跟静成子前辈说了什么?” “‘天地同光,百岁无妨’。” 柳无咎若有所思,明黛不由道:“大师不愧是大师,我没听懂。” 贺青冥微微笑道:“你才不过多少年岁?来路还长着呢,又何必急于一时?有的事,该懂的时候,自然便懂了。” “贺兄,你不要拿我当小孩子哄。”明黛道,“再说了,贺兄你也没大我和柳兄几岁啊!何苦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贺青冥一顿,“我有么?” “有,那是相当的有!”明黛一指柳无咎,嘿嘿笑了,“不信你问柳兄。” 柳无咎咳了一下,对明黛道:“下一轮,该你了。” 明黛恨铁不成钢,又拿他俩无可奈何,蔫蔫道:“这是……” 她忽然不说话了。 她不仅不说话,还拼命低下头,恨不得找个角落藏起来,好像干了什么亏心事,生怕给来人看见。 来人却是杜少松、杜西风父子和几位漕帮子弟。 事与愿违,她不愿让他们看见她,他们却一眼便认出来了。几位漕帮弟子笑着努努眼,揶揄道:“少主,这不是明姑娘吗!” 杜少松见到他们三人,脸上一喜,“我说怎么不见了你们,原来却在这里,青冥剑主、柳公子,明姑娘,一路行来,没什么人难为你们吧?” 贺青冥道:“有劳杜帮主挂怀,我等皆通关无碍。” “那便好,唉,近来魔教肆虐,八大剑派他们也不得不防啊……”杜少松叹了口气,又道,“不说了不说了,西风啊,你还不来跟明姑娘他们打个招呼?” 杜西风看向明黛,又是尴尬,又是期期艾艾,“……明姑娘好。” 明黛尬笑着点头,笑得嘴角都快僵硬了,而后趁着他们没注意,找了一个方便的借口跑掉了。 一时间气氛微妙,杜少松只觉两人之间奇奇怪怪,却也摸不着头脑,一面与杜西风等人入座,一面低声道:“你这孩子,对着喜欢的姑娘,怎么还能这么木头呢?要懂得争取,多招呼人家知不知道?” 杜西风只觉别扭极了,被老爹这么一说,嘟嘟囔囔道:“那爹你怎么不把娘接回来?还好意思说我。” “你娘那小暴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见我,我哪敢找她?”杜少松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不过明姑娘就不一样了,她又漂亮,又聪明,脾气还好,这样的女孩子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你还不赶紧上点心?” 杜西风捂着两只耳朵,心下愈发郁闷,索性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 杜少松看着他的背影,却还在唠叨,“瞧瞧人家柳公子,一表人才不说,又和明姑娘交好,你还能不能争口气?” 人声嘈杂,杜少松便没太注意,他又唠叨儿子上了头,这一番话,便都传到了贺青冥他们耳朵里,柳无咎听了,差点被一口茶水噎住。 贺青冥笑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道:“无咎,你去替我打壶酒来罢。” 柳无咎明白了,“你是要我……?” “此事虽非因你而起,但可因你而止。” 人声淡去,暮雨仍落个不停。 柳无咎来到后厨,与小二问了路,不多时,便瞧见转角两个熟悉的身影。 贺青冥所料不差,明黛果然和杜西风狭路相逢了,这方天地既窄,两人相逢,也不是什么怪事,何况因缘际会,有心的人,总是能找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杜西风到底还是找到了明黛。他已有好几天不曾见到她,但她的影子在他心上,还是那么鲜明、活泼,他见了她,这一刻灰扑扑的天,便算不得什么,只是他远远地见了,又忍不住停下来脚步。 他似乎已害怕她,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但他到底还是鼓足勇气,走上前去,唤道:“明姑娘!” 柳无咎默默瞧着,忽而心有所感。 少年的心事,总是忐忑不安。 但少年时候,也总是还能这样一往直前。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就算错了一次,也还可以再错上千百次。 他忽而有些羡慕杜西风。 杜西风可以对他喜欢的人坦诚,但他却不知如何是好。 明黛已发现了杜西风,她又尴尬地笑了笑。 但她已不再躲了,她不愿让她的朋友伤心,于是又一笑,这一笑,却似乎是在鼓励他。 杜西风又期期艾艾起来,但明黛还是等着他,他顿了顿,终于道:“明姑娘,你上次跟我说,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他忽而眼眶一红,“我好好想了……我还是很喜欢你。” “你呢……你是不是,还是不喜欢我?” 他声音很轻,轻得似一道怯生生的雾气,又执拗地停留在原地,赌气不肯飘走。 明黛顿了顿,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西风,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我希望我们是以朋友之爱,而非情人之爱相处。” “……朋友?” “是啊。”明黛点点头,笑眼弯弯,“而且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来中原不久,每一个朋友,我都要好好珍惜!” 她道:“当然啦,我比你大,你也可以把我当你姊姊。” 杜西风眼眶又红了,她又道:“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 “那么,你就会知道,以后你还会遇见很多很好的姑娘,你会找到你喜欢的,也喜欢你的姑娘,也许有朝一日,我也会找到我喜欢的,也喜欢我的人,你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可是……”杜西风想了想,“你喜欢的人,不会是柳……?” “不是我。” 柳无咎走过来,道:“你想错了,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 明黛笑道:“是啊!我和柳兄也是朋友,咱们都是朋友啦。” 杜西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柳无咎,“……我可不想和他做朋友!” “彼此。” 明黛只好尬笑了一声。 第125章 玲珑 三人原路折返,行不过十步,原先…… 三人原路折返, 行不过十步,原先嘈杂的人声忽而沉寂,人影在灯下沉默地挪动, 又陡然被定住了轮廓, 影画在窗边、壁上。名不见经传的厨子、小厮也好, 江湖上久负盛名的游侠、好汉也罢,都在这一瞬间变作一群伸长了脖子的鸭鹅,带着十足的仰望、渴望, 凝望着门口的方向。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都在等着、望着那个人从远方缓缓走来, 走到他们身旁。 昏昏暮色里, 一个窈窕的影子慢慢明晰,她从阴阴的平野上走来, 从一场愈下愈疾的雨里走来, 行至门前, 灯火已把这一场雨染得变了颜色,她便停在灯下, 停在灯下疾飞的千丝万缕昏黄的雨幕里。 明黛他们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 便不再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为了等她,都忽而变成了呆子、傻子。 来人却不是别人,正是秋玲珑。 数十年来, 天底下只有一个秋玲珑,也只有她,当得上一句“天下第一美人”。 江湖上美人如云,于旁人而言,这一个名号, 也许是赞美,也许是夸耀,但于秋玲珑而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锦上添花,她美得人尽皆知,美得已成天下无人不晓的一桩事实,但她对此不屑一顾,亦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旁人只看上她一眼,便要惊为天人,终生难忘,但她从小到大,已在镜中看过这张脸太多次。 太多次过去,再惊为天人的东西,也要变得平平无奇。 她当然懂得它的魅力,也懂得它的威力,她乐于利用它,利用人心,让他们对她顶礼膜拜,对她魂牵梦萦。 很久以前,她享受这一切,她有无数的情人,每一个都仪表堂堂,又都爱她爱的如痴如狂,她也爱他们,爱他们爱她的样子。 后来她遇到了年少的温阳,他们都同样的多情而又无情,偏偏又都误以为对方就是自己寻觅的最美味的猎物。 这一个误会,她花了太多的时间才终于解开。误会解开的时候,她已不再年少,前半生已经悄然离她而去。 前半生里,她经过了太多繁华,又目睹过太多颗奇形怪状的人心。她辗转于漫长的岁月里,奔波于茫茫人海,她终于疲于奔命,终于还是回到生她养她的秋家。 她的母亲病了,病入膏肓,她跪在秋家祠堂,向诸天神灵祈祷,向先祖立下重誓,愿将终生献与秋家族人,壮大秋家家业,让母亲晚年安宁、自在。 她跪了一天一夜,天明之后,她的舅舅温灵接到她的书信,带着药仙所赠凤先草赶到秋家,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救下她母亲的性命,使她母亲转危为安。 她看见她舅舅在她母亲病榻前低低絮语,又扶着她母亲在后山花树下漫步,舅舅看上去却似比大病初愈的母亲还要憔悴。 她也看见了温阳,看见了岳天冬,他们都是秋家故人,都是赶来探望她母亲的。 她和温阳分手,又送岳天冬往回走,她的膝盖跪了太久,岳天冬扶着她,把她送回了她的房间。 她身为主人,却劳烦一个客人照顾,岳天冬却说,不劳烦,如果她愿意,他会一辈子扶着她。 后来她决意与崆峒派联姻。她嫁给了岳天冬,又和他有了一个孩子,岳天冬一直捧着她、顺着她,她本以为尘埃落定的事情,却又因为温灵之死而掀起来波澜,他们争执不休,又各自寻欢作乐,他们已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誓言,选择了忠于自己而对彼此不忠,但他们从未想过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人生总不尽如人意,这段姻缘并未能如她所愿善始善终。 她有过很多情人,也有过一段婚姻,但如今浮华散尽,昔年美梦已变作一场空。 秋玲珑容色依旧,穿着一身血一般鲜红的石榴长裙,眉宇却仿佛覆上一层冰霜,她走过来的时候,仍然不改高岭之姿,且愈加坚韧不拔、超然不群,但细细看来,又似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她走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忍不住探出身子,他们的目光追随着她,如逐日的葵花、伴月的群星,他们恨不得伸出手,只盼着她的容光如月光倾泻的时候,能分给他们的指尖一点爱怜。 她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便纷纷要站起身来,为她让座。他们都看着她,她却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只径直找了一处位子坐下,道:“酒呢?” 一堆人又手忙脚乱,给她倒酒,但她仍什么人也没有入眼,又道:“我要烈酒!” 烈酒很快被端了上来,又很快送到她面前,她要什么,都会有人为她送来,哪怕他们送来的时候,她仍然神色淡漠,不发一言。 他们的眼里,已忘却一切,他们许多人也许有老婆,也许有情人,但他们看着她,已记不起来生命里除了母亲以外的任何女人。 目睹了一切的明黛不由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秋玲珑,但从前她并未觉得她竟是如此摄人心魄,秋玲珑的所在,已让一切颜色失色! 贺青冥道:“她毕竟是秋玲珑。” 没有别的原因,这个名字已足够证明一切。 柳无咎道:“可她又不是从前的秋玲珑。” 贺青冥道:“因为她现在只是她自己。” 秋玲珑已在喝酒。 琼浆玉酿入喉,她仍是那么动人心魄,她好像不在人间,而是从银河而来。 四方斋内,他们都看着她,但这一刻他们看着她,又似乎不再只是看着一位可望不可即的神女。 她还是秋玲珑,也只是秋玲珑,但对他们来说,她已不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不归属于任何人,但他们都纷纷做起来白日梦,妄想她会归属于他们。 他们之中也有人发现了,今日秋玲珑独身一人,崆峒派的人并未与她同行,崆峒弟子见了她,也不似往常那般起身行礼,对她恭恭敬敬。 这些崆峒弟子都是岳天冬的亲信,他们并不忠于秋玲珑,他们只是忠于岳天冬曾经的妻子。 于是那一双双仰望着她的眼睛,又变成了俯视,他们的眼睛变成露骨的钉子,盯着她的脸庞。还有一些人的眼睛,已变作一只只游走于她身上的手掌,从头到脚,又从她的胸膛,溜到她的腰间,他们肆意打量着她,像是打量着一枝从云端跌落,又荒芜在雨中的玫瑰。好像他们这样打量她,就可以随时把她摘走。 秋玲珑很快便喝完了一壶酒,她又要酒。 她并不很渴,但他们看着她,喉咙已渴得快冒烟了。 一些人已蠢蠢欲动,终于一个人从人群里冒出头来,他拎过酒壶,便要与她倒酒。 秋玲珑一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往日她的眸子总是流光宛转,今日却冷得怕人,她虽然是玫瑰,但玫瑰也总是带着扎人的刺。 这一瞬间,她虽抬头看人,但目光仍然高高在上,那人已似低了她一头。 那人却是“江东三杰”里的二哥,他一向自恃为美男子,他自以为他已有资格入她的眼,近她的身。 二哥笑道:“久闻秋姑娘美名,不若今日由我为你效劳?” 秋玲珑仍旧冷冷盯着他,他却觉得自己已得了美人许可,一边笑,一边竟坐了下来,还坐到了她的身侧。 秋玲珑不再盯着他,只盯着桌上那一壶酒。 二哥见她不理睬自己,也丝毫不恼,只笑着饮尽了那一杯酒,“有道是人生在世,你我皆当及时行乐,对也不对?” 秋玲珑没有回答他,一堆人却已嚷嚷起来“对!说得太对了!” 他们似乎对他十分赞同,于是一同凑了过来,这一桌子空间本就狭窄,一群人挤在一块,秋玲珑已几乎被淹没了。 明黛忽而心焦,仰头看了又看,却见不到她。 柳无咎道:“你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担心他们。” “那怎么能一样?”明黛道,“若是贺兄被他们围住,你也能这般淡然自若吗?” 柳无咎语噎,他还真不能。 哪怕他知道,他们这群人加起来,也不是贺青冥的对手。 一群人又凑的更近了,他们似乎也想跟她说说话,让她喝喝酒。 二哥也坐的更近了,他几乎已凑到秋玲珑脸上,“你看,一个人喝酒,未免太过无聊,不如我来陪你……” 一群人又嘻嘻道:“是啊是啊!我们来陪你!” 他们的粗气喷了出来,二哥更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 忽而一道惨叫声响起。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二哥右手手掌向上,被一根筷子钉在桌上,掌心被戳出来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秋玲珑反手一招,又往那血洞之中灌入半坛烈酒,于是二哥更撕心裂肺地痛叫起来。 她身手凌厉,出招狠辣,一群人愕然后退,更有的人被吓得腿软,二哥却还在惨叫不休,大哥、三哥闻声而至,大哥连忙为他点穴止血,帮他把那根血糊糊的筷子拔了出来,三哥喝道:“姓秋的!你这毒妇人,竟敢残害我兄弟!往日我们可都是看着崆峒派的面子上,今日你如此毒辣,简直令人发指,有违武林同道之义!” 他虽对着秋玲珑说话,余光却瞥着崆峒派众人,见他们并无任何动作,这才放下心来,目中闪光,看上去愈加得意。 “有违武林道义?”秋玲珑冷笑一声,“我秋玲珑从小到大,就不知道什么是道义!你们三兄弟要打要杀一块上吧,都是往日相识,又何必客气!” 银光一闪,秋玲珑双手祭出玲珑刺,纵身一跃,直冲三兄弟咽喉要害! 第126章 背叛 三兄弟心下一惊,他们没想到秋玲…… 三兄弟心下一惊, 他们没想到秋玲珑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一朝对敌,不守反攻不说, 竟还招招又快又狠, 大哥一个恍神, 被她在脸上割出来一道血口,三哥挪转不及,被她削下一截腰带。 这哪里是秋家主人、掌门夫人, 分明是一个满身邪气的魔女! 一些人惊呼不已,又一些人脸色大变, 赶忙劝道:“秋——秋夫人!切磋而已, 不必这般拼命吧!” 秋玲珑置若罔闻,温阳、岳天冬……她来时早已憋了一肚子闷气, 正愁没个发泄地, 这些人不识好歹不说, 竟还敢对她动手动脚,真是老娘不发威, 便当她是病猫了吗! 她斗得兴起, 竟起来一股子摄人的杀气。她到底是秋家人,秋家到底曾出自魔门,武功路数都透着几分亦正亦邪,即便秋家已辗转几代, 定居中原数十年,这一分本色到底不曾更改,亦不能为任何人磨灭。 明黛几乎叹为观止,又似要忍不住喝彩! 方才众人却已白了脸色,他们只听过秋玲珑逝去已久的威名, 却不曾直面她的威胁,他们只知道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却忘记了这第一美人并非什么温软可欺之辈,而是一等一的果断、狠辣。 十多年过去了,她已很久不曾打架,更不曾打得这般酣畅淋漓。 十多年里,她坐惯了车轿,用惯了脂粉,在很多人眼里,她已变作“夫人”,变作“母亲”,变作他们梦中肖想已久,却找不到机会接近的“情人”,他们以为她已不会再亮出兵刃。 所有人都似已习惯了她头戴珠钗玉冠,习惯了她身披锦绣绫罗,他们习惯了她的十二年,习惯了十二年里,她在他们面前的样子——那个她扮出来的一部分,却并不能概括她的样子。但十二年后的秋玲珑,她的血脉仍旧沸腾,身手依旧矫健如鹰,她跃上桌案,又在桌案之间腾挪翻飞,她的那一对一直藏在宽袖里的玲珑刺,也已亮出来锋利的爪牙,随着她的身姿盘旋飞动,刺入那些人的血肉,又飞溅出来一颗颗血珠,宛若一串串珊瑚手钏、玛瑙项链。 他们被她逼退,又被她逼着倒下。 血漫了出来,将她的石榴裙摆染得越发鲜红、艳丽。 她的眉眼也似越发鲜红、明艳。 武林第一美人的石榴裙,本就是用血染红的。 秋玲珑又看着他们。 她看着他们,仍然只似看着一群蝼蚁。 一些人已吓得不敢说话,一些人却忽而怒喝:“一起上!” 这下子,明黛是真的担心了! 他们毕竟人多,而且他们之中,有不少人还是高手,只是方才他们被她的气势唬住了,只是他们一些人一时半会没有反应回来,且又各自为阵,毫无配合,便打得稀里糊涂,被她分而溃之。但如若他们齐心协力,秋玲珑一个人,恐怕不是对手。 他们很多人便是这样,得不到的,便要想方设法摧毁。何况行走江湖,他们也是要得脸面的,很多年来,秋家、崆峒派实在盛气凌人,而今日,秋玲珑亦太不懂得分寸。 秋玲珑依旧毫无惧色,她不怕流血,也不怕死,她怕的从来都是苟且偷生、庸庸碌碌地活。 她只在目光扫及左侧崆峒派那桌人时,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他们都是岳天冬的人。他们有的是岳天冬的弟子,有的是岳天冬雇来的门客,从前她多说一个字,多走一步路,他们便要为之动容。但今日他们却一动也不动,有的人甚至还在悠哉悠哉地喝茶,仿佛被骚扰、攻击的只是一个跟崆峒派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往日秋玲珑使唤他们,便似使唤一条条听话的狗。他们心中对秋玲珑早已积攒了太多怨气,但今日他们敢趁机这样做,无非还是因为他们的主人。 岳天冬曾经说,会一辈子扶着她、照顾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尚年少,却也十分真挚、坦诚。 她听过很多人的情话,她自己也说过很多情话,她并不把这种话当真。 她只是失望,岳天冬竟藏了太多她不知道的心机,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谎言与算计。 人都是会变的。 可笑的是,迫不及待变化的,不是她的情人们,而是她的丈夫。 她的确是看错了他。 原来老实人,才是最不老实的那个。她不要他了,他便不仅要摧毁他们的情义,就连夫妻之间最后一点恩情,也要一并摧毁。 从今以后,恩、情、义一并毁灭,可惜藕断丝连,他们夫妻多年,两家利益纠葛不说,还有一个秋冷蝉,于是秋玲珑只得和他继续纠缠不清。 秋玲珑看向众人,忽又冷笑一声。 无家一身轻,既然走了江湖,本不该要一个家的。 明黛道:“她打不过他们!” 她已要出手,贺青冥也似微微动容,忽而又道:“不必了。” 一人的拳风还未挥到秋玲珑跟前,便已被一掌截断。秋玲珑神色一动,却见温阳拎着半坛子酒水,侧倚一边,又哼笑了一声,“诸位这般欺负一个弱女子,未免脏了面子。” 一群人青筋直跳,喝道:“姓温的,你说她是弱女子!?” “不夜侯,我们知道你跟她是老相好,可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她都把你甩了,你管这档子闲事操这等闲心干什么!” “是哇!还是说——人家夫妇和离,还真是你搅和的不成?哈哈哈哈!” 温阳跳了下来,他似乎是有些醉了,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又捂着耳朵嘟囔了一句,“吵死了……”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秋玲珑叹了口气,“温阳,你又来干什么?” 温阳眼神似有几分迷离,却笑道:“我来帮我的老相好啊。” 众人忽而不笑了,一人怪叫道:“他莫是疯了!” 秋玲珑啐骂一句,几步上前,扶着他道:“你这泼皮别给我捣乱,从哪来给我回哪去!” “你生气了?”温阳瞧了一眼乱七八糟、一片狼藉的地面,呵呵笑了,“岳天冬又惹到你了?” 温阳哪壶不开提哪壶,秋玲珑索性撒开他,他没了依靠,只好自己靠在桌上,又看着那些人,笑道:“你们不是要喝酒吗?来,我陪你们喝!” 他竟不管不顾,真的一坛接一坛喝了起来,还一边喃喃自语,“喝!接着喝……痛快,太痛快了!”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竟也顾不上打架了,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真疯啦? 温阳已不是在喝酒,而是在酗酒。 他已不是从酒中获得快乐,而是要把满心的怨怼、伤痛都一并浸泡在酒坛子里。 他浑身都已湿透,却不知是雨水,还是酒水,他哈哈大笑,“来来来,你们都来,阿京,阿萝,玲珑……还有,还有金乌你这个混账!小白眼狼!亏我救了你,又养你这么多年!” 他骂骂咧咧,颠来倒去,又俯下身去,抱着酒坛,望着圆乎乎的水面,低低道:“……阿爹啊。” 他似乎已烂醉如泥,似乎是想这么醉死过去。 他又想把头埋进去,却半途卡住了,只好把脑袋拔出来,又敲了敲自家脑门,嘿嘿笑了笑,“真是一颗好头!” “温阳——阿阳!”秋玲珑实在看不过去,想要把温阳拖走,却如何也拽不动他,气道,“起来!你一个大男人发什么神经!” 温阳忽道:“你也以为我在发疯?” 秋玲珑一顿,温阳却又笑了,“我醒着呢,我清醒得很,我只是……想喝酒了。” 他又要去够桌上酒坛,这一次,酒坛子却被一人按住了,贺青冥道:“够了。” 温阳盯着他道:“给我。” 贺青冥没有说话,温阳沉声道:“贺青冥,你不要以为你是青冥剑主,我就不敢动手!” 贺青冥却道:“侯府出什么事了?” 一众皆惊! 明黛、秋玲珑等人不由瞪大了眼,又不由看向温阳。 温阳脖子僵硬地转了过去,又蓦地笑了,“青冥剑主,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我只是听贺七回报,长安有变,所以一猜。” 秋玲珑急道:“阿阳,到底什么事!?” “想知道?”温阳低下头,又笑了,“想知道,陪我喝酒啊。” 秋玲珑一咬牙,“好——!” 温阳却制止了她,淡淡道:“我说的是贺青冥。” 柳无咎喝道:“温阳,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过分?”温阳怒道,“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师父,要不是他——!” 温阳忽然愣住了。 贺青冥竟忽地拎起来一坛子酒,仰头喝了一大口。 这一桌子都是烈酒,贺青冥只喝了这一口,便趔趄了一下,退了一步,被柳无咎揽住,却又忍不住弯腰咳嗽。 温阳定定看着他,怒气慢慢平息了。 过了一会,他却突兀地笑了一下,面上似有哀色,“夜幕四十九人,已全军覆没。” 秋玲珑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夜幕是温阳亲信,也是侯府历经几代人培养出来的,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摧毁? 明黛道:“是——金乌?” 温阳漠然地点了点头,“夜幕的名册,一向只有我知道,但数日前,我给了一个人看过。” 他看向贺青冥,眼眶似已红了,“……飞卿,夜幕他们……是我阿爹最后留给我的人了,我又没有家人了。” “可,可是——”明黛道,“贺兄他不可能……” 她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再说话。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 贺青冥不可能泄露那份名册,但那份名册泄露,是因为他。 伯仁非他所杀,但伯仁因他而死。 贺青冥默然片刻,道:“是慕容。” “是他,又不是他。”温阳道,“是金乌的人,扮作了慕容。” 慕容是温阳义子,换作旁人,绝不可能骗过他。但偏偏是金乌,偏偏金乌对温阳和慕容都太过熟悉。 魔教不只来到了扬州,而且也已潜入了别业,甚至早在八大剑派设置关卡之前。 这一切草灰蛇线,金乌早有图谋,亦早已有所筹谋。 哪怕他今年不过十七、八岁,哪怕他只是一个少年。 哪怕他筹谋的时候,他还在逃亡的路上。 他太过了解中原武林,太过了解八大剑派,十多年来,他一直都在观察、计划,直到五年前季云亭“去世”,八大剑派不再齐心,他这才振臂一呼,召集旧部,誓要让魔教卷土重来,再度崛起。 他挑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时机,为了这一个时机,他和魔教已蛰伏了太久。 这一盘棋,已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被一双鬼手悄然搅动风云,而第一颗被金乌选中的棋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义父温阳。 第127章 长歌 背叛。 金乌又一次背叛了温阳…… 背叛。 金乌又一次背叛了温阳, 且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不可原谅。 温阳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不能不在乎侯府, 不能不在乎他的亲人, 但他似乎也总是被亲人背叛。 上一次是八大剑派, 这一次是义子金乌,每一次背叛,都有更多的亲人离他而去。曾几何时, 一年三百六十日,每一日, 长安侯府都人来人往, 热热闹闹,但如今偌大的侯府, 已变得冷冷清清, 再找不出来一张他年少时熟悉的面庞。 “玲珑, 你们说的没错,岳天冬说的也没错, 我的的确确, 是个败家子啊……”温阳低低笑了,他又笑了,笑声被喉咙挤出来,听着却很是古怪、沉闷, 倒不像是笑,而是天边一只怪鸟的鸣叫,是雨中滚过的一道闷雷。 此时风声愈紧,雨声愈密,一个幽幽的女声在晦明的风雨中降生, 似哭而笑,似喜而悼,风雨与她一同呜咽、呼啸,一同化作怒吼的游魂,闯开每一扇噤声的门户,焚烧每一盏闪躲的夜灯。 倏忽一瞬,天地彻底暗了,然而茫茫天地之间,滂沱大雨之中,万户千家已似烧起来一团团明晃晃的冲天火光,火光愈烧愈烈,一会生而赴死,一会又死而复生,指引着迷途的凡人,归来的神魂。 上苍降下万古江河,奔腾如烟,又若风云残卷,闪电扑袭,在众人耳边炸开来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波。只听得: “弃毒从医,悬壶济世” “老泉新声,大道晚成” “逆天知命,再定风波” “凰飞涅槃,凤倾玉山” “既见君子,人百其身” “魂游九天,凤歌四海” “托体山阿,不废江河” 明黛一声惊呼,“这是——《七贤歌》!” 《七贤歌》共分为七阙,分别是《悬玉壶》《慰平生》《思美人》《悲回风》《忆王孙》《惜公子》《悼英雄》。一阙一贤,前代七贤之中,有药仙寒樱白、青城前任掌门何奈、秋家前任家主秋佩佩、落英双剑、温侯温灵、酒圣苏醉生、剑仙李飞白。 他们之中每一位,一生功过都将盖棺定论,由后人评说,换句话说,一个人被尊作七贤之一的时候,就是他已经身死魂归的时候。 这也就是为什么二十年来,江湖上所有人提起来七贤,无论心中所想如何,面上都不得不以示尊敬。 这也是为什么二十年来,所有人都尊敬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成为他们。 毕竟对正常人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活着,才有追名逐利、寻欢作乐的权利,也才有追求所爱、获得幸福的机会。一个死人,名声再大,荣光再盛,又有什么用处呢? 何况七贤之中,有不少人一生历经坎坷、磨难,却得不来一个圆满,他们活着的时候不快乐,死了也要被人利用,不得安息。 除了身后名,他们什么也没能带走。何况更多的时候,连身后名也已被后人诋毁、败坏。 他们之中很多人放下一切,耗尽心血、拼却性命救下的,也只不过是一个依旧风雨飘摇的江湖。 但江湖也总还有这样的人,这样油盐不进,又愚昧不堪的人。 没有他们这样愚昧不堪的人,又怎么能凸显有的人是何等聪明睿智呢? 人头攒动,四方斋外,已密密麻麻围来许多看热闹的人,许多认得的、不认得的人,他们都于这一刻聚在一起,又都忍不住望着同一个方向。 大雨之中,云纤纤等飞花馆人神色肃穆,放声哀歌,她们都着一身麻衣,又都卸下往日脂粉,露出来一张张毫无雕饰的素面。 云纤纤步于众女之前,她没有撑伞,亦未披蓑衣,浑身早已被大雨淋湿,她却似丝毫不觉,仰头对天一叹,歌声又忽而一转,于是那一阙气势磅礴、雄浑的《悼英雄》,忽而变得柔肠百结,如泣如诉。 她好像忽而从一个历经世事浮沉的歌女、乐师,变作一只泣血的杜鹃,杜鹃声声低飞去,于一副灵柩跟前上下盘旋。 贺青冥等人随着歌声来处看去,只见云纤纤身后,却是一队由八大剑派弟子组成的人马,这一队人马由顾影空开道,在他身侧,是藏剑山庄庄主上官飞鸿等各派掌门,在他们身后,八名华山弟子合力抬着一副紫檀棺,其后又跟着华山、小重山、青城等一众八大剑派弟子。 这一队人马鱼贯而行,犹如一队送别的幽魂,雨中远远望去,便又似一面巨大的阴幡。 明黛道:“那副紫檀棺,里面是……季掌门雕像?” “不错,这是祭典的老规矩了。”秋玲珑道,“祭典之前,七贤雕像需移入七贤祠,而后于祭典之上评定功过,盖棺定论,看样子,他们是往象林剑池去了。” 那歌声忽又飘近、飘远,“……千军独往,遗世巾帼。” 温阳在歌声里低垂着头,他把身子藏在影子底下,又把五脏六腑都泡在酒里,他似已不愿再听,也不愿再看,他已变作一块僵硬的化石,风雨只不过让他被泥沼埋得更深而已。 人群却还在议论,“这唱的是小重山拈花剑凌若英?” “是啊,十二年前,凌若英为了平定江湖动乱战死啦!” 他们议论纷纷,对他们这些不相关的人来说,那不过是一段人尽皆知的江湖过往,一个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故事。 对温阳来说,那却是他的二师姐,是从小到大照顾他、爱护他的亲人。 当年他为了复仇,重伤卧床数月,错过了凌若英最后一面。 他和她的上一次见面,是他冲到小重山山门,当着她和张夜、水佩青等一干同门的面,将自己那把与凌若英三人佩剑齐名的灵风剑折断。 那个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失去了温灵,却不知道不久的将来,他还会再失去一个亲人。 他有太多亲人丧生,但他们只当他的亲人们是一段谈资。 温阳低吼一声,在人群里横冲直撞,一些人被他赶跑,又有一些人被他吓了一跳,“这是谁?是哪个疯子?” 他们已快认不出来他了。 他已喝得太多,已失了往日风度、体面,任谁看了他,也不会觉得他就是王孙之后、一世风流的不夜侯。 “温阳?” “阿阳!” “不夜侯怎么了?” “他内息逆行,怕要走火入魔!” 他看见一堆人在他身前挪动,而后几个人在他面前蹲下,有人帮他运功调息,也有人找小二拿了醒酒汤来。 “阿阳?”秋玲珑抱着他,摸了摸他凌乱的头发,又唤了一声,“阿阳。” 温阳瞧着她,目中似有一瞬间的迷惘。 明黛几人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几位奇异的感觉。 这一瞬间,温阳竟看上去很是乖巧,秋玲珑竟看上去很是温柔。 温柔和乖巧,这是两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玲珑夫人和不夜侯身上的词。 但今日今夜,它们偏偏出现了,而且好像本该如此,他好像本该是乖巧的,她也好像本该是温柔的。 十数年了,他们之间竟还留着一抹难以言说的温情,然而这一抹温情,却已似与爱情无关,只为着他们多年前逝去的青春,多年后重归的友情。 两个江湖上一等一风流的人物,竟已无暧昧,亦无怨怼,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是情人,但他们永远都还是朋友。 他们毕竟一个姓温,一个姓秋,江湖上再没有比温秋两家更亲密的门户,两家本来就是一家。 秋玲珑柔声笑了,温阳却已不愿再看,不愿再想,他从她的怀中爬了起来,又跌跌撞撞滚到一边,活像一条沉沦落魄的醉汉,“我不想看到你们,你们走,走——” 贺青冥却一把把他拽了起来,“走!” 几人冒雨而行,温阳被贺青冥拖了一路,他身形虽然高大,武功却不如贺青冥,半天也挣脱不得,只好喝道:“贺青冥,你干什么!” “祭典将至,你总该来看看你父亲、师姐!” 温阳登时僵住了。 他看见了不远处的象林馆,象林馆里,有温灵和凌若英的雕像和供奉的神位。 温阳终于颓然跪下,他伏在雨中,低低哭了起来。 他哭了一会,却又忽而闪躲,似乎是在避开什么人。 许多人蜂拥而至,也要来看看象林馆,温阳并不愿意让他们瞧见。 没有人瞧见,秋玲珑、明黛、柳无咎他们已把他挡住,他既不会被其他人看见,也不会再被大雨淋到。 但他的朋友们却已快湿透了。 他的朋友们,有的曾是他的情人,有的曾是他的情敌,但无论他们曾经是什么,他们如今都已变作朋友了。 尽管有的人凶巴巴,有的人一脸嫌弃,有的人甚至根本不愿意承认。但他们也总归愿意帮助他,就像他曾经帮助过他们一样。 江湖险恶,但人总要互相帮助。一个人若没有亲人、爱人,也没有什么,因为他们总还可以有朋友的。 人生在世,并不是只有一条路,一种可能。 第128章 檀棺 世上本有千千万万条道路,人海之…… 世上本有千千万万条道路, 人海之中,本有千千万万种可能。有的人活着,只看见了一条路, 一条路上, 要杀光旁人本该拥有的千万种可能。有的人死了, 却披荆斩棘,开辟出来一条新的路,新的路上, 又给予旁人本该拥有的无限可能。 季云亭便是那个“死”人。 七贤祠外,密密麻麻的活人挤在一堆, 他们吵吵嚷嚷, 争着要看这一个死人像。 很多人来看她,也只是想瞧一瞧江湖上一年一度的热闹, 人总是爱热闹的, 爱热闹是人的天性, 这原也无可厚非。 热热闹闹的唾沫星子啐了一地,密密麻麻的雨点从天而降, 飞扑到一张张形容激动、好奇、惊讶、沉思、哀伤的脸上。 钟声阵阵, 雨声惶惶,抬棺人一步步、一声声,缓慢而沉重地走向象林馆门。象林馆中,七贤皆列其位, 似乎也正望着他们的后来人,面上却已无忧思,亦无悲喜,无贪嗔痴、怨憎恨。他们已死了,死亡赐给了他们久违的沉静与安宁, 所以他们的雕像,自然是什么神情也没有。 活着的人里,神情却已各异。五年来,季云亭死了,又没有死,她活着的时候,在江湖掀起来一场巨浪,而后她死了,江湖上因她奔涌的浪花亦从未平息。很多人仍记得她,不是以她为榜样,就是以她为旗帜,支持她的、反对她的,都要说自己才是秉承季云亭之志,才能获得旁人的青睐、崇拜,才能继续支持她、反对她。于是爱她的更爱她,恨她的亦永远被她烙下痕迹。 无论如何,季云亭在众人眼里,的确已死了。围绕她的种种,也将在祭典之后盖棺定论,再往后,还会有人记得她,还会有人爱她、恨她,但再不会有人怀疑她是如何死的了。 大家只会记得,季云亭之后,顾影空继承了华山掌门,而顾影空之后,将有他的传人,从他的手里接过掌门之位。 这就是顾影空要做的,他不仅不会抹去季云亭的痕迹,还要为她增添无上荣光,她的荣光,即是华山的荣光,也即是他这个继任者的荣光。他要用她的身后名,为自己的未来铺平道路,而他不为人知的罪孽,将由失踪的谢拂衣一力承担。 这恰恰是谢拂衣最不能容忍的。他知道祭典过后,一切尘埃落定,他将再难有机会寻到季云亭,也再难有机会扳倒顾影空。但他如今只是一个被放逐的琴师,他若要重生归来,就必须揭下自己的假相,做回谢拂衣,但若他做回谢拂衣,他将会必死无疑。他只有等,等顾影空也不得不有所顾忌的时候,但当下不是这个时候。 当下,他只有躲在人群里,做一个陌生人,望着他的一众同门,望着他那一方躺着他师姐雕像的紫檀棺,望着紫檀棺前一左一右,传说中最爱他师姐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已从一只温驯的头羊,变作一条窥伺的毒蛇,那么另一个男人呢? 还有那一个女人,那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季云亭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又救下了从巨鲸帮逃出来的谢拂衣,谢拂衣曾以为她是自己的盟友,但那日他前去刺探的时候,顾影空早已知道了他的行迹。他本以为那是她的缘故,但后来顾影空又中止了寻找他的行动——顾影空不认得他的这张脸,也不能确定,这个身在漕帮,伴在青冥剑主身边的琴师,是不是就是谢拂衣,即便确定了他就是谢拂衣,顾影空也不能不顾忌漕帮,不能不顾忌贺青冥。 顾影空似乎也很清楚谢拂衣如今的处境,没有人想死,谢拂衣如果不想死,就必须永远顶着别人的身份,永远“失踪”下去。或许比起让谢拂衣死,让谢拂衣苟延残喘地活,更能让他得意。 贺青冥……贺青冥也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与贺青冥谈了条件,但他们双方都有隐瞒。他不过是要利用贺青冥借来一时的庇护,贺青冥也只不过是为了寻找浮屠珠的线索。 他早知道,季云亭“死”后,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托付信赖。 从来知音难觅,何况他一个末路人。 雷声滚滚,局中之人目光纵横交错,人海似已暗潮涌动。 雨声渐渐弱了,从呼啸的怒吼,变作哽咽与哭诉,天公却不作美,突然降下来一道闪电,劈开门前一棵大树,大树从中剖开,一分两半,一半堵在门口,一半截住顾影空去路。人群议论纷纷,一人惊喝道:“苍天降怒!” 有人惊惶,有人诧异,顾影空猛然回头,似要揪出来那一个人,却被攒动的人头晃了视线,看不真切。 谢拂衣蓦然笑了,这一遭下来,只怕顾影空想要做什么,便不那么顺心了。 “吱呀”一声,一个抬棺人被天雷吓住,慌得手脚凌乱,雨天泥泞,他这一乱,脚下忽地打滑,身子一晃,紫檀棺便这么滑了下来,碰到地上,发出一道古怪的声响,又眼看着要滑到象林馆外。紫檀棺这一下触地不要紧,然而棺中尚有季云亭雕像,雕像以玉造成,如若继续磕磕碰碰,怕是要玉碎当场! 众人哗然,众人之中,上官飞鸿、顾影空、谢拂衣、云纤纤更是陡然色变! “阿鸾!”上官飞鸿一声暴喝,妹妹上官飞鸾立即会意,腕上碧玉金睛双环斜斜飞出,于檀棺之下救出那一个早已被吓破了胆的年轻弟子。与此同时,云纤纤惊叫一声,上官飞鸿、顾影空二人齐步跃进,只顾影空身法慢了上官飞鸿一步,落在他身后。众人看时,只见上官飞鸿一人当先,一力抗下檀棺,又化了一股巧劲,恍若拥抱一般,将它轻轻揽在怀中。 众人不住惊诧,早听闻藏剑山庄庄主剑法高深,却不曾想还是天生神力,这一道檀棺沉重非凡,即便是八大剑派弟子,也得八人合力方能抬起,一路运送,上官飞鸿却仅凭一人之力,便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它,一丝晃动都不曾有,亦未让它再沾上一滴泥水。 顾影空只迟了一步赶到,面上似乎多了一丝焦急,“阿兄!阿姊没事吧?” 贺青冥等人面色微动,谢拂衣神色更不大好看。他们都没有想到,顾影空与上官飞鸿竟然十分亲近。 顾影空仓促之下,神色、称呼都做不得假。季云亭是他师姐,他唤一声“阿姊”,自然天经地义,但他却唤上官飞鸿为“阿兄”。 “放心,无碍。”上官飞鸿语气温和,竟如同安抚幼弟,他转过头,又对上官飞鸾道,“阿鸾,那孩子怎么样了?” “他没事。”上官飞鸾坐在木椅上,回头应了一声,又扶起来那个年轻弟子,那弟子千恩万谢一番,“多谢,多谢上官庄主,多谢二小姐救命之恩!” 上官飞鸾微微笑道:“不必言谢,你是华山弟子,华山与藏剑山庄本来就亲如一家,何况救人危难,乃我江湖儿女的分内之事。”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顾影空命人送那名弟子下去休息,又对上官飞鸿道,“阿兄,我和你一块送送阿姊吧。” 上官飞鸿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的,你去看看其他人吧。”他一面说,一面已抱起来檀棺,往象林馆走去。上官飞鸿身长八尺余,在一干人中,几乎是一座耸然而起的玉山,他英姿神武,行动之时,又如渊渟岳峙、沂水春风,然而他抱着它的时候,神情温柔得如同少年,他抱着它的样子,亦宛若抱着那一个曾经笑着跳入他怀中的少女。 顾影空望着他,神色变化莫测,他又转过身,望着人群的方向,却忽而一笑。 那一个方向,方才千钧一发的时候,谢拂衣关心则乱,也和他们一块追了过来,只最后停住了脚步,又把自己藏在人海茫茫之中。 第129章 机锋 人群如雁行,忽而齐聚,忽而又散…… 人群如雁行, 忽而齐聚,忽而又散开了,变作零零碎碎的星点, 散落在象林馆内。 上官飞鸿等人安置好檀棺, 只待祭典之后, 棺中人像便归入七贤祠了。顾影空四下扫了一眼,仍一无所获,又走到上官飞鸿跟前, 道:“今日骤生意外,多亏了阿兄及时出手, 不然那几个毛头小子还不知要生出什么岔子。” “华山的事, 藏剑山庄自然责无旁贷。这些年你整顿华山上下,着实不易, 听闻你治下颇严, 可那些孩子也不是存心的。阿云在时, 曾与我说,人生在世, 立身处事当需严谨, 但待人接物需严宽相济,方得长久。” 顾影空目光闪动,却笑了一笑,“阿兄的话, 愚弟铭记在心。阿姊一去,华山诸事繁多,是愚弟太过心急了。” 上官飞鸿道:“八大剑派纷繁复杂,个中原委我不甚了解,也不便插手, 但你师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都一一记在心里,我只希望华山将来不要忘记她。” 顾影空仍笑着,但他已明白了,上官飞鸿这一次过来,是劝诫,也是警告。顾影空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已逐渐背弃了季云亭“不拘一格,广纳英才”“同门一心,八大剑派”的宗旨,他在华山排除异己,唯我独尊,对其他门派,则极尽收拢敲打之能事,于是近年来,八大剑派彼此猜忌更甚,对外又更为排挤。但顾影空声势愈盛,麾下簇拥者亦不在少数,所以纵然有人议论,也不过背地里骂他几句罢了,却无法动他分毫。 顾影空道:“阿兄,你和阿姊是一条心,难道我就不是么?可是八大剑派如今什么样,你也清楚,尤其是那些掌门、舵主,逆了他们心意的不是我,是阿姊。我不是不想和阿姊一样,只是我现在还办不到,阿兄,正如我当年所说,我从未变过,你且等我一等吧。” 上官飞鸿定定看着他,似乎是要看他这一番肺腑之言有几分真假。顾影空又道:“阿兄,你与我、阿姊一同长大,小时候,你和阿姊总是护着我、照顾我,你们如何待我好,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你和阿姊在一起,我虽然伤感,却也欢喜,可惜……阿兄,我从小没了父母,又没了哥哥,如今阿姊也去了,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上官飞鸿似有触动,他的指尖于檀棺之上流连颤抖,一边判断,一边怀疑。他终于道:“好,你既这样说,我便信你。” 顾影空笑道:“多谢阿兄。” 他又道:“听说阿兄前不久已将浮生剑重铸了?怎么今日却未见阿兄佩剑?” “是啊,五年前,我没能赶上丧礼,你把浮生断剑送给我,我便想有朝一日,一定要将它修好,只是浮生剑与我的缘生剑都是天外玄铁所铸,材料难以觅得,我找了几年,才终于寻到了一块回来,又花了大半年功夫,将它铸好。只是浮生、缘生一体双生,浮生重铸之后,两把剑若放在一块,便会发出剑鸣,今日请像入祠,未免干扰,我便将浮生剑放回屋里去了。” 顾影空道:“难怪,往年阿兄总是双剑不离身,今日却不见浮生影踪。” 上官飞鸿看着他道:“我知道,按华山规矩,历代掌门归葬后,佩剑也应一同入葬,你当年是体恤我,才送了浮生剑给我,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斯人已逝,往事已矣,浮生剑既已重铸,再放在我身边便为不妥,待祭典过后,我便会把浮生剑送归华山。” 顾影空面上似有一丝惊讶,又叹道:“五年了,阿兄既放下了剑,又为何还放不下人?” 上官飞鸿不再看他,只看着檀棺,“阿云与我少年相知,怎奈未能相守,当年你们师父仙逝,我来华山凭吊的时候,曾经答应过她,会一直等着她,活着要等,死了也一样等。” 顾影空已笑不大出来了,他目中飞驰而过一道阴沉的闪电,却又敛目低头,“原来阿兄从未忘记。” “我已而立之年,再没有心力去爱别人了。”上官飞鸿道,“但你又为何不忘了呢?” 顾影空一怔,他没有想到,上官飞鸿竟会在今日,当着季云亭雕像,当着他的面问他这件事。 他们都爱着季云亭这件事。 尽管这件事江湖上已传了太多人、太多年,尽管早在这件事还未在江湖上传开的时候,早在他们三人都还年少的时候,他们都已彼此心知肚明。 十多年来,他们三人一直都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好像他们没有人说出来,这件事就不存在似的。 好像没有人说出来,上官飞鸿和季云亭就可以成就一世眷侣,顾影空就还是他们的弟弟、师弟,就可以看着他们白头偕老。 大错特错。 顾影空心里一个声音怒吼道:“大错特错!” 这个错误,终于被顾影空亲手终结,又被上官飞鸿揭开来了。 但今日的结果,又何尝不是更大的错误? 顾影空涌起来一阵得意和讥讽,上官飞鸿永远都不会知道季云亭发生了什么。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什么五年来,季云亭的魂魄并未入梦。 季云亭的人也好,魂魄也好,都是他顾影空的。 华山也是他的,一切都是他的。 就让上官飞鸿永远守着一颗已经痴呆的心吧。让他怀着愧疚,怀着爱屋及乌的心,为他的华山牺牲吧。上官飞鸿不是当他做兄弟么?兄弟娶妻,总要随礼的。 顾影空心下已是一片碧海翻天,面上却无一丝波澜,只道:“我待阿姊的心,却如阿兄一般。” “果真?” 顾影空一笑道:“果真。” “罢,我劝不动你。”上官飞鸿转过话锋,“听说你不久前见过他?” 顾影空道:“我没有见过他,我只是知道那是他。” 他们都没有说那个“他”是谁,但他们都知道那是谁。 五年来,他们只在提到一个人的时候,不提姓名,或许是因为上官飞鸿不愿提起那个人的名字,而顾影空也装作和他一般模样。 上官飞鸿看着他,叹道:“时至今日,我还是不敢相信是他……” 顾影空并未回避,亦叹道:“我也不敢相信,只是阿兄,有的事你不得不信。” 上官飞鸿道:“他武功不弱,又精通易容,只怕不好找到,我会让藏剑山庄的人协助你。” “阿兄怎么心存妇人之仁?”顾影空一字一句道,“是抓到、杀掉,不是找到。” 杀气。 顾影空身上陡然有了一股强烈的杀气,逼得过路人纷纷退避。 上官飞鸿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身上杀气尽数化解,“好,但愿阿云在天有灵,保佑你清理门户。” 贺青冥等人目睹了这一番情形,柳无咎低声道:“上官飞鸿不信他,他也不信上官飞鸿。” 但顾影空和上官飞鸿,都不能不信对方。上官飞鸿已无法接受另一个兄弟的背叛,顾影空则不能赢过上官飞鸿。 没有把握,也没有凭证,他们谁也不能动作,他们不仅要顾忌恩怨情仇,还要顾忌华山和藏剑山庄。 贺青冥道:“这就是谢拂衣五年来还活着的原因。” 五年来,谢拂衣游走于门派的缝隙之间,栖身于市井闹市、山野村居。 “我也知道了。”明黛也学着柳无咎压低了声音,跟他们说悄悄话,“他利用了他们,利用了门派之间各自为阵的棋局。只是不知道,他又在下什么棋呢?” 柳无咎一顿,“你怎么在这?” 贺青冥道:“你不是要去参观象林馆吗?” 明黛笑道:“我逛完了呀。” 她又道:“你们两个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你们好奇,我也好奇啊。” 顾影空和上官飞鸿的对话,江湖上有谁不好奇?两人都是一派首领不说,又都跟季云亭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此等秘辛,支起来耳朵也要听啊。 贺青冥道:“谢拂衣呢?” 明黛摊手,“没看见。” 贺青冥又道:“温阳他们呢?” 明黛道:“玲珑夫人带他去醒酒了,喏,就在那边。” 贺青冥道:“你没制止她?” 明黛很是不解,“我为什么要制止她?小重山不是温阳的师门吗?” 柳无咎道:“你忘了,小重山不仅是温阳的师门,还跟他有仇。” 明黛道:“我没忘啊,可是玲珑夫人说没事,那应该——” 话音未落,只听得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却见温阳打碎了汤盏,指着张夜怒道:“我不要你照顾!我不见你,也一辈子不会再理你!” 他喝醉了酒,发怒起来也似小孩子发脾气,张夜和秋玲珑齐齐喊了一声“阿阳”,追着他跑出去了。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齐看着明黛,明黛喊冤道:“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啊!” 贺青冥正要叹气,却忽而顿住,猛然回头张望,眼眶几乎怒红了。 明黛仍在唾弃不夜侯,柳无咎却已发觉贺青冥异样,道:“怎么了?” “无事,我只是……看错了人。” 柳无咎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一干云门子弟。 难道是胡不为? 可是胡不为只不过是贺青冥手下败将,贺青冥为何如此警惕? 柳无咎还没有想明白,却听得一个清冽的笑声,随着这一个笑声而来的,还有环佩声声。 三人看去,却见到一个女人。 第130章 玉玦 天底下有无数个女人,明黛自己也…… 天底下有无数个女人, 明黛自己也是女人,但当她看到她的时候,也不得不惊叹。 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但他们看见她的时候, 却看不见她残疾的身躯, 只看见了她桀骜的灵魂。 昏黄灯色里, 她的颜色有些看不分明,却能听见车轮滚过砖面的声音,还有她腕上环佩交鸣的声音, 一如她很早以前就变得淡泊却又无法被忽视的生命。 她看上去很清瘦,她的容貌并不十分美丽, 却颇有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风骨。世上男女何止千万, 美人何止千百,然而这样的风骨, 江湖之中已然屈指可数。江湖险恶, 人心不古, 手脚健全的人尚且未必能够自保,何况是一个腿脚不便的年轻女人?这样的风骨, 必然是历经千锤百炼而成的。上天赐予她一世残缺的命运, 而她面色自若、形容坦然地接受了,且并不以此为耻,亦不为此自怨自艾。 他们看见她的第一眼,便认出来了, 她便是方才混乱之中救下华山弟子的女子,江湖上有着“环佩将离”之称的上官飞鸾。上官飞鸾是上官飞鸿的二妹,却又不只是他的妹妹。江湖人人都认得她,开始是因为惋惜、遗憾、同情,后来却是因为敬佩、尊重、爱戴。 上官飞鸾颔首代礼, 轻轻笑道:“想不到青冥剑主今日竟也来了。” 贺青冥道:“你认得我?” 上官飞鸾道:“我并不认得你,却认得你的剑。你腰上的那把软剑,长二尺三寸,轻薄、柔韧,一望而生寒意,却并无半分戾气,如此当世名剑,又怎能不认得?”她看着青冥剑的时候,倒似看着一个老友,倒比看着贺青冥这个人的时候要亲近、欣赏。 贺青冥道:“听闻藏剑山庄二小姐是当世一流的相剑师,今日一见,方知传闻不虚。” 上官飞鸾自幼年发了一场高热之后,便双腿瘫痪,不能行走,二十年来,只能以轮椅代步。她虽不能行动,却通晓百家经纶,遍习诗书,又继承了藏剑山庄相剑师一责,习得一身一流武功。 上官飞鸾笑道:“多谢青冥剑主夸奖,我这便收下了。” 明黛心下一奇,江湖上一向视贺青冥为魔头,许多人一遇到他,便要忍不住戒备、防范。人心隔肚皮,贺青冥其人,无论武功、智谋,都已可做太多人的对手。防备之心是一个武者的本能,任何习武之人在遇到贺青冥这样的高手的时候,都会在不经意间提高警惕。但上官飞鸾却似毫无芥蒂,她不仅旷达自若,而且好像从一开始就明白了贺青冥是什么样的人。 上官飞鸾道:“自古人如剑,剑如人,人与剑的脾性、命运,也总是相似的。” 她又看向柳无咎,不由一笑,“柳公子的剑,就更是难得,我相过这么多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纯粹的剑。只世上之物,总是越是至纯,越是易折,有时候该多放过自己一些。” 柳无咎被说中心事,只侧过头,不再看她。 贺青冥道:“听君一席话,贺某受教了。” “不敢当,青冥剑主乃当世剑术大家,飞鸾不过捡着几年相剑的经验说说罢了,但论剑之一道,实在是班门弄斧。” “那我呢?”明黛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上官飞鸾看向她,笑容愈深,也更亲切,“这位便是相思门的明姑娘吧,早听说过你啦,只是明姑娘不佩剑,我这个相剑师也是无用武之地啊。” 几人都笑了笑,明黛寻思道:“那我赶明也挑一把佩剑去。” 柳无咎故意道:“你又不用剑,佩剑来岂非糟蹋了那剑?” 明黛却道:“不用剑又怎么了?剑,君子之器也,君子有六德:智、信、圣、仁、义、忠。依我看,江湖上成天追名逐利,打打杀杀的,才是糟蹋了剑呢。” “好,好一个君子剑!”上官飞鸾笑道,“明姑娘果真是个妙人!” 明黛却不大好意思了,又道:“我很有名吗?” “济海楼一役,又谁人不晓?”上官飞鸾道,“不过明姑娘这样的人,便是有名无名,又有何妨?” 明黛笑道:“我却是个俗人,无名虽无碍,不过还是有名的好。” 上官飞鸾会心一笑,又道:“哦?明姑娘看上去可不像是会追逐虚名的人。” 明黛道:“一个有名的人,总比无名的时候,能做更多的事,交到更多的朋友。” 上官飞鸾道:“朋友未必真心。” 明黛道:“朋友真心与否,我自会分辨。” “朋友多了,敌人也会变得多了。” 明黛大笑道:“我只怕这辈子缺了朋友,却不怕多了敌人。” 上官飞鸾叹道:“明姑娘这话,倒叫我想起来季掌门了。” 季掌门? 明黛与贺青冥对视一眼,明黛道:“二小姐跟季掌门相熟么?” 上官飞鸾摇了摇头,“季掌门为华山四处奔波的时候,我只不过十一、二岁,那时我不常出门,华山地势险峻,我腿脚不便,所以也没有登门拜访过,只是常常听哥哥说起来季掌门的事迹,心中很是仰慕。可惜这么多年,我只见过她一面,那还是十年前,那时候华山老掌门有意与藏剑山庄结亲,双方约为婚姻,哥哥怕委屈了季掌门,不愿她终身幸福被结盟困住,季掌门却亲自来了藏剑山庄,与哥哥互赠信物,以此表明心迹。” 贺青冥三人心道:原来如此。 江湖上对于季云亭与上官飞鸿这一段婚约,一直有两种说法:一者认为二人年少相知,情投意合;二者认为他们只不过是为着两家结亲,与秋家和崆峒派的联姻并无区别。但依上官飞鸾说来,二人结盟是真,情意相投、金石交契也是真。 上官飞鸾又叹道:“人生难得一知己,他们二人本是天作之合,却阴阳相隔,令人扼腕。” 贺青冥心道:上官飞鸾并不似作假,如此一来,藏剑山庄上上下下,岂非对顾影空谋害季云亭一事毫不知情? 五年来,顾影空利用了上官飞鸿,也利用了藏剑山庄,如若将来顾影空地位稳固,只怕他第一个要下手的人,就是上官飞鸿。 贺青冥这厢殚精竭虑,柳无咎却只瞧着他,似乎在想什么。明黛一腔心思更是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去了。 “哎呀!”明黛忽而感叹一声,似乎十分懊恼。 上官飞鸾道:“明姑娘怎么了?” “啊,没什么。”明黛道,“我只是想,季掌门去了,上官庄主一定很不好过。” 她才不会说,她方才在想,早知如此,就不该胡乱听说书的,信了顾影空那厮对季掌门一往情深之类的胡话。果然尽信书不如无书,她听了小半辈子的八卦,竟然一朝马失前蹄,阴沟里翻船了。 上官飞鸾道:“是啊,五年了,哥哥还是不能忘怀,还有阿鸢,那丫头也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去闯荡江湖,可她功夫又没练到家……” 阿鸢? 贺青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不由都浮现了同一个念头:难道此阿鸢就是彼阿鸢? 他们不是没有怀疑过阿鸢的身份,可是江湖上不是都说,藏剑山庄三小姐温柔体贴、贤淑大方么?那小姑娘到底哪点跟“温柔体贴”“贤淑大方”这几个词沾边了啊! 人群忽地传来一声动静,上官飞鸾蓦然道:“阿鸢?” 她颤声道:“妹妹……是你吗?” “二姐……” 只见阿鸢从人群里冒出头来,又几步飞奔到上官飞鸾面前,飞扑入她怀里,道:“二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家出走的,江湖跟话本上写的一点也不一样,坏人又多,又不好玩……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大哥我又闯祸了,不然他会揍死我的!”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长串,上官飞鸾道:“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上官飞鸢撒娇道:“二姐,我都认错了,你就不要骂我了好不好?” “你从小就这样,认错认得比谁都快,却总是不改。”上官飞鸾叹气,“……罢了,好生回来就好。” 上官飞鸢笑道:“二姐最好了!” 上官飞鸾道:“你与我说说,这阵子又闯什么祸了?” 上官飞鸢耷拉着一张脸,一五一十与她说了,上官飞鸾不由抱紧了她,又道:“多谢青冥剑主,多谢柳公子、明姑娘,大恩大德,藏剑山庄一定铭记于心。” 明黛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如今阿鸢回家,我们也可放心了。” 上官飞鸾与三人颔首,又牵着上官飞鸢去寻上官飞鸿了,上官飞鸢却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柳无咎,上官飞鸾忽道:“阿鸢,你可记得玉姑姑?” 上官飞鸢一怔道:“二姐……怎么说起来这个?” “你方才虽未言明,我却知道,你想请柳公子他们一观山庄。” 上官飞鸢道:“柳公子他们是我的恩人,请他们来山庄一观,不好么?” “那自然没什么不好,可是你要知道,柳公子那样的人,心里一旦装了人,就不会容得下第二个……二姐是怕你重蹈覆辙。” 上官飞鸢脸色一白,上官飞鸾又道:“你玉姑姑就是犯了这个错误,爱而不得,后来心有不甘,到底所托非人。” 上官玉是上官飞鸿三兄妹的姑姑,也是藏剑山庄前任庄主。藏剑山庄有一剑冢山,藏着数千把好剑,历来为剑客向往,但藏剑山庄有一规矩,非上官族人不得入剑山,除非这个人,是上官家将来的女婿。 上官玉尚在闺中之时,曾爱慕洛华,邀他到剑山观剑,洛华不谙藏剑山庄的规矩,便随她去了,后来被老庄主找上门来,才知道这么一回事,当时洛华与上官玉交好,上官玉暗中心仪于他,却没好意思言明,洛华也并不知情,但两派都以为这门亲是板上钉钉的事,老庄主这一趟上门,江湖上更是传的沸沸扬扬,最后洛华不得不立誓不娶,才免了一场流言。 “这件事之后,玉姑姑匆匆出嫁,然而姑父并非良人,后来他们大闹了一场,玉姑姑回到藏剑山庄,从此终身未再嫁。”上官飞鸾道,“玉姑姑一生为山庄鞠躬尽瘁,令人钦佩,但她若能放下洛华,便不只能得到钦佩,还能得到幸福,又何乐而不为呢?阿鸢,你嫁不嫁人,没有关系,能不能有所作为,也没有关系,姐姐只是希望你过的快乐、自由。” 上官飞鸢几乎哽咽,“姐姐……” 上官飞鸾道:“年少慕艾,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不可见人的,但你是我上官家的女儿,要什么美男子没有,又何必执着于一人?” 上官飞鸢哭不出来了,幽幽道:“姐姐,我在你心里就这么肤浅吗?” 上官飞鸾笑了,道:“是与不是,你心里明白。你与柳公子相交不深,情谊亦浅,但他对青冥剑主可不是这样。我知道你只是心高气傲,心有不甘,可是感情的事,还是不要太过骄傲的好,不然就像玲珑夫人,只会误了自己,又误了旁人。” “我明白了。”上官飞鸢又奇道,“可是二姐,你怎么看出来柳公子……?” 上官飞鸾道:“他的目光,一直都在青冥剑主身上,这样的目光,我只在哥哥看季掌门的时 候见过。若这还看不出来,只怕那人是个不解风情的大傻瓜了。” 二人已然远去,只留下来明黛、柳无咎,和某个不解风情的大傻瓜。 然而喜欢这样一个傻瓜的人,岂非更是傻瓜? 贺青冥不笨,柳无咎也不笨,他们本都可以算作是聪明的脑袋瓜。只不过情之一道,本就莫测。也许就是再聪明的脑袋瓜,也要有朝一日变成傻瓜。 130-140 第131章 例外 灯火已熄,人声已寂。 一场疾…… 灯火已熄, 人声已寂。 一场疾风骤雨早已没了黄昏的气魄,只化作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弯柳树试探着垂进来半个枝头,又被卡得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叶子颤动着, 雨珠断断续续滴下来, 倒似美人垂泪,游侠泣血。 贺青冥正在屋里运功打坐,夜雨声声敲打、盘问, 他坐着听着,听着它变作呜咽的哭诉、锥心的祷告, 又化作十年来江湖的波涛和波涛里翻腾熬煮的波云诡谲的人心, 而后海也枯了干了,大千红尘仆地变作一望无垠的沙漠, 大沙漠上, 却忽地拔地而起一座七彩琉璃宝塔, 上有鸢飞唳天、鸾凤和鸣,塔内塔外响彻声声木鱼。 贺青冥忽然睁开了眼, 气息已然运转自如。 夜风忽而拂过, 贺青冥望见窗外微雨斜飞,却是自南而北。自来风雨相生相伴,怎么今夜这风雨却似分了家一般? 柳叶蓦然心动,泪已将尽。 贺青冥抄起几点水珠, 运力打向窗边,只听得三道破空之声划过,刹那间弱水化作强弩,虎扑没入林间! 风乍止息,一道影子如重云飞鸟般闪过, 又一步三跃,从虎口脱险。 影子闪过的时候,贺青冥已然披衣起身,步出内室,柳无咎闻声赶来,贺青冥喝道:“追!” 柳无咎没有问,也不必问。两人提气运功,追出屋外,最后在别业竹林边上停下。 此时雨已停,晚间雾气弥漫,颇为神秘莫测。贺青冥蹲下身,拨开一地湿漉漉的竹叶,寻到三片直插入地上的柳叶,柳叶半身没入地里,便似三把挡在关口要道的利剑。贺青冥忽笑了,“他这是让我不要追来呢。” 柳无咎也看了过来,贺青冥手上一翻,只见三片叶子皆被水珠洞穿。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通万衢而无踪。柳无咎自然认得贺青冥这一手本事,道:“你与他交过手了?” 贺青冥道:“他方才经过我窗边,我送了他这三颗珠子。这三颗珠子,本该打中他三处大穴,教他动弹不得,然而他不但挡了回来,还跑得这么快,真是好本领。” 柳无咎道:“我观此人轻功路数,并不属于今夜下榻的任何一个人。” 贺青冥感慨道:“不错,我入江湖十载,未见有人轻功如此之高妙。” 柳无咎讶然:“连你也不认得?” 贺青冥道:“我也不认得。” 柳无咎心下纳罕:连贺青冥也不认得,难道这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贺青冥道:“不过看来,我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我,不然他也不会只用这三片叶子警告我了。” 柳无咎忽道:“再往前便出了别业,去往象林馆了。” 贺青冥道:“走,咱们便去会会这位别业新来的客人。” 二人一同敛了声息,随风潜入竹林,他们走了还没有多远,已难辨方向。林子太密,扎根也太深,它们盘根错节,彼此纠缠,世代如此,又岂是一两个外人可以勘破的? 柳无咎道:“起雾了。” 贺青冥道:“还看得见路吗?” 柳无咎摇头,“已没有路。” 这条路他们不是没有走过,一日之内,好好的一条路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贺青冥道:“看来方才那人并非威胁,而是警示。” 柳无咎道:“有人故布疑阵?” 贺青冥道:“有人在象林馆,而且不愿让别人知道,更不准人追来。” 柳无咎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方才那人又是如何走过来的?” 贺青冥道:“只怕他不是走来的,而是飞来的。” 柳无咎脸上已有惊讶,“飞来的?” 别业三面环林,方圆数十里,林高数十丈,中间没有歇脚的地方,就算那人熟知地形,抄了捷径,想要一气掠过此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江湖上有如此轻功的人,本已屈指可数,就算有如此轻功,也不会愿意为了走区区一截路,便去消耗这么多的真气,以免在对上强敌的时候后继乏力。 总而言之,方才那个人要么是过于狂妄自大,要么就是脑子有坑。 贺青冥道:“我也不甚明了,不过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本就不能以常理推断。”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世上既然花团锦簇,出一两朵奇葩又是什么怪事?贺青冥行走江湖多年,已见怪不怪了。 莫说是那个人,就算是他们二人自己,不也一样不能以常理推断? 柳无咎道:“不错,也许那个人本来就有病,还病的不轻。” 贺青冥笑了,打趣他道:“无咎怎么背后说人坏话?” 柳无咎见他有心揶揄,便道:“我又不是君子,也不讲究慎独那一套,自然要说人坏话,不但要说坏话,还要干坏事,不然这辈子岂非太过无趣?” 贺青冥笑意更深,“我却不知道你还能干什么坏事。” 柳无咎心想“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一边道:“总之不太好。” “哦?” 柳无咎看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佯作生气道:“你瞧不起我?” “我哪里敢瞧不起你?”贺青冥还是笑,却又认真道,“从第一天起,我就觉得无咎很了不起。” 柳无咎一怔。对他来说,贺青冥从来就是不一样的,但他从未问过,他对贺青冥来说,又是什么样子。他顿了顿,似乎有种难得的羞涩,不由道:“我如何……?” 贺青冥道:“你一个人长大,却还把自己养得很好,若换了我,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 柳无咎道:“你不拿我当小孩子吗?” 贺青冥笑道:“是孩子,却也是个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孩子。” 柳无咎忍不住笑了,又不依不饶道:“都是孩子,又有什么不一样?” 贺青冥道:“那时候我看着你,心里只想‘这个孩子,却比大人还要大人’,所以我待你从来和待星阑不同,他可以被当作孩子,你却不能。他被当作孩子,他会开心,但每次我想把你当孩子,你会生气。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生气?” 贺青冥不明白,柳无咎却是明白的。 从前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怨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只他没有。后来他有了贺青冥,贺青冥是他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但他并不因为拥有一个父亲而快乐——他快乐是因为可以拥有贺青冥。 他一向如此狼子野心。 贺青冥却不知道他的狼子野心,他一向只以为柳无咎是长大了。 如今柳无咎再也不必质问,贺青冥也再不会拿他当孩子了。 但他们又有了新的疑问。 贺青冥道:“无咎,近来我总有种迷惑。” “迷惑?”柳无咎忐忑着心,干涩着嗓子问他。贺青冥脸上蓦然多了一缕徘徊不定的雾气,却不再迟疑,道:“你我。” “济海楼之后,我就觉得迷惑,近来迷惑愈多。”贺青冥似乎难为情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我却说不清。” 柳无咎干笑道:“不对劲?” 他笑得太过突兀,他在本不该笑的时候笑了,又笑得不那么甘心。他道:“那你觉得错了么?” 贺青冥叹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下子迷惑的却是柳无咎了。 贺青冥道:“我跟人的缘分一向太浅。” 柳无咎却知道了。一个人既从来没有对过,自然不能明辨对错。贺青冥跟人的缘分太浅,柳无咎已是例外。他只是一时迷惘,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例外。 柳无咎忽道:“我也一样。” 柳无咎是例外,贺青冥同样是例外。一个孤独的人或许孤独,但两个孤独的人在一块,也许便能不那么孤独。 贺青冥瞧着他,心下忽动,又觉熨帖。 柳无咎脸庞轮廓很锋利,如同他坚如磐石、无可转移的一腔心志,然而月亮的影子底下,少年似乎隐隐迈向青年的样子,他愈加坚定,却也多了一副柔软的心肠,这副心肠下有烈火灼烧,却也有春水荡漾。 倔强的少年固然教人觉得可怜可爱,这样的青年却总要使人心折。 第132章 萧墙 茫茫夜色里,象林馆内忽传来一道…… 茫茫夜色里, 象林馆内忽传来一道木棺倾倒的声音,一人颓然顿首,似有哭泣, 而后灯火瞬间如白昼通明, 一人从石像背后现身, 面带微笑道:“师弟,好久不见。” 先前哭泣那人猛然抬头,似而惊醒, 又似而讥讽道:“你果然怀疑我在这里。” 那人笑道:“你也果然来了。” 这两个人竟分明是顾影空和谢拂衣! 贺青冥他们若来到此地,一定也要大为惊诧, 今夜之中, 竟不只有那只狡猾的飞鹰,更有两头相争的虎豹。可是谢拂衣为什么要来?他费尽心思隐匿行踪, 如今被顾影空发现了, 岂非将有杀身之祸?不仅如此, 顾影空此行也并没有带他的心腹。顾影空和谢拂衣武功相差不大,二虎相争,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若二人动起手来,顾影空就那么有把握可以一举击杀谢拂衣么? 顾影空打量着谢拂衣,皱眉道:“师弟,你还是从前的样子比较好看。” 谢拂衣哼道:“若我还是从前的样子, 只怕早就没命活了。” 顾影空道:“你又是何苦呢?小时候你最爱你那张脸,不小心刮花了都能哭鼻子哭上好一阵,我怎么哄也哄不好,最后还得师姐出马,才能哄得住你。这五年下来, 你却要东躲西藏,改头换面、隐姓埋名……” 谢拂衣冷笑道:“你还有脸提师姐?” 顾影空目光在那副檀棺上流连盘桓,叹道:“我早就知道,你从没有忘记她、放弃她。” “所以你故意引我前来。” 顾影空笑了,“我的好师弟,你不是怀疑石像有诈么?要不然你怎么搞一出戏来为难我?是你先诈我,我只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谢拂衣道:“可是这没有假,我不可能听错,此棺分明中空,我方才也检查了,里边的确有暗格,你一定是用了龟息之法,将师姐藏在其中,掩人耳目。” 顾影空定定瞧着他,“师弟啊师弟,你可真是聪明,聪明太过,却太麻烦了,只这么一点端倪,也让你怀疑,又还寻了过来……不错,当初分水路的时候,我的确把她藏了进来,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啦,不然咱们师姐就算本来没死,也早就憋死啦!” “顾影空!”谢拂衣怒道,“你到底把师姐又藏到了哪里!” 顾影空笑着看他,像小时候玩捉迷藏一样逗他:“我偏不告诉你。” 谢拂衣这才是一口气差点憋死,他顿了顿,看着顾影空,却忽又笑起来。顾影空怪道:“你笑什么?” 谢拂衣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顾影空不言,谢拂衣又道:“你见了我,却不动手杀我,总不会是顾念昔日同门情谊。” 顾影空反问:“也许我就是顾念同门情谊呢?” 谢拂衣冷冷道:“你要有这个良心,家猪都能上树,太阳都能从西边爬起来了!” 顾影空道:“师弟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口齿伶俐,师兄为心甚慰。” 谢拂衣“哈哈”笑了两声:“得了吧,姓顾的,咱俩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何必在我跟前装模作样?你想要什么,我还不知道么?” 顾影空道:“既然如此,你就该听师兄的话。告诉我,它在哪里?” 谢拂衣笑道:“我也偏不告诉你。” “师弟,你本已是华山派的罪人,若是他们知道你的来历,只怕更是众矢之的,师兄只是为你好。” “我的来历?”谢拂衣又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来历。” 顾影空道:“你以为你抛出了诱饵,贺青冥就会一直护着你吗?以他的脾气,若是知道你一直在糊弄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谢拂衣似乎毫不在意:“我只知道今日你我之间,是我不放过你。” 顾影空无奈道:“你这样子,咱们还怎么坐下好好谈?” 谢拂衣冷笑道:“这话说的,跟咱们仍然兄友弟恭一样。” 顾影空哀叹道:“华山如今不孝不悌,是我这个当掌门的罪过——” 谢拂衣打断他道:“当然是你的罪过,不然还是我的不成?” 顾影空一顿,又笑道:“拂衣,你当真要和我不死不休?” 谢拂衣道:“从你害师姐的那刻起,我跟你本来就是不死不休。” 顾影空终于敛了笑容:“罢了,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 谢拂衣讥讽道:“终于不装了?” 顾影空道:“我累了,反正大不了杀了你,再给你挑个黄道吉日风光大葬,也算全了咱们同门之谊。至于别的,我去问云纤纤,总能找到些线索。” 谢拂衣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云纤纤?” 顾影空笑道:“她不是对你有救命之恩么?若非如此,你怎么会信了她的话,跑来找我兴师问罪,却被我教训了一顿呢?” 谢拂衣目光闪动,暗中运力:“我早该知道,她不是个东西……” 顾影空盯着他,浑身上下也已蓄势待发,正要寻觅时机,将其一举扑杀! 二人正对峙间,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精彩,真精彩!你们华山派的故事,可真是太精彩了!” 谢拂衣敛眸不动声色,顾影空却又摊开来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皮:“不知尊驾乃是何方神圣,既然来了,又为何不现身相见?” 顾影空话音刚落,当即又传来一阵放声大笑,笑声穿林打叶,响彻云霄,却一时难辨方位,足见此人功力之浑厚。顾、谢二人定睛一瞧,只见馆内横梁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其人白衣白靴,浑身上下内力充盈,衣带翻飞,不惹风尘,恍若天人降世,而又眉目宛转,天然带笑,十足风流之态。白衣人纵身一跃,于地面轻轻一点,拊掌笑道:“真是好一出大戏!我久居西域,听闻中原人杰地灵,心中仰慕非常,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与二位相会,终究不教我失望,想来季掌门泉下有知,也必当要为她阋墙的师弟们喝彩!”白衣人明褒暗贬,夹枪带棒,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他们华山派家丑远扬,贻笑大方。 谢拂衣听得心头火起,方才跟顾影空一番唇枪舌战尚未能平息的怒气此时又被一个外来客火上浇油,顿时一蹿三丈高,然而人家句句属实,个中原委又不能与外人道,简直毫无反驳余地,只能哑巴吃黄连,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他心中早已恨不得把顾影空拽过来乱砍一顿,但无论如何,顾影空到底还顶着华山掌门的名头,顾及自家门派颜面,谢拂衣这才忍了下来,但面具底下脸色已很不好看。 这一通骂,顾影空却全当没听见,他不但并不放在心上,反而松了口气。白衣人听墙角只听了半截,压根不知道季云亭还活着的事。只要这件事不为外人所知,他这个掌门的位子就还能长长久久地坐下去。除此之外,什么事都不是事,什么人骂他,骂他什么,也都只要找机会杀了便是。他脸色一缓,正要开口,忽而瞥见白衣人腰间所佩的露出来的一截剑柄,目光骤然一紧,脸色变幻如江天纷纷云涌,当即喝道:“你腰上佩剑是哪里来的!” 白衣人却笑了,“这个嘛,在下久闻浮生剑乃当世名剑,很是好奇,故而借来一观,顾掌门大可放心,君子不夺人所爱,明日我必定按时归还。” 谢拂衣闻言,亦满眼惊愕、满心恼火,下一刻,他和顾影空竟头一次默契起来,二人齐声怒喝:“把我师姐佩剑还来!” 二人一同出手,白衣人早有准备,扭身避开二人这一招上下夹击,又轻轻一笑。谢拂衣二人未及分辨这一笑是嘲讽还是得意,但见白衣人振袖敛襟,提气一跃,破窗而逃。这一连串动作只在眨眼之间,二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那人已如鹰击长空,蛟龙入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夜色还是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算是一滴水落入江海,也要荡开一圈涟漪,然而这一夜里,白衣人神出鬼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简直匪夷所思。 华山派乃八大剑派之首,百年以来,江湖上最变幻莫测、登峰造极的轻功“千仞飞”,正出自他们华山门下,顾谢二人又是华山亲传弟子,二人合击,便是贺青冥也不能小觑,白衣人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了,不仅跑了,还偷走了浮生剑,这无异于是奇耻大辱。被人当面羞辱了一通,二人又岂能罢休?于是怒叱一声,又飞身追去! 第133章 鸢飞 夜已深,白日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山…… 夜已深, 白日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山林又黯淡无光。 浓云未散,月色敛了形容,半空中忽而惊起一道鸢啼! 贺青冥抬头望去, 却见竹林之后还是竹林, 雾色之外还是雾色, 好像平白从天降下来一张大网,把他们一群人都围困其中,也不知一番追逐之后, 谁是黄雀,谁又是螳螂? 柳无咎道:“怎么?” 贺青冥道:“你听。” 柳无咎侧耳倾听, 目中闪过一丝惊讶:“有人, 而且还不只一个。” “一共三个人,其中两个追着一个, 两个用的是华山步法, 还有一个——”贺青冥话音未落, 竹林深处,猛然蹿出来一条白色的影子, 身形之快, 简直是一道劈开天际的闪电! 来得好快! 柳无咎当即便认出来了,这个白衣人,也就是他们一直追踪的那个人。 二人立刻提气追赶,那道白色闪电一跃而上, 仿佛群山轰隆隆拔地而起,骤然直冲九霄,天狗一般生吞吃下一轮月亮,又一个鹞子直扑入林,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更恐怖的是, 此人一个来回,便上下近百丈,动静之间,却无丝毫气短,更无半分声响,几如飘雪扬絮,沾衣亦难以察觉。如此跳跃腾挪,这一方被密林遮盖半身的月色,便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天象阴晴不定、飘忽浮动,凡人竟教恒常的月亮变作风雨之中瑟瑟抖落的烛火,惶惶然不可终日。 几人围追堵截,竟一时奈何不得。白衣人朗声一笑,忽如猿叫又似鹰啸,但闻呼啸一声又一声,却不见其人影踪。眼看白衣人就要逃之夭夭,他却不知为何,又忽然拐了个急转弯,似乎被什么人给逼退回来,这一下却被埋伏的贺青冥、柳无咎逮个正着,柳无咎挽了个剑花,乱了白衣人心神,也乱了他的步法,白衣人身形稍有凝滞,贺青冥一剑出手,剑背拍向他的腰侧,白衣人似乎终于认出来他是谁,登时震惊非常,他一个闪身躲过,再要避开下一剑却已然来不及了,身后顾谢二人又穷追不舍,当下已是避无可避,逃无处逃! 情急之下,白衣人拔出浮生剑,径直对上了贺青冥的这一剑! 双剑相击,四下骤然响起来一道争鸣,竟恍若龙吟九天,四海翔鸾。柳无咎心下一惊,白衣人这招毫无剑术可言,但他却倚仗着浮生剑之利,硬生生扛住了青冥剑。 贺青冥道:“月敛鸢飞步,你是魔教的人!” 白衣人大笑道:“不愧是青冥剑主,果然好眼力!不错,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正是魔教金教主座下风使冯虚子是也!” 贺青冥道:“你来了,金乌呢?” 冯虚子笑道:“青冥剑主不必着急,教主自有安排。” 贺青冥又道:“浮生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冯虚子道:“自然是我从上官庄主那里借来的。” 好一个借来的! 他偷了人家的宝剑,倒没脸没皮,也丝毫不脸红,逢人问起,不论来者何人,目光也都十分诚恳。 贺青冥道:“你拿了浮生剑,华山派和藏剑山庄都不会放过你。” 冯虚子嘿嘿笑道:“所以还请青冥剑主高抬贵手——等等,你诈我!” 他一脸震惊,这辈子从来只有他骗人,还没有人骗他的。果真是夜路走多了,总有一天要见到活阎王。 贺青冥道:“方才追你的果然是他们。” 冯虚子却道:“顾影空他们算什么,我只是怕那个鳏夫!”他抢白了一句,忽而想起来眼前这个也是鳏夫,顿时不大好意思,“抱歉,我忘了这茬了……” 贺青冥却没听进去他说什么,只心想:“他们”竟然不是顾影空和上官飞鸿。那么别业之中,另一个武功出众,又能将华山步法运用自如的人,便只有谢拂衣了。如此说来,象林馆方向追来的二人,竟然是顾影空和谢拂衣这两个已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虽为仇敌,为了追回浮生剑,却又变回了师兄弟。如此一来,顾影空必然已发现了谢拂衣的身份。 那么,那个逼退冯虚子的人,便只有上官飞鸿了。只是上官飞鸿离得太远,他一时没有发现。 贺青冥和冯虚子脸色忽然变化。 上官飞鸿来了。 冯虚子脸色大变,周身功力暴涨,二人角力,空气中忽听得“铮”地一声响,青冥剑竟现出一丝轻微裂痕。 柳无咎一惊,贺青冥也似惊愕。浮生剑太过锋利、坚韧,若论天下兵器之利,只有一体双生的缘生剑足以匹敌。 再僵持下去,纵然贺青冥可以赢了冯虚子,青冥剑却难以保全。 当此之际,一人一剑直劈而来,上官飞鸿一跃而下,冯虚子惊惶之中抽剑回防,却不料上官飞鸿这一剑只是虚晃一招,他来势如猛虎,看似一力千钧,却中途变化招式,斜斜一挑,又似猛虎嗅花,轻轻隔开了浮生剑和青冥剑,解了贺青冥之围。 贺青冥旋即后撤,上官飞鸿这才大开大合,一剑直冲冯虚子。冯虚子惨叫一声:“又来!你没完没了啊!” 他却别无他法,只得再举起浮生剑格挡。浮生剑的主人不在,它的威力却不减当年,挡下了青冥剑,又架住了缘生剑,任尔等当世名剑都难以寸进分毫。 浮生与缘生重逢的这一刹那,虎啸龙吟,风云相生,群山也似为之战栗,百兽也似为之长歌。 冯虚子挡了贺青冥一剑,已经气息不济,他到底不敌上官飞鸿,更难以同时承受两把名剑的威力,他的虎口已痛的几近崩裂,心中早已骂了上官飞鸿千百遍,却也无可奈何。更要命的是,身后顾影空、谢拂衣已追了过来,而身侧贺青冥二人仍虎视眈眈。 五位中原高手同时夹击,不要说他冯虚子,即便魔教金无媚再世,只怕也要道一声“吾命休矣!” 冯虚子暗啐,今天也不知道是倒了大霉,还是走了大运了。这一遭待遇,怕也只有教主才有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打不过他还不能跑路吗? 冯虚子计上心头,惊呼道:“呀!浮生剑!” 仓皇之下,他的演技可谓十分浮夸。顾影空远远望见,当即长喝道:“别信——!”可惜上官飞鸿关心则乱,生怕损毁浮生剑,冯虚子呼叫之后,已然撤了三分力。三分力虽不算多,对想要保命的冯虚子来说,已足够用了。他瞅准时机,一个运力,跃出一丈远,又顺手将浮生剑抛入不远处的剑池:“上官庄主,你老婆的剑我还你啦!” 上官飞鸿来不及追击,想也没想,当即追随浮生剑而去,跳入剑池湖水之中。 与此同时,冯虚子又使出“月敛鸢飞步”,一气跃出数里,贺青冥、顾影空等人紧随其后,又展开了新一轮的追击。 月下,一群人追着冯虚子一个人,便似一群老鹰围猎鹳雀。他们一个个都是武林高手,然而冯虚子却像只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一会跑东一会跑西,一会要追到了,却又化作夜里一道凉风,顺着指缝间飞走了。 众人追着他,从竹林一直追到别业,又眼看着便要进入内宅。夜色早已远去,不少人被惊动起来,瞬间灯火通明,又是一阵喧哗。顾影空喝道:“前边是飞花馆她们——别让他跑了!” 贺青冥等人闻言,忽而顿步。冯虚子却没有他们的顾虑,趁乱直接溜进了姑娘们的闺房。这一带居住的都是女子,许多人于睡梦之中惊醒,衣裳都还没来得及穿,一个陌生男人便突然闯了进来,一时间人仰马翻,然而这群走江湖的老少娘们都不是吃素的,她们又惊又怒,来不及拔出兵刃,便抄起来锅碗瓢盆尽数砸向冯虚子,又嚷嚷着骂道:“哪来的色鬼!” “杀千刀的小瘪三!” “个悖时砍脑壳的!” …… 各式各样的脏话雨点一般扑来,一人一口唾沫能把冯虚子给淹死。各路人马齐上阵,唇枪舌剑,箭箭连珠,把冯虚子射成了一只刺猬。冯虚子一面抱头一面大喊:“对不起,对不起!姑奶奶们!我是走投无路,不是好色的登徒子!” 她们哪里肯信?冯虚子眼瞅着一个个要抽出兵刃,再不跑,接下来伺候着的就不是锅碗瓢盆,而是刀枪剑戟了,那时候他不仅要变成刺猬,还是一只被五马分尸的死刺猬。他连忙就地一滚,躲开第一波十八般兵器,而后救命一样逃离了这群骄兵悍将的领地,又掉进了飞花馆众人的地盘。 这一回可算没有刀枪剑戟招呼他了,正当他感叹“还是这里的姑娘比较温柔”的时候,他的耳朵却差点被一众姑娘们的惊叫喊聋了。他捶胸顿足,心中悔恨不已,为了一把剑,今天晚上他先是被一群男人围追堵截,之后又被一群女人喊打喊杀。难道真是季掌门显灵,让他这个堂堂魔教四使之一如此狼狈? “唉,早知道白天经过象林馆的时候,也去给季掌门烧柱香得了。”冯虚子唉声叹气,忽而又传来一个娇媚的女声,“哎呀,顾掌门、青冥剑主……你们怎么来了……啊?那个色鬼啊,他好像跑那边了。” 这个声音,却不是飞花馆馆主云纤纤又是谁? 还有那死缠烂打的贺青冥和顾影空他们! 冯虚子已然筋疲力尽,却不得不为了身家性命再跑上一跑。这一跑,他却跑到了别业的尽头,这一间屋子里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沈耽和阿芜。 冯虚子闯来的时候,阿芜正要沐浴,她看见他,似乎惊愕,却并未像飞花馆其他姑娘们那样喊叫,她道:“你——” 冯虚子与她面面相觑,沈耽听见动静,于是推门而入,道:“阿芜?” 这下子,面面相觑的变成了三个人。 沈耽愣了一愣,登时怒道:“混账!竟敢欺负我娘子!” 冯虚子心下大惊:娘子?怎么就娘子了! 沈耽拳风已至,冯虚子一个闪身躲开,喝道:“你对她干了什么!” 沈耽又惊又怒,转向阿芜,“你们认得?” 阿芜道:“他是飞花馆旧客!” 沈耽道:“我早说了你不要待在飞花馆!” 阿芜泪光盈盈,道:“沈郎,咱们说好的,只这一次,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好不好?” 沈耽却已忍无可忍,先是南宫羽,后是冯虚子,阿芜跟太多人有往来,她瞒着他的也已太多。他道:“你我已有夫妻之约……夫妻之间本该坦诚相待。” 阿芜已不敢再看他。 冯虚子青筋直跳,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 沈耽这一分心,便没留神身后袭击,冯虚子一招得手,沈耽几乎难以招架,但冯虚子却无丝毫罢手的意思,又一连猛攻。他这一手点穴手轻灵飘逸,又蕴含金刚怒目的劲头,若他再往沈耽胸前要穴上轻轻一点,只怕沈耽便要命丧当场! 危急关头,阿芜以身庇护,挡在沈耽面前,喝道:“不要杀他!” 冯虚子瞧着她,阿芜眼眶竟已红了。他道:“金先生让我等前来,可不是为了留后患的。” “他不是后患他是我丈夫!”阿芜道,“小冯,不要杀他。” “好。”冯虚子一转攻势,打晕了沈耽,在贺青冥等人赶来的前一刻,抱着阿芜破窗而出,又转瞬没入黑夜之中。 第134章 同行 已是后半夜了。 夜里总该有人…… 已是后半夜了。 夜里总该有人, 有人的地方,也总该有梦。有的人是美梦,有的人是噩梦, 也有的人只做白日梦。 沈耽也做了一个梦, 他做的梦不算多, 也不算少,但这一个梦,他已分不清是好还是坏, 是吉还是凶。 他不是爱做梦的人,可是梦里的人是他心爱的人。他也只为了他心爱的人做梦。 他梦见了阿芜。他梦见了他的枕边人, 他那已许下白首之约的未婚妻子。 阿芜总是离他很近又很远, 像海浪轻拍着海岸,等海岸醒过来的时候, 潮水已经褪去, 潮声已远在天边, 原来海浪已金蝉脱壳,剩下来的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躯壳, 海岸拥有的也不过是一滩很久以前的泡沫而已。 沈耽有时候觉得阿芜也是他的泡沫, 看着很美,又那么多姿多彩,但轻轻一戳就破灭了。 他得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 影子在太阳底下,当然有很多种样子,但没有一个样子,是阿芜本来的样子。 阿芜在他面前,总是温柔的、可怜的, 也总是爱娇的、活泼的,她善解人意,千依百顺,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答应,无论他做什么,她都顺从——天底下有不少男人,都想要阿芜这样的女人。 但沈耽不是他们,不是因为他比他们高贵,也不是他比他们勇武,只因为他是真心爱着阿芜。 他爱着她,所以他爱她本来的样子,他要的不是奴仆,不是管家,他只要他的妻子。 可惜他的妻子只给了他一个虚假的影子。 沈耽已有些惶恐。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他竟怀疑她,怀疑她的模样,她的身姿,怀疑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 他本不该怀疑他心爱的人,可是他不得不怀疑。他不得不去分辨她说的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他对阿芜说,小骗子。 他说,你从未说过真话。 她却说,我说过。 梦里她又抱着他,他却不看她,他害怕又被她欺骗、迷惑。 她说,我爱你。 爱? 沈耽感到一阵莫名的讽刺,他嘲弄地说,尽管他已不知道是在嘲弄她,还是嘲弄自己。他说:“欺骗也算得爱吗?” 他终于挣脱了她,她并非他的对手,可是他为了挣脱她,已精疲力竭。她说:“你要去哪里?” 他说:“去找真相。” 沈耽终于从梦中醒来。 醒来的时候,他还躺在他和阿芜的屋子里,但阿芜已不在他的身边。 屋外还是闹哄哄的,原本睡着的人已被吵醒,原本难眠的人也更难入睡。新的一天,所有人又不得安生。但新一天的太阳还没有到来,所有人只有继续在黑夜里苦苦煎熬,或是苦中作乐。 屋内却有四个人。四个男人,没有一个是他的未婚妻子。 沈耽心下叹气,他实在不该还想着她。何况这里只有四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 有时候,有的男人比女人还要女人,有的女人比男人还要男人。 阿芜却是女人中的女人。再没有女人比她更像女人。 沈耽不再去想那一个女人,只看着这四个男人。 巧的是,四个男人,他都认得。他们一个坐在他床边,一个在床边站着,另外两个一个坐在窗下,一个站在门外。坐在他床边的是顾影空,他似乎刚刚为沈耽诊脉;旁边站着的是上官飞鸿,他的衣裳是新换的,头发却还湿着,他腰上佩着两把剑,一把是他的佩剑缘生,一把是他未婚妻的佩剑浮生。浮生和缘生也都湿着,却又更锋利了。距他们不远处,坐在窗下的是贺青冥,他刚刚在处理青冥剑上的裂痕,但沈耽看不见了,青冥剑已又回到了它该回到的位置,它在贺青冥的腰上,而贺青冥的腰已被披风掩住。贺青冥旁边的是柳无咎,柳无咎也总是在贺青冥身旁,他站在门口,沈耽不知道他为什么站在门口,只知道屋子里没有漏进来一丝冷风。柳无咎站在那里,似乎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旁人见了,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少年,但沈耽不小心看见他总是在看贺青冥,而且总挑着贺青冥不看他的时候。这个高深莫测的少年,似乎只有在看着贺青冥的时候,才不那么高深莫测。 这四个人齐聚一堂,神色都算不上好看,若一眼望去,只会让人以为这里是审判嫌犯的刑堂。 沈耽只打量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顾影空道:“醒了?” 他笑着说,但他眼角并无笑意。 上官飞鸿道:“沈公子感觉如何?” 上官飞鸿没有笑,却让人觉得他似乎在笑。 他们可真是奇怪。 江湖上奇怪的人不少,沈耽并没有在意。他道:“无碍,只是被一个人打晕了。” 顾影空道:“你认得那个人吗?” 沈耽沉声道:“我只知道他掳走了我的未婚妻。” 顾影空挑眉,又道:“我以为他应该认得你。” “为什么?” “因为这一条路并非通往西山的最近的路,他并非是毫无目的地逃窜。” 沈耽沉下脸,“也许是因为他要掳走阿芜。” “阿芜?”顾影空道,“你的女人?” 沈耽却道:“阿芜是我的未婚妻,却不是我的女人。” 顾影空轻笑道:“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沈耽道,“阿芜只是阿芜,却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他不该强行掳走她。” “哦?”顾影空似乎讶然,又道,“也许他不是强行掳走呢?” 沈耽藏在被窝底下的拳头已握出了汗。他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顾影空笑道:“也许是因为她也看上了他,毕竟那个男人倒也俊俏。” 上官飞鸿轻喝道:“阿空!” 沈耽已怒了,“顾掌门,你说话未免太过没有分寸!” 顾影空还要问什么,上官飞鸿却道:“好了,就到这吧。” “好吧,我问完了,看来没什么问题。” 沈耽暗自松了口气。 早就听说八大剑派审人手段厉害,今日自己上阵试了一遍,方知此言不虚。 他怀疑阿芜,可是他不能让其他人怀疑阿芜。济海楼那件事,阿芜已招来太多仇敌,他们倒也并非把她视作对手,只是恨她、怪她,他们不能对付魔教,便只有将自己无能的怒火迁移到一个少女头上。 他始终是她的丈夫,始终是要保护她的。就算她真的有罪,也该由他来处理。 沈耽道:“你们怀疑我?” 顾影空却不再说话了,上官飞鸿道:“抱歉。” 一时沉默,沈耽又道:“那个男人呢?” 上官飞鸿道:“跑了。” “跑了?”沈耽道,“你们几个人还抓不住他一个?” 他看上去很生气,尽管他也只是迁怒,只是伪装。 上官飞鸿却似真的抱歉。他道:“那人是魔教日月风云四使之一的风使,名叫冯虚子,他使的轻功,唤作‘月敛鸢飞步’,可算作当今天下第一轻功。今夜却是我的疏忽,不该让他逃了的,你放心,我已派人搜山,令正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他身形神武,神情却很温和。今夜他们几个人追冯虚子一个,他却说都是他一个人的过错。这么一个人,沈耽都有点不大好意思装下去了。 顾影空却哼道:“他算什么天下第一?若非我华山‘千仞飞’失传,又怎么轮到他一个魔头当这个轻功第一?” 上官飞鸿道:“你还气他混进来了?” “若非如此,浮生剑也不会被盗!” 上官飞鸿道:“剑已找回来了,我也已佩上了,总没有人敢从我身上盗剑。” 顾影空目光闪动,似有笑意,道:“还都倚仗阿兄。”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旁看着。谢拂衣又失踪了,上官飞鸿既不能信谢拂衣,更不可能信他们两个外人,对于华山派和藏剑山庄,他们只有按兵不动,暂且观之。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沈夫人。”上官飞鸿道,“我已让飞鸾安置众人,阿空,坐镇别业,西山我亲自去探。” 顾影空却道:“阿兄,我身为华山派掌门,出了这样的事,我怎么能龟缩后方?” 上官飞鸿道:“正因为你是华山派掌门,所以才不能走。”他顿了顿,难得软和下来,“华山这一代弟子,如今只剩你一个,你若出了事,我怎么跟阿云交代?” 顾影空目光颤动,他一向巧舌如簧,此刻却忽而舌头打结了,他正要反驳,贺青冥却终于开口:“上官庄主,我也去。” 柳无咎道:“那我也去。” 贺青冥道:“无咎。” 柳无咎却很固执,他倒要看看贺青冥要做什么。 贺青冥奈何不得,只得罢了。 顾影空心下盘算,笑道:“阿兄,有青冥剑主一块,想必无碍。” 沈耽也道:“我自己的未婚妻,我自然要去救。” 上官飞鸿无奈,只好答应,他长揖一礼,道:“西山一行,有托诸位同道。” 第135章 诱饵 兵者有云,逢林莫入,就是因为在…… 兵者有云, 逢林莫入,就是因为在山林的表象底下,不知道潜伏着什么危机。 青山点点, 皆如眉黛。山林很美, 但往往危机四伏, 就像有的人容貌再美,话再动听,也总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但很多时候, 一个人只能进,不能退, 再危险的地方也要去探一探, 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上一闯。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要么平平淡淡, 安稳度过一生, 要么只有乘风破浪、披荆斩棘。 贺青冥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在荆棘丛中。 江湖人本来就没有退路, 只有生路和死路。 贺青冥他们一进到西山, 便发觉不对了。这一带山高林密,遮天蔽日,鸟兽往往成群结队,昼伏夜出, 往日里还有猎户见过野猪、老虎之类,为了不伤及老弱妇孺,八大剑派早已让人团团围住,倒像是给这座山脖子上套了一个项圈,教它动弹不得, 也让那些猛兽无法下山兴风作浪。 这座山一向热闹,无论热闹的是人还是动物。今天他们通过关卡,进到山里的时候,却只觉出死一般的寂静。没有枭叫,也没有虫鸣,丛林之间,亦不见幽幽的狐狸碧火,仿佛今天它们一个个都偃旗息鼓,手拉着手,排队上了奈何桥一般——连风声都呜咽着,阴飕飕的,好像是从地府里刮上来似的。 柳无咎很清楚,山上这般寂静,往往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还有比猛兽更可怕的敌人。 他们所料不错,魔教来的不只是冯虚子,冯虚子一个人,也不可能震慑这么多猛兽。 然而谁又能说人不是最可怕的猛兽? 他们走了一会,发现了一堆动物骨殖。上官飞鸿道:“树旁有灼烧的痕迹,加上这些骨骸,应该是有人生火做饭,只可惜昨日有雨,路上痕迹恐怕毁去大半,不知道能否顺藤摸瓜找过去。” 贺青冥蹲下来仔细查看那堆骨骸,脸色已不大好看。上官飞鸿道:“怎么了?” 柳无咎看了看贺青冥,道:“有人的骨骸。” 沈耽很是担心。他已忘记了阿芜和魔教的人有来往,魔教和八大剑派不同,总是对外敌无情,却对姐妹兄弟很是多情,无论如何,冯虚子不可能无缘无故残害她的性命,但他也只记得担心了。 柳无咎道:“从头骨判断,此人应当是一个中年男人,也已死了有一段日子了。他应该是之前误入山林,被野兽啃噬,只不过这两天下雨,尸体被雨水冲刷出来。”相比起来他说的内容,他的语气已过于温和,几乎不像他平日里的样子。上官飞鸿他们看着他,却忽然发现,这个少年似乎对这些事情很熟悉,他说起来死人的时候,倒比跟他们几个大活人要更亲近。 柳无咎当然很熟悉。山林、野兽、死人,除了连绵不断的春雨,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 顾影空懒得搭理这堆骨头,这里死了什么人,他也并不关心。他只在一旁扒拉树丛,却忽然见到树枝上挂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这是什么?” 沈耽的脸色变了:“这是她的发钗。” 顾影空一望,笑了:“原来走的是这条道。” 上官飞鸿道:“看来冯虚子往北边去了。” 几人继续往北前进,走了没一会,便见到有一串断断续续的脚印。雨天泥泞,冯虚子带着阿芜,不可能长途奔袭,一路都用轻功,尤其是阿芜,她不会武功,势必要在路上留下脚印。柳无咎心下疑惑,还不待他把疑惑说出来,顾影空已道:“沈夫人的脚,比起来寻常女子似乎稍大了些。” 他已近乎轻佻,轻佻而近乎挑衅。沈耽闻言,果然没有好脸色,道:“她本来就比寻常女子高些。” “哦?”顾影空意味深长,“你这位夫人倒是有点意思。” “姓顾的——!” 上官飞鸿拦下二人,又对顾影空道:“这个时候了,你还说笑?” 顾影空冷笑道:“我只是要他小心枕边人,听说她在济海楼的时候,曾和魔教有勾结,焉知此刻不是如此?” 沈耽更怒,然而他一腔怒火又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发泄,只盯着顾影空。顾影空却也盯着他:“沈耽,我可是好心提醒你,这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 沈耽怒极反笑:“怎么?顾掌门也懂得女人?江湖都说顾掌门心有所属,怎么我今夜见着,顾掌门倒是跟云馆主很熟悉的样子?” 顾影空道:“师姐是她的救命恩人,我曾奉师姐之命资助她,与她相识,又有什么不对?” 沈耽冷冷道:“只怕季掌门不过是你的幌子罢了!” 顾影空道:“我华山派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上官飞鸿道:“行了!” 他这一喝,二人方才止住架势。上官飞鸿目中郁郁,他们吵的闹的,正是他心头难弃、毕生难舍之人,他又如何不痛不气?然而强敌当前,他身为长兄,谁都可以发作,只他不能。他幼年双亲尽丧,是姑姑把他们几个兄妹抚养长大,可惜好景不长,少年的时候,姑姑也去世了,留下来偌大的藏剑山庄和一个双腿残疾,另一个又尚且年幼的妹妹。他是别人的倚靠,别人都在他的怀里喘息,但他一生从未有过喘息的时机。只除了她,也只有她。 沈耽明白自己已经过分,为了自己的妻子,他伤害了另一个失去妻子的人,且这个人不久前还对他好言相向。顾影空低着头,心里却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贺青冥却没功夫理会他们这群人的恩怨情仇,他道:“痕迹断了。” 再往北,春意已将尽,林子没那么茂密了,远方已似能听到江水拍动的声音,空气里也多了一丝咸腥。 这一切只意味着一件事,冯虚子再不用被地形限制了,以他的轻功,不要说阿芜一个小姑娘,就算他再带着一个大男人,也能飞跃此地。 然而柳无咎只想到一件事:为什么到了这里,还是不见其他人?一个阿芜,值得堂堂风使如此大张旗鼓么?冯虚子想要什么,或者说,金乌想要什么?早在他们入西山之前,便已料到可能会有埋伏,但走了一路,却不要说埋伏,连个人影也没见到,难道说是调虎离山? 他能想到的事,贺青冥、顾影空他们也一定能想到,但他们没有一个人问,也没有人要回去看看。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阿芜也许只是诱饵,而贺青冥他们将计就计,也把自己做了诱饵。 金乌要的,是贺青冥他们,而贺青冥他们,要的也正是金乌。 两边如此默契,默契得让柳无咎感到恼火,他不是什么仁人义士,也不懂什么大局为重,他只隐隐感到,贺青冥在铤而走险。为了见到想见的人,达成想做的事,贺青冥一向决不回头,哪怕代价是他自己。 正如柳无咎一样。 柳无咎又觉悲哀,他劝不了贺青冥,正如贺青冥劝不了他。 愤怒也好,悲哀也罢,他都已来不及安放,更不知往何处安放。当下只听得一道啸叫,那熟悉的白影又飞快掠过! 那道影子一会东一会西,却没有远去,只在原地打转。这一次,随着这道影子而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少年声音:“诸位见谅,请恕金乌招待不周。” 金乌! 魔教教主,金乌。 江湖上都在找的,无论是要投奔他,还是要对付他,但他都一直不见踪影,而今他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却仍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几个月前,他在众人眼里,还是不夜侯那深居简出、沉默寡言的义子,而今却已摇身一变,成为了八大剑派乃至整个中原武林的头号劲敌! 几十年来,魔教四分五裂,已不再是八大剑派的对手,他们虽然也有人提防魔教卷土重来,但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统御魔教归一的,却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 这少年费尽心血,只为麻痹他们,但在八大剑派忙于内斗,没有注意的时候,他已悄悄联络属下,将魔教这一张大网重新编织起来,而后又网罗了不夜侯、金蛇帮,又翻江倒海,在江湖上制造数不清的混乱。他利用着各大门派,甚至他只是把他们一个个棋子搬上来棋盘,把棋子放到合适的位置,这一局棋便自动开始运转了。他做了这么多,筹谋了这么多年,只为了卷土重来的这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了。 第136章 寒暄 贺青冥道:“金教主,别来无恙。…… 贺青冥道:“金教主, 别来无恙。” 这个时候,还有这个心情跟金乌打招呼的,怕也只有贺青冥。 他不属于魔教, 也不属于八大剑派, 他是第三条路, 第三类人。 “啊,青冥剑主。”金乌似笑道,“济海楼一别, 已有数月了,青冥剑主近来可好?” 贺青冥道:“不算好, 也不算坏。” “哦?” 贺青冥道:“好与坏, 日子也总要过下去。” 金乌似乎感慨,“是啊, 人只要活着, 就得把日子过下去。” 他又道:“还未请教青冥剑主, 我那不成器的老父亲怎么样了?” 贺青冥道:“温阳?” 金乌道:“我生父早死了,自然只有他这个义父。” 柳无咎道:“还没死。” 金乌又笑了:“那便好极了。我命苦, 自幼父母双亡, 若不是义父,只怕早做了孤魂野鬼。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这做儿子的,也希望义父长命百岁, 平安喜乐。” 这话说的,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他是个大大的孝子。 金乌忽而叹道:“若不是八大剑派,我也不会如此命苦。” 顾影空道:“若不是你母亲东征,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金乌道:“那落霞谷一役, 你们八大剑派截杀我外祖父的账,又要怎么算呢?” 顾影空道:“那杨真杨教主搅乱中原武林,杀害武林同道,又怎么算?” 二人你来我往,皆不甘示弱。百年以来,魔教和八大剑派的恩怨情仇已成了一笔算不清的烂账,只怕他二人在这里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了。上官飞鸿道:“罢了,这样算下去,这些恩怨什么时候能有了结的一天?金教主,往日你我双方皆有过错,你身负血亲之仇,我不敢劝你放下,但你作为一教之主,只望你怜悯生民,不使昔年长安之祸再现人间。” 贺青冥神色一动。金乌闻言,笑了笑,道:“上官庄主好气量。” 上官飞鸿道:“金教主意下何如?” 金乌叹气:“可惜我年纪小,气量狭小,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他似乎还颇为惋惜,大有为不能跟众人畅饮高歌的扼腕之情。顾影空平日里自己喜欢装样子,遇到一个比他还爱装的,浑身都不舒服,道:“何必跟他废话?金乌,你此次前来,总不会是跟我们几个唠叨家常的吧?” 金乌又叹气了:“可怜,可怜……可怜季掌门后继无人,上官庄主,你这位妻弟委实无理,可要好好管教啊。” 他这话大有挑拨离间之意,上官飞鸿道:“华山派与我藏剑山庄井水不犯河水,他身为华山掌门,与我平起平坐,我又如何管教?” 顾影空冷笑道:“金乌,华山派和藏剑山庄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你也不必费心挑拨。” 金乌却笑了,似乎有几分嘲讽:“且不论藏剑山庄,八大剑派之间,还用得着我挑拨吗?什么同门同宗,都是千疮百孔的筛子罢了。” 顾影空道:“你魔教又好到哪里去?你空顶着一个教主的名头,只怕却连杨教主在世时三分之一的版图和部将也凑不齐。” 金乌笑着点头:“顾掌门,彼此彼此。” 沈耽已憋了一肚子闷气,他沉声道:“阿芜在哪里?” 金乌顿了顿,道:“沈郎君何必忧心?我总不会害她性命。” 他倒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方才跟顾影空互怼的时候怎一个阴阳怪气,如今却又变作优雅风流的翩翩世家公子了。 沈耽心中只觉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古怪何处。金乌又道:“你放心,我只不过让小冯把她带来,跟她叙叙旧。” 金乌为魔教之主,即便算不得大魔头,也是个实打实的小魔头了,一个小魔头,倒安抚起他的对头来了,真是咄咄怪事。 沈耽道:“请金教主把她还给我。” 金乌道:“我自然是要还你的,只是……” “只是什么?” 金乌又是一笑,笑声之中却有种别样的狡黠与俏皮:“能不能找到,便要看郎君你了。” 众人看时,只见眼前多出两条路来,一条往东,一条往西,南辕北辙,两厢耽误。 沈耽道:“这是要选一条?” 金乌忽道:“沈郎君,机会可只有一次哦,错过了,就别想找回阿芜了。” 顾影空道:“不过一二奇门遁甲之术,何必故作玄虚?” 他脚踩乾坤,身登山艮,正要破阵,却被上官飞鸿阻拦:“等等。” “怎么?” “这不是——” 贺青冥道:“这并非奇门遁甲之术。” 一声铮鸣,青冥剑出鞘,顾影空等人还未看清楚招式,只知贺青冥左右一点,两条路竟变作一条路了,方才还空旷的路上,忽地涌起来一阵浓雾。贺青冥道:“这是‘过眼云烟’‘云遮雾敛’,乃魔教四使之云使的路数,采天地阴阳二气,变化山川草木之形,教人难以分辨。” 柳无咎言简意赅道:“简称障眼法。” 顾影空语噎,合着是他想的太复杂了。 金乌笑道:“青冥剑主对我教倒很是了解。” 贺青冥道:“我只不过前些年的时候,为了找一个人,曾去过西域。” 金乌道:“什么人?” “普渡和尚。”贺青冥道,“也就是济海楼上的金先生。” 上官飞鸿等人心下一惊。金乌已似料到:“你果然是找他来的。” 贺青冥道:“他人呢?” “那就要看他了。” 贺青冥道:“他身为魔教的人,金教主也不知道么?” 金乌道:“他是我的长辈,我怎么好管他呢?” 长辈? 普渡和尚什么时候变作金乌的长辈了? 贺青冥也有些惊讶,金乌漫不经心道:“他是我小舅舅啊,不过他这个人古怪得很,我可使唤不动他。” 这话却也不知是真是假。上官飞鸿道:“江湖上从未听说,令堂还有一个兄弟。” “你们没听过的多了去了,我教门下众多,武功变幻莫测,又岂是你们能知晓的?” 顾影空道:“金乌,你不必装神弄鬼,说吧,你今天玩这套把戏,究竟是做什么?” 金乌道:“合二为一,上官庄主、顾掌门,你们还不知道是什么吗?” 言下之意,却是已将八大剑派视作囊中之物。金乌道:“天下分分合合,如今也到了一统的时候了,就像这两条路,总该合并的。” 上官飞鸿道:“只怕不是合并,而是吞并。” “上官庄主,你这个人未免也太过无趣。有些事情,咱们你知我知就好,又何必说的那么明白呢?”他道,“我教诚心想要一统武林,愿秉承季掌门之志,广纳英才,诸位都是当世才俊,在下亲自来聘,诸位大可好生考虑,若错过今日机会,以后可不再有了!”金乌哈哈大笑,而后笑声也已消失在雾气里。 顾影空心里已要骂娘,他师姐的志向,何用金乌一个魔教教主前来秉承?他冷冷道:“倒是先礼后兵,给我们下战书来了。” 金乌也不愧人称“鬼手”,鬼魅般挑动风云,又鬼魅一样湮失在众人面前。他走了,留下来的麻烦却不曾走。几人行了一路,只觉林子愈深,而雾气愈浓,隔离天日,扼住咽喉,叫人几乎喘息不过来。 走了一会,四方大雾骤起,虽已近黎明,却伸手不见五指,路旁怪石嶙峋,头顶怪鸟惊叫,惊悚怵栗,好似入了噩梦一般。 顾影空忽叫道:“师姐!”他几欲拔剑,却在最后一刻勉强按捺下来,回头一看,贺青冥等人狐疑的目光已转了过来。 上官飞鸿道:“阿空?” 顾影空周身汗已湿透,干笑道:“我又瞧见那一天,师姐她……” 上官飞鸿却没有多问,只拍拍他的肩膀:“我明白。” 贺青冥道:“路有迷障,前方大雾,只怕掺了瘴气。大家封住穴道,免得中招。”魔教武功千变万化,巫毒更是厉害,几可与南疆并驾齐驱,众人皆不敢等闲视之,当即照办。 第137章 扑朔 雾愈来愈浓了。 路却似愈来愈…… 雾愈来愈浓了。 路却似愈来愈远。 人行雾中, 已似望不见路,路已湮灭,路上行人也已变作一个个模糊不清的黑影。 每个人都似做着一场白日梦。梦着了挽留不回的过去, 乞求不到的将来, 梦着了, 又梦魇了,梦湿透了数不清的飞快流逝的人生。 一只手探出去,一只手又伸进来,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才发觉对面的不是十二年前烈火中哀嚎的那群鬼魂, 也不是七年前血雨里莫测的天神, 而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人。柳无咎低头看了一眼他和贺青冥的两只手,又抬头看了一眼贺青冥。 和柳无咎一样, 贺青冥的鬓边已汗湿了。 好在他们都没有迷路。 这里也没有梦, 只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的囚笼。 贺青冥又看了看其余几人, 他们也都汗湿了,也都大梦初醒。每一个人的梦却不尽相同, 每一张脸也不相同:上官飞鸿脸上残存着遗憾, 顾影空脸上却只余惊疑。十二年来,贺青冥已习惯了,他已面色如常;至于柳无咎,他只望了贺青冥一眼, 便又收回了目光,于是他和贺青冥都好像从未梦过。 所有人之中,只有沈耽不同寻常。他好像还未从梦中醒来,他好像活在别人为他编织的梦里。 梦又翩跹而来。 这一次却不是噩梦,倒像是一个美梦。 迷雾里忽而跑出来一个少女身影, 忽近忽远,若隐若现,目光脉脉,宛若春水,回首巧笑盈盈。 沈耽喊道:“阿芜!” “沈公子。”贺青冥拦住他,“你看到的不是她,只是她的影子。” “那就是她,活生生的她!”沈耽伸手指去,“你们看——” 众人抬头,都已有些愕然,他们竟和沈耽看到了同一个人。难道这次是真的? 沈耽却已冲了过去,几人跟着他,竟一下子冲破了雾障。 几人面面相觑,行走江湖多年,这么容易找见的生路,还是第一次见。这还是魔教教主吗?这简直就是天降月老,在世红娘,是为这对苦命鸳鸯指点迷津的大善人啊! 阿芜斜斜靠在一座早已枯死的树桩跟前,沈耽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几乎喜极而泣:“阿芜!” “沈郎!”阿芜紧紧抱着他,她脸色惨白,浑身也不住发抖,似乎受了惊吓。沈耽道:“怎么了?” 阿芜指着不远处的洞穴:“那里,那里有人……” 洞穴里不只有人,而且还是他们的老熟人:原本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在别业好生待着睡大觉的胡不为。 他躺在那里,已近乎昏迷,若非大雨把堵住洞口的石块冲刷出来一个缺口,他早该死在里边的。西山人迹罕至,这处洞穴更是隐秘难寻,胡不为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 胡不为缓了口气,慢慢道:“是,是金先生……” “金先生?”沈耽吃惊道,“他真的来了?” 胡不为低着头,道:“是啊,他不只来了,而且……”他忽而瞧着沈耽,又笑了起来,“我那外甥太过仁悯多情,留着你本也无用。” 沈耽心道不妙,但已来不及了。他甚至听不见贺青冥他们的呼喝,只双臂一揽一送,推开了阿芜,他把他尽全力所能抢来的一线生机留给了她。 阿芜脸色更白了,她似乎是要呼唤他,但她的喉头太紧,已说不出任何话来。 “胡不为”的骨骼“咯咯”作响,浑身猛然爆发出一股骇人的真气,沈耽当胸被这股真气一激,顿时仿佛利剑穿心,痛彻心扉!沈耽整个人瞬间飞了出去,撞到一棵老树上,脊骨几乎折断,他还来不及反应,更谈不上反击,“胡不为”便已直冲面门,一掌拍向沈耽天灵盖,直欲取他性命! 这一掌杀气腾腾,不会为任何人动心,亦不为任何事停下脚步。如此的冷酷,如此的冷漠,这一掌几乎不像是一个人打出来的,倒像是地狱里的阎罗,冥府中的幽魂。这一个人,是世上本不该活着的一个人,这一掌,也是世上本不该出现的一掌。 这一掌快,却还有人比他这一掌更快! 冯虚子忽而蹿出,一手一个捞过沈耽、阿芜,还没等一干人等回过神来,便已又变作一只蹿入老穴的狡兔,在数位高手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众人回头看时,只见到一片微微摇动的竹影。 冯虚子带着二人跑了好长一截路,等到旁人再追不上来的时候,才把他们放了下来。他放下阿芜的时候轻手轻脚,生怕弄疼了她,轮到沈耽,却没能拥有这么好的待遇。冯虚子一个撒手松开沈耽,沈耽被他点了穴,身上无法动弹,差点就这么囫囵滚下坡去。 “沈郎!”阿芜惊叫一声,连忙跑过去抱住沈耽,又捧着他的脸,仔细为他擦拭泥土,已是泫然欲泣,“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她转头看向冯虚子,“他怎么动不了了?你点了他的穴道?” 冯虚子却已走到一边去,又闭住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他实在见不得她这副哭哭啼啼,跟人腻腻歪歪的样子,简直刺激得他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沈耽一路上没有吭声,伤痛也好,被冯虚子挟持也好,他都能忍下,但他已不能再忍下她。沈耽道:“事到如今,这里也没有别人了,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阿芜脸上还哭得湿漉漉的,一听这话,忽而顿住了,颤声道:“你什么意思?”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不是么?”沈耽道,“你分明跟他熟的很,你分明就是魔教的人,而非受他们胁迫的弱女子。” 阿芜脸皮扯了扯,似乎是要挤出一个楚楚可怜的笑容:“沈郎……” 她不会武功,但她也拥有自己的武器。她很清楚,对于沈耽这样的男人来说,她的泪和她的笑,她的柔弱、依恋,都是最致命的武器,足以让他为她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往日她也就是这样,一会哭,又一会笑,然后沈耽就会原谅她,又会抱她、爱她。 她知道他一定会原谅她——毕竟他一向那么爱她。 今时却不同往日。沈耽狠下心,再也没有看她哭,也不会听她笑。他哑着嗓子道:“没用的,算了吧。” 阿芜泣道:“你不要我了吗?你说过要娶我的,我也愿意嫁给你。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可是我从没有想过伤害你。金先生突然攻击你,我也没有料到,还好有小冯……沈郎,我们是夫妻啊,你怎么能抛弃你的未婚妻子?” 沈耽却道:“你是我的妻子,我却不只是你的丈夫。世上总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事,这句话不用我教你,你比我更懂得,不然你也不会骗我。” “我不信……”阿芜泣不成声,“你看着我,我不信你看着我,却还是不要我。” 她竟凑到了沈耽眼前,沈耽别无他法,只好无奈地睁开眼睛看她。阿芜含泪笑道:“你可以怪我,怨我,但你不能恨我,更不能离开我,我不准你这样做。” 沈耽叹气,他侧过头,唇角微微擦过她泪湿的脸颊,道:“你不能为我抛下的,却让我为你抛下,娘子,夫妻不是这样子做的,你明不明白?” 他这样说,阿芜就算不明白,也该明白了。何况她从来都是装作一无所知。她垂下头,似在沉思,沈耽瞧着她,瞧她周身气度忽而一变,恍惚从一个任人欺凌的弱女子,变成叱咤一方的风云人物。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正如这些时日以来,他看着她,却总觉得自己看错了她。 阿芜终于不再哭了,却笑得多情而莫测起来:“你要走?” 她道:“你信不信我可以让他杀了你?” 沈耽面色如常,只道:“若你要杀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好,好……”阿芜拂袖而起,喝道,“装什么聋子?过来!” 冯虚子只好放下捂着耳朵的一双手,试探道:“要杀吗?要怎么杀啊?教中新开发了好多种不同的杀法,无痛的、痛不欲生的都有,要不你们两口子先商量商量?” “杀杀杀杀什么杀!”阿芜快给他气死,“放他走!” 冯虚子愕然:“这就……放了?” “要不然我谋杀亲夫吗?!” 阿芜气得拔高了嗓子,差点破音,冯虚子被这头深藏不露的母老虎吼了,吓得赶紧给沈耽解穴,唠唠叨叨:“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沈耽转起身,一言不发,也没有再多看阿芜一眼。阿芜更气不打一处来,几步上前,她气势汹汹,一改往日温柔可人的做派,沈耽不明所以,却忽觉她这个样子倒看着更顺眼了。 也许因为这个样子,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阿芜气呼呼地往他怀里塞了一瓶伤药:“每日三服,不可误了时辰!” 沈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多谢。” “谢你个大头鬼!” 阿芜瞧着他的背影,顿时气哭了。 她哽咽道:“沈耽!你会后悔的!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男人?天底下男人多的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可不会像那些蠢人一样,在你这棵朽木上边一辈子吊死!” 她气上了头,口不择言,只想着威胁他,让他后悔,可她头一次喜欢一个人,她不知道这时候说这种话,只会把他气走,而不是把他气回来。 她得到的只有他的背影。 第138章 仇敌 这头儿女情长,那头却是剑拔弩张…… 这头儿女情长, 那头却是剑拔弩张。 贺青冥从旁攻来,与那人对了一掌。上官飞鸿、顾影空二人一同出手,那人往后一跃, 避开了他们。 这一掌, 双方都用了十成十的功力。贺青冥没能稳住身形, 一连趔趄退了十数步,若非被柳无咎一把揽住,只怕就要这么跌进山林。即便如此, 贺青冥也气血翻涌不断,当即咯出一口心血! 柳无咎大惊。他揽着贺青冥, 一面为他运功疗伤, 却发现贺青冥似乎有五内亏损之兆,顿时心下一沉, 脸色也白了几分。 柳无咎怒而看向那人, 却见他已变化形貌, 变作一个陌生的样子。那人站在原地,未退分毫, 只嘴角淌下一缕血丝, 却不甚在意地拿拇指抹去,挑眉一笑,似乎有些意外,又更为惊喜。他道:“贺公子, 十二年不见,武功精进不少哇。” 贺青冥冷笑一声,正要开口,鲜血却先于他要说的话从唇齿之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他道:“普渡和尚……或者说金先生……这次……倒换上真面目了?”他气息不济, 一句话断成好几截才终于说完,说一截便要忍不住呕血,他却浑不在意,呕一次血,便拿袖子一抹,等到一句话说完,他那右边衣袖已被鲜血濡湿,染得通红。 金先生道:“见老朋友,自然要坦诚相待。”他看了贺青冥一眼,啧啧道,“你怎么还是这般倔强?你自己不心疼,可有人要心疼了。”言罢,目光若有似无,又落到柳无咎身上。 贺青冥一把攥住柳无咎的手,喘息几许,道:“无咎,不要理他。” “好。”柳无咎当真没有理他,也没有看他,只一心一意看着贺青冥,为他疗伤,又趁着这么一会功夫稍稍侧身,挡住了贺青冥大半个身子。 贺青冥精力不济,自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细微的动作。柳无咎挡在贺青冥和金先生之间,若金先生再次出手,贺青冥便有缓冲的余地。 金先生目光一动,笑得玩味起来。 上官飞鸿道:“你既扮作胡不为,胡不为人呢?” 金先生道:“放心,他还活着,只不过活得不大好,可能半死不活吧,我也不大清楚。我本来是想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的,我那外甥却不要我杀他,叫人吊着他一条命,把他送回云门山脚,要云门上下开门迎客。哎呀,可惜何奈那老头子死得早,不然可太有意思了。”他说什么都是轻飘飘的,好像别人的死活在他这里,已是家常便饭。他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自己。好像世上没什么可在意的。 上官飞鸿心下一凛,金乌真是好毒的手段! 杀了胡不为,会激起云门的愤慨抵抗,但拿胡不为做人质,鲍朴、齐心照他们便要畏手畏脚,如此一来,只怕云门不日便要被魔教攻克! 西北有华山,有子午盟不说,中间还隔着一个河西走廊,金乌难以下手,于是便打起来北方的算盘。云门一破,北方门户大开,玉山又人才凋零,掌门新故,不可能是魔教的对手,而后往西便是华山、崆峒、青城,往东便是大重山、小重山、镜湖……金乌这是瞅准了八大剑派薄弱的地方,打算一一蚕食。 此计虽妙,此举却颇为冒险,中原毕竟是八大剑派经营上百年的地盘,金乌想要逐鹿中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若其他剑派及时呼应,金乌这次卷土重来,必然不能成功。 可惜、可叹!可惜八大剑派近年来早已是一盘散沙,内部纷争猜疑不断,云门出世已久,玉山也早被几大剑派边缘化了,周遭的各大门派更是各自为战,不趁机瓜分地皮就算好了,又怎么可能冒着被魔教吞并的风险援助他们? 金先生道:“既然已想通了,我也不必再留下奉陪,告辞!” 他要走。 他竟要走。 他是十二年前乱局的罪魁祸首,是金无媚的兄弟、金乌的舅舅,而今他在一堆掌门、庄主面前耀武扬威地戏耍了他们一通,他告诉他们,他害了他们同门、同道,将来又要继续害他们,然后他竟就要这样轻飘飘地拍拍屁股走人? 欺人太甚! 上官飞鸿一道怒叱,猛虎咆哮席卷山岗,他骤然掠起,跨过枯枝横木,浮生、缘生双剑出手,剑锋过处,无不摧枯拉朽,又直指金先生后心! 他到底是一代庄主,纵然性子再温和,脾气再好、再能容人,也不可能容忍仇睢在他面前放肆无度。他骨子里流动的是沸腾的血性,只是五年来已被哀恸抚平,再不能轻视于人。但他心中自有一杆秤,对错与否,于他而言,一向泾渭分明,不能容人混淆,更不能叫人捣蛋。 上官飞鸿出手,顾影空自然也不能再做看官,二人皆为一派之主,又彼此了解,双双联手,便是当今武林任何一位高手,也要心下忌惮三分。 金先生却似压根没看见他们,也丝毫不在意二人联手。他只哼笑一声,似乎在说:“果然。” 他要的就是他们来。 他要的就是他们死。 金乌要他拖住上官飞鸿二人,要他杀了贺青冥,他却偏偏不那么做。 金乌为的是大局,为的是魔教崛起,再吞并中原武林,所以他要拔掉西北的钉子,要叫八大剑派活着,却闹得个鸡犬不宁。 金先生却并不关心魔教大计,左右贺青冥也活不长了,再多杀两个人,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金先生从怀中取出一只铁笛,随手一按,稀里糊涂地吹起来一支曲子,他吹笛子的功夫十分不到家,音色全无,也不好听,除了让人听得脑袋疼以外,没有半点用处。十多年前,他在长安是如此,几个月前济海楼上如此,如今在这座了无人烟的林子里,也一样如此。 他吹曲子吹得稀巴烂,给人脑袋也搅和得稀巴烂,倒像是天底下最顽劣的孩童搅和泥巴,越是破坏、摧毁,越是叫他心满意足,心中畅快。 上官飞鸿二人哪里经受过此等折磨,一时之间七窍欲裂,更难以应对。当下只听得一声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嘶鸣,好像十二年前熊熊大火之后,上苍劈下的那道惊雷终于穿过岁月,劈到了这一刻。 十二年前,大火熊熊烧了十天十夜,烧掉了长安三条坊市,把贺园烧成了灰烬。灰烬之中,却爬出来一只浴血的凤凰,凤鸣声声,却太过凄厉、悲怆,叫人听来不忍。 烈火烧过,冷雨砸过,数千个日夜磋磨过,都不能使他动摇心志。他恨过、怒过、痛过,贪嗔痴三毒轮回过,一年不行,就花费十年,一个人不行,就招来千人,江湖上门派盘根错节,他却偏要撼动。他偏要把他的仇敌一个个网罗起来,又一个个降罪,而今终于轮到了这一个最可恨的仇人,最可怕的敌人,他又怎能善罢甘休? 世道如此,他却偏要勉强。 贺青冥脸色苍白,眼眶却似烧起来烈火,鲜红非常,几欲滴下血泪。他猛地挣开柳无咎,拔剑刺向金先生! 这一剑,却倾注了他二十多年的功力,他将自己所有的内力都灌注到这一剑上,他整个人也已变作一把剑。 他的嘴角、双目却已流血,他既然全力用在攻击,便不能防御金先生的笛声。 他竟全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金先生终于惊愕,这点惊愕倒教他变得像一个人了。 金先生的铁笛横在贺青冥剑柄前,但青冥剑的剑锋已刺入金先生胸口。 他们似乎都听见了心脏迸裂的声音。 青冥剑上的裂痕进一步扩大了。贺青冥脏腑受损,双目快要失明,却笑了起来。 金先生叹了口气:“何苦呢?” 贺青冥冷笑道:“你害死了我父亲、表姐,毁了我的家,又要来毁我,却来问我何苦?” 金先生摇头:“你的这些苦楚,我自然清楚。” 他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现在还能活多久?” “你为了杀我,竟然动了五蕴炽的内力,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下场?”金先生轻轻笑了,“我这样的下场。” 金先生松手,坠入深不见底的山谷。 铁笛随之坠落,扑入一地尘土。 贺青冥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强敌已去,周身气力骤然一松,便似一根绷紧到极限的琴弦蓦然断开,又忽地跌落。 柳无咎扶住他,还未等他说什么,二人四目相对,他却从贺青冥眼里看出来一丝不祥。 贺青冥看着他,又看着上官飞鸿、顾影空等人,却似看到了十二年前互相撕咬的人们,那些人在他眼里,又变成无恶不作的禽兽。 贺青冥不对劲。 他不仅没有卸力,周身内力比之从前反而更为轻盈、充沛,他身旁的落叶、尘埃竟微微飘浮,青冥剑也在不住颤动。 “闪开!” 柳无咎大喝一声,将贺青冥死死箍住扑倒,他这么一扑,青冥剑也没有刺中顾影空他们,只在柳无咎脸上划破了一道血口,又直直插入古树中。 第139章 缠斗 贺青冥疯了。 说他疯了,似乎…… 贺青冥疯了。 说他疯了, 似乎也不那么贴切,毕竟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疯子头脑这般狡猾,出手这般狠辣。但他又的确疯了。他杀了金先生, 却没有罢手, 又转而对自己人下手, 而且下的都是死手。方才众人都没有防备,若非柳无咎及时察觉,只怕今日他们都要血溅于此。 柳无咎抱住贺青冥, 几乎哀求地道:“你看看我,看看我……” 他脸上的血滴了下来, 滴在贺青冥的脸上。贺青冥本来不住挣扎, 看到他脸上有血,却忽地停了下来, 轻轻道:“你这是怎么了?” 柳无咎一边笑, 一边却快要哭。他道:“我不小心划破了。” “真可惜……”贺青冥凑了过来, 为他舔去余下的血迹。 柳无咎浑身一颤。 贺青冥领子里的一缕檀香飘了出来,柳无咎一时头晕目眩, 恍惚昼夜颠倒, 二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正要交颈同眠。 贺青冥吻过他的脸,又顺着他的耳垂和颔骨吻下来。他的犬齿擦过柳无咎的血管,然后他会张嘴咬断柳无咎的脖子, 把他喷涌的鲜血都吞进肚子里。从来色字头上一把刀,何况柳无咎身下是天下第一剑。 “停下。”柳无咎喉头颤动,哑着嗓子道。 他气息不稳,但他拿剑的那只手却已稳稳地放在贺青冥后颈——这只手原本是用来抱着贺青冥,为了贺青冥不被地面的石头磕到。他不会是贺青冥的猎物, 贺青冥若要动手,他们只会同归于尽。 事已至此,再僵持下去也不过徒添烦恼,两人一齐松手,瞬间放开了对彼此的桎梏。贺青冥几步踩上树干,避开了柳无咎一记横扫,而后反手拔剑,回身刺向柳无咎胸口!柳无咎持剑格挡,岂料贺青冥的目的并非一击致命,只是虚晃一招,借着剑身交错的当口,剑尖一挑一削,便要削到柳无咎右手手腕! 对一个剑客来说,右手无异于他的性命。贺青冥不取他的性命,却要废了他的武功,教他从此以后只能做一个废人。 贺青冥要羞辱他。 青冥剑从来干脆利落,不要说是这个一心仇恨、满身杀气的贺青冥,就算是从前的贺青冥,也不会给敌人留下活路。柳无咎很清楚,贺青冥一向对羞辱敌人没有丝毫兴趣。 电光火石之间,柳无咎没能想明白。他不知道贺青冥羞辱他,是因为在这个贺青冥看来,柳无咎方才羞辱了自己。 这一个变故,却给上官飞鸿等人抢得了时机。上官飞鸿、顾影空从两翼袭来,贺青冥没能刺伤柳无咎,只一力逼退了他,转而与上官飞鸿二人战作一团!四下剑光四射,剑气纵横,眨眼间,三人已过了十数招,贺青冥本来未必是二人合力的对手,但他此刻杀性太冲,上官飞鸿二人不得不暂避锋芒,好在上官飞鸿有双剑在手,青冥剑不敢正面与之较量,只要么堪堪擦过,要么剑走偏锋,一连挑、抹、点去上官飞鸿几处穴道,上官飞鸿虽仗剑一一化解,却也不能近身,无法夺剑,更无法制住贺青冥本人。 二人正在僵持,顾影空又从旁协作,一剑挥向贺青冥,上官飞鸿惊道:“不可伤他性命!” 顾影空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然而他这一招急于求成,反而露出破绽,贺青冥回首一笑,借力打力,借着浮生之利,打向了顾影空的碧霄剑,顾影空回防不及,被自己剑背当胸击中,连连退步闪避,似已受了内伤。 贺青冥乘胜追击,提步上挑,被顾影空一剑打开,贺青冥顺势绕了一个乾坤,斜刺肋下,顾影空提剑回击,然而贺青冥的动作比他更快,顾影空每一次出招,贺青冥都像拨弄琴弦一样拨开了,他时快时慢、时轻时重,身形快如鬼魅,脚步却稳如泰山。华山派剑法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总要讲究一个“不动如山”的章法,贺青冥这个打法,却是仗着自己内力的优势压迫对方,逼迫顾影空自乱阵脚,丧失主动。贺青冥剑法一向以灵巧见长,如此大开大合,波云诡谲的打法,他还是头一回用。 几个回合下来,顾影空已不大能招架得住,只能一味防守,一路几乎是丢盔卸甲,而贺青冥却步步紧逼,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他又一剑挥去,这一剑却含着劈山的力道,顾影空退无可退,几乎已是死路一条,喝道:“阿兄!” 上官飞鸿挟双剑而至,一剑攻贺青冥背心,一剑拍向他腰侧,一者成魔,一者成神,一个是防不胜防的杀招,一个却手下留情,给对手留下一条退路,所谓“围魏救赵”“围师必阙”,不过如是。一招之内,竟蕴含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法路径,实在叫人叹为观止,真不愧为藏剑山庄庄主。 这样的劲敌,对于任何一名剑客来说,都不啻于一种兴奋剂,何况是已经发起来魔性的贺青冥。贺青冥果然舍下顾影空不管,掉头与上官飞鸿鏖战。旁人见了上官飞鸿的双剑,就算不是战战兢兢,也要退避三舍,暂时躲一躲风头,他却不躲不退,全力迎了上去。 上官飞鸿似乎没有料到,就像他方才没有料到顾影空会这么快败退一样,此刻他也没有料到,贺青冥竟选择与他角力。今日无论是顾影空还是贺青冥,都已一反常态,变得不像他们了。 论剑之一道,上官飞鸿未尝与贺青冥较量过,也不知谁胜谁负。但上官飞鸿身长近九尺,身姿伟丽,他手中双剑又一向未逢敌手,单凭气力,贺青冥不可能赢他,二人相持的结果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贺青冥也果然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力压不过,终于飞身没入松林,打算借地利与上官飞鸿放手一搏。上官飞鸿随即追去。柳无咎等人看时,却见林子群鸟惊飞,松柏震动,两人声势震天,竟好像应下天劫。 贺青冥借着地形与上官飞鸿周旋,上官飞鸿双剑一劈一砍,竟活生生劈开来一条路。贺青冥隐匿声息,剑锋悄然如暗夜游龙,于上官飞鸿剑身游走,上官飞鸿反手一刺,却没有刺到贺青冥,倒把缘生剑留在了一截树干里,这时候再要拔剑已然来不及了,贺青冥已然又攻了过来。 上官飞鸿心知已然中计,却并不慌乱,他当机立断,舍弃陪伴自己多年的缘生剑,假意逃往后方。贺青冥追着他来到江边,此时天光大亮,江上悬着一轮炽热的白日,日光染尽丛林,仿佛燃起来一丛丛艳光烈火,江水滚滚轰动,水声激激,似乎是要将这漫天的火光冲刷殆尽。 贺青冥见到这样一幅场景,不自觉记起来十二年前的旧事,心神跌宕不宁。一没留神,差点被上官飞鸿一剑得手,经此一役,他胸中一腔毒火愈演愈烈,烧得比这一日的太阳还要灼热,烧得他心肝肺腑一应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杀戮的念头。 于是二人你来我往的谋算终于化作一番缠斗。他们跳入江中,持剑相斗。浪花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青冥浩荡不见底,浮生倥偬,总见行人不见归客。等到柳无咎他们赶来的时候,二人已打的难分难舍,贺青冥固然已满身杀气,上官飞鸿为了应付他,也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 二人从兵刃斗到拳脚,天上地下都斗了一个遍,已近斗得你死我活。贺青冥的拳脚功夫不比上官飞鸿,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已失了神智,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疼痛。他的神经已绷到极限,招式却愈发狠决,他根本已不是人,而是一个魔头,是一架满怀血腥的机器,莫说是斗这一日,就算是斗得物换星移,只怕他也压根不会感到疲倦。 上官飞鸿气喘吁吁,已精疲力竭,他本来无心与贺青冥缠斗,这样拖下去,只会对他越发不利。 再这样下去,上官飞鸿非死即伤,他一死,贺青冥也只怕要力竭而亡! 忽听得一道琴声,由远及近,恍惚不知何来,不辨何往,如斯春日,却似秋风中一道忽而吹散又聚拢的雾气,叫人琢磨不透。琴声无处不在,无所不往,看似十分柔弱,却柔中带刚,好像于绝境逢生。 贺青冥被琴声一激,脚步一滞,仿佛有了一分神智。 上官飞鸿不由喜道:“阿鸾!” 一声弦动,天地仿佛生来一股长风,风声徐徐飞过,起先只若隐若现、忽明忽暗的一缕,而后穿梭来去,裂石迸土,于幽谷之中洪然响动,继而归于一地寂静,只留下滴滴、答答,仿佛是洞中千载,笋石涓流。 这琴声竟生而死、死而生,让人听来一腔绝望之处,却忽又生出一抹盎然的新机。 贺青冥一颗心已被琴声揪住,不住浮沉跃动,虽仍不识前路,纷争、纠缠的思绪却忽而放下,纵然千古独往,我心一如当年,于是灵台澄然,无我无物,亦无来处、烦忧,只觉一派幽静旷明。 柳无咎心下乍明,这曲调……他从前研习六艺的时候学过,是《独幽》。此曲乃是昔年华山灵境道人所作,“托天地之遗响,鸣一心而独幽”,跳脱域界,不在五行,可谓天人一曲。只是知音难求,灵境道人创出此曲后,未能得遇高山流水,后来便断弦罢曲,再不复弹了。 伯牙绝弦,知音难觅,千古之下,向来如此。 人生来孤独,却又不甘不满于孤独,于是总要求着什么,又总要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琴声似断非断、似续非续,尾音处却藏了几分苍凉与孤寂,那无人相和,无人相知的孤寂,便从春夜草木生长之声变化出一点萧瑟。 贺青冥那股子魔性于满心萧瑟之中,似又死灰复燃,上官飞鸾挥指弹弦,却似已压制不住他了。 她若失败,贺青冥也好,上官飞鸿也罢,一干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此时天边乌云作响,天色由明转暗,却听那道孤寂的琴声外,竟忽然多了几弦响声。 顾影空目光闪动,这是《潮生》。 一时间好似洪波涌起、碧浪掀天,潮生潮灭之中,竟别有一番金石争鸣的喑哑与放诞,便像阮籍穷途,长歌当哭,然而烈烈悲风里,又自有一番狂放不羁,纵然千夫所指,身死魂灭,依旧无愧于心,无悔一生。 于是一人化作鲲鹏做逍遥游,一人变身义士于暗夜奔走。两人往来九霄四海,直下五洋八荒,一个游历于出世与入世之间,一个却是极度的任侠自我,是尝遍人间七情八苦之后的不拘世俗。 最后两人变作一人,在天地之间悠悠地走,悠悠地唱: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 “……谓我何求?” 天色已暝,尘归尘,土归土,喧闹终归于一地悄寂。 林深处,忽地传来一道略显清冽的女声。上官飞鸾道:“阁下何人,可与在下一见?” 但没有人回她。 留给她的,只有一个未散的余音。 风声徐徐,吹动林叶深深,余音散尽了。 第140章 缘灭 琴声也好,刀剑争鸣也好,都已落…… 琴声也好, 刀剑争鸣也好,都已落下帷幕。 江天一色,都阴沉着同一张老人脸, 蛰伏一宿的乌云又翻涌着身子, 酝酿着新一轮风暴。 贺青冥已陷入昏迷, 风啊雨啊的,他听不见也管不着了。柳无咎抱着他,为他驱寒偎暖, 为他甘心疾首。贺青冥睁着眼的时候,他还不能这样抱他, 如今贺青冥闭了眼睛, 他怎么样抱他,也由不得贺青冥拒绝了。二人亲如一体, 至于旁的, 柳无咎不去想, 也不再去问。 柳无咎拿别人当空气,别人却没法子无视他们这对另类的师徒。其他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心生古怪, 偏偏又不好意思询问,只好自个干自个的。 顾影空没有留下来,他借口说捡些干燥的柴火过来,一入林子, 不见了众人影踪,便不再继续走了。江天阴沉,林子里更是只见其影,不见其形。顾影空杵在树林阴翳下边,没有挪步, 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出来。然而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除了在空中低飞的蜻蜓和在地上爬行的蛇蝎蜈蚣,又还有什么人呢? 顾影空道:“师弟,你既来了,又何必躲着我不见呢?” 林子里边走出来一个人,果然是前日再度失踪的谢拂衣,这次他还背着他的当归琴。顾影空一见到他的琴,便笑了:“五年了,师弟的琴声还是宛若天籁,叫人过耳难忘。记得上一回听你弹琴,还是师父在的时候,可惜后来他老人家仙逝,再后来——” 谢拂衣打断了他:“我今日前来,不是听你絮叨家常的,你我同门情谊早在五年前一刀两断,更不必再跟我套近乎。那天被冯虚子搅和了一通,今日你我狭路相逢,合该做个了断。” 顾影空忽道:“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跟我做生意,管你只赚不亏。” 谢拂衣讥笑道:“是跟你做生意,还是跟你的主子做生意?” 顾影空皱了皱眉头,道:“师弟,我好歹也是你师兄,你可不要这么没大没小,免得叫旁人说我们华山弟子不讲礼数。” “兄不友,则弟不恭,何况你跟魔教的人来往,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华山弟子?” 顾影空道:“为兄的却不知道了,这话又从何说起?” 谢拂衣道:“八大剑派管辖别业护卫,一路上关卡重重,却偏偏放了魔教头子进来,这样不可思议的疏漏,你是想怪属下办事不力,还是想把黑锅甩给其他剑派的头上?” 顾影空恍然大悟:“你是认为我跟魔教金乌他们有勾结?” 谢拂衣冷冷道:“难道不是么?” “师弟,这你可就错怪我了。”顾影空道,“我一心想要拿下金乌,又怎么会和他们沆瀣一气?” 谢拂衣道:“你想要擒拿金乌不假,想要以此为契机,行借刀杀人之事,也不假。” “借刀杀人?”顾影空似乎很是惊讶,“杀谁?” 谢拂衣道:“青冥剑主。” 顾影空不解道:“我跟青冥剑主无冤无仇,又为何要杀他?” “子午盟动摇了你在西北的威信,贺青冥早已变作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恨不能光明正大地拔除,如今终于找到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呢?而且你记恨他庇护过我,你心中记恨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放过。” 顾影空竟笑了起来:“好!说得好!” 谢拂衣道:“你承认了?” 顾影空道:“师弟讲的这般精彩,我又如何能不赞叹呢?不过啊,师弟,你跟师姐他们,都犯了同一个错误,那就是你们都以为我做的这些事,只是我一个人想做的。不错,我是想除掉贺青冥,可是这也是八大剑派那群老古董的意思。” 谢拂衣道:“所以你就和魔教串通勾结?” 顾影空摇头,道:“我早说了,我跟魔教没什么关系,顶多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跟魔教有关系的,是天枢阁,是南宫玉衡,他才是中间人。至于贺青冥,他只怕早知道魔教要杀他,也知道魔教和南宫玉衡有联系,但他还是来了,为了报仇,他以自己作为赌注,无论赌输赌赢,都是一本万利,可惜他运气太好,碰上了你和上官飞鸾,又多留了一会性命。” 谢拂衣道:“所以你们心知肚明?” 顾影空道:“有些事,即便心知肚明,也是要做的,这一点,不用我来教你。” 谢拂衣又道:“你说要做个顺水人情……这个人情的代价是什么?” 顾影空道:“自然是浮屠珠。” 谢拂衣道:“除了浮屠珠呢?” 顾影空道:“八大剑派从此不再过问河西的事。” 谢拂衣不敢置信道:“你把河西拱手让给他们?师姐好不容易才夺回来!” 顾影空道:“师姐可以夺回来,我也可以!” 谢拂衣喝道:“顾影空,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我丧心病狂?”顾影空笑了,“师弟,你在外流浪的时候,华山可都是我在打理,你以为打理一个门派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你以为魔教不是好东西,可其他剑派又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一个个恨不得趁机瓜分华山!师弟啊,我这个华山掌门的位子,可当的不安生啊!” 谢拂衣冷笑道:“你这个掌门为什么当的不安生,难道你自己不是心知肚明?若换了师姐,华山又岂会这般不安生?” 顾影空眼皮底下翻滚着一道阴狠的光。他道:“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觉得我这个掌门当的不如师姐!” “难道不是么?”谢拂衣道,“师姐为人光明磊落,深受爱戴,可你呢?这五年来你都干了什么?你在打压异己!挑起门派纷争,你想要八大剑派永远变作你的一家之言!” “我想要华山独尊有什么错!”顾影空道,“华山本来就是八大剑派之首,他们本来就该俯首称臣!” “那师姐呢!”谢拂衣怒道,“师姐她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害她!” “她哪里对不起我?”顾影空呵呵笑了,“是啊,她哪里都对得起我,可是我永远都是老二!还有上官飞鸿,有他一天,师姐永远不会多看我一眼!他们那么般配,那么恩爱,我又算什么?” 顾影空兀自激动,谢拂衣却道:“好了,我帮你问完了。” “原来如此。” 顾影空听见这个声音,登时僵住了。他木然地转过头去,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上官飞鸿。 “原来……竟是如此。”上官飞鸿道,“枉我一直把你当兄弟,阿云不在了,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结果你才是害她的罪魁祸首。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他一面摇头,似是不断否定自己,一面眼眶却已红了,“可叹阿云她……她竟信了你,她的好师弟,竟夺走了她的一切。” “她的一切?”顾影空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的一切本应是我的一切!若没有她,我就是师父的大弟子,我就是华山掌门!她不过是一个贫苦孤女,来历不明,又如何比得上我?可是啊……”他忽而又哀伤,又无奈,“可是若没有她,也不会有我,不会有我的从前,我的今天……她既夺走了我的东西,就该把它们还给我,把她自己补偿给我。” 上官飞鸿喝道:“你简直混账!阿云她不欠你的,更谈不上什么补偿!” “你当然这样说——你当然这样说!”顾影空道,“你是藏剑山庄的庄主,又是她的未婚夫!你有我想要的一切!连谢拂衣——这个臭小子,也背着我跟你串通好了,要来套我的话——要知道我才是他的师兄!不过谢拂衣——呵呵!”他忽而笑了,“师弟,你以为,你能活得了多久?告诉你,我已命人将消息传给了天枢阁,再过不久,所有人都会来找你,所有人都会问你、怪你,甚至想要杀你!” 上官飞鸿震惊不已,他道:“拂衣,他说的是什么?” 谢拂衣只低着头,没有说话,沉默得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顾影空又笑了:“阿兄,我知道,他不忍心告诉你,可是没有关系,反正我没有良心,我告诉你吧——浮屠珠,就在他的手上,他就是那个李飞白失落江湖已久的儿子!” 顾影空这话,却似一记响鼓闷锤,重重敲打下来,却不见任何伤痕。真正的伤痕都不在腠理,而在骨髓。病入膏肓的时候,任你是再世华佗也回天无力。 谢拂衣脸上仍旧没什么波澜,只道:“我死不死,有什么要紧?即便我死了,你也得不到浮屠珠,你和他们并没有不同。” 顾影空青筋直跳,忽而却又笑了:“没有浮屠珠也没什么,你死了,我也算消了一口气。” 他目下精光闪烁,已起了击杀谢拂衣的心思! 顾影空一剑出手,谢拂衣躲闪不及,被剑气扫到,剑尖离他胸膛半寸的时候,却是上官飞鸿眼疾手快,拦住了顾影空,教他再不能动弹分毫。上官飞鸿道:“他是你师弟!” 顾影空冷笑一声:“我连师姐都敢动,又何况是他!” “阿云还活着。”上官飞鸿道,“你不可能杀她,她在哪里?” 顾影空目光一沉:“谢拂衣连这个也跟你说了?” 上官飞鸿道:“我猜的。” 顾影空已都明白了:“你早就在怀疑我,你借着寻找陨铁的由头暗中查访,暗地里庇护谢拂衣。” 上官飞鸿道:“我只是觉得阿云还没有死,我收到你给我的浮生剑,你说它是阿云和拂衣打斗的时候被拂衣弄断的,可是阿鸾说,浮生剑是被人用内力催动折断的,这世上能用内力折断浮生剑的人寥寥无几,折断它的不是拂衣,而是阿云。你说了谎。” 顾影空笑道:“说的不错,真不错……可惜啊,你既然知道浮生剑的秘密,又怎么还要把它一直佩戴身边呢?” 上官飞鸿不明所以,他动了动体内真气,才惊觉竟有凝滞枯竭之象,道:“你,你什么时候——?” 顾影空定定道:“你那么爱她,也爱她的剑,却不知道她会害死你。” “这不可能,阿鸾——” “上官飞鸾是相剑师,她跟你说的,浮生剑没有问题是吧?”顾影空道,“剑没有问题,问题是在剑鞘啊。一天两天没有妨碍,也无法察觉,可是你和它朝夕相处……阿兄,我就知道,你爱师姐。你越爱她,就死的越快啊。” 上官飞鸿道:“你今日一反常态——你是故意退避,让我和青冥剑主缠斗,好激起我体内蛰伏的毒性?” 顾影空抚掌而笑:“不错,不错……本来我也没这么快打算让你死的,毕竟你和她一样,都待我好……可是你已知道了我的事情,也已知道了她还活着,我又怎么能让你活着见到她呢?” 上官飞鸿怒喝一声,拔剑而起,顾影空却握住浮生剑,一剑挥去——夫妻剑相撞,缘生剑断,浮生斩断缘生,又刺入了上官飞鸿的胸膛。 这一世姻缘,从此尽灭。 顾影空走了,他最后一句话却还回荡着,像是一句诅咒:“我知道,不管我做什么,师姐都不会在意,我伤她的,她也不会入心,但杀了你,一切就不一样了。她会永远记得我,记得我……” 上官飞鸾他们赶到的时候,顾影空已消失了。谢拂衣受了伤,勉强把他们找来,但一切为时已晚。 上官飞鸿靠在一棵树边,他本来穿着一袭浅金色的衣服,但他的血已将衣裳染红,又染红了一片土地。上官飞鸾张着眼、张着嘴,却似已变作了瞎子、聋子,她如坠冰窖,已似变作了一个活死人,只有她忍不住颤栗的身体证明了她还活着。 上官飞鸾往前一步,却已忘了自己双腿残疾,根本走不到他身边。她呜咽一声,从轮椅上扑倒,纵声大哭:“哥哥!” 她不能走,便只能爬——她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她活了二十多年,却从未有一日如今日一般痛恨自己无用的双腿。 谢拂衣心中不忍,俯身抱起来她,又把她抱到上官飞鸿身边。上官飞鸾扒着他的衣服,抵住他的掌心,哭着道:“哥哥,哥哥,你醒醒,别不要阿鸾……” 上官飞鸿终于睁开眼,却已奄奄一息,他虚弱地笑了一笑,似是要安抚妹妹。他道:“不要再为我耗费内力了……阿鸾,阿云还在,可惜我见不到了……我,我死后,先不要出殡,我要等,等她来,她说好了的,会来找我,她不能食,食言……” 气息骤绝。 上官飞鸿却还睁着眼,似乎还在等一个人。 等的那个人,是他的心上人。 他的心上人啊,却还没有回来。 140-150 第141章 纤纤 人的一生里,实在有太多等待。 …… 人的一生里, 实在有太多等待。 有的时候,是在等着一个人,有的时候, 是在等着一个时间。有时候等待是为了走, 有时候是为了留, 为了别离又团聚,为了毁灭又重生。 等待着,为了下一次等待。于是每一年从春天等到秋天, 每一天从白天等到晚上,又等来下一个白天。 新月又悬挂在天边。 今夜的月, 似乎格外孤冷。今夜她不再被浓雾蒙蔽双眼, 不再被掩盖在重重的阴影之后,但她醒来的时候, 身边已没了星星作伴。偌大的夜空里, 只有这么一轮冷清清的月亮。 月亮照着长长的街巷, 今夜的街巷也空空荡荡。飞花胡乱地飘了过来,飘到东西南北, 飘得晕头转向。等到她折腾不动了的时候, 再泊在月亮撒下来的雪里,留下来淡淡的香气。 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车轮滚过一地香雪的时候,没有留下半点辙印。一只纤纤玉手掀开车帘, 露出来一张半遮半掩、欲语还羞的脸庞。这却是守关的弟子们都相熟的一张脸,她便是飞花馆馆主云纤纤。 云纤纤命人停下马车,趁着守卫检查车厢的功夫,与他们寒暄:“怎么这两日关口的人多了起来?” 守卫道:“听说别业有贼人闯入,窃取财物之后又逃之夭夭, 最近正查着呢。” “原来如此。”云纤纤心下思量,又笑道,“你们辛苦了,改日我请你们喝酒赏花。” 她要请人赏花,可她自己便是最夺目的一枝花。几人已被这如花的笑靥迷了心眼,晃了心神,不由自主地应承下来。 车轮又滚动了,滚过城门,又滚上山岗,滚来明月照下的泛着微光的小溪,在溪边停了下来。 云纤纤给了车夫二两银子,命他买些酒肉吃喝,车夫乐呵呵谢过,解下斗笠,而后便知趣地退到看不见她的地方。他没有多想,这样一个浪漫而多情的女人,在这样一个浪漫而多情的晚上,来郊外找她的情人幽会,是一件不需要思考的事情。 云纤纤仰头望着月亮,望了好一会,一个消失了的男人又重新出现了。顾影空环顾四周,道:“你一路过来,可有不干净的尾巴吗?” 云纤纤摇了摇头,又莞尔一笑道:“果然……他们找的那个贼人是你。” 顾影空不置可否,云纤纤又道:“你今夜留下记号找我过来,是又要我做什么?” 顾影空目光微微闪动,轻轻笑道:“我要带你见一个女人。” 云纤纤娇叱道:“女人有什么好见的?飞花馆都是女人,我也是女人,难道我还不够美么?为什么你还要见她?” 顾影空却道:“这个女人,却和太多女人都不一样,她几乎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奇迹。” 云纤纤轻笑起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 “当然,而且你很快就会见到她。” 顾影空换上车夫的行头,驾着马车,载着云纤纤,来到了一户隐秘在深山老林里的农家。这户农家看上去和寻常人家并没有任何不同:他们的屋子是再普通不过的茅草屋,屋外围了一圈篱笆,院子里有鸡有鸭,还种了亩蔬菜。 云纤纤想起来了,几个月前,顾影空和镖局的人私下议事的时候,她曾偷偷看过名册,名册上好像是有一个姑娘被送到了这附近。 云纤纤看着顾影空跟这户人家的男主人熟练地对着暗号,指甲几乎已掐进肉里,指甲上的凤仙花汁染了她的手心,让她的手看上去像是被血染红的。 这户人家根本不是什么农家,他们是顾影空的手下。 顾影空带她走进后院柴房的时候,还似乎有一丝得意:“他们绝不会想到,我会去而复返,还来了这里。” 他说话的时候,云纤纤低着头,让自己的神色被埋在月亮照不见的影子里。 屋子里黑漆漆的,不见天日,也看不见明月。云纤纤只走近了一步,便听见角落里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发出来嘶哑的低吼,像是警告,又像是恐惧。 云纤纤浑身微微颤动:“那,那好像是一头野兽。” 顾影空见状,搂了搂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怕,那是人,不是什么野兽,何况再凶猛的野兽,一朝被剔去利爪,打掉牙齿,也要变作一只仰人鼻息的小猫。” 云纤纤点了点头,顾影空觉得她麻烦,但为了接下来行程一切顺利,又不得不靠她的关系,便好生安抚了她一番。他打开封闭已久的窗户,月光瞬间逃了进来,照在了那个一股子腐腥气的角落。角落里果然没有野兽,只有一个四肢都被铁链牢牢锁住的人,但这个人浑身褴褛,从头到脚都是脏污,一头乱发掩面,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人样,实也与野兽无异了。 那个人碰到月光,忽而又发出一阵嘶声,然而此情此景,听上去倒像是笼中困兽之斗,所谓龙困潜渊,尚不如泥潭蚯蚓,再怎么呐喊,也毫无用处。 云纤纤似是好奇,又似是害怕,顾影空揽着她,叫她靠近些,叫她去看看那个人。他说:“你若见了,一定会很惊喜的。” “这个人我认识?”她一面跟他谈笑,一面凑近了,那人见有人靠近,猛然挣动起来,似乎想要逃离,但又马上痛叫一声,身子也低低伏了下去,不住喘息。云纤纤见了,似乎害怕,又颤抖着退了一步。 顾影空似乎已不大耐烦,这个女人,平时八面玲珑,看着威风,却不过是一只纸老虎,倒不如另一个女人的十分之一。他道:“她挣不脱,你放心。” “那就好。”云纤纤终于走到那人跟前,她每走一步,都倍觉艰难,好像她走一步,便走了一年那么漫长。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拨开那人乱糟糟的头发,看见了一张脸——这是一张本该死去,却忽而复活的一张脸,也是一张她本该熟悉,却忽而陌生的一张脸。 这张脸,这个人,本该好端端地躺在华山后山的棺材里,被供奉在各地的七贤祠里。她本该意气风发,神光四射,而非像现在这样满面脏污,双目无神。 季云亭。 这个人,顾影空说要带她来看的女人,竟然就是季云亭! 八大剑派的魁首,华山掌门……季云亭。 但季云亭又已不是季云亭了。很多年来,“季云亭”三个字,已近变作一个形容词,但现在,世上再没有哪一个人,比季云亭更不像季云亭。 季云亭已不再是掌门,不再是魁首,她从云端跌落泥潭,没入泥沼,她不再死去,但她似乎也不再是在活着。 她已变成了一个疯疯傻傻,痴痴呆呆的女人。 顾影空为他的杰作感到骄傲:“怎么样,我就说吧?”他见云纤纤半晌没有动作,心下狐疑,“怎么?你难道还把她当做你的恩人?” “呵呵,她算什么恩人?当年她给我脱了乐籍,害我一下子少赚了好些营生,她这样的伪君子,我见得多了,一个个说的好听,其实都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名声!”云纤纤哈哈笑了,又道,“只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把她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听说她可厉害得很。” 顾影空道:“那有何难,只不过使了一点手段而已。” 顾影空便将自己在孝期时候,趁着季云亭没有防备的时候下毒暗算的事捡着说了。云纤纤听了,不由抚掌而笑:“好!好!好!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她那一向娇柔迎合的喉咙里,陡然射出一道怒喝。顾影空心中疑虑,察觉不对,便要往后退的时候,却发现山下火光重重,已有人冲了上来,他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谢拂衣! 顾影空瞬间明白了:“你跟他才是一伙的——你们使的苦肉计!” 云纤纤道:“不这样做,又怎么能取信于你呢?” 顾影空忽笑了,他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像是剥下她轻薄的衣裳,洞穿了她的娇躯胴体。他讽道:“你倒舍得,把自个的身家性命一并送了上来。” 云纤纤面色不变,只道:“我本来就是微贱之身,哄人不过是我的老本行。” “婊子!”顾影空暗骂,他当机立断,一掌打伤云纤纤,又一掌劈断锁链,要带着季云亭从后门逃离此地,却被云纤纤扯住了衣角,抱住了小腿,“你看不起我,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连名字都懒得问,可是恰恰是我,哈哈哈,恰恰是我这个你看不起的婊子!” “找死!”顾影空怒喝,一掌又拍向她,云纤纤却死不撒手,只瞧着他怀里的季云亭,轻轻笑了,“我叫云纤纤,纤纤擢素手的纤纤……季云亭的云。” 她本来只叫做纤纤。她本来只有名字,没有姓,从她被爹娘卖入乐坊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有姓氏。 季云亭不只救了她的性命,更给了她梦寐以求的自由。她让她变回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必献媚,不必逢迎,她让她只用做她自己。 顾影空不会知道,更不会理解,为了做自己,她几乎耗尽了一生的心力。 但季云亭理解,她理解她的喜怒悲欢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于是她为她谱了新曲,为了她挣扎着生,又为了她甘心赴死。 曲中含情,这一点不会有假,但世人不会知道,她的曲子是写给谁的。《悼英雄》《怜英雄》一字之差,却已千差万别,《怜英雄》从头到尾,都是写给季云亭的。 “怜”为“怜子”之故,这首曲子,追慕的对象是季云亭,但追慕者却不是谢拂衣,而是云纤纤。 泪水悄然滑落,云纤纤闭着眼,等着属于她的死亡,但她的神情却那么安详,宁静。 士为知己者死,她若为她而死,已死得其所。 云纤纤到底没有死。 一把剑飞掷而来,把顾影空的左手钉在墙壁上。 顾影空不住痛叫,他看着这把剑,目光似又露出来畏惧。 剑是谢拂衣掷的,剑的主人却不是他,而是季云亭。 季云亭好像生来就是克他的,哪怕她此刻已然痴傻,哪怕她还被挟持在他的手上。 谢拂衣已冲了过来,喝道:“抢人!” 顾影空却忽地抓起来季云亭,喊道:“师弟!你看看师姐!看清楚了!” 谢拂衣一眼望去,已近哽咽,然而火光重围之下,他再看的时候,浑身已然如浸泡在寒冰一样。 明黛等人也已大为震惊! 震惊之后,却是滔天的愤怒与痛心。 云纤纤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她方才没来得及看清的——季云亭腹部臃肿,看样子竟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 谢拂衣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顾影空非转移季云亭不可,他藏着季云亭,不只是藏着她,也是藏着这个孽种。 顾影空大笑道:“师弟,师姐已经有了我的骨血,你忍心让她受此颠簸之苦吗?” 谢拂衣痛怒道:“混蛋,王八蛋!” “师弟——”顾影空道,“你再怎么骂我,也无济于事了,如今师姐有了我的孩子,你若不想她一尸两命,便放我走。” 谢拂衣咬牙切齿,道:“好,你走——!” 顾影空以季云亭作为人质,众人不敢轻举妄动。他跑入后山,又眼看着要跑掉不见,却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第142章 影空 来人却是上官飞鸾。 顾影空忽…… 来人却是上官飞鸾。 顾影空忽而笑了:“原来你也跟谢拂衣约好了?” 上官飞鸾沉声道:“你杀了我哥哥。” 她道:“杀兄之仇, 不共戴天。顾影空,今日我必取你性命。” 顾影空轻笑道:“你路都走不了,还能杀得了我么?” “杀与不杀, 今日是我说了算, 不是你。”她静静地坐在那里, 静水流深,她虽不能行走,却有一股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的气势。 顾影空扯了扯嘴角,露出来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他要跑, 上官飞鸾却提前在这里堵住了他。他和上官飞鸾对峙, 却没有出手,只是因为他现在身上有伤, 又带着季云亭, 已不是上官飞鸾的对手, 他想激怒上官飞鸾,想让她露出破绽, 自己好再动手。然而上官飞鸾不吃他这套, 他这套嘴上功夫,在上官飞鸾面前毫无用处。 顾影空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他已隐隐感到,谢拂衣就快要找过来了。谢拂衣若来了,他就再没有跑掉的机会。他其实也可以丢开季云亭, 可是季云亭是他的战利品,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一败涂地。 顾影空终于还是动手了。他的剑锋还未至上官飞鸾面门,谢拂衣却已赶了过来。他一拂琴弦,内力催动之下,琴声变作比金铁还要锋利的武器, 顾影空不得不退居一旁。谢拂衣拔剑而起,低喝一声,斩向顾影空的手腕,而顾影空的身侧不远处,还有一个上官飞鸾,他必须要同时防备上官飞鸾。 顾影空再不放开季云亭,便要丢掉一双手了。 他只能放开她。 顾影空飞身退避,总算脱离了上官飞鸾的威胁,得以直面谢拂衣。 谢拂衣一抖手腕,挽了个剑花,一手剑法已然起势。他微微侧头,道:“谢二小姐。” 上官飞鸾道:“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顾影空心中暗骂,却也无可奈何,好在这里距离山下还有一段路程,这会功夫,明黛他们还没有赶到,上官飞鸾似乎也没有以多欺少的打算,他要对付的只有谢拂衣一个。 谢拂衣道:“今日我便代师姐诛杀叛徒,为华山清理门户!” 剑光缭乱,夜空下,二人形影交错,闪烁绽开一簇簇剑花,如星如月,又一如早已被尘封的过往,消散在过往的同门之谊。 上官飞鸾看着,季云亭吃着手,也似怔怔看着。 他们二人的身手几乎如出一辙,招式也大同小异,从前他们这样切磋,如今也用一样的招式要杀出个你死我活。 兄弟。 他们曾经是兄弟,但现在已变作仇睢。 百年以来,八大剑派之中,又有多少这样的兄弟,多少这样的仇睢? 谢拂衣曾经以为他们这一代,永远不会再出现上一代、上上一代同室操戈的局面。他以为自己永远都是师姐、师兄羽翼下的小师弟。 事实证明,他太年轻了,也太不懂得人心。 他竟以为顾影空的心,和他是一样的。他竟以为顾影空跟他、跟季云亭是一条心。 “师弟!” 顾影空到底受了伤,不是谢拂衣的对手。他瞪圆了眼,大喝一声。 谢拂衣也瞪圆了眼,眼眶却是红的,他浑身颤抖,他没有想到,自己竟还记得他是师兄! 可是他的师兄又何曾把他当做师弟?五年来,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顾影空囚禁了季云亭,又想要他死。 他记得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听见动静,闯入房中,却见季云亭和顾影空起了争执,顾影空偷袭季云亭,季云亭毒发震怒之下,真气爆起,将浮生剑折断,正要持剑刺入顾影空胸膛的时候,顾影空却叫了一声“师姐”。 如今顾影空又要故技重施。谢拂衣若心软,只会重蹈季云亭的覆辙。 “你总说师姐心里没有你,不把你放在眼里,可是五年前,若非她一时心软,你又怎么有机会做了这些年的掌门?” 谢拂衣定定道:“我不会再心软了。” 这一剑直指顾影空的咽喉,他要叫顾影空死的痛快,死的干脆,要叫叛徒丧命,叫仇敌用血来偿还代价。 顾影空面上似而惊骇,任谁看了,也要以为他是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惊骇。但他目下却无一丝惊涛骇浪,只平静如一潭弥漫着毒瘴的死水,这潭死水却是他为谢拂衣精心准备的。 明黛等人终于赶来,他们脸上竟有了惊骇之色。 他们当然不是为了顾影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惊骇。他们是为了顾影空掩藏在惊骇之下的阴毒,为了顾影空趁着喊那一声“师弟”的功夫,悄悄藏在身后的碧霄剑,和剑柄处突然射出的暗箭。 世人皆知顾影空佩剑名为碧霄,却不知道他的剑柄之中,还藏着三支名为碧霄飞花的毒箭。就像他们从前只知道顾影空爱重师姐、爱护师弟,为华山奔波劳苦,却不知道他囚了师姐,夺了掌门之位,如今又要毒杀他的师弟。 三支毒箭,奔着谢拂衣的面门,打向他身上几处大穴。 顾影空要谢拂衣死,就像他要上官飞鸿死一样。他不杀季云亭,却要她一而再再而三心痛、心碎。 这三支毒箭是从身侧发出,谢拂衣背着光,根本没有看清,等到他看清了,一切也已来不及了。他来不及抵挡,至于其他人,明黛也好,上官飞鸾也罢,她们都鞭长莫及,离他太远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固了。 一片死寂,众人睁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顾影空眨了眨眼,似乎也怔住了。 他低下头,看见那三支贯穿了自己胸膛的碧霄飞花箭。 他的独门暗器,而今却射中了他自己。 顾影空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似是惊诧,似是疑惑,又似是迷茫。 然后他竟忽的笑了一声。 他慢慢地侧过头,慢慢地道:“……师姐。” 众人大惊! 电光火石之间,他们忽然想起来,方才顾影空与谢拂衣在此对战,有机会出手截下碧霄飞花箭的,只有离他们最近的季云亭。 可是季云亭不是已经痴傻了吗? 顾影空望着季云亭,眼里竟浮现出一丝怀念:“好一招……‘流云飞袖’。” 他只道要对付谢拂衣,却忘了防备季云亭。 因为季云亭已经失去了神智,因为她身上并没有任何武器。 但他忘了,季云亭的成名绝技正是“流云飞袖”,而“流云飞袖”这一招是不需要武器的。 五年来,他夺走了她的地位,囚禁了她的自由,残害了她的心智,蹂躏了她的身体,摧毁了她的健康,在日复一日的侮辱、支配、征服与掠夺里,他已逐渐忘记了她曾是他最强大的对手。 顾影空目光闪动,笑道:“师姐真是……真是好手段,也不知师姐您是什么时候恢复的,怎么也不知会师弟我一声?” 他心肺已然伤重,碧霄飞花箭上的毒素迅速地蔓延开来,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他每说一句话,便要剧烈地咳上一阵,又吐出一口鲜血,不消片刻,他原本白皙隽秀的脸庞便已变成青灰,而溢出的鲜血也已被更多的乌血代替。 他却只是不甚在意的擦去了那些乌血,他看着季云亭的目光便似地狱里的修罗恶鬼,一般的疯魔,一般的病态。 季云亭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顾影空的脸色愈发灰败,但这一瞬间,原本灰败的脸色又徒添一抹兴奋和激动,使得他整张脸看上去越发诡异了。 他的神经不住剧烈跳动,已似对疼痛感到麻木,他甚至还往前挪了一步,笑着道:“师姐,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我做过五年的夫妻……” “住口!” 谢拂衣的剑已经横在顾影空身前,他恨恨道:“你敢再多说一个字,再多走一步……” “那又如何?”顾影空竟笑了起来,“反正……反正我也要死了。” 他断断续续地呕血,双目赤红,脸上青筋迸出,活像一张五彩斑斓的蛛网,已变得十分可怖。 “哈哈哈,师姐,你知道吗,这五年来,我过得实在是快活极了,你的掌门之位是我的,你最心爱的华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他的眼睛便似一条毒蛇,如影随形,如蛆附骨地缠住季云亭的脚踝,又顺着她的双腿爬上去,再缠住她的腰身,她的脖子。 “抱歉” 季云亭在谢拂衣的护送下离开,经过他的时候,只微微侧身,道:“我不认得你。” 顾影空登时愣住了。 他看见季云亭的眼睛,双目澄澈如雨洗青空,这样的眼睛,绝对不可能做假。 这怎么可能!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不曾想到,季云亭已经忘记了他。 季云亭根本没有恢复神智,她并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 这“任何人”里边,自然也包括顾影空。 哪怕他是她的二师弟,哪怕她教了他门派武功,和他一起长大。 哪怕他夺走了她的一切,也几乎摧毁了她的一切。 但她已经不认得他了,既不会怨,也不会恨。 他对季云亭来说,什么也不是! “师姐!” 顾影空突然嘶喊道:“你不记得我,难道你也不记得他么!” “——上官飞鸿!” 晴空霹雳一般,他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季云亭终于顿了顿,脸上似乎有一点疑惑。 顾影空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似乎想要爬过去,却已没了力气,只好尽力大声道:“他是藏剑山庄的庄主,是你的未婚夫,你一生中最爱的人!”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不得不用上官飞鸿的名字,来挽留季云亭。 他又哭又笑,已是面目狰狞,满面泪流。 “可是……”他顿了顿,眼里忽又闪过一点恶毒的光,“可是他已经死啦哈哈哈!是我杀的他,我杀的他!” 他似乎希望惹季云亭生气,但季云亭并没有留下来,甚至也没有回头。 她就这样不回头地和谢拂衣走下了山。 顾影空望着她的影子,影子已然消失,而他也骤然气绝。 无边飞花落叶铺天盖地地飞舞,很快便盖住了他的尸体。 再过一阵子,连他的尸体也会随着花叶一道腐朽。 身名俱灭,一切转瞬成空。 第143章 浮生 风拂花,花拂阶,半空惟有一弦月…… 风拂花, 花拂阶,半空惟有一弦月。 谢拂衣扶着季云亭走下山阶,每下一步, 风月总要相随。这一夜的风月不离不弃, 亦步亦趋, 仿佛要伴着她走向终老。 走到白头,走到她入了棺材,走入每一天日落, 每一夜月沉,走入一年年春灭夏烬、秋收冬藏。走到美人迟暮, 一世英雄走向末路, 变作地下黄泉,冢中枯骨。 少女笑着说:“到那个时候, 你还在我身边吗?” 少年道:“自然。” 季云亭猛地看向谢拂衣, 又转了一圈, 看向明黛、上官飞鸾……不是,不是!都不是! 他们都不是他! 他是谁?谁是他! 季云亭脑子里混沌不堪, 一道霹雳刺穿! “——上官飞鸿!” 她记得他。 小的时候, 她爬上山墙,偷偷看华山弟子们练武,却没有留神身后走来一个少年。那少年奇道:“你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没踩稳砖墙, 脚下一滑摔了下来。少年慌慌张张地跑来抱住她,道:“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看见他头戴玉冠,身披锦缎,浑然一个翩翩公子, 看样子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亲传弟子。她却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脸上又满是烧火扑出来的柴灰。 她心想:还好还好,脸脏了,他想跟人告状也没辙。 少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发现自己抱着的好像是个姑娘家,蓦然脸红,又慌慌张张地把她放下来,又揖了一礼,道:“在下藏剑山庄上官飞鸿,敢问姑娘芳名?” 她随口胡编道:“阿云。” “阿云。”上官飞鸿笑道,“好,我记住了。” 她心里直打鼓,只想:他不会真要找人告状吧? 她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上官飞鸿倒又跑了几趟华山,每一回都借着探望长辈的名义,每一回探望了华山掌门,又都不急着走,而是找到她,和她一块待一会,一来二去,两人已然做了朋友。 她会笑着从墙头跳到他怀里,跟他说自己近日又学了什么武功,他们会一块切磋,一块聊天,彼此交流武学心得,又一块畅想将来。 她道:“要是我也能做华山弟子就好了。” 上官飞鸿道:“你那么聪明,又那么有武学天赋,一定可以的。” 她奇道:“别人都说我痴心妄想,说我只是个烧火丫头。” 上官飞鸿哼道:“你明明是天才!” 她笑了,道:“那我就承你吉言啦!” 一年后,她因天资出众,勤奋用功,被老掌门破格收为入室弟子。她是在华山山脚松林云亭被人发现收养的,那时候正值季冬,于是她为自己正式取名“季云亭”。 三年后的秋天,枫叶转红的时候,上官飞鸿为了公干上门拜访,却碰了一鼻子灰,刚从老掌门那里出来,忽听得一人喝道:“来者何人?” 上官飞鸿定睛一看,只见季云亭一袭白袍,脚踏山石,浑身衣袂翻飞,恍如仙人。他笑道:“在下——”他还没有说完,季云亭仗剑飞来,二人一路打到崖壁,一日之际,天光变幻,剑光缭乱,漫山红叶飞舞,飘来刀削斧凿一般险峻的山崖,飘来他们身畔,又飘飞过万丈红尘,大千世界。 二人收剑而立,总算打得痛快。季云亭抱拳笑道:“上官兄,承让。” 上官飞鸿道:“听说你已达成心愿,做了华山入室弟子,恭喜。” 季云亭轻快地跃下来,挑眉笑道:“那么可有贺礼?” 上官飞鸿无奈摇头,道:“哪里有人像你这样子伸手讨要礼物的?” 季云亭道:“我只问你,你给不给我?” 上官飞鸿道:“你都问我要了,我能不给吗?不然你又要想法子折腾我,跟我胡闹。” 季云亭哼道:“我从不胡闹!” “好好好,那你要什么?” 季云亭笑道:“你这么爽快?若我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你也能为我摘来吗?” 上官飞鸿道:“能不能是一回事,尽不尽力又是另一回事。” “那好,这次公干,我跟你一块去。” 上官飞鸿一顿,季云亭道:“怎么?不愿意?还是看不起我?” “我哪里敢看不起你?”上官飞鸿道,“只是江湖门派各自为战,河西那边又有魔教威胁,谁也不愿意一块管,遑论帮藏剑山庄出人出力,去找回那批丢失的兵器了。” 季云亭道:“他们不去,我去。” 上官飞鸿又惊又喜:“阿云?” 季云亭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你和我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飞鸿,你信我,有朝一日,河西会回来的,八大剑派也绝不会还是今天这个样子。” 他一直都信她。 他们一同行侠游历,一同奔波游走。后来上官飞鸿的姑姑死了,上官飞鸿初任庄主,无人可用,庄内老人也不听他的。季云亭来藏剑山庄祭拜,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撩袍下跪,俯身叩首:“姑姑,一路好走。” 一众皆惊。 这个时候,季云亭已是华山将来的掌门,如今的话事人。他们都知道,两派曾经有意结为鸳盟,但又因上官玉之死耽搁下来。季云亭今日亲自登门,又当众喊她做“姑姑”,岂非已认下来这桩婚约,将来要嫁给上官飞鸿做妻子? 上官飞鸿找到她,道:“我知道两家结盟的事,也知道你关心我,怕我困难,可是你没有必要为了别的委屈自己,我——作为朋友,我只希望你幸福。” 季云亭却道:“我不是为了盟约,也不是为了别的,我只为你、为我。” 上官飞鸿一怔,季云亭笑着凑近他,把信物放到他手里,道:“飞鸿哥哥,你愿意吗?” 上官飞鸿红着脸道:“愿意。” 他们已是朋友,从今而后,又是亲密无间的爱侣。 然而华山事情太多,她也太忙了。婚约一而再再而三推迟,等到老掌门去世那天,上官飞鸿前来华山凭吊,临别的时候,季云亭面带哀戚,又无不愧疚道:“只怕这次……又要让你等了。” 上官飞鸿却道:“没关系,我等着你,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来做我的妻子。”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还有将来。 谁知道这一次告别,竟成永别。 二十年了。二十年来,上官飞鸿不只是季云亭的未婚夫,还是她的同盟,她的同袍,她的同路人,她的挚友,她的挚爱。他们曾经朝夕相处,也曾生死与共,他们不曾朝朝暮暮,却已天长地久。 她不该忘了他的。 季云亭突然头痛不已,她抱着头不断吼叫。谢拂衣又惊又忧,道:“师姐?” “飞鸿——!”季云亭仰天长啸,声震九霄,响遏行云,喝断流水。被困在深渊里的潜龙终于咬断锁链,挣脱桎梏,飞出重重迷障,跃于九州之野,腾于四海之上。 季云亭内力陡然炸开,在场众人都被她逼退数步,不得近身。山下许多人听见这声长啸,纷纷举起火把,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成一段从天上奔涌而来的黄河。 飞花迷狂地舞动着,舞成一团巨大的风暴漩涡,远远望之,竟好像平地风云相生,龙虎相争。 一刹那,方圆数十里刀剑交鸣,谢拂衣等人的佩剑已似不住挣动! 众人不止惊异,更忍不住赞叹,胆子较小的,竟已畏惧不敢前进!谢拂衣见了,却几乎瞬时潸然泪下,哭道:“师姐!” 这就是季云亭。 这才是季云亭——八大剑派之首! 今日他见到季云亭的时候,已不住劝说自己:这样也很好,只要师姐活着,什么都好。哪怕她一辈子也记不起来,哪怕她一辈子痴痴呆呆,只要活着,只要她活着。 可是他到底不甘心。 又有谁能甘心! 季云亭若不是季云亭,活着已很不错了。可她偏偏是季云亭,季云亭若只是活着,对于她而言,不啻于死去。世上总有一种人,生来就不可能只为活着而活着,他们总有一身天赋要去兑现,一腔抱负要去实现,他们的生命里,总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人生于世,若做烈火,该当烧尽一个旧世界,若做江河,该当浇灌一个新世界。 至于他们自己,无不可弃,无不可牺牲。骨头打碎了要再拼起来,撞的头破血流要再爬起来,痛心疾首、痛彻心扉,要再振作起来,死了也要再活过来! 季云亭已死过一回,而今该活过来了。 可惜她活过来的时候,那个曾经陪伴她、鼓励她、理解她、支持她、爱她的人已经不在人世。 天下谁人不识君?所有人都认识她,都听过她的名字,可只有上官飞鸿,在她还籍籍无名的时候,就已经陪着她,已经那么爱她。 他陪了她那么久,本该继续陪着她的。他们本该在一起一辈子的。 造化弄人,命运竟上演了一出如此滑稽的戏剧:上官飞鸿生而死,季云亭死而生。 季云亭腹痛不止,支撑不住,陡然扑倒在地,哭道:“为什么?为什么……?” 谢拂衣跑下来,却发现她已浑身是血,一地飞花也已被血染红。 就好像是那年的枫叶。 “师姐!”谢拂衣抱起她,哽咽道,“师姐,我们走……” “拂衣……”季云亭抓住他的衣襟,五指发力,指节已凸出泛白。她咬着牙,紧绷着一张脸,她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已痛得说不出话来。 一行人慌忙赶回农舍。男人们止步门外,明黛、上官飞鸾则跟着谢拂衣进了屋,谢拂衣把她放到榻上,忙着为她擦汗,焦急道:“师姐?师姐!” 季云亭却已不再回答他,她已几乎丧失神志,脑子里不住涌现一些零碎的片段,她都记起来了。她记起来顾影空是如何偷袭她,她又是如何在最后一刻把内力都逼入脑穴,为今日留下来复生的机会。她也记得顾影空如何羞辱她、鞭挞她,记得他如何强令她为他敞开怀抱,舒展四肢。她若是头猛虎,他便要砍掉她的尖牙利爪,再把她关进暗无天日的笼子里,要她屈膝臣服,任他摆布。 季云亭骤然怒喝道:“滚!滚开!” 季云亭不住挣扎,然而下身流的血水愈多,几乎要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河。上官飞鸾道:“按住她!” 谢拂衣道:“师姐她——” 上官飞鸾道:“若不这样做,只怕她便要一尸两命,我们三个也要跟着同归于尽。” 谢拂衣又道:“可是这孩子怎么没个动静?” 这却难倒了上官飞鸾,她给人疗过伤,却没给人接过生。明黛忽道:“我知道!” 两人齐齐看她,明黛霎时不大好意思,道:“相思门里都是女子,我看她们……方才我看过了,季掌门惊悸之下胎位不大正,所以孩子老出不来,咱们用内力一点点把胎位正过来便好了。” 孩子果然快出来了。 季云亭痛吼一声。她记得顾影空如何入侵她的身体,掠夺她的领地,如今他的孩子也和父亲一样,要将她的身体撕裂,用她的血来灌养他的出世。 “孽子——!”婴儿呱呱坠地,明黛还来不及高兴,却见季云亭目眦欲裂,翻身一把掐住孩子细弱的咽喉,掐哑了他的哭声。 明黛一惊,心中不忍,但她知道这一刻已没有人能代替季云亭决定孩子的生死。他们都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背过身去,离开了这间屋子。 月亮西沉了,天色如更漏一般,渐渐转明。 季云亭掐住孩子的喉咙——她只用了两根手指。她还没有杀过稚子,但这个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她非杀不可。 她不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她只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她的仇人,仇人之子,自然要斩草除根。她刚刚杀过他父亲,自然也可以再杀了他。他父亲袭击她、囚禁她、凌辱她,不止如此,他父亲还残害了那么多义士,还杀了上官飞鸿,他父亲犯下的一切罪行,都将随着他们父子的死亡烟消云散,而今她只需再杀了他。 她只需再杀了他。 季云亭右手食指和中指稍稍用力,她只需再用一分力,便能杀了这个孽障。 “掌门——!” 季云亭浑身陡然一颤! 她猛地看向他。 她猛地看向她的孩子。 山下,八大剑派的人陆陆续续抵达了: “张夜率小重山弟子来贺!” “苏京率镜湖弟子来贺!” “李霁风率青城弟子来贺!” “谢拂衣率华山弟子来贺——” 季云亭抬头望去,众人一齐单膝下跪,抱拳喝道: “八大剑派众弟子,恭贺季掌门归位!” 长夜已尽,天已大亮,朝阳似火燃烧,熊熊燃烧的冲天火光里,一道新生的婴啼响彻天际。 第144章 风雨 初七,上官飞鸿入殓。季云亭为其…… 初七, 上官飞鸿入殓。季云亭为其抬棺,一路送出扬州,上官飞鸢带人返回锦官城, 上官飞鸿葬入藏剑山庄, 佩剑缘生归葬剑冢山。 初八, 八大剑派之中,云门、玉山被围;崆峒、大重山分裂。季云亭连夜调配人手,让华山和镜湖支援云门、玉山, 青城、小重山支援崆峒、大重山。 初九,季云亭病倒, 天枢阁派人诘问浮屠珠下落, 未免众人打扰季云亭养病,谢拂衣不得不接受邀请, 前往天枢阁赴宴。 初十, 各地情形混乱, 不少门派或陷于内斗,或抵御外敌。天枢阁眼线横行无忌, 城中不少江湖人士皆受其胁迫、引诱。沧海横流, 群龙无首,一时之间人心难定,不保朝夕。 “你昏迷的这阵子,江湖上发生了好多事。”柳无咎坐在贺青冥病榻边上, 握着他有些冰凉的手。柳无咎道:“上官飞鸿、顾影空死了,你和季掌门病了,就连金乌也没个影子,南宫玉衡没了忌惮,已越发放肆, 此地已快变成他的天下。” 他的目光落到案上一张浅金色的信笺,那张信笺静静地卧在那里,上边写着贺青冥的名字。柳无咎道:“昨天南宫棠奉南宫玉衡的命令,来别业给各家发请帖,我也代你收到了。如今天枢阁哪里是来发请帖,分明是来下战书,但是很多人都不能不去,为着名利富贵也好,为着别的什么也罢。人活着,总是要为着什么的。” 柳无咎顿了顿,道:“我也不能不去。”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可是我早说过,我一定会为你抢来浮屠珠。我说过的事,一定会办到。”柳无咎的手掌贴在贺青冥的脸庞,食指和中指忍不住拈来一缕垂落的青丝,“师父……我已很久没有叫过你师父了,可惜我这样叫你的时候,总是要违背你的意思,不过反正我违抗师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青冥,就让我再不听话一回吧。” 柳无咎把那缕头发别到贺青冥耳后,目光似无限流连,然后却霍然起身,他刚踏出一步,身后忽而牵绊,低头一瞧,他的手已松开了,贺青冥却握住了他。他心中如春水漾过,轻轻拨开贺青冥手指,便似柳枝抚弄水面。 做完了这个动作,他又陡然化作一把利剑,大步走出屋子。屋外黄娥、贺七等人面有忧虑,黄娥道:“小无咎,不用我一块去吗?” 柳无咎道:“你是四判之一,若你去了,岂非等于子午盟出面?” 贺七道:“那柳少爷你……?” 柳无咎又道:“我却不同。我若去了,不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在他们看来,也只不过是徒弟为着师父,波及不到整个子午盟。” 黄娥道:“可是听咱们的人说,南宫玉衡已倒戈魔教,天枢阁这次酒会,如今已是风云莫测。南宫老贼功力深厚,即便是盟主也未必能敌他,不然你再等等?等盟主醒来了,再……” 柳无咎打断她道:“等他醒来了,浮屠珠只怕已落入他人之手,他身体尚未康复,又怎么能让他去?我这次前去,至少还有明黛他们,还不算孤军奋战,若等到下次,以如今形势,只怕一切为时已晚。” 黄娥见他心意已决,也不知该劝什么了,只叹道:“往日盟主在的时候,一切由他筹谋,江湖上的事,你向来是不关心的……我还以为你小子只会舞剑呢。” 柳无咎略笑笑,又嘱咐他们道:“我若胜了,自然万事无虞,我若败了,你们便带着师父退居西北,静观其变……黄姨,七叔,他肠胃不大好,偏又贪凉,平常要多管着他的饮食才好。” 黄娥捂嘴笑道:“我们哪里管得?还是你来吧!” 柳无咎与二人告别,出了别业,回头只望见一片绿幽幽的竹海,心下暗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西北给他种竹子了。” 他摇了摇头,把一干不吉利的念头甩出去。别业门口,南宫棠早已领着十二仙请众人过去。一共十二辆马车,每一辆马车,皆由一位仙子坐镇,请上来两三位客人一同落座,另由一名车夫执舵。说是车夫,其实不过是天枢阁的耳目。 好巧不巧,柳无咎这辆车上坐镇的不是别人,正是老熟人南宫棠。她吃吃笑道:“柳小公子,好久不见啊。” 柳无咎道:“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南宫棠道,“柳公子,奴家可想煞你呐,这不,我亲自接你来了,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柳无咎不再搭理她,只敬而远之,坐到她对面去了。南宫棠不满道:“柳公子,这里就咱们两个人,咱俩又都是老熟人了,你不要那么见外嘛。” 柳无咎道:“没有别人?” 南宫棠笑道:“那是自然。” 柳无咎又道:“也没有马夫?” 南宫棠道:“有马夫在,多碍事啊。” 柳无咎道:“如何赶路?” “这还不简单?”南宫棠笑着吹了声哨子,马儿尥开蹶子,飞也似地跑了起来。她似乎很得意,很骄傲,对柳无咎道:“现在好了,只有你我了,这匹马是千里马,他们一时半会赶不上来。” 柳无咎没有说话。南宫棠却偏要跟他搭话:“不瞒你说,本来抽签下来,跟我一块的不是你,是明姑娘和少主人,不过呢,上官二小姐行动不便,明姑娘自告奋勇,跑去跟她坐了。至于少主么,他如今美人在怀,又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小姨?比起来我这个半老徐娘,他自然更乐意跟未婚妻一路了。” 柳无咎心下思忖,道:“我并未听说过天枢阁少主有婚约在身。” 南宫棠又笑了,笑容里还有一丝玩味。她道:“本来么,是没有的,可是现在有了。” 柳无咎窥她神色,道:“难不成我认识这位未来的少夫人?” “不仅你认识,很多人都认识,说来这个女人可神奇了,前几天还是另一个男人的未婚妻,如今嘛,她还是别人的未婚妻,只不过她的男人已换了一个了。” 柳无咎道:“阿芜。” “柳公子真是冰雪聪明!”南宫棠笑道,“不错,就是她。阿芜姑娘嘛,长得倒也俊俏,只是心思委实难测,连我也看不大出来她到底是什么心思,怎么前一天还跟后刀你侬我侬,生死相随,后一天却要嫁给我家阿羽了呢?想想这些年,我跟阁主为了他的婚事,也不知道操心多少回,物色了多少名门淑女,可他偏偏不要,说什么他跟阿芜姑娘一见钟情,他只要阿芜姑娘一个。可是那阿芜姑娘外柔内刚,连沈耽都镇不住,又何况他一个毛头小子?唉!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看这男孩子大了也是不大中留哇!” 柳无咎道:“你不放心?” “我好歹也是做他长辈的人,这么一个厉害的媳妇进来家门,当然不放心!可是我再不放心又有什么办法呢?也许这小屁孩随了我跟他娘亲,非得经历一遭情劫不可,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柳无咎忽道:“那南宫阁主呢?” “阁主他就更奇怪了,本来他是非指给阿羽一个大家闺秀不可,这个阿芜不仅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还往来于飞花馆,甚至还曾是沈耽沈大侠的未婚妻,这么一个女人,不要说是给阿羽做妻子,便是做妾,只怕阁主都不会同意,可是那天阁主见到她,偏偏就同意了!”南宫棠说着,忽低下头,又低着声道,“听人说,这个阿芜啊,是魔教的人,还有人说,她容貌跟金乌肖似,兴许是金乌的同胞姐妹!” 话说到这份上,柳无咎也不必再问了。南宫玉衡必定看上了阿芜跟魔教之间的种种联系,所以才答应她跟南宫羽的婚事,想要借此姻亲与金乌结为亲家,跟魔教结盟。这也难怪南宫玉衡近日一改往日谨小慎微的作风,变得蛮横起来。知晓他所有秘密的金先生死了,贺青冥在他眼里也快死了,中原武林群龙无首,魔教却又来势汹汹。如此情形,南宫玉衡作为天枢阁阁主,必然是要押宝的。 如今又何止南宫玉衡?只怕此次赴宴众人也要掂量掂量,以后站在哪边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江湖无人得以身免。 第145章 弱水 然而,眼下柳无咎疑惑的却是另一…… 然而, 眼下柳无咎疑惑的却是另一件事:南宫棠。 南宫棠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天枢阁秘辛一向不为外人道,何况他还是南宫玉衡往日仇敌的弟子。 南宫棠却笑得花枝乱颤,似乎他问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她道:“柳公子, 你难道还不知道奴家的心意吗?你虽是青冥剑主的弟子, 可是你若做了奴家的夫婿, 自然便是奴家的人。” 柳无咎面无表情,只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我虽无父母,却有师父, 自当遵从师命。” “遵从师命?”南宫棠笑得更厉害了,“柳公子, 何必把自己装成一个小古板呢?”她顿了顿, 目光深深如炬,“你若是个小古板, 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变成榆木脑袋了!柳公子, 你觊觎你师父, 不是吗?” 柳无咎却道:“他是我的师父,又不是别人家的, 怎么能说是觊觎?” 南宫棠啧啧道:“好一个‘你家师父’, 若是青冥剑主醒来,听见这话,也不知作何感想?可惜啊,他身染沉疴, 连赴宴都做不到了,还能听见你说这话吗?” 柳无咎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道:“南宫棠!” “我有说错吗?”南宫棠忽笑道,“青冥剑主就算撑过了这一次,下一次呢?柳公子, 不要说他不会应承你,就算他应承了你,那又怎么样呢?他活不了多久的,与其等他死了,你到时候再找新人,不如干脆跟我好一场,也不亏啊!青冥剑主一看就不解风情,我可不一样,你想怎么着,我都可以……”南宫棠说话起来也像唱歌,她这一番话落入一个余韵悠长的调子里,倒更引人遐想。她一向很懂得如何钩住男人的心,尤其是少年男人。 她一面说,身子也慢慢软了,又似要软进柳无咎怀里,柳无咎拿剑鞘抵住她的腰,逼她退了回去。他道:“我这辈子只欢喜他一个,没有他,也不会有别人。” 南宫棠被他威胁,只好正襟危坐,这姿势对柳无咎而言是家常便饭,对她而言却是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她毫无感情地拍了拍手,道:“好一个痴情种!可你这样的痴情种,我见多了,不过是什么‘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可真到了时候,早把这一瓢忘了个干干净净。” 柳无咎道:“我生在西北。” “那又如何?” 他道:“西北不像江南,没有三千弱水。我也不是喝水长大的,那里没有春水,只有黄沙、碧血和冰雪,若没有他,我早已渴死了。” 南宫棠怔了怔,还没想好拿什么话来反驳,柳无咎又道:“你之所以看见我,是因为他。没有他,我也不会来这里。但你和我不一样,你既有弱水三千,又何须我这一瓢饮?” 南宫棠张了张嘴,最后干巴巴道:“我以为柳公子只会动手,不会动嘴。” 柳无咎道:“我又不是哑巴。” “可你往日不会说这些话。” “往日我不说,是因为不必说。” 南宫棠道:“但今日你必须说?” “我必须拒绝你。” 南宫棠忽笑了,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柳无咎摇头,道:“今日我有别的事要做。” 南宫棠道:“这件事,你还是不做的好。” 柳无咎道:“我却非做不可。” 南宫棠道:“你若非要做这件事,只怕我也保不住你。” 柳无咎道:“我今日赴宴,本就不是为了保全自己。” “好!好!好!”南宫棠笑叹道,“我这辈子看错了那么多男人,你这一个,总算没有看错。” 她道:“青冥剑主半生坎坷,有你这么一个人在他身边,也算幸事。” 柳无咎目光闪动,道:“你知道他的事?” 南宫棠道:“不是我,是阁主。” 她还未等柳无咎说什么,便自顾自道:“听阁主说,青冥剑主曾是世家公子,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虽然家道中落,却文武双全,难能可贵。这也难怪,一个大妙人,自然教出来你这个小妙人。说实在的,若不是我先瞧上了你,青冥剑主这个人,我也很感兴趣的。” 柳无咎看着她,目光冷得好似剑已出鞘。 南宫棠打了个哈哈,笑道:“我说笑的,你可不要吃醋,毕竟青冥剑主已经老了,又怎么比得上你青春年少?” 柳无咎反驳道:“他不老。” “行行行,不老就不老。”南宫棠嘀咕,“什么老不老,还不是看心情?反正喜欢人家的时候,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不喜欢了,便是‘老妇面目可憎’了!” 柳无咎懒得跟她耍嘴皮子,只道:“南宫玉衡对他很了解。” 南宫棠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可惜今天青冥剑主来不了了,不然……” “不然什么?” 南宫棠笑道:“不然,阁主本来为他备了一份礼的。” 柳无咎道:“他的礼物,也能叫做礼物?” 南宫棠道:“敌人的礼物,自然与众不同。” 柳无咎道:“敌人?” “啊哈哈!”南宫棠打了个哈欠,“奴家困了,先睡一会。” 柳无咎看着她,她竟真的侧卧下来,和衣掩面而睡,她虽然睡在马车上,却似睡在海棠花丛之中,自有一番别样风流。 南宫棠要做什么?她为什么对他说了这么多?如果说天枢阁是做情报生意的,那么南宫棠今日行径,无异于当了别家间谍。 她说是因为爱他。 但柳无咎知道,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的爱是可靠的,没有几个人会为了一厢情愿的爱而损害自己的利益,甚至把自己陷于可能的危难之中。 何况是南宫棠。她爱过的人,简直不要太多。 南宫棠忽道:“柳公子,你再这样看着奴家,奴家可要以为你移情别恋了。” 柳无咎道:“你不是困了么?” 南宫棠果然不说话了。她打起了盹,呼吸也慢了下来,顷刻间,她好像就这么睡着了。 南宫棠并没能睡很久。 千里马不愧是千里马,打个盹的功夫,便已快到了天枢阁门口。 天枢阁建在悬崖之上,乃是附近方圆百里最高点,其楼高九层,近乎十丈,从底下往上仰望,只见云雾缭绕,恍如天上宫阙一般,飘然欲仙,又巍峨庄严,不愧为“天枢”之名。 天枢阁阁底悬空,只用四根状若鳌头的楠柱支撑,鳌脚下是流动的一江春水,千丝万缕,川流不息,好似蛛网一般,连接着城中每一条支流,传递着天枢阁百年来庞大的信息网络。巧的是,从天枢阁到别业,再到大重山总舵旧址,都需穿过一条巷子,也就是斜月巷,斜月巷再往南一里,便是听水山庄、陶园等私家园林所在。百年来,此地的名门望族,多在这一条巷子附近盘踞生根。 柳无咎他们走过来的,也正是这一条路。或者说,若要通往天枢阁,也再没有别的路,只有这一条路。 这一条路上,却已有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挡在路上,教其余人难以前进。 南宫棠这一觉睡的还不大安稳,便被人吵醒了。她道:“什么?刀客?” “是啊姐姐。”来禀报的人正是她手下醉生梦死楼的一位黄衣姑娘。黄衣姑娘道:“那人约莫八尺有余,比,比姐姐身边这位公子,还要高那么一点……”她瞧见柳无咎,脸上似乎多了一丝红晕,又道,“那人瞧着倒也很是年轻英武,只是一脸凶神恶煞的,一副谁惹他谁就要倒霉的样子,跟咱们欠了他一万两似的!” 南宫棠笑了起来,道:“咱们虽没有欠他一万两,可却欠他一个老婆呢。” “啊?”黄衣姑娘一脸诧异。 南宫棠笑道:“连日来天阴得很,江上也不大风平浪静,今日好容易来了一出好戏,柳公子,随我等前去观戏吧。” 第146章 假戏 来人正是沈耽。 南宫羽听闻沈…… 来人正是沈耽。 南宫羽听闻沈耽来了, 一脸不置可否,道:“是他先跟阿芜分手的,如今阿芜不要他了, 他又腆着脸来做什么?” 阿芜脸色却已不大好看, 道:“小羽, 毕竟是我有负于他,又怎么能视而不见?我,我想去看看他。” 南宫羽面色古怪, 不大情愿道:“阿芜,你不会还对他……?” 阿芜摇头, 道:“我既已答应了你, 就不会反悔,今日权当了断这一段情谊。” 南宫羽到底是少年心性, 听了这话, 底气足了, 也乐的装出一副大方的样子。他高兴道:“好,咱们夫妻就给他看看, 让他死心!” 沈耽一人一刀杵在原地, 江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得他的脸更白了一分,与他这一身黑衣服一搭,倒像是白桦林枝头上的一只乌鸦, 好似要带来凶兆。他开门见山道:“阿芜呢?” 南宫棠好言相劝道:“沈公子,沈大侠,弱水三千,何必只取这一瓢饮?阿芜已与我那不成器的外甥定下婚约,你便忘了她,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她倒好,柳无咎方才说她的话,她转头抄了拿来糊在沈耽脸上。 沈耽不理她,只道:“我要见她。” “你看看!你看看!”南宫棠回首众人,叹道,“怎么现在年轻人一个个都这么倔!”她方才撩拨柳无咎的时候,一口一个娇俏的“奴家”,如今面对沈耽却讲起来辈分了。有的时候,有的女人,她们的年龄简直灵活的像条蛇一样。 沈耽却似只会说这一句话:“我要见她。” 他好歹也算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这样闹到众人面前,彼此都不好看。这样的人物,却为情所困,真是叫人不忍。 “沈——沈大哥?” 阿芜被南宫羽揽着,和他一块下了马车。方才她坐在温暖的铺了毛毡丝绒的马车里,脸色宛如桃李,而今一见到沈耽,桃色却跑到了眼眶里,脸上只余雪一般的李色了。她似乎要脱口而出旧日称呼,但临到头还是改了口。 南宫羽喊道:“沈耽!我素日敬你为人,也算是条汉子,怎么如今却拖泥带水起来?你既和阿芜分手,阿芜又和我定下婚约,便与你再无干系,还望你速速离去,不要打扰我的未婚妻子,否则天枢阁上下都不会放过你!” “未婚……妻子?”沈耽却似看不见他,目光只穿过人墙,定在了她的身上。他们虽然隔了那么远,隔了那么多人,这一眼对视,却恍惚如同昔日喃喃私语。 阿芜似已不敢看他,只低下头。 沈耽道:“你果真和他在一起了?” 沈耽一再追问,阿芜顿了顿,终于道:“前尘已矣,又何必再问?” 沈耽喉头滚动,似乎哽了一下,道:“你爱他吗?” 这一问,南宫羽却紧张起来,他的喉头也似滚动,脊背也挺得更直了,只是太直了,倒有些僵硬。 沈耽又道:“你爱他——?” 这一声却逼的太紧了。阿芜忽拔高了音调,道:“你来问我?你这个时候来问我?” 沈耽骤然沉默。 阿芜又道:“沈耽!你英雄,你仗义!可我只是个弱女子!我只想活下去!我不管什么大义,不管什么——”她顿了顿,“沈耽,你走吧,你给不了我的,他可以给我。” 沈耽的咽喉仿佛被人刺了一刀,好像他吐了血,却没有人看见。 南宫羽笑了起来:“娘子,我们走。” 这一场戏剧便以沈耽的落败和南宫羽的获胜告终了。 众人又回到了马车上,马车陆续经过沈耽身旁,他没有动。 一辆辆滚过,沈耽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马车滚过的时候,柳无咎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着沈耽,却像是看到了一颗石头。 君心如磐石,磐石无转移。 柳无咎只看了这一眼,便知道了。 这颗磐石,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太阳被云遮住,更不显眼了。 阿芜已和南宫羽先行回了天枢阁。她坐在房间里,从窗户往外望去,已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屋子里红彤彤的,大喜的红。再过不久,她就要嫁人了。 她还没有嫁过人,她本来以为要嫁的人,也不是这个人。而是那一个黑漆漆的,看上去一点也不温柔,更不懂得体贴的人。 她知道他不是那样的。 那个人外表虽冷,骨子里却很热,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江湖侠义。可惜啊,为什么他骨子里的热情,就不能只对着她呢? 阿芜似乎想要叹气。 她其实没什么可叹气的。虽然她嫁给的这个人不是沈耽,却也对她很好,而且很爱她。南宫羽不嫌弃她的出身,不嫌弃她的过去,不嫌弃她的立场。他不仅为她忙上忙下,筹备婚礼,还处处为她着想,关心她,爱护她。她说什么,他也都顺着她。 就拿这间新房来说,阿芜漂泊了这么些日子,还从没有住过这么好的屋子。 沈耽什么都没有。 他唯一有的,是她的一颗心。 一只飞鸟从黄昏身畔落了下来,他落地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他其实是一个人。冯虚子掩门又掩窗,生怕有人进来。阿芜总算看不过去了,道:“你这么做,会让人以为你是奸夫。” 冯虚子道:“我可不敢做你的奸夫。” 阿芜道:“你来做什么?” 冯虚子道:“晚宴要开始了,你不过去吗?” “我为什么要去?”阿芜忽而露出来一丝难以捉摸的笑,“阿芜身子不舒服,何况她不会武功,不便行动。何况这出戏,各路人马已经到齐,就算不需要我,也演的下去。” 冯虚子道:“你倒可以偷懒,我却还要露面。” 阿芜道:“能者多劳嘛。金先生不知所踪,我又不能露面,眼下便只有你了,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反正现在贺青冥、季云亭都不在,以你的武功,还怕什么?” 冯虚子叹气道:“我只怕咱们教主多了一位妹夫。” “妹夫?” “你不知道?”冯虚子揶揄道,“他们都说你是教主的妹妹。” 阿芜顿了顿,道:“那我还真不知道。” “我说你这出戏演的也够久了,你总不会真要把自己嫁出去吧?” 阿芜道:“我的私事,不用你来过问。” “行行行,不问就不问。”冯虚子道,“可是我实在是不懂,难道你还等着南宫少爷来跟你洞房花烛?南宫玉衡已经放松警惕了,天枢阁也好,其他人也好,都只是我教囊中之物,你还在等什么?” 阿芜皮笑肉不笑道:“却是要等人来洞房花烛。” “啊?”冯虚子故作震惊,“你来真的啊!不会吧?你不会真的吧?” “跟我这还演上了——快走!” 冯虚子悻悻然叹了口气,转头飞走了。 阿芜脸上浮现笑容,她等的人已来了。 阿芜弹指熄灭一室烛火,滚入床榻,落下床帐。 沈耽口衔刀柄,从桥下游了过来,又爬上来山崖,从窗户那里钻了进来。他落到地上,水声哗啦啦一片,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湿的。 阿芜闭着眼,她努力平复呼吸,但呼吸已变得急促。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人的缘故。 沈耽却好一会没有过来。他还在拧干自己衣服上的水渍。阿芜呼吸越发急促,手指抓住床褥,似乎又紧张、又忐忑。 沈耽终于发觉不对劲了,他走到床边,试探道:“阿芜?” 阿芜想要唤他,但喘息先于呼唤脱口而出了。她一下子红透了脸,手脚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沈耽惊道:“阿芜!” 他果然还是来了,而且他还是担心她,还是爱她。 阿芜已忍不住笑着投入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脖子,几乎像在撒娇:“沈郎……你,你不是要走吗?怎么又来了?” 他本来是要走的,可是他看到了阿芜,他又怎么能走?他怎么能眼看着心上人落入他人手? 阿芜道:“可是,你,你不是不要我……?” “我错了。”沈耽抚摸着她的脸庞,“我本以为可以放下,可是今天见了你和他在一起,我还是放不下……阿芜,我爱你,我们私奔,我们远走高飞吧,不再管江湖事……” 阿芜身子一颤! 他为了她放下了。 可是她又能为了他放下吗? “阿芜?阿芜!” 门外响声不断,却是南宫羽来看她了。 南宫羽心道不妙,当即命人砸门,却看见他的未婚妻,在他的新房,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 “沈耽——!” 南宫羽怒喝一声,然而沈耽已抱着人跳到水里。冷水一激,阿芜身上却不知怎么,变得更热了。沈耽带着她游走,带着她躲避追兵,两人逃入林中,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沈耽又已提心吊胆起来:“你,你吃了什么?” 阿芜脸和脖子都红了:“我没吃什么啊,只喝了南宫玉衡送来的一杯酒——” 她顿住了。 南宫玉衡送来的那杯酒里掺了东西,他不放心她,所以要她和南宫羽生米煮成熟饭,要她真正变作南宫羽的妻子,这样她就跑不掉了。若非沈耽来了,这一遭不知要如何收场。 阿芜心中暗恨:老贼! 千防万防,没防着这一手。想不到年年打雁,终被雁啄了眼! 但眼下却又如何是好? 难不成真的要做沈耽的妻子? 阿芜想到此处,脸上更红,身子却越发瘫软了,腿脚已使不出来力气,只软在沈耽怀里,她羞得很,捂着脸,几乎要哭了:“沈,沈郎,我好难受……” 沈耽似乎也脸红了,但此处荒郊野岭,他已没法子给她找解药来。他只好抱着她,安抚她,犹豫再三,终于道:“我知道附近有农家,也许可以找到一间屋子……你,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阿芜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这样太委屈你了,对不起,你若是不愿意……” “别走!”阿芜生怕他要走,拽着他的一角袖子,力道之大,似要把它扯断了。 沈耽叹气,拍着她的背,轻轻道:“我没有要走。” 阿芜伏在他身上,把头埋了起来,微微颤抖着,流着泪道:“……好。” 这一晚,两人都手忙脚乱。阿芜害羞极了,叫沈耽关了门窗,又熄了灯,屋子里黑灯瞎火的,沈耽看不大清,等他醒来的时候,已入夜了。 这一夜江湖上已天翻地覆,他却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也不再重要了,他如今只想着他的妻子。然而他找了一圈,也没有找见阿芜的身影。 阿芜走了。 阿芜给了他一夜春宵,却还是回到了自己的路上。 他的阿芜,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147章 原委 水声激激,似已淹没所有。 众…… 水声激激, 似已淹没所有。 众人坐在车上,行走在阡陌之间,看着窗外的风景。 南宫棠却只瞧着柳无咎。柳无咎道:“你在看什么?” 他当然并不是在问她, 他只是在警告。 南宫棠也懂得他的警告, 只是偏要装作不懂。她这个人不大正经, 所以越正经的人,她越想要逗逗他们。她笑道:“自然是看美人、美景。” 柳无咎没有搭理她。南宫棠又道:“你可知,天枢阁有十二楼, 亦有十二景?天枢阁内移步换景,一季之中, 风光有无穷变化。眼下正是暮春时节, 又将入夜,上了云梯, 入了栈道, 便如身处云海之中, 又兼星光熠熠,沉入碧湖, 故称之为‘荧星碧湖, 碎玉投珠’。” 车队转入山峦,人群之中,果然发出一声声赞叹。 夜色初露头角,天枢阁这座地上的云宫仙阙, 却已抢先一步撷走星辰,把它们琢磨成一颗颗熠熠生辉的宝石明珠,将它们镶嵌在自己身上,让它们睁着眼,替自己俯瞰人间, 巡视人群动向。一千颗明珠,便似一千只监视的眼睛。昼夜不息,轮转不休。 柳无咎已瞧出来了。整座高楼如一发系千钧,一旦入楼,若无出路,要么困死于此,要么摔下悬崖,葬身江海。粉身碎骨,尸骨无存,却是真正的“碎玉投珠”。 南宫棠又笑道:“柳公子,你进来了,可千万不要迷路,这里这么大,若迷了路,我也救不了你了。” 众人下得车马入内,柳无咎环顾左右,只见不少人都是别业里见过的,除开张夜、杜少松、曲星河这样的一派之主,还有如上官飞鸾、谢拂衣等各派代表人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游侠,如玉如龙、萧关等人,明黛也算得此列,另外,也有从西域远道而来的朱邪等人。 萧关见到朱邪等人,啐道:“什么时候沙陀人也能来天枢阁了?” 朱邪道:“你这条野狐狸都能来,我怎么不能来?” 萧关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们投靠了金乌,就能落得什么好果子吃吗?” 朱邪道:“再怎么样,也比你这个病秧子要活得久。” 萧关当即浑身真气隐动,两人似乎要在天枢阁门口动起手来,却被玉如龙拉住。南宫棠走在众人前头,她适时地打了个哈哈,道:“诸位,今日何须徒费口舌,不如与我一道入阁,观宝去吧。” 话音刚落,阁门轰然洞开。众人抬头去看,天枢阁的大门乃是用一整块太湖巨石雕成,上图各派百年峥嵘,不少武林人士皆以能入画为荣。不出意料,上边刻着贺青冥、季云亭等人的事迹,不过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来,江湖风云转换,实在让人追不上变化的脚步,遑论是一扇沉默的石头。 明黛推着上官飞鸾,忽而叹息。上官飞鸾笑道:“怎么,明姑娘也想入画吗?” “想啊!”明黛点点头,又道,“不过,一块石头而已,它再怎么稀奇,也只是因为这些豪杰。这么想来,能不能入画,又不那么重要了。若是身前一世不枉,身后如何,又何须一块石头来置喙呢?” 明黛这么想,其他人却不这么想。图形入她眼,却不入她心,她的心从不为旁人左右。但对很多人来说,他们的心已变成了画的模样,他们已将自己捆在了一条风雨飘摇的船上,随它摇摆,任它捉弄,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变成了一叶随波逐流的扁舟。 柳无咎却和他们都不一样,也和明黛不一样。图形不入他眼,也不入他心。他既没有看画,也没有看画里的人。画中人再像他,也不是他。他两眼空空,但他的心却不是空的,只是也未曾脚踏实地,落到实处。 他始终不曾得到,但他已决心要为得不到的舍去一切已经拥有的。 心门已关上,身后路已被他亲手斩断。 他不回头,也不后退,他只看着前方。他只给了自己向前的路,至于路上是荆棘还是玫瑰,已不是他会考虑的事情。 一行人鱼贯而入,大厅金碧辉煌,十二根鳌柱擎着这座天宫,十二个仙子一般的侍女飞落路旁,她们身披雾一般的丝裙,手上提着灯笼,在阁楼里翩翩起步,一路上为他们燃起点点明星,夜空倏忽亮了。 夜空当中,却有一座雕兰玉砌的圆台,圆台之下,众人依次落座,便像是北斗归位。 北斗七星只指着一个方向。 众人的目光转动,不由自主地落到一个人身上。 天枢阁阁主,南宫玉衡。 他们有的本来在看天,有的本来在看地,但南宫玉衡出现的时候,他们都只能看着他。他们的眼睛竟似不受自己控制似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南宫玉衡很好看,他也许好看,但他现在毕竟已是一个老头子了。老头子再好看,也比不得他们身旁的那些侍女,比不得南宫棠和十二仙。 柳无咎已明白,他们已身处阵中。每个人都已变作局中人,从他们落座的那一刻起,就只有胜负成败。 胜负未分,他们都不可能离开。 他们也都不会愿意离开。 他们和柳无咎一样,都看见了一样东西,一样他们梦寐以求了太久的东西。南宫玉衡座下,圆台中央,缓缓升起来一座莲花,莲心之上,有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血红珠子。 这颗珠子看上去没什么稀奇,若它不是出现在这里,而是出现在别的地方,别的人的身上,它便与寻常玛瑙宝石无异。但它出现在这里,就只有一种可能,它便是掌管过太多人生死的浮屠珠。 它出现的那一刻,不少人已蠢蠢欲动,已将它视作囊中之物,志在必得。朱邪双眼放光,道:“这就是浮屠珠?” 南宫玉衡道:“不错,想必诸位也都听过它的故事。百年以来,魔教因它而兴,因它而衰。江湖传闻,浮屠珠是魔教的圣物,但诸位有所不知的是,浮屠珠还是杨氏一族的信物,一向不示外人,除了教主,就只有教主夫人、子嗣等至亲可以拥有。” “信物?”萧关奇道,“怎么我却没听过?” “因为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件事,除了失踪的杨教主,就只有一个人知道——魔教当年的右护法,谢秋。”南宫玉衡道,“谢秋不只是杨教主的护法,也是他的表弟,是他唯一的血脉之亲,当年杨教主找回谢秋之后,为了救他,便把浮屠珠赠给了他,又告诉了他浮屠珠的秘密。” 玉如龙道:“可是谢秋已经叛出魔教,几十年过去了,人也早就不在了。” “谢秋是不在了,可他还有后代,他的后代也不是别人,就是华山派的谢拂衣谢公子。” 南宫玉衡的话,无异于在众人心中投下一道惊雷! 华山派作为八大剑派之首,竟然收留了魔教的后人!不仅如此,还把谢拂衣认作了亲传弟子! 一众哗然! 玉如龙又道:“可是不是说浮屠珠在李飞白之子的手上吗?” 南宫玉衡道:“因为李飞白就是谢秋的儿子,只不过李飞白的母亲姓李,赵郡李氏的李。”他忽地看向柳无咎,又笑了一笑:“这个姓氏,想必柳公子不会陌生,因为柳公子的师父青冥剑主,他的母亲和妻子,也都姓李。” 柳无咎心下凛然! 南宫玉衡这一趟,果然不只是冲着浮屠珠,也是冲着贺青冥。 南宫玉衡不待众人反应,又道:“这个李,也是李圭山的李。” “李圭山?”朱邪等人惊道,“那个李圭山?藏剑山庄之前的主人,最后一任武林盟主?” 南宫玉衡道:“不错,几十年前那次武林大会上,无名剑吴愁指认,李圭山用计残害前辈同道,夺取了藏剑山庄,当年八大剑派之中,有不少人是他的同谋,此后,中原再无盟主,八大剑派声名衰败,这才变化出今日的武林。” 萧关道:“这些老子都知道了,可是这跟浮屠珠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巧的是,谢秋的妻子,就是李圭山的女儿。李飞白被李圭山养大,一度误入歧途,后来受到吴愁感化,才走上正道,但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人,也一直和魔教有联系,不要说他的父亲谢秋,就连他自己,也曾和金无媚做过夫妻。”南宫玉衡又道,“他父亲是杨真的表弟,他是杨教主的侄子,所以白鹿崖之战后,浮屠珠落到他手上,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一人忽道:“南宫阁主,你这样拐着弯地污蔑先父,又是何居心?” 这个人正是几日未见的谢拂衣! 谢拂衣道:“南宫阁主,我把浮屠珠拿出来,可不是要你胡编乱造的。” 南宫阁主笑道:“那是自然,谢公子宅心仁厚,不愿诸位同道因浮屠珠蒙难,这才把它拿出来公之于众,希望大家公平竞争,免于杀戮。” 曲盈盈忽道:“南宫阁主,可是你怎么确定这就是浮屠珠?又怎么确定谢拂衣就是李飞白之后?可别弄错了,闹笑话不说,还让咱们跑一趟空啊。” 南宫玉衡道:“魔教一族惯用浮屠珠,所以族人背上,都有一道血红的朱砂胎记,这却是什么人也改变不了的。” 南宫玉衡又道:“白鹿崖之战后边的事,你们也就知道了。李飞白住在无相峰上,后来,他和一名渔家女子相恋,生下了谢公子,金无媚东征前夕,李飞白把浮屠珠交给妻子,让她带着孩子和浮屠珠逃命,可惜李夫人到底还是被害了,好在他们的孩子活了下来,后来又被华山老掌门收留。” 这个孩子,自然就是谢拂衣。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整个江湖都在找的人,竟然一直就在他们身边,就在他们面前。 第148章 夺珠 谢拂衣不仅来了,还带来了浮屠珠…… 谢拂衣不仅来了, 还带来了浮屠珠。人人都想要浮屠珠,可是浮屠珠只有一颗。僧多粥少,世上大多纷争皆由此而起, 如今又要上演同样的戏剧, 也不知鹿死谁手, 花落谁家? 谢拂衣道:“你们之中,若有人想要浮屠珠的,大可向我挑战。” “哈哈哈!好!我便来会会你!”朱邪大笑一声, 一跃登上擂台。 谢拂衣见了他,微微一笑道:“朱老板远道而来, 也想要这颗珠子么?可是我看朱老板身强体健, 拿了它也无用处。” 朱邪却道:“我不要,也总有人要的。” 言下之意, 他只不过是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 至于这个幕后老板是谁,在场的人心中都已猜到几分。朱邪来自西域, 如今西域最大的老板, 无过乎金乌了。 昔日醉生梦死楼前,朱邪尚要遮遮掩掩,不愿旁人说他受金乌驱使,今日却一反常态, 显然已跟魔教勾搭上了。如今季云亭虽然归来,却身染重病,八大剑派式微,魔教势大,他也再无需遮掩了。 朱邪道:“怎么?我不能替人前来吗?” 谢拂衣道:“那自然没有这个说法……” 谢拂衣话音未落, 朱邪那钩子一般盯着他的目光已然变化,身形也已动如游蛇,一双手五指成抓,恰似鹰隼扑兔,不消片刻,利爪又变作铁拳,一招一式都凶狠毒辣至极,欲把人五脏六腑都震碎出来。 他一连抢攻,谢拂衣却纹丝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朱邪乱他心神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不说,手脚反倒被谢拂衣牵制,只觉自己如同枯花落叶,落入水中,被一阵漩涡吸了进去似的。 朱邪已滴下来汗珠,道:“华山的‘风火不侵,不动如山’?” “正是。”谢拂衣道,“朱老板,你本是沙陀人,又何必搅和进中原之争?不如趁早收手吧。” 朱邪嗤笑道:“说的好听。覆巢之下无完卵,西域如今已是金乌一家之言,我又如何——”他陡然罢口,似乎察觉到自己被谢拂衣套话,一时不慎说漏了嘴。所谓祸从口出,朱邪当即不再与谢拂衣搭话,只一路变化招式,欲要舍了谢拂衣,直接夺取浮屠珠。 柳无咎却已从他们零星的对话里察觉出一点端倪。西域被魔教统一,但魔教治下,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朱邪这样不服魔教管教的人物,也许并非只他一个,只是他们畏惧金乌声势,不得不从。 朱邪到底不是谢拂衣的对手,他心知自己低估了这位颠沛流离多年的华山小弟子,于是只一味缠住谢拂衣,叫他不能抽身,口中却大喝一声:“玉如龙!萧关!莫忘当日之盟!” 朱邪向来不与外人往来,今日前来,却和玉如龙、萧关等人结成盟约,他们表面不和,暗地里却竟已约定一同夺取浮屠珠。不仅是他,玉如龙、萧关同样也是如此,三两头独行的夜狐狸竟臣服于同一个人,为了同一件事,齐齐拢成一个狐群,倒也真是怪事一件。 刹那间,玉如龙一挥龙首刀,似要劈开莲座,萧关也已游曳飞空,食指、中指轻轻一拈,似要夺过浮屠珠,而后翻身一落,与另外二人会合。 这一道变故,却叫谢拂衣没有料到。他既被朱邪缠住,一时半会也不能脱身回援。但萧关的手还没有伸到莲座上,身子却已转了个圈,趔趄退后几步,只盯着一根赤红带钩子的鞭子。 这根鞭子吐着蛇信,打开了他一双欲要染指浮屠珠的手。 曲盈盈的鞭子。 除了朱邪三人,在场的人里面,毕竟还有许多人都是为了浮屠珠来的。他们自然不会愿意让其他人捷足先登,独占鳌头。 朱邪的一番盘算被曲盈盈打乱,已经跳脚,又破口大骂起来。 曲盈盈浑然听不见他在骂什么,她眉目宛转,几乎含情一般看着她的鞭稍,看着鞭稍上的浮屠珠。有了浮屠珠,曲星河的病就有救了,为了这一刻,她已等了太久。她转过头,她看着曲星河的笑容,宛若一个十多岁不谙世事的少女,一般的无邪,一般的天真喜悦。她这样笑着,似乎又骄傲,又想要讨要夸奖,她道:“阿兄——” 她刚刚开口,但她的喜悦还维持不到一秒,还来不及展开笑颜,便似已要哭出来。 一眨眼的功夫,浮屠珠竟在她眼前消失了! 她花了那么久,付出那么多心血,好不容易得来了它,却还没有捂热乎,它便已不翼而飞了! 纵然飞鸿踏雪,也要留下爪印,世上发生了什么,也总要留下痕迹。然而众目睽睽之下,浮屠珠竟好似散成一缕雾气,雾气随风飘去,凝成一滴露珠,掉进无垠的江海里了。 浮屠珠丢了。在场那么多高手,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一道风盗走,却无一人反应过来,更无人知晓它是怎么丢的,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们之中,却有一人拔出了剑,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风更快,那便是光。 剑光动了,也似照出来阁楼上一个人衣带飘动的样子。剑光粼粼,好似长天春水,衣裳上边的血珠“咕咚”一下,滚落进水里了。 柳无咎的剑刃上,忽而滑过一颗血红的影子。 他俯身去瞧,却见如水一般的剑身上,一个人也正侧头过来,二人的目光在剑中交错,撞出来一道水花。 一刹那,那人的目光变了,他已从戏谑、玩笑和轻蔑变幻出来几分惊讶。柳无咎的目光也变了,他眼中常年冰封的雪山已然崩塌,冰雪下烈火烧了起来,烧得他那一颗心沸腾了,又沸腾得近乎贪婪。他此刻满心满眼,满脑子都在叫嚣着同一件东西——浮屠珠! 柳无咎飞身仗剑,一人一剑直冲冯虚子面门,他那么快,那么渴望,教冯虚子只觉飞奔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坠天的流星。 冯虚子想要跑,却忽而发现跑不掉了。他为了躲避众人,隐匿行踪,他选择的藏身之地,正是天枢阁中一处不起眼的角楼,不仅如此,方才柳无咎奔袭而来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往里退了一步,这一步,便已近乎将他自己的出路封死,于是东南西北四方位上,都有虎视眈眈的人们,而他面前,又来了一个咄咄逼人的柳无咎。 柳无咎早在入天枢阁的时候,便已仔细观察过了,如今他正是利用了南宫玉衡打造的这一座大楼,诱使冯虚子退至困境,叫他轻功再高,应变再机敏,也要插翅难逃! 冯虚子却笑了,如果这一个角楼便能困住他,那么他也妄称“风使”了。风又怎么能被一个人困住呢? 他施展步法,如踏云中,每一次腾挪,每一次进退,都那么游刃有余,旁人怎么围追堵截,也无法捉住他,只觉清风拂面而过,又从指头缝里溜走。 不要说是柳无咎等人,就算是贺青冥归来,上官飞鸿再世,冯虚子不也一样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了吗?他是打不过这么多人,但若要溜掉,天下无一人能比得过他。 一时间人仰马翻,曲盈盈气得跳脚,跟朱邪几人撞上,又是冤家路窄,幸得曲星河、晏云之回护,这才没有闹出来更大的麻烦。杜少松、杜西风等人更是被冯虚子挨个耍了一通。谢拂衣他们有心拦截冯虚子,却被这一群人先拦住了去路。柳无咎利用了天枢阁的机关方位,冯虚子便干脆搅浑了这一潭水。今日来天枢阁赴宴的人,虽然都是江湖上数得上名头的人物,却人心不齐,一个个打着各自的算盘,许多人想要浮屠珠,却又怕浮屠珠落到对方手里,于是在追捕冯虚子的时候,往往是算盘珠子先崩了对方一脸,于是大珠小珠哗啦啦落了一地,他们心心念念的浮屠珠却还稳稳当当地被揣在冯虚子这个大盗怀里。 冯虚子望着身后乱成一锅粥的人群,不由悠悠笑了,又叹了口气,心道:“哎呀,可惜啊可惜,中原武林人才济济,却群龙无首,只不过是一盘散沙,风一吹就化了。”他正要故技重施,像那天晚上一样,再使出来“月敛鸢飞步”,在众目睽睽之下金蝉脱壳,却忽而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柳无咎气喘吁吁,却到底从混乱的人群里边挣脱,又追上了他。 冯虚子叹道:“柳公子,何必追着我不放呢,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至于吗?” 柳无咎只道:“把浮屠珠留下。” “你也要浮屠珠?”冯虚子心思一转,恍然大悟,“听说青冥剑主受了伤,你是为了他?” 柳无咎抿着嘴,双唇已绷成了一条薄薄的线,显得他越发孤峻沉毅。他道:“把浮屠珠留下。” “浮屠珠本来就是我教的东西,是你们中原武林抢了它去,我如今只不过要它物归原主,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来拦我?柳公子,你就算要为了你师父,也该讲一讲道理。” 柳无咎却道:“我不知道什么魔教,什么八大剑派,也不管你们有什么谋算,我只要它。” 冯虚子没想到自己今日竟碰上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硬茬,柳无咎根本不讲道理,也不谈侠义、不分敌我,魔教和八大剑派在乎的一切,他竟全然不放在眼里。 冯虚子道:“既然如此,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他身形飘逸,指力刚劲,指尖点在柳无咎剑身上,倒似刀剑争鸣。柳无咎浑然不顾不住震颤的佩剑,一心只在冯虚子怀中的浮屠珠,他抢身攻入,剑气直逼冯虚子身上数处大穴,也不管两人靠的太近,他自己会不会被剑气波及。冯虚子心下暗骂,出道这么多年,还没碰见过这样不要命的! 柳无咎这个麻烦一时半会无法解决,一波新的麻烦眼看又要来了。冯虚子望见追上来的众人,眼一跳心一横,还是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他耍了个花招,正要后撤,却发现脚步似乎乱了。 他脸上竟有了一丝惊愕,他看着柳无咎,道:“你——!” 柳无咎竟也耍了他。 他只道柳无咎是剑客,他一意防着柳无咎的双手,防着他手上的一把剑,却未曾防住柳无咎的步法。他太过自信了,他以为只有他乱了人家步法的份,却无人能够打乱他的。 柳无咎追上了他,但柳无咎用来拦住他的不是剑,而是轻功身法。 冯虚子已明白了,早在那一个晚上,柳无咎便已开始想着如何对付他了。这两招不足以击溃他,却足以乱了他的脚步,乱了他这一瞬间的方寸心神。 前有狼后有虎,冯虚子已没有退路了。他若要带着浮屠珠,便只有留下他的一条命。 冯虚子一咬牙,向上一跃,竟要强行施展“月敛鸢飞步”,想要冲出天枢阁。柳无咎心下诧异,他没有料到冯虚子这样的人竟也会拼命。不过冯虚子这一跃,也已是徒劳了,明黛掷出相思子,冯虚子一个趔趄,没能够到窗边,倒被柳无咎追上来一剑划破衣襟,浮屠珠应声落入柳无咎之手。 冯虚子懊恼不已,今日竟被两个小孩子算计了一回,但此地凶险,已不宜再留。他当即不再犹豫,趁着他们注意力都放在浮屠珠上的时候,一个扑腾跳入江里。 第149章 碎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浮…… 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 浮屠珠本是为了救人的,但它问世之后却掀起来太多纷争、太多波澜。 百年来,它杀过的人已比它救过的人还要多了。 无论如何, 浮屠珠终于到了柳无咎手上。柳无咎还未来得及高兴, 却听得身侧一人道:“柳公子果然好手段, 倒也不愧是他的弟子。” 南宫玉衡! 柳无咎心下一惊,南宫玉衡竟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来了。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南宫玉衡便要做这一只黄雀。他要在他们都精疲力竭的时候, 再一招夺取目标。 明黛喝道:“小心!” 但她的警示也已晚了。柳无咎本不是南宫玉衡的对手, 何况他刚刚对付完冯虚子,体力、精力都落了下乘。南宫玉衡一掌攻入, 竟似雷霆万钧, 将要劈开一方长夜。柳无咎持剑横挡, 却也虎口剧痛,几乎难以抵御。南宫玉衡掌下再运力一分, 柳无咎仍不后撤, 见此情形,南宫玉衡叹道:“柳公子,你这样为了他,他又何曾为了你?” 他道:“七年前, 他收你为徒,本来就只是要利用你,后来利用完了,发现你很好用,又接着用下去罢了。钱财、名利, 乃至美人、地位,你想要什么,我和金教主都可以给你,你还有大好年华,又何必为一个将死之人丧命呢?” “你也说了那是七年前。”柳无咎道,“至于今日,他确不必为我,我却必定为他。” 南宫玉衡似也怔了一怔。 七年了。七年来,江湖风云变化,又不知有多少人心变迁。七年的光阴,足以让孝子变成孽障,让义士变成魔头,让本来安稳度日的,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这么长的时间,足以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何况本就易变的人心。 他变了,贺青冥也似乎变了,魔教也好,八大剑派也罢,人们都会变的。人们变了,也本就是很寻常的事,没什么可惭愧的。 但柳无咎却没有变。 他的心一如当年西北边陲饱经风霜的磐石,生也好,死也罢,都是冥顽不灵。 他年少的时候为着的那个人,如今他不再年少了,也依旧还是为着他。 老了也好,死了也好,都为着他。 他的剑已很锋利,但比他的剑更锋利的是他的感情。 人的感情,总该是柔软的。柳无咎却不是,他的感情锋利得可以刺穿血肉,斩断经脉,任你铁石心肠,也要被他一天天、一点点磨成齑粉。 然而世上又有什么人是真的铁石心肠? 贺青冥不是。 南宫玉衡也不是。也许他从前是,但他现在已是一个老人,老人的心肠,总是牵绊太多。 南宫玉衡道:“我本已答应了她,不再多造杀孽,可是贺青冥找上了我,我也只好想办法杀他,既然你非要追随他,那么我便送你们师徒一并归西!” 南宫玉衡一掌拍来,恍如惊涛骇浪,十多年前的风波重又卷来。 他要折断柳无咎的剑,再折断他的骨头,正如十二年前正月初六那天晚上,他和金先生对贺青冥的父亲做的那样。 原来他的业障从未消退。 他为了他的妻儿隐姓埋名,但他还是厄命道人。 他扼住了自己的路,也要扼住旁人的路,扼住世间千万条生路。 但这一次,他却没能杀的了柳无咎。 他和柳无咎都感受到了一道剑气。那剑气对他而言是寒冬地狱来的杀气,对柳无咎而言,却是拂面的春风,脉脉的春水。 贺青冥握着青冥剑,站在走廊尽头。 尽头的烛光很弱,他的身体也似烛光一般微弱,他的脸色还很白,又那么单薄,被烛火一照,好像是一张书房里的洒金纸。但他的目光却是锋利而坚韧的,只要他还睁着这一双眼,任何人都会有一种错觉,好像他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倒下。 贺青冥道:“放开。” 他的语气很轻,却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压迫,南宫玉衡不得不暂避锋芒,退到青冥剑威胁不到的地方。 南宫玉衡目光闪动,道:“你竟还活着。” 贺青冥道:“你既未死,我就不会死。” 柳无咎看见贺青冥,几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径直冲到贺青冥面前,又停了下来,似乎怕他带来的风惊扰了贺青冥。柳无咎笑着拿出来浮屠珠,开心道:“我说过,我一定会做到。” 贺青冥也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无咎一向说到做到。” 他拿起来浮屠珠,众人瞩目之下,贺青冥却似乎怔了一怔。 柳无咎率先察觉不对:“怎么了?” 贺青冥脸色还是很白,他看着柳无咎,目中却似凝结出来一滴血泪。柳无咎忽觉贺青冥好像很伤心,但他不是为着自己伤心,而是为着柳无咎伤心。 他不明白的,马上就明白了。 下一刻,贺青冥手上运力,浮屠珠顿时碎成齑粉! 一众哗然! 曲盈盈尖叫道:“青冥剑主!你就算不用浮屠珠,也不能毁了它!” 曲星河却拉住她,叹息道:“那是假的。” 假的? 怎么可能! 谢拂衣也很是震惊道:“不可能!母亲给我的就是这颗!” 贺青冥叹道:“这不是浮屠珠,它只是一颗血色的珍珠。” 他道:“也许浮屠珠早在白鹿崖之后就丢失了,苏醉生后来失踪,也不是失踪,更不是游历山水去了。李飞白想了一切办法,也救不回来他的挚友,只勉强挽回了他几年寿命,后来他死了,李飞白便在无相峰上闭关思过……至于这颗血珠,只不过是你父母的定情信物,却不是什么浮屠珠……不然,为什么你父母都救不了自己呢?” 鸦雀无声。 没有声音,也似没有呼吸,一干人等都失魂落魄,他们追求了那么久的东西,竟然已经不在了! 曲盈盈哭道:“不可能!不可能!” 她不愿相信,没了浮屠珠,曲星河再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贺青冥又未尝不是如此。 “不存在……”柳无咎无意识地喃喃,整个人竟已失魂落魄。 在这春光明媚的一年之初,他却感到了一阵末日般的严寒。 他本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他本以为可以和贺青冥一直在一起。 可是浮屠珠不再,贺青冥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原来那些未来,从来都只是他的痴心妄想。美梦破碎,原来上天从未给过他机会,贺青冥也不能给他机会。 他已没有机会了。 他的心中忽然又涌起一阵滔天的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总是要跟他过不去,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肯放过他! 那股火烧得越来越旺,而后又慢慢熄灭。 早知如此,合该让他死在当年边陲的那场火里。 很多年来,他活着,只是因为他爱一个人。 他凭着爱而活着,也凭着爱而快乐。 如今这个人要没了,他又该去爱谁?他又该怎样活着? 众人几乎变作行尸走肉,只南宫玉衡面色不变,他甚至更高兴了。浮屠珠不在,贺青冥也活不了多久了。 南宫玉衡目光闪动,道:“如此一来,大家倒不必争了。” 贺青冥沉声道:“南宫阁主,你我的恩怨却还未清。” “哦?” 贺青冥看着他道:“李霁风已飞鸽传书,我已解开了最后一个疑问,为什么当年我砍下了你右手一根手指,你却还是五指——因为你,赵玉衡,那个本来是青城外门弟子,后来被逐出师门,又化名厄命道人的人,右手原来是六指。” 其他人听见这话,不由大为惊诧:南宫玉衡,天枢阁的阁主,竟然就是当年为祸武林的厄命道人! 那他们这些年,到底都听了什么人传递的消息?又误做了什么人的手中刀? 他们听来的,到底有多少是谎言? 他们为着谎言奔波劳碌,为着谎言舍生忘死——他们的身家性命,只不过为一个个谎言做了嫁衣。 南宫玉衡忽笑了:“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查出来一切的。” 他又转向众人,道:“你们不信我,不过这个人,你们又能信吗?他是什么人,你们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来到江湖的,你们也不知道。” 南宫玉衡道:“他的父亲、祖父,是长安贺家,可是他的外祖父,却是李圭山的堂亲,他的外祖父把孙女嫁给他,只是为了把李家藏着的武功秘籍交到江湖人够不着的地方。” 贺青冥脸色似乎更白了,道:“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南宫玉衡道,“你的父亲,竟没有告诉过你,他的藏书楼里,可不只是什么诗词歌赋,还有李家的秘籍,包括你的妻子,她带来的也有秘籍,如若不然,我们又为什么要找来你家呢?贺公子,你家可并不无辜,你身上流着的本就是江湖纷争的血。” 贺青冥的脑子一时嗡嗡作响,他们骗他。 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他的外祖父,他的表姐……他们都骗他。 他们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骗他,所以他从没有怀疑过。这么多年,他虽知道李家是江湖人,却不知道他们背后和江湖的渊源。 “可怜啊,可怜……”南宫玉衡盯着他,“贺公子,我都替你可怜,你几岁的时候,父母就一直争吵不休,后来你长到十二岁,你的母亲彻底疯了,丢下你不要,父亲又酗酒,你一个人撑起来家业,虽为世家子弟,却总是和他们格格不入……不过,贺公子,你总还记得钱老板,记得陶家少爷。” 众人窃窃私语,贺青冥道:“那又如何?” “我曾在陶家见到了一幅画,画上有一句诗,‘美人如花隔云端’,当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知道了,原来这幅画是不夜侯画的,长安乱后,几经辗转,先是到了钱老板手上,后来钱老板死了,又落到陶家手里。那画里的人也不是旁人,就是贺公子,或者说如今的青冥剑主,不过,那个时候,贺青冥还不叫贺青冥,而叫贺端云。”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南宫玉衡此言暧昧至极,不得不让人多想。南宫玉衡却似乎还嫌热闹不够大,又道:“贺公子为了振兴家业,认识钱老板、不夜侯他们,也不足为奇,难怪当时坊间有一句话——‘贺家公子年少洵美,荡子王孙多渴慕之’。” “够了!”柳无咎喝道。 他已脸色铁青。 贺青冥却面色如常,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他道:“南宫阁主,你总不会以为,如此便能羞辱我吧?” 南宫玉衡目光沉沉,只道:“事实如此而已。” “那你知道的事实也太少了,亏的你是天枢阁阁主。” 南宫玉衡激他不成,反倒被他质问了回来。他道:“贺青冥,你如今的身子骨,又能撑的了多久?” “不多不少,刚刚好够杀你。” 南宫玉衡沉声道:“天枢阁是我的地盘,不是你的,你这话未免为时尚早。” 他一掌拍去,掌风扫过,正催倒了那一个莲座。与此同时,天枢阁这头沉睡的猛兽也似醒来,又挣扎着要飞越地面。 南宫玉衡竟催动了机关。他宁肯毁掉天枢阁,也要将他们葬身于此! 第150章 无情 浓云滚动,一声轰隆,天劈开来了…… 浓云滚动, 一声轰隆,天劈开来了,雨劈下来了。 天枢阁好似被劈成两半, 地动山摇, 海枯石烂, 高楼颓废成一地断壁残垣,欢宴已散,良时已尽, 子夜已至。 人群吼叫着逃离这座即将崩溃的阁楼,贺青冥却追着南宫玉衡, 一直追到了天枢阁深处。 青冥剑垂了下来, 垂到湿漉漉的地面,划过木质的地板, 好像破过仇人的骨头;雨水顺着剑身滴滴答答淌下来, 好像滴下仇人的血肉。 贺青冥穿过长廊, 却没有看见仇人,倒先看见了柳无咎。 柳无咎气喘吁吁, 却到底追上了他。柳无咎的两只眼睛已红了, 红得好似两滴血,又和着这一夜雨水滴下来,滴到青冥剑上。 贺青冥看着他,眼睛也好像红了。 他们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是泪如雨下,还是血流如注。 贺青冥道:“你是帮我,还是拦我?” 于是他们之间又隔出来一条长长的奔流不息的大河。 柳无咎淌过大河,蹒跚而来。他道:“你为什么不能等一等?” “等?”贺青冥冷笑了,“我为什么要等?我已等了十二年了, 好容易等来今日,我为什么还要等?” 柳无咎几乎哀求道:“哪怕一天,一个月……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全,我只求你——” “你以为我不想活,你以为我不想——可是我已等了太久!我已不知道还能不能等这么久!”贺青冥顿了顿,冷着声线道:“这是我的仇,我的仇人,用不着你来劝我。” 他的声线冷得也像这一夜的暮雨,像青冥剑上冷冷的剑光。 贺青冥要与他擦肩而过,柳无咎却偏偏狠狠攥住了他的手臂,他的力气很大,大到贺青冥忽然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柳无咎的嗓子似乎哑了,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五蕴炽——” 他竟还是阻拦。 他竟还要阻拦。 贺青冥冷得像冰的声线里,又多了一丝如火的愤怒。他道:“五蕴炽无可解,我来这里,本来也是为了找浮屠珠,可是浮屠珠已不在了。” 柳无咎道:“天下未必只有浮屠珠可以解五蕴炽。” 贺青冥忽而反问:“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柳无咎猛然一顿,又猛地看向贺青冥。他那眸子里的两滴血已陡然凝固,变作最深沉无垠的黑夜。 贺青冥道:“你是我的弟子,不是我的老子,你管不着我。” 他蓦然用力,他的手臂从柳无咎的桎梏中挣脱出来,正如一头憋闷了太久,从囚笼里挣脱出来的饥渴难耐的野兽,一心只觅着仇人的血腥气。 他什么也不顾了。 不顾着自己,也不顾着旁人。 他也不再顾忌五蕴炽。 他要的不是活,而是死得其所。任何人来劝,都只会得到一个结果。 柳无咎喉咙里忽地溢出一道嘶哑的声音,好像是呻吟,又好像是怒吼。他仰头大喝,身形蓦然一动,又突然对贺青冥出手! 他要变作深山里的猎户,要把这一头一意孤行的猛兽关进笼子里。 猛兽就是猛兽,又怎么会甘心受猎人的辖制? 哪怕他只是要它活下去。 但对渴望着山林和厮杀的猛兽来说,他却是要它变作行尸走肉。 夜雨凄厉,夜雨里的一招一式、一拳一脚,却比夜雨还要凄厉。 柳无咎打向贺青冥的腰侧,贺青冥也打向他的腰侧。 贺青冥劈向柳无咎的肋下,柳无咎也劈向贺青冥的肋下。 双手双脚,竟变作一双手脚。他们用的是一样的招式。 柳无咎的武功本来就是贺青冥教的,他们的招式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出入。 从前他们也用一样的招式,那时候贺青冥在柳无咎身后,握着他的手,教他怎么出拳,怎么踢脚。后来也是一个春天,春天里花儿正开,鸟儿正鸣,他们便在那样的春天里切磋,一边切磋,一边又笑。 如今他们却都不再笑了。 如今的春天里,既没有花开,也没有鸟鸣,只有噼里啪啦的雨点。 柳无咎的手掌切到贺青冥的胸膛。 贺青冥却没有回击,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无咎。 柳无咎攻击他的地方,正是当日藏王村密道之中,他为了不让青冥剑伤到柳无咎,而伤了自己的地方。 这一个地方,若剥开来衣裳,还能瞧见一道浅浅的白色的疤痕。 柳无咎的手已不知道该举起还是放下。他怔愣片刻,最后只紧张地抓了抓衣角,把衣裳捏成皱巴巴的一团。他干巴巴道:“我不是故意……”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同为剑客,同为习武之人,二人比试的时候,只懂得破阵杀敌,又怎么还能记得守着这一处柔肠百转的关隘? 贺青冥却不待他解释,陡然怒道:“拔剑!” 柳无咎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 二人过了没有几招,都没有尽全力,但现在贺青冥却要他拔剑。 剑一旦出鞘,就是决生死,不是定胜负了。 贺青冥喝道:“我教你的,你忘了吗?拔剑!” 柳无咎怔怔地看着他,看了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他终于不再犹豫,拔出来自己的剑。 与此同时,青冥剑再度出鞘! 他们的剑锋,终于头一次对着彼此。他们的剑刃,终于头一次刺向彼此。 他们第一次对彼此动手,都没有留情。 贺青冥要走,柳无咎要他留。贺青冥的身体痊愈不久,柳无咎的武功差了一招。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留情,若要赢,就必须无情。 他们的剑却似与彼此交换了。青冥剑本来游刃有余,工于灵巧,今夜却变得迅猛直接,不留后路。无咎剑本来善于攻势,长于速度,今夜却多了变化,似乎不忍,又似乎怜惜。 若说贺青冥是在雕刻一块不朽的顽石,柳无咎便像在修剪一枝无悔的梅花。 顽石尚能被点化,梅花历经寒冬,却如何度过暮春,活过盛夏? 顽石自不会老死,梅花却毕竟要有凋零的一天,它毕竟要枯萎,要在枝头死去,死在顽石的身旁。 贺青冥苍白的脸上,竟起了些许血色。他斗得兴奋,斗得疯狂,他斗的体内血液沸腾如汤鼎,斗得暮春也要被他逼退,逼回早春,逼回冬日。冬日皑皑的雪里,却绽开血一般鲜红的寒梅。 他的脸色,也似雪里的红梅。既是万物凋亡,又是独自桀骜。 旁人的死地里,他却复生。 贺青冥一剑逼退柳无咎,逼得他退至墙角,青冥剑破风刺来,却不是刺他的脸,刺他的身,只是刺到他头上的廊柱,刺了他的心。 贺青冥自上而下俯视他,也似压迫他。若换了一个人,若换了旁人,便要在贺青冥的压迫下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柳无咎却不是旁人。他既没有怕,也没有愤怒,他只是眨了眨眼,这一夜既没有血,也无需泪,只有从他们脸上淌下的滚滚的雨水。 柳无咎直直地看着他,二指摸到贺青冥的手腕,抚平他烈火一般跳动不息的心脉。 贺青冥的脸色便从雪里的梅花变作春日的桃李。 无需死地,也有生路。 “我走后——”贺青冥蓦然开口,却又停下来。 他似乎是要嘱咐柳无咎什么,但他忽然想起来,柳无咎已长大了,他就算出门,就算离开了他,也不需要嘱咐什么了。 他可以嘱咐一个年幼的弟子,却不能嘱咐一个会拦着他,也会护着他的男人。 贺青冥道:“我走了。” 他拔出来剑,却没有收剑归鞘。柳无咎看着他,不一会,他的人和他的剑,都已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雾里。 他走的很稳,很快,他一步也没有犹豫,一次也没有回头。 柳无咎看着他离开。 贺青冥离开了好一会,他还在看。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贺青冥若不在了,他还要看什么? 看肮脏不堪的夜色?还是看混沌无常的大雨?看雨中扑朔迷离的灯火?还是看灯火下被打湿凋零的花草? 他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一个喧嚣又寂灭的世界。 他看着这一个没有贺青冥的世界。 柳无咎活了快二十年,头一次觉得冷暖不知,他头一次觉得无聊、无趣,觉得无所事事,觉得迷惘无所往,混沌无所归。 他忽地动了动几乎僵掉的手指,手指上似乎还有一点消散不久的余温。 他头一次发觉,原来他活着。原来他活过。 原来他也会说话,会得趣,会忙碌,会醒悟,会出门,也会回家。 原来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以为他是被天地抛弃的,但其实他一直存在于天地间。天地怎么会抛弃一个存在于自己身体里的孩子? 他睁着眼,张着嘴,他感受着这一个没有贺青冥的世界。 贺青冥走了。 但柳无咎还活着,他还没有死。 没有贺青冥,他也依然活着。 这一点,他竟刚刚才发觉。 他并不是为了贺青冥活着的。他活着只是因为他还活着,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死。 他的生死不由贺青冥决定,也不由老天决定,只由他自己决定。 贺青冥不是他活着的理由,却是他快乐的借口。 贺青冥只是让他不再寂寞,贺青冥只是让他活得快活。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快乐,也不该寻求快乐。 柳无咎忽地仗剑起身,忽地冲入了一夜的雨雾里。 他要贺青冥活着。 他要自己快活。 很多年来,柳无咎心中有恨、有怨,他怨恨苍天,怨恨他那抛弃他的父母,他不愿意记起他们,不愿意原谅他们。 他以为自己不愿意原谅他们,其实他只是不愿意原谅自己。 他们本来就从未存在过,又何谈原谅? 他只是没有原谅自己,没有放过自己。 今夜之后,他过往的怨恨已被冲刷殆尽,他也许还是会怨,还是会恨,但那已不是因为不愿意原谅,而是因为不愿意放下爱情。 他爱他。 他爱贺青冥。 他爱他的师父,爱他的养父,他爱他如爱他的妻子或是丈夫,他年少的时候爱他,年轻的时候爱他,若是以后年老,也还是爱他。 他也恨他。 恨他狡猾,恨他冷酷,恨他来了却又要走,恨他让他爱却又让他的爱无处寄托。 他是他一世的爱,也是他一世的恨。他是他一生的爱侣,也是他一生的仇敌。 他要征服他的仇敌,拥抱他的爱侣。 柳无咎冲进雨夜里,他的剑鸣代替了他的嘶吼。 他已不知是痛楚还是痛快。 他却已冲出来一个新天地。 150-160 第151章 了结 柳无咎的生命里已有爱。 贺青…… 柳无咎的生命里已有爱。 贺青冥的生命里却还要解决恨。 青冥剑剑锋所指, 一路势如破竹,他冲入天枢阁,冲上一层又一层直入云霄的高楼, 高楼一层又一层在他身后倾颓覆灭, 没入江海。 天枢阁机关一体, 一旦启动,就没有回头的时候。 贺青冥也不会回头。所有人都要离开是非之地,他却要踏入这一地是非。是与非, 今日都要用鲜血来洗刷,无论是他的血, 还是南宫玉衡的血。 他登上了楼顶, 看见了南宫玉衡。 南宫玉衡没有走,南宫棠、南宫羽可以走, 但他已走不了了。 他知道贺青冥会追上来, 他知道追上来的不只是贺青冥, 也是几十年来未能解决,被他搁置一旁的恩怨。 贺青冥道:“你不走了。” 南宫玉衡道:“我又走得了么?” 贺青冥道:“你是为了南宫羽留下的。” 南宫玉衡留下了, 南宫羽就还可以有出路。否则贺青冥不只要追上他, 也要追上南宫羽。 南宫玉衡道:“他虽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却毕竟是我的儿子。” 他望着雨中滚动的江河,忽笑了,也不知是嘲讽自己, 还是嘲讽时间。他道:“十二年了,十二年啊,我想了那么多办法,花了那么多精力,却还是被你追上来了。” 逝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人生又有几个十二年? 南宫玉衡又看向贺青冥,目光闪动,道:“我只是好奇,你牺牲了十二年,又得到了什么?” 贺青冥道:“那却要请厄命道人来回答。” 南宫玉衡便看着他的剑。 剑光如寒星,似白昼流火,熬干滚滚江河,烧尽漫漫长夜。 他赞道:“好剑!” 大雨滂沱,似乎要强迫人闭上眼,贺青冥和南宫玉衡对峙而立,却睁着一双铁一般的眼睛。他的眼睛竟比高楼还要耸立,比龙骨还要坚硬,雨水可以冲掉血污,冲掉脏秽,可以冲走摇摇欲坠的雕梁画栋,却不能浇灭他的目光。 哪怕他的眼睛本来很秀气,哪怕他的目光本该比春水还要多情。 “快看!” 离开的人群里,忽地爆发一道惊喝。 明黛他们回头的时候,只看见那直入雨雾的阁楼顶上,竟闪过一道又一道白昼一般的光芒! 好像云层里炸开了雷暴! 但今夜只有雨,没有闪电,更没有惊雷。 明黛已明白那一道又一道光芒是怎么来的了。那是生与死的较量,是新仇旧怨的斗争,是一个人十数年来耗尽心血才等来的一天。 人群似乎惊呼,似乎喊叫,南宫羽又哭又叫,不住喊着“父亲”,今夜他已失去了妻子,又要失去父亲。他要留下来,但南宫棠劈晕了他,把他带走。 明黛怔怔道:“贺兄,柳兄……?” 她猛地四顾左右,其他人还在,他们有的狼狈不堪,有的苟延残喘,但他们还都活着。贺青冥和柳无咎却都不见踪影,他们和阁楼的主人一块留在了死地。 柳无咎渡过胡乱奔逃的人海,一路上有人阻拦,不是被他甩开,就是被他一剑挑走。他要跃上重楼,要去寻贺青冥,但在最后一层楼道口,却碰上了十几名南宫玉衡的手下。 南宫玉衡掌管了天枢阁这么多年,自然不是吃素的。他与贺青冥的决战,也决不允许柳无咎来插手。 南宫玉衡武功卓绝,只要柳无咎不能插手,他就有战胜贺青冥的把握。 他要贺青冥死。 柳无咎大喝一声,仍然如入无人之地,仍然迈步冲了过去。 贺青冥一连挥剑上百下,他的人随着他的剑飞快地舞动,快得分不清光影,只看见云间闪烁明灭,一时亮如白昼。 眨眼间,他已几乎用尽了一套剑法,也已指尽南宫玉衡身上大□□道,但每一式剑招,都已被南宫玉衡挡去,南宫玉衡便是漩涡、黑洞,要把剑光剑影都一并卷走熄灭! 贺青冥已大汗淋漓,只是他早被雨水淋湿,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南宫玉衡也已被淋湿了,却不是汗水,而是雨水。 贺青冥经脉沸腾,五内如焚,南宫玉衡胸前被划出来一道血口,断断续续地渗着血丝。 南宫玉衡道:“青冥剑主,何必呢?” 他不过受了皮肉伤,可是贺青冥继续这样下去,怕是要激发体内的五蕴炽,魔功一旦与血脉交融,魔性一旦深入骨髓,就再没有回头的时候了。 到时候,贺青冥就算打败南宫玉衡,他自己的寿命也要折翼了。 贺青冥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 南宫玉衡有什么资格劝他?有什么资格装作一个和气的老者、智者?还要作出一副对他这个后辈指点迷津的模样? 害人的是他,侮辱人的也是他,怎么劝人的、教人的也是他? 南宫玉衡道:“你又还有什么法子?” 贺青冥冷眼看他:“自然永远都还有法子。” 贺青冥一手持剑,一手捏了个剑诀,却不是朝着南宫玉衡,而是朝着自己。贺青冥左手二指合拢,指尖触及心口的一瞬间,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心跳声声,虽然虚弱,却仍然很有规律。贺青冥知道,若二指打开经脉,他的心跳便要变成一团乱糟糟的麻线,届时生死便不再掌握在他的手里,而要看五蕴炽的心情了。 他就这么听着自己的心跳,却忽地好像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心跳。 那一个人的心跳,他已很熟悉,可惜他此刻见不到他。 可惜他们的上一面,没有告别,没有叮嘱,只有吵架和争斗。 这一瞬间,贺青冥似乎在等着谁,却到底没有等到。 他也只会等他这么一瞬间。 贺青冥心中叹息一声,他的指头还是打通了经脉,放五蕴炽进入他的气海,与他原本的内力合二为一。 与此同时,贺青冥浑身真气充盈,面上也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但他的头发又白了,神情也似变得沧桑了几分。 他的血肉、骨髓都在被一点点啃噬,等到五脏六腑都变作一座空城,他剩下来的只有一具空壳和一副不屈的目光。 南宫玉衡惊诧道:“你——五蕴炽!” “金先生至少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贺青冥抹去嘴角一点血迹,道,“五蕴炽确实不是一种毒,而是一种功法。” 南宫玉衡道:“上一个运用这种功法的,还是金不换,贺青冥,你该知道他的结局。” 金不换在落霞谷被八大剑派联合截杀,与众人同归于尽,尸骨无存。 贺青冥却笑了一声:“从我入江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明白我的结局。” 他只是没有想到,他还会遇见一些人,一些事。 一些他本不愿割舍的人和事。 但该是时候割舍,也必定要割舍。 柳无咎猛然回头,他好像听见了青冥剑的声音。 但这一个声音,又那么陌生。青冥剑没有戾气,但这一剑,已沾染了一点魔性。 柳无咎忽然心慌得厉害。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一剑冲破众人屏障,几步跃上天台,雾气弥散,他终于看到了贺青冥。 贺青冥站在那里,浑身已被雨水浇透,他的脸色也似被雨水浇得褪了颜色。 他的脚下却全是血,他的血,南宫玉衡的血,已交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敌我。 在他身后,南宫玉衡睁着眼、垂着头,双手无力地耷拉下来,已似变作一个风烛残年的木偶,而后“吱呀”一声,轰然倒塌,摔得粉碎! 南宫玉衡一代阁主,竟死的如此诡异、凄厉! 贺青冥手刃仇敌,脑海中却空空荡荡,只余一团乱七八糟的的迷雾。 他只觉得很是疲惫,很是迷惘,他忽然不知道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十二年了,他的旅途终于落下帷幕,那么他自己呢? 他自己的生命也似乎快要走到尽头。 贺青冥慢慢、慢慢地提步下楼,在他身侧,是一望无际的江海,在他的身后,是摇摇欲坠的高楼。 在他的身前,却有一群等候多时的死士。他们是南宫玉衡的人,却没有等来他们的主人,倒等来了主人的仇人。 他们看见贺青冥的时候,似乎有一点惊讶,但马上这种惊讶就变作腾腾的杀气。他们已化身死神,手持镰刀,誓要收割贺青冥的头颅,让它为他们的主人当作祭品。 贺青冥已是强弩之末,不要说他们,就算是随便一个孩童、一只小鸟,也能把他杀死。 他们怒喝着冲向贺青冥,却只到了贺青冥身前一步,便已纷纷仆倒。 他们倒下去的时候,贺青冥看见了一个人。 贺青冥向前走了一步,摇摇欲坠地笑着说:“无咎。” 高楼坍塌,贺青冥随着天枢阁一并陨落,似乎就要没入滚滚而去的江海。 柳无咎冲过去抱住了他几乎要沉入江海的身体,又抱着他攀住崖壁,爬上平地。 他就这么抱着贺青冥,走过尸山血海,走过长夜,走向天明。 金乌升起,江上新的一天来了。 第152章 轻舟 春天走到了尽头,夏天来了。 …… 春天走到了尽头, 夏天来了。 江湖已快被熬干了。武林混战,刀剑把水都搅浑了,又都洒了出去;怒火蒸煮着, 仇恨又新添做柴火, 直把这一锅江湖烧的滚烫, 烧的咕噜冒泡,它沸腾了,又沸腾着冒青烟, 嗓子眼也哑了,再叫唤不出来了。 太热了, 也太干了。 没了水, 土地也被晒老了,皮肤龟裂, 像被风化了, 然而还冒着热气, 好像还在垂死挣扎着喘息。还没有死,却已离死不远了, 能看见死神招手, 却又还吊着一口气,不进不出、不上不下,活不了,也死不成。 庄稼却都已枯萎, 地上再长不出新的养料,也再供养不了一方人。路上没有行人,却满满一地都是人——一地死人,死法却各不相同,有的被饿死, 有的被晒死,也有无辜被累,被刀剑砍死的。 死了人,开始还有活人来收尸,后来连活人也没有了,于是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像是躺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死人渐渐多了,又渐渐溃败、腐烂,散出来恶臭气,臭气哄天,引来一群嗡嗡乱哄的苍蝇蚊子,盘桓上下飞着,逗留着,吃饱喝足了,还都不肯走。 有人来了。 一个人,还有一匹马,马蹄子高高扬起,苍蝇们再不飞走,便要被它踏扁了,变作烧饼了。 虫子四散而逃。 这匹马走了大半个中原,跨过山河万重,如今已似渴了。它低着头,寻觅着水源,四方却没有水,连血也已干涸,叫黄土地变作红土地。 明黛摸了摸马儿的头,安慰它道:“再等一会,咱们再往西走,翻过前边那座山,到了蜀中便好了。‘蜀江水碧蜀山青’,那是天府之国,还有藏剑山庄,有唐门……” 马儿应了一声,好像听懂了,又没有听懂。但它知道有水喝了。 一人一马又走了起来,跑了起来。 红土地渐渐变作黄土地,又渐渐变绿了。 明黛说的不错,蜀中有藏剑山庄、有唐门,又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战乱还未波及到这一带。 农人扛着锄头上山下塘,明黛与他们搭了几句话,又讨了几碗水喝。他们神情之间还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只不过几个山头,便像是换了一个世界。只不过这样从容的岁月,也许也快到头了。 农人听说她是从东边来的,脸上从容的神情都颤抖了,只几个小孩子还绕着她的小红马嬉笑玩耍,浑然不知情。马儿吃饱喝足,也懒得搭理这群无知的幼崽,只鼻子里喷出来一口气。一位老人家道:“哎呀,哎呀,近来东边可不太平呀,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不回家,却跑出去冒险?小心碰上山匪贼寇哇!” 明黛笑道:“我是冒险惯了的,一日不动弹便浑身不舒服,何况我会武功,他们奈何不了我呢。” “你会武功?”老人家打量着她,顿时警惕了,“你是江湖人?打家劫舍的?” 明黛无奈笑道:“江湖人……也不都是打家劫舍的。” “那小姑娘你是干嘛来的?” 明黛道:“我想上唐门瞧瞧。” 农人们给她指了路:从这里往西,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山脉,十二峰连亘不绝,林深叶茂,为一众门派盘踞之地。其中有一座鹊月山,本名为“阙月”,因此山山峰被天火分劈开了一道缺口,形似缺月得名。经由此山栈道南下,会抵达一处渡口,名曰“鹊月渡”,在此地坐船渡过跃星河,便到了双峰山下,唐门山脚。 鹊月渡原先是唐门建的,从前不少武林人士要拜访唐门,都是从这里坐船渡河过去,不过季云亭“去世”之后,唐门不与外人往来,这处渡口也已渐渐荒废了,而今能不能再找到船夫渡河,只能碰碰运气。 第二天,明黛赶到了鹊月渡。她擦了擦汗,把马儿栓好,又仰头望天:夏日高悬,好在被绿荫遮住了,倒没那么晒,却添了几分金翠交错的可爱。不过明黛知道,这轮太阳色厉内荏,看着厉害,实则再过一阵子便要偏西了,若是她不能及早找到船家渡江,只怕她便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唐门,要在这里过夜了。 明黛往东转了一圈,别说渡船了,连只船桨都没瞧见,人影没有,鬼影也没有。 她折了回来,又往西走,这次走了一小会,便瞧见一间船屋,可惜早已被废弃了,里边的船都破破烂烂,又结了蛛网,积了一屋子的灰尘。明黛差点被呛死,嗓子都快咳出来了,忽听得一个男声懒洋洋地道:“谁啊?怎么扰人清梦?” 明黛心下一喜,循声跑了过去,见到一条藏在树荫下的小船,却没有看见人。她敲了敲船舷,又走进船舱,道:“有人吗?” 船舱里倒确实躺着一个人,还是一个青年男人。他躺在船里,拿斗笠遮住了头脸,整个人好像陷了进去,明黛压根没瞧见他,还差点踩了他的脚。他被惊醒了,嘟囔着翻身起来,船身一个颠簸,明黛一时没站稳,那人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明黛手腕,带她站好了。他刚要开口,却看见明黛的脸,愣了愣神。 船身摇摇晃晃,像天宫里的一弯月亮,日光碎金,从树林缝隙撒了下来,撒到船上,又撒到明黛的脸上,一会跳到她的鼻尖,一会又跳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亮的也像月亮,像太阳。 明黛道:“多谢船家。” 那人退了一步,弯腰捡起来掉下的斗笠,道:“北人果然不习水性。” 明黛道:“你知道我是北方人?” 那人道:“不仅是北方人,而且还是关外来的。” 明黛笑道:“船家好耳力!” 那人漫不经心地坐了下来,道:“我行船惯了,走南闯北的,自然练就一副好耳力。” 明黛道:“那船家可识得去唐门的路?” 那人忽地回过头,仔细看了看她,道:“你要去唐门?” “正是。” “你去那里做什么?”那人道,“那里如今不欢迎外人,你就算渡了河,若无唐门弟子引荐,也一样登不上山门。” 明黛笑道:“这个却不劳费心,我有办法。” “那好。”那人肩上扛起来一根长竿,“我便渡你过河。” 明黛从舟中往外眺去,但见这一段河水宽缓,水青如碧玉,两岸山峦点点,好似女子娥黛。曜日西行,浮光跃动于水面,好像群星腾跃,倒真不愧于“跃星”之名。 那人撑竿划船,信手哼来一段歌:“山上的山色青,水里的闪星星,江海的鱼儿哟,莫忘了山水情。” 渔歌飘到云上头,潜入水里头,藏在游子的心里头。 游子站船头,船头水悠悠,思也悠悠,乐也悠悠。 他就这么悠悠地唱,好像浑不知天地,浑不知来去,身处一叶扁舟,心却不拘方寸。 明黛忍不住听,又忍不住喝彩。那人笑了一笑,他长了一张仪表堂堂的娃娃脸,不笑的时候会以为他是个老实人,笑起来却眉眼弯弯很好看,又带有一丝狡黠。 明黛道:“听你口音,你是本地人?” 那人道:“我生长于斯,已二十年了。” 他道:“你呢,你既从关外来,又来做什么?” 明黛道:“我来中原游历。” “噢——”那人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明黛。” “你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人悠悠道,“关外来的,又喜欢四方游历,不就只有明黛么?只不过你这个人,似乎很爱多管闲事。” 明黛道:“行侠仗义,怎么能算是多管闲事?” 那人道:“你这样想,别人可不这么想,比如唐门的人。” 明黛道:“唐门的人也有好任侠的,我听说唐门弟子唐轻舟,他便常常下山,又做了不少好事。” 那人目光闪动,道:“你听过他的名字?” 明黛道:“听过是听过,可是他只能扬善,不能惩恶。” “哦?怎么说?” 明黛道:“一个月前,锦官云家失窃,他帮主人家找回了失物,抓住了飞贼,却又将他放了。” 那人道:“那飞贼是贫苦人家,只是走投无路,才走上歧途,本该放他一马。” 明黛忽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顿了顿,道:“我听人说的呗。” 明黛道:“放了这一个,其他的呢?他们没有出路,就还会再偷。若有朝一日,偷变作抢,抢变作凶,还能放了吗?” 那人道:“到时候,你会下杀手?” 明黛道:“有时候为了救人,也只能杀人。” 那人道:“那么唐轻舟从不杀人,你也并不赞同。” “以刑止刑,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手段,但若要解决问题根本,却不能靠惩罚。” “如何解决?” 明黛道:“自然是帮那些人找到出路。” 那人道:“你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一派掌门都未必能做到的事,你却要做。难怪你救了云岭秦家,人家却不领情,嫌你干涉他们门内家事太过。” 明黛恼道:“你又大我几岁了?怎么来唠叨我?” 那人挑眉道:“大你两岁。” 两人你怼我一句,我怼你一句,有来有往,皆不甘落于下风。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却怼到了日落,怼到了月升,怼到青山已在暮色中归隐,碧水仍在月光下浮沉,怼到天色暝暝,二人这场龙门阵却还没能分出个输赢。 吵着吵着,却已吵到了唐门脚下。 第153章 唐门 唐门乃西南名门,门下以擅长毒药…… 唐门乃西南名门, 门下以擅长毒药、暗器、机关而闻名江湖,虽比不得八大剑派的声势,却也无人敢小觑一二。 八大剑派还未兴起的时候, 唐门便已成为武林中的一个传说。传说唐门始祖本为西南一位唐姓巫医, 后来开宗立派、广收门徒, 后人也便将他们称之为“唐门”。 唐门盘踞于西南一隅,门派建于双峰山山腰之上,双峰一为乌头, 一为白头,乌头多风, 白头多雨, 四时风雨不同,门派亦有“乌白之争”, 百余年以来纷争不休, 甚至一度决裂, 无非为着“攻守”之辩、“医毒”之分。八大剑派兴起之后,唐门内部纷争逐渐平息, 转而一致对外。双方拉锯日久, 彼此猜疑,谢长风谢老盟主在时,才逐步化解了各大门派之间的干戈,后来唐门也便被认作中原武林一大名门, 一直屹立至今。 到了双峰山脚,小船靠岸,明黛气呼呼地下船,又气呼呼地跑去牵马,道:“谢了!我要给你多少船钱?” 那人收起来船竿, 背在背上,道:“我回我自己家,渡你过江不过顺手的事。” 却听得暮色之中,远远传来唐门弟子的声音:“大师兄!你回来啦!” 明黛惊道:“唐门大弟子,你是——” 那人笑道:“我就是唐轻舟。” 原来如此。 这个跟她吵了一路的“船家”,就是唐轻舟。 明黛转过头,又看见那根“船竿”,这么说,船竿也不是船竿,而是唐轻舟的独门兵器“雪里一枝蒿”。 唐门擅长善于用毒,唐门子弟无不精通医毒,只有唐轻舟不一样。他不爱学那些瓶瓶罐罐,却捡了一只竹竿,习了棍法,自创了“惊涛十三式”。他的那根棍子上,既无华饰,也无锋芒,从外表看去,确实是与船竿无异。 唐轻舟笑了笑,道:“恭喜你,答对了。” 明黛道:“你自己装模作样,又怎么好意思阴阳怪气?” 唐轻舟道:“谁叫你骂我?” 明黛道:“你不一样骂我?”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一旁师弟们连忙劝道:“师兄,别吵啦,今天山上来了贵客,师父正和他会谈呢,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吧。” “会谈?” 据唐轻舟所知,他师父唐岚已多年不曾与人会面,更不要说“会谈”了。到底是什么人,非得要唐岚亲自出马不可? “听说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竟来了唐门。天枢阁一事过后,贺青冥几乎已隐退了,也不再在江湖上露面,这一回他不仅来了,还和唐岚会了面。 贺青冥是和柳无咎一块来的。确切的说,是柳无咎带他来的。 明黛随唐轻舟等人登上山门,未能得入内堂,却在门口看见了柳无咎。 柳无咎站在一株楹花树下,他站得笔直,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把剑。 三个月不见,这把剑锋芒依旧,却似乎憔悴了。 明黛道:“你带他来治病?” 柳无咎道:“唐门善使毒,也善于以毒攻毒,我想试一试。但唐岚却开出了别的条件。” 大门轰然被撞开了。一人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急,像一阵怒气冲冲的风。 明黛花了一会功夫才认出来了,他是贺青冥。 贺青冥却已不大像贺青冥了。这么热的天,贺青冥身上却还裹得严严实实,外头还罩了一件披风。他裹得这么严实,一走起来的时候,衣裳卷起,底下却似空空荡荡。更叫人惊心的却是他的脸:他的脸上已没有血色,只余下病色,他的骨骼轮廓都已消瘦,双鬓竟皆白了。他还未满三十岁,一只脚却已踏进了坟墓,只等着哪天另一只脚也踏进去了。 唐岚追了出来,在他身后喊道:“青冥剑主!子午盟当真要置身事外?你当真要看着魔教吞并中原武林?” 贺青冥道:“那又与我何干?” 唐岚叹道:“我知道,八大剑派对不住贺家,可是我受季掌门所托……青冥剑主,如今各大门派元气大伤,唇亡齿寒,你就算不为武林公义,也要为门人考虑考虑。” 贺青冥却道:“你劝我出山,金乌也派人来劝过。” 唐岚陡然闭嘴,他睁着一双眼,两只眼似已变成两个血洞。 “天子失其位,朝堂无主,群雄逐鹿。于是各大门派有如军阀豪强裂土盘踞,相互虬斗。所以有官、野,大、小之分,官大则正,小野则邪,百年以来,皆为此端。”贺青冥道,“在我看来,八大剑派和魔教并无不同。唐门主,我没有答应金乌,却也不会答应你。” 贺青冥走了过来,柳无咎和他一块下山了。 身后,唐岚还在喊着什么,他们却都没有回头。 唐门长老们窃窃私语,有的人说:“贺青冥身为江湖一份子,却只想着报仇,不想做点什么。” 有的人说:“可是贺青冥一开始并不是江湖人士,江湖也并没有善待过他。” 江湖人毁了他的家,杀了他的家人,他到现在还被他们叫做魔头。 天色已晚了。 贺青冥二人下了山,他们既不住在唐门,山下也无别的人家,他们便找了一间被废弃的屋子住下。 这间屋子已很破败了。蛛丝盈户,尘灰满地,屋顶、窗户还破了好几个大洞。柳无咎花了一阵功夫,才勉强把房子补好,又扫去一地的灰尘,一户的蛛丝,贺青冥这才进门。若换作从前,贺青冥本不必这样讲究,但如今的他若住进那样的地方,只怕这一晚上他便很难入睡了。 贺青冥的桌上摆着一个药碗,药碗已空了。 柳无咎盯着他干涸的嘴唇,道:“你把药倒了?” 贺青冥道:“我喝了三个月,我已喝够了。” “你的病还没有好。” 贺青冥道:“那不是病,也不会好。” 柳无咎顿了顿,嗓子几乎哽住了。他道:“唐门不行,还有南疆,还有……” “我已受够了!”贺青冥道,“无咎,你为我奔波了三个月,从关中找到关外,找了一圈,又找回来蜀中……你为我做的,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不愿拒绝你,可是……可是无咎,你放过我吧!” 贺青冥竟已语带哽咽。他倒在椅子里,他的衣襟有些乱了,露出来他已嶙峋的胸骨。 柳无咎道:“可是你会死!” “我本来就会死!”贺青冥喘了两口气,又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感受?因为我答应了你,所以我每天,不,是每时每刻,都要用自身内力去抵御五蕴炽,我还有精力,却已没了力气,我的五脏六腑还在沸腾,可是身体已经沉寂、腐朽,再这样下去,我是不会发疯死了,可我会变作一个废人死去!我不想变作一个废人,我只想我死的时候还是一名剑客!” “那你要我怎么办!”柳无咎颤声,“你死了,要我怎么办!” 贺青冥道:“你还年轻,你还有大把的时光,你还可以去交朋友,去认识更多的人,看更美的风景,你只要离开我、忘了我,你会有惊喜的,你也会有新的人生……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身边,可你的人生里本来就不该只有我的。” 柳无咎道:“我的人生?我已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你。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只有你,可是我不能没有你。” 贺青冥道:“无咎,你看你已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你就算没有我,也没什么的。你没有我,只会活得更好,起码很多人不会因为我而讨厌你、排斥你,你只是柳无咎,而不再是贺青冥的弟子。” 柳无咎道:“不是因为这个。” 贺青冥疑惑地看他,柳无咎低下头,道:“我只是想你。” 贺青冥轻笑一声,道:“我就在这呢,你想我做什么?” 柳无咎道:“若是有一天看不见你,我只会更想你。” 贺青冥便没有说话了。他瞧着柳无咎,瞧了好一会,似乎叹息了。 柳无咎目光闪动着,却像是在闪着泪光。他道:“你听我的话,咱们再找一找,好不好?” 他看似是在询问、商量,却又像在恳求。 贺青冥闭上眼,似乎又在叹息。柳无咎道:“你为什么不看我?” “无咎,我不是不想答应你。”贺青冥道,“可是我太累了,我吃药吃的都快没有味觉了,我不想吃药……我想回家。” 柳无咎浑身一颤! 贺青冥竟也在恳求。 贺青冥躺在那里,却像只躺着一张薄纸,他闭着眼,看上去气定神闲的样子,声音却是颤抖的。 贺青冥这样的人,竟也似走到了尽头。 这张强弩似乎已经生锈了,也早晚该下战场了。 “好,好……” 柳无咎呆呆应着,把余下熬好的一罐汤药拿出去倒掉。 夜色已浓了,双峰山下却热闹得很,草木蓬勃生长,飞虫挥舞着翅膀跑来跳去。 他却想起来贺青冥方才说过的话。 放过他。 他若放过贺青冥,谁又来放过他? 回家。 贺青冥不在了,他又何以为家? 柳无咎忽盯着那个药罐,这罐药他熬了一个时辰,从日落熬到月升,而后它熬好了,他却还要接着熬过一个个晚上。 柳无咎盯着它看了一会,忽地抓它起来,仰头灌了一大口。 太苦了。 他只不过喝了一口,就要忍不住干呕,何况贺青冥一连喝了三个月,每天都要喝三道。 他又要喝。 一只手却摁住了罐口,教他不能如愿以偿。 柳无咎见过这只手,它曾经是匀称、温暖而有力的,如今已有些凉、有些瘦了。 很久以前,他曾经很喜欢让自己的手心躺在这只手心里,如今这只手却似可以躺在他的手心了。 贺青冥摊开手心,给了他一颗糖渍莲子,微微笑道:“吃一颗吧,这样就不苦了。” 柳无咎吃了一颗,莲子很甜,然而莲心咀嚼到尾声,还是有一丝苦的。 就像贺青冥,他此刻在笑,神色却有一丝憔悴和疲惫。 他也很难入睡,要么睁着眼到天明,要么总是被梦魇惊醒,于是一日日下来,又越发憔悴和疲惫。 “白马白,长亭长,晚流霞,夜留芳……” 柳无咎为他哼了这首曲子。贺青冥笑道:“无咎唱的比我好听。” 他又道:“乐游原上愁,陇歌几时休。可惜,我许久不见故乡,如今怕故乡见了我,也再认不出了……” 第154章 乌头 贺青冥的声音愈来愈低,又愈来愈…… 贺青冥的声音愈来愈低, 又愈来愈轻了。 他好像坠入了一个很轻盈的梦里,他被梦包裹着也温暖着,渐渐入了天明。 这是他十二年来做的第一场好梦。 醒来的时候, 他看着枕上不属于他的压痕沉默了片刻, 而后被柳无咎香喷喷的早饭叫走了。 柳无咎给他盛了碗粥, 他决定改药谱为食谱,为贺青冥补一补身体。 贺青冥吃了两口,忽又停箸。柳无咎道:“怎么了, 不好喝吗?” 贺青冥道:“昨天晚上,我好像梦见了我母亲。” 柳无咎脑门硬生生挤出来一个斗大的问号。 贺青冥看着他, 道:“我梦见她抱着我。” 斗大的问号咣当一下掉地上了, 柳无咎脸上微微发红,只装作若无其事道:“她毕竟是你母亲。” 贺青冥又道:“可我四岁过后, 她就不再抱我了。梦里她抱着的却是现在的我。” 柳无咎只好改口:“那毕竟是梦。” “是么?”贺青冥笑道, “可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梦。” 柳无咎呛住了。贺青冥道:“无咎, 我早教过你了,吃饭要细嚼慢咽。” 柳无咎这下可真是骑虎难下, 有苦说不出。 他道:“你慢慢吃, 我去准备车马。” 柳无咎站了起来,一不小心踢倒了凳子。 贺青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柳无咎听见他笑,也忍不住笑了笑。 笑虽然于他们而言已没有用处, 却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们出发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很高。柳无咎怕贺青冥热到,于是在车顶上洒了好些冰凉的井水。贺青冥如今也像水做的,一会怕冻着了一会又怕热坏了。 贺青冥总结道:“你只怕以后做不好父亲。” 柳无咎当然很不服气,道:“为什么?” 贺青冥道:“你怕是会惯着孩子。” 柳无咎却想, 对你怎么能一样? 日头升得很快,落得也很快。 夏天总是毛毛躁躁、匆匆忙忙的,生怕耽搁了秋天的时间。 贺青冥他们却慢悠悠的。他们虽然说要赶路,却似乎很享受路上的时间。这一带还是唐门的地界,路上既没有坏人也没有麻烦人,只有初夏的花丛和花丛里翻飞的鸟雀蜂蝶,还只有他们两个。 正午的时候,柳无咎停了下来,贺青冥叫他进到车厢里,递给他剥好的荔枝,道:“热不热?” “我戴着帽子呢,今天日头还好,何况咱们在十二峰下,有林荫遮着。”柳无咎囫囵吞了一个,又吐出来果核,正不知道往哪里吐,贺青冥却已顺手接了,放到身后的果篮里。 贺青冥道:“再走一个时辰,便出了十二峰了。无咎,你已赶车赶了一上午了,待会吃完饭好生休息一阵子。” 柳无咎应了,又抓起来几颗荔枝,却被贺青冥拍下来一颗,轻斥道:“荔枝吃多了上火。” 柳无咎道:“就一颗。” “不行,你吃了一颗又要一颗。” 柳无咎道:“东坡先生还说‘日啖荔枝三百颗’。” 贺青冥道:“可惜你没去过岭南,那是‘一啖荔枝三把火’。” 柳无咎吃不成荔枝,只好睡他的大觉去了。 车厢不比房里宽敞,柳无咎坐着没什么妨碍,躺下了才发觉他近来个头蹿的太快了。柳无咎嘟囔道:“明明几个月前还好好的,我还特意从盟里挑了辆大车。” 贺青冥揶揄道:“只怕庙太小了,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 柳无咎懊恼不已,站起来却又磕到了头。贺青冥让他半躺下来,枕在自己膝上睡觉。柳无咎结巴了一下,道:“你,你不睡吗?” 贺青冥道:“我今日已睡的太多了。” “哦。” 贺青冥怪道:“你怎么还往那边坐了?” 柳无咎还没找好说辞,贺青冥却似乎恍然了,道:“你怕硌着?” 柳无咎道:“那倒不是……” “那为什么?” “我……我头太重。” 贺青冥瞧了瞧他。 柳无咎已全然长开了,他脸小头也小,周身比例近乎天人,脑袋似乎重不到哪里去。 这种毫无现实依据的借口当然被贺青冥冷酷无情地驳回了。 睡觉总是要平心静气的。枕在贺青冥的膝上,柳无咎自然不可能静心,更不可能很快睡着。 他不知道他虽闭着眼,眼珠子却还在躁动。贺青冥道:“你也要我为你助眠吗?” “……嗯。”柳无咎看似淡定,实则仓皇地道。 贺青冥道:“我唱的不好,还是念诗吧。” 于是他念起来诗,好巧不巧,正是《诗三百》第一篇。 柳无咎道:“为什么是《关雎》?” 贺青冥道:“念诗不从《诗三百》开始,从哪里开始?《诗三百》不从《关雎》开始,又从哪里开始?” 柳无咎哑口无言,贺青冥说的真有道理。 可他现在偏偏就是很没有道理。 很没有道理地心动,很没有道理地心慌。很没有道理地为之喜乐为之忧愁。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贺青冥倒很天真,他天真地以为柳无咎像小时候开始背书的时候一样,一背就容易犯困。 可是柳无咎已不再“思无邪”了。 柳无咎挣扎又忍耐,忍耐又挣扎,终于在一番纠结斗争之后入睡了。 彼时贺青冥已念完了《周南》《召南》,他该庆幸他没有念到《卫风》。 《卫风》是更为大胆而热烈的。若念到《卫风》,只怕柳无咎今天都别想睡了。 贺青冥念到《柏舟》,便不再念了。 柳无咎已睡着了,他已不必再念。何况下一篇是《绿衣》,他已不忍念下去。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他几乎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他不在了,柳无咎会怎样伤心。 尽管这一天,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就算没有意外,他也总是要先离开的。只是如今这一个意外来的却太快。不要说柳无咎没有准备好,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准备好。 贺青冥没有叫醒柳无咎。 他也没有出声,没有动作,他知道柳无咎睡的一向很浅,也很警觉。 他只看着柳无咎,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听着周遭躁动的蝉鸣,在风中摇曳的草木。 草木的影子被太阳慢慢拽短又拉长。 贺青冥运转了一个周天,他的气色比昨天在唐门的时候好多了。 柳无咎起身,正好是一个时辰。他如狼一般作息,如狼一般敏锐,好像他身体里刻着一座日晷。 再走一个时辰,他们便离开了十二峰的地界,那时候正是傍晚,他们可以在附近村镇歇脚。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却还在群山里边打转。 柳无咎仰头看了看天色,道:“已酉时了。” 贺青冥道:“只怕咱们不是往北,而是往南了。” 柳无咎不可思议,道:“往南?” 贺青冥点点头,道:“你看,这附近有一种树,有花无叶,有果而赤,唤做‘赤练子’,赤练蛇喜于盘踞其上,花果皆有剧毒。这种树不长在别处,只长在十二峰中南四峰,也就是鹊月峰、白头峰、乌头峰、愁予峰。无咎,我们并未出唐门北上,而是南下了。” 柳无咎道:“再往南,岂不是到了南疆?” “不错。”贺青冥道,“南疆巫后与我有隙,若入了南疆,只怕不好。今日天色将晚,咱们还是找处地方落脚再说。” 柳无咎道:“乌头峰往西有一片村镇,那里尚属中原管辖之地,咱们往那里去吧。” “好。” 柳无咎一扬马鞭,两匹马追着日头落下的方向跑了起来,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乌头峰附近的一处镇子。 此时已快戊时了。 镇上场口立着一块石碑,上边用朱墨写了三个大字:鹅儿镇。 石碑边上长着一簇蓝紫色的花,状若飞蝶翔鸾,翩翩而动,很是幽美。不过,这种美丽的花却是有毒的,它就是乌头,又唤做“鹅儿花”。 贺青冥二人走进镇子,眼下是暮归时分,农人都从田埂上扛着锄头、镰刀归来,老少妇人们也在家中备好了餐饭,等待着一家团圆。 二人找了一家客舍住下,老板娘是一位头发花白,微微有些驼背的老婆婆。她见有客人来,很是热情,只是她年纪大了,不通官话,二人与她沟通了一阵子,方才大致听懂了。 听她口气,这家小店原是她和她老伴一块经营,前两年她老伴得病走了,儿子儿媳又外出营生,过年过节才能回家一趟,她一个人住着总是无趣,他们来了,她也欢喜有人可以跟她说说话。 老婆婆瞧见柳无咎,眼神便是一亮:“好俊的后生!” 她又笑道:“我那孙女长来十七八岁,倒跟这位小哥年纪相仿,她一向爱痴,好在她今天不在,不然定要缠着你。” 柳无咎勉强笑了笑,心道:幸好。 菜已上齐了。柳无咎特意嘱咐老婆婆不要做辣,婆婆笑着应下了。 贺青冥抿了一口肉丝,这道菜没有一丝辣味。 他放下筷子,对着柳无咎摇了摇头。 老婆婆来收拾餐桌的时候,发现他们只吃了白米饭,却没有动过一筷子菜。她道:“哎呦,好端端的菜,怎么不吃呢,好浪费哟!还是说不合口味?可是我已按你们说的,做的不辣了啊。” 贺青冥道:“这却要问你了。” “什么?” 贺青冥道:“我来过蜀中,这一带家家户户都吃辣,就算说了不要辣,铁锅也早被炖出来辣味了,可你做的这几道菜,竟一点辣味也没有。” 老婆婆道:“我家是做生意的,怎么能和他们一样?这南来北往的客人,若都吃不惯我家的菜,那我老婆子还做不做生意了?” 贺青冥道:“你说的不错。我们进镇子的时候,看见路上农人,本没有在意,可是现在想来,农人劳作一天,本已累了,怎么还像他们那样精神抖擞,昂首阔步?更何况……” 老婆婆目光闪动,道:“更何况?” “更何况,这里有男人,有女人,却见不到一个孩子,真是奇怪。”贺青冥微微一笑,“我说的对也不对,天魔女?” 贺青冥盯着她,她也盯着贺青冥。 她盯了一会,忽而笑了,慢慢直起来脊背,道:“不愧是青冥剑主。” 第155章 巫女 “听说青冥剑主去了唐门,我奉巫…… “听说青冥剑主去了唐门, 我奉巫后之命,前来拿你,那妮子也倒对你钟情, 都过了这么久了, 还念着你、想着你, 我也好奇,想来看一看你,看看到底你长的什么模样, 竟教她念念不忘……”天魔女慢条斯理地撕下伪装,露出来一张艳光四射而又诡谲迷人的脸庞, 她好像一条剧毒的美女蛇, 说话的时候也似吐着蛇信,“可惜, 青冥剑主已是个将死之人。一个死人, 她就算带回南疆, 也玩不了太久,更玩不了多少花样。” 她对着贺青冥说“玩”来“玩”去的, 已惹恼了柳无咎。不过时候不对, 柳无咎也只能暗压下怒气,沉声道:“你放尊重些。” “尊重?”天魔女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还需要尊重么?柳公子啊, 你做人家的徒弟,管的未免也太宽了些。不过,你倒是比你师父还俊俏,若是把你一块带回去,就算青冥剑主哪天病老色衰, 巫后也还可以接着好生宠爱你。你们师徒二人一并承宠,岂非也算是江湖上一段佳话?” 她说这种话,竟脸不红心不跳,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南疆毕竟民风彪悍,诸族之中,不少人一夫多妻、一妻多夫,有的甚至没有丈夫也没有妻子,只是兴之所至,情之所往而已。天魔女常年居住南疆,早已习惯了,也不把中原那套礼仪规矩当回事。 她习惯了,贺青冥和柳无咎却不能习惯,一时无法接话。 贺青冥道:“巫后既让你来,就不会叫我成功北上。今日我们迷路,是你的手笔?” “不错,我早在双峰山附近设下迷障,只等你来了。” 贺青冥道:“双峰山是唐门所在,与之不远处,还有牵机阁,你不怕把他们也引来么?” 天魔女却道:“来了又如何?大不了把他们一并收入囊中。” 柳无咎道:“你很有自信。” 天魔女仍旧慢悠悠道:“我活了几十年了,已看惯风云变迁,几十年来,江湖风波不断,南疆也换了好几代主人,可我仍是南疆的大祭司。你说,我该不该有这个自信?” 柳无咎忽道:“几十年?” 她看着却并不像一个老人,也不是一个中年人,倒像是二十上下的小姑娘。 天魔女笑道:“那自然是因为我驻颜有术。怎么样,你们若想学,跟我回南疆,我便教教你们。” 柳无咎却道:“我们都还年轻,若再要年轻,只怕要变作孩童。你的驻颜术,我们是用不上了。” 贺青冥忍不住笑了笑,无咎又阴阳怪气了。 他可以笑,天魔女一张如花的笑靥却似有一点扭曲,好像这一瞬间里,她已从盛放的夏花变作干瘪的秋叶。任何一个爱美的女人,都不会喜欢听到这种讽刺。 天魔女道:“这么说,你们是不打算跟我回去了?” 贺青冥道:“不错。” 天魔女坐下来叹了口气,道:“我这趟来,是请你们的,毕竟巫后好歹算得我的王,你们好歹算是我们南疆未来的娘娘,可若你们敬酒不吃,便只能吃罚酒了,既然请不回去,我也只好动手强抢。” 柳无咎道:“你抢的赢吗?” “我知道,你们师徒都是狡猾的狐狸,可我也不是傻子,没了一种法子,我还有千百种法子可以对付你们。”天魔女道,“正所谓‘五色使人盲目,五感使人心发狂’,你们难道不知道,有时候,毒不一定非要从嘴巴里吃进去的?甚至有时候……不需要毒。” 贺青冥忽而发觉异样:他今日疏通的肺腑经络,似在这一瞬间又淤堵了,内力也不再流转自如。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却什么也咳不出来。柳无咎忙掩住他口鼻,喝道:“你做了什么!” 天魔女冷冷道:“自古是药三分毒,二者本来就不该分家。唐门有‘乌白之争’,那是他们迂腐顽固,在我们南疆,巫即医者,医者亦巫。你师父五脏亏损,尤以心、肝、肺三者为甚,我只不过在你们用餐的时候,多抹了一点脂粉,那脂粉名为‘玉生烟’,乃是我亲手调制,用的是南疆七种开的最烈最香的花瓣花蕊,女子敷用之后,可驻颜延年,永葆青春。不过嘛,它也有一个坏处,就是心肺有损的人,是不能用的,不要说用,闻也不该闻呐!” 柳无咎道:“解药呢?!” “解药?”天魔女笑道,“它又不是毒药,自然也就没有解药。怪只怪青冥剑主已不是从前的青冥剑主,又偏偏走了霉运,碰上了我这个行家。” 贺青冥咳了两下,道:“果然是南疆第一巫师。” “能得青冥剑主夸奖,我今日也不虚此行了。”天魔女竟与他奉承起来,又道,“素闻青冥剑主武功卓绝,难逢敌手,我自然不敢跟你硬碰硬,不过嘛,你现在这个样子,青冥剑只怕也没有用处!” 她二指一点,直取贺青冥膻中穴! 膻中穴主管心肺经脉,贺青冥此刻本就心肺不利,如何再经得起她这一指? 她的指头未至,柳无咎剑风却已突袭至她面门! 天魔女脸色一变,身形一动,勉强躲过这一剑。 她再看时,柳无咎的剑却已收了回去,好似从来没有出鞘过。他的两只手臂还是稳稳地揽着贺青冥。 好快的剑! 这一剑却不止快,而且稳健、灵活,动静相生,虚实相宜,几可跻身当世绝顶高手之列,却与她从南宫羽那里打听来的消息截然不同。 南宫羽说,无咎剑赢了金蛇帮王子矛,却未能赢得夔龙、竺可卿。她与竺可卿交过手,竺可卿既未能胜她,按理说,她也不应当被柳无咎打败。 可是她不知道,济海楼已过去数月了,数月里,柳无咎经历了太多,明白了太多,剑法也已大有进益。 她不知道,柳无咎上一次的对手,却不是什么金蛇帮了,他的对手是全盛时期的贺青冥。 他输给贺青冥,自然也没有什么,天底下又有谁不输给贺青冥? 该死! 真该死! 她在心中痛骂:该死的南宫小子!害她吃了暗亏! 她怪南宫羽,可是南宫羽又能怪谁?柳无咎跟贺青冥切磋,谁又知道他们师徒是真刀真枪地打,还是只是闹着玩的? 贺青冥忽地笑了,道:“你倒也不必怪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已过了三个月了。” 柳无咎却忽地心中一痛。 三个月过去了,他们都已不是三个月前的样子。 他从前一直盼望自己更强大,可是他不会想到,他更强大的时候,贺青冥却病了。 他再强大,也不能治好贺青冥。 他武功再强,也只能换来别人的敬畏,他想要的并不能得到。 贺青冥说的没有错,一个人武功再强,才华再高,财富再盛,声名再大,也不一定会开心的。 然而人们往往也只能把幸福寄托在它们身上。 柳无咎心中更痛,出手却更为果决! 天魔女当然不愿意自己变成他的出气筒,生死关头,当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一道青烟飘过,她使出一招“虚与委蛇”,矮身一蹿,化作一条灵蛇,赤条条地滑走了。柳无咎一剑刺来的时候,只刺到了一堆衣服。 贺青冥道:“好厉害的软骨功。” 柳无咎瞧了一眼剑上的一点血迹,用地上衣服抹去了。 “老子的本领可多着呢!”天魔女飞身而至屋顶,用防雨的油布裹住自己。她点住肩上穴道,又呸了口血,好像要透过房瓦吐到他们两人头上。 柳无咎道:“花招不少。” “那么却看看你能不能接的住了!” 房门突地破开! 一群人已闯了过来。柳无咎只扫了一眼,他们都是镇上伪装的农夫,他们的衣裳还未改换,形容却已变了模样,变得又古怪,又可怖。 贺青冥道:“他们是南疆的人,都是巫后的奴隶,巫后用他们喂毒,以至于面目全非,无咎,你要小心。” 柳无咎却压根不看他们,他只看着贺青冥,道:“你现在怎么样?” “好些了,只是经脉还不大通。” “那好。” 柳无咎忽地抱住了他,贺青冥怔了一怔:“无咎?” “抱着我。” 贺青冥几乎瞬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贺青冥抱住了他,柳无咎一把撕开下袍,将其一分为二,一半把贺青冥裹好,一半遮住自己口鼻,只露出来一双眼睛。 二人从头到脚,也只有这么一双眼睛和柳无咎手上的一把剑。 虽只有一把剑,却好像是两把剑。 柳无咎单臂搂着贺青冥,右手手持无咎剑,径直冲了出去! 大巧若拙,他竟好像看不到前方有这么多敌人似的,只一味猛冲,好似一力劈山! 他速度太快,也太过猛烈,巫奴们根本意想不到,更抵挡不住,竟一下子被他冲出来一个豁口! 他们的血肉溅了出来,溅到地上花草,花草也要被腐蚀枯萎。也有的血肉溅到了柳无咎身上,却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他们开始惊叫,开始畏惧,柳无咎再闯过来的时候,有的人已不由自主地因为恐惧而退步和让路。 柳无咎寻到出路,几步跃上墙头,没入山中。 第156章 五毒 山色已暝,树丛影动。 柳无咎…… 山色已暝, 树丛影动。 柳无咎找了一块空地,轻轻放下贺青冥,扔开那一堆已经被毒血腐污的衣裳, 道:“我已一气奔行百里, 他们暂且追不过来了。” 贺青冥轻轻咳了一下, 道:“天魔女横行南疆多年,变化多端,此事难以了结, 也不知要何时才能重回西北。” 柳无咎道:“西北总是会回去的,眼下要紧的是你的身体。” 贺青冥微微一笑道:“我已无大碍了, 只是胸口还有些闷, 歇一歇便好了。” 柳无咎点头,挥剑掸去一地灰尘, 扶贺青冥到一块大石头边上坐下。贺青冥身上尚且乏力, 只得稍稍倚着他, 见柳无咎拭去一剑污血,收剑归鞘, 忽道:“你的右手怎么了?” 柳无咎道:“我的右手?” 贺青冥捉过来一瞧, 却见柳无咎大拇指靠近虎口的地方有一小块乌黑,好像被什么腐蚀过一般。 柳无咎道:“可能是方才突围的时候不小心被溅到了,就这么一小点,我也没有留心, 待会把腐肉剜去,叫它重新长好就是了。” 贺青冥忍不住瞪他道:“什么叫‘剜去腐肉,重新长好就是了’?” 柳无咎被他斥责,却有些高兴,道:“方才我没顾得上, 以后不会了。” 贺青冥心下叹息。 柳无咎没顾得上自己,只不过因为他都在顾着贺青冥。 他说他以后不会了,可是以后又是什么时候呢?那个时候……贺青冥自己又在哪里呢? 贺青冥道:“无咎,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练剑的时候吗?” 柳无咎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来这回事,道:“记得,那时候我十四岁,你说我学了两年的心法,打熬了两年的身体,已可以拿剑了。我记得有一天,你从外边回来,把这把剑送给了我,又亲自教我怎么用它。” 柳无咎陷入回忆之中,又忍不住笑了笑。那段回忆对他而言实在是再美好不过,他拥有了第一把属于自己的剑,教他练剑的人又正是贺青冥。 贺青冥又道:“你还记得什么?” 柳无咎道:“我还记得我练了一个月,学完了第一套剑法,不过……” “不过我却没有夸你,是不是?” 柳无咎点点头,道:“我当时还想,是不是我学的不够快,不够好?” 贺青冥却道:“是你学的太快了,可是你学的这么快,却是每日朝夕不辍练出来的,你这样下去,只会伤害自己。” 柳无咎顿了顿,道:“你想说的是这个?” 贺青冥道:“你记得那么多,如今我要你再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柳无咎忽而有些生气,道:“你要我照顾自己,那你呢?言传身教,以身作则本该是第一位的,可你自己都不这样做,却要我记得照顾自己?” 贺青冥顿了顿,道:“是。” 柳无咎差点又气着了,道:“这简直是不讲道理!” “你就当我不讲道理吧。”贺青冥道,“你说过,你会记得我说过的话的。” 柳无咎没有回应,贺青冥忽然不知所措,只好又唤了一声:“无咎?” 柳无咎实在是拿他这样子没有办法。 他又拿贺青冥有什么办法呢?贺青冥一共也没有几个心愿,难道他要拒绝满足他的愿望吗? 柳无咎狠狠握了握他的手,好像是在怪贺青冥太过蛮横无理,又好像是在唾弃自己太过软弱多情。他顿了顿,几乎是在哄人,道:“我记得。” 贺青冥正要松口气,柳无咎却又看着他,道:“你说过的话,我会每一刻记得,这辈子都记得。” 于是贺青冥那口还没松缓的气又提了回去。 他忽然觉得,柳无咎好像在威胁他。 威胁他要活得更长一点,威胁他不能抛下他。 他们一个一边强迫一边示弱,一个一边纵容一边威胁,师徒竟做到这种地步,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贺青冥忽觉自己这师父当的有点失败。 他又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却已恢复了素日那副温良体贴的模样。 失败?不可能。 那一定是他方才一闪而过的错觉。 二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点微妙的平衡,好像悬崖上岌岌可危的一根绳子,两个人各走一头,至于走多远,走多近,却不敢高声,只能一步步试探。 天长日久,风吹日晒,这根绳子已被磨的愈来愈细瘦,愈来愈脆弱,好像总有一天要被打翻,要他们一同坠入崖底。 贺青冥歇了一会,渐渐恢复如常。 方才微微摇动的树丛仿佛忽而被惊扰了,林间刮过一道带着腥秽的晚风。地上的沙石战栗了,好像和着悼歌,草丛里突地传来一阵古怪的,好像什么在啃食的声音。 柳无咎拨开草丛,却见方才被他扔掉的沾了血污的衣服正在不住耸动,他拔剑挑开一角,眼前景象十分骇人:十几条乌黑棕褐,如成人男子手臂一般长壮的蜈蚣竟爬到衣裳底下,嘴部不断窸窣张动,正在贪婪地吸食衣服上残留下来的那些巫奴的血肉! 它们见有人来了,非但不避,反而朝着柳无咎扑了过来! 柳无咎一剑刺穿一只蜈蚣的腹部,那只蜈蚣死了,掉了下来,又引来更多成群结队的蜈蚣,还有身后乌泱泱爬行、横行的蛇蝎,它们都爬了过来,爬到同类的身体上,占据着它死后的躯壳。 柳无咎道:“这是——” “五毒。”贺青冥道,“天龙、小龙、北斗,天魔女把它们放出来了。” 它们是天魔女的爪牙,它们来了,天魔女也一定迟早会追过来。 贺青冥道:“可是这也太过古怪,按理说不应来的这么快。” 柳无咎劈开一群毒虫,然而虫群却汹涌如潮海!他这么一剑剑劈下去,只怕要劈到天明,劈到海枯石烂。 毒物们忽而停下来脚步,又忽而一齐掉头。 它们成群结队,井然有序,竟好像是一队士兵,正要吹响号角,开拔去战场上打仗。 柳无咎道:“它们往西边去了,那里是五毒林!” 贺青冥道:“那里一定有古怪,无咎,咱们去看看。” 柳无咎又揽着他,二人于林间穿梭,好像一对疾驰的弓箭。他们追着它们的方向,来到五毒林的地界,只听得一阵金铁振振之声。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明了。 这里有人,而且一定是天魔女的敌人。 他们想的没有错,闯入五毒林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明黛和唐轻舟。 原来贺青冥他们走后第二天,唐轻舟与两名师弟下山采买,明黛也一块去了。然而他们午休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怪事:两位唐门弟子好端端地睡在自己房里,但唐轻舟来寻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已不见踪影。 他们的房里,却残留着一种难闻的黏液。 二人一路寻访,发现不只是他们,附近村镇这段日子以来,也有不少人有类似的遭遇。那些人失踪的时候,就好像忽而从人间蒸发了。 他们再问,镇上的人却都噤口不言,直到一个小孩脱口道:“是五毒林!我娘说五毒林有毒神,专吃人的!” 五毒林当然没有什么毒神,有的只是天魔女和她豢养的一群毒虫。 他们守在五毒林入口,看见一队蜈蚣,它们两两结伴,背上都驮着一个已经昏迷的人,迈着碎步回家去了。那些人里,其中两个,就是唐轻舟的师弟们。 太多了。 密密麻麻的毒虫,铺天盖地爬了过来,它们张牙舞爪,誓要把猎物生吞活剥! 唐轻舟骂道:“可恶!” 他一棍子扫去,如挥落叶一般,又碾死一群毒虫。但一群毒虫死了,又有更多的爬过来,它们不知疲惫,不知恐惧,只知道爬到他们身边,爬到他们身上,再在他们脖子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咬上一口、刺上一针,然后人们便被麻痹,只能束手待毙,成为它们接下来饱餐一顿的食物。 唐轻舟的棍子已裹满血肉,红的、蓝的血,还有一片惨绿。一枝蒿已变作一根诡异的研墨棒。 它们又扑了过来,却还没有扑到唐轻舟脚下,便纷纷栽倒,仰面朝天,抽搐个不停——它们的身上都嵌着一颗血红的红豆。 明黛掷出相思子,解了唐轻舟之围。她喝道:“我身上带着的相思子快用光了,你不是唐门弟子吗?暴雨梨花针呢?铁簇藜呢?快用啊!” “我没带!” “你没带?”明黛不可思议道,“这你都不带,你还好意思自称唐门弟子吗?” 唐轻舟道:“我是下山采买又不是下山打架,带什么暗器?还有,暴雨梨花针那是什么时候都能用的吗?那是用来对付劲敌的,你当它无限量啊?” 明黛狠狠白了他一眼! 毒物愈来愈密了,似已变作一场贴地而行的滚滚黑雾。明黛二人不得不缩紧了,唐轻舟后背撞上明黛,又忍不住分开,却被明黛一把拉了回来,喝道:“你干嘛呢,找死啊!” 唐轻舟不知道怎么动口,只好动手。他把一股子莫名的闷气都撒到了罪魁祸首头上。 他们的敌人却太多了,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万。 弱小如虫蚁,尚可抱团以吞象,何况是这一大群裹满了毒汁的蛇蝎蜈蚣? 一道劲风袭来! 风有春夏秋冬,也有南北东西,然而这一道风,却好像是从天上劈来,从地府里卷来。 毒虫们战栗着,又停了一瞬间,而后陡然炸开,纷纷退回洞穴! 它们竟也怕了——什么还能比它们更可怕? 明黛大汗涔涔,却兴高采烈地往前跑了两步,喊道:“贺兄!” 第157章 金蟾 贺青冥从夜色深处走来,他收剑入…… 贺青冥从夜色深处走来, 他收剑入鞘,又忍不住咳了两下。 明黛担心道:“贺兄,你不要紧吗?” 贺青冥道:“无事, 我歇一下便好了。” 柳无咎扶他过来, 道:“方才你不该出剑。” 贺青冥道:“我只是没有多想。” 唐轻舟见到贺青冥如此情状, 心中一怔。 贺青冥这个名字,他已听说过太多年。太多年了,这个名字已近变作武林中的一个神话。 他好像从没有败过, 也不会败。 这么一个不败的传奇,就伴着江湖上年轻一代的弟子长大。 唐门长老们对贺青冥颇有微词, 颇存敌意, 但在唐轻舟这一代眼里,贺青冥只是一个武林前辈。 在唐轻舟的想象里, 贺青冥应该是一个威风凛凛的中年人。但昨日他看见贺青冥的时候, 贺青冥既不是中年人, 也并不威风凛凛。他只是一个很憔悴、病弱的青年人。 今天晚上,他又看见了贺青冥。 贺青冥一剑出手, 便救了他们, 但他似乎已不能消耗太多。 唐轻舟拱手拜谢,道:“晚辈唐轻舟,多谢青冥剑主救命之恩。” 贺青冥道:“唐岚的弟子?” “正是。” 贺青冥道:“唐门出事了。” 唐轻舟道:“是,我们……我和明姑娘, 还有两位师弟下山采买,师弟他们却被天魔女豢养的这些毒物掳走了,听镇上的居民说,近来这样的事,已发生过不止一次。” 贺青冥道:“以今日情形看, 他们是被掳去炼毒了。” 明黛道:“我记得天魔女是南疆最厉害的巫师,最擅下蛊用毒,也喜欢拿人炼毒,手段残忍,邪门得很。不过,自六年前季掌门夺回河西之后,西边一众宵小皆闻风而逃,天魔女也不再似从前那般猖狂,行径收敛许多,也早不再有拿人炼毒的传闻了,怎么如今季掌门复归,天魔女却反而旧态复萌了?” 柳无咎道:“我们今天也遇到过天魔女。” “你们也遇见她了?” 柳无咎点头,与她把事情原委大概讲了一遍。明黛松了口气,拍着心口道:“幸好幸好,贺兄你没有大碍,这么说你只是一时中毒了?我还以为你得了什么重病呢,吓死我了。” 柳无咎欲言又止,但有唐轻舟在侧,他不能放心和盘托出,便没再说什么。 他又瞧了瞧贺青冥,却见贺青冥微微侧头,神情淡淡的,又似有一丝哀愁,似乎在跟他说:“你我已伤心够了,又何必让她也跟着伤心?” 唐轻舟皱眉道:“天魔女一向深居简出,而今倾巢而出不说,还搞出来这么大阵仗,一定有所图谋……” 贺青冥又咳了一下,这次却不是难受,而是被呛的。 唐轻舟当然不知道,天魔女图谋之一,便是抓他和柳无咎去给巫后当男宠。 贺青冥道:“唐公子说的不错,天魔女此行恐怕并不简单,五毒林一定还藏着什么秘密。” 明黛听他言下之意,便知贺青冥也动了心思。她道:“贺兄要和我们一块救人?” “与其坐以待毙,等她追来,不如直捣黄龙,一探究竟。” 五毒林坐落于乌头峰西,东面为愁予峰,皆为天魔女所辖。五毒林共有五大林区,分别为“天龙林”“小龙林”“北斗林”“二宫林”“社公林”,其中“二宫林”又可分为“蟾宫林”和“守宫林”。五毒林虽名为“五毒”,林中豢养的却不止五大毒虫,还包括蜘蛛等毒物,以及各色奇花异草,均为天魔女用来炼毒制蛊的材料,可谓是她的后花园了。 贺青冥四人走过天龙、小龙、北斗三林,方才三毒被青冥剑剑气所摄,此刻纷纷退避回穴,因此一路行来倒也平静。 夜光高悬不见月,月色却已满林原。 月华流转,静照流水潺潺、林叶深深。整座山林已变作一座银白的宫阙,恍惚不在人间。 几人奔波半夜,已有些渴累了。 柳无咎让贺青冥坐下歇息,自己去附近找水。明黛道:“柳兄,我也去!” 唐轻舟正要起身,二人却已走远了。贺青冥道:“唐公子也渴了么?” 唐轻舟讪讪一笑,又道:“明姑娘……跟你们很相熟吗?” 贺青冥道:“她算得我和无咎的朋友。” 唐轻舟道:“她好像很喜欢交朋友。” 贺青冥道:“唐公子不也是她的朋友吗?” “我?”唐轻舟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我和她老是吵,她不服我,我也不服她,顶多算半个武林同道。” 明黛打了个喷嚏。 她当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议论她。 明黛嘟囔一句,揉了揉鼻子,又露出来一个亮闪闪的笑容,道:“柳兄,我还没问你呢,你跟贺兄怎么样了?” 柳无咎道:“你追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明黛道:“那我也不能当着贺兄的面问你啊。” 柳无咎顿了顿,道:“老样子。” “啊?”明黛心道,“可我看着不像啊?” 二人相依相伴,举止亲近,若其中一个换作姑娘家,只怕要被人认成夫妻。 明黛心中腹诽,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还是老夫老妻。 说话间,柳无咎已寻到一处池子,池水清澈,几无纤尘,只有几簇寻常芳草和数尾游鱼,悠然摇曳、游戏,如闲人散步自家庭院。 柳无咎从怀中取出银匙,在池中搅动片刻,见匙子并未变色,这才放心,拿出别在腰间的牛皮水囊取水。 明黛道:“你怎么随身还带着汤匙?” 柳无咎不愿过多解释,道:“出门在外,有什么稀奇?” 明黛心中疑惑:可他俩从前也不自己带啊? 这俩人一定有什么古怪。 明黛哼了一声,跑去另一边洗了把脸,忽听得“呱呱、咕咕”二声,抬头一看,却见芳草之中金光烁烁,一株碧色芝草微微颤动。明黛心下一奇,正在回想天底下有哪样奇珍如此金碧交辉,还没等她把相思门藏书阁的本草目书籍都翻一遍,便对上了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 “……蟾蜍!” 明黛惊呼,这声动静却似吓着了它,它慌忙跳了两步,明黛这才看清楚了,这只蟾蜍样貌十分奇特:三足,通体金黄,头上有双角,背上长有一株碧玉芝草。 柳无咎道:“有毒?” 他似乎便要拔剑,明黛却制止了他,道:“我姑姑说过,蟾宫林中,共有三种奇蟾,乃是南疆神物,轻易不与外人道,分别是‘万岁金蟾’‘碧空寒蟾’和‘混沌玄蟾’,这三种蟾蜍之中,只有‘混沌玄蟾’有剧毒,其气呼之,可致人死地;‘碧空寒蟾’无毒,却可使人致幻;至于这‘万岁金蟾’,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祥瑞之兆。” 柳无咎道:“蟾蜍而已,又怎么扯上祥瑞之说?” “柳兄,我知道你不信鬼神,可是它背后那株碧玉芝草百年一长,是祛毒治病的灵药!” ……那确实是祥瑞。 柳无咎心道:若有了碧玉芝草,就算不能根治,至少也能让他病情延缓一二了。 明黛知他已然意动,遂笑着道:“不如你逗逗它,说不准它一高兴,就把灵草赠给你这位有缘人了呢?” 柳无咎顿了顿,道:“怎么逗?” “喂它啊!” 柳无咎道:“我身上只有炊饼。” “人家又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才不吃那个呢。” “那它吃什么?” “钱。” “钱?” “是啊,它吞金啊,最好是金子,没有也无所谓,但总之是金银首饰之类,越值钱越好。” 柳无咎顿了顿,忍不住道:“你确定它是神物?” 这也太贪财了吧? 明黛摊手:“喂不喂看你。” 柳无咎只好忍痛割爱,掏出来一个银制小碗,舀了碗水,放到池边。这只银碗本来是用作药碗的,不过贺青冥现在不吃药,也用不着了。 明黛目瞪口呆:柳兄到底带了多少家伙事?怎么锅碗瓢盆样样齐全啊? 万岁金蟾看他二人并无敌意,忍不住诱惑,往前跳了两下,够到银碗,它喝了口水,又咬了一口,嚼了几下,一口吞到肚子里。 它就这么一口池水,一口银子地大吃大喝,不一会,柳无咎那只银碗便已被吃掉了一大半。二人见它沉迷于大餐,正欲趁其不备一举摘下芝草,它却忽地跳到了草丛里。 二人追去,却见沿路竟撒有金币,万岁金蟾蹦蹦跳跳,每跳三步,便停下来吃掉一枚。 又听得一阵幽幽歌声: “戏金蟾,钓金钱。金钱一钓,万岁不倒,百病全消。” 第158章 素魄 小路尽头,却依山傍水,建了一座…… 小路尽头, 却依山傍水,建了一座宫邸,门前伫立着一位年轻姑娘。说是姑娘, 然而沐浴在月光之下, 她那一身水碧色的衣裳微微吹扬, 裸臂皎若新月,神情亦阖眸凝笑,一眼望去, 竟好像月宫里的神女。 她轻轻启唇,道:“金蟾儿, 还不回来?” 万岁金蟾便跳到她的裙边, 又跳上她的臂弯,泊在她小臂金环之上。 这一刻, 万年的祥瑞也好像一只乖顺的宠物。她微微一笑, 似乎很是满意, 眨眼间,却又怒目喝道:“谁在那?!” 柳无咎二人走了出来。明黛道:“抱歉, 这位姊姊, 我们不是有意闯入贵府的。” 碧衣女子鼻间微哼:“小丫头。” 她道:“你们不是有意闯入我这夜宫的,可你们方才在太阴池边鬼鬼祟祟,又一路追着我的金蟾过来,难道也不是有意的?” 明黛转了转眼珠, 正要再说什么,柳无咎却道:“我的确想要金蟾背上的那株碧玉芝草。” “想的倒容易。”碧衣女子侧眼,忽而眉目微动。之前柳无咎站在树翳底下,这会功夫,她才瞧明白了。她脸上漾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好像月色轻轻落入水中,“若想要,也合该跟我这主人商量商量。” 明黛摸不着头脑,她怎么这般喜怒不定?方才还差点指着他们鼻子骂,这会又变得好说话了? “碧玉芝草百年一熟,如今金蟾儿背上的芝草还未长成,普天之下,只有我手上还有一株。”碧衣女子似乎志得意满,又看向明黛,“只不过……你这位娘子看上去身强体健,活蹦乱跳,我这芝草给了她,岂非暴殄天物?” 柳无咎道:“她不是我娘子。” “哦?”碧衣女子眼角也有了一点笑意,“那她是你什么人?” 明黛道:“我们是好朋友。” “原来如此。”碧衣女子嘴角已微微翘起来,“那么,你要碧玉芝草,是去给什么人呢?” 柳无咎道:“我师父。” “你师父也在?”碧衣女子眼光轻轻闪烁,“那该请他过来坐一坐,今天这么晚了,总不能叫他老人家在林子里露宿。” “多谢!”明黛笑了,柳无咎亦微微颔首行礼,以表谢意。二人正要转身前往原地,碧衣女子却叫住了柳无咎,让他留下来,和自己一块等待。 柳无咎道:“他还在等我。” 碧衣女子道:“放心,我住在这里,又不会跑了去。再说了,我总该与你先好好聊一聊碧玉芝草,看看你师父是否可以服用,又该怎么服用,这样他老人家来了,也不会再瞎耽误功夫。” 她一字一句,皆切中条理,戳中柳无咎心中要害,他已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明黛已走远了。 柳无咎随她入府,却见夜宫已亮起来一盏盏幽绿的灯笼,好似星辰遍布。凑近一瞧,才发觉里边笼着一群群扑朔的萤火虫。 “那是我叫巫奴他们捉来的,每日一换,一天要用掉数百只萤火虫。”碧衣女子已笑了起来,她脚步轻盈,像踏着岸上的歌声,歌声之中又满是骄傲,“还有这夜宫里的桌椅、床榻,也都是我命他们用最好的木材打造的,我哥哥还怪我太过奢侈,不过你总不会怪我吧?” 柳无咎道:“你有哥哥?” 碧衣女子道:“是啊,我叫素魄,‘夜轮悬素魄,朝光荡碧空’的素魄,我哥哥叫做丹灵,他就住在守宫林的日宫里,不过,他已很久没有回来了,他好像总是在忙,也不知道又在忙什么。” 素魄瞧了瞧他,露齿一笑道:“若有机会,他回来了,该让你们见一见。” 柳无咎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见的。但客随主便,他也没有说什么。 素魄却以为他默认了,一时欢喜,竟要挽着他。柳无咎稍稍退步,道:“不是要看碧玉芝草吗?” 素魄一愣,继而眸光一转,道:“我房中有一株,你随我来。” 素魄带他进了自己房里,又打开衣柜,取出来一个盒子,道:“里边便是碧玉芝草了,它是我外婆给我的,后来她给了我娘,我娘又给了我……”她瞧着柳无咎,又微微低头,似乎又羞又怯,脸上已晕开一抹红云。 柳无咎并未看清她脸上神情,只不知为何,忽想起来贺青冥。 贺青冥有的时候,似乎也会莫名其妙地低头垂眸。 他并不知道贺青冥为什么会那样做。不过贺青冥自己也未必知道。 但素魄却太知道了。她从第一眼见到柳无咎,便已被他摄去心魄。 她道:“柳公子,碧玉芝草本是我家不传之秘,但若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柳无咎道:“什么条件?” 素魄瞧着他,道:“你要娶我。” “什么?” 柳无咎万万没想到是这种条件。 他已知素魄并非寻常人,也已做好了准备,无论刀山火海,为了贺青冥,也总要拼一拼搏一搏。 但他没想到素魄对他怀着的竟是寻常女儿家的心思! “你不愿?”素魄道,“难道我还不好看?还是说……你有喜欢的人?” 柳无咎蓦地一顿。素魄面色泠然,哼道:“果然——你难道喜欢方才那丫头?” 柳无咎道:“不是。” “那为什么?”素魄恼道,“你不是要碧玉芝草去治你师父吗?这么一来,你师父病好了,又得了一个徒媳,岂不是好事成双?” 柳无咎道:“我想要碧玉芝草,可我也不会答应你!” 他便要走。 素魄眸中忽地射出一道冷光,喝道:“休走!” 一只三足蟾蜍突然从她身后蹿出! 这一只却不是那只通体金黄的万岁金蟾,而是周身浑然雪白,双目如碧——正是那只会蛊惑人心的碧空寒蟾! 夜色浓浓,蟾宫林中多了几点蛙叫,和着一轮明月,漫天星斗,动静相生,相辅相成。 明黛找到贺青冥、唐轻舟二人,与他们道了来龙去脉,三人一同前往夜宫。 “奇也怪哉。”唐轻舟道,“她既是南疆的人,又住在五毒林,该是天魔女手下,怎么却这般大方又通情达理?” 明黛道:“不知道,不过她并不像在说谎,据我推测,她应当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来历。” 贺青冥道:“你说无咎留下来,是为了碧玉芝草?” 明黛点点头,笑道:“贺兄,若有了它,你身体也可快些好起来了。” 贺青冥微微颔首,心下却若有所思。 他并不觉得碧玉芝草可以攻克五蕴炽。只是,素魄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三人来到夜宫,却见大门紧闭,并不像迎客的样子。 “奇怪,怎么没有人?”明黛上前叩门,一连叩了三下,素魄终于出来了。 她神情似乎还有些紧张,却道:“小女子素魄见过诸位,方才未能远迎,还望见谅。” “无妨。”贺青冥道,“素魄姑娘,我那徒弟呢?” “你就是他师父?”素魄微微讶然,她打量着贺青冥,想不到柳无咎的师父竟是一个年轻男子,她还以为是个老头子。 “正是。” 素魄脸上竟平添一抹乖巧,好像是初次面见长辈的小姑娘。她道:“不知师父如何称呼?” 贺青冥道:“鄙姓杨。” 明黛和唐轻舟内心惊讶了。贺这个姓,在江湖上实在太过张扬,贺青冥为了不暴露身份,要改换姓名,当然合情合理,但贺青冥未免也太过面不改色,太过自然而然了。 好像他本来就姓杨一样。 明黛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贺兄从前不都改母姓李吗?怎么现在换了? “杨师父。”素魄又转向明黛二人,“对了,方才还未请问妹妹你们……?” 明黛脑海飞速旋转:叫啥? 跟姑姑姓?可是姑姑姓什么她不知道啊! 她不像贺青冥,出门在外,从来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她去想,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更好的,好在她脑子灵光,一眼瞥见唐轻舟,忽而灵光一闪,道:“我姓唐,姊姊你就叫我小唐好啦。” 唐轻舟心中迟疑地冒出来一个问号。 盗用他的姓氏也就算了,怎么还随便给他起昵称啊? 眼看没别的备选了,唐轻舟只好勉强笑道:“我姓明。” 一群人张冠李戴,姓什么叫什么都乱七八糟。 素魄的心思却似乎并不在他们身上,几人客套几句,一块入府。素魄道:“你们旅途劳顿,想必也已渴了饿了,我已叫人备下酒菜,还望赏脸。” 她已很有礼貌,礼貌得叫明黛都不大好意思了。 她这样礼貌,但她说话的时候,只瞧着贺青冥,似乎也只在意贺青冥的反应。 贺青冥应了,又问她柳无咎现在何处。 素魄轻轻笑了,脸上似有一点红,道:“他已在里边候着了。” 几人入席,桌上的确是好酒好菜,看来今日素魄招待他们,并无恶意。 贺青冥终于见到了柳无咎,见到他了,他那莫名有些浮动的心才平静下来,但不一会,他心中波澜却更甚。 柳无咎见到他,却并不像往常那般亲近。往常贺青冥还没有近身,柳无咎已朝他走来了,今日却不同。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倒离素魄近了。 “无咎?” 柳无咎看着他,毕恭毕敬道:“师父。” 这下不只是贺青冥,明黛也感到奇怪了。 柳无咎并不怎么叫贺青冥师父,更不可能这样叫他。 他这样叫贺青冥,好像他真的把贺青冥当做授业恩师,而没有一点旁的心思。 贺青冥竟微微失落。 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他和柳无咎本来就是师徒,柳无咎本来就该这样对他,就像寻常的师徒一样慈孝。 席上,素魄把碧玉芝草拿了出来,她也同柳无咎一样恭敬,好像贺青冥也是她的师父。她道:“听柳郎说,师父您有恙在身,正在寻觅灵药,恰好素魄这里有一株灵芝草,不若送给师父,当做礼物。” 贺青冥道:“柳郎?” 柳无咎眉心忽地挣动,好像正在挣扎。 素魄似乎很不好意思,道:“不瞒师父,柳郎与我已定下终身,今夜特来跟您禀明,明日还望……还望师父您为我们主持婚礼。” 第159章 意乱 明黛的筷子一下子落在地上。 …… 明黛的筷子一下子落在地上。 啊? 她看向柳无咎, 心道:怎么回事?柳兄不是喜欢贺兄吗?怎么突然要跟素魄成婚? 贺青冥脸上已是一片空白。 他脸色本来已经苍白,这下更是白得吓人。 他的手也已颤抖,只勉强按捺。他不再看素魄, 只看着柳无咎, 柳无咎忽而心有所感, 也看着他。 贺青冥道:“你要娶她?” 柳无咎眼中迷雾顿生,他要娶谁? 素魄却已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又看着他。 是了, 他要娶她。 这一瞬间,贺青冥忽而变了。 他那张面具已全然碎了。 背叛。 他忽而想到了背叛。 他的生命里有太多人背叛过他, 但他从没有想过这个词会用在柳无咎身上。 离开。 太多人离开过他, 可他也从未想过柳无咎会离开。 尽管他总是说柳无咎会离开。 他其实并不愿意柳无咎离开,他这么说, 只不过是太想让他留下, 又太怕他不会留下, 更怕柳无咎留下了,也只是看着他离开, 也只是伤心。 柳无咎看着贺青冥, 心中蓦然刺痛! 他却并不知道为什么心痛。 他只看见,那双平静又多情的眼睛,已骤然变化! 那双眼睛本来有着像镜子一般的湖面,但这一瞬间, 一块大石头扔了进去,把湖水砸开,镜子粉碎,碎片扎进骨头里,破出一个窟窿, 扎进肉里,渗出血来。 有的人即便伤心,也不会大哭大闹,只会用一张苍白的脸和憔悴支离的眼睛望着你。 贺青冥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会哭,但似乎也不会笑了。他那么安静,安静得好像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 他的身体却比他的人更坦诚。他气血上涌,胸膛起伏不定。他已不能再待在这里,不能再待在众人面前。 他勉强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他的借口找的不算好,但他也顾不上了。 他必须要立刻运功调息! 他一走,柳无咎也突然离席,素魄还牵着他,却似已牵不住了。 素魄道:“你做什么?” 她心中已很是慌张,柳无咎毕竟是她骗来抢来的,她不知道是不是她已不能控制住他。 柳无咎脑海一片混沌,却脱口道:“我去看看师父。” 素魄终于又笑了,道:“好,师父本来就该好好孝敬的。” 柳无咎追了过去,他好像不是用走,而是用飞的。 不知为何,素魄心中已生出一种嫉妒。 她竟嫉妒贺青冥。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贺青冥是柳无咎的师父,也等同于是他的父亲,她竟嫉妒自己未来丈夫的父亲,这简直说不过去。 她只好勉强安慰自己:也许只是他们师徒感情比较好。 但寻常师徒,会这副模样吗?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而想到自己曾问过柳无咎,他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柳无咎当时的反应,分明就是有。 她本以为是明黛,可她观察过了,明黛对他要娶素魄这件事只是震惊。 难道? 一个念头骤然闪过——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未免太过荒谬! 素魄一边要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边却已疑窦丛生。 柳无咎追上贺青冥。 贺青冥的状况不大妙,柳无咎关切道:“师父,我为你——” “不必。”贺青冥平息片刻,转身看着他,“你确定你要娶她?” 柳无咎似乎被他问住了。他脑子里忽而发出了一阵生锈的尖锐的声音,他顿了顿,目光复又迷惘,道:“不错。” 贺青冥咽下一口气,勉强道:“你就算要找人成亲,未免也太快了,明天并不是什么好日子。” 柳无咎脑海之中,忽而响起来一个声音,素魄的声音,她好像在跟他说: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自然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贺青冥紧绷着脸,紧抿着嘴,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发出来的:“你喜欢她?且不论她是天魔女的人,更不论你今天才认识她,就算不管这些,你也该跟我商量商量。” 贺青冥的拖延却并未奏效。柳无咎脱口道:“你又何曾与我商量?” 这话一出,二人似乎都怔住了。 柳无咎更加迷惑,他为什么要怪贺青冥这个? 他的嘴巴却又一张一合起来:“你我师徒多年,可你要复仇不跟我商量,你不愿意吃药也不跟我商量,你想做的,总是你自己做了便好,可我想做的,你却总是不应承我!” 柳无咎又道:“从前我总是听你的话,我总是怕你生气,后来又怕你伤心,我把你当我唯一的师父,我把你当我唯一的——” 师父? 不!不对! 但不是师父? 不是师父,又是什么? 柳无咎混沌不堪,却还在说:“你却当我什么?你先把我当做一把剑,后来又当做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弟子,你又把我当什么?!” 弟子? 难道不是弟子? 柳无咎又迷惑了,他似乎已迷路了,已走到一个死胡同里,那里有一只通体雪白、双目如碧的蟾蜍在瞪着他。 他最后道:“如今我只不过想留下来成亲,你却还不允我?” 是了。 是了,没错。 留下来,成亲。没错,绝没有错,这次绝不会错了,他绝不会一错再错,他要贺青冥允的就是这个。 一阵死寂。 过了好一会,贺青冥才有些颤抖地道:“你答应过我。” 柳无咎答应过他的,不会离开他。 他一直都相信他。 “可你也答应过我。”柳无咎正要说这句话,却突然哽住了,好像有一双手正扼住他的喉咙,叫他不要说这句话。 他自己的一双手。柳无咎要他自己记得,他绝不能再说这种话。 “你……” 贺青冥只说了一个“你”字,便忽然咬着牙,紧闭着一张嘴。 但一缕鲜血已从他唇齿间蹒跚而下。 “师父……?” 柳无咎怔怔地,他还是生气,也还是忘记,但他已忍不住要过去扶着贺青冥。 银光一闪,贺青冥忽而拔剑挥退了他。 “你要干什么?!” 三人离席,素魄已冲了过来,她只看到贺青冥拔剑挥向柳无咎,她手上金环脱飞,打向贺青冥面门。 贺青冥的剑却只是用来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并不是像素魄以为的那样,要伤害甚至杀掉柳无咎。 柳无咎蓦然回首,一剑将金环一分为二。 他记得这一招。 那是去年的除夕夜,他已识得风月,那时候他未能心如铁石,将贺青冥掷来的飞石一分为二,贺青冥问他:“让你心乱的人是谁?” 素魄并不能让他心乱,只是教他迷茫和遗忘。 柳无咎回身,一把抱起贺青冥,冲入房中。 明黛和唐轻舟也冲了过去。 素魄留在原地,却已感到一种刺骨的恐惧! 她不知道柳无咎是这个样子。 她不知道柳无咎还能这个样子。 冷风一吹,她才忽觉自己冒汗了,已将身上衣裙湿透。 好在贺青冥并没有事。不过他这个样子,今天没有事,也可能明天会有事。他这个样子,总是不能相安无事。 柳无咎指尖抚过贺青冥汗湿的额头,似乎颤抖了。 明黛推门而入,她道:“贺兄怎么样了?” “好了。” 柳无咎蓦地站起身,道:“我走了。” 明黛道:“你不照顾他吗?” 柳无咎却道:“我还要照顾我的妻子。” 明黛目瞪口呆地看他出门了,气得跺脚道:“妻他个头!” 唐轻舟一脸状况外,道:“他去看看素魄,有什么不对?” “你懂个屁!” 柳无咎找到了素魄。素魄正在她房里走来走去,似乎很是焦急。 她见到了柳无咎,终于松了口气,仰头偷偷看他,道:“你还是来了?” “我当然该来。”柳无咎道,“你太过鲁莽。” 素魄道:“可是他对你动手!” “他是我师父!”柳无咎道,“是他救了我,教我武功,把我养大,他对我恩重如山!” 素魄试探道:“只是……恩重如山?” 柳无咎道:“当然,就和你哥哥一样。” 素魄听他提起来哥哥,放下心来。她终于很是自责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师父动手。” “你也不是故意的。”柳无咎盯着她,似乎深情款款,又似乎别有深意,“何况他并没有受伤,只是生病了。” 素魄道:“师父的病怎么样了?” 柳无咎叹道:“不太好。” 素魄想了想,挽着他的手道:“不过没有关系,明日你我成婚,洞房过后,我便把碧玉芝草作为嫁妆交给你,你把它送给师父,这样师父的病就会好了。” 她变卦了。 她本来说的是,成婚之后,便会把碧玉芝草给他。而今却变作洞房过后。 她已不能再相信柳无咎。他对贺青冥的态度叫她琢磨不清,又太过恐惧。 柳无咎却似乎压根没在意这一点。他笑着道:“好啊。” 他笑得已不大像他,而且也有一分咬牙切齿。但素魄并不知情,又轻轻抱着他,娇声道:“柳郎……” 柳无咎却微微推开她。素魄目光闪动,道:“怎么?” 柳无咎道:“我今夜来,是与你告别的。” “为什么?”素魄惊讶,“我们都要成亲了?” 柳无咎道:“在我们中原,有一种习俗,新郎新娘成婚以前,是不能见面的,否则会不吉利。” 素魄心道:怎么碧空寒蟾没把他的那套礼仪教化也忽悠没了? “可是……” 柳无咎道:“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要我做你夫君,总要听我的话。” 素魄噎住了。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道:“好,我听你的,不过,明日黄昏之前,你也要待在自己房里。” 第160章 困惑 明黛和唐轻舟吵了一架,唐轻舟气…… 明黛和唐轻舟吵了一架, 唐轻舟气得跑出门了。 明黛却更气,她气得一把把门关上了。 贺青冥忽而出声:“你不该和他吵架的,他并没有错。” 明黛不敢置信, 回头一看, 却见贺青冥已缓缓坐起, 顿时惊喜道:“贺兄?你醒了?你怎么样?” 贺青冥道:“头疼。” “头疼?”明黛担心道,“怎么会头疼?” 贺青冥道:“吵的头疼。” “……所以你一早就醒了?” “不错。” 明黛道:“那柳兄跑去人家那里你也不拦着?” 贺青冥只道:“他要见他的娘子。” 明黛道:“柳兄一定是被她用什么法子蛊惑了,贺兄, 你不要怪他。” 贺青冥却道:“我已知道了。” 他顿了顿,道:“无咎来找我的时候, 我就已知道了。” 明黛不解道:“既然贺兄你已知道了, 又为什么还要和他吵——” 她忽而顿住了。 她这样问贺青冥,可是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唐轻舟并不知情, 不知者无罪, 她这样对他, 分明只是迁怒,她生柳无咎的气, 生自己的气, 最后却生起来唐轻舟的气。 她从来不曾这样胡乱生气的。 贺青冥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却似有一丝苦涩,又生出惆怅与迷茫。他道:“我不知道。” 他又变了。这一夜他已变了两次,他本该冷静沉着, 却忍不住生气、伤心;他也本该胸有成竹,而今却迷惘无助。 他只是没有想到,柳无咎会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 也许他太自以为是了。 柳无咎总是理解他,他便以为柳无咎应该一辈子理解他。 不知什么时候起, 他竟已把柳无咎的陪伴、照顾当成了他们之间与生俱来的东西,他竟觉得柳无咎应该永远这么对他。 他忽而发觉,他们之间,如今竟是柳无咎包容他的时候比较多,柳无咎已一再包容他的冷酷和固执,只为了让他少难过一些,多快乐一些。 他已习惯了,所以今夜,尽管他知道柳无咎是被迫的,他仍然生气,他觉得已不能控制他,或者说,柳无咎已不再是他的了。 贺青冥忽而被自己吓了一跳。 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方。 他既不大方,也不大度,但他却要努力当好一个师父,一个长辈,这简直是自相矛盾的事情。 他只是又生气,又伤心。 他们才是最要好的,不是么?柳无咎怎么可以背弃诺言,怎么可以在他身体不好的时候跟别人在一块? 哪怕那并不是柳无咎的错。 他心中对素魄甚至都并无多少波澜,他并不在意她,他只是在意柳无咎。 所以哪怕柳无咎并没有错,也已大错特错。 贺青冥竟已生出渴望。这么多年,除了报仇,他从没有渴望过什么人,什么事,但他已渴望柳无咎一如既往,渴望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站在自己这一边。 为了上一个渴望,他已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那么这一个呢? 上一个渴望是恨,这一个渴望又是什么? 他曾经不懂恨,后来懂了。 可惜为了懂得,他已付出太多,牺牲太多。 贺青冥叹道:“也许我的确不该怪他。” 然而下一刻,明黛瞧着他,只觉他神色微微波动变化,似乎不甘了。他道:“我该教导他,帮助他……” 他这么说,但他的神情却并不认同。 于是他整个人显得十分古怪。 但明黛却忽从这种古怪里,品出来几分可亲可爱,好像他终于不再是青冥剑主,而只是贺青冥了。 “是了。”贺青冥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我该帮他。” 人与人之间,总是要互帮互助的,“帮助”二字,用在任何一种关系里,都是应该的。 贺青冥总算不再矛盾了。 他分析道:“无咎方才用了一招‘蓦然回首’,破解了素魄的金环,也就是说,他摆脱了她的控制。但他却没有留下来,以他的脾气,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虽一时清醒,却不能完全恢复,不能完全摆脱她的牵制。” 如此一来,他们就必须在明天黄昏之前找到解药。 明黛寻思道:“三蟾之中,只有碧空寒蟾有迷惑人心的作用,传说它可以声惑人,若要解除蛊惑,需借用它身上的蟾酥,和水抹于额间印堂。我记得我离开之后,柳兄好像是被素魄以碧玉芝草的名义请入夜宫了,在那之后,他就再没有出来过,因此我猜,碧空寒蟾一定就藏在夜宫。” 明月悬空,人已安息,此起彼伏的蛙鸣也已渐渐弱了。 贺青冥二人趁着夜色,已找过大半个夜宫,却并没有发现碧空寒蟾的踪迹。明黛索性把木塞从耳朵里取出来,道:“总不能真藏起来不见了吧?” 贺青冥道:“夜宫这么大,只怕不好找到碧空寒蟾,可有什么法子引它出来吗?” 明黛道:“碧空寒蟾又不是万岁金蟾,没法子用金钱来钓——” 她一扭头,忽而顿住了。 贺青冥道:“怎么了?” 明黛努努眼,贺青冥看去,只见幽幽萤火之中,闪烁着一点金光,那点金光忽而从花丛里蹦跶出来,又对着他们大眼瞪小眼。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竟是万岁金蟾。 明黛笑着跟它打招呼,万岁金蟾瞅了她一眼,并未搭理她,只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们。 贺青冥道:“它在干嘛?” 明黛与他耳语道:“万岁金蟾最爱金钱,贺兄,它肯定是看上你这个有钱人了,想要赖着你。” 贺青冥顿了顿,道:“可是我的盘缠都给无咎打理了。” “啊?” 万岁金蟾似乎等的不大有耐心了,它“呱呱”两声,从他们脚下跳走了。 明黛莫名从它的叫声里听出来一种嫌弃的味道,好像是在骂骂咧咧,说贺青冥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贺青冥被许多人骂过,有言简意赅骂他“魔头”的,也有长篇大论骂他“冷酷无情”“不仁不义”“飞扬跋扈”“傲慢无礼”的。不过,被一只蟾蜍当着面骂“吝啬鬼”,这还是生平头一回。 明黛道:“他们那么诋毁你,贺兄你也不管一管?” 贺青冥道:“他们骂他们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况且有时候他们骂的也都是实话,于他们而言,我的确无情,也的确傲慢。” 明黛顿时对贺青冥的脑回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说话间,万岁金蟾忽地拐了个弯,单足一蹦,扑飞一丛萤火,萤火四散奔飞,却有一只流光溢彩、金光烁烁的蝴蝶蹁跹而动,它飞一步,金蟾也跟着跳了一步,已似被它迷住心神,要被它钓走。 贺青冥二人心下一奇,跟了上去,却来到一处水潭边上。明黛道:“怪了,那只蝴蝶好眼熟啊,好像姑姑跟我说过,那是——” 一人道:“那是我唐门特制的照夜鎏光蝶,小唐姑娘。” 明黛抬头望去,却见唐轻舟斜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一手撑腮,一手操纵着那只照夜鎏光蝶,逗得万岁金蟾左扑右旋,已快找不着北了。 “原来是明公子。”明黛叉着腰道,“你在上边做什么?” “当然是找人啊,难不成还接着跟某人吵架啊?”唐轻舟道,“只可惜我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师弟他们,看来他们并不在夜宫。” 明黛顿了顿,道:“方才是我不对,小唐。” 唐轻舟似乎被她这个称呼惊吓到了,差点没坐稳,从石头上摔下来。他侧过头,鼓捣着那只蝴蝶,哼道:“叫什么‘小唐’?我年纪比你大,资历也比你老。” 明黛道:“那我叫你唐兄?” 唐轻舟道:“那还不如叫小唐呢,‘唐兄’听起来好像‘堂兄’,我可不想跟你沾亲带故,而且你对贺前辈和柳公子他们也都这么叫,一点新意也没有。” 贺青冥忍不住咳了两声。 唐轻舟这才发现明黛旁边还站着一个神出鬼没的贺青冥,然而贺青冥武功卓绝,几无声息,身形又被大石头挡住了,他竟全没发觉。 唐轻舟忙跳下来,脸上似乎有点尴尬,道:“贺前辈,那个,我不是针对你。” 他舌头打结,说完了这句胡话,只想抠下一块石头拍死自己。 他瞪了瞪明黛,心道:“都怪你啊!” 明黛无辜死了,心道:“瞪什么瞪?你自己乱讲话,还好意思怪我?” 贺青冥看着他俩,沉默了片刻。他心头忽而浮现一个疑问:他们真的在吵架吗? 贺青冥道:“唐公子,你可曾见过碧空寒蟾么?” “碧空寒蟾?”唐轻舟道,“就是那只南疆传说中可以蛊惑人心的三足蟾?” 贺青冥点点头,明黛也跟着点头。 “我没见过。”唐轻舟摇摇头,又道,“你们找它做什么?” 贺青冥道:“我们怀疑无咎是中了碧空寒蟾的蛊惑。” 唐轻舟讶然道:“这么说,柳公子他是给那个素魄骗了?他不是真的要娶她?” 明黛道:“我早说了,柳兄不可能喜欢她,你偏不信。” “我怎么知道?”唐轻舟又瞥了她一眼,“我又不像你,一向与他相熟。” 贺青冥道:“明日黄昏便是婚礼,若到时候还找不到碧空寒蟾,只怕此事不好办了。” 唐轻舟想了想,笑道:“我却有一个办法。” 二人疑惑地看他,他笑着指了指万岁金蟾。 明黛恍然大悟,道:“对啊!正是春夏之际,可以用万岁金蟾引出碧空寒蟾!” 贺青冥仍不大明白,道:“怎么引?” 唐轻舟朗然笑道:“天地阴阳相和,万物生长之道。” 万岁金蟾扑倒一只又一只照夜鎏光蝶,心满意足地连声“呱呱”叫起来。 它当然并不知道,天上从没有免费的馅饼,这三只铁公鸡一朝变脸,对它如此慷慨大方,只不过因为打上了它的主意,想要引诱碧空寒蟾出洞。 三人等了一会,终于等来了一点动静。 水中忽而泛起来涟漪,一连蛙鸣之中,忽地叠声了。 水潭边先是露出来一双碧绿色的眼睛,而后一只雪蛤蹦上岸来。 三人对视一眼,难怪他们怎么也找不到碧空寒蟾,原来它竟藏到了水里。 三人屏气凝神,只待碧空寒蟾跳到金蟾身边,跳进他们事先挖好的陷阱里边。色字头上一把刀,寒蟾如何也不会想到,它梦寐以求的东西会把它送入深渊。 碧空寒蟾还未来得及再叫一声,就掉进坑里,一下子摔晕了。 万岁金蟾疑惑地望了一圈,而后抱着剩下来的一片蝴蝶,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一片寂静。 唐轻舟忽道:“你还要捂着我的耳朵吗?” 明黛松开手,道:“这不是怕你也被蛊惑吗?” 唐轻舟戴上手套,三下五除二取下一点蟾酥,置入瓶中,做完这一切工序,又放寒蟾回去了。 明黛看着他那一堆精美的机械,道:“……你不是说没带暗器机关吗?” 唐轻舟道:“我只是没带暴雨梨花针。” “嗯哼?” “还有铁蒺藜。” 明黛哼道:“有用的不带,没用的花瓶带了一堆!” 唐轻舟道:“那些都是杀人的东西,我成天带着干嘛?再说了,这不是派上用场了吗!” 眼见二人又要开怼,贺青冥索性自己拿过那只蟾酥瓶子,道:“你们继续吧,我先回了。” 他实在是累了,也困了。如今的贺青冥已很难支撑一个通宵,何况明天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是柳无咎的师父,柳无咎既无父母,他就是他的高堂。婚堂上,他是决计逃不开的。 160-170 第161章 丹灵 第二天,夜宫已变得喜气洋洋。 …… 第二天, 夜宫已变得喜气洋洋。 素魄的手下办事很快也很周到,如若不然,只怕要被她变成聋子哑巴, 要被赶去豢养那些毒虫们了。 素魄找到贺青冥, 目光微微闪动, 轻轻笑道:“师父,我这里有一些小事,还拿不定主意, 想来问一问您。” 贺青冥淡淡道:“但说无妨。” 素魄便与他问了婚礼礼制,贺青冥道:“若论中原习俗, 成婚该有三书六礼, 不过,你既是江湖儿女, 又非中原人士, 情况特殊, 也不必顾忌太多。” 素魄忽道:“师父您好像很熟悉这一套礼仪?” 贺青冥道:“我本是世家子,世家之中规矩甚多, 何况我成过亲。” 素魄微微诧异, 道:“师父您成过亲?那师娘呢?” 贺青冥道:“她已过世了。” “原来如此。”素魄似乎放下心,又道,“那么,敢问师父, 如何置办新房?” 贺青冥一顿,道:“我不知道。” 素魄疑惑道:“您不知道?” 贺青冥道:“那是她布置的,我却不知道。” 素魄更疑惑了,道:“可师父您总入过洞房。” 贺青冥又是一顿,道:“过去太久了, 我不记得了。” 素魄忽觉得古怪。 贺青冥不记得了。可他既然记得六礼,又怎么会不记得新房如何布置,甚至连个大概也说不出来?何况新婚之夜,本是一个人一生之中最难忘的一天。 不知怎么,方才得知贺青冥已经婚配之后放下来的那颗心又提了起来。她想了想,道:“对了,裁缝要赶制婚服,不过,柳郎他的衣服尺寸好像小了一点……” 她说着便拿过来婚服,要给贺青冥过目,贺青冥却竟看也不看,便道:“他身长八尺余,比我略高一寸,腰带宽三尺三寸。” 素魄登时笑不出了。 贺青冥随口所说,竟跟裁缝所量的尺寸分毫不差。 如此师徒——这算得什么师徒! 这样的师徒也未免太过亲密! 贺青冥却压根没觉出什么不对劲,道:“怎么了?” 素魄的心沉下去了,只勉强做出来一副温婉恭敬的样子,道:“没怎么,师父您好生歇息吧。” 贺青冥慢慢坐下来,望着愈来愈热闹的夜宫,慢慢叹了口气。 他并不很愿意跟她应付。 尽管她只是又一个敌人,许多年来,他已应付过数不清的敌人。他本以为这一个也没什么。 他也并不很喜欢热闹。 也许是他太过冷清了,待在一个热闹的地方,只会叫他更冷清。 他忽又想起来自己的婚礼。 那又哪是什么婚礼?那只不过是外祖之命,媒妁之言,他只不过是要去扮演一个新郎,去迎接他那扮演新娘的表姐。 柳无咎今日也要扮演新郎了。 新娘却是真心欢喜,尽管她和柳无咎走向贺青冥的时候,她心中满是疑虑、忐忑。 柳无咎只装作迷惘的样子,他瞧见贺青冥,眼神忽地闪动,而后他与他跪拜。贺青冥瞧着他,忽想起来柳无咎当年行拜师礼的时候。 贺青冥饮过茶水,忽伸出一只修长的指头,在柳无咎额头上一点。 素魄疑惑着,却并没有说什么,也许这只是又一项她不曾知晓的繁文缛节。 忽听得门外一人高声笑道:“妹妹你今日成婚,怎么也不通知哥哥?” 一时众人肃然! 素魄已笑着迎了过去,却见沉沉暮色下,一个高大健朗的男子阔步走来,他生的方脸星眸,目光所及,若烈日之光。他长发披肩,敛衽于左,颈上、腰上俱佩银饰,下身长裙,双足皆赤。 素魄挽着他一双手臂,脸上笑意既憨且痴,浑不似平常神态,与他撒娇道:“哥哥,你可算回来了!” 丹灵揉揉她的发顶,笑道:“我来的还不算迟吧?” “不迟不迟,还未拜完堂呢。”素魄摇头,又道,“你这次又跑哪里去啦?” 丹灵一顿,方道:“她奉巫后之命,叫我与她捉拿青冥剑主师徒。” “又是她?”素魄脸色忽冷了,“那个老妖婆只会叫你为她卖命!” “妹妹!她毕竟于我有恩!” “恩?什么恩?我只知道你为了她总是奔波、受伤,为了她,你我兄妹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回!”素魄道,“哥哥,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的恩早就报了,你留下来,供她驱使,只不过是因为——” “素魄!”丹灵又叫了她一声,这一次却叫了她的名字。他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哥哥只想回来喝你一杯喜酒。” 素魄于是又变幻了神色,笑道:“好啊,咱们便不提那个老妖婆。” 丹灵入得内堂,揶揄道:“我却要看看我的妹婿,若是他生的不俊俏,可配不上我的好妹妹。” 素魄脸上一红,却笑道:“他可是天下最俊俏的男子!” “是么?哥哥也比不得?”丹灵笑着看去,一望之下,登时愣在当场。 素魄与他介绍道:“这便是柳郎,这位……是他的师父,姓杨,还有旁边二位,是柳郎的朋友,明公子和唐姑娘。” 丹灵蓦地哼笑一声。 素魄怪道:“哥哥?” 丹灵盯着贺青冥等人,慢慢道:“妹妹,你这位夫婿,倒真是天下一等一俊俏的儿郎,可惜,他姓柳名无咎,他的师父不姓杨,姓贺,叫做贺青冥,旁边那两位,也不是什么明公子唐姑娘,而是明姑娘、唐公子,他们一个是相思门的明黛,一个是唐门弟子唐轻舟。” 素魄大惊:“怎会如此?!” “怎么不会如此?”丹灵道,“鹅儿镇上,我还见过他们,只可惜被他们跑了,天魔女让我四下搜拿,只是寻不得,不想今日回了五毒林,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素魄道:“可是,可是柳郎他师父重病缠身,又怎么可能是不可一世的青冥剑主?” 丹灵怒道:“妹妹啊妹妹!你还叫什么‘柳郎’?!只因贺青冥他病了!他们师徒一定是窥伺妹妹你的碧玉芝草!”他又看向贺青冥,更是怒火冲冲,“青冥剑主!你好歹也算得在武林上颇有名望,怎么如此卑鄙无耻,竟叫这姓柳的小子来欺骗我妹妹!” 贺青冥冷冷道:“这却要问令妹了。” “什么意思?” 明黛道:“若不是你妹妹用寒蟾蛊惑柳兄,逼他跟自己拜堂成亲,又怎么会有今天这一遭?” 素魄却笑了:“他又未曾婚配,我看上了他,叫他与我做夫妻,岂非是美事一桩?”她又对丹灵道,“哥哥,从小到大,我看上的东西,你都会为我抢来的,这一回也不例外吧?左右你要拿他们交差,妹妹我要的不多,只柳无咎一个,其他人随你怎么处置。” 丹灵转怒为笑道:“不错,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言下之意,竟把他们当做了囊中之物! 唐轻舟不由感叹道:“好一对天生的兄妹!” 贺青冥一抬眼,眼尾微微上挑,目光却已冷了下来,道:“二位当真要如此?” 素魄冷冷笑道:“师父不是病了么?既然病了,就该好生歇息,柳郎,何不送师父一程?” 柳无咎走到贺青冥身前,拔出来剑。 贺青冥看着他,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柳无咎神色挣动,那正是贺青冥教给他的,他名字的来历。 柳无咎慢慢道:“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素魄兄妹心下疑虑,动手就动手,对什么诗啊? 素魄催促喝道:“柳无咎!” “——安能摧眉折腰,使汝不得开心颜?”柳无咎一道低喝,一把扯下来婚服,而后剑光翻转,将它粉碎! 他的剑锋却并未就此停止,而是刺破那一片红裳,直刺向素魄! 素魄陡然色变,碧空寒蟾竟对他没了作用! “妹妹!”丹灵当即惊喝,他正要上前,却被明黛、唐轻舟二人一齐制住。 柳无咎的剑止在她身前一寸,素魄再睁眼看时,只见他已神色自若,五内清明。柳无咎冷冷道:“我不杀你,把碧玉芝草交出来。” 素魄看了贺青冥一眼,脸色更沉,却忽闪过一丝微妙的笑意,道:“好,好……”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木匣子,“我把它给你。” 柳无咎接过一看,确认无误,正要收剑回撤,忽听得当空一道古怪声响,只见素魄挥手一扬,一只浑身漆黑的蟾蜍竟从房梁上飞扑下来,嘴巴一张,朝几人吐出一道黑气! 混沌玄蟾! 贺青冥当机立断,挑起一块红布,一把罩住了它,混沌玄蟾手脚被缚,囫囵打了几个滚,滚到一边了。 饶是如此,贺青冥也已吸入一丝毒气,脸色愈发难看。柳无咎忙带他退了几步,又飞快点住他身前几处大穴,免得毒素扩散。 丹灵趁此时机,口中射出一片毒针,打向明黛、唐轻舟二人,二人闪身抵御,顷刻之间,丹灵兄妹又扑了过来! 柳无咎一手揽着贺青冥,一手抵挡丹灵、素魄,他拦下了素魄的金环,丹灵却又故伎重演,射来毒针,毒针穿过被荡飞的金环,叮叮当当撞在剑刃、枪棍之上,又没入四方墙壁、地板。 待到声鸣皆寂,一片狼藉,而柳无咎四人也已无影无踪了。 素魄气急败坏,跺了跺脚,喝道:“竟给他们逃了!” 丹灵道:“不用怕,贺青冥中了混沌毒气,他们跑不远的,前边便是守宫、社公二林,他们进得去,出不来!” 第162章 蛛林 虫声隐动,这一夜,它们似乎得了…… 虫声隐动, 这一夜,它们似乎得了应召,较之往常更为躁动不安。 四人跑出夜宫, 又跑入林中。 贺青冥眉头不展, 牙关亦紧咬着, 显然已十分难受,却仍然不变声色。柳无咎已然心急如焚,他掏出怀中木匣, 取出碧玉芝草,几下揉碎了, 喂到贺青冥嘴边, 哄他咽下。 半晌,贺青冥总算恢复过来, 柳无咎见他醒转, 终于露出来笑容。 贺青冥微微笑道:“无咎……你怎么也这么多汗?” 他似乎想要为柳无咎擦擦汗, 却抬不起多少力气,他够不着, 柳无咎却已俯身来就他, 额头抵在贺青冥衣袖,把几点汗珠抹去了。 “柳兄可不只流汗,方才都快急哭了!”明黛笑着揶揄,却见二人如此亲近, 登时转过头去,没好意思近前。 不仅如此,她还把一头雾水又心生古怪的唐轻舟拉了过来。 唐轻舟悄声道:“你做甚?” 明黛道:“不知道非礼勿视啊?” 非礼?什么非礼?柳无咎不是给贺青冥解毒吗?有什么不能看的? 唐轻舟心中更古怪了。 柳无咎被明黛调侃,也不知怎么面对贺青冥。贺青冥却对着柳无咎笑了笑,似乎是在安抚他, 又倚着他坐了起来,道:“你们方才去哪了?” 明黛道:“我和小唐探路去了,说来也奇,这片林子却跟天龙、小龙、北斗、蟾宫不同,既无毒物,也没有坏人,倒是好山好水好风光,都可以用作养老了。” 唐轻舟道:“天底下怕只有你一个人敢在这里养老!这是守宫林!” “可是这啥也没有啊。” 唐轻舟道:“你姑姑没有告诉你吗?” “什么?” “守宫林中没有蛇蝎一类的毒物,是因为这里长着一种植物,唤作‘形影花’,此花无分雌雄,一年到头只开一次,一棵树上也只有一朵,且有花无果,一生到老,形影相伴。形影花于初夏日落时开花,天明时凋落,开花的时候,会散发一种香气,叫其他动物不敢靠近,这种香气对人来说无毒,但如若是情侣、夫妇,是绝不能闻的,一旦闻了,轻则七情作祟,五内俱焚,重则有性命之危,想要活下来,只得离居绝情。” 明黛顿了顿,道:“这花是自己孤独终老了,就看不惯天下有情人吗?” 唐轻舟摊手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明黛道:“反正咱们又没有情侣、夫妇,也不怕它。” 天色昏昏,沉沉欲睡。 影子已渐淡了,而形影花已开。 旁的花都开的盛大,开的恨不得叫天下人知晓,它却只开在长夜,而且也没有第二朵花与它作伴。 明黛道:“这便是形影花?” 她想要凑近瞧一瞧,唐轻舟道:“你看看便是了,可不要碰它,若不幸碰到了花汁,以后便只能……嗯嗯。” 明黛不解:“‘嗯嗯’又是什么?你能不能不要给我打哑谜?” 唐轻舟不大好意思说,又被她逼问,只好道:“就是嫁不出去!当个老姑娘!” “你才嫁不出去!在唐门守一辈子!”明黛顶了一句,又道,“再说了,嫁不出去又怎么了?本姑娘闯荡江湖又不是来嫁人的。” 男女有别,唐轻舟也不好给她解释明白,何况这边还有一个贺青冥和一个柳无咎。 贺青冥见他们吵吵闹闹,与柳无咎笑了一笑。不知怎么,他忽而有些胸闷气短,柳无咎道:“怎么了?混沌玄蟾的毒还未解么?” 贺青冥摇头,却愈发不舒服了。柳无咎便扶他坐下歇息,然而他一触及贺青冥,竟立时心中重重颤动,五脏如岩浆入海一般,一齐跳动、沸腾,又龇牙咧嘴,尖叫着冒出来青烟! 柳无咎一时五内俱焚,几欲仆地,只得以手撑住了,方才没有倒下,却已突地呕出一口血来! “无咎!”“柳兄!”“柳公子?” 三人一齐喊道,贺青冥、明黛左右扶住柳无咎,贺青冥摸了摸他脉门,道:“怎么回事?没有内伤,也并未中毒——” 柳无咎竟又呕血! 唐轻舟瞧着他,忽想起来那日他和明黛吵架,他说“柳公子去看他娘子,又关你什么事”,明黛却说“可他的娘子不该是她”。 难不成……明黛和柳无咎并不只是朋友? 他早已怀疑过了。事实上在不认得他们之前,他已听过江湖上关于他们的传言,是了,最貌美的少女和最俊俏的少年,又一向交好、亲近,任谁也会忍不住在心里有个疑问,想要把他们凑来成双成对。 柳无咎太英俊了,他英俊得旁人见了他,只生出来感叹,却想不出该怎样形容。他英俊的即便你没见过他,也很难不认得——人群之中一眼望去,最令人难忘的那个男子就是他。这般英俊的少年,莫说是素魄,就算明黛也对他有意思,也没什么奇怪的。 唐轻舟看了看明黛,心中忽想:“重色轻友!” 但是他忽又想到,柳无咎才是人家的第一个朋友。 唐轻舟又看了眼她,心中越发不舒服,也愈发气闷了! 他气得头晕眼花,气得已快站不稳了! 耳边忽听人喝道:“你凑什么热闹!” 却原来是明黛扶着他,他给她碰了一碰,胸中气息翻滚不断,忍不住吐了。 明黛愣了。 他自己也愣了。 明黛要给他气死:“你要吐去别地吐去!” “哈哈哈哈哈!”忽而一阵长啸,笑声灌入耳喉,更叫人气闷难受。明黛抬头一看,却是丹灵追来了。 明黛环顾左右,道:“怎么就你一个?素魄呢?” 丹灵瞥了一眼柳无咎,道:“某人在这里,我妹妹便怕那形影花,我却不怕。” 明黛忽而明白了,形影花对付的根本不是情侣、夫妇,而是心中已有相思的人。 难怪柳无咎一碰到贺青冥就那样不舒服。 难怪她姑姑知道五毒林,却对守宫林并不熟悉。除她之外,相思门的女子都是害过相思的,她们自然也怕这形影花。没有前人到访,她姑姑自然不知道守宫林的关窍,也就没法子告诉她。 不过,这关唐轻舟什么事啊! 他吐个什么劲啊? 明黛盯着丹灵,道:“你以为你可以对付我们?” “本来么,是不行的。”丹灵道,“可如今你们一个毒伤未愈,另外两个也不大中用了,至于你,一个小姑娘,我又怕什么?” 丹灵说着,往前逼近一步。 明黛也退了一步。 丹灵笑了,然而当他再逼近的时候,一道金光闪过! 丹灵一侧首,只见距他身侧一寸钉着一支明光弩箭。他挑眉道:“我早知道你身上有它。” “是么?”明黛笑道,“那青冥剑呢?” “什——!” 丹灵口中惊呼,却只见寒光乍现,青冥剑已然出鞘! 他以为他在逼退她,实则他已被她引到贺青冥身前来了。 青冥剑已快逼至他的胸膛! 丹灵惨叫一声,一阵雾气散去,人已不见了。地上只留有一只断指。 贺青冥收剑归鞘,道:“断尾自救。” 明黛道:“他这一去,只怕要找来天魔女他们。” 贺青冥道:“为今之计,只有往前了。” 二人既已决定,当即动身出发。 吸取了先前的教训,这一回,便由贺青冥扶着唐轻舟,明黛扶着柳无咎,四人再度启程,终于过了守宫林的地界。 没了形影花的折腾,柳无咎、唐轻舟二人慢慢恢复如初。 行不多时,步入一片丛雾深处,花虫俱已退避蛰伏,只余下一种诡谲的寂静。寂静的夜色之中,似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像是灯影下扑飞的灰蛾,或是垂下来的一朵朵颤动的花苞,花苞里边藏着一个个被禁锢的茧。 明黛凑近一瞧,几乎吓了一跳——那不是什么飞蛾,更不是什么花苞和茧,那是一个个人!被蛛丝捆成一团,又被挂在树上的人! 唐轻舟道:“这是——蛛林!” 天魔女擅长巫蛊,平生最爱炼毒,花样千奇百怪、层出不穷,不过都邪门的很,“蛛林”便是她的拿手绝活之一。为了炮制“蛛林”,她会劫掠周遭青年男女,把他们捆在一只只由毒丝制成的茧中,待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活人化成血水,再将血水与各种毒草毒虫碾碎混合,便可熬炼出来不同毒药。 茧中忽而挤出来一两声呻吟,这里还有人活着! 唐轻舟闻之,脸色忽而大动,当即飞身一棍劈开人茧,里边竟正是昨日失踪的两名唐门弟子! 他们被困在茧里,衣衫已然褴褛,形容十分狼狈、难受,好在他们被困时日不长,身上也无旁的伤痕。唐轻舟一拍他们几处大穴,又灌了些内力,二人渐渐醒转,睁眼见到唐轻舟,当即失声大哭,喊道:“师兄!” 唐轻舟安慰二人,道:“行了行了别哭了。你们不是素来敬仰青冥剑主吗,让他见了,像什么样子?” “贺,贺前辈也在?”二人一愣,转头却见贺青冥正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登时忘了哭了,赶忙抹了抹眼泪。一个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笑道:“贺前辈好,我叫唐堂。” 一个红了脸,竟结巴了:“我,我叫唐,唐正。” 贺青冥颔首,见二人眉眼颇为相似,只一个憨实,一个害羞。他道:“你们二人是兄弟?” 唐堂咧嘴笑道:“是啊,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阿正是我弟弟。” 唐正仍红着脸,他点点头,忽觉自己衣衫不整,似乎更害羞了,连忙又理了下衣角。 柳无咎忽看他们有些碍眼。 贺青冥却不察,又与二人问话,原来他们被掳走之后,便一路被蛇虫们驼到这里,又被天魔女手下巫奴捆进蛛丝,做成人茧。 唐正道:“若非师兄你们来了,我和大哥只怕要化作血水。” 明黛道:“这么说,昨天我和小唐看见的那些人,也被掳到了这里,做成了人茧?” 唐正一奇,忍不住看了她和唐轻舟一眼,心道:“明姑娘和师兄不是一向不和吗?” 唐堂道:“不错,据我们推测,此前附近失踪的人想必也都在这里。” 众人当即动身,一齐解救蛛林被困之人。 第163章 囚笼 蛛林一共缚有三十二人茧,每一只…… 蛛林一共缚有三十二人茧, 每一只人茧之中,均困有一到两人,有的还活着, 有的半死不活, 也有的已奄奄一息了。他们之中有的是夫妻, 有的是母子,也有的被迫与亲友分开,至死伶仃一人。 林愈深, 众人的心情也愈发沉重了,这哪里是什么树林, 简直就是毒场, 是森罗地狱! 柳无咎一剑挥断蛛丝,三只人茧应声而落, 其中两人已面色青白, 死去多时了, 另一只茧里则只余下一滩腥臭的血水,形状颇为骇人。 柳无咎顿了顿, 道:“这三人想必被掳来时日太久了。” 贺青冥叹道:“看他们身上衣着, 应当是鹅儿镇上的村民。” 百姓何辜?然而如此世道,往往也总是百姓遭殃。 他胸气沉闷,竟又咳嗽了。柳无咎忙道:“你先歇息,别看了。” 贺青冥却道:“就算不看, 也能听到、想到,何况这里处处都是茧,处处都把人困住,又哪里能安歇呢?” 柳无咎一时无言,他想要安慰贺青冥, 却也无从下手,到处都是枷锁,到处都是囚笼,谁人又得以挣脱? 忽听得一声惊呼,二人对视一眼,循声追了过去,却见明黛等人目瞪口呆,看着一个浑身几近赤裸的男人。 这竟是晏云之! 晏云之竟也被困在这里! 明黛试着弄醒他,却都没有成功,怪道:“难道是我解穴手法不对?” 贺青冥道:“他被人强行封住了百会、神庭、晴明三穴,要想让他醒来,只有用内力冲开这三处穴道。” 他说着,正要动手解穴,柳无咎却道:“我来。” 贺青冥一怔,应了下来。 柳无咎内力一激,一连拍开晏云之身上被封住的三处穴道,晏云之呛了几声,终于醒转。 贺青冥道:“你醒了。” “你是……青冥剑主?”晏云之眯着眼,花了一会功夫才认出他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贺青冥道:“我的事并不要紧,眼下要紧的是你的事。” 晏云之见他并无敌意,姑且放下戒备,道:“数日前,天魔女寻衅滋事,掳走牵机阁数人,阁主率我等前来救人,却在五毒林外中了埋伏,我也被困在此处。” 柳无咎忽而道:“这么说曲星河曲阁主也来了?他在哪里?” 他似乎有些激动,好像是看见了一道曙光。然而这道曙光很快便黯淡了。晏云之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天魔女不仅掳走了牵机阁的人,还掳走了天星派、孤竹帮等门人。” 唐轻舟道:“天星、孤竹都是西南一带的门派,且俱和唐门、牵机阁一样,擅长医毒,南疆与西南诸门互为邻里,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天魔女如今却如此飞扬跋扈,竟一而再再而三掳掠周遭子弟?” 晏云之喘息几许,道:“我听阁主说过,天魔女用人炼毒,毒性深浅不一,究其根本,乃是各人年龄、功力不同,所以炼出来的毒性也不同。天魔女若要炼制更烈的毒药,就要先拿常人试验,而后是武林门人。” 贺青冥道:“天魔女屡屡掳掠西南门人,也许正是看中了西南几大门派擅用毒,门下弟子常与各类药材、毒物打交道,比之常人更不易中毒。” 晏云之道:“不错,阁主也是这么推断的,天魔女这么做,只怕是要拿他们当试验品,去炼制更厉害的毒药,借此对付什么人。” 明黛道:“即便如此,他们也未免太过狂妄,难道真不怕几大门派联手对付南疆吗?” 晏云之道:“南疆行事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不过,一年前,巫后弑君自立,巫王许多旧部并不服她,南疆内斗不休,奇怪的是,今年春末,南疆却忽而风平浪静了,再没有人敢公开挑衅巫后。” 唐轻舟道:“这件事,我也听师父说了。这三个月来,魔教与八大剑派争斗不断,南疆既然早有隐患,按理说这个时候,他们内部不趁机兴风作浪就算不错了,又怎么可能突然握手言和?” 贺青冥若有所思,道:“南疆一事,暂且先撂开不论。方才三十二只人茧中,连同龙凤双刀三人,共救得各派弟子和镇上居民一十七人,这些人都需要好生休整。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还是尽快离开。” “哈哈哈哈!诸位一路跋涉,怎么也不在我这林子里多待一会,岂非是我待客不周?”夜空中忽而回荡着一阵尖锐而奇诡的笑声,她虽然在笑,却好像在哭、在恼,在与人顽皮打闹,又要在玩笑的时候把刀子刺入对手心腹,置之于死地。 天魔女! 来的好快! 当空突地射来千丝万缕,像是万箭齐发! 丝雨之中,却还有银镖、金环,一齐朝他们打来! 这下不只是天魔女,丹灵、素魄兄妹也都来了。 贺青冥等人急忙闪避,但他们可以避开,那些村民和受伤的各派弟子们却无从身免。 贺青冥喝道:“人茧!” 柳无咎当即会意,与明黛等人一齐拉开蛛网,将这一波暗器通通挡了回去。唐堂笑了笑,却忽地皱起眉头,捂着肚子,似乎十分不适。 唐正道:“大哥?你怎么——” “闪开——!”唐堂骤然色变,大喝一声,一把推开唐正,然而为时已晚,只见他周身忽地炸开,射出来一道道五色斑斓的蛛丝! 贺青冥等人当即退避,却已来不及了,几人被捆成一团,倒吊在树上。柳无咎想要运气破茧而出,却发现这蛛丝似有麻痹经脉的毒性,叫人气海被封,不得逃脱生天! “哎呀呀,你们就省点力气吧。”天魔女莲步婀娜,悠哉游哉地走了过来,又走到贺青冥面前,笑道,“青冥剑主、柳公子,好久不见啊。” 柳无咎道:“我怕你是老糊涂了,区区一日而已,又哪来的‘好久不见’?” 天魔女眉头直跳,气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她又看了看他,道:“柳公子不仅有副好口才,更有好样貌,听丹灵说,你勾引了他妹妹素魄,把她迷的神魂颠倒?” 如此颠倒黑白,倒打一耙,柳无咎一时都不知道该回什么。天魔女可算扳回一局,笑道:“当然,我知道,那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他爱妹心切,所以他妹妹做什么都是对的,你做什么都是错的。所以素魄想见你,他却不让她见你。不过,素魄临走之前,却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柳无咎目光闪动,天魔女凑近了,悄悄道:“这个秘密,你一定不想让你师父知道。” “你——!” 天魔女又大笑起来,喝道:“把他们都迷晕了,关进天魔窟!” 巫奴纷纷上前,众人眼前一黑,再次醒来时,已身处魔窟暗室之中。 明黛揉了揉脑袋,迷迷糊糊道:“咱们是在哪里?” “天魔窟。” 一个声音回答了她,那是贺青冥的声音。 “天魔窟?”唐轻舟道,“天魔女的府邸?” “不错。”贺青冥道,“江湖人说:愁予峰上天魔府,天魔府上天魔窟,魔窟洞开四十二,七情六欲人莫哭。” “青冥剑主好见识。”天魔女提灯缓缓而行,灯光映下,明黛、唐轻舟登时大惊,柳无咎更是又惊又怒! 难怪,难怪方才他就觉得古怪,贺青冥的声音并不在他身边。 贺青冥并不跟他们关在一处,他被关在对面,不止如此,贺青冥的四肢还被锁了起来,只是他衣裳宽大,又正在打坐,若无灯光,根本看不清他手腕、脚腕还箍着四条铁链。 柳无咎一掌打向牢门,怒喝道:“混账!” “柳公子,我劝你还是省省吧,你如今气海被封,是怎么也出不去的,何况这座监牢还是北极寒铁所制,哦,就和青冥剑主身上的铁链是一样的。” 柳无咎蓦然一痛,又喝道:“他不能受寒!” “无咎。”贺青冥道,“我无碍。” 他虽这样说,可是他此刻唇色几近于无,脸色也十分苍白。 天魔女却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惊诧道:“呀!青冥剑主,你手好凉!” 贺青冥叹道:“天魔女,你来这里,总不会只是为了与我等做口舌之争,以报无咎那一剑之仇吧?” “青冥剑主不愧是青冥剑主。”天魔女脸上戏谑之色尽敛,“青冥剑主,有人想见你。” 贺青冥道:“她让你来请我?” 天魔女诡魅而莫测地笑了,道:“看来青冥剑主已知道了。” 贺青冥道:“既然是请我,总要以礼相待。” “不错,不错,正是要以礼相待。”天魔女笑着拿出来钥匙,解开一头锁链,拱手道,“青冥剑主,请。” 贺青冥站起身,他身上的铁链也响动了,听起来很是沉重、迟缓,但他行动之间却丝毫不受其影响,依然那么从容、淡定,他仿佛不是一个被困的囚徒,倒像是一个闲庭散步的隐士。 他一步步走,柳无咎的目光也随着他,贺青冥走过他的时候,神情微微动容,好像在闲庭散步的时候,却碰着了一支杨柳,杨柳拂动,他心中那一池静谧的春水也乍然还暖,忽而皱起来眉头,又落入心头。 只一瞬间,贺青冥又恢复如常了。 柳无咎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已彻底消失,而声音也渐渐远了。 这时候,他的牙关依旧紧绷着,身体也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弩。他呼出来气息,却不像是人,倒像是原野上蛰伏的狼。 第164章 巫后 贺青冥被带到一间屋子里。这间屋…… 贺青冥被带到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不冷不热, 装潢十分华美,不像是魔窟,却像是一座宫殿。 贺青冥闻见了香气, 那是椒香混合着蘅芜、杜若等南国香草的气息。 “‘沅有芷兮澧有兰’, 贺郎, 这是我为你备下的新房,喜欢么?” 一女子翩翩而至,她容貌俏丽, 似有几分楚楚动人,然而行动、眉眼之中, 又透出来一股上位者的端庄威严。这两种十分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同时出现, 却并不叫人觉得奇怪,只会觉得她有种独特而和谐的美。 “椒房?”贺青冥笑了, “陛下抬爱, 贺某愧不敢当。” 巫后笑道:“我已是南疆的王, 可惜后宫三千,却独独缺了一个皇后, 放眼江湖, 如今有资格做我皇后的男人,只有你一个。” 贺青冥不置可否,巫后又道:“听说你病了,病得很厉害……”她摸了摸贺青冥有些憔悴的脸, 忍不住感叹,“英雄末路啊……可这末路的英雄,倒越叫人怜惜。” 她俯身低头,似乎要亲他,贺青冥忽道:“金乌许你这么做吗?” 巫后脸色陡然难看起来, 贺青冥又道:“果然如此。” 巫后来回走了几步,忽喝道:“你提他——你提他做什么!” 贺青冥道:“若不是他,你也不会来到这里。是他帮你平定内乱,也是他命你叫天魔女炼毒。” 这个“命”字,却一下子戳中了巫后痛穴!她一把捏住贺青冥咽喉,喝道:“你知道什么?你以为,我一步步走来很容易么?我那该死的也已经死了的丈夫,他杀了我的父母,夺了本该属于我的王位,还妄想我永远做他膝下献媚讨好的一条母狗!可是他错了!我不会听他摆布!他是如此,金乌也是如此!我不会再听任何人摆布!” 贺青冥几乎喘不上气,勉强道:“你这样,这样做……却和昔日又有什么区别?唐、唐门,牵机阁……他们,他们都会与南疆为敌。” “为敌就为敌!”巫后道,“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不少!我的王位本就是用鲜血换来的!” 贺青冥忽道:“阿骨思呢?” 巫后一顿,手上力气骤然一松。 “阿骨思?”她突兀地冷笑,“那个叛徒?我本要杀了他,可惜他逃的太快,竟没能杀掉。” 她又看向贺青冥,道:“说来,这还要怪你,贺郎,若不是你说动了他,他也不会背叛我,不过,看在你打伤那个死老头,让我有了复辟机会的份上,全当做功过相抵好了。” 贺青冥却道:“是你背叛了他,不是他背叛你。” 巫后道:“我是君他是臣,我是主他是仆,只有他背叛我,谈何我背叛他?” “君视臣为手足,臣视君为腹心;君视臣为土芥,臣视君为寇仇。”贺青冥道,“你明知道他拿不住我,却叫他来拿我,分明是不把他的命当命,你既抛下他,他抛下你,又有什么奇怪?” 巫后眼中闪过猜忌与嘲讽,道:“你是要教我为君之道么?” 贺青冥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巫后却已听不得实话了。她忽而喝道:“他说他爱我!” 她又笑一声:“他爱我,可他却怪我!他们都是这样,一面说爱我,一面又怪我——他们其实没有一个人爱我!” 贺青冥道:“你是要他们爱你,还是要他们做怕你的奴仆?” 巫后忽地顿住了,她看着贺青冥,似乎他再多说一句话,多说一个字,她便要把他扼死。 贺青冥却似压根没看见她可怕的目光,又分析道:“你其实是要一个假意爱你的奴隶。” 所以她只能容许他们顺从她,却不容许他们有一丝一毫的悖逆。 所以她有面首三千,却没有一个恋人。有上万奴隶,却没有一个忠臣。 正如她背弃他们一样,他们也总会背弃她。哪怕是阿骨思,哪怕他又爱她,又忠于她,可他也还是被她抛弃,而他也终于抛弃她。 贺青冥总结道:“你和巫王着实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 “休要把我和他相提并论!”巫后怒冲上前,一把扼住他,贺青冥却骤然发力,双手翻转,把铁链套住了她的喉咙! “你——你使诈!” “兵不厌诈。”贺青冥道,“放他们走。” “他们?”巫后忽笑了,“你是说,你徒弟他们?” “还有别人么?” 巫后道:“我只是好奇,堂堂青冥剑主,什么时候如此多情了?” 贺青冥却道:“你难道不好奇,我会怎么拧断你的喉咙吗?” “好,好……”巫后喊了一声,叫来两个巫奴,“传我口谕,把柳无咎他们放了。” 她笑道:“这下你总该满意了。” 贺青冥却仍然维持着一个姿势,道:“别动。” “好,我不动。”巫后竟很耐心起来,“只是,你还要这样等多久?” “等到香炉里的香烧完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也该离开愁予峰了。 “青冥剑主真是心思缜密。”巫后道,“只是,你还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贺青冥脸上竟冒出来虚汗,气息也更弱了,道:“巫后……” 巫后忽地一把抓住横在自己咽喉的铁链,又疾速后退,带着贺青冥一块撞上香炉! 一道巨响,贺青冥脊背吃痛,周身乏力,巫后趁机挣脱铁链,反制住贺青冥,她头上似也冒汗,却笑道:“青冥剑主,没想到吧?” 贺青冥道:“你……给自己下毒。” “若非如此,怎么能拿住你呢?”巫后吃了一颗解药,又要来喂他,“青冥剑主,你太厉害了,就算你病了,我也不敢不多防着你一手。” 贺青冥紧咬着牙,巫后道:“你干嘛不吃下去?这是解药。” 贺青冥却突地偏头,呕出一口血来! 这一下子,却把巫后也吓着了,她道:“青冥剑主?贺青冥!” 贺青冥并没有回答她,他病得太厉害了。 巫后这才发觉,贺青冥的的确确变成了一个病人。 他已不能再受寒,不能再中毒,不能再受伤了。 可他偏偏还在受伤。 巫后这下有点慌神了,她可不想还没成亲就死了新郎。寡妇当一次就够了,当第二次就不好玩了。 她要救下贺青冥的一条命,她不用他活太久,只要他活到为她所用的那一天。 监牢仍是黑漆漆的,只丝丝缕缕的月光透过墙壁缝隙顽强地钻了进来,叫人知道已该休息,而蛰伏的野兽却该惊醒了。 柳无咎嘴角忽地淌下一点血迹,但他笑了起来。 明黛见他流血,又见他笑,还以为贺青冥走后,他不说话也不动作,只一直在原地打坐,如今已走火入魔了。 柳无咎不甚在意地抹去血迹,好像流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仇敌。他道:“我已冲破了被封堵的气海经脉,天魔女奈何不了我。” 唐轻舟闻言奇道:“听说这‘降魔丝’乃天魔女毕生得意之作,集七种麻痹经脉的花草制成,能降世间万物,就算是武林中最厉害的高手也很难破解,除非是用全身功力,运行七七四十九天方可脱困,柳兄这却不到一夜,你是怎么做到的?” 柳无咎道:“这也简单,我将封堵气海的降魔丝经由经脉导入肩井穴,再以内力集中一点突破。” 明黛、唐轻舟登时震惊了! 柳无咎这种做法,不就是自己打自己吗?! 柳无咎道:“我肩上有旧伤,经脉本来也不大通,降魔丝导入之后,以毒攻毒,反倒不再滞塞了,只是费了些功夫而已。” 明黛忍不住看他擦去的那点血迹,这看上去可不像是“费了些功夫”而已。 果真世盖有非常人,能做非常事,这样脱困的办法,只怕换了一个人,是绝对想不出来的。 柳无咎既已解了降魔丝,又来为明黛、唐轻舟等人解毒,此时,昏迷多时的晏云之、唐正终于醒转,唐正思及惨死的哥哥,一时红了眼眶,几度泣下。 众人见此情形,也不由多了几分黯然。 晏云之缓了缓神,与柳无咎道谢,又道:“想不到昔年你我互为仇雠,今日却一同囚于此处,只是这座监牢乃寒铁所制,如何出的去呢?” 明黛道:“既然出不去,若是有人进来就好了。” 唐轻舟道:“你倒想的美,这个时候,有谁会进来?” 忽听得一个幽幽的女声,好像是从云霄飘来:“柳郎。” 唐轻舟差点呛住了,他跟明黛二人已怼习惯了,方才也只不过顺口那么一说,怎知还真有人过来? 第165章 脱困 素魄手执灯烛,缓缓而来,她的脸…… 素魄手执灯烛, 缓缓而来,她的脸色还是很白,却多了一丝寒气, 又更添莫测。她口中幽幽, 目色也幽幽地看着柳无咎, 叫人分不清是离愁多一些,还是愤恨多一些。 她看柳无咎,柳无咎却不看她。素魄道:“柳郎, 你我只差临门一脚便做了夫妻,怎么连看我一眼都不愿吗?” 这第一句话, 便把晏云之震惊到了。 素魄又道:“我哥哥不让我来见你, 可我偏偏要来。” 柳无咎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 素魄却似乎已料到了, 又自顾自道:“他断了一只手指, 是你师父砍掉的,我本该为了他报仇, 可是你师父已做了巫后的入幕之宾, 做了我们南疆的王后……” 柳无咎终于抬起来眼皮,道:“你说什么?” 素魄冷笑一声:“你师父此刻只怕与她洞房了。” 柳无咎道:“不可能。” “不可能?”素魄道,“为什么不可能?你不想成亲,你以为你师父也不想么?巫后可是个美人, 洞房酒暖,一夜春宵,总比在这阴寒之地受牢狱之苦好吧?” 柳无咎道:“他不会答应的。” “你就那么肯定?”素魄忽变得急躁了,又似要发怒,“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他是男人, 天底下哪一个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 她虽然在说贺青冥,目光却死死盯住柳无咎。 柳无咎道:“我与他待了七年,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这句话终于把素魄惹怒了,尽管唐轻舟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因此发怒。 素魄狠狠拍向铁栏,道:“他成过亲!江湖上都说他爱他的夫人!而且——他也快死了!柳无咎,你若是聪明人,就该识趣一点!” 她一条条说着贺青冥的不是,好像在说:他不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 一人忽道:“妹妹!你还不肯改吗?”素魄惊住了,她没有想到丹灵会来到这里,“哥哥,你……” 丹灵仍旧高大、俊朗,只是他的脸色不好看了,他的左手裹得严严实实,拇指竟不知以什么方式接回去了。丹灵道:“妹妹,回去。” 素魄笑意还未展开,又收了回来,她道:“我为什么要回去?” “你不听哥哥的话吗?”丹灵道,“从小到大,你一直都听话的,而今却要为了他——”他突然指着柳无咎,喝道:“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敌人!” 素魄却道:“我就是听你的话,才留在南疆,才待在夜宫!才会遇见他!” 丹灵脸色一变,似已被抽动了。 素魄道:“哥哥,你不是说,我想要的,你都会给我吗?” 丹灵一顿,道:“可是他不同,他是我们的敌人,而且……” “而且那个老妖婆命你看着我是不是?”丹灵一怔,素魄竟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只会听那个老妖婆的!她说什么你做什么,她要你往东你不敢往西!你怕她,你顺从她,但这都不要紧,最可怕的是你竟然爱她!” 丹灵目光变化不定,道:“你说什么?” “你不敢承认,不敢坦白,因为你怕她!你怕她连一条看门狗的资格都不再给你!” 丹灵也有了几分怒意:“素魄!” “你生气?你生气只是因为我说了真话!”素魄道,“可是哥哥啊!她是什么人?她根本不是一个人!她是个魔鬼!几十年了,她只知道和瓶瓶罐罐、花草毒虫打交道!她根本不懂得人的感情,更不可能爱你!她给你的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泡影!她只不过是要利用你,要你为她卖命!” 丹灵怒道:“闭嘴!” 他大喝,好像要把天也震碎下来。 但他只是心碎,他的心早已碎了,素魄只不过又把那一地碎片扫了出来。 素魄冷冷道:“你竟然为了她吼我?” 丹灵很是内疚道:“妹妹,我……” 素魄却已转了口风:“既然如此,你该理解我。” 丹灵不敢置信道:“非他不可?” “非他不可。” “你太任性了……”丹灵摇头又叹气,却闪电般点住了她的穴道。 “哥哥?”素魄惊疑,她头不能转,身子也不能动了,她看不见丹灵要干什么。 丹灵一把拽住了柳无咎,道:“你实在是个罪人。你让我妹妹爱上了你,可你竟敢不爱她,还非要一而再再而三与我们为敌……” 柳无咎忽道:“你是为你妹妹鸣不平,还是为了天魔女?” 丹灵眉头一跳,道:“柳无咎,你以为三言两语能改变什么?你已是阶下囚了。我的妹妹,我再了解不过,她从未喜欢过什么人,她想要你,兴许是因为你的脸,兴许是因为她得不到你,所以愈想要得到。还有你的这一身武功……如若我废了它,你变作一个废人,又如何与我们为敌?到时候我妹妹再看你,也只会看腻了。” 他一手掐住柳无咎,捏了个手诀,打向柳无咎身前大穴! 他要将柳无咎变作废人!把他变成一个任凭差遣的傀儡! 他却没有成功。他甫一碰到柳无咎,便被一股强劲的内力震了回来,反弹到了他自己身上!丹灵惊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被封住内功了?” 柳无咎道:“那是方才了。” 丹灵道:“你是故意激我?!” 明黛一旁笑道:“却要谢你为我们解围脱困。” 丹灵又是一惊,她竟趁机拿走了他腰上挂着的钥匙! 丹灵心知不妙,连忙要跑,却听得一道巨响,牢门大开,晏云之飞凤刀已出,直冲他面门而来! 丹灵当即矮身闪过,囫囵滚了一转,他来不及为素魄解穴,抱住素魄,飞也般闪入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一道尖锐的鸣笛声吹响整座监牢。唐轻舟道:“不好,是鸣笛示警,天魔女马上便会发觉异样!” 几人气海禁锢虽已解除,内力却并未完全恢复,天魔女若带着南疆一众高手赶来,他们未必是其对手。 此地不能再留,然而这座监牢走向错综复杂,如同蛛网一般,哪一条路才是出路呢? 正当几人犹疑之际,壁上忽显异象:一大群蚂蚁蜂拥而至,密密麻麻转成一团,竟似一个移动的八卦阵法! 唐正怕道:“这是,是天魔女吗?” 明黛道:“不对,这是——这是在为我们指路!” 却见那群蚂蚁竟忽地变化阵型,变成一个巨大的箭头! 晏云之道:“来人不知是敌是友。” 只是,他们如今已别无选择,唯一的办法只有向前。 一行人跟着蚁群所指方向,一路前行,时而向左,时而朝右。行了百余步,甬道愈渐宽阔,也渐有了几点萤火,上下飞舞,为他们脚下照明。 明黛奇道:“世上除了天魔女,竟还有可控制它们的人?” 渐渐地,传来一丝埙声,那声音起先十分微弱,而后却愈来愈明亮,好像暗无天日之地里,也挣扎着长出来星光。 柳无咎、明黛闻声一动,他们都想起来一个人,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这时候,蚁群竟又变了形容,它们排兵布阵,竟昂着头,摇头摆尾,化成一条威武不屈的眼镜王蛇! 柳无咎等人也终于看清了,不远处的监牢里,竟锁着一个人——竺可卿! 金蛇帮覆灭后,竺可卿不是带着余下帮众隐姓埋名了吗?怎么他会在这里? 众人找来钥匙,打开牢门,却见竺可卿衣衫单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已很虚弱了。他瞧了瞧他们,微微笑道:“可算……有人来了。” 柳无咎道:“你可还记得我?” 明黛探头道:“还有我。” “怎么……怎么是你们?”竺可卿仔细瞧了瞧,显然对这两个救命恩人不大满意。 “有我们就不错了。”明黛道,“你这是怎么回事?金蛇帮其他人呢?” “我这身伤是被天魔女弄出来的,几天前,我误入五毒林,她见我武功不错,便养着我,要拿我炼蛊呢。至于金蛇帮……说来话长了。”竺可卿又看了看他们,“青冥剑主人呢?” 柳无咎沉声道:“他被巫后请去了。” “看来……看来也指不上他了。”竺可卿笑了笑,咳嗽两下,“南疆狐假虎威,仗着金乌的势肆虐一方,就连贺青冥也卷了进来……我本以为你们来了,贺青冥也在,到时候……至少可以再见到十三哥的。” 明黛道:“你说这件事跟魔教有关?那你这样子……也跟魔教有关?” “如今天下桩桩件件,哪一个跟魔教无关?”竺可卿目下又现出悲凉之色,“我只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阿青为了我,已殒命了,我又被困在这里……” 众人一惊,竹叶青竟已死了? 竹叶青是竺可卿的左膀右臂,也是金蛇帮的重要人物,他既已死了,竺可卿身为代帮主却又落魄至此,金蛇帮内一定发生了大事! 明黛道:“你并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你看,你把我们带到了这里,你救了你自己,等咱们出去了,你还可以为竹叶青报仇,你还会活很长,还要做很多事。” 竺可卿一怔,几乎已有泪光:“谢……明姑娘。” 明黛笑着道:“不用谢我,我只不过比较话唠,倒是我要谢你。” “谢我?” “不是吗?你可还要帮我们指路呢。”明黛道,“我们可不认得这里的路。” 竺可卿也笑了:“是,是……这些时日来,我已让它们摸清了天魔窟。从此处往东,行四千二百步,不要回头……” 第166章 委蛇 魔窟四十二,七情六欲无分尾首,…… 魔窟四十二, 七情六欲无分尾首,却使人一为死,一为生。 “你醒了。” 贺青冥醒来的时候, 灯火熹微, 一人坐在桌边饮茶, 淡淡道。 他起身,身上桎梏已被解开。那人又道:“我劝巫后,说你身体不好, 需要静养,更不能锁住手脚, 淤堵经脉。” 贺青冥走了几步, 只见那人一袭白衣,依稀风采如昨, 只神色又暗弱几分, 气息也不再稳健, 脚上亦被束缚,却是牵机阁阁主曲星河。 贺青冥道:“原来你在这里。” 曲星河道:“我为救门人而来, 不幸中了巫后和天魔女的圈套, 所幸我会医术,不仅没有死,还救活了你。” 他笑道:“能活着,就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了, 不是吗?我生来运气没有你好,不过我比你懂得珍惜这种运气。” 贺青冥道:“你是在骂我?” 曲星河道:“我是一个大夫,作为大夫,当然要告诫我的病人。我活不长,可是我总希望旁人能活得长一点。这样好人会更好, 坏人也总还有变好的机会。” 贺青冥道:“依你之见,我还能活多久?” 曲星河道:“本来只能再活三个月,不过你服了碧玉芝草,下阎罗殿的时间被推迟了,现在么,如无意外,黄泉路上你我还能做个伴。” 贺青冥道:“你能活到什么时候?” 曲星河道:“据我推算,今年。” 也就是说,他们二人都难活到明年了。 贺青冥道:“原来如此。” 曲星河道:“你似乎并不着急?” “你不也是一样?” “那可不一样。”曲星河道,“我生来如此,早已习惯了,旁人是急于求生,我的生死却已注定,所以既然不急于死,那么便可慢慢地活。可是青冥剑主,你不一样,济海楼之后,那次棋局上,我看的出来,你似乎很着急,好像要赶着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而今你却不再着急了。” 贺青冥道:“普渡、厄命已死,我的事已做完了。” 曲星河摇了摇头,道:“大好性命,怎可葬送在仇恨手上?” 贺青冥却道:“我只是一定要做这件事。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 “那么别的事呢?” “别的事?” 曲星河道:“我听盈盈说,扬州一别后,柳公子一直在为你奔波,后来又带你入蜀,他很关心你。”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知道,只是……我尽力了。” 他已喝了太多的药,找了太多的大夫,只是再这样下去,他便要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他不愿自己到死是那个样子。 曲星河叹道:“我本以为你会比我多一些时间,让你做完了那些事,再尝试一些你没做过的事。” 可惜人生来为了自己的使命,要搭进去一辈子,等到完成了,却发现已没有剩下太多时间,竟不能好好待自己。 贺青冥道:“我只想回西北。” “看来你要比我好一点。” 贺青冥道:“你不想回牵机阁?” “想,那里是我的家,我怎会不想呢?”曲星河道,“只是,盈盈她……她和柳公子一样,也在到处找灵药,不过她倒不必找大夫了,我就是大夫,所以我给了她一副假药方,让她不用再到处跑,但她后来识破了,又跑来南疆。” 贺青冥道:“是她先来的南疆?” 曲星河点头,道:“这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云之,他只知道天魔女掳走了牵机阁的人,却不知道盈盈前不久偷偷来了南疆,但我跟云之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她。” 贺青冥道:“你怕她也中了天魔女的埋伏。” 曲星河道:“天魔女虽非绝顶高手,可她那一身用毒下蛊的本领实在叫人防不胜防,连我也中了招,南疆本就是她的地盘,又早有防备……我只望盈盈不要出事。” 贺青冥道:“你是要我帮你?” “我只有请你帮我。”曲星河道,“没了寒铁链,你解开被封住的气海,便用不了多久。到时候巫后绝不是你的对手,擒贼先擒王,只要擒住她,南疆的人便要投鼠忌器。” 贺青冥道:“你知道巫后会来?” 曲星河微微一笑:“她喜欢你,自然会来见你,而且她很快就会来。” 贺青冥不说话了。曲星河心情却好了不少,他站起身,朝外走去,石门缓缓开启又闭上,巫奴们看着他,带他走了。 过不多时,巫后莲步轻移,与贺青冥坐下来。她换了一身绯红色的衣裳,又梳了一个随云髻,额戴花钿,唇上涂丹,分外明艳动人,又不失女子娴美,瞧着倒不像南疆霸主,却似中原的哪位大家小姐了。 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启唇笑道:“曲阁主不愧号称‘神农’,果真名医,贺郎气色好了不少。” 贺青冥道:“巫后若回了南疆,贺某气色只会更好。” “贺郎说笑了。”巫后仍笑吟吟的,“起先是我不好,咱们都要做夫妻了,还吵旁人做什么?你那徒弟也好,明姑娘唐公子也罢,都请他们回来做你我婚宴的座上宾好了,也算为贺郎病体添添喜气。” “请回来?” “哎呀,我说漏嘴了。”她掩唇一笑,好像十分娇俏,倒像一个天真少女,她这样的神情,贺青冥从前也见过,只不过那时候她对着巫王,不得不如此讨他欢心,哄他依着自己,骗他放下戒心。 贺青冥道:“不必如此。” 巫后便把那副少女神情一点点收了回来,道:“方才丹灵、素魄回报,你那徒弟带着一群人跑出去了。” 贺青冥神情终于有了些微波动。巫后又道:“不过,你也不用太高兴,天魔窟岂是那么容易跑掉的地方?我已让天魔女去追了,到时候如何定夺,还要看贺郎你的。” 她一面说,一面已把一只纤纤玉手放在了贺青冥手上。贺青冥神色不变,道:“你威胁我?” “是又如何?”巫后道,“贺郎,你已拒绝过我太多次,可我实在想不通,好好的一件美事,你怎么偏不要呢?还是说,你还念着你那位夫人?可是那都过去十几年了,她骨头都化成灰了,你还抱着一个死人念念不忘做什么?” 贺青冥道:“这却与她无关。” “那又是为什么?” 贺青冥道:“我婚娶与否,也与你无关。” 巫后霎时沉下脸,道:“好,好……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你拒绝的机会了。” “你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巫后忽笑了,“贺郎,你是男人,难道你不明白,还要我教你?不是我要做什么,是我要你做什么。既然你不愿与我做长久夫妻,做对露水夫妻也不错啊。” 贺青冥哑然。 巫后却已倾身来倚,但她的身子还未碰到贺青冥,又僵直着慢慢坐了回去,而且如芒在背,冷汗直冒。 贺青冥已扼住了她的脉门,叫她不能迫近分毫。 巫后道:“你什么时候恢复的?” “就在方才。” 巫后冷笑道:“难怪……难怪你还跟我说了那么几句话。” 贺青冥却已扣住她的手腕,道:“我只需再使三分力,你的武功就要永无用武之地,你若想要继续做南疆的主人,便要听命于我。” 命脉被制,巫后别无他法,她总不能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 “好,好……”巫后咬牙切齿,“我听你的便是。” 贺青冥道:“带我去找曲星河。” 房门洞开,二人一路走来,并未受到任何人的阻挠,他们都以为她只是被贺青冥牵着手,看来青冥剑主已回心转意,而他们的巫后也得偿所愿了。 巫后若能穿梭来去,必定要狠狠扇过去的自己一巴掌——她为了贺青冥花了太多功夫,摆下太大阵仗,以至于南疆上下都知道她要娶贺青冥做王后,在他们看来,她和贺青冥稍作亲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曲星河终于被放了出来,巫后在贺青冥的逼迫下,命人解开他的束缚,又让人退出去。 贺青冥道:“还有呢?” 巫后目光闪烁,道:“还有什么?” 贺青冥道:“他身上中了天魔女的毒蛊,若非如此,怎会被困于此地?解药呢?” 巫后道:“她的毒,我怎么知道解药?” 贺青冥打量着她,似乎在判断她是不是在说谎。曲星河道:“罢了,她若擅长巫蛊,也不会被你我骗了。青冥剑主,你只问她四十二魔窟在哪里便好了。” 巫后道:“魔窟四十有二,即便到了那里,你若找不对路子,也不可能知道解法。” 曲星河笑道:“世上无毒不可医,你不知道,我却有法子知道。” 第167章 魔窟 柳无咎一行人离了监牢,来到一条…… 柳无咎一行人离了监牢, 来到一条甬道,这里多了丝光亮,两壁有烛火照明, 只是不知去往何方。 竺可卿道:“从这里再往前, 走到尽头, 便是天魔女炼药的药窟,也称四十二魔窟,那里有各色奇花异草、灵丹妙药, 或可寻到法子解毒。” 明黛点点头。忽听得一阵地动之声,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是——巫奴!” “哈哈哈哈, 不只是巫奴, 还有我!”众人定睛一看,却见天魔女倚坐在近一丈高的巫奴肩上, 那巫奴青面铜身, 形容十分魁梧, 在他身侧还有两个巫奴,也与他生的几乎一模一样, 都目射凶光, 口喷粗气,好像三头横冲直撞的犀牛。 天魔女道:“老二老三,把他们拿下!” 左右两个巫奴听了她的指令,登时冲了过来!他们行动之间毫无章法, 只一味仗着身材猛撞,柳无咎一个闪身避过,老二收脚不及,一头撞到墙上,竟给他撞出来一个大窟窿, 而他自己浑身上下竟是分毫未损! 柳无咎拔剑刺去,剑身猛然一震,如同撞上钟鼎,如此神兵利器,竟连巫奴皮肉也未能刺破。另一头明黛射出弩箭,却也是一般结果。 天魔女笑道:“你们就省了这个心吧!他们三人是我从小喂养长大,是我最听话的宠物,也是最勇猛的战士!” 明黛道:“柳兄,这可怎么办?” 柳无咎道:“铁壁铜墙,也总有破绽,你试试攻老三丹田,我攻其上路。” 明黛笑道:“好!” 几人齐心协力,唐轻舟、晏云之在两翼掠阵,明黛左右腾挪,她行动机敏,好似一尾雪地里的灵狐,叫那巫奴脚下拿她不得,她又趁对方晕头转向之际,一步跃上膝头,又一箭射出! 与此同时,柳无咎也几步蹬上石壁,跳到巫奴背上,正要刺他咽喉! 老三大声痛吼,张牙舞爪,想把二人甩开。二人只觉一阵颠簸,再看时,却见他身上竟只穿破了层皮肉,甚至都未曾流血! 这样下去,要打到什么时候? 天魔女附掌笑道:“你们是不可能奈何得了他的,他是在药水里泡大的,根本不惧刀剑,也无论生死!” 吼声连天,老三发起狂来,柳无咎二人几乎抓不住了,这时老二也把脑袋从那个大窟窿里拔了出来,却一时不辨方向,竟跟老三撞到了一起,巫奴们跌跌撞撞,又撞上另一面墙,这次却打翻了壁上烛火,灯盏跌落,火光于空中乍明。 这一瞬间,老二老三都纷纷闭上了眼,以手捂面,似乎十分畏惧这星星点点的火光。 柳无咎当即划过石壁,一路火花闪电,又逼得巫奴连连却步。明黛转头喝道:“小唐,拿酒来!” 唐轻舟从腰上取下酒壶,抛到空中,明黛一箭射去,酒水四溅,与周遭剑光火花相撞,灯油相生,登时燃起来一簇烈火! 巫奴们霎时痛吼尖叫,就连天魔女座下的老大也不例外,眼看再制不住巫奴,天魔女挑动瓦块,飞灰扑灭火焰,烟气火光之中,一点剑锋却已悄然而至,点在她的咽喉。柳无咎喝道:“叫他们滚!” 天魔女要害被制,不得已吹了个口哨,命三名巫奴离开此地。她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明黛道:“却也没什么,只不过要你带我们去四十二魔窟,给他解毒。”说着,又指了指已然十分虚弱的竺可卿。 天魔女冷冷一笑,道:“那里岂是尔等能去的地方?你们未免欺人太甚!” 唐轻舟道:“我们只要你解毒,事成之后,不会伤你性命。” 明黛没拦住他,只好叹了口气,心道:小唐啊小唐,你倒还真是不杀生啊! 天魔女却笑得更厉害了,道:“你们以为,我就这点本领吗?” 她口中忽地吐出一枚银钉,朝明黛打去,唐轻舟忙拉她闪过,不料那枚银钉径直打向石壁上方的一处孔洞,只听得“铮铮”两声,顶上机关乍开,竟撒落一丛丛如烟似雾的蒲公英来。 晏云之奇道:“这是什么?” 唐轻舟脸色一变,喝道:“这是——蕊孩儿!小心别被碰到!” 蕊孩儿是天魔女的独门剧毒。天魔女将毒虫、毒花养在一处,毒虫啃噬花蕊,但自身内脏也被毒汁腐蚀掏空,二者共生,合为一体,名为‘蕊孩儿’,又唤作‘白头翁’。虽名为“白头”,却比乌头还要毒上百倍! 蕊孩儿已落了下来,柳无咎不得不退步闪避,天魔女趁机矮身一变,又使出来软骨功溜走了。 密密麻麻的蕊孩儿从天而落,好像泼洒一阵夏雨。 唐轻舟一道怒喝,袖中抛出一枚金银交错的球制香囊,只见它于空中旋转炸开,散出成百上千道彩色香箭,射下一丛丛蕊孩儿,直插入壁中,看上去竟好像天边飞落的云霞。这却是唐门绝技之一,云霞万千。 明黛忍不住惊叹,又道:“你怎么不早拿出来!还有呢?” 唐轻舟顿了顿,道:“没了。” “没了?”明黛不敢置信,“就这么没了?可蕊孩儿还没完没了!” 唐轻舟道:“又不是放烟花,你以为想要多少要多少啊!” 说话间,新一轮的蕊孩儿却已又落了下来,众人飞驰躲避,然而蕊孩儿却飘起来鹅毛大雪,扑飞个无边无际,真是叫人难以逃出生天! 正在这时,一道石门忽然洞开,一女声道:“快进来!” 晏云之闻声一动,已然迈步冲了过去,柳无咎等人也随之而往,石门复又闭合了。 幽微灯光下,一娉婷女子伫立于此,晏云之神色激动非常,忍不住冲到她面前,道:“你……你也来了?” 柳无咎等人一看,此人正是牵机阁曲盈盈。 曲盈盈仍旧美貌,只是美貌之余倍增伤感、惆怅,人也似为着忧愁而憔悴几分,但那目光却跳动得越发炽烈,好像她要做一件事,不成则誓不罢休。 晏云之似乎发觉自己过于激动了,便敛了形容,又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曲盈盈目光闪动,道:“半个月前,我为阿兄寻觅灵药,不意闯入此地。” “半个月前?”晏云之道,“所以早在阁主南下之前,你便来了。” 曲盈盈神色一动,道:“阿兄也来了?” 这一刻,她便从一个成竹在胸的冒险者,又好似变作依偎在兄长身侧的少女。 晏云之神色一黯,与她挑着说了来龙去脉。曲盈盈脸上似又忧愁,道:“原来如此,却不知如今阿兄身在何处。” 明黛道:“对了,这里究竟是哪里啊?” “四十二魔窟。” 众人诧异,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里就是四十二魔窟?” “不错。”曲盈盈执起灯火,众人随她漫步,穿过一处洞口,却见到一座天国一般的洞府:脚下是各色奇花异草,迎风颤动,千姿百态,头上是月光、星点,还有飘飞舞动的一众萤火,壁上石窟四十二,每一窟都藏书十卷,都是千百年来南疆巫医之集大成作。 曲盈盈道:“我也是偶然找见的,好在这里平时并没有什么人来,天魔女不在,旁人也发现不了我。” 明黛道:“此地名为‘魔窟’,却有如洞天福地一般。” 曲盈盈道:“只是看上去这样罢了,若有人不小心碰着什么毒花毒草,可就要一命呜呼,做了它们的养料了。不过,若懂得医理,兴许还有救,四十二石窟里,就藏着解毒的法子。” 明黛高兴道:“这么说,竺帮主的毒有救了?” 曲盈盈摇头,道:“四十二魔窟千变万化,寻常人解不开的,小心没能解毒,却死的更快了。可惜阿兄不在,若他来了,他兴许还有的救。” 她却不知道,曲星河已来了,而且还是由巫后带路,与贺青冥一同来的。 他们都已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只是一时不能辨认,便躲在一处石窟后边,免得被南疆的人发现。 第168章 圣手 石门又开。 贺青冥道:“这里…… 石门又开。 贺青冥道:“这里便是四十二魔窟?” 巫后道:“不错, 我曾见天魔女来此炼毒制药。地方我已带到了,至于能不能解毒,就看你们自己了, 可不要赖到我头上。” 曲星河道:“魔窟四十二, 无外乎七情六欲, 七情者:喜怒忧思悲恐惊,六欲者:生死眼耳口鼻,由此变化出四十二种毒物, 每一种毒物,又都对应着一种解法, 一处石窟。若要解毒, 便要找到根源所在,才能寻到出路。” 他来回踱了几步, 停在一处石窟门前。 这处石窟门前雕刻着一神魔脸庞, 眼、口皆闭, 似有一抹忧愁。 “闻忧?”贺青冥道,“何解?” 曲星河笑着推开石窟门, 找出来一卷毒经, 道:“我身上之毒以呼吸入,七情之中,以忧主,故当为‘闻忧’窟……找到了, 此毒名为‘魂萦’,取壁角七星草、奎茸,碾碎服之可解。” 七星草、奎茸这两个名字,贺青冥却听也没听过。只见曲星河在一堆药草里边扒拉了一会,采来两株药草, 一株生有七茎,每只根茎上又长有七朵星星状的黄花,想来应为“七星草”,另一株却是一只蘑菇,只不过这个蘑菇状如牛角,便是“奎茸”了。 用这两种东西入毒,也亏的天魔女想的出来,难怪天下之毒千奇百怪,论毒性,她的毒不一定是最烈的,但论古怪多变,新奇诡谲,却无人能出其右。想来今日若无魔窟指引,只怕怎么也找不出来法子解毒。 曲星河解了毒,又走了走,看了看,忍不住赞叹:“好一座‘药王宫’!盖天下药材,无论名种、奇株,大半皆囊入此地了!只可惜天魔女喜好用毒,不爱行医,这么多奇花异草,本可以治病救人,却被用来害人害己,真是可惜!” 他见猎心喜,一个大夫,进来一座药坊,便如同一名剑客入了剑山剑池一般,已是心痒痒,眼放光,恨不能在这里待上个十天半个月,再好好地研究一番。 他又走到一处石窟,指着壁门上的一丛兰草,对贺青冥道:“青冥剑主,你看,这是‘遇仙草’。” 贺青冥看过去,只见那丛兰草生的遗世独立,卓然于群,虽居于一隅,却好似傲视天下群豪。 曲星河道:“遇仙草源自西域魔教,据传杨遇仙教主撞死于夫人墓碑之后,碑上生出三株兰草,故称作遇仙草。其中,左边那株叫做游仙草,服之即死;中间那株是醉仙草,久闻欲醉,服之如痴;最右边那株叫做瑶仙草,取巫山瑶姬故事,有催情致幻之效。三株仙草都有毒性,彼此相生相克,听说天魔女曾取之混合,将其制成神女泪,可教人一偿夙愿,一解相思。” 贺青冥神色微微一动,这种兰草他只在书上看过,大家都道它是传说,不料世上竟真有这种兰草。不过,看来南疆与魔教有联系已非一日两日,否则这遇仙草也不可能开在这里,又开的如此茂盛了。 不过…… 贺青冥道:“你说遇仙草生有三株,怎么这里却只有两株?” 曲星河道:“许是天魔女把瑶仙草取走了吧。这也怪了,若要制成神女泪,非三种兰草共用不可,否则便情毒入骨,无可救药了。天魔女不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 贺青冥不禁道:“医道果然玄妙。” 曲星河笑道:“医毒一体,只是如何应用,却要看下药的人,世人往往难辨,又急于求成,所以才生出来许多悲剧。” 贺青冥点头,几人又行数十步,走到魔窟尽头,曲星河正要推开最后一扇窟门,一探究竟,贺青冥却止住了他,沉声道:“里面有人。” 曲星河闻言放慢了脚步,贺青冥屏气凝神,一剑破去——一剑亦朝他指来! 双剑于空中铮鸣,好像鸾凤和鸣,凤凰于飞。一瞬间杀气尽消,只余下无限呢喃,它们都已认出来彼此。 “无咎?”贺青冥从来沉着的声线里竟也有了几分激动的波澜。 柳无咎想不到会在这里与他重逢,亦很是激动,他禁不住冲了过来,道:“你——你怎么样?” 贺青冥顺口道:“我没事,你不用——” “让我看看。”柳无咎却已伸出手来,贺青冥拗他不过,只好把手腕给他把脉,“我真的没事了,曲阁主才为我诊治过。” 柳无咎终于放下心,却道:“谁叫你惯会骗人?” 贺青冥不服道:“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哼,这么多年了,只怕数也数不过来。” 一群人面面相觑,仰头问天天不语,俯首对地地无言,心中都十分尴尬,纷纷想道:“也许,似乎……我好像不应该在这里。” 这一刻默契的尴尬终于被曲盈盈打破,她道:“阿兄也来了?”她的脸上却混合着激动、诧异、疑惑、紧张、盼望……好像她既渴望这时候见到他,又害怕在这里见到他。 她的心中彼此矛盾,矛盾又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曲星河的出现却彻底打破了这种平衡,她看着他,已几乎不能自已,却又似不敢看他了。 曲星河温声道:“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才离开牵机阁的。” 曲盈盈颤声道:“阿兄……” 曲星河微微笑道:“如今我们都没有事,岂不是很好么?” “是,是……”曲盈盈泪光闪动,似已十分动容,然而头却慢慢低了下去。 晏云之瞧着他们,他看见曲盈盈瞧着曲星河,她的眼里都是波光粼粼的情意。 这样的情意,可惜曲星河看不见。就算看见了,也要装作不知道、不懂得,他从来把她当做妹妹。 可惜晏云之总能看见。因为曲盈盈虽然一直望着曲星河,他却一直望着曲盈盈。 曲盈盈如何爱曲星河,也许曲星河未必清楚,但他一直都很清楚。 曲星河装作看不见曲盈盈,而曲盈盈又何尝不是装作看不见他? 也许只有这样,他们三人才能平衡,才能共生。 众人重逢,贺青冥看见了竺可卿,竺可卿也看见了他。 故人见面应不识。他们都花了一会功夫才认出来对方。 毕竟他们上一次也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竺可卿还意气风发,贺青冥还身强体健。短短几个月过后,一个却已落魄潦倒,一个已病体缠身。 “青冥……剑主?”竺可卿低哑着嗓子,疑惑着道。 他似乎是想说:“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怎么会变成一个病人?” 而今任何一个人见到贺青冥,都要有这样的疑问。 哪怕是他曾经的敌人。 英雄末路,贺青冥的敌人见了他,也要为之扼腕叹息。 贺青冥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么子午盟呢?洛十三呢?竺可卿已不得不去想,不得不为之忧心。 他心绪难平,脚下不稳,几乎晕倒。贺青冥道:“金蛇帮生变?” “是……”竺可卿叹息道。 他似乎是在叹息,他的兄弟死了,亦见不到朋友,而今最了解他的,却是从前的对手。这是怎样的荒谬?人生荒谬,又岂止在今朝? 贺青冥又道:“你是来找洛十三的。” 竺可卿笑叹道:“……是。” 贺青冥道:“他会来的。” 竺可卿知道,这已是一个承诺,贺青冥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多谢……青冥剑主。”竺可卿放下心,双目渐渐合上,昏迷不醒。 曲星河为他把脉,道:“他中毒了,是‘无妄’。无明无妄,众生幻相,十二个时辰内,若不得解,毒素深入骨髓,他便再醒不过来,只能变作一个傀儡了。” 贺青冥道:“能治吗?” 曲星河忽笑道:“他曾是你的敌人。” 贺青冥却道:“他如今已不是敌人,只是洛十三的朋友。” 曲星河道:“洛十三是你的朋友,那么他呢?” “他却不是我的朋友。” “既非敌人,亦非朋友,可你还要救他。”曲星河道,“青冥剑主,你的剑已不再只会杀人了。” 贺青冥拂袖而起,并未回答他。 曲星河也并没有要他回答,他只是很高兴。他半生行医,只不过希望江湖上被杀的人少一点,被救的人多一点。 他的父辈都是杀人的人,他却做了一个救人的人。 他生来带着数不清的血腥与冤孽,少时术士曾言,他要用一辈子来洗刷这些鲜血,破掉这些业障。 于是他比他的父辈们活得都要短,可他又活得都比他们长。 这是他的选择,他选择救人而非杀人,哪怕他的长辈们都要他那样做,哪怕江湖上太多人这样做。 而今他快死了,他却只觉痛快,只因世上救人的人又多了一个。 哪怕这个人也和他一样快死了。 巫后方才被定住了,她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看他如何救人,救一个陌生人。 曲星河身上尚有伤痕,脸色尚且苍白,手脚尚且虚弱,但他捣药的时候双手却很稳健,他神情自若,好像正在做一件与生俱来的事情,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巫后心中忽地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一个时辰前,她还以为自己困住了曲星河,还以为堂堂牵机阁阁主,已为她驱使,做了她的仆从。 她忽地想,她错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困住?生死也困不住他。 她又撇开这个念头,这个念头,岂非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可是她的威风,又岂能灭得了他人志气? 她又看向贺青冥他们。他们正在帮曲星河做这件事。 没有理由,也无需命令,他们已心甘情愿地围在一起。 从来没有人这样心甘情愿地围在她身边。 她总是命令,总是呵斥,若臣民不听话,她便动动手指把他们都杀掉。他们都畏惧她,奉承她,臣服于她,但他们从未有一刻把她视作自己的君王。 她本以为恐惧就能统治人心,可她忽地发现,好像并不是这样。世上还有比恐惧更能统治人心的东西,那就是仁义。只是她没有想过,也不敢想。 她用恐惧统治人心,只不过因为她心里总是恐惧,她恐惧有朝一日被取而代之,她看着南疆的臣民,却只是看到了一个个潜在的仇敌。 她把仁义看作懦弱,看作愚蠢,只不过因为她自己做不到,只不过因为她屈从于自己的恐惧。 恐惧将她变作了一个懦夫,而她仍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厉害、最聪明的人。 曲星河救下竺可卿,已满头大汗,也似越发虚弱。 他却笑了。他不为自己的生命而哀伤,却仍然为他人的生命而快乐。 巫后不再看了。她已又觉得恐惧。 第169章 唐岚 魔窟之中,忽飘来星星点点的雪花…… 魔窟之中, 忽飘来星星点点的雪花——众人定睛一看,却是蕊孩儿! 天魔女已卷土重来! 魔窟震颤不止,花草狂乱不堪, 虫鸟亦发出尖叫! “不好!”唐轻舟道, “天魔女要关上魔窟!” 话音未落, 在他们身后,第一道石门已然轰然落下,好像斩凤屠龙! 众人拔脚便走, 终于赶在最后一道门“怒见”落下之前逃出生天! 他们下到愁予峰山脚,巫后望见身后的天魔窟, 似乎心有余悸。曲盈盈讥笑道:“看来你这个所谓的南疆之主, 不过徒有虚名,人家天魔女压根没把你的命当回事。” 巫后道:“你又算哪根葱?这里还轮不到你跟我说话。” 她虽这样说, 却也只是强自镇定。从蕊孩儿飘来的那刻起, 她就知道, 她已被天魔女弃之不顾了。南疆几代巫王变迁,天魔女可以帮助她斗垮巫王, 自然也可以再另行扶持一位新主。 巫后要的是顺从的奴隶, 天魔女要的却是一个更为听话的傀儡。 晏云之忽道:“你们不觉得此处古怪么?” “太安静了。”柳无咎环顾一周道,“而且,也太过空旷。” 愁予峰是天魔女的老巢,是她炼毒的花园, 山上本该林深茂密,绿荫葱葱,然而他们所在的地方,却好像一下子跨过夏天来到了秋冬,没有花, 树上的叶子也都枯死了,阳光再无所顾忌,争先恐后地射下来。 曲星河拾起来一片叶子,道:“不是自然老死,是被毒死的,这附近只怕长有乌血木。” 明黛道:“乌血木?传说中天下最毒的树?” “不错,乌血木长于西域,剧毒无比,方圆十里之内,不可能有生灵存活,但这些草木枯萎不久,这株乌血木应当是被天魔女移栽过来的。” “不愧是曲星河!却不知你这再世神农,还能不能再救自己一命!”随着一道冷喝突地袭来的,还有数十枚飞箭,这些飞箭箭簇都是用乌血木汁浸泡制成的,见血封喉,奇毒无比。 晏云之飞凤刀出,打了一个旋儿,斩落十数枚毒箭。与此同时,柳无咎、明黛等人也一齐出手! 一片雾蒙蒙的箭雨过后,天魔女带着丹灵、素魄和一众巫奴,飞身踏步而来,巫奴们一字排开,丹灵、素魄双翼斜飞,而天魔女本人则凌空停在树梢头上,俯视着一干人等。 “你们别来无恙啊。”天魔女悠悠地打了个招呼,目光落到巫后身上,似乎顿了顿。 巫后盯着她,沉声道:“天魔女,还不救主?” 天魔女故作惊诧道:“救主?” 巫后冷喝道:“你难道想抗命么?” “那自然不是。”天魔女深深鞠了一躬,对巫后行礼,然而她似乎压根没有从天上下来的意思。她丹唇轻启,语气又轻柔又恭敬,但字里行间却叫人胆寒,“贺青冥等人挟持陛下,我等奋力追杀,不料陛下已为奸人所害,哀哉!痛哉!” 巫后瞳孔一缩,浑身一颤! 这句话,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一年前,天魔女帮她杀掉巫王的时候,也这样对巫王说话。后来这句话便成了巫王临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再后来,这句话便成为南疆的历史。 南疆真正的主人从来不是什么巫王巫后,而是天魔女。她制造出来那些巫奴,看似是巫王巫后的奴仆,其实只是天魔女自己的人。 那些奴隶,既然可以成为巫后的,自然也可以回到天魔女手中。 巫后脸色灰败,她知道自己已彻底被放弃了! 天魔女说完,振袖轻轻挥动,霎时间,千丝万缕都从她的袖中射出,径直打向贺青冥等人! 又是降魔丝! 这一回,降魔丝却已遮天蔽日,蒙蔽了一轮炽热的太阳,叫白昼也变成黑夜,叫生变作死,叫他们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天上的天,却忽地下起来一阵雨,而且是梨花一般如烟似雾的滂沱暴雨! 暴雨梨花针! 明黛大喜:“你终于使出来了!” 唐轻舟道:“不是我,这是——我师父!” 天魔女脸色一变,来人竟是唐岚! 唐岚竟然来了,他不仅来了,还一出手,便克制了她的降魔丝,有唐岚在,天魔女那些毒物就不再是必胜的法宝,反倒变作束缚自己手脚的蛛网。 贺青冥、柳无咎不懂医毒,曲星河只懂解毒而不懂用毒,至于明黛、唐轻舟,他们虽是相思门、唐门出身,却毕竟道行太浅,根本不是天魔女的对手。 唐岚却毕竟可以做她的对手,而且事实上,他们也不是头一回做对手了。 她做过太多年唐门的对手,从前是唐岚的师父,这二十年来,唐岚的师父死了,她的对手又变作唐岚。她活了太久,已不知见过多少代兴亡变迁,然而唐门依旧是她的心头之患。 梨花雨落纷纷,堕入千丝万缕,千头万绪。天魔女回身闪动,又掷出来降魔丝,突地把唐正捆了过来! “好久不见,原来是旧相识。”天魔女脸上肌肉抽动,笑着扼住唐正咽喉,只要再寸进一分,她那涂了丹蔻的指甲便要插入这少年的喉管,叫他一命呜呼。唐正吓得几乎要哭了,喊道:“师父!” 唐岚只得收手,道:“天魔女,你我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要一再刁难,还掳走我唐门弟子?” “井水不犯河水?”天魔女嗤笑道,“那只是你这样以为。唐门这些年来退守一隅,不问江湖事,可江湖又岂能善罢甘休?如今金教主卷土重来,与八大剑派对峙,你我都脱不开身。你以为你依附于季云亭,她就能护着你吗?世上根本没什么救世主,她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你和唐门!” 唐岚道:“这么说,你果真已倒戈向着金乌?” 天魔女道:“江湖无非熙来利往,他予我南疆好处,我也予他好处,又何尝不可?换了季云亭,会给我好处吗?” “你所谓的好处,无非是利己害人,又终于害己罢了。” “那也比你龟缩一隅好得多!”天魔女喝道,“百年来,八大剑派鲸吞蚕食,毒门中人被视为邪魔外道,只能偏居一隅之地,对着他们摇尾乞怜!唐岚,你的祖宗忘了,你忘了,可我没有忘!” “你已是邪魔外道!”唐岚亦喝道,“你害了多少人?又叫多少人家破人亡?南疆亦被你搅和的乌烟瘴气!若不是你,我等西南诸门又岂会被冠以污名而不能自辩?” “那又怎么样?他们骂便骂了,那又怎么样!”天魔女道,“我想要做的,容不得你们来置喙!” 唐岚冷笑道:“你想要做的?你不过想要一家独大,想要吞食他人来供养自己,就像你养的那些毒物一样。” 天魔女笑了一声,道:“我就是要一家独大,那又怎么样?世上本该如此!唐岚,如今你的徒儿在我手上,你若有本事,便来抢啊!” 唐岚道:“你究竟想怎样?” 天魔女目中射出寒光,好像一株终年不见天日的毒花。她道:“我要你拿自己来换——我要你自废经脉,变作一个废人!” 她要永远除去唐岚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师父不要——”众人一惊,唐正忽叫了一声,似乎想要劝止,却被天魔女点住了哑穴,再发不出声响。他被困在敌人手里,本已很是害怕,很想要师父来救自己,可他此刻却睁大了眼睛,眼睛里并未有半分恐惧,只有无限坚定和恳求。他恳求唐岚不要那样做,他不愿意他的亲人为了保护他牺牲自己。 “师父?”唐岚一声长叹,唐轻舟发觉不对,上前一步,想要拉住他,却被唐岚甩在身后。明黛道:“唐门主!你不要中了她的诡计!” 唐岚却道:“她说的不错,我已退居一隅太久,我没法子壮大唐门,只能守成。不问江湖事,已是失了侠义之心,如今若连门下弟子也守不住,那还做什么掌门?” 他又对唐轻舟道:“轻舟,你与我不同,唐门以后,该交给你的,你要……”他说到半途,突然以指为剑,斩向手腕经脉! “师父——!”这一下太过突然,唐轻舟目眦欲裂,却如何也追不到他。柳无咎剑气挥去,又被唐岚用梨花针打开——但唐岚的指力终究没能落到自己身上。 一颗红豆打在他的手臂,震开了他这一指。 一抹倩影于林中闪动,抱着他的腰,握住他的手。 相思子,却不是明黛的相思子。 唐岚的这一指忽而转向,两股内力合成一股,天魔女始料不及,忙拉过唐正抵挡,却不料这股内力竟劈山赶海,隔山打牛,没有打中唐正,却穿过了他,打中了天魔女的胸膛! 天魔女当即痛叫不止,蓦地呕出一口鲜血,已然伤重! 她也再制不住唐正了,慌忙闪身躲避,没入林中。 贺青冥道:“无咎!” “休走!”这一声呼唤,柳无咎已明白贺青冥的意思。他当即喝一声,与曲盈盈等人纵身提气,追了上去。 第170章 双峰 那抹影子伴着唐岚落地,唐岚只觉…… 那抹影子伴着唐岚落地, 唐岚只觉触到了一点熟悉的温度,却见不着她的脸庞,看不见她长天秋水一般的眼眸, 天山寒雪一般的目光。 明黛兴高采烈道:“姑姑!” 来人竟是红娘子! 下一刻, 更令众人惊讶的事发生了。唐岚不敢置信道:“姑姑?小雾, 你何时……何时竟入了相思门,成了红娘子?” 红娘子别过目光,淡淡道:“早二十六年前, 你我分道扬镳之时,我便已是红娘子了。” 唐岚道:“你毕竟是唐门的人, 你……” “我早已不是了!”红娘子道, “当年乌白之争,你做了掌门, 从那刻起, 我就不再是唐雾了。” 唐轻舟讶然, 原来明黛的姑姑红娘子,就是他的师叔唐雾。 唐雾这个名字, 如今于唐门之中已经讳莫如深, 但唐轻舟听长老私下议论的时候说起过,二十多年前,她曾是乌头峰的用毒天才,精通巫毒、机械, 武功出众,与白头峰唐岚并称“双杰”,风头一时无两。 长老们说,可惜后来她走上歧路,要以毒入医, 以毒入武,要叫毒门光大,再后来,乌白之争中,乌头峰使诈用毒,唐雾作为下一代掌门候选人,被长老们审问,她却拒不认错,又言“医毒本为一体”,要唐门“反守为攻”,最后自逐出师门,从此不知下落。 唐岚道:“小雾,就算你,你不愿再入唐门,也可以跟我回去。” “跟你回去?”红娘子笑了,“唐岚,当年你说过,你同我才是最好的,你许下过那么多誓言,可你为了乌白之争背叛了我——那天长老审问的时候,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站在他们那一边!你踩着我的地位,踩着我们的情分做了掌门,如今却要我跟你回去?” “……当年是我不对,可是你说的那条路一时半会行不通!他们不会答应你!” 红娘子喝道:“所以你违背誓约!所以你背叛了我!” “我没有背叛你!我也是到了才知道他们是要审问你!小雾,你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二十多年了,如今唐门已不像从前那样热衷于内斗了,你如果当时再等一等——” “我为什么要等?等来这一个死气沉沉的唐门吗?” 唐岚顿了顿,道:“唐门之中千头万绪,我只是没有办法,江湖纷乱,我总要先保住门人,才能图谋后事。” “你已放弃了!” “我没有放弃!”唐岚道,“乌头峰还在,你的房间也还在!我从没有忘记我跟你说的话!我也从没有放弃乌头峰,唐门双峰,若只有一峰独存,都不可能绵延后世。你如果回去看看,就会知道一切已大不相同,为了不让乌白之争重演,我已花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我一直都想着你,想你回来,回来和我一起振兴唐门!” 他的眼眶已红了,眼里也闪着泪光。 红娘子侧过头,只道:“你说过太多谎话,有太多事没有做到,我不信你。” “可你我还有白首之约……” “可我是乌头峰的人,乌头风,白头雨,本就是两不相见。”红娘子道,“忘了吧,正如这二十多年来,我早忘了我曾是唐门弟子。今日我救你一命,只是答谢唐门这几日帮我照拂黛黛,从今以后,你我相忘江湖吧。” 唐岚瞧着她,竟已潸然泪下。 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他们曾经每天都要在一起,一起争论,又一起练功,后来她走了,他们海角天涯,再后来,又是数十年光阴荏苒,一世倥偬。 少年心事,到如今到底罢休。 红娘子不再看他,只对明黛道:“黛黛,你跑出来太久了,如今魔教和八大剑派相斗,中原已不是什么好地方,跟我回相思门。” 明黛不大情愿道:“姑姑,这江湖我还没看完。” “还没看完?世上到处都是虚情假意,尔虞我诈,有什么好看的?”红娘子道,“还有你,你老跟青冥剑主他们待着做什么?贺青冥又不是什么好人!” 平白无故被骂了一嘴的贺青冥:“……” “贺兄他们挺好的啊!” “还贺兄?你竟敢跟青冥剑主称兄道弟起来了?可真是长本事了!”红娘子一把抓住她,唐岚等人还没反应过来,明黛便已被她强行带走了。 唐轻舟惊呼道:“——黛黛!” 他这一声呼唤脱口而出,竟也把自己惊着了。然而他再看时,除了云烟林雾,已什么都不剩了。 贺青冥等人留了下来,天魔女跑了,可她带来的麻烦还在。唐岚命唐轻舟、唐正等人清点天魔窟的各种花草,打算把它们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天魔女到底在炼制什么毒药。 曲星河道:“天魔女用毒堪称一绝,若是寻常人,她不必如此大动周章。” 唐岚道:“依曲阁主所见,那是……?” 曲星河道:“只怕是八大剑派的人。” 几人没有开口,但一个可怕的猜测都已浮现脑海:也许天魔女要对付的人,就是八大剑派,甚至就是季云亭。 唐岚道:“可是季掌门还在闭关,魔教不可能有机会。” “有一个机会。”曲星河道,“那便是今夏的比武大会,到时候季掌门一定会出关主持。也许魔教正是盯住了这个机会,想要扰乱八大剑派集会,破坏比武。” “这样一来,那便麻烦了。季掌门曾托我劝说青冥剑主,一同抵御魔教,可他……”唐岚一叹,又道,“对了,青冥剑主人呢?” 曲星河道:“有人要见他。” 这个人正是巫后。一天之前,她还是南疆叱咤风云的王,如今却已变作阶下囚了。她形容似有狼狈,然而神情依旧沉静自若。这样的日子她并不陌生,几年前,她父母暴毙,她被迫沦为俘虏的时候,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巫后道:“有时候,我真想回到五年前,那时候我的父王、母后还活着,我还是南疆的公主,什么也不用愁,我要什么有什么,他们会为我献上一切……后来我做了南疆的巫后,又做了南疆的王,我还是要什么有什么,可一切已和从前不一样了。” 贺青冥道:“你说要见我,就是为了追忆往昔?” “自然不是。”巫后笑了,“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我从金乌那里偷听来的,我本来不打算说的,可是既然我要死了,说出来也没有什么……青冥剑主,你的仇,也许并没有了结。” 贺青冥疑惑道:“什么意思?” “具体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好像跟金蛇帮有关,待竺可卿醒了,你大可以好好问问他。” 贺青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当然是希望你多活一阵子。”巫后道,“活下来,对付金乌,我虽不能摆脱他的摆布,却总有人可以帮我对付他,也算为我出了口恶气。” 贺青冥却道:“你大可自己对付他,用不着假借在下之手。” 巫后也惊讶了:“你说什么?” “你不会死。”贺青冥道,“唐岚并不打算杀你,他会放你走,你还是南疆的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江湖已经够乱了,南疆再一乱,便更是叫人焦头烂额,你虽不是什么好人,却毕竟是南疆之主,金乌不可靠,其他人也不可靠,那片广袤的土地真正能依靠的,只有你。” “我……?”巫后又惊讶,又迟疑。 贺青冥道:“你已登上了王位,虽然借助了他人之力,可王位上的人是你,你若真的爱你的故乡,便该回家去,善待你的家人。” 巫后垂下头,道:“我已没有家,更没有家人。” 贺青冥却道:“南疆便是你的家,南疆的子民,便是你的家人。” 巫后内心一震,好像一道闪电骤然穿过脑海,掀起来万丈惊涛,狂风大作,席卷了整片海面,海上浓云密布,天公顷刻降下大雨。 巫后笑了,笑着笑着,却止不住哭了起来。起先是低低的呜咽,而后竟变作嚎啕大哭,哭的好像心肺肝肠都一并呕出来。 她错了。 她错了太久了。 她只是一直把自己困在了过去,她怀念着过去的自己,过去的家园,可她竟忘了,她早已朝前走了。 她的脚步已走的比她的心更快,所以她记得在父母膝下的日子,也记得在巫王脚下奴颜婢膝的样子,却忘了那都已经过去了。 她斗倒了巫王,可她也没了对手,没了目标,于是她的心在广袤的南疆大地上流浪,没有人可以驱逐她,只是她自己在放逐自己。 她早该回家了,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她没有父母,可南疆千千万万的老人会因她而长命百岁,颐养天年。她没有丈夫,可南疆千千万万的夫妻会因她而琴瑟和鸣,白头到老。她也没有孩子,可南疆千千万万的孩子会因她无忧无虑,长大成才。 她是南疆的主人,更重要的是,她还是自己的主人。 巫后泣不成声,哭了好一阵子。等到雨后天晴,她再抬起头来看的时候,贺青冥早已不见了踪影。 贺青冥回屋去了。他静静地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他要等一个人回来。 170-180 第171章 神爱 柳无咎仗剑冲下愁予峰,又追着他…… 柳无咎仗剑冲下愁予峰, 又追着他们来到了一片竹林。 郁郁葱葱的竹子扎入土地,又直插入天边,好像一片剑林, 日影随风摇动, 映在竹身上, 便好像斑驳陆离的剑光。 剑身好像锈了,却不是因为风吹雨淋,而是因为神女垂泪——这片竹子斑斑点点, 满是泪痕,便是传说中因湘夫人落泪而生的斑竹。 斑竹枝, 斑竹枝, 泪痕点点寄相思。这一厢相思若寄东流,便是川流不息的湘水。 茂林阻隔了柳无咎的视线, 叫他看不清远近。若换了常人, 只怕便要晕头转向, 变成一个束手无策的盲人。柳无咎却不是常人,没了眼睛, 还有耳朵、鼻子, 他生来就是猎手,善于捕捉一切声息。 他闻见了血腥气,还有混合在其中的一点独特的香气,他记得那是天魔女所用的“玉生烟”。这种香气,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若不是它,贺青冥也不会肺腑受创。 日光又动,柳无咎便随着日光移步而动,他的每一步, 都落在竹影下,叫敌人也同样看不清他的方位。 他屏气敛息,周身已似与此地融为一体。 清风徐徐,蓦地送来一点呼吸。那呼吸声已掩盖的很好,常人根本不会听见,就算听见了,也只会把它当做什么动物的声响。柳无咎却已分清了,那是人的呼吸。 柳无咎目光闪动——比他的目光先动的,却是他的剑光! 他一剑出手,却既看不见剑光,也听不见剑鸣,剑光已没入日光,剑鸣也已融入风声里了。 他的人和他的剑,也已变作斑竹。这一剑生于天地,而于天地悄然无声。 风声散了,一点血珠滴落在斑竹上,好像垂下泪来。 天魔女痛叫一声,跌下竹林。柳无咎一剑再刺,一人却已把她接住了,又挡在她身前,好像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的性命。 又一人叫道:“哥哥!” 那正是匆匆赶来的素魄,接住天魔女的,正是丹灵。 眼见哥哥有性命之危,素魄心急如焚,飞奔过来,却在半途被人拦住。那正是和柳无咎一块追来的曲盈盈、晏云之。 “杀了他!”曲盈盈喝道,“他是天魔女心腹!今日不除了他,只怕后患无穷!” 柳无咎却没有动手,他见到丹灵以身护翼天魔女的样子,眉目之间似乎触动。他道:“你要为她而死?” 丹灵目中沉痛,却道:“我这条命是她给的,还给她也没什么。” 天魔女捂着伤口,微微笑了,似乎很是欣慰。 柳无咎看了她一眼,忽道:“我可以不杀她,但一命抵一命,你要舍下自己的性命。” “好,我答应。”丹灵脸上竟又有了神采,好像日光乍现。 素魄不住哭喊,想要阻止他。天魔女却又笑了,道:“好,真是我的好帮手。” 丹灵方才那一点神采又灰败了。 柳无咎道:“他爱你,你不知道吗?” “爱?”天魔女惊诧莫名,她似乎没有想到这个词会用在丹灵身上,更没有想到会用到自己身上。她想了想,十分诡谲地笑道:“那我该谢他吗?” “够了!”丹灵痛喝,又道,“柳无咎,望你说话算数!”紧接着一道怒喝,丹灵一掌拍向自己头顶,柳无咎却制止了他。 丹灵脸色难看了:“你要反悔?” “我只是要你看看她们。”柳无咎道,“你方才要赴死,爱你的人在为你哭,你爱的人却看着你笑,你该为了你妹妹活着,而不是为了她去死。” 丹灵一震! 他低头看见天魔女的样子,她仍是那样迷人,他的死亡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变化。 他又缓缓转头,听见了妹妹的哭声,看见了她的哭脸。素魄方才见他要自尽,已瘫软了,此刻见他活了过来,却又笑了。 她又哭又笑,丹灵却终于记起来了,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们血脉相连,相依为命,他不该抛下她的。 “妹,妹妹……”丹灵泣下,素魄爬了过来,兄妹二人哭着抱在一起。 柳无咎道:“你们走吧,回南疆去,再也不要出来。” 素魄泪眼未干,最后瞧了他一眼,似乎依依不舍,又终于割舍,道:“……多谢。” 这一次,曲盈盈也并未反对,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晏云之看着她,她又在想什么呢? 也许只是想到了曲星河。 她只想着他,就像晏云之也只想着她。 他们几人的心肠里,都只装着一个人。 天魔女趴在地上,却忽地大笑,她笑得牵动了身上伤口,脸上五官已痛得皱成一团,却还在笑。 曲盈盈道:“你笑什么?” 天魔女吐出一口血沫,道:“我笑你们一个个假作大方,其实都只是小肚鸡肠,你们放过了他们,可世上又谁来放过你们?” 她吐息如兰,好像诱惑人心的一只艳魔。她盯着曲盈盈,道:“你喜欢曲星河那小子,不是吗?可他快要死了,可他即便要死了,也仍不愿爱你。” 晏云之脸色一变,道:“‘神爱’!她这是在用毒香蛊惑你们——” “还有你!”天魔女蓦地看向他,“你喜欢她,却又不敢说!你既然爱她,就该抱她!想办法得到她!” 爱他? 得到他? 柳无咎头晕目眩,身子如坠云中,又好像沉入梦里。 他的梦里有一个人,他渴望的,却始终得不到的。 梦里众生颠倒,天塌下来了,地陷下去了,神仙也变作魔头,哭也作笑,死也作生,叫人欲生欲死,欲仙欲醉。天地是混沌的,时间是混沌的,人也是混沌的,混沌之中,却只有一腔压抑了太久又不得疏解的情欲,它要他呐喊,要他吼叫,要他撕了经书,毁了规矩,要他把乾坤腾挪,要他把那个人困在自己身下,要他永世不得逃脱! 柳无咎大喝一声,勉强睁开眼,却见晏云之忍不住抱住了曲盈盈,曲盈盈轻轻“啊”了一声,轻轻道:“阿兄。” 晏云之猛然惊醒了,他刺破了自己大腿,鲜血汩汩而出,强令他清醒下来。 曲盈盈却已不愿清醒,也再不能清醒,她神情恍惚而又狂乱,又胡乱喊道:“阿兄?阿兄?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为什么不答应我!” 无论晏云之怎样叫她,她都不应,又挣开了他,飞跑出去! 晏云之掷出飞凤刀,打向她的腿弯,曲盈盈却似疯魔了,又笑着、叫着,跑入一丛绿竹之中。 转瞬间,曲盈盈、晏云之二人都已不见踪影,天魔女大笑着,趁乱跑了。她这一跑,只怕他们都再抓不住她! 柳无咎咬一咬牙,划破手臂,换得一丝清明,持剑追了上去! 他穿过这片竹林,日头升上来了,在身后追着他。 一路上滴滴、答答。血落下来,又转瞬被烈日蒸发,只在沿途印上一朵朵泪花。 血?是她的血?还是他的血? 柳无咎已分不清了,他心中只有一个比夏日还要炙热的念头:追上她!追上天魔女! 但为什么要追天魔女?追上天魔女之后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念头灼烧着他,叫他的心肺一齐化成灰烬! 他跑着,他的汗水还未滴落,便已干了,他也口干舌燥,一颗心却跳得疯狂。竹影婆娑,似化作他梦中一人清冷的神色,那人脸上似幻非真,引诱着他,谆谆教诲他:“来吧,找到她,她会帮你得到我。” 柳无咎咬破舌尖,甩了甩头,要把这个声音甩出去,然而那声音早已入了他的心,入了他的骨髓,与他血脉一齐跳动,一齐安歇。 他大喝一声,一剑掷出,竟将铁剑化作轩辕,一箭射落烈日! 他这才发现,日头早已西沉了。 追着他的不是什么太阳,而是天魔女,是她在蛊惑他,叫他陷入无尽的梦境。 他射落的也只是天魔女。 天魔女伏在溪边,鲜血汩汩冒出来,与汩汩的溪水一块东流了。这里已是湘水,是千百年前神女垂泪的地方。 天魔女气息奄奄,她的脸皮迅速龟裂,不一会功夫,便从一个二十多岁的明艳姑娘,变作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妪了。一旦没了伪装,她那张潜藏的真面目也全露出来了,她杀了太多人,害了太多人家,她的神色已变得可怖,正如她多年来沾染的他们的淋漓鲜血。 她低头,看见溪水里自己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吓了一大跳! 她嘴里不住发出“啊啊”“桀桀”的古怪声响,她竭力捂着脸,却已维持不住假相。她如今已不再是蛇蝎心肠,仙子面貌,而是从里到外都已变作魔鬼了。 柳无咎不再看这只魔鬼,他转头便走。天魔女却蓦地叫住了他,她嘶哑着声音喊道:“柳无咎!你不想要它么?” 它?还是……他? 这一刻,柳无咎的头脑叫他赶紧离开她,但他的心和他的脚步都慢慢迟钝了。 天魔女见他迟疑,终于露出来最后一丝诡谲的笑意,她笑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那瓶子里装着一种晶莹剔透的液体,好像什么人的泪水。 “你不是爱他么?我可以帮你……这是神女泪,只要一滴,世上再坚贞不屈的人,也要顺从你,臣服于你,你对他做任何事,他也不会反抗你,还会爱你,依从你。” 柳无咎神色一动,道:“爱我……依从我?” 他忽又想到了这些年来做过的梦,梦里贺青冥如何待他,他已渴望太久。 如果贺青冥是梦里的样子,如果贺青冥抱他、吻他,如果贺青冥包容他、接纳他,如果贺青冥为他笑,为他哭……一个声音告诫他:那是假的!假的贺青冥! 另一个声音却诱惑他:假的又如何?无论真假,无论贺青冥爱不爱他,他都已得到贺青冥。 一人怒斥他道:混账!他对你好,对你恩重如山!你怎可欺师灭祖,怎可强迫他?! 一人却尖叫道:蠢货!他对你再好,也不会叫你如愿以偿,他只把你当弟子而不是丈夫!他快死了!你再不动手,就只能得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两人吵了起来,无休无止,叫他的心神翻江倒海! 那尖叫却愈来愈大声了,而且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他快死了!快死了!贺青冥快死了! 是啊,贺青冥快死了。难道他死了,也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吗? 柳无咎的血液沸腾了——贺青冥不给他的,他可以自己动手抢来! 天魔女瞧着他神色不住变幻,呵呵笑了:“是了,是了,就是这样……拿去吧,你拿着它,拿着它,只需一滴,你就能心想事成,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她的气息渐渐弱了,头也低下去了,垂到水中。 水里的影子不再动了,只映出来她脸上最后一丝得意的笑容。 第172章 剖白 “你拿着它,拿着它,只需一滴,…… “你拿着它, 拿着它,只需一滴,你就能心想事成, 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天魔女临终时候的话似乎还萦绕在他的耳边。 天上一轮弯月, 她的声音便似那钩子一般的弯月, 钻进他的皮囊,钩动他的心肠。 柳无咎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好像他身后的丛林里追着一条咆哮的野狗。 他的呼吸也越发急促,他急促地喘息着, 浑身上下已热得发狂! 夜风吹拂, 激起周身一阵冷汗! 他蓦地顿住,他这才发现, 自己的心跳已经太快, 身体已经颤抖了起来。 他死死盯着手里攥着的那只小瓶子, 他盯得那么紧,仿佛是在盯着这一生到头的死敌。 他死死地攥着它, 仿佛不是要扼死它, 就是要扼死自己。 丛林里传来夜枭的嘲笑,草丛里的飞蛾和萤火虫也跳着轻蔑的舞蹈。 “懦夫!” 他们哈哈大笑:“懦夫!” “谁!?” 他陡然一惊,不由得大叫道。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乾坤颠倒, 天旋地转,但出现在他面前的还是空无一人的荒野。 “蠢蛋!” 一个怪声道:“蠢蛋!是我!你低头看看!” 他低下头,忽地发现方才那只瓶子,已不知什么时候咧开嘴,正在对着他哈哈大笑、呼呼大叫。 他的掌心灼烧起来, 一股邪火沿着他的奇经八脉迅速窜到他的心脏,在他的心脏掀起滚烫的岩浆! 他大叫了一声,瓶子被抛到半空,又掉到汩汩流动的小溪里,溅起一连串银白的水花。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好几步,剧烈地喘息了一阵。 那瓶子还在大喊大叫:“你不是爱他吗!你为什么不敢要他!你不是爱他吗,你为什么不敢——!” 他伏在地上,颤声道:“……闭嘴。” “懦夫!孬种!”那瓶子不管不顾,继续骂骂咧咧,“他要死啦!他死啦!你再也得不到他啦!” “闭嘴!” 一声暴喝,而后天地一切陡然安静下来。 柳无咎撇过头去,看见溪水里,卡在游动的水草中间的那只亮晶晶的小瓶子。 夏夜仍是那么宁静,又那么生机勃勃。 万物都在蓬勃地活着,他们都不会料到,仅仅几个月过后,他们的生命便要迅速枯萎凋零。 生与死,从来都是一线之间。 贺青冥在屋子里等了很久,久到太阳已经全然落下,月亮已经全然升起,久到他再也不能凭借日月的影子判断时间。 他已有一瞬间的犹豫,一瞬间的怀疑,开始的时候,他的心里曾经掠过一个念头:也许降伏天魔女,并不该由无咎出手。 后来他便不再想天魔女了,他只想一个人。 他想柳无咎,想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房门被叩响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跳动起来,他几乎是跳了起来。仿佛这人敲动的不是房门,而是他的心门。 他打开门,却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见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柳无咎。 柳无咎似乎也有一些惊讶,他没有想到贺青冥还在屋里,而且也还没有睡觉。 “你怎么了?” “你一直……在等我?” 贺青冥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切,而柳无咎话里却有着忐忑而犹豫的试探。 这一瞬间,两人的角色仿佛已经与过往调换,贺青冥变成了那个坦白的年轻人,而柳无咎却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贺青冥目光闪了闪,零星的月光下,看起来好像粼粼波动的秋水。 他笑了笑,又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无咎目光也闪了闪,却似乎带着一点闪躲,道:“跟天魔女打斗的时候,不小心掉到了水里。” 他的心里又忽而有一点黯然,他竟然已学会了说谎。 而且他这次说谎的对象,竟然是贺青冥。 贺青冥竟然没有怀疑,他已来不及怀疑,他似乎是又瞧了瞧柳无咎,轻轻道:“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柳无咎侧过头,将自己藏在月影之下,道:“没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便不再过问,只道:“那你把衣服换一换,我去烫一烫酒盏。” 柳无咎望着贺青冥的背影,却一动也没有动,他忽然感到一阵温暖和怅然。 他又看向桌子上的酒壶,慢慢道:“你不是说,不许我喝酒吗?” 贺青冥道:“那是你小时候,如今你已成人,何况你落了水,喝一点酒可以暖身。” 他转过身,皱眉道:“你怎么没换衣服?” 柳无咎抿了抿嘴,道:“我有点口渴。” 于是贺青冥与他酌了一杯,柳无咎看见他喉头滚动,忽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天魔女的事?” 贺青冥道:“你既已回来,我便不必再问。” 柳无咎又道:“你可知道‘神女泪’?”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你在天魔女那里找到了‘神女泪’?” 柳无咎点点头:“她还告诉我,有了它,我就可以得到我最想要的。” 贺青冥无奈笑了笑,道:“神女泪是催情之物,只对相思的人有用,难不成她也信了那些江湖传闻,认为你喜欢明黛?” 柳无咎却不笑,只道:“她没有错,我确实需要神女泪。” 贺青冥也不再笑了,而且他发现自己已有些笑不起来。他道:“你有喜欢的人?” “是,而且我已经喜欢他很久了。”柳无咎瞧着他,慢慢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贺青冥脸色骤变! 他一生从未有这样一刻,脸色如此之变! 他愕然道:“你——”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他飞快地看了方才的酒盏一眼。 他似乎是想要去闻一闻,柳无咎却道:“她说神女泪无臭无味。” 贺青冥方才还红透了的脸煞白! 柳无咎却已凑近了他,如今他要搂住贺青冥已是轻而易举。 他不管不顾,便要去亲贺青冥! 贺青冥平生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打过无数阵仗,但还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让他接二连三地猝不及防。 千钧一发之际,他截住了柳无咎的脖子。 他不得不横出一条臂膀,抵在柳无咎的咽喉。 只消柳无咎再往前,他的喉咙必定要被贺青冥折断。 他的一张脸已因憋气憋的通红,额头青筋暴起,脖子也梗了起来。 柳无咎已处在窒息的边缘。 但他仿佛已然入魔,无论贺青冥怎么卡着他的喉咙,他还是疯了一般往前凑。 贺青冥喝道:“无咎,你——!” 他顿了顿,心中忽地一颤! 他本想说柳无咎是疯魔了不成,可是他只看了柳无咎一眼,便忽然觉得,柳无咎确实是一个疯子。 也许柳无咎从来都是一个疯子。 他总是与这世间格格不入,不该活的时候,他活了下来,不该爱的人,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爱。 两个人一直角力,柳无咎没有放弃,贺青冥也没有放开。 柳无咎的眼白已翻了起来,脸色已经变得青紫起来。 贺青冥再不放手,他就只有死。 贺青冥看着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小男孩。 他的心中忽地涌起了一阵难言的酸楚。 小时候的柳无咎,已是那样倔强,何况柳无咎如今已经长大。 贺青冥心中长叹,他大喝了一声,终于撤开了挡在柳无咎和他之间的那只手。 他到底不忍看柳无咎死。 柳无咎终于获得了自由! 与此同时,贺青冥化拳为掌,将他推出数尺。 柳无咎踉跄几步,倒在床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内伤。 他并没有防备,或许他这次回来,本就已经准备死在贺青冥手里。比起贺青冥可能到来的死亡,他更愿意先死于贺青冥之手。 方才这一掌,若是贺青冥想,柳无咎必定当场暴毙身亡。 但他并没有伤他,甚至也没有用半分内力。 贺青冥运转了一下气息,却并未发现有任何内力凝滞的现象,他道:“你没用神女泪?” 柳无咎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有点脸红,却道:“我把它扔在了山涧里。” 他望了那瓶子好一会,然后低下头,低低地哭了起来:“青冥,青冥,青冥……” 他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个名字——他一生中最重要、最心爱,也最难忘的名字。 他忽地跳起来,他跳到了水里,然后把自己的脸埋到了潺潺的水流之中。 他似乎是要用流水来抹去他的泪水,用流水的声音来遮掩他的哭声,但他不住颤抖的后背却已将他暴露。 可是这里没有任何人,他本不必这样隐藏自己。 这里也没有他心爱的贺青冥。 他好似在水里看见了贺青冥的眼睛。 很美的一双眼睛,若是贺青冥在这里,必定会静静地瞧着他,会一直陪伴着他。 他陪伴着贺青冥的时候,贺青冥岂非也在陪伴着他? 他忽然很想贺青冥,他思念着他,渴望着他。 他爱贺青冥。 柳无咎忽然顿住,而后目光陡然锁住了那个瓶子,他瞧着它的时候,好像一匹孤寂了太久的狼。 他忽然怒吼一声,然后握住瓶身,将它狠狠掷了出去,瓶子摔到水中青石,转瞬间便粉身碎骨。 神女泪碎的时候,他绝望地痛哭起来。 他不是没有哭过,可是从未有一次哭得这样惨,这样凶。 他不能失去贺青冥,可是他更不能强迫他、占有他。 哪怕他已注定会失去他。 贺青冥道:“神女泪难能一见,你怎么就这么扔了它?” 柳无咎不敢置信,更有一点生气,这个时候,贺青冥竟然还想着去关心那劳什子的神女泪! 他不再说话,只盯着贺青冥,贺青冥望见他的目光,脸色忽而又变红了。 柳无咎似乎也有点脸红,他不由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解释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虽然确实是很想亲贺青冥,可是方才那一下,他也的确不是故意的。 方才二人角力,贺青冥虽然将他推了出去,但惯性之下,柳无咎也已经碰到了他。 哪怕那只是一瞬间,哪怕只是一触即离。 但他到底还是亲了贺青冥。 他还记得那一刹那的触觉,贺青冥的人虽然和他的剑一样冷漠而锋利,可是他的唇却很温暖、很柔软。 他却不知道,他的语气虽然很诚恳,可是他的目光却没有一点诚恳的影子。 他看着贺青冥的目光,怎么看都不像是无意的。 贺青冥不由退了一步,脸色变幻莫测,道:“站住。” 柳无咎已很不好意思:“我——” 然后他睁大了眼。 他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他看着贺青冥,似乎不敢相信贺青冥竟然定住了他。 贺青冥这一招“隔空打物”已经越发熟练,没有他的允许,其他人连靠近他也不能。 贺青冥脸色更红了,他顿了顿,道:“我也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下意识使出了这招,他毕竟是习武之人,这只是一个习武之人的本能。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走了过去,拦腰抱起了柳无咎,把他放在了床上,又找来一条薄被盖在了柳无咎身上。 柳无咎心中一软,目光一动,道:“你要去哪里?” 贺青冥却没有回答他,只道:“你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一觉吧。” 贺青冥关上房门,而后低着头越走越快,路上还很不幸地碰见了曲星河,曲星河怪道:“青冥剑主,你怎么走这么快?” 贺青冥也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得更快了。 走了好一会,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还会轻功,于是他越过树梢,飞在月空之下,最后远离了人群,来到了一处湖水旁边。 月光透过树丛的缝隙,落到颤动的湖面上。 贺青冥的目光似乎也颤动了一下,他分明并没有感到疲倦,但他却有些气喘。 他望见了自己的脸,他的脸还有一点红,而且就在这一瞬间,他记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脸红。 他记得柳无咎的气息,也记得那个突如其来的,谁也始料不及的吻。 于是他的心跳得像是跟敌人大战了三百回合,他如今再也不能笑柳无咎心跳快了。 他也已知道,从前他和柳无咎在一起的时候,柳无咎的心跳为什么有时候会忽然变得很快。 他从来没有想过,柳无咎会对他有那样的心思。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向他示好,甚至也不是没有男人,但他都只当作没看见。可是他不能看不见柳无咎。柳无咎已经变作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时时刻刻都看着他、感受着他。 贺青冥的眼里忽的露出一点不知所措,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贺青冥忽然觉得很头疼。 他坐在湖边,就这么左右为难了一晚上,也没能想出来答案。 第173章 绮思 这个晚上,柳无咎也一样难眠,只…… 这个晚上, 柳无咎也一样难眠,只不过他不是因为困惑、苦恼,而是因为激动忐忑。 他总是忍不住想, 今天他亲了贺青冥。他丢掉了神女泪, 已以为步入绝境, 已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放手一搏,无论如何,他也要让贺青冥明白他的心意。 他只是没有想到, 他会得到一个吻。尽管那只是意外,而且那似乎也不能算作一个吻。 无论如何, 他毕竟是吻了贺青冥。 柳无咎禁不住笑, 又禁不住想,而且贺青冥没有生气, 也没有厌恶, 贺青冥甚至都没有责怪他, 只是又震惊,又红了脸。 柳无咎想了想, 又在心里补充一句:他还红着脸抱我, 给我盖被子。 他还让我好好休息。 柳无咎想到这里,又决定要听贺青冥的话,他闭上眼,要好好地睡一觉——还是没睡着。 柳无咎心道:那也没办法。 他亲了贺青冥啊! 柳无咎开始算日子了, 今天是六月初三,他和贺青冥相识已快八年了,他也快二十岁了。 六月初三,初三……方才是哪个时辰哪一刻来着?都怪天魔女,他追了一遭, 脑子晕了一转,都记不清时辰了。 他想要爬起来看看时辰,身子却一动也不能动,他这时候才想起来他被贺青冥点住了穴道,就像贺青冥走了好长一截路,才想起来自己还会轻功一样。 柳无咎想,那也不能怪他,他方才满脑子都是那个吻。 柳无咎试着冲破穴道,却失败了。看来贺青冥刚才是真的很怕他走过来,竟用了如此难解的点穴手法。 柳无咎并不气馁,他只是想:也许他还是有一点生气。 他又想,等明天见了贺青冥,他要想法子好好跟他聊一聊,起码让贺青冥不再生气,不再这样定住他。不过,这也简单,贺青冥这一招虽不好破解,却也不是没有办法,距离太远或是太近,贺青冥都不好使出这招。 不过,如果让贺青冥知道他早想好了怎么破解他的招式,也许又要生气了。 怎么才能接近贺青冥,又不让他生气呢? 最好贺青冥还要答应和他好好聊一聊。 最好他们聊完天之后,贺青冥愿意跟他在一起试一试。 最好他们在一起试一试之后,贺青冥就发现了,自己也是喜欢柳无咎的,于是他们就会成为恋人,于是他们会相约白首,于是贺青冥为了他,就要再找一找治五蕴炽的法子。 然后他们会找到的,于是贺青冥就会活下来,活得很长很长。 最后他们就会住在一起,他会为贺青冥种竹子,他们会一块弹琴,一块填词,一块远离江湖纷争,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成为和落英双剑一样惹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对了,还有贺星阑。 柳无咎又补充了一条,最好贺星阑不要来烦他。只要贺星阑做个懂事的继子,他会当个大度的继父的。 最好……还有什么最好呢? 最好他和贺青冥白头偕老,虽然贺青冥年纪比他大,不过不要紧,他可以想办法让自己头发白的快一点。毕竟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他们会变作一对老头子,一块老,一块死。 完美。 柳无咎决定了,故事就按这么来。 尽管这个故事八字还没一撇,尽管贺青冥答应和他在一起这第一步,他都还没跨出去,但他已决定了。 他甚至开始想,后边几十年干什么。 也许他该多学几道好菜。 也许他可以带贺青冥到别的地方转转。 天下那么大,总还有很多地方可以一块看,总还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可以一块学。 柳无咎活了二十年,今晚却是他头一回这样天马行空。 他一向冷静沉稳,可这一晚,他也只是一个刚刚亲完心上人之后不住胡思乱想的少年人。 他就这么想啊想,想着想着,已渐渐冲破了穴道,可他也没有察觉,他终于犯困了。 进入梦乡的前一刻,他还忍不住想:“明天要记得走完第一步……” 所以第二天,当他起床之后,却发现自己不仅走不了第一步,甚至连路也被贺青冥给掀了之后,心中忍不住泛出几分恼意。 贺青冥赶在天亮前走了。 他不仅走了,还带走了竺可卿。 他只留下来一封信,这封信却不是给他的,而是给曲星河的,曲星河告诉他,信上说,竺可卿伤重,贺青冥先带着他回子午盟找洛十三了。 柳无咎忍不住道:“他带竺可卿走都不带我走!”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头一回看见柳无咎也会生气,也会委屈嫉妒。 曲星河劝解道:“青冥剑主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不,他就是这个意思。 柳无咎心道:他就是故意的,故意避开我,躲着我。 贺青冥连夜跑了。他跑的太快,也太过张皇失措,好像是在逃跑。 他一气跑出十里,竺可卿被他放在马背上,颠的上气不接下气,给他折腾的半死不活。 贺青冥跑了很久,每过一会,便要回头看看柳无咎有没有追过来,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柳无咎还没有追上。 他松了口气。 还好,无咎没追上……他怎么还没追上? 贺青冥又莫名堵起闷气。 他走了几步,再回头,还是没有人。 贺青冥蓦地有些失落。 也许他跑的太快了,也许他不该点住柳无咎的穴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游移不定。他好像希望柳无咎追来,又希望柳无咎永远不要追来。 贺青冥喃喃道:“也许他迷路了,也许我该给他留下线索……” 他拔出来剑,在路口一棵柳树上划拉两下,想着这样柳无咎就会认出来了。 下一刻,他却又挥舞几下,把剑痕抹去,柳树树干被他削平了一面。 贺青冥又犹豫了。 他逮着这一棵柳树来回折腾了好几次,等到他终于罢手,柳树已经被他削出来一段娉娉袅袅的楚腰了。 太阳已升的愈来愈高了。贺青冥退了几步,倚在马背上,又冒出来细汗,他忽地又累又渴,还很饿。 他还没有吃东西,除了一匹马,还有一个昏迷的无用的竺可卿,他什么也没带走。 贺青冥瞥了一眼伤痕累累的柳树,恨不得把它一剑劈了。 他饿着肚子,牵着马,走了一段路,终于瞧见一家茶铺。 茶铺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位客人,都是附近过路的商贩、樵夫。经营茶铺的是一对老夫妇,头发俱已花白,手脚却还很利索,他们虽然顶着太阳,冒着热汗,彼此神情却十分恩爱。 贺青冥怔怔地看了一会,不知为何,他想起来柳无咎。 他想到柳无咎,便又想起来那个猝不及防的亲吻和那句惊心动魄的表白,还有神女泪,还有……柳无咎怎么能这样对他? 柳无咎说喜欢他。 喜欢他,却要步步紧逼,非要他给出一个说法才肯罢休。不仅如此,柳无咎还拿走了神女泪,还想过要给他下药!柳无咎到底有没有把他当师父! 很久以来,他一直为有柳无咎这样一个聪明又勤奋的弟子而骄傲,他器重柳无咎,信任他、依赖他,可柳无咎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七年了,贺青冥没有想到,转瞬间,这七年竟付之东流了。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这么信赖一个人,不该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把所有的弱点都暴露给他,至少……至少他不该把盘缠都给了柳无咎,这样他就不会没有钱买东西吃。 此刻他身无长物,浑身上下,除了两个铜板,就只有腰上别的玉佩值些银两。但这枚玉佩是贺星阑用攒了大半年的零花钱买来送给他的,依贺星阑的性子,要知道他把玉佩抵饭钱了,只怕又要闹上一场。 贺青冥只好拿仅剩的两个铜板换了个烧饼,又讨了碗水喝。 他牵着马,啃一口饼,又叹一口气,心道:都怪他。 第174章 狭路 快到正午的时候,贺青冥出了十二…… 快到正午的时候, 贺青冥出了十二峰,来到一处市集。这里是秦川交界,南来北往商贾云集, 也汇聚了不少江湖人士。贺青冥找了一家客栈歇脚, 甫一入座, 几个熟面孔也走了进来。 其中两个中年人正对着大门坐下,他们方脸阔耳、身材魁梧,贺青冥在济海楼上见过, 是金蛇帮的两位分舵主;坐在左侧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形容姣好, 脸上涂脂抹粉, 穿的也像只花蝴蝶,却是他从前闯西域的时候遇见过的, 此人姓凌名夭, 外号“花妖”, 善音律、暗器,又嗜好男色, 乃是魔教中人。 金蛇帮舵主和魔教的人坐在一块已经令人惊讶, 但更令人惊讶的却是凌夭对面那个人。那人虽戴了斗笠,遮住了小半边脸,但贺青冥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正是当日叛出金蛇帮的王子矛。 金蛇帮九怪之中, 王子矛杀了倪大度,又跟着金先生投入魔教,而今他竟出来了,而且还跟金蛇帮舵主关系密切,看来竺可卿所言不虚, 金蛇帮内果真又出了大事。 贺青冥侧过头,顺手挡住了竺可卿的脸,免得叫他们瞧见。好在他这桌位子靠里,那四人扫了一眼,压根没认出他。 凌夭幽幽道:“唉,这大热天的,也不知道那条小王蛇跑哪里去了,还要我到处找他。” 一位舵主呵呵笑道:“凌堂主何必忧心?竹叶青死了,竺可卿也负了伤,已不再是您的对手,就算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再往南是天魔女的地盘,她眼线众多,咱们修书一封问问不就成了?” “是啊。”另一舵主也道,“听说南疆地大物博,美人众多,到时候凌堂主驾到,叫天魔女他们好生为您接风洗尘,岂不美哉?” “哼,那个女人?”凌夭不屑地吐了口气,“她武功一般,下毒的功夫倒是一流,还借此讨了教主欢心,真是叫人可气。她这种人心眼太多,南疆几代巫王都命丧她手,纯纯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哪个主子来了,都要被她咬上一口,若不是看中了她的巫蛊之术,教主又怎么会跟她做交易?” 舵主们只好附和道:“是是是,凌堂主说的是,那个女人实在没什么可搭理的。” 凌夭冷哼一声,转头面对王子矛,却又秋波款款,春光脉脉,柔声道:“王郎,你跟竺可卿也做了好多年的兄弟了,你说,他会跑去哪儿呀?” 王子矛道:“我与他已不是兄弟了,你也不用这样叫我。” “那我叫你‘王子’好不好呀?”凌夭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竟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你真好看,就像一个王子……不过,你怎么也不跟我一块坐,还偏要跑到我对面?你真坏,这样我看着你,又碰不到你,会很想你的。” 两个舵主已没眼看了,纷纷别过头去。周围的一圈汉子生平头一回见到如此矫揉造作的男人,鸡皮疙瘩也似落了一地。 王子矛哼道:“你跟梅伯闹了别扭,也犯不着来恶心我。” “老梅头?”凌夭撇撇嘴,“他这个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除了一身腱子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懂,哪里有王子你英俊不凡,知情识趣?” 他说着又笑了起来,往前凑近了,来摸王子矛的手,道:“王子,你何不应了我……?” 王子矛脸色不好看了,道:“我说过了,我不喜欢男人。” 凌夭却噗嗤笑了:“你不喜欢男人,我喜欢啊。” 周围人哈哈笑了起来:“真是世风日下!只听过地主强占良家妇女的,没见过男人强逼男人的!你这兔儿爷,人家不乐意要你,你还热脸贴冷屁股做什么?” 众人哄笑,却见凌夭横眉冷笑,喝道:“干你们屁事!” 这一声喝,却震得桌上碗筷不住颤动,其他人见他功力深厚,竟是江湖上的高手,顿时不敢再笑了。 他们不再笑,凌夭却又对着王子矛笑成一朵花来,王子矛只当做没看见,一碗酒水却咽的太急,霎时呛到了嗓子。 这一出闹剧,贺青冥只做了一个看客,可他看着看着,又好像自己也做了剧中人。 他又想到了柳无咎。 这一上午,他已想到柳无咎太多回了。从前他不会这样想,从前柳无咎一直在他身边,他也不必想他。 他一直担心他没有时间,看不到柳无咎成家的时候,却万万没想到,柳无咎竟喜欢他。 柳无咎年轻俊美,文武双全,像他这样的男人,若喜欢一个女人,后半生会过的顺遂得多。可若一个男人,喜欢上另一个男人,那便要坎坷得多。 何况他还是柳无咎的师父,何况他已快死了。 贺青冥心下叹道:“无咎,你喜欢的这个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人选。” “这位客官?”店小二却已转过来了,笑呵呵道,“这位客官,您坐了有一会了,可要点什么饭菜?” 贺青冥不大好意思,道:“我身上没带钱。” “没带钱?”店小二不可置信地打量着他,“你你你这穿的这么好,还戴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竟然没钱?!” “我身上只剩下这块玉佩了。”贺青冥道,“可它是星阑给我的,我不能丢了。” 小二道:“那你这根簪子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那是无咎给的,我也不能丢。” 小二无语了,道:“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客官,你这是要吃霸王餐呐?” 贺青冥方才对柳无咎的一腔心疼烟消云散了,一时又生恼意。 小二叉着腰道:“既然吃不起,那还是请客官走吧。” 贺青冥是可以走,可是他总不能把竺可卿扔下,但若带竺可卿一块走,必定会被王子矛他们发现。 正思量间,一人忽道:“诶——小二,何必为难这位先生呢?” 原来却是凌夭。他在对王子矛扮笑脸扮了好几次也毫无成果之后,终于转移目标了。凌夭扫了一圈,见贺青冥形容俊秀,眼神一亮,笑着道。 小二才不管他是断袖还是什么,见他来了,顿时笑逐颜开道:“您是这位客官的朋友?” “不是,不过,马上便是了。这位先生,你说对不——”凌夭笑着看向贺青冥,登时惊呆了,“你是——贺青冥?!” 王子矛等人闻声,顿时色变,随即起身拔剑! 贺青冥淡淡道:“江湖上的老朋友,好久不见。” 凌夭吓得花容失色,一跳一丈远,又赶忙拍拍自己胸脯,连声道:“好险好险!” 王子矛还记得在济海楼上,贺青冥曾一把扼住自己咽喉。他的脸色已白了,勉强镇定道:“听闻天枢阁一事后,青冥剑主已隐退江湖了,怎么今日却……?”他一面说,一面又看向竺可卿。 贺青冥却没等他看清,便已紧紧揽住竺可卿,道:“无咎病了,我只不过带他出来看病,顺便散散心。” “无咎?柳无咎?”凌夭盯着竺可卿,眼睛都放光了,“他就是传说中的美男子柳无咎?” 贺青冥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道:“凌堂主,井水不犯河水,还请你自重。” 凌夭揶揄地笑了,道:“放心,柳无咎是你的人,这点分寸我还懂得。” 贺青冥心下顿觉古怪,道:“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么?”凌夭似乎很是惊奇,“听说青冥剑主座下弟子柳无咎,生的十分俊美不说,还对你一往情深,甘愿为你赴汤蹈火,舍生忘死,这样的痴情郎,可真是世间罕有啊!我们道上的可都很羡慕你呢!” 贺青冥一顿。他确信这个“道上”的意思应该不是指的魔教。 贺青冥道:“无咎他,我与他只是师徒关系。” “那便太好了!”凌夭抚掌大笑,“我就说世上还是有单身好男人的!” 贺青冥冷冷道:“告辞。” “青冥剑主!”凌夭忽道,“我们教主好心请你,你当真不考虑考虑吗?” 贺青冥却并没有再回答他。王子矛看着他从身旁走过,心头忽而掠过一点闪电般的疑云,这道疑云倏忽一下闪过,却陡然劈下惊雷! 柳无咎年轻力壮,怎么会这么容易生病?比起来他,贺青冥看着才像是那个病人——等等! 王子矛突然大喝道:“贺青冥才是生病的那个——那是竺可卿!” 凌夭闻言,当即一掌拍去! 贺青冥转身,拂袖挥去这一掌,然而紧接着,王子矛三人的掌力也一齐朝他打来! 贺青冥单臂应战四人,已很不好对付,何况他体内余毒未清,更兼五内虚损,这么拖下去,只会对他愈加不利。 贺青冥额头隐隐渗出汗水,他一力劈开众人,便要退步抽身。四人只觉周身压力陡然变轻,王子矛于混战之中一瞥贺青冥,忽地明白了,贺青冥为什么一改往日作风,并不制服他们,而是要急着击退他们而后离开。 贺青冥确实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已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游刃有余,如今就算他胜了,病情也必定会加重。 王子矛激动不已,这简直是天赐的机会! 凌夭似也已察觉贺青冥的异常,他们都已发觉了其中微妙的变化。 他们是害怕贺青冥的,怕他的人,也怕他的剑。贺青冥的威名也好,他过往煊赫的战绩也好,还是从前生死一刻施加在他们头顶上的压力也好,都叫他们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朝行差踏错,便是小命不保。可如今贺青冥已病了,一个病人,便再叫他们瞧不见他的剑锋,只能瞧见他秀气的脸和脸上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病气。 若说贺青冥从前是座巍峨的冰山,而今冰块已颤动跌落入万丈深渊,变作秋天脉脉的水面。 当恐惧不再,敬畏不再,他们忽地发现,贺青冥只不过是一个长相很秀气的青年而已,他也是一个人,也会受伤,也会生病,也会老,也会死。 也许今日便是贺青冥的死期。 凌夭、王子矛二人一齐发力,一同打向贺青冥! 这一掌,他们二人都已用了十成十的内力,都势要从这头猛虎身上啃下一块血肉! 贺青冥心知不妙,若要对付这一掌,他也必须全力以赴,可是以他如今的身体,若要全力以赴,只怕会激发五蕴炽! 第175章 问情 “青冥!” 一道呼唤闪过,随…… “青冥!” 一道呼唤闪过, 随着这道呼唤席卷而来的,是一道叱咤风云的剑光。 急风剑! 凌王二人不得不收招躲避,王子矛心有不甘, 又要袭来! 这一次, 他也并未成功, 只不过这一次为贺青冥挡下袭击的却不是急风剑,而是游归去的子牙钩。 王子矛冷冷扫了一眼,眼下已再无机会, 再留下去,他们四人只有把命交代了! “青冥剑主, 来日再会!”四人一道大喝, 飞身破窗而走。 “休走!”游归去瞧了一眼贺青冥,却没有留下, 而是几步追上去了。 洛十三扶住贺青冥, 关切道:“青冥, 你没事吧?” 贺青冥道:“我没事。” “怎么你的脸色还不大好?无咎那孩子不是带你治病去了吗?” “可不是!他把父亲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对付群敌,自己却不知道跑哪个地方去了!真是该死!”一少年横眉怒斥, 狠狠地唾骂了并不在场的柳无咎一顿。 “星阑, 这不关他的事。”贺青冥道,“是我先行一步,我……竺可卿伤重,我要先把他带回子午盟。” “那也是他不对!他说了要照顾好父亲你的, 可现在人却不见了,他一定是看惯了外边的花花世界,就不管父亲你了!” 贺青冥头疼不已,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贺星阑解释。贺星阑小时候就已经很讨厌柳无咎了,想不到过去这么多年,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柳无咎。 贺青冥又瞧了他一眼,恍惚间,的确已过去太多年了。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抱贺星阑的时候,贺星阑还只是一个小婴儿,还只有他小臂那么长,而今却已长成一个少年了。 贺星阑生了一对桃花眼,右边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小的时候,他很像一个俏丽的小姑娘,如今轮廓长开了,便显出十足俊美。 只不过,他已长得愈来愈不像贺青冥了。 洛十三道:“星阑,你父亲他身体不好,不要再吵他了。” “哦,是,洛伯伯。”贺星阑垂着头,眼巴巴道,“对不起,父亲。” “没事。”贺青冥安抚他,心中却掠过一丝惊异,转头看向洛十三。 洛十三竟也垂下头,这个角度看去,他和贺星阑神情已太过相似。贺青冥知道,若非洛十三毁容了,他看见的应当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只除了贺星阑眼角那颗痣。那颗痣,是贺星阑的母亲,他的表姐留给贺星阑的。 贺青冥按下疑问不表,道:“对了,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洛十三道:“我接到你飞鸽传书,说可卿出了事,便日夜兼程赶来了,星阑说他许久不见你,很想你,也跟着来了……”他又顿了顿,瞧了一眼竺可卿,似乎不忍,又多了一抹愧疚与忧愁,“可卿他,他怎么样?” 贺青冥道:“他受了伤,又中了天魔女的毒,好在曲阁主为他解了毒,性命无大碍了,只是需要用药调养,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早些回去。” “好。”洛十三应了,一把抱起来竺可卿,贺星阑扶着贺青冥,三人一块启程回西北。 日头渐渐淡了,慢慢爬下来一丛又一丛山坡,马车却跑的愈来愈快了。 入了夜,他们已抵达了陇南,洛十三请了大夫为竺可卿诊治,大夫开了方子,又嘱咐他一应忌禁,洛十三都一一记下了。 洛十三走出房门,对着清空皎月,长叹了口气。 贺青冥道:“你若心中有愧,该为他报仇,而不是在这里长吁短叹。” “青冥?你怎么来了?”洛十三道,“夜里风大,你身体还未大好,不该……” 贺青冥道:“明天我要回凉州,看看他们车马备好了没有。” 洛十三惊道:“这么快?你不多歇一阵子么?” 贺青冥道:“金蛇帮内乱,与魔教脱不了干系,竺可卿昏迷不醒,我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我想回去找黄娥他们,让他们好生打探这件事。” 洛十三道:“那你也不必明天就走,无咎他还没有回来,咱们等他来了,再一块回子午盟也不迟。” 贺青冥顿了顿,低低道:“我就是不想等他来了再走。” 洛十三不解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贺青冥道,“你若不想走,也可以留下来。” 洛十三苦笑道:“你走了,星阑也一定要跟着你,我又留下来做什么?倒不如随你们一块走,起码……也回去再看看她。” 贺青冥道:“我却要问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星阑实情?” “告诉他?”洛十三又苦笑,“他会信吗?会接受我吗?他会要一个这么多年抛弃他不管他,转头等他长大了,又跑回来认他的所谓的父亲吗?我看得出来,星阑他很爱你,也很孺慕你,青冥,你把他养大,你才是他的父亲,他也只会认你,我能做他的洛伯伯,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照顾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贺青冥道:“我叫你回西北,就是为了让你认下星阑!” 洛十三道:“可他不会认我这个父亲!他只认你!” “可我不是他生身父亲!我只是他舅舅!而且我——!”贺青冥一时头晕,又喘了两口气。 “青冥?青冥?”洛十三皱着眉头,“你到底得的什么病,怎么三个月了也没治好?” “没什么,只是跟南宫玉衡一战过后受伤体弱,需要休养罢了。” “那你更不应该这样奔波,魔教的事不用你操心——” “魔教的事,我必须操心!”贺青冥道,“你已忘了姐姐她怎么死的,可我没有忘!” 洛十三顿了顿,道:“我从没有忘过。” “那你更应该履行她的遗愿!” 洛十三闭眼长叹一声,良久,慢慢道:“我只是……我只是怕,怕星阑不会要我。” 贺青冥道:“可你是他父亲。” 洛十三微微笑了,又落寞道:“正因为我是他父亲,我才怕他。青冥,你应当知道星阑那孩子的脾气,可是你不知道,他的脾气,与我少年时太像了,都是一样的倔,一样的不听人劝解。我的父亲洛华,也是一样的脾气……我母亲为了玉山上下奔波,年纪轻轻便落下来一身的伤病,所以我父亲只承认他是我母亲的弟子,却不认玉山为师门,后来我母亲死了,父亲悲痛欲绝,再后来,他走火入魔也死了,我被玉山收养,可他们待我不好,我也同父亲一样,恨他们,不认他们……青冥,我只怕如今,星阑也会不认我……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孩子,不要让我失去他。” 贺青冥道:“可是难道你要永远瞒着他?” 洛十三叹道:“瞒一时是一时吧。” 贺青冥道:“我说过,不要给我后悔的机会,你如果再不认,只怕这个机会,便要还给我了。” 洛十三笑了,道:“我会想法子的,只是,再等一等吧。” 贺青冥心下叹气,洛十三可以等,贺星阑也可以等,可是他还能再等吗? 贺青冥道:“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贺青冥郑重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保护好他。” 洛十三奇怪道:“你怎么忽然说这个?” “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洛十三笑了一笑,道:“星阑是我的儿子,我当然要保护好他。” “那便好。” 洛十三又道:“你不问柳无咎吗?” “……他?”贺青冥莫名心虚,“为什么要问他?” 洛十三道:“他是你的弟子,也是你的养子,不是么?从前你与我传书,问起星阑的时候,也总要聊聊他的。” 贺青冥道:“他和星阑不同……他已长大了,又不是个孩子。” 洛十三心下怪道:“怎么我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现在说起柳无咎的时候,青冥才像那个孩子?” 贺青冥忽道:“十三,我今天一直想问你……”他似乎犹豫了下,“当年你父母本是师徒,可是他们后来又结成夫妻,他们……” “这件事不是大家都知道吗?”洛十三道,“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贺青冥垂着头,脸色微微发红,道:“我想问,你父亲当年为什么会喜欢你母亲,她可是他师父。” “你怎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了?”洛十三笑了笑,“这个问题,很小的时候,在我父亲还没有发疯的时候,我也问过他,他说,我母亲救他,收他做弟子的时候,他已十四岁了,也已懂得男女之事,我母亲那时候还很年轻,她救了他,又待他好,他自然渐渐就喜欢她了,至于到底为什么,他自个也说不清楚。” “救他,待他好……”贺青冥喃喃,又道,“那什么人救他,他也喜欢吗?若是一个男人救他,他也喜欢?” 洛十三正沉浸在为数不多的父子温情的回忆之中,贺青冥这么一问,顿时给他吓了一跳,他完全想象不出来父亲喜欢一个男人的样子。他道:“怎么可能!?” 贺青冥道:“那是为什么?” 洛十三道:“我又不是我父亲,也不喜欢自己师父,我怎么知道?” 贺青冥又道:“那你喜欢我表姐什么?” 洛十三脸红道:“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老问这些事情?” “没什么。”贺青冥淡淡道。 洛十三一脸不信。 “我休息了。”贺青冥却已转身回房了。 洛十三摇摇头,只觉近来贺青冥也好,柳无咎也罢,他们都古里古怪的。 贺青冥关上房门,脸慢慢、慢慢红了。 他问洛十三这些,当然是因为柳无咎。 柳无咎,柳无咎,柳无咎……整整一天了,他还是满脑子都是柳无咎——还有他们之间的那个吻。 于是脸红不够,脖子也一块红了,耳朵也红了。 贺青冥哀叹道:“怎么会这样……”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不过,也从来没有人亲他。 他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得到一个亲吻,但这个吻不仅来自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他一手养大的徒弟。 不该这样的。 柳无咎亲了他,本来是柳无咎不对,可是他却好像害怕柳无咎,还要躲着他。 他并没有对不起柳无咎,可他为什么会怕他呢? 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也分析不出来,他疯狂地回想自己学过的那些诗书,可是它们都不能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已经过了一天了,他竟然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还是想不出来办法。他的头脑一向很好使,可这次却像生锈了,怎么撬也转不动了。这在他快三十年的人生里,还是头一回。 贺青冥简直无助极了。 而且这次,他找不到人帮忙——这些年来,遇到什么事,他都会问问柳无咎的,可这次他再不能找柳无咎帮忙了。 柳无咎现在只会帮倒忙! 这个帮倒忙的人,现在还没有来! 贺青冥又恼恨起来了。 他却不知道自己是恼恨柳无咎给他惹麻烦,还是恼恨柳无咎惹麻烦了,却把他一个人丢下。 尽管他已忘了,是他自己跑走了的。 屋子里忽而一道声响,人的声响。 贺青冥方才没有开灯,这时候听了,没有多想,只以为是柳无咎来了。他道:“你来做什么——?” 一道劲风袭来! 贺青冥一怔,这不是柳无咎! 他一掌劈向那人,灯火已亮,却见是游归去。 游归去喘息未定,道:“三个月之期已满,我来——” 他愣住了。 贺青冥脸色还是红的,而且这种红,好像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贺青冥这个大魔头身上。 贺青冥收敛形容,道:“你来复仇?” 游归去也敛了心神,道:“是。” “你既要复仇,白天便是最好的机会,错过了,以后不会再有了。” 游归去一口气憋住了,顿了顿,道:“我只是不想你死在别人手上,贺青冥,就算死,你也要死在我手上。” 贺青冥道:“你的功夫还是比不上我。” “总有一天会的。” 贺青冥道:“那便等那天来了再说吧。” 游归去走之前又看了看他,忽道:“你是不是中毒了?” 贺青冥一顿,终于反应过来,拂袖道:“这个不用你管。” 游归去悻悻然走了,他才不想管,他只不过怕贺青冥死的太早,他都没有机会复仇。 他们终于都走了。 贺青冥一个人坐下来,又望着天上一轮明月。 明月皎皎,流星烁烁,好一派夏夜如梦。 明月底下,会有那个人吗? 贺青冥又看了一会,慢慢关上窗户。 他关上窗户没一会,又打开它。 还是什么也没有,影子也没有。 贺青冥有些失落。 他不知道明月底下没有人,也没有那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的影子只是住在了他心里。 第176章 难题 柳无咎没有追上他的原因很简单,…… 柳无咎没有追上他的原因很简单, 正如贺青冥躲着不见他一样,柳无咎也有些生气,而且冷静下来后,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见贺青冥。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贺青冥, 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所以当曲星河请他去牵机阁的时候, 他没有拒绝。何况他也想问一问贺青冥的病情,曲星河是当世神农,他也许会有治好贺青冥的法子。 曲星河却说:“我也没有办法。” 柳无咎霎时如坠冰窖。 三个月了。在浮屠珠已成泡影之后, 他从没有放弃过,他走过十五道, 上百个州府, 求访过一切数得上名头的大夫,他甚至想过以毒攻毒, 他问过唐门、天魔女, 他们都说没有办法, 如今连曲星河也说没有办法。 “可是……”柳无咎几乎颤声道,“你不是曾说, 世上没有不能解的毒, 没有不能治的病?” 曲星河道:“话虽如此,可若病入膏肓,也是没有法子的。更要紧的是,五蕴炽既不是病, 也不是毒,根本无法用寻常法子医治,只能缓解一二。” 柳无咎冷声道:“但它却能致人于死地。” 曲星河道:“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杀人于无形的。有的时候,有的东西, 甚至一开始并不想要杀人,就像浮屠珠,它本是为了救人而存在的,可惜后来已变作杀人的一把利器。” 柳无咎道:“你是说,五蕴炽也和浮屠珠一样?” 曲星河道:“它们都来自魔教,魔教的东西,总是玄之又玄,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五蕴炽是魔教的一种秘传武功,既然是武功,我猜,它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兴许并不是为了叫人走火入魔,与敌人同归于尽那么简单。但具体是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了。” 柳无咎道:“这么说,也许只有魔教才能化解五蕴炽?” “柳公子果然聪明。”曲星河笑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是唯一的出路。” 柳无咎点头,转念一想,心下又生忧虑:“可是五蕴炽失传已久,只怕教主金乌自己都不清楚如何修炼,又遑论旁人?” 曲星河又道:“魔教的事,我只怕我已没有时间了。不过,我在为青冥剑主把脉的时候发现,五蕴炽在他全身经脉游走,与他自身的功力彼此争斗,但这种争斗之中,又似相生相克,委实很是奇妙。青冥剑主五内之所以亏损,精神之所以疲顿,是因为五蕴炽的内力过于强劲,以至于身体不能承受,精神更难以支撑,所以很多人在受到五蕴炽冲击之后,很快会精神失常,他们会发疯攻击他人,或者自残身体,最后彻底走火入魔死去。青冥剑主受金先生一指还能活下来十二年,可见其心志坚毅,心神沉稳,实在是举世难得。” 柳无咎道:“可是他如今病得已愈来愈厉害了,尤其是这一年来,发作的也越发频繁、严重。” 曲星河奇道:“你说他这一年来发作越厉害了?” “是啊。”柳无咎顿了顿,“怎么了?” 曲星河道:“一年之前,可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柳无咎摇头,道:“在金乌谋夺温侯府之前,并未发生什么事,那几年里,他一直待在西北,只除了……”他神色忽而一顿。 曲星河追问道:“只除了什么?” 柳无咎道:“只除了……一年前,我在击杀大盗‘漠上飞鹰’的时候,不慎被他的银爪抓伤,没能按照约定的时间回还,他便……只身来找我了。” 忆及昔日,柳无咎冷峻的神情之中竟蓦地泛起一抹柔情。原来最坚硬的磐石,也会有长出来梅花的一天。 他记得,贺青冥找见他的时候,形容已然憔悴,却蓦地笑了。那一个笑容,于今日的贺青冥而言并不稀奇,可于昔年昔日,却已十分罕见。他笑了,也仿佛忽地变了,他仿佛忽而变作了一个寻常人。 于是荒漠也好,饥寒也罢,都已通通被柳无咎赶到了九霄云外。时至今日,他回想起来这件事,已不记得自己的伤是怎么好的,却只记得贺青冥这一笑了。 曲星河道:“他很关心你。” 柳无咎不大好意思,转而又暗忖道:“可惜,我已告诉了他最后一个秘密……也不知道他往后还会不会这样对我笑了。” 曲星河道:“如果是这样,那就能说得通了。” 柳无咎不解道:“此话何意?” 曲星河道:“你可知‘五蕴炽’是什么?” 柳无咎忽地想起来十二岁那年,他刚拜入贺青冥门下的时候,贺青冥曾对他说过。他道:“是……人生八苦。” “不错,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盛。可是你知道,八苦又是怎么来的吗?” 柳无咎茫然无措,心中却已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就像天魔窟有四十二,是从七情六欲中变化而来。”曲星河叹道,“人生八苦,无外乎此。” 柳无咎颤声道:“你是说……?” 曲星河道:“青冥剑主比你想象的更爱重于你,可是他太关心你了,竟不能再克制五蕴炽。” 柳无咎的心顿时沉入深渊。他艰难地道:“所以……是我……?” 曲星河见他神色已十分难看,道:“柳公子不必自责,你那件事,只是一个引子。不过,青冥剑主的确已变化太多,他关心的人,关心的事也越来越多了,他的压力太大了,这无疑加重了他心脉的负担。” 柳无咎却并没有被安慰到。他万万想不到,贺青冥的诸多病因之中,竟也有他。 柳无咎失魂落魄地走了。 临走时,曲星河写了一张方子给他,安慰他说,五蕴炽虽不能根治,但若服用此方,可缓解贺青冥的病情,叫他恢复力气精神。 柳无咎谢了他,也收下了方子。不过,他还是没有被安慰到。 柳无咎一个人在房里待了很久。他形单影只,又忽地想到,贺青冥是不是也这样形单影只? 他又想到昨天。也许他不该告诉贺青冥,这样贺青冥就不会被他吓跑了。 他又很担心贺青冥的身体。虽然曲星河说,寻常的事情,是不会叫贺青冥发病的。 可是……那寻常吗? 对他而言,那当然是不寻常的,可是他不知道贺青冥是怎么想的。不过,贺青冥也许并不愿意接受他。 试问天下又有哪个男子会接受另一个男子的示爱?何况这个男子,还是他的徒弟?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犯了一个错误,可是这个错误也已无法挽回了。 但如果他不犯这个错误,只怕他到死也不会甘心。 他只是想让贺青冥知道他的心意,他只是希望贺青冥也有哪怕一点点喜欢他。难道这么微薄的希望,也不应该拥有吗? 可是如今贺青冥跑走了。不要说喜欢,贺青冥只怕看都不想看他了。 他给子午盟写了信,询问贺青冥的下落,可是他都不知道贺青冥会不会再要他。也许这次就算他回去了,不用贺星阑讨厌他,贺青冥也要讨厌他,要把他赶走了。 不过,就算贺青冥讨厌他,他也还是要回去的,起码他要知道贺青冥还过得好好的。 只是……若离开贺青冥,离开子午盟,他又要去哪里呢? 他没有马上回去,而是答应了曲星河来牵机阁,也许也是因为,他害怕面对贺青冥会不要他这个可能。 他若永远不回去,贺青冥就永远没办法不要他,可是他又怎么能不回去见见他? 柳无咎枯坐了一下午,他虽然坐在房里,却好像是外头被烈日晒蔫了的柳树。 第177章 心病 入夜时分,曲盈盈醒了。 自从…… 入夜时分, 曲盈盈醒了。 自从晏云之在湘水畔找回她之后,她就时昏时醒。从双峰山到鹊月峰,这一路并不长, 可她总是断断续续地梦, 久而久之, 她似乎已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她惊叫着,终于从最后一个梦里醒来。曲星河和晏云之听见声响,都冲了过来。曲星河坐在床边, 晏云之在门前止步,看曲盈盈哽咽着扑入曲星河怀里, 哭着喊道:“阿兄!阿兄!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没事了, 没事了。”曲星河抱着她道,“你只是受了天魔女的蛊惑, 只是做了噩梦, 过一会便好了。阿兄在这里呢。” 他们拥抱着, 曲盈盈瑟缩不已,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埋在曲星河怀里, 好像一只流浪呜咽的小野猫。他们就好像小时候那样彼此依偎, 亲密无间,再看不见其他人。 晏云之退出屋外,慢慢把房门带上了。 曲盈盈轻哼着道:“那阿兄会一直在吗?” “盈盈……”曲星河又无奈,又为难。 “我就知道, 阿兄都是骗盈盈的,就像之前你给我的那张假药方,你一直在骗我。” 曲星河叹道:“盈盈,我已没有办法。” “不!不会的!”曲盈盈哽咽道,“阿兄, 会有办法的,一定还会有的!盈盈自幼无父无母,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只想要你,阿兄,我求求你不要死……” “盈盈,我是大夫啊。”曲星河眼中似乎也有泪光,“若是有办法,我怎么会不给你呢?可是阿兄办不到了。” “阿兄!”曲盈盈哭着抱住他,她要他留下,要他们两个人变作一个人,再也不会分离。曲星河一顿,他们已没有距离,这个拥抱太过亲密,也已不再像兄妹之间的拥抱。 曲星河稍稍挣开了,道:“盈盈,你已长大了,男女有别,怎么还像小时候这样粘着哥哥呢?” 曲盈盈盯着他,道:“难道我长大了,就不能抱你了吗?” 曲星河瞧着她,他的目光是温柔的,声音也是温柔的,他整个人温柔的便似一道叹息,可这声叹息对她来说,已是无尽的冷酷。 曲盈盈盯着曲星河,盯了好一会,可曲星河还是那样温柔,那样冷酷。 她的目光是刀子,他却是流水,抽刀不断,流水不绝。她再爱他,也不能让他爱她。 她低下头,脸上竟有一丝讥诮,道:“我知道了。” 曲盈盈破门而出,门外,晏云之却还没有走。 晏云之一直沉默地伫立着。不过一墙之隔,二人方才的对话,他都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 浮屠珠不在了,几个月来,这对心思各异的兄妹已对峙了太多回,他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心上却满是纵横交错的新旧刀疤。 曲星河快死了,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曲盈盈并不相信,也并不接受。天魔女蛊惑不假,可也得她心甘情愿做梦。不然她不会直到今夜才醒来,但她醒了,又好像没有醒一样。也许她宁愿做梦,她宁愿要一个将死之人,也不愿意要晏云之。 晏云之看着她,心中忽有一种感觉——这也许是她和曲星河最后一次对峙了。 曲盈盈脸上泪痕未干,眼里却闪动着一种可怕的决心,道:“阿兄宁愿死,也不愿意要我。” 她说:“他会后悔的。” 晏云之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还来不及问,曲盈盈却已挺直了脊梁,快步走开了。 他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她从未如此决绝,如此莫测。 她也从未好好看过他。 晏云之低下头,望着井里的影子,他的影子。他的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瘢痕。 另一个影子却徐徐走来,于是他看见曲星河的脸。曲星河病的再厉害,也仍然是一个美男子,病气只不过让他添了几分让人想要靠近和探究的欲望。他的脸却只会让人看了害怕作呕。晏云之忽觉这两张脸放在一起太过讽刺,于是他不再看了。 曲星河道:“云之,你睡不着么?” 晏云之道:“我这就去睡。” “云之!”曲星河叫住他,“你是睡不着,还是放不下?” 晏云之道:“有什么区别么?” “若是睡不着,我可以开服药方给你,可若是心病,我也没办法了。” 晏云之道:“我知道阁主是好心,可是她不爱我。” 曲星河道:“那又如何?” 他瞧着晏云之,道:“我已是这个样子了,牵机阁以后却要交给你们。我死了,她就算忘不了,也总要忘了的!” 晏云之浑身一震,猛地看向他。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怀疑曲星河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对曲盈盈全无情意。 曲星河这一声却已牵动肺腑,他咳了两下,缓了缓,道:“无论如何,她始终是我妹妹,若有那么一天……代我照顾好她。” 夜,已变得静了。 风声却紧了,断断续续地拍打房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也叫一屋子灯火风雨飘摇。 曲星河不得不起身关紧门窗,夜里却似飘来一丝香气,叫人恍若入梦,梦中一女子飘然若仙,幽幽地瞧着他,幽幽道:“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曲星河定睛一看,却见曲盈盈曼步而来,她的手上还端着一碗汤药,柔声道:“阿兄,该服药了。” 她抬头轻轻对他一笑,竟好像花萼上的蜜珠一样甜美,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 曲星河无奈道:“盈盈,我早服过药了,你也早该歇息了。” “是么?可是阿兄的药,一向都是我来送的。阿兄如今不要我,也不要我送药,阿兄,你不信我了么?”曲盈盈瞧着他,绕着他,从他身侧走过,她好像一段轻柔的丝缎,叫人瞧见,却捉不着。 曲星河只有更无奈,却没有责备她,他从不责备她,十多年了,他只有这一件事不能满足她。 他要再劝她,教她,却忽地愣住了,他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曲盈盈——她竟趁他不备,点住了他的穴道,叫他变作一个动弹不得的,只会乖乖听她摆弄的傀儡。 曲盈盈却还是那样柔情似水,仿佛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过。她道:“我是该歇息了,不过,该和阿兄你一块歇息……”她笑着,把药汁一勺勺喂到他嘴里,那药汁黑漆漆的,闻起来也很苦,可它一下子便跑进他肚子里,叫他再不能拒绝她。 曲星河忽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有了微妙的变化。他瞧见曲盈盈的一刹那,心脉蓦地跳动,竟好像寻见了失散已久的情人。他的神魄已被摄走,她的一举一动,都钩住了他的心肠,叫他不能离开半步。 她走一步,他的目光也要随着她走一步;她笑一笑,他的脸也要跟着笑。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追随她,就好像从前她对他那样。 曲星河整个人已烧了起来,他好像被泡在烈火炙烤。他勉强克制翻滚沸腾的经脉,干涩着嗓子道:“你……你给我下药?” “‘神女泪’,这个名字,阿兄你总该听过。” 曲星河道:“你从天魔女那里盗走了神女泪?你……你去南疆,也是为了它?” 曲盈盈笑了,道:“阿兄,怎么能说我是为了它?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我早说了,我只想要你。” 曲星河闭眼叹道:“你就那么想要我?不惜用这种东西?你用了它,我也不会爱你,你得到的只是一个爱你的谎言,一个假相。” 曲盈盈仿佛被他刺中,但她选择刺向他。她喝道:“是!我就是这样卑鄙这样不择手段!谁叫你总是拒绝我?甚至到了现在也还拒绝我!”曲盈盈猛地抽泣,她泪光闪动,一会怒,又一会悲,“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把我当小孩子,你以为我喜欢你,只是这几年的事情,等你死,死了!我就会找别人了!” 她拼命发泄、哭诉,从她的喉咙里,噼里啪啦爆出来一大堆话,却都沉闷着,像蛰伏的蝎尾,只在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忽而拔高了,好像一道嘶哑的尖叫。 她这样撕心裂肺,她对着她毕生的爱,倾诉她毕生的愤怨。可曲星河看她,仍是温柔又无奈,他看着她的时候,和小时候并没有任何不同。 曲盈盈猛的背过身,她似乎已不能承受他这样的目光,也不能接受。她不看他,她的眼睛便只能对着天上闪烁的星点,她眼睛里的那汪秋水已似枯涸了。她道:“阿兄,你不应承我,不应承我……可那又如何呢?你不给我的,我会自己抢来,你知道的,我从来如此任性,都怪你,谁叫你一直宠着我?”她蓦地笑了,又分外哀伤道,“无论如何,今夜过后,我们便是夫妻了,你再不应我,也没有关系,我带你走,我们去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第178章 缺月 曲盈盈抱着曲星河来到鹊月峰顶,…… 曲盈盈抱着曲星河来到鹊月峰顶, 她牵着他的手,他们一块去看天上的星河。从这里望去,刚好能看见缺了的一角山峰, 星光撒下, 它的形状宛若一弦银月, 星星们被盛在月亮里了。曲盈盈道:“阿兄,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块看星星吗?” 曲星河不愿意回答她,曲盈盈自顾自道:“也许你不记得了, 可我一直记得。阿兄跟我说,这颗是牵牛, 那颗是织女……夏天来了, 七夕也快来了,他们会在一起的。” 曲星河终于叹息, 道:“天上那么多星星, 你怎么只盯着这两颗呢?你看那边那颗星星, 虽然总是掩藏在云里,也总是不爱出来, 不爱说话, 可它也很美。” 曲盈盈道:“可是我不爱星星,我只爱天上那唯一的一轮月亮。” 曲星河道:“月亮总有圆缺,一年到头,它总是病怏怏的, 你又何必等它?” 曲盈盈道:“那我也爱他,只爱他,天上的万千星河加在一块,也比不上他。” 她瞧着他,好像不是用一双眼睛, 而是用自己的一生。 她企盼他也能这样瞧着她,可曲星河什么也没有看。 曲盈盈终于心碎,碎片又把她扎出血,叫她更加痴狂,道:“好,好……你偏要这般,那我也只能如此。” 夜风拂过,山上飘来丝丝缕缕的烟云,月亮和星星仿佛一块沉入梦乡,都睡在云里了,只时不时闪烁着,像是草丛里的萤火。 曲盈盈带他飞渡山间,又钻入一处人迹罕见的洞穴。 无边无际的夜色弥漫开来,曲星河睁开眼,却看不大清,只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又闻见一缕熟悉的香气。 香气袭人,依偎在他身上。 曲星河叹道:“盈盈,不要这样。” 曲盈盈却贴着他,又来解他衣带,柔声道:“阿兄,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鹊月峰的山洞,小时候咱们捉迷藏,你总是找不见我,我都藏在这里呢……如今,我也把这个地方告诉你,咱们便在这里,好好地在一起……” 夜色好像破了个窟窿,雨忽地落下来了。 鹊月峰星火燎燎,好像燃起来一场大火,大火燃不尽大雨,大雨却也浇不透大火。 水火不容,却偏要交融,便只能自取灭亡。 柳无咎没有睡着。他始终在想贺青冥,想他们之间那个亲吻。 他吻了他,却没有让他喝下神女泪。他们始终还差这最后一步。 他不由想,如果那天他给贺青冥喝了神女泪呢? 贺青冥也许就再不会离开他,他就不会沦落到如今这样两难的境地。可是要他勉强贺青冥,他又心中不忍。 他这样胡思乱想,进退维谷,忽地听见一个极为恐慌、哀恸的叫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曲盈盈,可是她往常不会这样像野兽一般哀嚎。 这个叫声,好像她就算没疯,也离疯了不远了。 柳无咎跑了出去,却见晏云之也在,只是他不知道晏云之是惊醒了,还是和他一样从没有入梦。 晏云之脸上竟似比那道叫声还要惊恐。他道:“那是她,是她……!” 话音未落,又一道尖叫响起! 晏云之拔腿便追,柳无咎也追在他身后,二人一路疾行,循声而来,终于在山腰找见一处隐秘的洞穴。 山洞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然而那声声凄厉的尖叫已变作沉重的呜咽和喘息,好像走到了尽头似的。 晏云之点亮了火折子,却忽地不敢往前了。 余光里,柳无咎瞧见了一地散落的衣裳,有曲盈盈的,也有曲星河的。 曲星河竟和曲盈盈在这里,可他们在这里又做什么呢?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自然能猜到一个可怕的答案。也许他们已来晚了,也许曲盈盈已经得偿所愿,已经和曲星河洞房了。 忽又一道惨叫:“阿兄!阿兄!” 柳无咎二人发现不寻常了,若是洞房,她又怎么会这样叫?好像她已不是人,而变作鬼了。 他们冲进去,却发现将要变作鬼的不是她,而是曲星河。 曲星河、曲盈盈都衣衫不整,曲盈盈哭着倒在一边,已颓然了,坐在她身边的,是曲星河。 曲星河勉强支起身子,却不住呕血,鲜血已染红了他的衣襟,他的脸色也惨白了。 晏云之震惊不已,道:“这是怎么回事?” 曲星河微微叹息:“我中毒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曲盈盈披头散发,已近疯狂了,“我只不过想要和你在一起!我只不过给你喝了神女泪,想要你永永远远爱我,不是爱一个妹妹,而是像爱妻子一样爱我!可是,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 “神女泪?”柳无咎道,“你怎么会有神女泪?” 曲盈盈目光闪烁,道:“我从天魔窟那里拿的。” 柳无咎道:“可是天魔女在临死前,把神女泪给了我。” 世上只有一瓶神女泪,天魔女把它给了柳无咎,那么,曲盈盈的神女泪,又从哪里来的? “……盈盈。” 曲星河勉强睁着眼,缓缓道:“那日天魔窟里,消失了的那株瑶仙草,是不是你拿的?” “是……又如何?” 曲盈盈不解,她不知道曲星河为什么要问她这个,可她心头已掠过一丝不安。 “……原来如此。”曲星河微微一笑,似乎叹气,似乎无奈,又似乎不可捉摸。 他在笑什么,又叹什么呢? 也许是不可测的命运,也许是捉摸不定的情愫。 神农尝百草,可神农最终也死于百草。 曲盈盈爱他,可她为了得到他,也害了他。 无论如何,都已化作一声笑叹。 他道:“可惜……世人只知道瑶仙草可以制成神女泪,却不知道,若无游仙草、醉仙草,神女泪便与致命毒药无异。” 曲盈盈浑身登时僵住了,她五内俱焚,心中却冷如坚冰。 “不——不可能!” 过了一会,她才忽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一道尖锐的呜咽:“为什么!我只是想要你!我只想要你和我在一起,哪怕只有一个月,哪怕只剩下最后的日子!” 可是她那么爱他,他却总是不应承她。 她走投无路,便只有铤而走险——她想到了传说中的神女泪,想到了瑶仙草。 所以她去了南疆,又趁着天魔女外出的时候,偷入了天魔窟。 她也有犹豫,也曾徘徊,可是天魔女——她蛊惑了她,引诱她踏上最后一步。 柳无咎浑身一震! 他却知道,那一天,天魔女不止蛊惑了曲盈盈,其实也蛊惑了他。 他也差一点顺从了天魔女的蛊惑。 不,不是天魔女。 无论是他,还是曲盈盈,他们只是顺从了自己的欲望。 情欲。 情和欲,总是分不开的。然而襄王有心,神女无意,神女泪只不过是让一个人暂时屈从于另一个人的欲望,却并不是两情相悦。 如果柳无咎没有丢掉神女泪,而是把它给了贺青冥呢? 以贺青冥的脾气,一旦清醒,他们之间必定再无转圜余地。 柳无咎很早以前就很清楚,贺青冥不会原谅。 他却太过绝望,曲盈盈也太绝望,绝望的人,总会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哪怕那只是大漠里饥渴难耐时候的一杯鸩酒。 “罢了,罢了……”曲星河目光渐渐涣散,却仍瞧着曲盈盈,神色柔和,“盈盈,我不怪你。”他脸上仍有笑容——他还是那么温柔。他到死也是温柔的,无论是对着她,还是对着死亡,好像他不是逝去,而是归来。 “阿兄?阿兄!”曲盈盈爬了几步,要握他的手,但那只手已无力地垂了下来。 这一瞬间,曲盈盈脸上神色骤然空白。 什么悲啊怒啊,什么爱啊怨啊,都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整个人也好像空了,她的魂魄已好像随着他的离去飞走了,只剩下来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 她忽地怪叫,她跑了出去,笑着、哭着,飞身来到鹊月峰顶,似乎是寻着什么。 她顿了顿,似乎要化作飞鸟,一头扎进悬崖。 “盈盈!”晏云之大喝,一把抱住她,按住她的身体。 她却似乎瞧不见他,只仰着头看天,夜已将尽,天色将明,月亮和星星都黯淡了,只有云还漂泊着。曲盈盈喃喃道:“没有星星了……” 柳无咎看着她,却像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了,却惊出来一身冷汗。 “吾生安好,万盼归还。” 惊梦终了。 了结这一场噩梦的,却是一封来自子午盟的回信。 信上只有这八个字,字迹虬劲,不失章法。 那是贺青冥的字。 他记得他的字,一如他记得字的主人。见字如见人,可惜他如今见不到人。 于是他拜祭过曲星河,向晏云之辞行。 晏云之眼下乌青,下巴都是胡茬,神色已憔悴了。他道:“你要走?” 柳无咎道:“我要回去见他。” 晏云之瞧着他,只见柳无咎神色一如春水,于是恍然。 柳无咎顿了顿,道:“保重。” 晏云之道:“想不到昔年你我为敌,而今却已变作故人。昔年,你还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盈盈她也还……罢了。” 柳无咎道:“你打算怎么办?” 晏云之道:“我答应了阁主,会一直照顾她,她疯了也好,老了死了也好,我都要照顾她。也许我会一直待在牵机阁,也许我会带她走走,散散心。” 曲盈盈会清醒吗?也许会,也许不会,但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了。就像如今对他来说,她爱他还是不爱他,也没有关系了。 她爱他或是不爱他,都不能改变他爱她。 是了。 柳无咎想,贺青冥爱他或是不爱他,都不能改变他爱贺青冥。 既然如此,他又何苦自寻烦恼?又为何逃避? 他要见到贺青冥。无论贺青冥是留下他,还是不要他,他都必须回去见他!他要问个清楚,问个明白,他绝不能叫他们就这样分开! 晏云之笑了,他已很久不再笑。 他说:“江湖路远,从今往后,也许再不会有龙凤双刀了,我也不会想再见到你,见到青冥剑主。不过……但愿你早日再见他。” 第179章 踌躇 贺青冥已同洛十三他们回到了子午…… 贺青冥已同洛十三他们回到了子午盟。 连日来, 他总是恹恹的,好像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也不大有胃口。洛十三跟他聊起门下子弟去留的时候, 他也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若是有事还好, 若没有事, 也没有人找他,他就自己一个人静静待着,坐在轩窗下, 偶尔拨弄一两声琴弦,目中仍是恍惚惆怅。 他忽地很寂寞。他少时也寂寞过, 可是他已习惯了, 而且他总还有事情做。他来西北的路上,虽然孤身一人, 却也不曾这样寂寞。那时候他只想着回来, 可是回来了, 也见到了洛十三、贺星阑他们,他却寂寞了。 洛十三也曾劝他多出去走走。他来到了后山, 便想, 这里是柳无咎从前练武的地方,他在这里教柳无咎点穴,教他舞剑,柳无咎每学会了一招一式, 眼睛都亮晶晶的,又想要夸奖,又不好意思说,非要表现得成熟稳重一点。 天气转热的时候,他们会在这里纳凉休息, 柳无咎会给他摘果子,给他送花,贺青冥不爱花,可是柳无咎送他,他也都收下来,好好地养在屋里,尽管他养花总是养不活,没几天就蔫了。后来他就不再养花了,柳无咎也不再送花,却开始琢磨送别的什么。有一回,柳无咎不知从哪里抱回来一只狸奴,贺青冥很喜欢它,但贺星阑怕猫,第一次见它就哭了,一屋子大人小人外加一只小猫闹的鸡飞狗跳,贺青冥只好避开贺星阑,另给它找了一间房住下。不过,那只猫也并没有待太久,一个月过后,一只大猫来把它叼走了。贺青冥这才知道,柳无咎是拐了人家的孩子给他。 贺青冥只好叫柳无咎不要再薅山上的花花草草,也不要把什么动物都捉回来。 柳无咎不大懂,他常年被人们驱逐,与野兽为伍,久而久之,他已染上了它们的一些习惯。他只是学着它们的样子,把猎物送给贺青冥。 贺青冥决定教他读书。 他来到了书房。他想找本书读一读,静一静心,他翻开书柜,却发现底下厚厚的一摞纸,那是柳无咎从前练字的时候写的,这些年他都没有扔,而是攒好了存着。他一张张翻开,见到最上面的字迹,忽地笑了,柳无咎开始写字歪歪扭扭,像半死不活的蚯蚓,待翻到后面,却已愈来愈俊俏、沉毅,就像柳无咎本人一般。 贺青冥忽而默然。他撇开那堆纸,找了一本诗集,却见扉页上写: 昔人因梦到青冥 上有青冥之长天 行尽杳冥青嶂外 回合青冥万仞山 这首集句,从前他也瞧过,那是柳无咎第一次外出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候他瞧是瞧了,却没留心,只道柳无咎好学不倦,又孺慕于他。 这一回他瞧了,脸上却蓦地发烫,他忽而想到柳无咎那句表白:“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于是这首诗翻来覆去再怎么看,也都只剩下“青冥”二字。柳无咎当初哪里是好学,哪里是孺慕师父,分明字里行间一声声都在呼唤他,爱慕他。山外有山,山不见天,柳无咎的心中也只有他,除了他还是他。柳无咎爱他,以至于爱而无望,却还爱他。 贺青冥也不敢再待在书房了。 他又能去哪里?哪里都没有柳无咎,可是又哪里都还有他。就连他此刻拨弄的焦尾琴,柳无咎也曾看他弹琴,他也曾教柳无咎学琴。柳无咎的手,也曾抚弄它,从前是小手,后来已长大了。 贺青冥抚摸琴弦,忽地好像碰到了柳无咎的手。 他于是拂袖而起,把琴搁置一边。 贺青冥叹气,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什么也不能看,什么也不能碰? 他却忽地听见一个声音:“盟主,小无咎回来啦!” 无咎? 无咎! 贺青冥忽地冲出房门,却见柳无咎正站在院子里,黄娥他们围着他驱寒问暖,贺星阑在一边瞪着眼。 贺青冥想要过去问问他,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吃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有没有什么人欺负他,但不知怎么,又踌躇不前。 柳无咎却已瞧见了贺青冥。他拨过人群,朝贺青冥走了几步,而后愈来愈快,竟跑了起来!他飞奔至贺青冥面前,这次却忘了在他身前一步停下,他太过激动,太过高兴,他还未等贺青冥做出反应,便一把抱住了贺青冥! “你还好,你还好……”柳无咎几乎哽声,“真是太好了。” 贺青冥怔道:“怎么了?” 柳无咎道:“曲星河死了。曲盈盈爱他,却害死了他。” 贺青冥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轰得脑子不大清醒,柳无咎却又道:“是我不好,我不该信天魔女的话,不该被她迷惑……” 贺青冥千言万语只好化成一句话:“回来就好。” “你,你不怪我……?”柳无咎不敢置信,又万分惊喜,他瞧着贺青冥的目光已太过炽热,又满是眷恋。贺青冥心头一跳,推开柳无咎,道:“我还是你师父。” 柳无咎的热情一下子被浇灭了,贺青冥压根就是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想回到从前,接着和他做一对孝悌友善的师徒! “你是这样想的?”柳无咎道,“你在信中说,你想我回来,还说‘万盼归还’,你竟是这么想的?” 贺青冥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柳无咎愕然:“……你没有?” “我不知道该回你什么……”贺青冥顿了顿,“那封信一定是黄娥自作主张。” 柳无咎道:“就算是她,难道……难道这些天,你就没有想过我?” 贺青冥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把你当弟子。” 柳无咎冷哼道:“是么?” 贺青冥也恼了,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柳无咎道,“那一天晚上,我就说过了,也做过了,你该明白我到底什么意思!” 贺青冥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他没有想到,柳无咎竟会这样跟他说话。柳无咎那样对他还不够,还要拒绝他的提议,还要继续旧事重提。 他好不容易忘了的,柳无咎却又叫他想起来,叫他心海难安——那一个吻,柳无咎亲了他。 “是,你我的确不再像从前了!”贺青冥心中又难过,又生气,还有一丝不可捉摸的委屈,却不愿叫柳无咎看出来,只撇开他,自己走了。 柳无咎要拉他,却没有拉住,心中也是又气又痛。 一群人面面相觑,这一对师徒竟破天荒地吵架了,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有贺星阑得意了:“哼,谁叫他惹了父亲生气,该!” 这一面之后,柳无咎没有再见到贺青冥。 午饭时不曾见,晚饭时也不曾见。 太阳已快落山了,柳无咎一张脸也跟夕阳下的影子一样拉的越来越长。 他找了很久,可是贺青冥还是躲着他,不见他。 人怎么可能找到一个非要躲着你的人? 何况这个人还是贺青冥,贺青冥要躲着他,有一千种办法。 柳无咎耷拉着脸,耷拉着影子,抱着他的剑,渐渐走远了。 他还是不甘心,还是要再找一找。 身后,贺青冥叹了口气。 柳无咎还是这个样子。旁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柳无咎却是见了棺材,也要把棺材掀个底朝天,再跳进去跟棺材里的人躺一躺,才肯罢休的。 他又叹气。 柳无咎找不见他,他本该松了口气,可是他却叹气。 他并不是不想见他,只是柳无咎若再问他,他又怎么回答呢? 师徒?他是这样想,可是柳无咎并不高兴。 贺青冥失魂落魄,恍惚之中,竟走到柳无咎房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子午盟上上下下这么多地方,他为何偏偏要走来这里? 既然来了,又要走么? 还是留下? 贺青冥一时犹豫了。 他却瞧见一个侍女偷偷在窗外左顾右盼,贺青冥心中疑惑,却似乎又松了口气。 有人已帮他做了决定。 贺青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侍女见了他,不好意思道:“我,我来柳少爷这里送东西,可是他不在屋里,我就想着等他一等……” 她期期艾艾,语带羞怯,贺青冥心中顿生一种不妙之感,他道:“你要送他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转送给他。” 侍女大喜过望:“如此,便谢过盟主了!柳少爷性子冷,我一直,一直不敢……”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贺青冥一看,却见是一张浅兰色的信笺,上边印有松纹,闻之带一缕幽幽兰香,让人难以忘怀,可见写信之人何等用心。 贺青冥道:“你喜欢他?” 他却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些严肃了。侍女似乎被吓了一跳,又脸色一红,嗫嚅道:“柳,柳少爷年少俊朗,盟中许多姐妹都……”她似乎掠过一丝黯然,“我容貌并不出众,胆子又小,又算得什么呢……” 贺青冥莫名不适,他勉强压制了,道:“你不必妄自菲薄,这封信,我会代你给他的。” 于是她千恩万谢地走了,这个地方又只余下他一人徘徊不定。 第180章 争吵 贺青冥进到柳无咎房里,房中陈设…… 贺青冥进到柳无咎房里, 房中陈设一如当年,七年前,贺青冥让人布置了这间屋子, 让柳无咎住了进去。他还记得那天柳无咎很高兴, 柳无咎说, 这是他人生中拥有的第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贺青冥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柳无咎还保留着当年的陈设布局, 就连贺青冥送他的几件玩偶,也一应好好珍藏了。 柳无咎年少老成, 不像贺星阑天真活泼, 也不爱摆弄这些小孩子的玩意。这一点,贺青冥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柳无咎一向爱憎分明, 爱之欲其生, 恶之欲其死, 他的屋内摆设也一直十分简洁,可是贺青冥送他的东西, 无论他是否喜欢, 都一直留在床头。 贺青冥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也许柳无咎喜欢的不是这些玩偶,而是送他玩偶的那个人。 爱屋及乌,也是因为这样,柳无咎才一直留着它们。 他想到这里, 心头又似被烫着了,他的心忽然乱得厉害,心乱了,脚步也乱了,竟碰到了柳无咎桌边柜子, 他一时心慌意乱,忙要去扶,却听哗啦一下,柜子里倾倒出来一堆信笺。 不消说,这些也是姑娘们送柳无咎的情书。 贺青冥随意翻动几下,只见最早的一封情书已微微泛黄,一看落款,已是几年前的事了。 这一堆情书粗略估计,已不下五十封,就算同一个姑娘多送了两三封,柳无咎近些年招来的桃花,也已太多了。 可是每一朵桃花,都好生生地挂在枝头,没有被人摘下。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数十封情书,柳无咎竟然一封也没有打开看过。 贺青冥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柳无咎说他爱慕已久,莫非几年前,柳无咎便已对他有了异样的心思,所以无论什么人送多少情书来,他也不愿打开看一看? 不是这些信笺不够雅致,也不是文辞不够优美,情感不够真挚,只是这堆情书里,没有一封是柳无咎的心上人写来的。 可是几年前,柳无咎才多大啊? 在那之前,柳无咎常常生病,贺青冥为了便于照顾他,还总跟他睡一个屋子。 贺青冥记得,有一年,柳无咎跟他说,他的身体已好了,要自己住一个屋子,他那时候还觉得是自己思虑不周,没有想到柳无咎已经长大。现在看来,他的确是思虑不周,只是柳无咎不是因为想一个人住,而是因为害怕和贺青冥一起住。 他心里已住了一个贺青冥,他不敢唐突他。 贺青冥摇了摇头,不愿让自己多想,却不由看向那堆情书,顿时心烦意燥起来。 柳无咎的确长大了,还长了一张招蜂引蝶的脸。 忽而一点脚步声传来,贺青冥忙收拾好一柜子信笺,整顿形容,转过身看向柳无咎。 他一看柳无咎,便已不敢再看,又别开了眼。 倒也不是别的,柳无咎看向他的目光实在是太过滚烫,仿佛是要将世间的万丈光芒,一生的满腔热血都浇筑在贺青冥身上。 柳无咎从前也不是没有这么看过贺青冥,可是那时候贺青冥没有多想,而且从前柳无咎也不敢这般毫无遮掩地直视着他。 这下好了,自从柳无咎坦白心迹之后,倒是破罐破摔,什么也不怕,也什么都不遮掩了。 柳无咎道:“我找了你很久,却怎么也找不见你,他们说,你来了我房里。” 他上前一步,道:“你为什么要躲我?” 贺青冥不答,柳无咎竟又不管不顾,上前两步,道:“难道你现在连一个回答也不给我吗?” 两人只隔着一步之遥,柳无咎却似乎压根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他瞧着贺青冥,已是又爱又恨,又喜又悲。 贺青冥生平头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了压迫,他不得不抬起头看向柳无咎,柳无咎已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他乱七八糟地想,这么近的距离,他已没有把握能第一时间制住柳无咎。 贺青冥没来由一点怒气,道:“你是要逼我?” 柳无咎不敢置信,道:“你分明知道我不会逼你。” 一问一答下来,两人望着对方神色,都愣了一下。 虽然都是“逼”,但这个“逼”的意思,两个人好像想的不是一回事。 两人相处这么久,这么没默契的时候,还是十分罕见的。 贺青冥一甩袖道:“你都在想什么!” 柳无咎望着他已然红透了的耳根,也有那么一丝窘迫,却梗着脖子道:“我想你,难道想错了么?” 他道:“你我虽有师徒的名分,可是很少以师徒相称,我们不过差了十岁,我年少的时候邂逅了你,你救过我,又……一直待我很好,你那么年轻,那么俊秀,又和我默契相投……我喜欢你,便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天经地义?”贺青冥道,“你一向不信天地,不服经义,怎么此刻却对我说什么天经地义?” 柳无咎只直直地瞧着他,道:“我柳无咎此生,只信过一次天地,便是七年前,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便是天意。” 贺青冥怔了怔,道:“无咎,你……” 柳无咎又道:“世情冷暖,人心变迁,这些在你到来之前,我就已经尝遍了。我早知道情义难得,其他的一切,我都不在乎,我不信奇迹,我学到的一切,虽然是你教给我的,却也是我努力学来的,我的这一条命,虽然是你救下来的,却也是我寻到机会找上你的……我本来就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得到过,我现在得到的这一切,是你教给我的,也是我努力得来的,所以我不感激任何神灵,但我感激你——你赠予了这世上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以拥有的东西,那便是你待我的一颗心。” 贺青冥道:“无咎,可是我待你之心,与你待我之心不同。” 柳无咎抿了抿嘴,露出一点年少时的倔强神色,咬了咬牙,道:“我不信。” 贺青冥道:“你什么意思?” “我不信你,你连自己都不明白,你我朝夕相处,又几番出生入死,我不信你对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贺青冥心中一震! 他竟然不能反驳,他对柳无咎,似乎的确是有些奇怪的念头。 柳无咎道:“等你想明白了,再拒绝我也不迟。” “站住!” 贺青冥久违地叫住了他。 这一声落在柳无咎耳里,却已有些刺耳,他道:“我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贺青冥叫不动他,只得屈尊走到他面前,气恼道:“你说你喜欢我,你就是这么喜欢人的?” 柳无咎哽声道:“谁叫你要死了也不回答我!” “那你可以好好想想怎么回答人家!” 贺青冥一气之下,把那封情书摔到柳无咎身上。 柳无咎讶然道:“这是……” “有姑娘喜欢你,你不知道么?” 柳无咎顿了顿,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贺青冥更生气了,转过身去,拉开那一柜子的情书,“你这叫不知道?” 不知怎么,柳无咎竟然紧张起来,辩解道:“我不喜欢她们,你不要误会……” “我误会什么?”贺青冥顿了顿,总算明白了,“你以为我在拈酸吃醋?” 柳无咎嘀咕:“又不是没吃过……” 贺青冥道:“我只是要你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喜欢她们,也不回应她们,凭什么却要求我回应你?” “你以为我从前没有回绝?我回绝过了,可是她们没有放弃,又送我这些书信,我才索性不看的。”柳无咎道,“你说的不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前你说什么教什么,我都听你的,可独独只有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我只要你想一想,再好好地想一想……” “那天晚上,若是我不停手,你是不是要以死相逼?!” 贺青冥怒视他,眼里却似闪过一丝痛苦。 柳无咎张了张嘴,似乎也被刺痛。良久,方道:“……我只是想,纵是死了,也死在你前头。” “混账!”贺青冥骂一声,又骂了一声,“混账!我怎么过了这么久,才知道你这么混账!” “青冥!”柳无咎见他伤心,自己也很不好受,他想要抱他,安慰他,但贺青冥却不愿他再靠近自己,“别碰我,也别这样叫我!” 柳无咎道:“你真这样讨厌我?” 他顿了顿,道:“好,你若这样讨厌我,说一声便是!我会走,不会再来打搅你!” 贺青冥陡然喝道:“柳无咎!” 这一道喝,却似晴空霹雳作响,轰隆隆劈得人心房震动。 贺青冥已有多久未叫过他的全名了?他和他都记不清了。 这个名字,却是贺青冥给他的,贺青冥给了他的名,他取了姓。在他那短暂的岁月里,贺青冥已烙下太多深不见底的痕迹。 但他呢? 柳无咎身形不动,留给贺青冥的背影也是挺直的,只似有一丝僵硬。 贺青冥不由迈步,又悄然停下。此时此刻,他竟也留了这一步之遥,他心中已生出胆怯,他不知以何面目,又以何态度面对柳无咎,他甚至担心柳无咎会回头看他。 柳无咎到底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叹息。 他又叹息什么? 也许是他太明白贺青冥,他明白贺青冥此刻的犹豫不决,他仍体谅他。 他只攥着拳,把剑又握紧了一分,缓缓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问什么,我今日便一一回答你,这件事,我不是一时兴起,我也分得清什么是师徒之情,什么是夫妻之爱。我想和你做世上最亲密的事,成为世上最亲密的人。为了这个答案,我已苦苦探求了太多年太多遍,我本来并不打算告诉你,本来我已打算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可是……那天晚上的事,也许的确是一个意外,也许不是,无论如何,我并不打算纠正它,也并不打算回避,就算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也还是会那样做。我做过的事,绝不后悔,我喜欢的人,也绝不放弃。” 180-190 第181章 留别 柳无咎走了,他回来还不到一天,…… 柳无咎走了, 他回来还不到一天,却又要走。 他的行囊还没有收拾,饭还没有吃, 甚至都没有喝一滴水, 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把剑。 他仍走的很稳, 每一个步子都落的恰到好处,不染风尘,不落痕迹。 天上星月疏疏落落, 地上萤火迷离,也不知道他要走向哪里。 他的身后没有人, 不远处的前路却堵着一个人。 贺星阑这个人, 好像生来就是给他添堵的。他总在柳无咎心情不好的时候出现,然后狠狠踩上一脚, 让他心情更不妙。 柳无咎不明白, 为什么一对父子之中, 父亲会让他这样爱慕,儿子却让他这样讨厌? 贺星阑凉凉道:“你和父亲吵架了。” 他脸上似有一分得意, 一分讥诮。只不过白日里, 他的得意和讥诮都藏着,不叫贺青冥看见。在贺青冥面前,他是世上最乖巧的孩子,但他总是讨厌柳无咎, 从第一眼见他,就讨厌他。 讨厌着,讨厌着,于是他在柳无咎面前,也变成了这副最讨厌的样子。 柳无咎没有搭理他, 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贺星阑。他从贺星阑身边走过,贺星阑却偏要伸出一只手拦住他。 贺星阑脸上又多了几分炫耀,道:“我早说过,父子永远是父子,可师徒就不一定了。” 柳无咎脸上隐隐颤动,却道:“我不是他儿子,也不想做他儿子。” “可他爱你!”贺星阑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忽地激动了,“他把你视如己出!他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儿子还要好!从小到大,他对你倾囊相授,他总是夸你,总是把你带在身边,总是信任你,倚重你!这些日子,你一天不回来,他就茶不思饭不想,从早到晚地想着你念着你!” 柳无咎蓦地怔愣。 贺青冥想着他? 他却又心下自嘲:贺青冥想他,与想贺星阑也没有什么分别。 柳无咎忽地侧眼,道:“你嫉妒我?” 这无异于是一种挑衅,对于贺星阑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最不能忍受挑衅,何况这种挑衅还是来自于他最讨厌的人。 贺星阑忽地出手! 他是为着一时冲动出手的,但这股冲动早在他体内蛰伏了太多年,扎得他骨缝嘶哑低鸣,血液沸腾高叫,无数个日日夜夜,它们都在叫嚣:赶走他!赶走柳无咎! 若不是柳无咎,贺青冥当年不会受伤。 若不是柳无咎,他就是贺青冥最心爱的儿子,最亲密的人。 柳无咎于他而言,是绊脚石,是眼中钉肉中刺,是横插一脚,是鸠占鹊巢。 他已忍了很久,如今已忍无可忍。 他却早不是柳无咎的对手,小的时候,他还可以骂柳无咎,可以摔他的碗,拽他的衣服,但到了如今,到了此刻,到了他们都用剑的这一刻,柳无咎只花了不到二十招的功夫,就制住了他。 他的剑被柳无咎打落,插在地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这是一把很像青冥剑的剑,可惜它的样子再像青冥剑,也与青冥剑的威力差的太远。 柳无咎的剑指在贺星阑身前,他的剑却并不像青冥剑。 柳无咎道:“好自为之。” 他收剑入鞘,他的声音里却并没有嫉恨,也没有恼怒,没有贺青冥,他已犯不着再跟贺星阑计较。 只是他神色冷峻,一如归剑一刹那的寒光。 “柳无咎!” 贺星阑突地大喝。 柳无咎要走,他却叫住了他。 柳无咎忽泛起一抹嘲笑,他想为之留下的人不愿意见到他,而今叫住他的却是他不愿意见到的贺星阑。 贺星阑双眼通红,胸膛不住起伏,周身已然颤抖。 但这一切,柳无咎都看不见,他只听得见。 他听见贺星阑控诉的怨言,听见他的愤怒,他的不甘。 “凭什么!”贺星阑大声叫着,叫声又似哭声,“为什么!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凭什么你来了,父亲就看不见我了!凭什么他们说起他,就会说起你!我才是他唯一的孩子!我才该是他唯一的传人!” 柳无咎没有走,却也没有动。 他只是默然听着,好像那声音不是从贺星阑的喉头迸发,而是于他的心头呐喊。 他们竟都不甘,且都为着一个人不甘。 可他们却并不是同一种不甘。 “说够了吗?”柳无咎轻飘飘地,好像在等一个孩子回话,“我已听够了。” 他拔腿便走,殊不知他这一句话,这一个动作,已彻底激怒了贺星阑。 在柳无咎眼里,他和贺青冥一体两位,世上只有贺青冥值得他与之对峙,为之留恋。 在他眼里,贺星阑虽顶着“师弟”的名头,却只是贺青冥的儿子,他能停下来听这么一会功夫,是看在贺青冥的面子上。 但在贺星阑眼里,柳无咎是他不愿意承认的“师兄”,是他父亲的弟子,是他的竞争对手。 柳无咎这样说话,分明不把他放在对等的位置!这对贺星阑来说,无异于是羞辱! 但柳无咎又真的不知道吗? 还是他心中也憋着一股子气,却又无从发泄? 还是这只是又一次挑衅? 无论如何,贺星阑终于愤怒! 他怒上心头,气昏了头,竟一把拔出地上的佩剑,直要刺入柳无咎背心! 这却是一记杀招,也是青冥剑法最致命的招式之一。 一刹那,贺星阑动了杀心,这却是他和柳无咎都始料未及的事。 虚空之中,似乎又闪着一点剑光。 好像是青冥剑,好像他们中间总是隔着青冥剑。 青冥剑是双刃剑,一刃刺向贺星阑,一刃刺向柳无咎,叫他们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两刃之间,却只隔着薄薄的一线,柳无咎与贺星阑所距不足十步,他已来不及反击,只一招反手格挡! 这一下柳无咎也似有了杀气,贺星阑顿时虎口震动! 杀气已凝结成冰,一时的意气已演变成经年搁置的恩怨。 贺星阑又仗剑来刺! 柳无咎也已做好了还手的准备。 他却还没有还手,一人就已出手了。 他们之间的青冥剑终于现身! 贺青冥一剑挥来,洞穿坚冰,将两股缠斗的杀气化作天边将落未落的骤雨。 雨已落下,一地复又平静。 贺青冥慢慢转过身,慢慢道:“星阑,你太过分了。” “父亲!” 贺青冥站在他们中间,贺星阑却只看见他挡在柳无咎身前。 贺星阑喝道:“父亲!是他挑衅我!” “那你也不该对他下杀手!” 贺青冥陡然怒喝。 贺星阑霎时愣住了,柳无咎也愣了一下。 贺青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过脾气了,他已很少生气。 “还有你——!”贺青冥骂完那一个,又来骂这一个,“你——” 他却似不知该如何骂他。 柳无咎站在原地,道:“我又如何?” 他好像在说:你骂我,我都听着。 贺青冥低下头,掩去一闪而过的神色,不能叫柳无咎瞧见的神色。 贺青冥淡淡道:“你不是要走吗?” 柳无咎的心一下子全然冷了。 他几次张嘴却又合上,最后道:“这就是你的回答?” 贺青冥别开脸,道:“我不想赶你走。” “好,好……”柳无咎连连退步,几乎如玉山倾倒,“我走。” 身后,贺青冥的脸色却已煞白。 柳无咎消失的一刹那,他的眼睛里似要凝出两滴血泪。 贺星阑却得意了,道:“可算走了,父亲,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 “从今以后?”贺青冥忽地茫然。 “是啊,父亲,你这段日子不是跟他吵架,他不是惹了你生气,让你很不喜欢吗?这样的人,就不该留下。” 贺青冥却还在喃喃:“从今以后……”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柳无咎了。 想到此处,他忽地感到莫大的空虚、惘然。好像他心口忽地被人挖开了一块血肉似的。 贺青冥只觉整个人轻飘飘的,他好像不是在走,而是在飞。贺星阑挽着他的手臂,却忽地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贺青冥竟在流血! 血从他紧闭的嘴巴里渗出,又染红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父亲?父亲!” 贺星阑疾声大呼,贺青冥却充耳不闻,只恍惚听见一道诅咒:人生八苦。 八苦,八苦,这一回又是什么呢? 柳无咎走了,去寻他自己的路了,贺星阑再不会找他的麻烦,贺青冥也再不用为那天的事发愁。皆大欢喜的事,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他也还没有老,没有病,没有对头敌手……他又难过什么呢? 刨开那不可能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爱别离。 爱? 说起来这个词,贺青冥又要迷茫。 他并不懂得爱,爱对他来说,是一件尤为奢侈的东西。 尤其是爱情。 可柳无咎不是,不可能是——他们是师徒! 又或者,因为他们是师徒,所以贺青冥从未想过他们之间还有别的路可走。 柳无咎捅破了窗户纸,给他指了一条路,但他却十分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条路上的人,不知道该不该走这条路。 柳无咎却说爱他。 爱?爱!它又把他搅和得心神不宁! 贺青冥心中根基不稳,脚下一软。 贺星阑惊呼着要扶他,一个人却冲了过来,闯了进来,把贺青冥拦腰抱起! “柳——!” 贺星阑只说了一个字,便没有再说下去。 柳无咎掏出一张药方,一把拍给他:“曲阁主的方子,快叫人按上边说的熬药给他!” 贺星阑咬了咬牙,忍了又忍,终于忍下这口气! 罢了,反正也忍了姓柳的七年了,且再忍他一回! 就当是为了父亲! 贺星阑念念叨叨,骂骂咧咧地跑去准备药材了。 柳无咎一路把贺青冥抱回房里。他脸上还是很冷峻,心上却是滚烫的,他披星戴月,好像是在翻山赶海。 贺青冥意识已不大清楚,他五指成爪,攥成一团,把柳无咎的衣服攥的皱皱巴巴。他秀长的眉、原本冷静的脸庞,也都皱成一团。他却道:“你……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他一开口,柳无咎又拿他没有办法。 这样虚弱,一开口,却仍是骄傲的,矜持的,倔强的。 柳无咎道:“我的目的还未达成,你知道,我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我很少想要什么东西,可若我想要什么,就算我得不到,也不会叫别人得到。” 贺青冥一声哼笑:“谎话。” “……怎么就谎话了?” 贺青冥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种话,不适合你。” 柳无咎顿了顿,只好把真话和盘托出。 “我只是走到一半,忽地想起来一件事,我答应过你,却没有做到的事,我说过,不会离开你。”柳无咎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贺青冥却道:“我又没有……没有叫你……” “那是你的事。”柳无咎道,“我的誓言,哪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也要守住它,守着你。” “你……”贺青冥脸上又要发烫,他却已推不开柳无咎。 “你不想听,我却要说。”柳无咎轻轻道,“我爱你,贺青冥,我爱你,我的师父,我的……” 贺青冥斥道:“不要再说了。” “我已说完了。”柳无咎顿了顿,“当然了,如果你还是要我走,我也没有办法……你想拿我怎么样,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贺青冥没有说话了。 柳无咎等了好一会,贺青冥还是没有说话。 但当他把贺青冥放下来的时候,贺青冥于昏昏沉沉之中,却攥住了他的衣襟,柳无咎分开他的手,他却又不依不挠地抓住柳无咎的两根手指。 像个孩子一样。 两人的关系仿佛悄然颠倒。 至于什么时候颠倒,为什么颠倒,柳无咎却也说不清了。 他只瞧见贺青冥身上忽地掉下来一枚香囊,他不知道那是他还没有回来的时候,贺青冥有一次出门看中的,又为他买下的。 那枚香囊倒也没别的,只是碧青绣面上用银丝缕了垂尾柳叶,时隐时现,恍若天色波光粼动。 香囊摔下,摔出来一缕经久不息的香气,似零陵,似杜鹃,又似当归。 自古“柳”同“留”,柳无咎又姓柳,“零陵”为舜陵,舜南巡不归,国人寻之,杜鹃亦声声思归,还有当归,当归……贺青冥买下它,是在挽留他。 “万盼归还。” 黄娥并不是自作主张。 她只是把贺青冥没有说的话说了出来。 香气萦绕,好似魂牵梦萦,柳无咎忽地听见贺青冥的声音,又轻又软的声音。 他梦中的人,梦中的声音。 “……别走。” 他做了七年的梦,从少时到少年,又到步入青年,而今竟已成真。 第182章 答案 贺青冥昏睡了三天,柳无咎也便在…… 贺青冥昏睡了三天, 柳无咎也便在他门口守了三天。 第一天,贺星阑瞪了柳无咎一眼,也要为贺青冥守夜, 可守了一天一夜, 已不大熬得住了, 他被洛十三强行带了回去。 第二天,洛十三又来探望了,还与贺青冥说了会话, 尽管贺青冥听不见。柳无咎却听见了,那是有关子午盟的事, 贺青冥病了, 已无法下达指令,却还有一堆人一堆事等着他处理, 黄娥他们已忙的团团转, 但有一些问题, 他们也不懂得个中奥秘,最后没有办法, 只好按照惯例, 由柳无咎代理。 第三天,贺青冥还没有醒来,柳无咎还在这里。 他沉默得有如一竿标枪,一座石像, 像日光底下的影子,一会拉长,又一会缩短,直到悄无声息。 夜已静默,他却比夜还要静默, 好像贺青冥不醒过来,他也没有必要发出声音。 喧嚣只是一时的,沉默却永存于梦里。 柳无咎走向他的梦,他靠近他,在无人知晓的时候,轻轻触碰他。 流光皎洁,贺青冥的脸却似比月光还要皎白。 贺青冥的呼吸很轻,似乎微微短促。 “他说,你一直想着我,念着我。” 柳无咎轻声道:“可你为什么不肯睁眼看我?” 贺青冥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柳无咎慢慢低头,脸上好像威胁,又好像诱惑:“你再不醒,我就亲你了……” 贺青冥眼睫忽地颤动,却还是没有动。 柳无咎维持着这个姿势,与贺青冥僵持了好一会。 而后—— 柳无咎忽地啄了啄他的唇,又似一只鸟儿,飞快地逃走了。 于是贺青冥这一推便推了个空。 贺青冥很是震惊:“你,你竟然真的——” 柳无咎道:“我说到做到。” 他再也不惯着贺青冥了。贺青冥想要心照不宣地跟他保持距离,他却偏不叫贺青冥如意。 贺青冥道:“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柳无咎道:“你方才很紧张。” 贺青冥对此等污蔑表示坚决否认。 柳无咎却道:“我一进门,你呼吸的节奏就不对劲,好像从弹琴变作擂鼓。” 贺青冥忽地觉得,有时候太熟了,也是一种烦恼。这意味着他们之间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举动,都很难逃开对方的火眼金睛。 柳无咎又道:“你明明醒了,却在装睡,你是想等我离开。这样你就不用醒着面对我了。你之前不见我,不是不想见我,只是你不想让我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对我。” 柳无咎侃侃而谈,最后总结发言:“我说的,对也不对?” 贺青冥面有不甘,道:“对,对极了。” 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柳无咎蓦地笑了:“你舍不得我走。” 贺青冥道:“那又如何?” “既然这样,我可以求一个机会吗?” 贺青冥道:“乘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 柳无咎却十分诚恳道:“我又没有逼你,我只是要你考虑考虑。” 贺青冥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柳无咎道:“那我就还是你的徒弟。” 这个条件,无论输赢,贺青冥都不会吃亏,他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贺青冥想了想,道:“成交。” 柳无咎笑着坐下,贺青冥却离他远了点,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咱们要约法三章。第一,我还是你师父,平日里有什么事,你还是要听我的;第二,你我之约,不准给旁人知道,尤其是星阑。” 柳无咎一一答应了,贺青冥见他这么顺从,反倒不适应了,柳无咎却道:“我从前听你的,往后自然也听你的,至于旁人,我才不愿旁人窥探。” 贺青冥心中忽而懊恼,他好像提了两个没用的条件。在谈情说爱这回事上,他是真的不懂得柳无咎在想什么。 柳无咎道:“第三呢?” “第三……”贺青冥顿了顿,“不准像刚才那样胡来。” 柳无咎道:“我可没有胡来,我问了你的。” “那不算数!”贺青冥道,“再说了,第一条。” 柳无咎委屈道:“这也要算吗?” 贺青冥道:“那你别跟我做交易了。” “没见过这么霸道的生意人……”柳无咎闷声嘟囔。 贺青冥道:“有何异议?” “……没有。” “那便好极了。”贺青冥眼角已有一丝得意,一丝笑意。 他得意的太早了,这次却是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低估了柳无咎的决心,柳无咎一旦下了决心,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不消说每日的问候与陪伴,也不消说为他熬药,为他在药里加了甘草,又时时照顾他,为他解闷。 连日来,贺青冥几乎没有多抬一次手,多说一句话,但凡他想要什么,柳无咎都会给他。贺青冥不知道自己肚子里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叫做柳无咎的蛔虫。 贺青冥忽地有点吃不消了。 而且他也已听见他们在议论,说徒弟对师父太过殷勤。 几天下来,柳无咎收到的情书已渐渐绝迹了,贺青冥房里,柳无咎送的书信、诗笺和礼物却已堆成了一座小山。 贺青冥怪他道:“咱们住处就隔了五十步,你用得着学她们送这些书信吗?” 柳无咎却道:“五十步还不远吗?我想你。” “……距离咱们上一次见面,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柳无咎道:“谁叫你教贺星阑练剑,却不让我跟着。” “你和他一见面就不对付,要是再打起来怎么办?” 柳无咎很冤枉:“上次是他先动手的,而且这几天,我又没有对他怎么样。” 贺青冥道:“你是没有对他怎么样,可你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夏之日,归于其居’,你是生怕他不知道吗?” 柳无咎却道:“谁叫他诗书没学好,化这么一句,他听不懂,顶多以为是天热了,要赶紧回屋。” 贺青冥颇不赞同地看他。 柳无咎只好改口:“是我不对,下次不再犯了。” 贺青冥没好气道:“没有下一次。” 柳无咎道:“那这次呢?” “这次?”贺青冥顾左右而言他,“什么这次?” “我写给你的那些信……” 贺青冥斩钉截铁道:“看了。” “礼物呢?” “放着呢。” “那……我呢?” 贺青冥脸色十分严肃,道:“我还没想好。” “还没想好?”柳无咎不可思议道,“都好几天了,你还没想好?” “终身大事,怎可轻言决定?” 柳无咎道:“那你从前娶妻?”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柳无咎不大高兴了,“对她你就明媒正娶,对我你就推三阻四?” 贺青冥嗫嚅道:“……你管不着。” “是!我管不着!”柳无咎愤愤然走了,贺青冥正不知该如何哄他,却见柳无咎翻箱倒柜一通,转头又回来了,手上还拿着本诗集,正是贺青冥见过的,写了那首集句的书。 却见柳无咎翻开扉页,这一次,上边却多了几个日期:六月初三,六月初九。 还有今天,柳无咎刚刚写下的,六月十三。 贺青冥脸色微红,道:“你记这些日子做什么?” 柳无咎道:“记仇呢。” 贺青冥轻斥道:“胡说。” 柳无咎道:“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拒绝回答了。” 却也是他三次表白心意。第一次是亲了贺青冥,第二次也是,可惜这次亲不了。 贺青冥道:“不正经。” “我怎么不正经了?” “哪个正经人家记这些日子?” “噢——”柳无咎道,“所以你这个正经人家,也记得那是什么日子。” 贺青冥道:“你是要气我不成?” 柳无咎道:“是你先气我的。” “……抱歉。” 贺青冥竟道歉了,柳无咎不大习惯,道:“你我之间,何谈歉字?” 贺青冥抬眼瞧他,道:“可我欠了你一段情,不是么?” 柳无咎被他这么一瞧,心头重重一跳,又叹道:“……罢了。” 贺青冥却不乐意了:“怎么就罢了?” 柳无咎心道:他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他表明心意之后,贺青冥却越来越不好伺候了?顺着也不对,逆着也不对。 贺青冥顿了顿,道:“从前我只是不在意。” 柳无咎有些迷惑。 贺青冥又道:“那时候,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彼此都不算亏欠,两个亲人团聚,只不过是以夫妻的名义。” 柳无咎颤声道:“那……现在呢?” “无咎,我不愿亏欠你。” “只是亏欠吗?”柳无咎不甘心道,“你就不曾动心?” “……我不知道。”贺青冥苦笑,“太多年了,我为了克制五蕴炽,早戒了情欲,如今我已分不清了,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我根本不可能与你感同身受。” 柳无咎忽地明白了,道:“所以你说,你无意婚娶?” 贺青冥道:“无咎,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柳无咎道:“是给不了,还是不想给?” “这就是答案了。”贺青冥道,“你总问我为什么,可是我是一个给不出答案的人。” 柳无咎定了定神,道:“我可以再试试吗?” 贺青冥犹豫着,却还是点了点头。 柳无咎第三次亲了他。 这一次,比前两次的蜻蜓点水,都更深入,更绵长。贺青冥也很配合他,柳无咎要怎么做,他也没有拒绝。 却也不会回应。 贺青冥不是不给答案,而是他已不能给出答案。 但柳无咎也不能怪他。 贺青冥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若不这样做,若贺青冥不这样压制感情,五蕴炽早将他毁灭了。久而久之,贺青冥已丧失了跟人肌肤相亲的欲望。 他爱他也好,不爱也好,都不会想要更进一步。 柳无咎顿了顿,道:“我也不是非要……只要咱们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可是无咎……”贺青冥道,“那我怎么知道,咱们和从前有什么两样呢?” 那又怎么分清,他是因为在意柳无咎而答应,还是因为喜欢柳无咎而答应呢? 柳无咎对他太重要了,这么多年,柳无咎想要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也许柳无咎想要他,他也会答应。 但那是柳无咎想要的爱情吗? 还是只是为了维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得已而为之的另一种形式? 贺青冥从前从未考虑过,可如今已不得不考虑。 他在意柳无咎,不愿意委屈他。柳无咎爱他,他若要回应,也该是全身心的。 何况柳无咎太年轻了。 也太英俊。 太过年轻,又太过英俊,这意味着他将来会有无数的诱惑。 子午盟的姑娘们不敢再表白,可外面的男男女女呢?他们又不知道柳无咎对贺青冥什么心思。 一个不会回应,不会主动亲近的爱人,实在叫人索然无味。 一天,两天,柳无咎可以接受,可是长此以往呢? 柳无咎今年才二十岁,才刚刚要及冠! 二十岁,纵使贺青冥自己的二十岁一塌糊涂,他却也知道,一个二十岁的年轻男人,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正是对爱人无限渴求的时候。 可若他的爱人,竟对他毫无渴求呢? 贺青冥已快三十岁了,也已快步入末路,他又何苦让柳无咎得到一个这样的爱人? 难道他要让柳无咎失望? 难道他要让柳无咎失望了,又再离开? 他已走到尽头,他不愿尽头里,却忽地被人背弃。他也不愿就连尽头,也只是给了柳无咎一个不可捉摸的影子。 “无咎……”贺青冥推开他,“我们都先冷一冷吧。” 第183章 相悦 二人又变作从前模样。 好像什…… 二人又变作从前模样。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没有表白,也没有亲吻,好像这十天已被他们遗忘。 但谁也没有忘, 谁也不能忍受。好像身处深渊, 却被烈火炙烤, 叫人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新日却越发灿烂了,早晚都摆出个笑脸, 又无忧无虑,该是时候来就来, 该是时候走, 也毫不犹豫就走。那样光彩照人,任谁也无从逃遁, 把人们藏在心底的愁思都蒸熟了、煮烂了, 升腾起来滚滚的热气, 熏得人心发慌、脚踉跄。 人心如海,海上却从未风平浪静。 黄娥等人收拾屋子的时候, 把贺青冥的焦尾琴搬了出来, 贺星阑见了,缠着他,要他弹一曲,贺青冥笑道:“你不是不爱听琴么?” 贺星阑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柳无咎, 道:“我想听父亲弹琴。” 孩子央求他,贺青冥自然不会拒绝。可他也不会想到,贺星阑又在炫耀。 他好像非要争一争,非要把柳无咎比下去,好像若非如此, 他就要被柳无咎取而代之。 这种细微的较量,贺青冥是不会知道的,就像住在高处的人,不会知道为什么底下的人家要为着车马喧嚣苦恼。 贺青冥一拨琴弦,却是一首《风雨》。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贺青冥脸色一变,换了一首曲子。 却是《摽有梅》。 贺青冥心已乱。 忽地一声响动,琴弦已变得嘶哑了。 “怎么了?”一群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贺青冥。 “这把琴搁置太久,已难鸣了。”柳无咎忽地坐到他身边。 贺青冥道:“你做什么?”他已紧绷,已忍不住戒备。 柳无咎道:“所有琴声皆为心声,你的琴弦绷得太紧了。” 他执过贺青冥的手。 “试一试么?”他轻轻地握,在贺青冥耳边这样轻轻地说。 贺青冥心中忽地涌起一种十分奇妙的情绪。他记得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握着柳无咎的手,教他弹琴。 而今柳无咎却已握着他的手,也可以教他弹琴了。 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贺青冥听到自己说“好”。 他也听到了琴声,还有柳无咎轻轻哼着的歌声。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求凰,好一个凤求凰! 黄娥、洛十三等人脸色各异,可谓一时开了染色坊,精彩纷呈。 贺星阑更是脸色已僵! 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形形色色的脸,贺青冥却已看不见他们了。 贺青冥只看见一个人的脸,柳无咎的脸。 柳无咎已渐变作青年模样了。他双目如电,轮廓亦似闪电分明,神魂冷峻,色若拂晓刀割,是极北飘飞的胭脂雪,也是天边流驰的长虹星,浑然不是世中人。不过,有那么一刻,天上星也没入过万家烟火。 哪一刻呢? 贺青冥摇了摇头,眼前却已无柳无咎,只有一轮孤零零的夕阳。 原来筵席已散,他已盯着夕阳瞧了很久。 太阳一步步西沉。 人都走了,太阳也走了,他却还是一动也不动,仍只痴痴望着。 贺青冥忽地想:太阳总是一个人,会寂寞么?若是太阳也同月亮一样有星星作伴,又还会寂寞么? 他又开始胡思乱想。 一人忽道:“你……还在?” 却是柳无咎,那个叫他胡思乱想的人。 贺青冥道:“你来做什么?” 柳无咎道:“黄姨说今晚要不醉不归,要我来拿凤曲。” 贺青冥道:“那你便走错了,凤曲早藏在酒窖了,这里没有凤曲,只有她新酿的葡萄酒,也不知酿好了没有。” “……原来如此。”柳无咎慢慢低下头,又抬头望天,天上月渐渐浮出水面,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只是这时候还只有月,没有星辰,至于太阳?它总不见月,月也总不见它。 他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若今夜有月,有葡萄酒,也已足够。” 贺青冥道:“她一向海量,葡萄酒只怕灌不醉她。” 柳无咎却道:“足令你我同醉。” 贺青冥垂下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柳无咎道:“我想要什么,难道你不明白?” 贺青冥不答,柳无咎慢慢坐下来,慢慢道:“……是了,你不明白。” 他竟为自己倒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好像怎么也喝不够。好像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斩不尽割不断的忧愁。 等到他喝第三杯的时候,贺青冥制止了他,道:“再喝下去,你会醉。” 柳无咎却道:“我早已醉了。” 他瞧着贺青冥,却似在瞧着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美梦。 贺青冥慢慢松开手,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好,好……”柳无咎似乎终于失望,他要夺走贺青冥手中的酒杯,他要彻底沉醉。 贺青冥却抢先一步,蓦地一饮而尽。 柳无咎恨道:“你连它也不给我?” 贺青冥迟疑道:“我只是……” “只是?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办,只是要教导我,规劝我?”柳无咎道,“那么你为什么总偷偷瞧我?又生怕被我瞧去?为什么……为什么你待我好,却不爱我?不肯答应我?” 贺青冥心头一颤,竟也蓦地流出一丝苦涩。 “……其实你自己也不能再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柳无咎浑身酒气上涌,心脏已烫得很,脸红了,眼睛也红了。 他又如何不怨?如何不恼?可是贺青冥是他的师父,是他的梦寐以求,他的求之不得。 柳无咎道:“你说该怎么办?” 贺青冥茫然若失,恍惚如堕云里雾里,道:“我也不知道。” “可我知道。”柳无咎流连过他脸庞,眷恋道,“我喜欢你,想抱你,吻你……” 他竟抱住了贺青冥。 贺青冥竟似乎不能挣脱,也不愿挣脱。 “我要你做我师父,做我情人,也做我妻子……”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杯烈酒,就这么不容拒绝地灌入贺青冥的咽喉,又在贺青冥心头燃起一簇簇烟火。 就好像昔年长安的烟花,人间尚繁华,贺青冥尚年少,一切都恰到好处,都还是最好的时候。那天他飞驰于乐游原上,跑马身后,漫天飞花、云霞都一齐怒放。 柳无咎吻他的时候,贺青冥忽地明白了。 就是那一刻。 柳无咎第一次吻他的时候。 也是这一刻。 贺青冥忽地目眩神迷、心神恍惚,茫茫然不知所以,混沌不知所谓,只仿佛意乱情迷。 他竟已不能再支撑自己。他浑身烧的好像一团烈火,却已软成一滩春水。 柳无咎抱着他,把他抵在门上,又不依不休地来吻他。 贺青冥想推开他,却只拽住了他的衣襟,想拒绝他,却在他碰到自己嘴唇的一刹那,便已放他闯入关隘。 他不知为何如此,他只在柳无咎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字:情欲。 他却也在柳无咎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自己的眼里竟也都是情欲。 情还是欲? 贺青冥已看不透了,他闭上眼,也抱住柳无咎。 他终于回应他。 “父亲!” 一道呼唤却把他惊醒! 他名义上的儿子,事实上的外甥在门外徘徊,他却在门内与他的弟子颠鸾倒凤,不可方休。 贺青冥挣扎起来,猛地推开柳无咎! 柳无咎退了几步,也似恍惚惊醒,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却见贺青冥衣衫不整,形容已乱。 贺青冥冲了出去。 他跑的那样快,日光也好、月华也罢,都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他几乎是仓皇地一路奔逃,他要逃,逃开半生桎梏,逃开一世迷途! 他要逃开那冷清清的家园,逃开那被业火焚烧过后的一地断壁残垣。 他却又要逃向哪里? 是西北那一座偶然邂逅的边陲小镇?还是狂风骤浪之中的济海高楼? 是黑漆漆的地洞,阴森森的骷髅,还是三月的江南,江南的烟花?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还是无论哪里,都没有关系?因为无论哪里,都有一个人在那里。 在那里,在这里,挥不尽,赶不走——有人在他心里。 难怪,难怪。 难怪他心中时时悸动。 只可惜,他不敢去想。他始终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 贺青冥的心终于剧烈跳动起来! 他的心跳动得那么厉害,几乎要让他以为那是因为五蕴炽。但他终于不能再怪罪到任何东西。他想说服自己,想迷惑自己,可是再不能如此。 他就是没有心,也还有一颗够用的脑子,排除一切不可能,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动了心。 他动了不止一次心,他每一次动心,都只为着一个人,但每一次,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贺青冥忽然很想要笑,又很想要哭。 他很想问一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是师徒,他已近而立,柳无咎却还未及冠,他已时日无多,柳无咎却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生。 他已要步入死亡,柳无咎却才刚体会到生命的愉快。 为什么老天偏要让他在最不应该动心的时候,对着最不应该动心的人动心? 贺青冥气喘吁吁,终于仆倒。 汗水落下,却好像粼粼的泪水。 一日尽头,橘红的末日光辉洒下,叫地上的汗水变作心血。 末日下,末路里,他终于懂得。 柳无咎找到贺青冥的时候,他正把自己埋在一大堆书里。 什么古今中外的风月诗集、话本,只怕都在这里了——贺青冥竟把黄娥的宝贝藏书一气翻箱倒柜! 柳无咎道:“你这是……做什么?” 贺青冥瞧着他道:“我想在书里求一个答案,却求之不得。” 柳无咎几乎有些颤抖地道:“也许有时候,答案不在书里,而在你心里。” “也许……”贺青冥叹息,又忽道,“你可知问题是什么?” “……什么?” 贺青冥道:“你过来。” 柳无咎俯身倾听,贺青冥却搂着他,轻轻吻他。 “我想问……我是不是也喜欢你。” 第184章 质问 “父亲呢?” 贺星阑脸色很难…… “父亲呢?” 贺星阑脸色很难看。他又一次来找贺青冥, 却又一次没有找见。 洛十三面露尴尬,道:“也许他有事。” “有事?有什么事?”贺星阑嗓音一下子拔高了,“难道他现在连子午盟的事都不管了吗?” 洛十三道:“他身体不好, 何况你不是不明白, 自从天枢阁之后, 他早有隐退之意,子午盟也早晚该交到你手里。” “但不该是现在!”贺星阑恨恨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从前父亲说要隐退,是不愿再问江湖事, 但现在——那都只是借口!他没有功夫见我, 却有功夫跟柳无咎厮混!而且是从早到晚,不知道在干什么勾当!” “星阑!”洛十三肃声道, “他是你父亲, 你不该这么说他!” “我有说错么?”贺星阑脸上露出一丝嘲讽, 却不知在嘲讽别人还是嘲讽自己。 他沉下脸,道:“我只恨没看出来姓柳的狼子野心。” 枉他一直把柳无咎当作对手, 枉他一直跟柳无咎争来争去, 可人家跟他争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东西! 洛十三顿了顿,叹道:“也许你误会他们了,也许他们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又是什么样?”贺星阑喝道,“所有人都传遍了——那个流言!” 洛十三道:“你也知道那是流言!” “那告诉我真相是什么!”贺星阑恳求道, “洛伯伯,告诉我,父亲究竟去了哪里?” 洛十三看见他的眼睛,那一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还有那一张,和她有几分肖似的脸。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 这样一张脸,他又如何忍心? 贺星阑来到后山木屋。 洛十三说,这些日子,贺青冥时常出入这里,也许他是要在这里静养。 这处屋子原是山上猎人留下的,也十分简陋,如今却已焕然一新。 屋前围了篱笆,栽了竹苗,种了花,院子里有一处石桌,桌上放着一套茶具,一把焦尾琴。 贺星阑盯着竹篱,又盯着石桌,恨不得目光给它们烧出来两个窟窿。 他已认得,削去竹片,劈开石头的痕迹,是什么东西留下的——那是柳无咎的剑。 柳无咎。 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这三个字,他想要一笔一画将它们撕碎。 小的时候,柳无咎已把他的父亲夺走了一次,而今长大了,竟然又换了种方式,要再一次夺走他的父亲! 柳无咎却已站在他身后,他刚刚回来,手上还抱着柴火,脸上还带着笑容,只不过这笑容遇见了贺星阑,便一下子消失了。 柳无咎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贺星阑冷笑道,“这里还是子午盟的地盘,我不能来吗?” 柳无咎道:“那却要看你来做什么了。” 贺星阑道:“难不成你还要赶我走?” 柳无咎道:“若你是来做客人的,自然可以留下。” 贺星阑好像被针尖刺伤! “客人?”贺星阑不敢置信道。 什么时候,这个家里,他变成了客人? 难道真像世人说的那样,有了后娘,亲爹也变成了后爹? 柳无咎虽不是后娘,却比后娘还要可怕。 经年累月的蛰伏,如此隐忍,如此耐心,他简直是一个经验最老道的猎手,只等待着时机到来,将猎物一举擒下。 贺星阑禁不住想,柳无咎到底是什么时候图谋不轨的?是现在,还是从前,还是他和贺青冥见面的那一年? 他早把柳无咎当作敌手,如今他只怕自己低估了敌手的城府。 他却还来不及质问,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便已传来:“无咎,有人来么?” 贺青冥的声音,但这声音已不似从前了,从前贺青冥总是低沉的,沉稳的,现在却似乎带着笑意,带着亲密。 贺青冥走出来,忽地怔了一下:“星阑?” 他又惊讶,又惊喜,贺星阑却只瞧见了惊讶,没瞧见惊喜,只因他瞧了贺青冥一眼,便又被刺伤! 贺青冥也不似贺青冥了,他熟知的贺青冥,是一个稳重可靠的父亲,而不是一个似水柔情的男人。 贺青冥总是冷的,也总是带着杀气,哪怕贺星阑问起来母亲的时候,贺青冥也只是多了一丝惆怅。 他以为父亲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本来就不爱笑,不会与人亲近。所以他也从未怀疑过贺青冥对母亲的感情,可眼下,他不得不怀疑了。 “父亲……”贺星阑慢慢道,“你跟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着贺青冥,柳无咎也看着贺青冥。他们都看着他,要等他回答。只不过如今柳无咎不再逼他了,逼他的却变成贺星阑。 柳无咎甚至已有担忧。 他也紧张,他抱着的柴火早落了一地,双手已然握拳。 他怕贺青冥认他,又怕他不认他。 他们的生死,都掌握在贺青冥手里。 “我爱上他了。” 贺青冥却这样说。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平淡得好像在跟一个老友谈天说地,又倔强得好像在跟此生宿敌一决高下。 于是柳无咎心里那块大石头落地了,且已生根。 贺星阑心里那块大石头却似沉陷入沼泽,碎了罢了,再也捞不起来了。 “你爱他?你爱他——哈哈哈哈!”贺星阑大笑却似大哭,“那你可曾这样爱过母亲!?十二年了,你怕是早忘了她!每次我问她,你都搪塞,都犹豫,你记不清她的神情,也记不清她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天下所有人都说你爱她,爱惨了她,所以才十二年独身一人,所以才一个人把我养大!可笑,可笑!可笑他们信了,可笑我也信了!” “星阑……”贺青冥骤然心痛,无论如何,他已做了他十二年的父亲。 “假的,都是假的!”贺星阑哭道,“你根本不爱母亲!若是爱一个人,怎么会什么都要犹豫,什么都记不清!?” 二人正在为难,三人正在对峙,一人忽道:“我记得。” 洛十三竟不知何时来了,他们都陡然看向他。 洛十三却只瞧着贺星阑,温声道:“我记得,她生了一张很是清艳的脸,她与青冥是表姐弟,有些相似,却大不相同,她爱笑、爱玩,眼角却天生一颗泪痣,就像你一样。” 贺星阑瞪大了眼,几乎懵了。 洛十三却笑了,他那斑驳的脸上,竟已满是柔情。他道:“她很喜欢吃甜的,很怕虫子,每次见了,都要我去捉住,我说那只是蟋蟀,她说蟋蟀她也怕……她还喜欢穿红色的裙子,那年,那一天,她的父亲要赶我走,我也以为我该走了,她却追过来,追问我是不是要把她丢下,我说不是,她却说,既然我不要她,她也不要我了,从今以后,她要与我一刀两断。” 李挽秋割下了一角血红的裙摆,抛在青翠的竹林里,雨水敲打在红色的绸带上。 她走了,洛十三把它捡起来,束成发带。 十二年过去,它早已褪色了,他却还戴着它,尽管已无人知晓它的来历,只道它是条奇怪的红绸带。 “你……不可能,这不可能……”贺星阑连连退步,连连颤声。 “世上却有太多可能。”洛十三叹道,“星阑,我才是你生身父亲。” “不——我不信!”贺星阑喝道,“我姓贺,我的父亲是贺青冥,母亲是李挽秋,我只有一个父亲!” “信与不信,你都是——” “你闭嘴!”贺星阑又哭又吼,猛地看向贺青冥,他祈求着贺青冥。 贺青冥却只有沉默。他既不能欺骗他,又不能伤害他,便只能沉默。 “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贺星阑失声痛哭,又拔腿要走! “星阑!” 他们一齐上前,都要拦住他,叫他不要走。 贺星阑却拔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他的眼睛还是红彤彤的,道:“不要追来。” “星阑!”贺青冥一声疾呼,似已心碎。 贺星阑瞧了他一眼,似乎也已心碎,却到底还是别过头,转过身。 贺青冥脸色苍白。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唯一的孩子,如今却要离他而去。 他本以为留不住柳无咎,谁知柳无咎留下了,还同他做了终生的恋人。 他本以为留得住贺星阑,谁知贺星阑离开了。 上天好像总要与他开玩笑。 贺青冥眼前一黑,几乎软倒! 第185章 波澜 已是第二日了。 贺青冥一动也…… 已是第二日了。 贺青冥一动也不动, 只等在门前,睁着一双干涩的眼睛,长久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贺星阑离开的方向。 那个方向里, 蓦地驰来一列人马。他们还未下马, 贺青冥却已起身道:“无咎,星阑呢?” 柳无咎喉头一下子被扼住了。贺青冥眼中都是希望,他却要带给他失望。 贺青冥却已明白了, 他们还是没有找到贺星阑。 他忽而一蹬马镫,他要控马飞驰, 要亲自去找贺星阑, 但他还没有翻身上马,便被柳无咎拦腰抱了回来。贺青冥喝道:“我要找他!” 柳无咎亦喝道:“你身体还未养好!他不是小孩子了, 他故意躲着我们, 故意不让我们找见, 就算你去了,也是一样结果!” “你不喜欢他, 你根本不想让他回来!” 柳无咎愣在当场,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他没有想到,贺青冥会这样怀疑他。 “……你真这样认为?” 眼见二人僵持,洛十三打圆场道:“那个,青冥也不是故意的……” 贺青冥只是太气, 也太急了。 贺青冥听他说话,却更气了:“还有你!我早让你跟星阑说明白,你却不说,如今不该说了,你却偏偏说了出来!若不是你, 星阑也不会负气而走!” 黄娥讪讪道:“可……他毕竟是星阑的亲生父亲,不,不是吗?” “他算得什么父亲?他压根就没有当过一天父亲!”贺青冥又转向洛十三,怒道,“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来,是我把星阑养大的,你又干了什么,又凭什么把星阑气走?姐姐错了,我也错了,我就不该试着把星阑交给你!你从前错失了做丈夫的权利,而今也不配做父亲!” 洛十三顿时失去了所有表情,他好像已被利剑洞穿了。 几人面面相觑,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第一次看见贺青冥发这么大的火。 柳无咎道:“他并不是故意的。” 洛十三那样做,只是为了给他和贺青冥解围,只是为了不要破坏贺青冥在贺星阑心目中的形象。 柳无咎又道:“若论有错,你我也都有错,不是么?” 他声音很轻,却很有力,他好像是在哄着贺青冥。 “……是我的错。”贺青冥一声长叹,浑身陡然卸力。 他扯开一个虚弱又自嘲的笑容,道:“无咎,你说的不错,星阑出走,是我们三个人的过失。我怪你,怪十三,其实只是迁怒,其实……我也怪我自己。”他又笑了一下,笑得却十分古怪,“一个移情别恋的父亲,和一个抛妻弃子的父亲,也不知道在星阑心里,谁能更胜一筹?” 糟糕透了,也失败极了。 他要当好一个师父,可徒弟爱上了他。 他要当好一个父亲,可儿子恨上了他。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柳无咎却道:“也许这并非坏事。” 贺青冥苦笑道:“这还不够坏吗?我本来就不是他的父亲,却骗了他……而今他终于不要我了。” 柳无咎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世上若有一个人配做他父亲,那就是你。你只是太担心他了,因为在你眼里,他始终还没有长大,始终还只是一个孩子,可并不是这样的,他早已长大了。他在你面前,总还是乖巧的、听话的,不是因为他还是孩子,而是因为他要讨你的欢心,因为他要你爱他而不是爱我,就像从前我还是你弟子的时候,我也总要装模作样的。” 贺青冥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柳无咎道:“你该多给他一点信心,他毕竟不能一辈子待在你身边。” “可他飞走了,又还会飞回来吗?” “当然。”柳无咎温声道,“他爱你,尊敬你、爱惜你,所以他才会那样讨厌我。” 贺青冥笑了。 笑了一瞬,他又道:“对不住……方才我不该那样针对你们。” 洛十三颔首微笑,他并不介意贺青冥方才说的,那也并没有错,他的确没有做好一个父亲,而贺青冥在这十二年来,已替他做了太多。 柳无咎轻轻道:“没有关系,我知道,你只是太着急了,等你养好了,咱们一块找他,咱们约好了的,要好好养病,好好过日子。这是你答应我的,你可不能食言。” 贺青冥道:“我也没打算——” 话音未落,贺七却跑了过来,他行色匆匆,好像发生了一件大事,急着向贺青冥禀报。 贺青冥正色道:“什么事?” “竺可卿醒了。” 竺可卿不仅醒了,还带来了金蛇帮的消息。 济海楼后,金蛇帮元气大伤,竺可卿带着余下帮众回到总舵休养生息,在众人推举下任代帮主,辅佐韩百叶,重建金蛇帮。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逝去,也如流水平静,然而水中却暗藏漩涡。 起先是韩百叶的侍妾桃姬被诊怀孕,她是韩百叶宠幸过的最后一个女人,也曾是他最喜爱的一个女人。这本来无疑是件好事,韩百叶神志不清,状若痴儿,已没有能力再任帮主,金蛇帮中有不少人以此为借口生事,意图散伙分割财富,给竺可卿惹来不少麻烦。但如今韩百叶有了后代,将来待那孩子诞下,竺可卿他们便可扶持幼主,那些家伙也就再没有借口闹事了。 一时间,那个可怜的女人受到了金蛇帮上上下下的一致关注。竺可卿忙于帮务,又总要和竹叶青等人外出公干,于是照料她和韩百叶的担子,便落到了公孙相柳的远房亲戚公孙肠身上。 谁料公孙肠看似敦厚,却是个有野心的人。他趁竺可卿不在,利诱招揽了帮内一批帮众,他们颠倒黑白,倒打一耙,在帮中散播谣言,说竺可卿身为代帮主,干涉帮主太多,有自立之嫌。 夔龙、佘银环作为竺可卿多年老友,当然不信,他们找来那些人理论,然而理论不成变作骂阵,骂阵又进一步演变成混战。事后,二人已不愿再待在金蛇帮,公孙肠假惺惺地挥泪送走二人,竺可卿赶来追他们,却也没能挽留住二人,只得长叹作罢。 竺可卿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不料公孙肠本就是冲着他来的,他先要剪除竺可卿的臂膀,再对付竺可卿本人。 一天夜里,竺可卿回到房里,解衣欲睡,却忽地发现被窝里有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若是寻常女人,也就罢了,但这个女人偏偏是桃姬!她腹中还怀着韩百叶的骨血,却衣衫不整,莫名其妙地躺在竺可卿床上! 竺可卿解了她的穴,把她扶起来,正要问个明白,桃姬却忽地哭道:“走!赶紧走!他要陷害你!” 竺可卿还未想明白这个“他”是谁,却见公孙肠带着一堆人闯了过来,公孙肠举剑喝道:“竺可卿侮辱帮主夫人,罪无可赦!” 竺可卿大惊! 伴着这一道巨喝的,是十数把明晃晃的兵刃,它们一齐劈向竺可卿头顶,誓要置他于死地! 这般情形,竺可卿如何想不明白?原来公孙肠早存了取而代之的心思,夔龙、佘银环走了,竺可卿再一死,他便可挟持韩百叶父子,做了金蛇帮真正的帮主了! 竺可卿当即破窗而出,公孙肠要追,却被桃姬拦腰截住,哭喊道:“放过他吧!他碍不了你的大事!” 公孙肠脸上阴沉,目露凶光,捉住她的手腕,把她拖到床上,喝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不要乱说!否则你和你的腹中胎儿,都将一并不保!” 桃姬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怔怔落泪:“怎会……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那日火光冲天,公孙肠囚禁竺可卿旧部,召集众人擒拿竺可卿,竹叶青舍命护送竺可卿出城,却不幸葬身于同门刀剑之下。竺可卿一路颠沛流离,又误闯五毒林,做了天魔女的囚徒,直到柳无咎他们前来,才得以解救。 竺可卿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他倚在床边,面色仍十分虚弱,道:“想不到我追随帮主多年,如今帮主故去不久,金蛇帮竟落入贼人之手,副帮主要我辅佐少帮主,要我保下他们,我却没有做到,连阿青也死了……我真恨不能生啖那厮血肉!”他说到最后,已然哽咽,胸膛不住起伏,又不住咳嗽。 洛十三揽着他,道:“别再说了,你身体不好,还是先保重为要,报仇的事,等日后再说。区区一个公孙肠,又何足惧之?” 竺可卿哽咽不已,却微微摇头:“不是……不只是这样,若只有公孙肠,的确也不足为惧,可那日他带人追杀我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子矛……” “王子矛?”贺青冥道,“他不是投入魔教了吗?” “正是。”竺可卿道,“公孙肠背后的人,是魔教,是金乌!不过,那天金乌没有来,我看见公孙肠对着一人十分恭敬,依那人年纪、样貌,还有那一手混乱人心的武功手段,如若不错,他就是金先生,也就是普渡和尚!” 众人一时心惊,贺青冥更是面色已变。 金先生没有死! 金先生竟没有死。 贺青冥心海翻涌,原来巫后所说关窍,就在这里。金先生竟没有死,而且还卷土重来了! 他慢慢走出屋子,胸中气血涌动,蓦地呕出一口血! “小心动气!”柳无咎忙抱住他,帮他平复乱七八糟的真气。 贺青冥按住柳无咎的手臂,颤声道:“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金先生没有死,他却快死了。 他本来以为尘埃落定的事情,又再度掀起来波澜,他本来以为已经了结的仇怨,又再度地覆天翻。 可是他如今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又如何对付金先生?他的一只脚早已迈进了棺材里,而今却要垂死惊起,要从阎罗王那里翻山越岭,再挣扎着爬回来! 上天好像总是不曾放过他,叫他一刻心安。叫他一个将死之人,也不能死的清静,死的痛快! 他不能死,只能生!哪怕是挣扎着活过来! 第186章 侯府 无边落日,乘风飞去。 金乌扇…… 无边落日, 乘风飞去。 金乌扇动巨大的翅膀,卷起滚烫的热浪,江海潮生潮涨, 波云诡谲。 小路尽头, 有一座满是风霜的墓碑, 已在此地伫立十余年了。碑上刻着一行字,是贺青冥用剑刻上的:李挽秋之墓。 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 贺青冥并不知道该如何唤她,为她立碑的人, 也本不该是他, 而是他身旁的洛十三。 今天他们来她面前,是与她告别的。日前洛十三下山再度寻找贺星阑时, 有人射来一支箭, 箭锋擦过发梢, 直没入壁中,箭上别着一张信笺, 洛十三打开一看, 上边只有四个字:举目见日。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贺青冥看到这句话,便猜到了,有人在暗示他们, 贺星阑到了长安。 长安如今却已成是非之地,据门人回报,近日长安城中,似有魔教中人活动的痕迹。 他们不知道那张信笺是否只是敌人精心设计的陷阱,但就算是龙潭虎穴, 为了找回贺星阑,他们也要闯上一闯。 “我已许久不曾好好看看长安了,也不知这一次回去,还记不记得来时的路。” 贺青冥以酒酹地,道:“不过,叶落归根,人总要回故乡看看的。” 夕阳已殁,只留下隐约的车马红尘,一路朝东而去。 红尘里,墓碑仍然伫立,一抹红绸带系在它身上,于黄昏之下飒飒飘飞。 三日后,长安城。 长安仍是昔日的长安,还是一般的繁华,一般的缱绻。 长安却也不再是长安,繁华背后埋藏着又一度战乱的隐忧,缱绻底下潜伏着末日前夜的离愁。 贺青冥三人甫一入界,还未下榻,便收到了凌空飞来的第二封信。这第二封信,也同第一封信一样,洒金纸,紫乌字,字里行间似还残留着一丝幽幽的香气。 第二封信上写:庭燎之光。 洛十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仍不得其解:“这是什么意思?” 贺青冥道:“《诗》云:‘夜未央,庭燎之光’,长安燎燎不夜天,千户万世不夜侯。长安城里,当得上这句话的,也只有那一个去处。” “你是说,温侯府?” 贺青冥点头,又道:“温家世代侯爵,上三朝时,因功被封三万户,后来宦海沉浮,社稷兴亡,几经辗转,终入江湖,遂以封号‘温’为后人姓氏。这本是温侯一脉的来历,只是如今已罕为人知,我也是——”他忽地一顿,“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偶然得知。” 洛十三从他这一个不同寻常的停顿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妙。 柳无咎道:“你不必顾忌,不就是温阳跟你说的吗?他如何如何那是他的事,我又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他语气平淡,不过细品之后,还是有一缕牵萦于唇齿之间的醋意。 贺青冥面露尴尬,温阳这朵烂桃花,已缠了他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从前也从不在意,只当做没看见,反正他心中无情,怎么也清静。现下却不同了,他既应承了柳无咎,再提起温阳,就很有些别扭。他再迟钝,也知道在情人面前,是不该提另一个曾经对他有意的男人的。 洛十三打岔道:“所以星阑可能在侯府?” “若当真在侯府,那倒好办了,只要——”贺青冥忽地脸色一变,急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动身!” 洛十三正在疑惑,起身的一刹那,却也忽地变了脸。 一个舅舅,一个父亲,此刻都不约而同地记起来了,温阳是什么人——江湖上一等一的风流浪荡子,且不论男女老少,来者不拒,最爱美人。 去年时候,若非有正经事,若非柳无咎是贺青冥弟子,只怕温阳还会看上柳无咎! 巧的是,温阳并没有见过贺星阑,贺星阑也与贺青冥并不相似,他并不会把二者联系到一起,更不会想到贺星阑就是贺青冥的养子。他只知道,这是一个十足的陌生美少年。 以温阳那闻名江湖的人品,谁也不敢放心。 三人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始兴坊。百年侯府就坐落于此。 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五光十色的雕梁画栋,玉壁膏粱,而是一片乌黑残败的废墟。 三人走过塌下来的门楣,它曾经是用天底下最华美昂贵的木材制成,无数名家匠人巧手雕就,然而如今看来,已不见纹饰,只有断成两截的黑漆漆的木炭。 贺青冥一时心惊,如此情形,十二年前他曾经见过,只不过那时候,化为乌有的是贺园。 他们入得府内,四下找了一遍,除了一地断壁残垣,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贺青冥蹲下身,地上有一尊掉落的青金凤凰雕像,它原本该展翅飞在阁顶小楼,然而高楼烧塌了,支撑它翱翔的栋梁不再,它便身子歪倒,重重摔下来,金翅折断半截,沉入这片古老的土地里。 洛十三凑了过来,道:“这是……?” 贺青冥拂去它身上灰尘,一扭金身,却听得断翅之中,竟传出一道机括响动的“咔哒”声,早已死去的凤凰随即张口,蓦地射出一枚金箭! “小心!” 贺青冥拦住洛十三,那枚金箭没入玉阶,瞬间金销玉碎。 “机关?” “坏了的机关。”贺青冥道,“有人破坏了它,叫它不能发挥作用,叫侯府变成一座金碧辉煌的囚笼而不是堡垒。” 什么样的敌人,会让温阳不得不启动侯府机关?又是什么样的敌人,在他启动机关之前,便已将其瓦解? 柳无咎忽道:“这里有两支箭。” 观其方位,一支从小楼俯射,一支却迎风而上,两支箭弓法、劲力相当,好像出自一人之手,又最终于空中会合,彼此碰撞厮杀,最后双双折断,坠落成泥。 “雀屏飞日?”洛十三道,“我记得,这是温家先祖,前辈温夜舒曾经用过的一招箭术,那时候魔女秋灵意还未放下无名剑吴愁,温夜舒追求她,她提出三道难题,要考试他的武功,若温夜舒破题,她便答应嫁给他,这第三道题,便是要温夜舒如雀屏故事,于百丈开外,射中孔雀尾羽金睛。” “不错,秋灵意设下此道难关,无非是拒绝他,谁料温夜舒不负温氏神射威名,连中三箭,赢得魔女芳心。江湖人人津津乐道,还送了他一个雅句,唤作‘雀屏飞日,百年丈夫’。” 当年魔女圣子成婚,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喜事,大热闹事,两人都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自然赢得世人艳羡称颂,可惜温夜舒并未能做得百年丈夫,他与秋灵意成婚不足七年,便一别两宽了,却留下来温灵、秋佩佩一对儿女,后来又生出两家几代孽债。到了温阳、秋玲珑这一代,温阳虽仍用这一招讨过秋玲珑欢心,却已从祖辈佳话变作半生笑谈。 柳无咎道:“江湖上会这招箭术的人,除了温阳,只有——” 贺青冥与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个不妙的猜测。 只有金乌。 温阳虽生性吊儿郎当,所习武功博而不精,却也着实教了金乌不少不传之秘,那独步当世的易容术是一手,此等神射箭术又是一手。只不过他万万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的义子会拿他教过的武功来对付他。 世上毕竟人心难测,不是所有师徒都像贺青冥、柳无咎一样情深义重。 门外忽听得一声女子抽泣,紧接着,便是断断续续的呜咽悲鸣,好像鸳鸯丧侣,令人不忍卒听。 三人寻声探去,却见一素衣女子神色萎顿,身子仆地软倒,放声哭道:“侯爷!” 在她身边,一红衣女子拉着她,劝着她:“阿乔,侯府遭逢大变,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不!”素衣女子方才柔弱凄楚的脸上忽地射出一道又冷又烈的神光,“侯爷待我恩重如山,若不是他,我早已为人欺侮,更不要说重获自由之身,如今他家受难,我怎能不管不顾,放任仇人逍遥自在?” 红衣女子为难道:“可,可是,听说他们是魔教的人!你不知道,三天前那个晚上,忽地怪风刮起,飘来一阵金色的纸钱,整个长安城都阴测测的,好像忽地从人间变作地狱!我们都不敢出门,只听得几声巨响,窗外火光冲天,第二天再看时,侯府便,便变成这副模样,温侯也不知所踪了……” “都怪我!”素衣女子听闻,心中更是悲痛难当,“若不是我一时不防,被奸人迷晕,又怎么会叫那个魔教女子有机可乘,扮成我的模样,潜在侯爷身边?” “那也不是你的错。” 素衣女子一怔,抬头看去,贺青冥已走到她面前,道:“魔教中人武功高强,又有备而来,温阳都没有办法,又岂是你一弱质女流可以抵御得了的?” 素衣女子怔怔看着三人,道:“……你,你们认识侯爷?” “不才是温侯故交。” 素衣女子闻言大喜,侯府出了意外,但她毫无办法,也找不到人来帮她。这些年来,温阳身边的软玉温香如过江之鲫,但事到临头,肯为他搏一搏的,却只有这位温香楼里与他相识不足三个月的乔氏娘子。 第187章 师道 一路走来,乔娘子一五一十,与他…… 一路走来, 乔娘子一五一十,与他们说了来龙去脉,又请他们前来温香楼做客, 帮她为侯府复仇, 找到温阳。 温香楼是温阳早年间出钱建下的一座酒楼, 在长安城中颇有声名。乔娘子是温香楼新来的歌女,三个月前,温阳从扬州启程回来, 葬了温灵入祖坟后,便成日成日地在这里饮酒作乐, 期间结识了这位乔娘子, 还为她打退了恶人,脱了乐籍。于温阳而言, 这不过是他又一段露水情缘, 于她而言, 却已铭感五内,铭记终生。 乔娘子说到动情之处, 不觉掩面垂泪。 众人不由唏嘘。温阳虽是个混蛋, 却到底还不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贺青冥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中,忽地捕捉到了蛛丝马迹:“你说前些天,有一个中年男子来找过温阳,却被他拒之门外?” “是啊, 听说那个男人自称是他师兄,侯爷不肯见他,他便怎么也不肯走,一直等在楼下。我听其他人说,三天前, 那个男人也没有走,侯爷奚落了他一阵,又故意往他脚边倒酒,可他还是不走,后来侯爷便从他身旁走过,带着那个伪装成我的魔教女子回了侯府,那个男人还跟了上去。” 贺青冥心下一沉,想不到这件事还有张夜的参与。早听说扬州过后,张夜没有和水佩青回小重山,而是跟在温阳后边,追来了长安,想必他是铁了心,想要求得师弟的谅解,可温阳并没有给他好脸色。 洛十三感慨道:“张掌门毕竟是他师兄,他竟然一点情面不留。” “可不是嘛!”方才那红衣女子道,“当时我们都在议论呢,其中还有一个模样很是俊俏的小哥,一对桃花眼那是顾盼生辉!瞧着嘛,哈哈,也就比这位柳小哥逊色了几分,哎,可惜他年纪太小,我都不好意思下手。” 贺青冥顿时紧张起来,道:“你说的那个俊俏小哥,是不是十三四岁年纪,右边眼角有一颗泪痣?” “对对对!就是他!贺公子你怎么知道?” “我是他父亲。” “啊?”红衣女子震惊了,贺青冥虽然病歪歪的,看着也不像三四十能生出来贺星阑那个年纪的人啊。 洛十三道:“实不相瞒,准确来说,青冥是他舅舅,我才是他亲爹。” 红衣女子更惊讶了,亲爹长的这副模样,怎么生出来那么一个美少年的? 贺青冥却已有些生气:“星阑在做什么,怎么跑来酒楼?” 红衣女子道:“也没什么,我问他了,他说是路上给人把钱包偷走了,找了一圈没找见人,迷迷糊糊听见大家凑热闹,就来了温香楼了。” “你问他?” 红衣女子讪讪,这不是想勾搭,一看年纪罢手了吗。 贺青冥压根没想到这茬,道:“他如何了?” “放心,他好着呢,就是后来跟在温侯后边,好像去侯府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我都懂得——” 她忽地顿住了。 几人也都顿住了。 贺星阑那天跟温阳、张夜去了侯府? 金乌来了,侯府已化为灰烬,温阳、张夜也都不知所踪,那么贺星阑呢? 贺青冥脸色不好看了,他不敢想象,如果贺星阑落入魔教之手,如果……他扼住了自己想象的咽喉。事情还未解决,他决不能胡思乱想,自乱阵脚。 他拿出来那两张古怪的信笺,道:“这是我们来时,路上有人射来的,只不知是何人。我许久不到长安了,你们可识得这信纸是什么来历,纸上字迹又是用何种笔墨所书么?” 两位娘子拿来一瞧,红衣女子道:“这信纸是普通的洒金纸,长安城中,不少书坊都卖有这种信纸,倒是不知……”她忽而一顿,她已闻见了一种特别的淡淡的香气。 不仅是她,乔娘子也已神色一动。 贺青冥道:“如何?” 乔娘子道:“这字……却不像是笔墨所写,倒像是用一种口脂和水写就的。这种口脂叫做‘凝夜紫’,初时为红色,久之变作紫乌,且伴有一种独特的兰麝香气,历久而弥新,因此风靡一时。不过,据说制作凝夜紫,需要加入人血,所以后来便被各家禁止不用了,如今长安城内,还敢买卖凝夜紫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黑市。” 贺青冥道:“平宁坊?” 乔娘子摇头,道:“平宁坊黑市,却已是十多年前的了,如今他们早已换了地方,改了名号,叫做冥市,却是在兴庆坊。” 兴庆坊,贺园也曾在那里。那里曾是整个长安最繁华的所在,高门大族比邻而立,而今世族已没,坊市已衰,兴庆坊也早变作三教九流聚集之地。 本以为是故人已老,却不料是故乡已死。 兴庆坊曾是贺青冥最熟悉的,而今却已变作最陌生。 街上人烟萧条,枯草满目,底下是一座座早已辨不清面目的坟丘,枝头乌鸦哑叫,叫声于阴灰的空中游荡,好像是死亡的信使,地狱的回声。 再过一刻,便到子时了。 乔娘子说,子时一至,便可下冥府了。只是,冥市入口不为外人打开,他们若要进入冥市,需得到冥使许可。 “冥使?”洛十三道,“那是什么?” “就是一位算命先生,他是个老瞎子,常年居无定所,又神神叨叨的,听说他曾是兴庆坊故人,后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便成了如今的样子。他与道上的人有些交情,每天晚上子时一至,他会点一盏冥灯,候在兴庆坊路口,等待有缘人来会。你们找见了他,要向他问路,需得投掷蓍草,倘若连九为阴,便是与冥府有缘,他自会带你们进去。” “连九为阴?”洛十三不敢置信道,“这怎么可能?若是掷不出呢?” 若是掷不出,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世上本就有太多事情叫人无可奈何。 洛十三掷了九次,却没有一次是阴卦。 老瞎子微微笑道:“大吉,大吉啊!” 洛十三心灰意冷,道:“进不去冥市,如何算作大吉?” 老瞎子道:“冥市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进不去,自然是大吉。” 洛十三不甘心道:“我再来一回合——” 老瞎子却狠狠拍了他手心,道:“一边去!你这两位同伴还未卜筮呢。”他侧头“看向”贺青冥二人,脸上顿时春风盈盈,“是娘子先来啊,还是郎君先来?” 二人一怔,洛十三道:“我们这没有娘子。” “噢!”老瞎子恍然大悟,继而浮现出一个了然的笑容,他拍了拍已不剩下几根头发的脑门道,“是老朽迂腐了。我只道你二人红鸾星动,合该是宿世姻缘,便以为是一男一女,都怪我老了,老喽!” 柳无咎道:“我先吧。” 趁着柳无咎卜筮的功夫,贺青冥禁不住打量起来这位算命先生,不料那老瞎子也“看着”他,吹胡子瞪眼道:“这位公子,你不看你家郎君,看我个老头子作甚?就算老头子我年轻时候风华绝代,现在也老啦!不中看啦!” 柳无咎手下一抖,好在掷出来是阴卦。 贺青冥道:“在下只是觉得,先生似乎有些眼熟。” “眼熟?人都是眼熟的啦,两只鼻孔一个嘴巴啦!” 老瞎子开口便是浑话,贺青冥便不再与他搭话了。 柳无咎却已掷好了,正是连九为阴。 老瞎子笑捋着胡子,假装没发觉他在暗自运力作弊,悠悠道:“不错,不错……” 最后便是贺青冥了。 老瞎子却忽地道:“后生,我看你身子不大好,本来就阳气不足,气血太虚,经不起折腾,你确定要下冥府?” 贺青冥道:“我必须去。” 老瞎子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又道:“你可想好了,你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又跟这位郎君结了鸳侣,何必再来世上淌这一遭浑水?” 贺青冥却道:“我本世间人,如何避得红尘?” 老瞎子不劝了,只缩着一双手,念念叨叨:“你自己要作死,老头子我也不拦着……” 他也不看了,只闭目小憩,好像当做没遇见过他们。过了一会,贺青冥也已卜完了,结果与柳无咎一样。 不知为何,柳无咎心中却并不快活,也许是老瞎子方才那番话,也许是他和贺青冥的那段问偈。 洛十三不懂得,也不会像他二人一样暗中使诈,他只知道他们可以一同进入冥市,也算彼此有个照应。但柳无咎懂得,老瞎子不只是问话,也是在问贺青冥的命数。 他们三人之中,老瞎子却不问洛十三,也不问他,只问贺青冥,也只劝了贺青冥。这是为什么? 柳无咎未能想明白。 老瞎子已揉了揉眼睛,好像他还要用这对眼睛来看似的。他提着那盏诡怪的幽绿灯笼,道:“我就知道,走吧。” 洛十三道:“那我呢?” 老瞎子哼了一声,给了他一大把筮草,道:“你就接着卜吧,什么时候卜到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灯色幽幽地远了,散在夜里无边无际的雾气中。 老瞎子领着二人走过死路,又走过生路,迷障终于散了,眼前似乎有着荧荧的灯火,却不再是死者的幽绿,而是生人的橘红。橘红又好似血红,一个人还活着,血还没有流尽,那么便是红色的,只有死了,才会变成漆黑乌紫。 老瞎子走过一条路口,停在一扇门前。 他道:“再往前,我就不能带着你们了,推开这扇门,复行百步,便入了冥市了。到了冥市,只能多听,不能多问,免得麻烦找上来。” 柳无咎道:“多谢。” “好了,我也没什么可帮你们的了。”老瞎子道,“你这位身子骨太差,少时又娇惯得很,好生照顾他,起码……也叫他多快活些时日。” 柳无咎一惊,而后又转为悲凉。 老瞎子竟连这个也知晓了。 “我走了。”老瞎子却不像刚才,再没有同贺青冥说话。 “学生拜别老师!”贺青冥却忽地跪地叩首。 老瞎子浑浊空洞的眼睛里,似有一丝不忍,一丝动容,他喉头滚动,过了一会,才道:“这又何必?你已不再是贺公子,我也不再是教书先生了。” 贺青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授业时日虽然不长,学生却受益匪浅。” 老瞎子忽笑了:“想不到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更想不到,你我都还记得……可惜,你只学了坏的,没学到好的。而且现在看来,你还学得越来越坏了。” 贺青冥道:“学生不肖,可有些事,学生不能不管。” “你管得过来么?” “但求无悔。” “好!好一个但求无悔!”老瞎子大笑道,“倒也不愧是我袁师道的学生!” 袁师道! 饶是柳无咎已猜到了,贺青冥与他关系匪浅,却也猜不到这个老瞎子竟是袁师道。 这个名字,他曾在书上读到过,袁师道是游方道人,也是一代大儒,只是十二年前,长安之乱后,他便销声匿迹了。 原来却在这里。 却还在这里。 贺青冥的老师,自然也算得他的师祖,柳无咎本已随贺青冥一同跪地行礼,而今又再叩首。 袁师道又道:“听说你已入了江湖,改了姓名,还收了一名弟子?”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就是学生的弟子。” 袁师道一怔,笑道:“原来如此,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他又提起那盏破破烂烂的灯笼,大步流星,迈向来时路。 “我走了,你们好自为之!” 只留下二人,和一扇等待着被打开的大门。 第188章 冥市 门后,却是一条狭长的甬道,顶上…… 门后, 却是一条狭长的甬道,顶上挂满了缤纷的灯笼,五光十色, 形态各异, 却都十分可掬, 任何人来看了,也不会以为他们是要走向冥市,倒像是过了新年一般。 常人一年之中, 只过一次新年,冥市的人, 却要三百六十日, 天天都过年。他们来历不明,下落不明, 有时候前一天还活着, 后一天便要死于毒酒, 死于刀剑,死于同伴的背叛或者仇人的暗杀, 或是没有人来杀他们, 他们却也老了病了,躺倒在随便哪一个街口,与大地共枕,与老天同眠。 所以, 每一天,他们都要过成新年,都要无比地快活,无比地热闹。 贺青冥二人已体会到了这种热闹,或者说——喧嚣。 什么人都在, 什么把戏都有,什么打铁的、叫卖的、行酒的猜拳的……简直是人声鼎沸。 这种地方,要怎么找到凝夜紫的来处? 贺青冥道:“凝夜紫既是口脂,问问姑娘家,兴许可以找到。” 他们走完一条街,却一个姑娘也没看见。有人给他们问的烦了,喝道:“要找姑娘?去窑子啊!” 贺青冥道:“那里有凝夜紫吗?” 方才还闹腾得要吵翻天的一群人突然安静了。 一赤膊大汉道:“凝夜紫?你找凝夜紫那玩意干嘛?” “我找它的主人。” 话音一落,一时间刀光剑光交错争鸣,十八般兵器一齐亮相,将他们团团围住。 贺青冥一瞥众人,道:“各位,这是何意?” 赤膊大汉冷笑道:“老大说了,杀无赦!” 众人一拥而上,怒喝着,咆哮着,要将他们剁成肉泥! 贺青冥却只退了一步,他也并不是后退,而是要让柳无咎腾出手来。 一瞬间的光芒,一瞬间的交锋。 柳无咎收剑入鞘,一群人倒在地上,像摔成十数瓣的西瓜,吱哇乱叫。 赤膊大汉目中似已恐惧,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柳无咎。” “柳无咎?”一群人面面相觑,似乎惊讶,似乎怔愣,“那个柳无咎?那他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道:“正是。” 难怪他们打不过……等等! “青冥剑主怎么可能是个病鬼!?老大也没说长这样啊!” 贺青冥疑惑道:“你们老大认得我?” 从前认得,现在却不知认不认得出了。 柳无咎很奇怪。冥市里的人,原本脸色各不相同,但当他们知道贺青冥是谁之后,通通换作了一副笑脸,若说是敬畏他、讨好他,可他们的笑容之中,又多了一分诡异的亲近。 不过,当他们被请到一处大堂,看见虎椅上坐着的那位传说中的“老大”的时候,柳无咎便不再奇怪了。 这个所谓的“老大”,却不是哪个威武的汉子,而是一个十足妩媚多情的女人,而且她的唇上,正涂着凝夜紫,正有那抹幽幽的香气。 柳媚儿一见到他们,便笑得合不拢嘴,又赶紧从宝座上下来迎接,又叫人备好酒水点心,席上还装作不经心地问贺青冥喜欢吃甜的还是辣的,山珍还是海味,茶还是酒,饮食上有没有什么忌口。 贺青冥还没有回答,柳无咎一气已报完了。 柳媚儿微微惊讶,贺青冥道:“抱歉,我如今有恙在身,饮食上清淡一些便好。” 柳媚儿便叫人撤下了几道大菜,却托着腮,眼睛一眨一眨地瞧他,关心道:“话虽如此,青冥剑主更要好生注意身子,我这里还有几味奇珍药材,不如我让人送——” 柳无咎打断她道:“不必了。” 柳媚儿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婉拒了她,她又道:“济海楼一别,已有数月,想不到今日竟能在此地重逢,这真是天赐的缘分。青冥剑主,不如你在这里多住几天,也好一洗旅途风尘,以便将养。” 柳无咎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你问一件事。” “噢?何事?”柳媚儿听闻,又笑道,“难不成……是问我唇上的凝夜紫?” 贺青冥道:“你知道?” “若是这件事,你们便不必再问了。”柳媚儿道,“‘举目见日’也好,‘庭燎之光’也罢,都是我写的。不得不说,贺小公子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就是爱玩爱闹,也爱凑热闹,可惜这次时机不巧,竟给他卷入了不夜侯父子的恩怨之中。” 贺青冥道:“那你可知道现下星阑在何处?” “我自然知道。”柳媚儿道,“就在兴庆坊西,昌宁街那处荒郊废宅。” “……原来是那里。”贺青冥神色不动,却似已有一丝哀伤。 柳媚儿奇道:“青冥剑主去过那儿?” 贺青冥道:“那里原是贺园,是我曾经的家。” 柳媚儿神情一动,喃喃道:“竟是这样。” 柳无咎忽道:“你是怎么知道他在那的?” “怎么?柳公子信不过我么?”柳媚儿轻轻一笑,又正色道,“那日晚上,金乌他们袭击长安,却不只是侯府遭殃,我有几个兄弟也在附近受了伤,他们说,当时不夜侯与金乌对抗,有两个人从后门逃了出来,一个是贺小公子,另一个么,却是个中年人,还负伤昏迷了。他们逃出来后,一路来了兴庆坊,我看不惯金乌仗势欺人,还伤了我的手下弟兄,便趁着魔教四下搜查的时候,让人把他们带到废——贺园藏了起来。” 贺青冥道:“那中年人应当是小重山掌门,张夜。” 柳媚儿道:“难怪,难怪,我听贺小公子叫他什么掌门来着。” 这时,院子里忽地传来一阵异响,一人赶着前来,道:“老大!后,后厨有个乞丐偷东西吃!” 柳媚儿道:“区区一个乞丐,难道你们还制不住他,还要来跟我禀报?” “虽是乞丐,可力气却大得很呐!兄弟们废了好大的劲,又用上了天网阵才抓住了他,有两个兄弟还挂了彩,现下如何处置,还请老大定夺!” 柳媚儿闻言,登时怒道:“可恶!一个乞丐也敢来跟我逞威风!” 她当即与贺青冥二人告辞,风风火火走了。贺青冥与柳无咎对视一眼,都觉此事略显蹊跷,于是便一道跟了过去。 院子里早已是一塌糊涂,糊涂当中,却有一张大网,这张大网看似无甚稀奇,却是用世上极韧的天蚕金丝绞成,若有人被不幸网中,不动还好,动的愈厉害,就会被束缚得愈紧,金丝陷入血肉经脉,叫人几近窒息,活活被困死于此。 贺青冥靠近了,俯首一看,那人衣衫破败,浑身脏污,也不知是哪个泥水坑里淌过,哪个荒草丛中滚过。不过,无论他从前怎样过,此刻手脚双双被缚,已动弹不得,就连一张脸也已被掩埋在荒乱的蓬发里边,好像已被野草埋没,辨不清本来面目。 贺青冥蹲下身,忽地探手,撩开一绺乱发,于是他便见到了今生见过的最难看丑陋的一张脸:黑印、瘢痕,它们胡乱地爬满了这张脸,又叫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只依稀可见这还是一张男人的脸。 这个男人突然睁开眼,这竟然是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它们张牙舞爪地怒视来人,却发现来人并不是那些抓他的人,而是一个年轻的病秧子,于是瞬间十分震惊。 柳媚儿道:“怎么又是他?” 贺青冥起身道:“你认得他?” “不认得,不过,他之前已来过两次了,每一次都要捣乱,可惜前两次都给他逃了,这一次好不容易逮住了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叫这个叫花子知道,我柳叶刀可不是吃素的!” 她说着,便要招手吆喝手下人,贺青冥拦住她道:“一个乞丐罢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放他去吧。” 柳媚儿听他这样说,脸上神情忽地一软,好似倏忽变作一个温柔端庄的女子,她吃吃笑道:“想不到青冥剑主这样心善……你既这般说了,我又如何不允呢?” 于是那乞丐便被放了出来,他拍拍衣裳,忽地大声叫骂道:“你个坏女人,贼女人!坏事做完,却又虚情假意地来做好事!好心人,你可不要被这种女人蒙骗!” 柳媚儿怒叱道:“好你个臭乞丐!老娘饶你一命你却不识好歹!”她抄起来家伙事,便要一把刺向乞丐,却被贺青冥二人双双绊住,再看时,那乞丐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首插曲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晚间却又生出来怪事。三人乘车,一同前去贺园,分明是子夜,头顶天空却是一片灰乌,好像有人在天上撒了一片骨灰,路上桐木也已焦黑,看起来早被火烧了,也早死了,却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于此地陈尸。车轮碾过的时候,枝头忽而冒出来一两声乌鸦叫,却不是呕哑糟杂,倒分外清脆响亮,仔细一听,竟掺杂了几许人声:“坏女人!贼女人!” 柳媚儿怒不可遏,停车驱赶,却没找见她口中那个臭乞丐,只一群乌鸦惊飞。这下她再不信邪,也有些惶恐了,听说十二年前一夜之间,长安贺园付之一炬,火势冲天,连带着烧了整个兴庆坊三条街巷,无数达官显贵、平民百姓罹难,死后怨气不散,从此只有神鬼出没,没有生人敢入。 “你说的故事,我早知道了。”贺青冥淡淡道,“那天我就在这里。” “嗯……啊?!”柳媚儿一脸诧异,眉宇之间又顿生焦忧。 贺青冥却只道:“下车吧,我们已到了。” 第189章 贺园 于是他们踏过这一片由死人尸骨铺…… 于是他们踏过这一片由死人尸骨铺成的土地。当年那场大火, 若论功过,唯一的好处就是它不像许多凶手,只敢逮着无辜者杀戮, 而是不分贵贱, 无论门第, 一并毁灭。 贺园早看不出来原先的样子了,而今的它,只剩下残存的光秃秃的骨架, 以及杂乱的荒草。昔年楼已倾,昔时人已没, 倒是野草生长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几乎吞没了整座园子。 不得不说,这地方倒的确很适合用来躲藏。 甫一进门, 柳媚儿便已呆了, 这样的去处, 她都没地方下脚,更不用说找路了。 “你们随我来便是。”贺青冥却仍认得它, 哪怕它已面目全非, 哪怕如今他也不再像从前了。但他好像还记得这里的一花一木,每一座亭台,每一处转角,以至于亭台转角下潺潺的微凉的流水, 嬉笑的鱼儿,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在他脚下,贺园恍惚又回来了,柳无咎听他一句句说,脑海里已浮现出从前的贺园, 还有那个寂寞而冷清,却仍对家园不失怜爱依赖的少年。 他们却并没有找到贺星阑二人,任凭贺青冥怎样呼唤,回应他的也只有阴冷的风声。独立风中,贺青冥看上去似乎更单薄了。 柳无咎猛地看向柳媚儿,他逼进一步,沉声道:“你确定人在这里?” 一人忽笑道:“柳公子,她只不过是听令行事,何必逼她呢?”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荒地,忽地冒出来一列人马。贺青冥侧身望去,认得而不意外的,有冯虚子、王子矛、凌夭等人,认得而意外的,有乔娘子等人,不认得的,却有一个身形高大、样貌英武的汉子,其肩上扛着一个大盒子,此人应当便是魔教堂主之一,梅伯。 他们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平时要聚齐这么多人,已非易事,此刻却都来了,而且都围在一个人身旁。那个人身着一袭浅金色长袍,看模样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只是脸上戴了一副镂金飞凰面具,叫人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 看来比起躲藏,这地方更适合埋伏。 “金教主?” “难为青冥剑主还记得晚辈。”金乌笑道,“扬州一别,贺先生别来无恙否?”他又一顿,轻轻地“啊”了一声,摇了摇头,“怪我,怪我,这张嘴巴太坏,竟不听我使唤了。青冥剑主如今身体欠佳不说,又中了媚儿的迷毒,怎么还能说是无恙呢?” 贺青冥面色不变,道:“多谢金教主关心。只是,金教主驾临寒舍,倒也不必带这么多朋友,以免我和无咎招待不周,有失礼数。” 金乌仍笑吟吟道:“贺先生客气了。说来,你我两家素有渊源,何况除开梅伯你没见过,其他都是老朋友了……噢!只有一个新朋友。”他身子不动,语气却忽地变得沉稳而有力,倒很有些一派之主的威仪,“娇娇,青冥剑主跟前,你就不要再拿别人的脸见他了。” “好嘞!属下正愁闷得慌呢!”只见那“乔娘子”往脸上胡乱一抓,不知怎么就给她削下几块面皮,窸窸窣窣掉在地上,好像是散落的几片花瓣。再一看,那张清丽的面容摇身一变,已变作一个睥睨多姿的女人了。 贺青冥看着她,道:“你就是魔教四使之一,云使雷娇娇?” 雷娇娇掩唇轻笑,两颗宝石般的眼珠熠熠生辉,泛着幽幽光芒,好像西域一方湛蓝的上空。她道:“不错,就是我。”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那么,那位乔娘子呢?” 雷娇娇笑道:“哪里来的什么‘乔娘子’?不夜侯遇见的那个是我,那天晚上,跟他一块回了侯府,又趁其不备,破坏了机关的也是我……你们遇见的那个,还是我。” 原来所谓的“乔娘子”,从头到尾都是她假扮的,这世上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乔娘子,只有一个迷惑了温阳,又来迷惑他们的魔教女子。 金乌是故意的,侯府一计既成,又撞上了贺星阑出走一事,这样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自然又生出来一套连环计。 贺青冥道:“金教主,你若要请我们来,却也不必花这么大功夫。”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谁叫柳公子东奔西走,贺先生你又深居简出,怎么也不肯出山助我一臂之力,我就只好动了点脑筋,使了点计策,你们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介意吧?” 柳无咎道:“不必客套。金教主,你此行究竟意欲何为?” “柳公子果然快人快语!”金乌拍手笑道,“好!既然这样,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教想借子午盟贵地一用,在下保证,绝对不是什么假途灭虢之类的阴谋!只是华山派雄踞关中,易守难攻,若不走河西一线,想要入关,实在是耗时耗力,难办得很,我身为一教之主,怎么也得为底下人考虑考虑,免得劳民伤财嘛,不然此次东征,就算把侯府的金库搬空了,也不一定够用啊!” 他确实是不兜圈子了,却也一枪捅到底了,捅出来一个装满了仇恨与野心的无底洞。金乌见二人不答话,又道:“这可都是大实话!我跟八大剑派有仇,跟你们又无冤无仇的。” 贺青冥道:“你舅舅呢?” 他们脚下站的是贺园的土地,这片土地恰恰是被金先生焚毁的。 “贺先生想找他?”金乌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似乎胜券在握,又似乎还带着种少年人特有的雀跃天真,“那也没问题,我舅舅说了,他等着你来与他一战。” 柳无咎道:“你就不管你舅舅的生死?” 金乌道:“我舅舅一向贪玩,扬州一行,又受了伤,如今除了跟青冥剑主有关的事,旁的教务,是指望不上他了。他如今正闲着呢,巴不得贺先生来找他。” 话滚话滚到这份上,也已没什么再商榷的了。金乌倒也做足了教主的礼数,很是诚恳、恭敬地道:“二位考虑的如何了?” 贺青冥道:“若我们不答应呢?” 金乌仍笑着,却笑得有些凉薄了,好像又摇身一变,变回了本来面目。他道:“那也只好请二位长眠此地。” 贺青冥道:“是么?”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是春风拂过柳面的一瞬微颤,落花滑入流水的一线涟漪,在这阴沉的晚风中,已近猜不透,摸不着了,然而无人敢不去仔细倾听—— “铮”地一声,青冥剑忽而出鞘! 剑尖深深没入泥中,剑刃泛着幽幽冷光,昭示着从前它是如何威名远扬,又是如何把仇敌一个个送去见阎王。 “我虽活不长了,这把剑却还拿得动的。”贺青冥微笑道,“不知金教主想派谁先来送死?” 于是一干人里,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他们可不像贺青冥,平白无故的,凭什么要做个短命鬼? 金乌也没有动,他看着贺青冥,却从他身上发现了古怪:贺青冥很虚弱,脸色也是苍白的,但他的虚弱和苍白,都不是因为中毒。至于柳无咎,那就更不用说了,他虽然愤怒,虽然担忧,却都只是因为贺青冥。 他们二人都太正常了,这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你们没有中毒。”金乌对他们说,目光却已看向柳媚儿。 于是柳无咎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不属于贺青冥的情绪:惊讶。 柳媚儿垂下头,似乎很愧疚,但她的眼睛却比方才明亮。她道:“教主,属下辜负了你救命提携之恩……但是,不管今天结果如何,哪怕是死上一百次一千次,我都不能帮着你伤害他们!” 金乌忽道:“是他们,还是……他?” 柳媚儿又垂下头,脸上却微微一红。 金乌笑了,柳媚儿背叛了他,他却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有种“本该如此”的欣慰。他道:“没关系,这种事,我很理解。我救了你,贺先生也救了你,但你还爱他嘛,自然更偏心他一些。我也爱过,也懂得,所以,你若为了你爱的人做这样的事,是没有错的,更不必愧疚。”他竟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反倒安慰起来柳媚儿了。 堂堂魔教教主,竟这般宽宏大量、善解人意,倒教柳媚儿他们不知做何反应了。金乌忍不住对着他们谈起来个中心得:“爱情这玩意,真是叫人舍不下,忘不掉,有时候连你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了,却还是——” 冯虚子猛烈咳嗽几下,低声提醒他道:“教主,跑题了。” 金乌不好意思地笑笑,竟似有种特别的羞涩,道:“没办法,他们平日里都被我念叨烦了,不想再听我说了,我就只好说给你们听听了。” 柳无咎道:“金教主有喜欢的人?” “当然,那个人——不对,今天不是来聊天的。”金乌正要侃侃而谈,一转眼,一看冯虚子等人审视的目光,又正色道,“咳,有道是上兵伐交,君子动口不动手,今天来呢,本来也不是为了跟贺先生你们打架的,不过,既然第一招不管用,那就只好出第二招了。”他蓦然一笑,狡黠得意之余,又有些孩子气的俏皮,“这一招,想必青冥剑主一定不会拒绝。” 话音刚落,只见梅伯重重哼了口气,单手卸下肩上那只大盒子,说是大盒子,却同一副巨大的棺材没什么两样。棺材里的人却不是死人,而是两个被缚住手脚,点了哑穴的大活人! 张夜与贺星阑! 第190章 旧恨 贺青冥在看见他们的一刹那,脸色…… 贺青冥在看见他们的一刹那, 脸色已然变化! “父——!”贺星阑被解了哑穴,他看见贺青冥,下意识便要呼唤, 却硬生生把这句呼唤扼死在了咽喉, 把它咽进肚子里去, 转头大喊道,“贺青冥!你个大骗子!你骗了我这么多年,你根本不是我父亲!也根本不爱母亲, 却一直装模作样,骗我做你的儿子!你表里不一, 三心二意, 竟跟这个姓柳的勾搭在一起,简直是水性杨花, 不知廉耻!你不配为人夫, 为人父!” 金乌登时惊呆了。 其他人也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想不到, 这一趟出远门,还能有这样“惊喜”的收获。 贺星阑一口气发泄完, 脸色已然又红又白, 他到底在盒子里憋久了,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已有些喘不上来气。他低下头,好像不愿再看见贺青冥。他的样子却显得狼狈又可怜:他原本很讲究, 他总是认为自己是贺青冥的儿子,总是为此而自豪,也一向很注重仪表。平日里,他的头发都梳的整整齐齐,衣裳也很整洁、干净, 如今他的发带却早已松了,头发散乱,衣裳也松松垮垮,活像个在外流浪的儿郎。他把自己的脸埋在一头乱发里,把那颗眼泪也藏起来,他以为自己把自己藏起来了,父亲就不会瞧见他,更不会为他伤心了。 贺青冥眼眶已红了,他还没有哭,声音却像已经哭了:“星阑,你让我瞧瞧。” 贺星阑只是把头扭到一边,又把另一颗眼泪藏起来。 “真是父子情深,感人肺腑。”金乌感慨道,“不过,贺公子,你不必故意惹青冥剑主生气,贺先生,你也不必难过,令郎娇气得很,我可养不动他,当然了,也不会杀了他,我只想把他送还给你,只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还了你一个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儿子,你也该送我一份礼物。” 他还想要还礼。 贺青冥、柳无咎二人目光都一下子冷得瘆人。 金乌笑了笑,全然不顾他们如何可怕,指着张夜道:“杀了他,我就把贺公子还给你。” “不要!”贺星阑忽地抬头,大喊道,“这些天他护过我!他是个好人!” “贺小公子,你懂什么?”金乌道,“你只知道他护着你,却不知道,他叫你没了娘,他是你家的仇人。” 贺星阑登时震惊不已,金乌又摸着下巴,自个寻思道:“哦,对了,青冥剑主既然不是你爹,那么你娘她还是——” “混账!”张夜啐了口血沫,难得骂了句脏话,“师弟养你,简直是养了头白眼狼!你要对付我,要杀我,随你怎么来,又何必牵扯到别人!”他怒气攻心,牵动了身上伤口,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却仍挺着一根拗不断打不折的脊梁骨,就算来日他血肉皆已淌干剖尽,它也仍是锐不可当。 “师伯教训的是。”金乌恭恭敬敬地应了,忽而又换了脸色,慢悠悠道,“可师伯眼下这般正义堂皇,难道是忘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你曾经也来过长安,八大剑派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又是什么好货色?” 张夜登时闭嘴,他双目垂下,眼睑下方一片阴影,已似有些浮肿,他整个人都是疲惫的,疲惫而又苍老,他的头发已灰败了,脸色更已近枯涸,好像再提不起精神了。 金乌不再看他,只又看着贺青冥,道:“贺先生,这个人本就是你的仇人,也本就该死。”他叫人递来一把长剑,似寒星又似秋水,秋水一色,水色之中似有月色——正是张夜的佩剑,戴月。 他要张夜死在戴月剑下,要张夜不仅身死,还要诛心。 贺青冥拿过那把剑,定定看着张夜。 他心知肚明,金乌是要与他做交易。张夜是小重山掌门,在八大剑派之中地位不低,若杀了他,贺青冥等同于与八大剑派为敌,与魔教结盟,张夜的人头,就是金乌要招揽他的投名状。 这一招,却既是威逼,也是利诱。不要说眼下贺星阑在金乌手里,就算论及十二年前,张夜也的确是他的仇人。如今这世上,他的仇人已不剩几个了,张夜就是其中之一。 此时此刻,张夜也看着他,神色却更为复杂,道:“想不到扬州一别,再见竟是今日。” 贺青冥沉默不言,只盯着他,神色一如长夜莫测。 张夜却又道:“那天我追着阿阳来到侯府,阿阳不愿我入府,几乎与我动手,令郎却忽然现身,为我挡下一掌。” 贺青冥道:“他只知道温阳,却不知道你。” 扬州之后,江湖上的人都传说,不夜侯温阳曾经爱慕过青冥剑主,贺星阑自然也知道。在他眼里,不夜侯是一个骚扰过自己父亲的王八蛋,所以温阳与张夜相争,他自然会帮着张夜。可是那时他并不知道,张夜与贺家有过节。 “……可惜那时候,我和他都不知道令郎是谁。”张夜轻声一笑,“阿阳认出来你的那招剑法,我认出来急风剑的那张脸,以为他和洛十三有什么关系。” 贺青冥紧绷着脸,张夜又道:“令郎却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模样,也不肯说自己父亲是谁……直到后来,金乌他们来了,我受了伤,阿阳与金乌对峙,让令郎带着我先走,可惜并没有逃过魔教的手眼……只是,令郎一直记得你,这两天,也一直都很坚强,他说他是你的儿子,不能给你丢脸,无论他父亲是不是你,他都爱你。就像方才,他也只是爱你。” 贺青冥道:“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这十二年来,我每一天,都没有好过,但若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好过一些。” 贺青冥只冷着脸道:“你本就该死。” 张夜闭目长叹道:“是,是,我本就该死……青冥剑主,伯仁虽非我所杀,可伯仁亦因我而死,若不是我,他们也不会来这里,不会知道李家的事,贺园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贺青冥哑声道:“你知道?” 张夜目光一颤,却忽地笑了:“我一直都知道。” 贺青冥又看着他。张夜已老了,已病了。 他们竟都病了。 “一直都知道……”贺青冥也忽地笑了一声,又陡然喝道,“一直都知道!”他手握戴月剑,忽而一刺! 一时鲜血四溅! “师兄——!”当空一道长喝,荒草丛里,忽地射出几枚飞叶,径直打向贺青冥身侧,贺青冥旋身闪避,来人却又不依不挠,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直到他终于被柳无咎出剑逼退! “师兄?师兄!”那人几步仆倒在地,揽着张夜的身子,登时痛哭道,“师兄!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我不该怪你,不该那样对你!是我的错,都是我错了!”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位蓬头垢面,相貌奇丑的乞丐。 “义父,你可算来了。这次你不会又扒人家姑娘车底来的吧?” 义父? 金乌的义父,也就只有那一位王孙了。 昔日王孙,一朝竟沦落至此。 “呵,你个忘恩负义的兔崽子还不配跟我搭话!”却见他一把掀下外袍,面皮、衣裳一同飞落,萎顿在地,而重新站在众人面前的,却是一副大家都无比熟悉的面孔——不夜侯温阳! 只不过,温阳已瘦了,也比之从前憔悴了,却依稀还能辨认出几分往日风流的影子。 “我师兄是做错了,可也罪不至死,你做什么杀他!”温阳怒目而视,剑指贺青冥——任谁也想不到,十二年后的今天,温阳竟会破誓,重新用剑,而他这一次剑锋所指的方向,竟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的目光却先落到戴月剑上,剑身上还有血迹。 温阳怒喝道:“为什么!?” 贺青冥道:“如你所见,还用问么?” “好,好!不愧是青冥剑主!”温阳道,“我本以为,你我还算得朋友!十多年了,故人尽散,我本以为——” 贺青冥却道:“那只是你这样以为。” 温阳一愣,继而竟笑了起来,他笑得愈来愈大声,愈来愈厉害!他笑得好像这阴沉的上空盘旋飞舞的一群乌鸦!他大笑,眼中却又含泪,他喝道:“是我错了!你算得什么故人?算得什么朋友?你早就不是从前的你!你如今不过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一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贺青冥,这么多年,你手下亡魂不知几许,你若说我师兄该死,那你更该死!” 他一声大喝,猛然出剑! 十二年了。他终于又一次用剑,上一次是为着死去的温灵,这一次是为着死去的张夜,为着他的养父,他的师兄,他总是为着他的亲人。 他的剑一如往昔,轻盈、迅捷,好似一道飞来的疾风。 贺青冥却没有出剑,他忽地想,温阳说的也不错。这么多年,他为了复仇,手上也已沾了太多血腥,正如张夜一样,他手上也有太多无辜伯仁的性命,他同张夜一样有罪,他的罪过比张夜更难以原谅。江湖上对他的指控并没有错,他的确是个魔头。也许他的确该死——而今也的确快死了。 他没有出剑,柳无咎却已出剑拦下了温阳这一剑,两剑相撞,迸发出尖锐的争鸣与火花,好像要把这一幕夜色点亮,要叫隐匿的真相都无所隐藏。 温阳怒道:“滚开!” 柳无咎喝道:“你疯了——你看看清楚!” 电光火石之间,温阳余光一瞥,却见到贺青冥右手垂下来的一角衣袖。 红色的衣袖。 他又看向自己的手,方才抱过张夜胸膛的一双手,却是干燥的,没有沾到一点湿润的血迹。要么张夜已死了很久,血已干了,要么,方才刹那飞溅的血珠,根本不是从张夜身上来的。 一道灵光闪过! 温阳和柳无咎对视一眼,两把剑又再度交锋!但这一次,交锋过后,他们却都擦过对方的锋芒,同时攻向一个方向——金乌! 190-200 第191章 血亲 金乌心下一惊,他并没有料到会有…… 金乌心下一惊, 他并没有料到会有这等变化,他隐约觉得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就像这两把剑, 这本来应该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但他并没有慌张, 他还没有动, 他身侧的两位风云使者已经一齐而动! 风云席卷,平地大风刮过,大雨骤落, 雨打风吹,都纷纷射向柳无咎二人! 与此同时, 青冥剑出。青冥剑却似一道沉默的闪电, 来的比风雨要迟,到的却比风雨更快。 贺青冥一剑逼退梅伯等人, 一把抢回了贺星阑! 贺星阑还没来得及高兴, 便已瞧见了自己身上的一掌血印, 贺青冥一手抱着他,那是贺青冥的血。 “父亲!” 他焦急万分, 终于脱口喊出这一个久违的称谓。 他顿了顿, 贺青冥也似顿了顿,而后微微笑了:“星阑。” 他的脸上已有暖色,贺星阑心中也已温暖。尽管他们脚下是故园的废墟,对面是嗜血的仇敌。他们毕竟还是父子, 十二年的养育之恩并不比骨血之亲来的浅薄,他们已是世上至亲。贺青冥的确骗了他,但十二年的亲情并不是一个谎言,如今他们不仅是父子,还是舅甥, 这只不过是亲上加亲。 贺青冥笑了一笑,如今他虽脸色苍白,笑的时候却远比从前要多,也比从前温暖。 他的笑容却还未及展开,便已凝在脸上,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贺星阑不明所以,贺青冥却已感受到了。杀气,无边无际,又毫无温度、毫无感情的杀气,已朝他背心袭来,当今世上只有一个人拥有这种杀气,只有一个人足以威胁他——金先生! 贺青冥却已不能避开,他若要避开,受难的便是贺星阑,便是为他护翼的柳无咎他们,他只有强行抗下金先生的掌力! 时至今日,他也只是病体初愈,又如何正面抗下金先生? “小心!” 突地一声大喝,一人鹞子翻身,竟飞扑至他身后,为他和贺星阑挡下了这一掌。 这个人却是众人以为已经死了的,万万不可能出现的张夜。张夜竟没有死,他不仅没有死,生死关头,还选择了保护他的仇人。 “张掌门!”贺青冥一手抱着贺星阑,一手揽着他,神色似乎已然波动。他飞步抽身,身形已经快得不能再快,但金先生却始终没有放过他,又追着突袭而至!这一刻,贺青冥压根腾不出手来,更没有功夫应对接下来的一掌! 千钧一发之际,所有人脸上神情都似已凝滞了,好像他们都在等着一个结果,无论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必须要忍受的结果。 柳无咎、温阳已弃了金乌,折返回来,却又被冯虚子、雷娇娇中途截住,一时脱身不得。二人脸上已有惊惧之色。那毕竟是他们的爱人、亲人,而他们的爱人、亲人面对的,却是天底下头一号可怕的敌人! 金乌仍是那个操控棋局的人。只是,他把这一枚最厉害的棋留在了最后,叫他们都意想不到。若有人问他,他一定会自然而然地说:“要对付青冥剑主,自然得请舅舅来了。” 金先生掌风袭来,却硬生生停住了! 除了贺青冥,什么人还能还他一掌? 众人定睛一看,却见是洛十三。洛十三连连后退,最后不得不用剑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但为了接下方才那一掌,他也已经身受重创,禁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好……好厉害的掌法。”他颤着声线道。 金先生笑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剑。” 洛十三竟笑了,这一笑竟露出来几分桀骜的本色,道:“少时虚名而已。” 他还要支撑,却终于再支撑不住,仰面倒了下去。昏昏沉沉之中,他好像听到有一个声音哭着叫他,又把他抱起来,可惜那个人年纪太小,力气也不够大,只能半拖半抱,又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无端叫人瞧着可怜。 洛十三甩了甩头,睁开眼,竟见到自己年轻时的脸。 他想:这不是我,我年轻的时候,才不会这样哭。 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刚刚被玉山变着样赶出来,再一次流落江湖。没有父母,也没有别的人爱他、关心他,他是不必哭的,哭出来了,也没有人为他擦泪,为他安慰。 只有那个孩子,他从来不曾知晓的,后来也不敢坦诚的孩子,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却是在爱里长大的。他的母亲爱他,以命换命,保下他一条性命。后来他没有母亲,却还有父亲,尽管这个父亲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他的舅舅,可他的舅舅也爱他。从小到大,他能哭也能笑,他已是他们之中为数不多能又哭又笑,而不必遮掩,不必隐藏的人了。 洛十三抬起手,擦了擦孩子的眼泪,有气无力道:“别哭了。” 贺星阑却哭的更厉害了:“爹,爹,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告而别……” 洛十三明白了。噢,是星阑在喊他,在喊他“爹爹”。 洛十三眼睛蓦地一亮,道:“你认我了?” 贺星阑抽抽搭搭道:“你,你本来就是我爹……爹,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他不会死。”温阳蹲下身,与洛十三把了把脉,“前天下第一剑,功力深厚,哪那么容易死?只是要养上一阵子了。” 贺星阑霎时不哭了。他忽地觉得很不好意思,又觉得很窘迫,尤其旁边还有他的一生之敌柳无咎的时候! 贺青冥对洛十三道:“你怎么来了,还知道我们都在贺园?” 洛十三笑道:“我老掷不出九阴之数,一时心急,便索性把筮草都打乱了,那先生怕我砸了他的摊子,便放我走了,我一路打探,这才知道你们来了贺园。” 几人面面相觑,他这个“打探”,估计是字面意义上的又“打”又探。 柳无咎道:“袁老先生肯放你走?” “他姓袁?”洛十三道,“当时他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强行逆命,会有血光之灾,说我们一个两个,都不听他的……想不到他说的倒成真了。”如今他确确实实挨了这一下血光之灾,不过,若为他关心的人们挡灾,莫说是这一掌,哪怕是一条命,他也舍得。 王子矛忽地上前,盯着洛十三道:“你还活着?你来了,竺可卿呢,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洛十三冷笑道:“你是想他死了,还是活着?” 王子矛喉头一紧,不再说话了。 金乌大笑道:“精彩,真是太精彩了!义父,想不到你的这一堆朋友,竟有着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真是不亚于义父您的情史。” 温阳懒得否认“一堆朋友”这个说法,只盯着金乌,沉声道:“你干了这么多事,毁了侯府,挑唆我和飞卿的关系,还叫这混蛋玩意伤了我师兄!金乌,金教主,这笔账我一定要跟你好好算清楚!” 金乌却道:“义父,这你可是冤枉我了,我早问过您老人家的意思,若你答应,圣教左右护法之位,任凭挑选,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了我,不过,您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就算您再怎么恨我,我也不会杀了您的,还会把您带回圣教,好生赡养。至于青冥剑主,我知道,他是您的朋友,也是您曾经的心上人……之一,我也不会亏待他的,只是——”他忽而沉下脸,“八大剑派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温阳不可置信道:“可他是你师伯!你小时候他还来看过你,照顾你,你过生日的时候,他还给你送了礼物!” “师伯?生日?”金乌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义父,你可知,我两岁生日那天,发生了什么吗?就是他——我的师伯!他和其他几大掌门,派人来到我的家,逼死了我的生父!那一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第192章 了因 “你的……你的家?”张夜咳了两…… “你的……你的家?”张夜咳了两下, 他神色虚弱,似迷惑,迷惑之后, 又终于恍然, “终南山道观, 那个年轻道士……就是你的生父?” “不错,我母亲无相峰一战后受了伤,是我父亲收留了她, 他们二人日久生情,情投意合, 便有了我。后来我母亲外出处理圣教教务, 没想到,八大剑派的人竟找上门来, 还逼问我父亲, 问他我的母亲在哪里!我父亲不肯说, 他们便杀了他!后来,后来我母亲赶到了, 把他们也都杀了!可惜, 可惜我母亲也走火入魔,不久身死,而我也从此流落街头。” “不……不可能……”张夜断断续续道,“终南山一案, 我亲自查过了,你父亲身上伤口,并非出自八大剑派,而是出自魔教的武功……” 金乌脸色登时变了,却仍不敢相信:“不, 不是的,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张夜叹道,“你也想到了,是不是?” 金乌的父亲不是死于八大剑派之手,而是死于走火入魔的金无媚,他的妻子之手。金无媚失了神志,已分不清敌我,是她错手杀了自己的丈夫,自己孩子的父亲。 “你那时候年纪太小,记不清……” “一派胡言!”金乌大喝,目中却已有了泪光。 他恨恨道:“无论如何,我的外祖父、父亲、母亲,他们的死,都与你们八大剑派脱不了干系!” “所以你要我死。” “我不仅要你死,还要你身败名裂!”金乌喝道,“所以我要青冥剑主杀你,你不是对他心中有愧么?他杀你,你只会束手就擒,可是……”他顿了顿,疑惑不解道,“我不明白,贺先生,你为什么不杀他?” 贺青冥道:“他罪不至死,而且……他所犯下的罪孽,已还清了。” 所以金乌要他杀张夜的时候,他只是假装刺向张夜,实则却只点了他的穴道,叫他暂且动弹不得,看起来跟死人无异。贺青冥刺中的不是张夜,而是他自己的手心,流的也是他自己的血。就像昔年,他那么对待柳无咎一样,他真正伤害的从来只有他自己。 温阳却已有一丝疑惑:什么叫做“已还清了”? 疑惑之中,又有一丝似是而非的惶恐,惶恐之下,他转过头,却见张夜神色越发黯淡、灰败,竟又忽地呕出一大口心血!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不能再支撑下去,他看上去已不像人,而像一只等着下幽冥的鬼魂。 温阳大惊! “师兄?师兄!”温阳急着去摸张夜的脉搏,却顿住了。 这分明是死脉。而且,早在三个月前,就已近乎枯竭了,可他竟没有察觉,方才混乱之中,他也只以为,那是刚刚受了伤的缘故。 他忽地想起来水佩青曾经跟他说过的话:你要明白,有些人,也许今天不见,往后能见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 她并不是威胁,也不是哄骗,她只是在提醒他。 张夜早已病了,病得很重,多年来的心结压倒了他,叫他积郁成疾,已活不长了。所以他才要追着温阳,哪怕舍下自己一派掌门的威严,舍下作为师兄的尊严,也要求他回心转意,求他不要再怨恨自己。 他作为师弟,却都做了什么?戏弄他,嘲笑他,当着众人的面,拿酒侮辱他、践踏他,就为了……为了十二年前的恩怨,他错失了和师兄最后好好相处的机会。 “为什么……为什么师兄你不告诉我?”温阳哽咽道。 “告诉你……只怕你又要以为我在骗你。”张夜笑了笑,“其实……你也不必难过,太多年了,活着对我来说已太过煎熬,我本以为我会就这样病衰而死,想不到今日,倒还能有这样的机会,让我为我亏欠的人,做一点什么……”他又看向贺青冥,神色已然涣散,“青冥剑主……贺公子,对不起,从前,我不该听信金先生的话,我以为,我做的事,是真的可以挽救武林,让各大门派重新和好的……” 贺青冥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那你,那你肯不肯……我知道,我不该奢求——” 贺青冥顿了顿,却道:“我原谅你。” 贺青冥竟已原谅。 他终于又懂得了一件事:原谅。可这件事,又同他懂得的其他事那样,都是那样的艰难。 “真好……”张夜脸上浮现一抹笑意,“想不到我还能得到你的谅解,还有师弟……”他忽地仰头看天,好像在看着一个人的英灵,神色竟浮现出一抹温暖的愧疚,“若英,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见你,如今总算可以见你了……” 为了这桩恩怨,他牺牲了太多,他的妻子凌若英也为了平息动乱而战死。 如今他死了,却终于可以见到她了。 十二年来,他终于得到了一夜安息。 温阳痛哭不止。金先生在一旁看着,却很是莫名其妙,他不理解这些人为什么哭,他道:“哭什么?人总是要死的。” 他却激怒了温阳,温阳怒红了眼,好似给气笑了:“是,人总是要死的!你给老子去死!”他一剑挥去,竟把长剑当做大刀,要砍下金先生的头颅,他却不是金先生的对手,一剑落空,身前空门却又露出破绽! 金先生又一掌劈来,却被两把剑生生逼退! 李霁风的道生剑,和水佩青的映雪剑,双剑合二为一,竟诞生出无穷的威力,似不下贺青冥与洛十三的双剑合璧! “阿阳!回来!”水佩青双目通红,面上已有哀色,却到底一把拉回了温阳。 金乌目光闪动,道:“看来,今天来了不少朋友。” “谁要与你做朋友!”谢拂衣踏空飞来,一剑掷出一封书帖,喝道,“金教主,听闻长安有变,师姐命我前来送请帖与你,七日后华山盟会,八大剑派恭迎金教主大驾!” 金乌打开一看,正是季云亭亲手所书: “金教主,见字如晤: 久闻贵教之威,诚邀尊驾之请。华山绝壁,提剑勒石,武林至尊,一决凌云。泊江湖之风波,愿万民之安寝。了因结果,再造浮屠。岂你我之功德?亦天下之幸事。 季云亭顿首” 金乌收下书信,看向谢拂衣、洛蘅等一众来人,笑道:“季掌门所请,金乌焉敢不从?只是谢公子,你带了这么多人,怎么却不见季掌门?” 谢拂衣道:“师姐正在闭关,金教主若想见她,可盟会之日亲临。” “好!我定赴季掌门之约!”金乌颔首致礼,抬手一挥,带着一干魔教教众扬长而去。 柳媚儿站在原地,此刻她已变作最尴尬的那一个。她背叛了金乌,背弃了魔教,魔教不会再收留她,但她也已不容于八大剑派了。 谢拂衣正要询问,贺青冥却道:“是她带我们来到了贺园,若不是她,我也不会再见到星阑。” 谢拂衣迟疑地道:“……真的?”他怎么听说,柳媚儿已归附了魔教? 贺青冥面不改色道:“千真万确。” “好。”谢拂衣笑了,“既然青冥剑主都这样说了,你走吧。” 柳媚儿深深地看了贺青冥一眼,一双美目之中似有无限感激,而后几步跃过墙头,好像一只飞出笼中的鸟儿一般,一头没入旷野了。 第193章 结果 白日高起,又见长安。 千家万…… 白日高起, 又见长安。 千家万户仍在,昔年号称“千户万世”的侯府却已残败了,冷清了。温阳收拾了一地糊涂的焦灰, 也拾掇了一腔纠缠的心情。他抱着张夜, 把他安置在灵柩里。张夜虽已死了, 神情却很宁静,脸上还带着最后一抹释然的笑意,叫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还活着, 只是不再动作,不再说话, 永永远远地不再醒过来了。 死人在笑, 在做着美梦,活人却在哭。 这世上多么滑稽啊。 外边一片烧塌了的焦黑, 灵堂却是雪白雪白的, 像长安一下子没了夏天, 一会子步入冬天,冬天里, 下来一场鹅毛大雪, 把深邃的天空也好,深黑的枯木也好,深深的思念也好,都填满了, 铺平了,雪地里却还时不时跳出来一两只松鼠或是狐狸,天真无邪地拨弄着人的心弦。 温阳、水佩青身上也是雪白的,水佩青面带悲戚,一向如冰胜雪的她, 脸上也被泪水割过,留下一道裂痕。温阳哭的就更厉害了,一晚上他已哭了太多次,就算今日侯府的火仍未熄灭,他的泪水也足以浇灭了。这已是他一年之内两度戴孝,到了今天,他的眼睛已肿了,也不再哭出声了,只沉默着,又于沉默之中垂泪。这对于热闹了一辈子,也折腾了一辈子的不夜侯来说,倒是件极为稀奇的事。 他眼中却不止有悲痛,还有愤怒、仇恨和肃杀之气——人死为安,灵堂上是不该佩戴凶器的,他的腰上却堂而皇之地挂着戴月剑。若不是有水佩青阻止他,若不是还有张嫣要他照顾,只怕十多年前的旧事又要重演,他又要冲出去找仇人报仇了。 谢拂衣、洛蘅等人来了,他们来为张夜上了一炷香,又与温阳他们说了会宽慰的话,都是无用的,却又聊胜于无的废话。死的人是不需要废话的,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他们需要这些废话。 贺青冥、柳无咎也来了,张嫣小小的身子原本端坐着,看见贺青冥,忽地怒红了眼睛,冲了上来,喝道:“都是你!” “要不是你,我爹也不会死!是你害死了他!” 柳无咎踏前一步,护在贺青冥身前,他警惕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她的武功自然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她手中那把拈花剑却不是什么小孩子的玩具,他不能出手,却也不能看着她威胁贺青冥。 水佩青、洛蘅等人连忙上前劝解,贺星阑与她对峙,道:“你不要瞎说!张掌门是死于金先生之手,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可我爹是因他而死!”张嫣眼里还泛着泪花,却怒视贺青冥,“而且,你一直把我爹当做敌人!枉我从前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水佩青道:“嫣儿,你怪错人了——” “我没有!”张嫣大声道,她蓦地掷下剑,竟哭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一会功夫,我就没有爹了!他明明说过要好好陪我的,他总是那么忙,好不容易要歇下来了,可以陪我了,却不在了……” “嫣儿……”水佩青抱着她,似乎已有些手足无措。 “让她哭吧。”温阳定定道,“她只是发脾气,只是想哭了。” 贺青冥蹲下身,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他道:“你若要怪谁,便怪我吧。你若想来找我,也大可来找我,只是,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不要让我等太久。” 他拾起来拈花剑,把它递还给了她。 柳无咎看着他,贺青冥说张嫣不要让他等太久,其实是他已经等不了那么久。 张嫣自然一无所知,她怔怔地拿过剑,泪珠落下来,溅到剑身上。 她不再哭了,只怔怔地看着贺青冥转身。 洛蘅目睹了这一切,简直惊呆了,世上还有这种安慰小姑娘的办法,难怪她总是制服不了那群师弟师妹,这种办法,她就是想学也学不来啊! 贺青冥、柳无咎一路缓缓而行,走到一座亭子里,贺青冥不觉咳了两下。 柳无咎道:“还冷么?” “有一点,还有一点头疼。” “昨天你一晚上没歇好,不头疼才怪。”柳无咎脱下来外衣给他,又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一边为他按摩,一边怪道,“青冥剑主,贺大盟主,铁打的人,也不是这么熬的。” 贺青冥道:“我只是有些愧疚。” “你愧疚的时候还少吗?不过一边愧疚,一边又做些让人恨的牙痒痒的事。叫人恨你,又怕恨不长久。” 贺青冥不满道:“你就不能说点好话?” “什么好话?” “就……甜言蜜语之类。” 柳无咎笑了,也不知是给气笑的还是逗笑的,道:“你想听那些话,怎么也不做点让我放心的事?” 贺青冥更不满了:“你从前做徒弟的时候,嘴甜的很,现在却挤也挤不出来几句好话,你这是成心报复我!” “别乱动!”柳无咎一把摁住他,“这可是头,头!穴道按错了算谁的?” 贺青冥瞪他道:“你手劲太大了,我不舒服。” “你故意找茬你!”明明他只用了三分力,就这点力道,还不够贺青冥平时打闹的。 “果然人人都说,男人追你的时候,和追完了是两种态度,两副面孔。你现在连一个按摩都不听我的,要是以后我又病了,岂不是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柳无咎忽觉他才是头疼的那个,道:“你这都哪里听来的瞎话?” 贺青冥道:“黄娥说的,她说这是古往今来的至理名言。” “咱俩在一块,你老听她说的做什么?” “可她比较有经验。” 柳无咎无奈道:“虽然,好学是一件好事……倒也不必什么都学。” “那你学啊。” “学什么?” “你要学什么你还不知道吗?”贺青冥恼道,“你连怎么……都不会,只会乱来!每次那什么……我都给你磕的牙疼!” 那好像……似乎……确实是该学习学习。 柳无咎也不大好意思了,却道:“谁叫你最近老躲着,愈来愈不爱配合了。”好像那天,那个主动的贺青冥,只是短暂地出现了那么一会,好像那本来就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贺青冥一顿,道:“明明是你!” “我?”柳无咎不敢置信道,“怎么这也怪我,那也怪我?” 贺青冥说他变作两副面孔,柳无咎却觉得贺青冥才是变了。他们两个,做师徒的时候尚且你侬我侬,待到做情人了,却也不必顾着什么慈啊孝啊的,更不必彼此试探,于是骨子里什么毛病都伸出手探出头了。不消说两个本来就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更不消说,他俩在这回事上还都是生手,就好像在兵器铺里挑了一件极为宝贵又珍爱的名剑,可惜刚刚上手,用的并不熟练,老是容易磕磕绊绊。 贺青冥强词夺理道:“反正就是你——第一条,不准反驳。” 柳无咎哼道:“那三条咱们不是早就废弃了吗?你怎么还拿前朝的剑斩当朝的官?” 贺青冥左顾右盼,目光飘忽,道:“什么时候废的?” “你……允我胡来的时候。” “那不算数,你不准——” 贺青冥忽地顿住了。 他要说的话已被柳无咎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堵住了。 四下无人,贺青冥却不再冷了。 柳无咎于耳鬓厮磨之际笑了一声:“还牙疼么?” “……胡来。”贺青冥轻声呵斥,却也笑了。 笑过了,却又一叹。 贺青冥望着满目疮痍,道:“无咎,你我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还能到几时。” 曲星河死了,张夜也死了,他认得的,不认得的人,朋友也好,从前的仇敌也罢,他们都已烟消云散了。那么他呢?他的那一天,也许也不远了。 他忽而又生出犹豫,也许他不该拉着柳无咎与他一块。柳无咎还那么年轻,一个年轻人,生平头一个情人,却是一个将死之人,这未免对他太过残忍。 柳无咎握着他的手,道:“这件事,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过的一日是一日,难道你还想跑?” “好,好……有一日是一日。”贺青冥压下满心不安,满腔心伤,微微笑道。 忽地一道动静,二人抬头看去,却见洛蘅鬼鬼祟祟,好像正要跑,却不小心踩到了散落的花叶。 她语无伦次道:“嗯……我不是故意,我其实只是路过……总之,你们不要在意我。”她的脸色却已通红。 贺青冥也似有些脸红,却正襟危坐道:“你是来看洛十三的吧?” 洛蘅点点头,道:“师叔祖他还好吗?” “已无大碍。”贺青冥道,“只是,他说过,他此生不愿再入玉山,不愿为玉山门人。你若要见他,他必定不会拒绝,但你若要他出山,只怕难于上青天。” 贺青冥说的果然不错。 洛十三已料到了洛蘅会来找他。他道:“华山盟会,我是不会去了。我如今只想好好做一个父亲,至于什么天下第一剑,早不是我,我也早不想当了。” 洛蘅道:“师叔祖还恨玉山吗?” “若不是为了玉山,我母亲不至于体弱身死,父亲也不至于走火入魔……那个地方,我已不会再回去了,从前我没有家,但现在不同了,我已有了我的家,我该回家去。” “我明白了。”洛蘅道,“师叔祖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再多言,只望师叔祖您能余生顺遂。” 洛十三笑道:“你不再劝我?” 洛蘅道:“我本以为,今日师叔祖拒绝了我,我会很失落,结果却也没有……也许我错了,我只是想见一见您。” “见到了,会失望吗?”洛十三道,“我如今已不是从前的急风剑了。” 洛蘅摇头,道:“师叔祖永远是师叔祖,只是,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洛蘅了,我总不能一直依靠前辈。”她又笑道,“我曾经以为,我什么也做不成,可现在也都熬过来了。青冥剑主也好,其他人也好,他们说的不错,玉山的责任在我肩上,我既然是玉山掌门,就不会退缩。” 三个月过去,经历了岁月和战火的洗礼,她脸上稚气已脱,眼中已不再怯懦,而有几分锋芒初露了。 “哈哈哈哈!好!好!”洛十三大笑道,“不愧是玉山的人!” 洛蘅怔道:“……师叔祖?” “青冥说的不错,你当得起一代掌门,我也可放心了。”洛十三道,“我身无长物,平生所学,不过一剑而已,可惜星阑走的是青冥的路子,已无法承继我的衣钵,不过,我玉山有你,倒也不算后继无人!” 言下之意,洛十三竟已接纳了她做他的衣钵传人,门下弟子。 洛蘅不由大喜,洛十三这一句话,几乎是雪中送炭,她已忍不住热泪盈眶,道:“多谢师叔祖!” 洛十三笑道:“谢什么?你既做了我弟子,我把剑法精妙之处传授与你,便是理所应当。只不过,你可不要告诉你那群师弟师妹,我做你的师父,却和玉山扯不上关系。” 洛蘅深深俯首,重重允诺。 第194章 挑拨 几日后,该来的人已来过,该走的…… 几日后, 该来的人已来过,该走的人也要走了。 谢拂衣先行一步返回华山,迎接即将到来的各派人士。洛蘅收拾好行囊, 告别了洛十三, 只待翌日启程前往华山, 贺青冥、柳无咎也将一同前去。温阳、水佩青则暂且留下处理张夜后事,让人把张嫣和张夜灵柩送回小重山,李霁风也与他们一道帮忙, 待到此间事了,他们三人再共赴华山之盟。 偌大的侯府, 又渐渐冷清了。 黄昏时分, 温阳却来了。他来的古怪,不走正门, 却偏要翻窗进来, 贺青冥起先还以为是哪位不速之客, 结果却是主人。 贺青冥道:“你怎么来了?” 温阳四下看了看,疑惑道:“他不在?” 这个“他”, 自然就是柳无咎了。柳无咎眼下熬药膳去了, 贺青冥还在等他回来。贺青冥道:“你是找他,还是找我?” “自然是来找你。”温阳拍了拍衣袍,他尚着素衣,上面沾不得灰尘。他道:“小嫣儿如今讨厌死你了, 也不准我找你,可是有一些疑问,我必须要问个清楚,便只好偷偷来了。” 贺青冥道:“你这样来,只怕要给我惹麻烦。” 温阳却道:“他都得偿所愿了, 还小气什么?对了,你们这两天还住的惯么?”他不待贺青冥回话,又自顾自坐下来,开始唠唠叨叨,“唉,反正我是住不惯,虽然我已找人收拾了,可侯府到底今非昔比,得,这下可真成穷光蛋败家子儿了。” 贺青冥不动声色,只道:“水佩青不是让你回小重山么?” 温阳却颇为自嘲道:“我早已脱离了小重山,如今再回去,又算什么?就算回去,新入门的那些弟子,也早不认得我这个师叔了。” 贺青冥道:“你今日来找我,就是为了叙家常的?” “好久不见,叙叙旧嘛。师兄不在了,小师姐又是座冰山,跟她聊十句都不带回三句的,也亏的李霁风眼巴巴地留下来。不过嘛,这世道也说不准,柳无咎那小子都能成功,兴许哪天李霁风真能做我姐夫呢?”他口中滔滔不绝,跑马跑得漫山遍野,贺青冥心中越发古怪,却一时找不到时机打断他,正纳闷时,温阳却已蓦地停下。 “……飞卿。”温阳抬头看他,“你不是病了,你是中了五蕴炽,是不是?” 贺青冥终于明了,道:“你是来问我这个的。” “看来果真如此。” 贺青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温阳忽地笑了,“因为我阿爹之死,与它脱不开关系!因为你身上种种迹象,与我阿爹许多症状一模一样!我阿爹死了,他的路,我不想你也走上一遍!” 贺青冥目光闪动,道:“温侯不是死于暗箭么?” “是,可是你知不知道在他死之前的那一路,都发生了什么,若是没有那支箭,五蕴炽又会叫他变成什么?我仔细观察过了,也翻阅了好几代卷宗,总算明白了!凡是中了五蕴炽的人,他们会变老,会变得黄发鹤肤,苍老无比,他们的五脏六腑会被掏空,会被蚕食殆尽!然后他们会发疯,会走火入魔,会死于非命!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们根本不容于世——因为在人们眼里,他们就是怪物,是随时会大开杀戒的魔头,必须要除之而后快!”温阳猛然喘了几口气,顿了顿,又道:“所以,无论能不能找到解法,他们都必须死。” 贺青冥道:“你是来提醒我的。” “这件事,绝不能让更多人知道。” “我明白了。” 温阳却道:“你明白,柳无咎却不明白,我知道他还在想办法,可是他不会知道,就算到了魔教,就算逼着金乌想出来法子,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人心就是没有法子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是怀揣着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人人都会恐惧,会忌惮,又会因着恐惧和忌惮做出来令自己也意想不到的糊涂事,混蛋事。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谁也不知道。 贺青冥道:“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无咎若要守住一个秘密,只怕什么人也不会知道的。”他忽又想起来柳无咎唯一的那个秘密,眼角竟微微有了笑意。 温阳却哼笑了一声,道:“我只怕他的秘密,会叫你意想不到。” 贺青冥不解道:“你什么意思?” “这却是我要问你的第二个问题。”温阳忽地动手,他化掌为刃,竟径直劈向贺青冥身前!这一遭,却是贺青冥万万没有想到的。不过,要化解这一招,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贺青冥横臂格挡,温阳却并未退避,也并未变招攻击,而是使出一记翻花覆雨手,腕子一转,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二指于贺青冥手上经脉稍稍一点。 贺青冥奇道:“你这是……与我把脉?” 温阳脸色一沉,道:“果然,你体内有‘少艾’残存的痕迹。” “少艾?”贺青冥更奇怪了,“那是什么?” 温阳不敢置信道:“你走江湖走了这么多年,没听过它吗?所谓‘知慕少艾’,‘少艾’乃是一种催情酒,风月场里的人,对这种酒再熟悉不过,只要一杯,就足以叫人意乱情迷,而且药效持久,即便过了数日,也仍然会刺激血脉经络,叫人任其摆布。” 贺青冥脸色登时变了。 这些天里,他只喝过一次酒,就是那天他从柳无咎手里抢来的那杯酒。在那之后,他没有拒绝柳无咎的拥抱,也没有拒绝他的吻,而是第一次主动回应了他。 情欲。他记得他曾经茫然,他分不清,也不愿意分清。他只知道自己是爱柳无咎的,那么,那一天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变化,又有什么关系? “按理说,你身中五蕴炽,除非服过‘少艾’这类催情之物,绝不可能这么快与人亲近,这两天你却与柳无咎同寝同席,亲密无间……” “够了。”贺青冥冷冷道,“不用再说了。” “你也知道,是不是?”温阳却低下头盯着他,好像要揪住他,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揪出来一个确凿无误的答案,“你也知道是他——” “我说够了!”贺青冥低吼。 “温阳?” 一声熟悉的疑问,把二人的对峙打断。 来人却是他们口中那个“他”。贺青冥转过头来看他,此刻他眼中、心中都是他,脑子里也满是他,他、他、他……这个他却已乱糟糟的,贺青冥理不清辩不明了。 柳无咎看着他,余光却瞥了一眼温阳,道:“他怎么在这里?” 温阳还想再说什么,贺青冥却已下了一道语气不善的逐客令,尽管这个地方,温阳才是主人,但在这个时候,温阳已是客人,也不该再待下去。 贺青冥道:“出去。” “飞卿——”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是做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这里,说这件事,并不是全然好心么?”贺青冥道,“我是无知,不是愚蠢,出去。” 温阳只好走了,走之前,却又看了一眼他们二人。两人一站一坐,却连影子都已融为一体,一个是山无棱的“山棱”,一个是“夏雨雪”的“飞雪”,飞雪本不该沾衣,更不该停驻人间,然而天地交合,一夜飞雪叫山峰模糊了棱角,飞雪顺着山峰淌下,化作来年脉脉的春水。 造物真是奇妙,两个世上至刚的人物,一旦相逢,竟也变作至柔,变作至情至性。金风玉露一相逢,可这样的相逢,又要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朝朝暮暮? 温阳与很多人度过了很多个朝暮,他很清楚,越亲密的关系,就越危险,也越难以长久。这就是他始终难以长久的一大缘故,也许贺青冥和柳无咎,也不会长久。 第195章 分手 柳无咎道:“方才他来这里,是做…… 柳无咎道:“方才他来这里, 是做什么,又说了什么?” 贺青冥却没有马上回答他,只道:“关门。” 柳无咎很是疑惑, 贺青冥却又道:“无咎, 把门关好。” 柳无咎于是关上了门。他已听出来了, 贺青冥似乎疲惫、叹息,也已不愿意再说第三次同样的话。他已隐约觉得,贺青冥接下来要说的事, 不是那么简单。 他却仍是体贴的,他为贺青冥盛了一碗汤, 细细吹了吹, 送到贺青冥嘴边,道:“我试过了, 这汤很鲜, 也不苦, 你不喜欢的那些药材,我都想办法换成同等药效, 却更易入口的了。” 贺青冥抬头看着柳无咎, 他忽而又无奈,又哀伤。 柳无咎道:“怎么不喝了?” 贺青冥却仍瞧着他,他从未这么仔细地瞧着柳无咎,尽管这张脸他已瞧了千百遍, 可千百遍来,都是一闪而过,这一遍,他却要一笔一画描摹,一分一秒也不放过。他看着柳无咎, 似乎是想要看出来一个新的他,却无论怎么看,也还是柳无咎。 贺青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关门么?” 柳无咎已隐约觉得不对,也正色道:“为什么?” 贺青冥道:“因为你我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希望旁人掺和。温阳是来了,可他只是带来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仍无关旁人,只关乎你我。” 柳无咎神色已柔和了,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你,我只是不喜欢他。” “可我已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贺青冥几乎哽声,“温阳说,我体内有服用‘少艾’的痕迹。” 柳无咎脸色微微变化,这一丝变化已是白驹过隙,贺青冥却仍捕捉到了它。 “……所以你早知道了。”贺青冥声音已枯滞了,也不再哽咽,脸上却闪过失望之色。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柳无咎道,“后来我找黄娥问过,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葡萄酒,她早看出来了你我情状,故意让我去取……可是那时候你已经答应了我,后来又是星阑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柳无咎嘴巴一张一合,却挤不出来一个字。他也曾想解释,想说明理由,他想说“事情太多了”,又想说“你身体不大好”,可他看见贺青冥的脸,便不愿再这样说了。他知道这些理由再冠冕堂皇,也只不过是请求贺青冥原谅自己的借口,也只是他曾经有那么一刻更爱自己而不是更爱贺青冥的证据。 他知道唯一的原因,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个。 七年来,无论是他瞒着自己爱贺青冥这件事,还是如今他瞒着“少艾”这件事,都只是一个原因。 “我只是怕你会不要我。” 他只是一直都在恐惧,如果贺青冥不要他,他就再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了。他可以是一等一俊美的男子,可以是江湖上一等一卓绝的高手,却永远都会是孤身一人,永远都和从前那个流浪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本以为贺青冥答应了他,和他在一起了,他就不会再恐惧了,他却不知道,有时候拥有过,比从没有拥有,要更叫人畏手畏脚,犹豫不决。 他不知道,正因为他从未拥有过。所以他更慌张,更恐惧,他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爱情要就此化为泡影。 “好歹你没有否认,好歹你是个男子汉。”贺青冥喃喃道,“好歹……我还没有爱错人。” “青冥!”柳无咎猛的看他,猛的唤他。 贺青冥却似看不见他,道:“那天,我竟……这些天来,我纵着你,也纵着自己,我以为这都是因为我爱你,我以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却想不到你我之间还有一杯少艾酒。” 柳无咎道:“可你的心并不是假的!” “我的心?”贺青冥忽地笑了,“我的心并不可靠,它带给我的只是一个谎言。” 柳无咎道:“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不该瞒着你,可难道你要因此否认你自己的判断,否认你和我?” “这不该是你我!”贺青冥又已哽咽。 他很难过,他这样难过,只不过因为他真心地爱着柳无咎。 越是真心,就越容不得一粒沙子,一丝嫌隙。 他毕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把仅存的时日都交给柳无咎。他活不长了,所以他很清楚,这是他第一次爱人,也注定是最后一次。 他们虽都爱着彼此,可彼此眼中大不相同。柳无咎还在想着未来,他还在想着要找到五蕴炽的解法,贺青冥却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了。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得到特别的优待,上天从没有优待过他,宽容过他,给过他一丝一毫的喘息。他也已经太过疲惫,太过心力憔悴,这一点,却是柳无咎不可能理解的。一个刚刚步入及冠之年的,充满了活力和精力的年轻人,怎么可能理解一个已经走上末路的人? 这份爱情,对柳无咎而言是梦想成真,对贺青冥而言,却是又一次命运的戏弄。要不然,七年了,这么长的时光,他怎么会这时候才懂得呢? 他却已接受了这又一次戏弄,他仍选择面对而不是逃避,所以整个子午盟都在怀疑他和柳无咎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所以贺星阑问他的时候,他承认了自己的感情;所以贺星阑假意骂他的时候,他亦没有反驳。 不知廉耻。 可不是不知廉耻么?一个快死的人,却拖着一个年轻人。做师父的,却引诱了徒弟,不仅没有抗拒、劝导,反而应允、鼓励、支持。 他已是众人口中的魔头,如今还要拉着柳无咎一道走上歧途。 不过,那也没有什么。他犯了太多罪,也不差这一桩,旁人如何说,那都是他们的事,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哪怕他知道他会千夫所指,也都没有什么。 很多年来,他都是这么过的,对待旁的事是这样,对待这一件事也是这样。若说犹豫,他也只因着是否爱人而犹豫,却绝不会因着爱人而犹豫。 可这一次,他的决心却显得有些滑稽了。 贺青冥道:“无咎,你告诉我,少艾也好,神女泪也罢,到底有什么分别?” 柳无咎喉头登时卡住了,他不禁道:“你认为我是那种下药强逼之人?!” “你又不是没有想过!”贺青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你打不过我!” “是!我是打不过你!”柳无咎道,“我只恨我晚生了十年!你年少的时候,我不认得你,年长的时候,更挽留不住你!” 所以才有神女泪,才有少艾。 “既留不住,便不必留了!” 柳无咎不敢置信道:“你什么意思?” 贺青冥道:“没有别的意思。” 柳无咎哑着嗓子道:“……你要我走?” “你不想走,我可以走。” 柳无咎又猛然看向他的眼睛,他想不明白,这样一双多情的眼睛,怎么会配上一个如斯冷酷的主人? 他忽地恨极了贺青冥。 他早该知道的,贺青冥就是这样的脾气,一旦不如意,就会把你打入万劫不复的无间地狱。也许他错了,他不该爱贺青冥,更不该叫贺青冥爱他,贺青冥爱他,却还不如不爱他。贺青冥可以做朋友,做师父,做父亲,却永远也做不好一个情人。 一旦做情人,他就要防御,要攻击,他学了那么多,却学不会如何与心上人在一起。 柳无咎告诉自己,他不能怪他。 贺青冥的过往铸就了他,他不爱这些过往,却爱这些过往铸就的这个人。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总是在说服自己。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包容么? 如今他却已不能再说服自己,也不愿再去说服。 他可以忍受贺青冥不爱他,却不能忍受贺青冥怀疑他对贺青冥的爱。 贺青冥又凭什么怀疑? 他为之爱为之恨,为之怨为之伤的时候,贺青冥在做什么?贺青冥关注仇人的时候,总是比关注爱人要多! 贺青冥爱他,可他远不如恨来的重要。 他本以为,他们在一起了,贺青冥就会改改的,却不料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可他又该怪贺青冥吗? 他始终不忍心,可就算再不忍心,也已经委屈,已经愤怒。 而且也已疲惫。 贺青冥疲惫,他也疲惫。这些天来,他承受的压力并不比贺青冥少。 他们会说他配不上贺青冥。他知道的,他的武功也好,地位也罢,都比不上贺青冥,这也许是时间的差距,但没有人会因为时间而原谅这些差距。 他自己也不能。 他可以不在意旁人,却不能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差距。他入门太晚,年纪又太轻,偏偏喜欢的又是这么一个无情剑客。 他也许该怪自己。 谁叫他偏偏喜欢他? 谁叫他偏偏喜欢的那个他,也偏偏喜欢他? 世人都要讲究门当户对,才子佳人也好,英雄美人也罢,就连故事里,情人也总要登对。门户、年纪、地位、性别……大家挑挑拣拣,条条款款,条条框框,他们却没有一个条件登对。 他们本来就有太多问题,本来这太多问题,都应该用时间来解决,偏偏他们又没有太多时间,于是就只能克制,只能忍让。 柳无咎的人生里,实在有太多“偏偏”。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曾经以为,和贺青冥在一起了就是结局,想不到才刚刚开始。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贺青冥要他结束了。 “好。”柳无咎道,“既然如此,我走。” 又也许,这已是他最后一次退让。 第196章 入戏 “长相思,在长安……” 柳无…… “长相思, 在长安……” 柳无咎卧倒了,也醉倒了,他的身前、身旁是满满一地七零八落的酒壶、酒杯。他在这家小酒馆里, 已断断续续喝了两天, 起先是用杯子, 一口一口地酌,后来兴头起了,便换成了酒壶, 他要把酒都灌进喉咙里,灌进肚子里, 好叫他的心肝脾肺肾都只有酒, 没有贺青冥。 有生以来,他从未喝过这么多酒。从前贺青冥总是管着他, 不论是管着徒弟, 还是管着丈夫。然而如今他已管不着柳无咎了。 贺青冥。 这里的确没有贺青冥了, 可惜柳无咎喝了这么多酒,他灌醉了自己, 却仍无法麻痹一腔相思。 他醉着也好, 醒着也好,都还记着贺青冥。 酒馆里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在这里做帮工。她是酒馆老板远房亲戚的孩子, 几个月前,她的父母兄弟都死了,死在别人刀下,乱马蹄下,幸运的是, 他们就这样轻轻巧巧地死了,从此不必再挣扎着生不如死,不幸的是,这乱世里却剩下来一个她。她别无他法,只好一路跋涉,来到了长安城,又来到了这家酒馆。 她在这里看见过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她每天都目睹着数不清的人生,看他们嬉笑怒骂,悲欢离合,可她的人生呢?她的人生却还停留在几个月前的那一天,从此她的剧本里,只有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再没有人与她对戏。 于是她便做了别人戏里的配角,后来又做了过场的龙套,做了报幕拉弦的角色,最后连幕后也待不下去,便只能做台下的观众。她再不曾进入别人的戏里,别人也不会进入她的戏。 她看了一场场戏,太多人只演了一场,便匆匆而去,又要奔赴下一个舞台。她也习惯了,每天都有新戏,尽管新戏也都只是一个套路,无非又是什么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又偏偏要把这堆鸡毛吹上了天,闹得人尽皆知。 这么多场戏里,只有柳无咎不一样。他一旦坐下来,便一直演,从天明演到天黑,又从天黑演到天明,他好像不知疲倦,一连演了两天两夜也不肯散场。 他也从不吵闹,他只是坐在那里沉默着喝酒,两天了,方才那句还是她从柳无咎嘴里听到的第一句台词。 她起先是好奇的,她没有见过这样的角色,后来又厌倦了——再精彩的戏,若一连演了两天,也要厌倦的,何况这戏里还没有台词。但到了如今,她却已习惯了,她忽地觉得,她很喜欢这出戏,也喜欢戏里的这个人。 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打过一次照面,柳无咎是孤独的,她也是孤独的,她瞧着他,渐渐瞧出来一个自己,她对着这个自己打招呼,对着他想象,他该是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她想了很多,却没有想到,柳无咎终于说话了。 她虽没有念过书,没有学过这句诗,却也听出来了这句诗里沉甸甸的相思。于是她之前想象的都不作数了,她回到了现实,现实里,柳无咎始终在思念贺青冥。 当然她不知道柳无咎思念的人叫做贺青冥,她甚至也不知道那是个男子而不是女郎。她只是轻轻地想,这样俊俏的少年,心上的那个姑娘一定也同他一般俊俏,一般不凡。 可惜她不是那个姑娘,她不算俊俏,也太过平凡。 柳无咎趴在桌子上,似乎已睡着了。 酒馆已快打烊了,小姑娘揉揉眼睛,爬起来关门,戏台上的帷幕要落了。 一只大手却抵住了门板,这是一只很粗野的男人的手掌,同他一道闯入的还有与他一般粗野的两个壮汉。 壮汉道:“柳无咎是不是在这里?” 他开口的时候,脸上疤痕也跟着颤动,好像一条佝偻的蚯蚓。 小姑娘觉得滑稽,却又不敢笑,她知道这样的人,一定是不好惹的。她疑惑道:“柳无咎是谁?” “柳无咎就是贺青冥的弟子。” 小姑娘却更奇怪了:“贺青冥又是谁?” 三个汉子面面相觑,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又道:“贺青冥是一名剑客,柳无咎也是,他们师徒横行霸道,曾经在漠北打伤了我们几个兄弟,如今贺青冥和他分开了,我们找不到贺青冥,便只好来找他讲讲道理。” 小姑娘狐疑地看着他们,道:“你们在说谎。” 三个汉子面露惊奇,一个小姑娘,怎么能看得出来? 小姑娘虽是小姑娘,却有察言观色的大学问,酒馆里南来北往那么多客人,她早已学会了不用耳朵和眼睛,而是用心来分辨他们是善是恶。 她瞧出来了,几个大男人谎话连篇,横行霸道的是他们,他们打不过人家师徒,却又渴望报复,便挑了一个师徒二人分开的时机,想要逐一击破。 头一个汉子道:“这可怎么办?” 第二个汉子道:“一个小姑娘也能挡路么?南宫家说的准没错,柳无咎一定就在这附近!” 第三个汉子没话说了,却拎起来一个酒坛一般大的拳头,一把撞开了门板,小姑娘也被他一力撞开了,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撞到柳无咎睡着的那张酒桌。 咣当一声响,桌子上最后一个酒壶摔碎了,柳无咎嗯唔一声,似醒非醒。 三个汉子都围了过来,他们都盯着柳无咎,好像要把他洞穿。 柳无咎的头埋在臂弯里,他们再怎么盯,也只能盯到脸上一个小小的侧角。 头一个汉子道:“这就是柳无咎?” 第二个汉子道:“就是柳无咎,错不了!” 第三个汉子还是没有说话,也许他不会说话,但谁知道呢?也许他在这出戏里,只是没有台词。 这一次,三个汉子却一齐出手,他们打向柳无咎的天灵盖,要将他的脑袋砸的稀巴烂! 小姑娘大惊失色,她万万不愿让柳无咎死! 她终于不再做观众了,这场戏,她也要入戏。她大叫一声,把整个身子覆在柳无咎身上。 寒光一闪,却不是死前的一瞬间灵光,而是一道冷冷的剑光。 柳无咎忽地睁眼,忽地出剑,他的剑穿过小姑娘肋下,却斜挑而上,划伤了第三个大汉的虎口,洞穿了第二个大汉的手心,刺入了头一个大汉的肩胛。 竟是一剑三雕! 热血涌动,三个大汉痛叫着在地上打滚。柳无咎冷冷喝道:“滚!” 只一剑,一个字,他们便囫囵滚出去了。 小姑娘怔怔地看着,都忘了抹一抹脸上的血点。 柳无咎道:“你受伤了?” 小姑娘这才回过神来,惊惶未定地摇了摇头。 柳无咎道:“是我连累你了。” 小姑娘又摇了摇头。 柳无咎四顾左右,道:“其他人呢?” “他们,他们都走了。”小姑娘还有些害怕,说话都结巴了,“后,后半夜了,我在这里守夜。” 柳无咎望了一眼浓浓的夜色,喃喃道:“竟这么晚了……”他这一瞬间的神色,也似散不尽的迷惘的夜色。 他道:“太晚了,这里也不安全,你住在哪里?” 小姑娘报了一个地名,说完又懊恼了,她不该把住址报给一个陌生人,尽管这个陌生人,她已瞧了两天了,也不再陌生了。 柳无咎却已擦尽了剑上的血迹,他不用剑,又清醒的时候,看着和普通人家公子没什么两样。 不,不对。 小姑娘心里想:普通人家公子,不会像他这样俊俏,这样奇怪。 柳无咎送她回去,路上冷风一吹,她忽又想起来一些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她道:“你没喝醉?” 柳无咎道:“我只是很容易醒。” “那么,你是什么人呢?”小姑娘道,“你是坏人么?” 柳无咎道:“不是。” “好人?” “也不是。” 小姑娘撇撇嘴:“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 柳无咎道:“世上的人,本就没有好坏之分的,好与坏,也没那么容易分的出来。” 小姑娘道:“你倒是很懂得一些大道理。” 柳无咎神色忽而柔和,却又马上像被麦芒刺到。他道:“有人这么说罢了。” 小姑娘道:“那个人对你很重要……是你喜欢的人?” 柳无咎脸色绷得紧紧的,道:“现在不是了。” 小姑娘不解道:“现在不是?那么从前呢?” “从前是的,从前很久都是。” 小姑娘更不解:“既然你喜欢那个人那么久,为什么不继续喜欢呢?” 柳无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肯承认,自己其实还是喜欢贺青冥的。 贺青冥却质疑他,追问他,还要让他走。 小姑娘又道:“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不是很漂亮,很厉害?” “是。”这一次柳无咎却没有任何疑问和犹豫地回答了。回答过后,又不大甘心。 柳无咎几乎是要叹气,道:“他很美,是个很聪明,又很倔强的人。” 小姑娘忽而有些惆怅,道:“我既不聪明也不倔强,甚至也不漂亮,除了有那么一点善良,我什么优点也没有。” 柳无咎却道:“为人善良,就已经很难得了。” 他又道:“他虽然很美,很聪明,又很倔强,但我爱他,却不只是因为这些。他很美,美得却太过冰冷,他聪明,聪明得却太过狡猾,他倔强,倔强得却太过执拗。但即便是他冰冷、狡猾、执拗,我也依然爱他……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他的,但等我明白什么是爱的时候,我才发觉,我已经爱了他很久了。” 第197章 劝和 小姑娘走了。 她忽地发觉,自…… 小姑娘走了。 她忽地发觉, 自己仍然只是一个观众。 这里却还有别的观众在看这一场自白。 贺星阑与洛十三。洛十三的伤已好多了,他们明天已要离开这里,今天晚上, 是他们留在长安的最后一个晚上, 而后他们就要回到西北去。所以他们要出来走一走, 再看一看故土,只是没料到,却碰到了柳无咎。 贺星阑没好气道:“你在说父亲坏话。” 没等柳无咎回话, 他又补充道:“而且还在父亲不在的时候,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他好像恨不得马上飞到贺青冥面前, 跟他参上一本, 好好地告一告状。 柳无咎却道:“我并没有同他在一起……我们已分开了。”他微微低头,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并不好过, 他不愿意给他们看见。 “分开了?”洛十三惊讶道, “所以你不是折返了, 而是根本就没有和青冥一块去华山?” 柳无咎道:“他这么说的?” 洛十三摇头:“昨天他出发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 我问你去了哪里, 他也没有说。我们还以为你是先行一步了。” 柳无咎却道:“我不会跟他一块走的。” 洛十三更奇怪了:“为什么?” “因为……我和他已分手了。” “分手?”洛十三大为惊讶,但还有一个声音盖住了他,这个声音却又惊讶又生气。贺星阑怒道:“所以你就为了一个女人,跟父亲分手?!” 柳无咎也怒了:“是他要同我分手!” “不可能!”贺星阑喝道, “父亲他那么喜欢你,爱你,他怎么可能!?” “……喜欢我……爱我?”柳无咎怒气又变作迷惘。 “他当然喜欢你!他只喜欢你一个!”贺星阑怒气冲冲,却道,“在侯府的时候, 父亲还特地找我说话——” 这一次父子之间的谈心,却是柳无咎不知道的。 贺青冥不要他知道。贺青冥只是让贺星阑不要再找柳无咎的麻烦。 “星阑。”那一天,尘埃落定,贺青冥看着贺星阑,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可是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他盯着贺星阑,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什么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无论我身边来来回回什么人,无论我和无咎是什么关系,有一点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你一直是,也永远是我的儿子,没有人能取代你。” 贺星阑心下一颤,已热泪盈眶:“父亲……” 贺青冥道:“你为什么不唤我一声‘爹爹’呢?” 贺星阑怔了一怔,他已很久没有这样叫过贺青冥。自从柳无咎出现之后,他就很少再这样叫贺青冥了。 柳无咎比他聪明,比他用功,他本已以为,父亲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自己。若不是这样,父亲为什么还要再领进来一个小孩呢? “爹,爹爹……”贺星阑抽抽鼻子,几乎要哭出来。 他到底也只不过是父亲的孩子。贺青冥虽然不是他的生父,可是他对贺星阑有养育之恩,这一点已经足够。 贺青冥点了点头,笑了笑,道:“星阑。” 可是贺星阑心中仍有疑问,他仍要问个清楚、明白。 贺星阑望着贺青冥,他似乎犹豫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道:“您……是不是真的很爱柳无咎?” 贺青冥怔了怔,又笑了笑,而且似乎有一点开心和一点羞涩。 这种神情,却是贺星阑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会在贺青冥脸上看到的——少年怀春的神情。贺青冥虽非少年,可他想着柳无咎的时候,似乎已变成了少年。 贺星阑脸色已变得铁青。他已经不必再问,他已知道答案了。这世上只有爱情才会让人这样变化。 贺星阑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他有什么好喜欢的!他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而且脾气又臭又硬,还冷冰冰的!” “星阑。”贺青冥已不大高兴,“他毕竟是你师兄,你就不能尊重他么?” 贺星阑气道:“哪里有他这样对自己师父图谋不轨的徒弟!” 贺青冥有些脸红,贺星阑也忽觉自己这话在贺青冥面前说不太妥当,便道:“总之他就是不好!” “星阑。”贺青冥无奈,“你和无咎什么时候能好好相处?” 贺星阑哼了一声,贺青冥又道:“我明白,可是他如今已不能只算做我的弟子,他和你不一样,你明白吗?” 贺星阑不服气道:“那他是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已算是我的丈夫,他不会再和你抢什么了,事实上他也从未和你抢过什么。” 岂料贺星阑更气了,他道:“我才不要他来做我后爹!何况爹爹,您难道不知道,柳无咎他那个样子简直就是招蜂引蝶,他若是对您不忠——” “这些我都已考虑过。”贺青冥道,“无咎他还年轻,他说他喜欢了我很久,也许他以后会喜欢别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有多少人是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的呢?我只知道他现在是喜欢我的,也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将来的事,任将来去评说,即便真有那一天,那也只需好聚好散而已。何况一个人怎么能用虚无缥缈的将来困住自己的现在?我已做了选择,星阑,我也许确实没有这样的经验和经历,可是我愿意和他一起去体验。” 贺青冥看着贺星阑,很是郑重道:“我可以再一次回答你,我爱他,我这一生从未爱过什么人,他是第一个,也很可能是最后一个了。所以我希望你和他好好相处,他已答应了我,我希望你也能答应我。” 那一天的对话并不长,贺星阑却已记得清清楚楚。 柳无咎怔住了。 贺青冥爱他,并不比他爱贺青冥来的浅薄。 他还是气贺青冥,可是他也还爱他。也许贺青冥也和他一样,只是他们都不曾言说。 贺星阑仍然一看到柳无咎就生气,他现在甚至比从前更生气了。他并不觉得他父亲找的这个伴侣是什么好人选,可是他必须尊重贺青冥的选择。 贺星阑道:“我讨厌你,更讨厌你和父亲在一起,可是你若和他在一起了,就一定要好好和他走下去……我从没有看见父亲喜欢过什么人,我不要他为你伤心!” 洛十三也道:“星阑虽总爱说气话,可也是实话。不瞒你说,青冥曾经问过我,问我为什么我父亲喜欢母亲,后来你回来了,他说他明白了,但他又生出来新的疑问。” 贺青冥问他,为什么洛英喜欢洛华? 洛十三当然还是没法子回答,可这一次,过不了多久,贺青冥仍是自己找到了答案。就在他和柳无咎在一起的那天,他说,他也知道为什么洛英喜欢洛华了。 柳无咎喃喃道:“所以……为什么?” 洛十三笑了:“青冥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不过也许的确是了,我们都忘了,你和他都是头一回,他和你一样,在这件事上,没有过往,只有未卜的前程。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知道青冥的脾气,跟他在一起,想必并不会顺利。我劝过他,要他理解你,只是,你也要试着原谅他。” 柳无咎疑惑道:“原谅他?” “是,青冥他比你年长,可在这件事上,他并不比你成熟,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他也是头一次喜欢人。” 他们是一样的。 很多事上,他们一个缺了过去,一个缺了未来,所以总难拼成一个圆满。可是这件事上,他们是一样的,既没有过去,也不知晓未来,过去与未来,都要他们自己去填满。 柳无咎忽而又有了神采,好像长夜之中,突地射出来一道神光! 他不会走的,也不会再走了,他要追上贺青冥,追到他身边! 他跑了起来,飞了起来,他的两条腿已太过疲软,他的目光却还炯炯有神,闪动着甜蜜而快活的光彩。他终于寻见了一辆车,车夫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华山。 “华山?”车夫捋着胡子,摇头晃脑道,“华山可险得很呐!” “再险再难,我也要去!” 车夫道:“为何?” 柳无咎笑了,他已笑得开怀,笑得眉眼弯弯。他说:“我要赶着去见心上人!” 第198章 乞生 贺青冥、洛蘅已出长安,来到华山…… 贺青冥、洛蘅已出长安, 来到华山脚下,华阴城中。 华山巍峨,腾跃于浮云群烟之上, 从此地望去, 头顶是天, 天上却还顶着一座西岳华山。时已大亮,在山的身后,金日烁光, 突地万箭齐发! 正午时候,天色转阴, 二人找来一家饭馆, 赶路赶了一天,肚子已不大听脑袋使唤了。一闻见香气, 不要说肚子, 就连腿脚也再控制不住。 洛蘅呼哧呼哧吃完一大碗大刀面, 心满意足地长吁了口气。抬头再一看,贺青冥坐在她对面, 仍是慢条斯理、不紧不快, 他却只吃到了一半。 洛蘅顿时不大好意思了,她一个女孩子,饭量大不说,吃相也不大斯文。贺青冥却道:“年轻人能吃是好事, 如今我就是想吃什么,也有太多忌讳。” 洛蘅点点头。贺青冥只一笑,他知道她并不明白,就像很多年前,他也不明白。有时候, 有些事,最好一辈子也不要明白。 二人又随口聊了几句,却见老板在巷角放了两碗剩饭,唤来一条哈巴狗,那狗儿生的十分活泼可爱,又极为粘人,洛蘅忍不住顺手喂给它一根棒骨,又撸了把狗毛。狗儿欢快地舔了舔她的手心,又接着埋头干饭去了。洛蘅笑了笑,转头问老板道:“这么就它一条狗,另一只呢?” 老板道:“店里只养了它一只,是前年路边捡回来的。” 洛蘅奇怪道:“那怎么却放了两碗饭?它吃得多么?” 老板摇头,道:“另一碗是给人吃的。” 洛蘅更惊讶了:“人?” “是啊,这几天打东面来了个小乞丐,看着怪可怜的,偏偏又倔的很,给他钱也不要,给他饭也不吃,便只好把吃的放在这个角落里,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管,等过一会,他就会自个来吃了。” 洛蘅心下纳罕,却也没有在意,只从怀中掏出来一锭银钱递给老板。如今世道太乱,太多人流离失所,路见不平,能帮几分算几分。 不多时,贺青冥也已吃好了。二人正要动身,忽见巷口闪过一道灰色的影子,洛蘅定睛一看,只见一人蓬头垢面、衣衫也破破烂烂,只胡乱裹住身子,勉强蔽体,想来这便是老板口中所说的那个乞丐了。 那乞丐一顿狼吞虎咽,嘴巴顾不上了,便用手来刨,他的手却颤颤巍巍,抖如筛糠,碗里的饭菜抖出来了,洒在地上,他赶忙埋头去捡,又时不时左顾右盼,一副惊惶万状的样子。他虽是一个人,却还不如方才那条哈巴狗,哈巴狗尚且可以光明正大,可以跟人肆意嬉闹、撒娇,他却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头不能过街的老鼠一样,生怕给人瞧见。 洛蘅瞧着瞧着,心中更为不忍,她忍不住又瞧了一眼——这一眼,那乞丐却也转头过来,二人目光在这一瞬间忽地交汇成一条狭路相逢的直线。 二人顿时都愣住了。 虽只有一眼,可这对眼睛,洛蘅绝不会忘记——梁月轩! 夏日的天总是很快翻脸,老天爷一惊一乍,哗啦啦劈下大雨! 她记起来了,梁月轩也似记起来了。他却拔腿就跑,落荒而逃!他飞快地冲进巷子,又冲入瓢泼大雨! “梁师兄——梁师兄!” 洛蘅追着他,在他身后呼唤着他,可她不知道她的呼唤,此刻却已变作索命的咒语!梁月轩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他好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来一个疯狂的声音:他要逃,逃! 他跑得飞快,他的身子已不是他的,只剩下来一个残破的鬼魂,在他身体里鬼哭狼嚎,把昼夜颠倒。他在大雨里胡乱地逃,他不知道哪里是东西,何处是天地,他再不是人了,而是一头乱蹿的牲口,一条丧家之犬! 是,是了,他是牲口,他不是人!他不是什么梁月轩,不是什么人的师兄!他拼命地跑,也拼命地忘,他要把他所有的过往丢开、抛下!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能安息,能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洛蘅却又唤道:“梁师兄!”这一次呼唤,竟已带了哭腔。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反正他们都在雨里雾里,反正他们的重逢也就像这一场夏日的大雨,合该来的快,去的更快! 他却脚下一滑,囫囵滚入一条水沟。 他要爬,爬起来,爬起来继续逃跑——洛蘅却已扑入水里,紧紧抱住了他! 梁月轩不住挣扎,他又变作一条水沟里的泥鳅,滑不溜手,他好像要潜入沟里,要埋头钻进泥里,让她再瞧不出他,再叫不出他。 洛蘅却仍抱着他,死死箍住他,失声哭道:“梁师兄!” 梁月轩终于不再挣扎了。他神色灰败,无数次想要支起来身子,却已再没有力气,他只能畏缩在她怀抱里。他怔怔地流泪了:“我太脏了……” 洛蘅却笑中含泪,道:“你看,我也一样。” “洛……洛师妹!”梁月轩终于痛哭! 他的哭声那样凄厉,好像要与老天较量,要盖过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 “没事了,没事了……”洛蘅抱着他,不住安抚他,“都没有事了……梁师兄,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是我师兄。” 一人却道:“是叶风眠?” 雨仍在下,却已落不到他们身上了。二人抬头一看,贺青冥撑着伞,站在他们身前。 梁月轩没有回答他。贺青冥又道:“还有你的右手,也是他?” 梁月轩低着头,勉强按住那只不断颤抖的手,不愿意叫它给贺青冥看见。洛蘅又惊又痛,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一只无用的右手,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梁月轩若废了右手,不亚于失去性命,从此江湖上也不必再有这么一号人了。 贺青冥又看了一眼,道:“经脉尚存,可知不是外伤,而是心病。你没有死,却给他彻底打败了,变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梁月轩咬着牙,脸上肌肉隐隐抽动,却还是一言不发,好像他早已习惯了。若是从前,他已然怒喝,已然拔剑,他是梁有朋和霍璇儿的儿子,是大重山的少掌门,他的尊严不允许有人这样侮辱他。但他现在已什么都不是了,又何谈尊严?尊严,呵,只怪他从前过惯了少爷日子,他太过天真,竟不知它是何等奢侈的东西。 “贺前辈!”洛蘅不敢置信,贺青冥怎么忽地变了一个人?方才还是春风拂面,此刻却又冷酷如一头魔鬼。 贺青冥却不管不顾,继续道:“你在这里,你的叔叔梁有期在哪里?他是被迫给叶风眠做了人质俘虏,还是已被你抛弃献祭,换作活命的救生符?” “……住嘴。”梁月轩终于痛苦,从唇齿缝隙里挤出来一道嘶哑的低吼。 贺青冥却道:“梁有期在哪里?你可以做狗,可以猪狗不如,你的叔叔呢?还是他早已死了,变作孤魂野鬼?而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在人间活着做什么!” “闭嘴!”梁月轩喝道。 “你要我闭嘴?你要我闭嘴,该动手而不是动嘴,不过你已废了,已提不起剑了,你不配当梁有朋的儿子,他虽然糊涂却一辈子不曾窝囊,你也不配做大重山的传人,华山脚下,如斯圣地,已给你玷污了,八大剑派都要为你蒙羞!还有你叔叔,人尽皆知,他从小到大照顾你爱护你,可你不敢报仇,不敢这样不敢那样,噢!但你竟然还有勇气做一个乞丐,去跟人家家养的哈巴狗抢饭!” “贺青冥!你个王八蛋!”梁月轩猛的怒吼,一把挣开洛蘅,顺势拔出她身上的坠露剑。 贺青冥喝道:“我此刻问你,你把梁有期丢在哪里!你的仇人叶风眠又在哪里!你该在哪里而不是这里?!” “——隆昌赌坊!” 梁月轩一声大喝,一剑刺向贺青冥! 第199章 赌注 霹雳闪下! 天雷滚滚,滚不尽…… 霹雳闪下! 天雷滚滚, 滚不尽无边红尘。 雷声很大,雨声也很大,赌坊里的众人却还是欢呼热闹, 人声鼎沸, 把午后的雷雨声声都压倒了, 再响不了什么动静。 天大地大,天上地下,这座赌坊里, 却只有叶风眠一个人最大。 他贪婪地盯着骰子,口中喊道:大! 喽啰、傀儡、爪牙都围着他, 为他附和呐喊道:大!大!大! 骰子抛下来了, 在空中翻滚着肚皮,滚到桌上, 把脸露出来的时候, 一群人都乐开了花, 只对面一个梁有期白了脸,流了汗。 叶风眠笑着躺在太师椅子里, 他的眉峰压的很低, 像喘不过来气的乌云,脸上却笑吟吟道:“师叔,看来你今天很不走运啊,怎么又输了?再输, 你的那些妻妾家眷可都要归我了!” 梁有期冷汗直冒,道:“再,再来……” 他却还是输,输,输! 整整三天了, 他没有一次赢过,从前他在赌桌上叱咤风云,没有人敢赢他,如今却已彻彻底底失败,他被打的落花流水,再无翻身之日!可他不能不赌!他知道叶风眠就是要玩弄他、嘲笑他,他越狼狈不堪,叶风眠就越痛快!所以他必须赌,如若不然,他就不是输,而是要眼睁睁看着他的妻妾和门人死无葬身之地! 他终于又输了,且这一次,他把自己输掉了。 叶风眠大笑,他叫梁有期趴在地上,叫他在地上爬行,叫他学猪学狗,叫他猪狗不如!梁有期低着头,闭着眼,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听得见女人、小孩的啜泣哭声,可他只能装作一个聋子、瞎子,他要做牛做马,给叶风眠做一辈子的奴隶!不过,那又有什么呢?他本来就一无是处,本来就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是!如今做了奴隶,至少还可以让他的家人们活下去! 他眼中含泪,嘴角却翘起来一丝古怪的笑意:想不到时至今日,他终于做了一个有用的人。只可惜,他有用的时候,已不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叶风眠瞧着他的模样,已快活极了。梁有朋活着的时候,处处护着梁有期,纵着梁有期,他虽然是梁有朋的大弟子,在梁有朋的宝贝弟弟面前,却依旧只是个可以随意呼来唤去的下人!梁有朋也不把他当做弟子,只把他当做一件趁手的兵器,一个可以为他干尽脏活累活的工具! 好在梁有朋终于死了,他死了,什么梁月轩、梁有期,通通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身后还有金乌。他已得了大重山的一半势力,有整个魔教支持,另一半也马上要变作他的了! 叶风眠依旧笑着,挥挥手,把骰子掷下。他慢悠悠道:“师叔,从来生死有命,赌场上既定输赢,也就不要怪侄子我了……乖,把骰子叼回来。” 他竟已真的不再把梁有期当做一个人了。 他的那些手下们,那些依附于他的梁有期的师侄们,也都笑睨着梁有期,他们要看着他,看这个高高在上的,不知人间疾苦的老爷,是如何重重摔下来,摔得不是个东西的。 梁有期双手撑着地面,拳头在袖子底下攥紧了。 叶风眠忽而弯下腰看他,笑道:“师叔,愿赌服输啊,这不是你从前最爱说的吗?还是说,你想要那些女人香消玉殒?也对,反正她们都不是你爱着的那个女人,杀了嘛,你也不会心疼。” “不,不要……”梁有期颤声道。她们虽不是他的爱人,却是他的家人。何况就算不是他的家人,而只是无辜的陌生人,他也不忍眼睁睁看着她们身死。 “这就对了。”叶风眠又直起身子,懒洋洋道,“师叔,你听话,我自然不会杀她们,也不会杀那些弟子,还有梁月轩,你那心爱的侄子,我那可爱的师弟,只要他安安分分当个废人,我也会留他一命……” “好,好……你说话算数,我,我愿赌服输,愿赌服输……”梁有期怔怔地,不住重复着“愿赌服输”四个字,好像他从生到死,从今以后,只会说这几个字了。 他怔怔地看着那枚骰子,他手脚并用,一步一步爬过去,他心中却忽地有了一种莫名的窃喜:还好月轩逃走了,还好留下来的是他,不是他的侄子。左右他也荒唐,也荒唐了半辈子,再荒唐完后半辈子,也不算丢脸吧? 梁有期伸长了脖子,他低下头,就快要够到骰子了—— “铮”地一声,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从天而降,钉住了骰子。 坠露剑! 洛蘅破窗而入,单足于剑柄上一点,整个人竟凌空跃起,而后人与剑一同落到这场赌局里。 四下顿时慌张、惊叫,叶风眠喝道:“一个臭丫头而已,怕什么!” 他却也已有些慌张,洛蘅来者不善,他早听过,洛蘅日前已联合镜湖苏京等人,率玉山门人鏖战了三个月,昼夜不休,击退了魔教在中原的部分攻势。如今的洛蘅早不再是那个小丫头片子了,何况她今日武功精纯,轻功之妙,已不是他能匹敌的! 洛蘅扶起梁有期,目光又陡然射向叶风眠,道:“叶风眠!他是你长辈是你师叔!你如此不仁不义,迫害门人,可算得什么好汉,算得什么大重山弟子?!” “呵,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教训我了?”叶风眠收了收心神道,“洛——掌门,你是玉山掌门,我也是大重山掌门,我训诫门人,有什么不对?”他眼中忽地冷光闪动,“不要说训诫,就是杀了他们,又怎么样?” 一声令下,白花花的刀口剑刃瞬间朝着大重山一众门人、内眷脖子砍去!叶风眠已笑了,洛蘅武功进步了又如何,她再厉害,也没法子一口气救下这么多人。 惨叫声起,却不是那些女人、孩子,而是他的那些五大三粗的手下,他的手下们一个个捂着胸膛、肩膀、手臂上血流不止的伤口,面色痛苦地倒在地上,又不住翻滚尖叫。 这一幕已近令人胆寒,但更令人胆寒的是,当叶风眠回头看去,竟看到了一个人——贺青冥! 他其实已不大认得如今的贺青冥了,不过,他到底还认得青冥剑。他脸色终于忍不住变化,又忍不住叫道:“青冥剑主!” 贺青冥竟只用了一剑,便打倒了所有人,又救下了所有人。他却连一刹那的剑光也没能看见,只看见了那尚未被披风掩藏的剑鞘。 叶风眠眼皮跳动,脸上肌肉也不住抽动,看上去已十分古怪。他勉强镇定道:“青冥剑主,这点小事,又何须麻烦您呢?” 贺青冥却道:“不麻烦,我也要去华山,正巧路过。” 叶风眠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他转了转眼珠,竟又笑了:“青冥剑主,洛掌门,今日毕竟只是大重山门内之事。正所谓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江湖规矩,我只不过教导一下门人,你们总不至于跟我过不去吧?” 洛蘅哼道:“家事?大重山何时变作你家的事?” 叶风眠得意道:“我已是大重山掌门,如何算不得我家之事?” “混账!”梁有期颤颤巍巍道,“我哥哥又不是没有子嗣,大重山新一任掌门人,分明该是月轩!” 叶风眠却道:“大重山又不是只有掌门之子可以继承,我是师父钦点的大弟子,我是师兄,梁月轩是师弟,自古兄终弟及,如今我这个做兄长的还没死呢,哪里轮得到梁师弟做这个掌门?” 梁有期气得几欲吐血,喝道:“大重山从祖师霍秋山到霍东阁,哪一代不是亲嗣继位?!”他又气又急,等到这话说出口,贺青冥、洛蘅已来不及制止。 “哦?”叶风眠目光闪动,轻轻道。 梁有期脸色顿时变了,他心知自己方才已给叶风眠递上了把柄,划开了破绽。可是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 叶风眠果然笑得更轻快了,他已有把握了。他轻飘飘道:“可师父他并不是霍东阁的儿子。” 第200章 法统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已把大重……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已把大重山的出路堵死了。这一句话,已抵得过一千把青冥剑,一万把坠露剑。 他打不过贺青冥和洛蘅, 他的武功不如他们, 可若论法统, 他们谁也不如他。 八大剑派的法统。百年来,江湖动乱不休,人才辈出, 可中原武林,自八大剑派祖师们彼此立下誓约以来, 这法统从未变过。 当然了, 每个门派的传承路子不尽相同。就像玉山好内斗,镜湖尽女辈, 华山派掌门之位则从来以能者居之,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在季云亭之前, 华山从未有过女弟子,但她的出现, 却并未在华山门内招来太多非议的缘故。 而大重山, 在梁有朋之前,从来都是霍家人的天下。只不过,这一个惯例,已被梁有朋打破, 当时也有人不服气,可霍东阁却说,梁有朋既是弟子,也是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 梁有朋也算得他的儿子。这当然只是霍东阁为梁有朋铺路的借口,也是他为了大重山不落入远房旁支之手的苦心筹谋,但他万万想不到,他可以找借口,其他人也可以。 叶风眠便找准了这一个破绽,拿出了这个理由,这个理由,莫说是梁有期之类,就算是八大剑派之首季云亭亲临,也不得反驳。因为就算季云亭是八大剑派之首,她也只是华山掌门,却做不了大重山的主。抵御外敌,她可以一呼百应,可若论别派门内事务,她便不能插手。 叶风眠的算盘已敲的叮当作响,这一场赌局,必定他是赢家。 贺青冥却忽道:“可你也不是梁有朋的儿子。” 叶风眠脸色凝滞了一瞬,他一看到贺青冥,看到贺青冥眼中那种极为压迫的神光,又紧张起来,忙道:“那又如何,梁月轩已是一个废人!一个废人,怎么能做大重山的掌门——” 他陡然住嘴! 贺青冥微微笑了,方才那种压迫的神色倏忽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人道:“是么?” 梁月轩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叶风眠身前十步站定,看着他道:“这么说,师兄也认为,我有资格做大重山的掌门?” 他仍然衣衫褴褛,仍然形容落魄,可这一刻,那个被寄予厚望、意气风发的少掌门似乎又回来了! 叶风眠盯着他,盯着他的手,又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回来了?你竟然还敢回来?”就是在这条街上,他截住了梁月轩、梁有期一行人,就是在这里,他用梁有期等人的性命威胁梁月轩,要他与自己决斗,以此决定大重山掌门之位。 就是在这里,在这张赌桌旁,他一次又一次打败了梁月轩,逼的他弃剑而走,逼的他变作一个人人唾弃的懦夫,人人嫌弃的乞丐! 而今梁月轩竟然回来了?一个乞丐,一个过街老鼠,竟然还敢回来?! 梁月轩道:“这里有我的叔叔,我的家人,我当然该回来,我本来就应该回来。” 叶风眠嘲讽道:“你回来了,可你还拿得动剑么?” 梁月轩道:“那却要请师兄一试。” “好,好!”叶风眠怒而笑道,“拿剑来!” 两把剑,一把是梁有朋的独步,一把却是霍璇儿的璇玑。它们的主人本是一对夫妻,而今这对夫妻都死了,只剩下来它们两个,还有两个结为死敌的师兄弟。 梁月轩拿起璇玑,凝望片刻,叹道:“如此……倒也是天意。” 叶风眠却已仗剑来袭! 叶风眠招招猛攻,大开大合,真是把大重山威猛迅捷的打法做到了极致! 梁月轩连日来身心俱疲,连用剑的那只手也才恢复不久,又如何敌得过他?不消十数招,梁月轩便已落了下风,腰上也被独步划出一道口子! 洛蘅一旁观战,虽是旁观,却好似自己也入了战场,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叶风眠步步紧逼,他步法稳健,好像古树生根,一路稳扎稳打,然而上身却如风云叱咤,不给对手留半分余地,一力劈山,就要削下梁月轩半个脑壳! 洛蘅一声惊呼,忍不住上前半步,想要襄助梁月轩,却被贺青冥一把拦下:“这是大重山掌门之争,你作为玉山掌门,不该插手。” 说话间,梁月轩往旁就地一滚,避开了这一剑,独步劈下,几块地砖登时应声而裂!叶风眠一击未成,又箭步上前,抡了一半乾坤,削去了梁月轩一缕头发! 洛蘅心急如焚,道:“可,可梁师兄要是……” “就是死了,他也要堂堂正正地死。”梁有期深深叹息,他的十指却已掐入血肉,似是极力忍耐,“哥哥死了,他犯了罪,死的时候,也是带着罪名死的,大重山的上一任掌门,竟是一个囚徒,一个罪犯……所以,无论是为了大重山,还是为了他父亲、母亲,这一仗,月轩都必须要堂堂正正地打。” 洛蘅不再问了。 她也已听懂了梁有期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梁有朋之死,对大重山来说,不啻于一次天崩地塌的打击,这种打击却不只是因为大重山失去了它的掌门,而且也是因为,大重山失去了可令众人信服的威望。梁月轩作为梁有朋的儿子,若要重新执掌大重山,若要大重山的人,全江湖的人都服他做这个掌门,就必须要堂堂正正! “懦夫!孬种!”叶风眠骂道,“你哪里是他的儿子!你手里拿的是璇玑剑,你对上的是独步,可你只会躲!师父师娘在天上看了你这个狗熊儿子,也要羞愧难当!” 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他伤不到梁月轩,那么他就要激怒他,乱他的心神!就像那天,他拿梁有期的性命扰乱他的心神一样。 梁月轩却面沉如水,这些天来,他已听过太多的奚落,太多的骂声,他们骂的比叶风眠更狠!而今他已不再惧怕这些咒骂了,叶风眠再怎么骂他,也只不过从他左耳入,右耳出罢了。 他的步法也愈来愈灵敏,他已渐渐找回了一个剑客的感觉,他好像忽地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父亲斥责他,却也看重他,母亲宠着他,也护着他。 他的心境,已愈来愈平静。荣辱不惊,不动如山,却正是大重山祖辈传下来的心法口诀。 叶风眠的心,却已愈来愈浮躁不安!他忍不住想要去看贺青冥,看洛蘅,甚至连梁有期,这个他一向不放在眼里却又不得不遵从的人,也忍不住想要看一看。 心有旁骛,已是兵家大忌。 梁月轩找准时机,蓦地一剑反击! 叶风眠冷笑一声,他好像是在笑:这样的招式,也敢来跟我班门弄斧? 他却喝了一声,又以同样的招式回击!而后一力压下! 这一招,已逼近梁月轩的脖子,已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梁月轩却只稍稍抬手,好像拨弄了一下琴弦,独步震颤不已,梁月轩又一剑上挑,直削入叶风眠胸口! 叶风眠不得不收势回防,却不料梁月轩出剑如群山万壑,绵亘一重又一重,他的剑虽不如叶风眠那样刚猛,却更为沉稳有力,气息连亘不断! 梁月轩连招逼退叶风眠,又一肘打向他臂弯,手指摁住他小臂穴道,霎时叫他整条右臂又酸又麻!梁月轩趁此时机,右手以剑背拍向叶风眠侧颈,而后一把夺下他手中的独步剑! 叶风眠连连败退,再无反击之力,面对双剑夹击之势,失声叫道:“师弟!师弟!饶命啊!” “我父母双剑,不该沾染你这种叛徒败类的血!”梁月轩一声长喝,双手反转,两只剑柄于叶风眠双手双脚经脉上重重一击,算是废了他的周身武功。 “父亲,母亲,我总算做到了……大重山,又回来了。”梁月轩收剑而立,却也已经精疲力尽,仰面倒下,洛蘅、梁有期几步上前,把他抱入怀中。 200-210 第201章 剖析 一日之间,大重山改天换地,江湖…… 一日之间, 大重山改天换地,江湖又生新变。自华阴城而至华山脚下,玉泉院府, 贺青冥一路走来, 已听得不少人议论此事。他却一向只爱听, 不爱说,旁人一眼瞥过,也不认得他, 只当他是哪位游方先生、教书匠人,于是只一眼匆匆掠过, 便又各自热火朝天地谈天说地去了。 连日来, 华山已愈来愈热闹了,然而贺青冥于一众热闹里, 却愈来愈冷清。 离了子午盟, 他又告别了洛十三、贺星阑, 如今洛蘅也告别他了,梁月轩需要休养, 大重山也需要整顿门庭, 梁有期一人之力,已担不过来,她便留下来帮助他们。贺青冥没有多说什么,他看得出来, 两个年轻人之间暗流涌动的心意,只是隔着两派恩怨,一时难以说开,他只是笑说:“十三本要我一路照顾你,如今看来已不必了。”如今她已有要照顾的人, 也有人会照顾她了。 洛蘅脸上微微一红,道:“贺前辈……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应了,只是,他本以为自己习惯了一个人,如今这路上又只剩他,本应自在,却不想竟觉冷清了。 而且他终于想起来一个人,柳无咎。 柳无咎也告别了他,或者说,是他让柳无咎告别他的。 他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好几天夜里,他会惊醒,会唤“无咎”,若是从前,柳无咎就睡在他身旁,他不会惊醒,就算醒了,柳无咎也总会揽着他、安抚他,于是他又不久睡着。 他做什么事的时候,也喜欢唤“无咎”,柳无咎像是他的影子,他走到哪里,柳无咎也在哪里,可今日天气那么好,太阳那么高,他低下头,却只看到了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他低下头,又看见玉泉水里,他自己的样子。 时辰还早,行人寥寥。当然时辰早了,他后半夜又没有睡着,没有事做,只好起来走走,走着走着,连玉泉院也走完了,走到这一处泉水旁边。 他的样子又更憔悴,鬓发也仍是白的。他不算老,可他离迅速老去的那一天也不远了,他知道的,五蕴炽会留下人年轻的样貌,又叫他们在发作的时候彻底苍老,而后死去。 只不过,从前他是不在意老的,十二年里,关乎五蕴炽所有的后果之中,他在意过生死,在意过疯魔,在意过贪嗔痴毒、爱怨憎苦,却独独不在意“老”这一条。 老了,又有什么呢?反正人都是会老的,老的快和老的慢,没什么分别,老的好看、难看,也没什么分别。他甚至曾经希望自己再老一点,这样旁人就不会奇怪,他到底是不是贺星阑的父亲,贺星阑也就不会产生疑问了。 可他现在看着自己,却希望自己老的慢一点,好看一点。 人果然是善变的,他自己也不例外。 他还记得柳无咎说“你那么年轻,那么俊秀”。那么,也许柳无咎爱他的原因里,有一条,是为着容貌。 他的容貌自然不差,不然少年时也不会招致不少人的打扰,不过,他从没有关心过,他不仅不关心自己的容貌,他人的容貌,也并不关心。直到他和柳无咎在一起之后。 柳无咎。 贺青冥终于还是从心底里找出来这个名字,把它堂堂正正摆出来。不过,他也没有找太久,柳无咎在他心里,实在是太显眼了。 他已很明白,他不是不想他,只是不愿想他,不敢想他。 他只要一想起来,这个名字又要在他脑子里转个没完没了。 他其实从没有一天不曾想过柳无咎。 泉水叮咚,树丛摇动。贺青冥忽道:“明大姑娘,你一路尾随,肯现身了么?” 明黛笑着从山石身后走来,拍了拍沾了灰尘的裙摆,道:“贺兄好耳力。” 贺青冥道:“你姑姑不是带你回相思门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明黛叹气道:“可别提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从我姑姑魔爪里逃出来的。唉,这下以后回家,她一定要生我气。不过,华山盟会,这么热闹的事,我怎么能不来瞧瞧呢?”她俏皮地眨眨眼,又笑了笑。 贺青冥终于也笑了笑,这已是他这些天来难得的笑容。 相逢不如巧遇,择日不如撞日。按明黛的话说,她登过山,虽不是华山,可是人也很多,人太多了,就不好上山走路,也看不到两边风景,她好不容易跑出来,可不想挤在人堆里看人头,她想好好看看华山。 “所以?” “所以——”明黛拉长了调子,摇头晃脑道,“咱们一块上北峰吧,还有柳兄,也让他出来走走。”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不在。” “柳兄不在?”这下明黛真是惊讶了,她左顾右盼道,“他没在这里……没在你身边?” 贺青冥点点头。 明黛道:“他有什么要紧事么?” “……没有。” 明黛不解道:“那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贺青冥道:“事实上,我们已经在一起过了。” “你们俩什么时候没在一起过——”明黛顺口接了句,忽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道,“是那个在一起?”她忽觉自己表现出来的样子,是“喜”大于“惊”了,未免惹贺青冥怀疑,便又故作吃惊道,“你们不是师徒吗,怎么就在一起了?” 她却不知道自己这句画蛇添足的话过于平淡了。 贺青冥看着她,道:“你早知道了,不用装了,无咎告诉过我。” 明黛心道“果然自古见色忘义是天性”。她道:“既然如此,他跑哪里去了?对啦,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真是恭喜恭喜!太恭喜啦!”起先还尚存疑问,后来疑惑淡了,只余下满脸祝福的笑意。两个朋友终成眷属,这时候,她还管什么疑问?当然是先恭喜了。 贺青冥望见她,却不知是笑还是不笑。他道:“不过……我们已分开了。” “啊?!”明黛大惊失色。 待到贺青冥把一路故事娓娓道来,他们已行至山间云中。北峰苍翠,点点翠色,又于飘渺微茫的云海雾河之中浮浮沉沉,时隐时现。 明黛听完,只觉得更为不解,道:“你们好不容易走到一起,难道就要因为这件事分手?” 贺青冥道:“什么叫‘这件事’?这件事又不是小事。” “可柳兄也不是故意的,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可他骗我。” 明黛却道:“你没有骗过他么?” 那倒是有,而且骗了不少。 “所以喽,既然你骗过他,他也骗过你,你们不是扯平了么?”明黛道,“世上人与人之间,本就总是骗来骗去的。” “那不一样。”贺青冥道,“而且你也不明白……” 明黛道:“我是不明白,不过我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们还喜欢对方,却要分开?” 贺青冥顿住了。 明黛总结道:“所以,其实不是因为这件事。” 贺青冥叹道:“你说的不错。” 少艾那件事,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引子。它让贺青冥想到了神女泪,又想到了柳无咎为什么会想要用神女泪。 柳无咎不算君子,可他待贺青冥也已足够君子。无论他们是师徒,还是情人。但从前柳无咎是君子,其实是因为贺青冥还是他师父,他爱慕他,也仍敬重他,而且为了心中不为人知的情愫,也不敢唐突他。后来他是君子,却是因为贺青冥的身体。 如今柳无咎想做君子也好,不想做君子也罢,都是因为这个。 他顾忌着贺青冥的身体,却不知道他越顾忌,贺青冥就越不安。 贺青冥道:“他还太过年轻,我却……”他却已是什么样子?又要变成什么样子? 时间,想不到他从前复仇的时候缺的东西,如今谈情说爱起来,也仍然缺它。也许他永远都缺时间,时间永远都不够用。 明黛道:“可你们的岁数差的也不算很多吧?” 贺青冥已知不能再瞒下去,委婉道:“我可能已活不长久。” 这下明黛可真是惊到了。她不仅震惊,而且伤心。 她忍不住仔细看了看贺青冥,她这才发觉,贺青冥脸上病气已遮不住了,他内里亏损太过,实则已太过虚弱。 明黛怔怔道:“我竟没有想到……” 她没有想到,很多人也不会想到,就算他们看了贺青冥一千次一万次,也仍不会想到,贺青冥也许已经病得很厉害了。 因为贺青冥实在是太厉害了,就算他现在病着,也仍然厉害。他只要一天不曾倒下,江湖上就不会有人想到,贺青冥也会病,也会死。但他们也不可能看见贺青冥倒下的样子,虚弱的样子,这些样子,他也总是不愿意让他们看到。 所以在他们心中,贺青冥永远不会倒下。 于是明黛不理解的,已都理解了。贺青冥和柳无咎之间,实在有太多难关要过。 明黛道:“也许,也许我们还可以再想想办法,天下之大,总不会没有办法。” 贺青冥微微笑了,道:“你同他想的倒一样。”只是,他们都可以这样想,他却不能。他记得温阳的警告,也还记得八大剑派截杀金不换的故事。他这一生,忧患的时候总要比欢乐的时候多。 不过,这一次,他已不忍打断明黛的希望,他只是应道:“也许是的。” 明黛道:“那么柳兄呢?” “无咎?” 明黛道:“你们总不可能一辈子不见面的,不是么?” 贺青冥脸上又微微热起来,他想:也许这是因为他已爬山爬了一会功夫。 他却已想到柳无咎,想他的脸庞,想他的眼睛,想他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于是他的心跳又快了一分。 贺青冥又想:也许这只怪华山生的太高了。 第202章 登峰 二人登上北峰,俯瞰群岭,华山却…… 二人登上北峰, 俯瞰群岭,华山却有南北东西中五大峰,北峰一路, 地势已最低最缓, 由北峰而上, 过苍龙岭,才堪堪抵达中峰,中峰乃是华山派议事的地方, 也是门人居所和各派人士过夜下榻之地。 贺青冥、明黛在北峰稍歇片刻,忽见一边云中影子绰约而动, 抬头一瞧, 竟稳稳当当落下来一架车厢,车门一开, 只见谢拂衣推着上官飞鸾走了出来, 二人说说笑笑, 上官飞鸾不禁感叹:“想不到我平生还能见到华山。” 谢拂衣笑道:“今日你不仅见到了,还比他们早, 比他们快呢。” 明黛与他们招了招手, 上官飞鸾定睛一看,不禁笑道:“明妹妹,青冥剑主,你们也来啦?” “是啊, 我们在玉泉院碰到了,想着时候还早,就先来了。”明黛又四下瞧了瞧道,“方才那个,就是传说中的‘登云梯’?” 谢拂衣道:“不错, 登云梯依山而建,每隔一段,以榫卯、齿轮相互连接,再辅以极韧的冰晶蚕丝和以飞铁、琉璃打造的出云厢,人只需坐在车厢里,一级一级登山,与常人行走无异。” 明黛揶揄笑道:“早听过华山要建登云梯,不过,听你说来,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谢拂衣不禁瞧了瞧上官飞鸾,脸上一红,却道:“我那是为了云姐……她不会武功,早日建成登云梯,也便于她上下行走……只可惜时间太赶,北峰再往上,又太险了,所以登云梯只建到了这里。” “云姐?”明黛道,“可是云纤纤云馆主?” 谢拂衣道:“正是,只不过,扬州一事后,她已不再做飞花馆馆主了,她随我师姐入了华山,这三个月来,我师姐的日常起居,都是她在照顾。” 贺青冥忽道:“季掌门还在闭关么?” “这也是我要跟你们说的……”谢拂衣四下看看,低声道,“这次盟会,不只有八大剑派,还有魔教。师姐料想,比武之时,魔教的人定会搅局,所以才要我守着山门。但一味退守并不是办法,师姐本意是想,借着此次盟会,在各大剑派之中,选出来武功、气度足以统御中原武林的人……这样一来,就算魔教来势汹汹,只要各大剑派齐心协力,也不怕他。” 言下之意,这次盟会已不单单是八大剑派比武了,却有那么点结为同盟,共同抵御魔教的意思。 贺青冥目光闪动,却已从谢拂衣话中察觉出了不对劲。 明黛心下一惊,登时想道:“华山既有季掌门,还要选什么领袖?难道说……?” 谢拂衣又道:“听闻日前大重山掌门人选终定,算是告一段落,只是,目前除开大重山,云门已经陷落,崆峒仍在内斗,且不要说盟会之首能不能选出来,只怕连有些剑派自家的掌门人,也都尚不能敲定,掌门人不定下来,更不要说比武人选……” 明黛道:“这么说,岂不是在剑派比武之前,还要有一番恶斗?” 谢拂衣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道:“明姑娘竟和师姐想的一样……不错,所以师姐说,这次比武,怕不仅在剑派与剑派之间,还在剑派内部,远的不谈,就谈崆峒派夫妻二人分家,若他们都要参加比武,那么最后谁能代表崆峒派,可就不好说了。” 贺青冥道:“由此观之,只怕到时候,只能一剑定胜负。” 谢拂衣叹道:“却是如此。” 说话间,几人来到苍龙岭脚下,苍龙巍峨,盘踞岭上,从侧峰看,又只薄薄一刃刀面。从此地再往上,便是中峰,只是,这一段路,再也没有登云梯,而只能徒步了。 这一段路,对常人来说虽十分险峻,对他们武林中人来说,倒算不得什么,只是费些功夫,只是上官飞鸾呢?她双腿残疾,平时行走只能靠轮椅,这又要怎么走? 却见谢拂衣俯下身来,道:“我背你过苍龙岭。” 苍龙岭其险无比,一人上下,尚已很是辛苦,他却还要再背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上官飞鸾也似有些吃惊,谢拂衣曾说,华山盟会之日,她一定可以化作飞鸾,登上峰顶,却不料是他来负她。上官飞鸿新丧,她临危受命,接任了藏剑山庄庄主。三个月来,她已忙的团团转,谢拂衣来回辗转于华山和藏剑山庄之间,为她和季云亭传递消息,后来又不辞辛苦,帮着她处理山庄事务。 她不能走路,谢拂衣便赶工修好了登云梯,又要背她上山。若说她是折了翼的飞鸾,那么他便要做那助她扶摇而上的风云。 三个月来,他的心意,她又如何不明白? 谢拂衣嗫嚅道:“你若不愿,我再叫云姐她们……” “我愿意。”上官飞鸾再无迟疑,趴在他背上。从这个角度看去,她只能看见他险峻一如苍龙岭的眉峰,却瞧不见他一刹那的笑容。 谢拂衣走了一路,也流了一路的汗,却笑道:“飞鸾,你不是想看华山的风景么,你看!” 清风送往,好像敲着一生的钟鼓,弹着一世的琴瑟。 “好看,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景色。”上官飞鸾笑了笑,为他擦了擦汗。 他们都已笑了,谢拂衣更是笑声振振,响遏行云。三个月了,他们的至亲一个蒙难,一个伤感,他们已很久不曾这样笑,华山也已很久不曾再现这样快活的笑声。 贺青冥、明黛候在中峰,望着他们,也已笑了。 当夜,谢拂衣安顿好众人,又与贺青冥他们叮嘱了盟会那天上西峰的时辰路线,一通唠叨过后,明黛已懒得再听了,揶揄道:“行了行了,赶紧看你的二小姐去吧!” 谢拂衣却道:“你笑我?你也不看看,你身后是什么人?” 明黛心下一惊,只想着千万不要是姑姑捉她来了,她一阵祈祷,转头一瞧,却见一人立在那里,似已怔愣。 明黛一见他,也有些愣了。 唐轻舟不敢置信道:“你来了?你……你怎么来的?你姑姑不是不要你来么?”他似乎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于是末尾又调整了下语气,倒叫人听起来像个古里古怪的小老头。 明黛哼道:“我姑姑不要我来,我就不能来吗?过两天那么热闹,你都来了,我凭什么不来?” 谢拂衣忍不住笑了,心下却想:这下子法真、杜少帮主他们,估计是没戏了。 唐轻舟早来了,甚至早在季云亭派出请帖之前就来了。唐岚顾着门内事务,不便前往,他却自动请缨,他也心知肚明,他来华山,除了代唐岚回复季云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心中也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他想:她那么喜欢热闹,也许会来的。 于是除了这里,旁的地方,他再不留恋了。 他的心思,却已被谢拂衣看出来了,起先是被云纤纤套了话,后来谢拂衣也知道了。只因他说漏了嘴,提起明黛的时候,叫她“黛黛”。 他不见她,尚且叫她黛黛,见了她,却又不好意思了。 明黛却很是高兴,她入江湖不久,交了这么几个朋友,如今好几个朋友都在这里,还有这个不是朋友的朋友,也在她身边。 明黛拉着他和贺青冥,要他们一块叙旧、喝酒,贺青冥却只喝了一小会,便自己走了,只留下来他们两个。 明黛、唐轻舟都已喝的多了,有些醉了,他们却又爬到屋顶上喝酒,看天上的月亮、星星。明黛忍不住伸手去摘,却摘了个空。唐轻舟嘟囔道:“天上的星星,怎么摘的下来?” “噢?噢!”明黛醉醺醺的,“我只是看它好像很近……你去过大漠吗?相思门就在大漠,大漠上,星星也很近,可是也还摘不到,我以为到了华山,武林之巅,会不一样的……” 唐轻舟只觉奇怪,道:“你……是在说星星吗?” “当然!”明黛一下子坐下来,差点摔着,唐轻舟忙揽着她,又触电一般要躲,明黛却抓住他手臂,不放他走,“今天是六月,六月什么日子来着……?” 唐轻舟道:“六月廿六。” “是了,是了,六月廿六……明天就是华山盟会了。”明黛道,“你知不知道,那天,十六年前的那天,我姑姑在戈壁捡到了我?” 她不待唐轻舟回答,又自顾自道:“你当然不知道了,那时候,你还是个奶娃娃……”唐轻舟眉头一跳,忍不住想要反驳,明黛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又道,“这么多年了……姑姑养了我这么多年,可我一心想着走,想着来中原看看……” 唐轻舟闷声道:“你姑姑,你姑姑……她会理解你的。” 明黛却道:“她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都没有关系……我要做什么,就算他们都不理解,也没有关系……只是,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愿望,我第一次看话本的时候,就有了这么个愿望……” 她轻轻道:“你知道是什么吗?” 唐轻舟定定地看着他,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也更醉了,他道:“是,是什么……?” 明黛忽地一拍酒坛子,哈哈大笑三声:“我要当大侠!” 她醉的厉害了,模样也有些可掬,唐轻舟瞧着瞧着,却越发觉得她很是可爱。他道:“这真是一个好愿望。” “是么?我也觉得。”明黛笑了,“小唐,你和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唐轻舟摇了摇头,好像要把一脑子的酒浆晃出去,道:“不要再叫我小唐……” “那有什么?”明黛看着他道,“公平起见,你叫我黛黛好了,我姑姑她们都这么叫。” 唐轻舟道:“我又不想做你姑姑!” 明黛奇道:“那你想做什么?” “我?我什么也不想。”他说谎了,他现在全都在想她。 “……你也不想我么?”明黛眨着眼睛,低低道,“我可是很想你,小唐。” 唐轻舟心头一跳,他的呼吸、思绪,一下子全然乱了套,他禁不住稍稍俯身,轻轻道:“黛黛……” “好!好兄弟!”明黛却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 唐轻舟无言以对。 合着明黛是要对月跟他义结金兰是吧? 夜已沉醉。 二人也已醉了,一块东倒西歪,又被贺青冥扒拉下来,各自回房睡了。 贺青冥望了望二人,叹了口气。 他们毕竟还都只是孩子。 尽管他只比唐轻舟大了九岁,比他和柳无咎的年纪差的还小,可他却把人家当做孩子。 他其实也才不到三十岁,可是他似乎已不再年轻了。 他已不再是会哈哈大笑三声,醉着说“我要当大侠”的年纪了。 贺青冥独坐峰顶,望着一夜星月,飞空云光,慢慢地,慢慢地喝了杯酒。 好酒。 可惜,他醉不成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之后,又是何日? 也许那一日,已要决定太多人的命运生死。 第203章 凌云 翌日,辰时稍过,巳时未至,白云…… 翌日, 辰时稍过,巳时未至,白云不遮群峰, 当空正一轮金日, 华山西峰已是人头攒动。 贺青冥、明黛等人早入了座, 只见人群中,大多是八大剑派的弟子,也有如唐门等向来同八大剑派交好的门派子弟, 以及江湖上有名的四方游侠。他们却与八大剑派不同,大抵是不会公开参与比武, 主要是瞧热闹来的。 百年以来, 盟会论剑只在八大剑派之间,江湖上亦无人能与他们争锋。只不过, 近二三十年来, 这种情况随着八大剑派的衰落, 已有所变化,一则是剑派人才外流, 如洛十三、温阳之类, 一则是英雄不论出处,平地再起风云,如贺青冥、柳无咎之类,所以, 季云亭执掌华山以来,打破了盟会不允外人参加的惯例,也邀请其他江湖人士前来指教,以期促进武学交流。不过,无论出身如何, 总还是中原武林的人,今年这次盟会,季云亭邀请魔教金乌等人参加,已是石破天惊,在江湖上引发了好一阵讨论。 如今江湖上已是风波不断,魔教与八大剑派鏖战不休,季云亭有心借盟会之机缓解当下严峻的局势,也不知究竟结果如何。 巳时已至,谢拂衣登上西峰凌云台,向众人宣读此次盟会要义。 八大剑派以往盟会,轮到华山举办之时,都设在北峰,今年却是头一次设在西峰。华山已是天下险要所在,西峰更是险之又险,稍有不慎,只怕要落入万丈空山。凌云台便建在西峰峰顶,依山一侧为两处看台,唤做“凤阁”“鸾阁”,中间连接着这座长约五丈、宽三丈的擂台,另一侧便是刀削斧凿的西峰绝壁,一眼望去,群山尽览,左右便是天下英雄,脚下便是风起云涌! 这一座凌云台,却是昔年华秋阳任代掌门时所建,当时他曾扬言,天下敢有不称服他者,皆可上凌云台前来挑战。然而,凌云台又是什么人都敢来的地方?寻常胆子小的、武功一般的,连看都不敢看!自凌云台建成过后十年间,虽有高手应战,却无一人能胜过华秋阳,他也因此彻底取代了李圭山,做了事实上的英雄共主,直到后来与吴愁在白鹿崖一战,终于陨落成尘。 他死了,凌云台却保留了下来,专用作华山门下高手训练、切磋的地方,季云亭就是在这里习武、成长,练就了她一身武功。一座凌云台,已见证过江湖几代人的兴亡,如今这一代的兴亡,也已到来。 明黛四下瞧了瞧,却并未见到金乌等人的踪迹,唐轻舟道:“这是当然了,八大剑派比武,每派会派出两到三名弟子,先进行门内比试,优胜的那个,才能代表自家门派与其他门派切磋较量,所以比武往往是越到后面越精彩,后半程比试,也往往都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人之间的比试。不过,就算是剑派门内比试,也已足够惊心动魄,尤其是若碰到上届盟会,谢拂衣对战顾影空那样的局面,也着实叫人看的过瘾。但这些对魔教来说,就算不得什么了,金乌本人要来,也只怕不会是在今天。” 明黛道:“这我当然知道了,不过,你怎么好像对比武章程很熟悉的样子?” 唐轻舟笑道:“因为上一届盟会,我师父带我来过,我还瞧见了季掌门同李掌门的那场魁首之争。” “哼,不就看了场比武,有什么好神气的?”明黛托着腮,虽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心里却已很是羡慕嫉妒。 唐轻舟回忆往昔,又不禁感慨:“那时候,武林三生剑俱在,比试的两个是浮生、道生,相剑解说的是缘生……可惜如今缘生已灭,这般风云际会,是再看不到了。” 说话间,谢拂衣已介绍到了各大剑派的掌门人,却见凤阁之上,玉山洛蘅、大重山梁月轩、镜湖苏京、小重山水佩青、青城山李霁风皆已列座,季云亭闭关未出,云门陷落,掌门鲍朴等人生死不明,并未到场,但令众人感到奇怪的是,崆峒派竟只有秋玲珑、秋冷蝉母子二人,而不见掌门岳天冬的踪影。 谢拂衣道:“愿诸君秉承同道之精神,毋忘先贤之圣训。武道争锋,点到为止,勒石建功,当可期也!” 首轮比试,却在华山门内。季云亭不在,谢拂衣不出所料,不消几个回合,便已击败了其他同门。接下来,如青城、镜湖、小重山等门派情形,也都大差不差,如今八大剑派小一辈弟子杰出的寥寥无几,门内较量,已很难再出现当年华山派师姐弟相争、小重山雪月风花四剑交锋这样的盛况了。 贺青冥列座其中,忽地寂寥,他忽而又想起来柳无咎。 人群沸腾,明黛、唐轻舟说说笑笑,他坐在这里,却好像天地之间,还是只他一个。 若是柳无咎在,他至少不会如斯寂寥。 这些天来,他寂寥的时候想他,不寂寥的时候,却也想他。他总是不能不想他。 一人忽地翻过栏杆,穿过人墙,一路跑来。这人身披麻衣,脸上汗涔涔的,努力在欢呼喝彩的人山人海之中喊道:“诶!你们谁带了银子的,借我一百两!” 却正是阴魂不散的温阳。 贺青冥懒得理他,若不是温阳横插一脚,挑拨是非,他与柳无咎也不会分开。 明黛奇道:“他不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富豪吗?怎么也要跟我们借钱了?” 贺青冥只冷哼了一声。 “别提了,我都快变成穷光蛋了!”温阳却已一路“借过”,终于来到他们面前,“小师姐也是的,不借我银子就算了,还不让我动房契地契……马上就要开盘下注了,可今年不知怎么,赌注翻倍了,不够一百两都没法下注,只好问你们借了。” 明黛道:“那边不是有玲珑夫人、李阿萝李前辈吗?”她揶揄笑道,“都是旧相识,怎么她们也不借给你?” 温阳叹气道:“玲珑今天心情不好,我还没开口,她就让小蝉把我轰走了,至于阿萝……她一听我说要下注给师姐,她就不借了。” 唐轻舟也好奇了,凑过来道:“为什么?” 温阳耷拉着眉眼,道:“因为……下一场比赛,跟我师姐对阵的,是小鲸鱼。” 好家伙。 明黛和唐轻舟对视一眼,跟人借钱,却赌人家师姐输,难怪李阿萝不肯借给他。 正在这时,忽传来两个名字:镜湖不知处苏京与小重山映雪剑水佩青。 这两个名字一出现,凤阁鸾阁一齐沸腾了! 两人都是一派掌门,又都成名已久,这一场比试,已成为本次盟会开局以来的第一个高潮!当然了,山呼海啸的人群里,也有不少人是为了传说中的天下第二美人而欢呼的,尤其是男人。 水佩青常年居住在小重山上,不常出门,他们想要一睹芳容,今日便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大家都很高兴,无论是为着比武,还是为着美人,只有李霁风酸的很,一点也不高兴。 温阳赶忙道:“快快快!出剑了就不能下注了!你们谁借我一笔,我将不胜感激!”明黛、唐轻舟却都没理他,他们已一心去看比武了。温阳只好转向贺青冥,腆着脸道:“飞卿,我知道你有钱,你就借我一点……” 贺青冥道:“你还有脸来找我借钱?” 温阳心道“我本来就没脸没皮嘛”。在贺青冥面前,他却也不敢这么说,只道:“你在怪我?” 贺青冥道:“无咎不在,你如愿了不是?” 温阳却似笑了,道:“他不在,又怪我什么?” 贺青冥一顿,道:“是,不怪你,怪我……”是他错了,他不该怪柳无咎,不该让柳无咎走的。 温阳道:“飞卿,你分明知道,你和他就算在一起,也不会长久的,就算没有那个东西,柳无咎他也太年轻,太俊俏了……” 贺青冥冷冷道:“干卿何事?” 温阳噎住了,又道:“是,是不关我的事,可你我好歹算得故交,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们是师徒,又同为男子,这条路,不会走的容易。我在风月场中混久了,我再清楚不过,男男女女都是什么德行。你若活着,活下去同他一起走这条路,也就罢了,两个人在一起,苦也算作甜了,可你若有个什么,难道忍心叫他一个人背上不孝不悌的罪名,在这世上孤零零地过活?” 贺青冥猛然看向他,他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已似化作寒锋。 温阳挑衅道:“其实你也明白,不是么?” 贺青冥沉声道:“滚。” 于是温阳笑吟吟地滚了。今天的赌局,并不是只有他师姐那一场,比武场上的赌局,他下不了注,可情场上的赌局,他却从未缺席过。 贺青冥却道:“无咎不会后悔,我也不会。” 温阳怔了一怔。 “他若不孝不悌,我也该当寡廉鲜耻,他若有罪,我的墓碑上也该同他有一样的罪名。”贺青冥道,“我言尽于此,至于你,温阳,同样的话,我不想再听了。” 贺青冥也在警告他。 温阳道:“你执意如此?” “是。” “可若他还没有原谅你呢?” “那是他的事。”贺青冥道,“他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我却都还爱他。”这是他这些天终于悟出来的道理:什么世俗道理,什么生死天命,都叫它们通通见鬼去吧!他都跟柳无咎谈情说爱了,还讲什么道理?还要什么头脑?他用心爱的人,又何须头脑那个混账玩意来左右动摇? “好!好!”温阳竟大笑了,“好一个贺青冥!” 时至今日,他终于肯正视这个名字。他终于知道,他的少年时光,王孙日子,都已经不在了。侯府已毁,而贺青冥也早不是贺家公子了。 他终于收起来那最后一丝留恋,他想要从贺端云身上寻找的,关于故乡故土,故人故园,故旧青春的留恋。 “我不会再劝你了。”温阳忽地笑了,“我祝你们……你们好,好好的……”于是他那漫长而又让人眼花缭乱的情史,终于到此为止。 贺青冥只道:“多谢。” 第204章 比试 凌云台上,却已剑鸣声声,人群再…… 凌云台上, 却已剑鸣声声,人群再热,也热不过迸发的剑光火花! 苏京与水佩青二人身量相当, 气力、剑路也相近, 可苏京案牍劳形, 她的剑法已不如水佩青那样纯熟流畅,若说她的剑一如遨吟北海的鲲鲸,可鲲鲸化作飞鹏, 尚要凭借风息,但水佩青的剑却已如流水, 江海不休, 流水不断,她的几次变招, 已毫无变化的痕迹,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变化着身形、步法, 把沿途风景都变作自己身畔的衬托,好似天上长河落下, 与山石皆融为一体, 天衣无缝。 洪波涌起,把天际风云都淹没了,鲲鹏也难飞天。 水佩青已于一线之间,一息上下, 嵌入了苏京的剑招之中,以一种在旁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方法打破了苏京的连招进攻,她好像已化作流水,一点点侵蚀了对方。苏京一招不成,又生一招, 她的应对也已足够机敏,足够狡猾,但从此以后,她的连环计已被水佩青彻底瓦解,只能零星反击,却构不成全面威胁。 已是两百招了。 第两百零一招,水佩青化柔为刚,以实为虚,先是正面一刺,随即斜斜飞入肋下,苏京只来得及感受到这无比轻盈的一剑之中蕴藏着一股汹涌澎湃的内力,却已来不及想出来合适的招式应对,只能举剑回防,到底被连连震退,手腕也已震颤不止! 水佩青收剑而立,道:“承让。” 苏京朗声笑了,抱拳道:“不愧是映雪剑,苏某心服口服。” “——好!”李霁风率先喝彩,他这一声“好”,却甚至在水佩青出剑之前便已脱口而出。他内力深厚,这声喝彩气息不绝,竟一直“好”到了比试结束。 四下山呼海啸,他的那一声“好”,也随即淹没无声。 水佩青却似乎听见了,微微侧首一笑。 于是人们愈发激动了,今日他们不仅看到了水佩青,看到了她出剑,还看到了这位冰山美人的回眸一笑。 李霁风忽地有点郁闷。他却告诉自己:“道法自然,道法自然……” 法真不由嫌弃道:“师父,喜欢就喜欢,念什么经啊?” 李霁风道:“你倒是喜欢人家明姑娘,可除了送花,你还做了什么?怪不得如今被一个别门别派的唐公子抢先。” 于是师徒两个的道心一块郁闷了。 温阳一边高兴,一边捶胸顿足:“我就说该下注的!” 贺青冥道:“苏京与水佩青武功尚有距离,这一场的赔率不高,你就算下了注,也赢不了多少银子。” 温阳却道:“那又怎么样?我还可以赌师姐第几招赢,用什么招式赢,这样一来,赢得就多了,再说了,赚多赚少都是赚,哪怕赚点零花也好啊。” “我可真是谢谢你了。”忽听一人很没好气道。温阳抬头一看,却是苏京。她一脸皮笑肉不笑,身边还跟着李阿萝。 温阳惊道:“小鲸鱼!你怎么来了!”他又看向李阿萝,十分哀怨道,“阿萝,你怎么跟她告状……?” “你还好意思问?”苏京低头看他,皱着眉头,很是嫌弃道,“你这是什么姿势?起来!” 温阳蹲在过道上,这里没有他的位置,他又赖着不走,便只好把自个缩成一团,一个大男人,搞成这个样子,看起来也着实有些滑稽,难怪苏京看不下去了。 温阳嘻嘻笑着,他一起身,便似一座高峰拔地而起,堪堪比苏京二人高了一个头。他道:“怎么样,方才打的累不累,热不热?哎呀,都出汗了,我给你擦擦……”他说着,竟真的从怀中掏出来一张帕子给她,一副殷勤万千的狗腿模样。 “滚一边去!”苏京蓦地打了个喷嚏,怪道,“你这帕子莫又是哪个姑娘送你的!” “这是师姐给的,本来我还想拿它要挟李霁风咳咳……”温阳连忙住嘴,低头嗅了嗅道,“这也没多少香味啊,小鲸鱼,你鼻炎又犯啦?有病该治,来,温大夫给你看看。” 苏京瞪他道:“你才有病!” 温阳被她骂了,却笑道:“不要讳疾忌医嘛……” 李阿萝瞧着二人,竟似乎落寞了。 她又想起来镜湖畔,温阳拒绝她的时候。如今在他一干情人里面,她已是最平凡的那个,不要说秋玲珑,只怕苏京,她也比不过的。毕竟苏京是温阳的初恋情人。 她已失了武功,又失了孩子,她已不剩什么了。 她也并不嫉妒她们,她只是很羡慕,就像方才,她瞧着苏京与水佩青在擂台上挥汗如雨,挥斥方遒,她也曾拥有过这样的日子,可惜都已被她抛弃放逐。 苏京却仍顾着她,顾忌着她,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已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比温阳更爱李阿萝。所以她不再与温阳打闹了,只道:“方才跟你师姐打一架,可真够过瘾的,她近来剑法进益颇多,我看这次比武魁首之争,许在她和李霁风之间。” 明黛奇道:“那季掌门呢?” 苏京道:“季掌门闭关多日,不知……嗐,不谈这个了,倒是今日午后那场比试,听说已引得万众瞩目。” “噢?那是什么?” “小重山对战崆峒派。” 张夜、凌若英身故,温阳不在门内,代表小重山比武的,自然还是水佩青。代表崆峒派的,却不是岳天冬,而是秋玲珑。 岳天冬一上午都没有出现,很多人猜测,也许他真如传闻所说,投奔了魔教,与秋玲珑决裂了。岳天冬不在,秋冷蝉又尚年少,代替他的只能是秋玲珑。 这或许是一个信号,崆峒派已归入秋玲珑手中,正如他们少主的姓氏,崆峒派已改头换面,改姓秋了。 这自然也引来很多长老的不满,可在秋玲珑的铁腕之下,他们已不敢吱声了。 这一战,对水佩青而言,只是又一次比试,但对秋玲珑来说,却代表了她能不能获得崆峒派内部的认可。 而对江湖人来说,这已是他们盼望已久,却迟迟未曾到来的一战。二人都成名已久,又都颇负美名,可惜一个深居简出,一个又早已放下干戈,只坐闺阁,因此始终不曾交锋。 难道今日便是那一日? 午后的太阳,却已悬得太高,又太热了。 它炙烤着天上的浮云,地上的山川江海,花草树木,西峰绝壁好似变作一块烧红了的铁板,看台上的人群也似变作铁板上被炙烤的鱼虾,胡乱忐忑着、猜测着,汗水汩汩流动,又被烧作青烟。 嗓子眼跳动着,心脏也蹦个不停,叫他们坐立难安,却走也无处去,只伸长了脖子,伸长了眼睛,他们的一双双眼睛,却都死死盯着同一个地方:凌云台! 擂台之上,谢拂衣念完水佩青的名字,又道:“崆峒派——” “等一等!”一人忽地喝道。众人不禁纷纷看去,看到底是谁在出声制止,他们却没有看见那个人的长相,只看见了一身漆黑的斗篷,斗篷把那个人浑身上下,从头顶到脚后跟,都牢牢实实地包裹住了。 那人便站在西峰云梯入口处,大家除了听出来他是一个男人,别的什么也没明白。他们也不明白,这样热的天,这个男人为什么还要把自己装进一个黑窟窿里。 难道他不能给天日瞧见?难道他已不能露面? 秋玲珑却已于众人的各路猜疑之中,锁住了那个人,她冷着脸,亦冷着声线:“岳天冬。” 众人一惊! 却见那人掀开斗篷,露出来他的脸:确实是岳天冬的脸,然而他的眉峰已断了,留下来一道白痕,熟悉他们的人已看出来了,这道疤痕,只有秋玲珑的玲珑刺可以留下。 这对曾经扮演过十多年的恩爱夫妻,竟不止离婚离居,离心离德,而且看样子,连最后的脸面也不愿给彼此留下。 他们也许已经打了一架,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今天席上只见秋玲珑,不见岳天冬的原因。也就是为什么秋玲珑如此疲惫,岳天冬如此遮掩的原因。 岳天冬盯着秋玲珑,她的这双眼睛,他已瞧过无数遍了,从年少时的惊为天人,到新婚时的柔情款款、蜜语殷殷,再到后来,他已不再对它们有过波澜,到如今,他看着她,却好像要把她这对天底下最美丽的眼睛剜出来似的。 他只看了一眼,便不愿再看了。他看着与会众人,道:“这个女人,她根本不是崆峒派的人,又如何代表崆峒派与小重山决斗?!” 第205章 夫妻 这个女人。 秋玲珑目光微微变…… 这个女人。 秋玲珑目光微微变化, 似乎冷笑。 一石却激起千层浪! 三个月来,江湖风波不断,岳天冬这句话, 又把风波掀翻了打碎了, 把一个个浪花打向在场所有人! 他质疑秋玲珑, 秋玲珑根本不配,也不应该待在凌云台上。 于是这对夫妻最后一点脸皮,也要撕破了嚼碎了, 于是崆峒派的脸面,也已被岳天冬抛诸脑后了——为了重归, 为了打垮秋玲珑, 重新执掌崆峒派,他已顾不得任何人, 哪怕是他的妻子和儿子! 秋玲珑却讥笑道:“你一个魔教的走狗, 也配做崆峒派的掌门?你既被逐出崆峒山, 就不要再妄想了!” 众人又是一惊! 原来岳天冬真的同魔教勾结,原来他竟被逐出了崆峒! 难怪, 难怪今日崆峒派的长老们都一声不吭, 好像压根没看见他这个掌门。他们这群老古板,从来不认可秋玲珑,如今却更不认可岳天冬。他们心里其实巴不得这对公婆早早死了,好让秋冷蝉接任掌门, 好叫他们辅佐少主! 岳天冬堂堂一派掌门,竟被他们除名了,又是何等奇耻大辱? 岳天冬眉头跳动,却道:“你就算再不服我,对我不满, 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时至今日,我仍是崆峒派掌门,掌门玉印仍在我手!倒是你——”他忽地指向秋玲珑,“你既已不是我的夫人,又有何面目干涉我崆峒派家事?!” 秋玲珑咬了咬牙,道:“我却仍是蝉儿的母亲!” 秋冷蝉静静听着父母双亲的骂阵,却似已僵硬了,只这一刹那,又蓦地打了个冷战,好像簌簌发抖的寒秋的老蝉。 “好,好!”岳天冬大笑,“好极了!姓秋的,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母亲!” “你又算得什么父亲?”秋玲珑反口质问,又道,“岳天冬,你不就是不甘心么?你不就是不想舍下掌门的位子么?好哇!你来拿啊!我候着呢!” 明光一晃,她却已亮出来兵刃。不是玲珑刺,而是一把剑,剑名“秋水”,剑刃也似长天秋水,却不知这一汪秋水在这盛夏天里,又该怎样自处? 上官飞鸾说,这把剑乃是昔年秋灵意的佩剑。 看来这一战,秋玲珑早做好准备了,她早已料到这一天。 “好——你好得很!”岳天冬喝道,“可你嫁入了崆峒门下!今日你既要代表崆峒派,便不该用这把剑,更不该用你秋家剑法——哦,我忘了,你秋家哪有什么剑法?你母亲她们,亦从未与你传授过什么秋家剑法!你的这路剑法,分明是温家的!是温侯教你的!你既一直记得温家,记得温家的人,不如你也改回温姓罢了!” 秋玲珑却道:“谁说我用的不是崆峒剑法?”她挽了一道流光溢彩的剑花,一手起势,剑身轻轻一挥,微微一颤,一手捏了个剑诀,双膝微沉,而肩头不动,又自在,又漂亮,竟正是崆峒派入门剑法“飞光七十二式”的第一招起式“弹指太息”。 “你会崆峒剑法……你竟会崆峒剑法!”岳天冬道,“你什么时候会的?” 秋玲珑道:“三天前。” “这么说,你果真防着我了。”或许从她要与他离婚的那一刻起,她就在防着他了。 秋玲珑冷冷道:“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三个月前,她回到崆峒派,却发现自己名目下的一些银票、契据已被兑换挪用,好在她早把一部分崆峒产业转给了秋冷蝉,才不至于无栖身之地。 岳天冬哼了一声,道:“你就算从那天就开始学,也只不过学了个皮毛而已。” 秋玲珑道:“那便请岳君指教了。” 岳天冬看着她,他喉头耸动,胸口波动,他的胸腔震出一阵沉闷的声响,他好像是要笑,但时至今日,到了夫妻兵戎相见的这一刻,他又还有什么好笑的呢? 冷笑?嘲笑?蔑笑? 无论哪一种笑,都不应该再出现在他们这种夫妻之间了。 于是他只是拔剑,他的华胥剑,他的华胥梦。曾几何时,秋玲珑是他毕生所求的梦,如今他的剑却已指着他的梦。 他这个年纪了,又做的什么梦! 岳天冬一道怒喝,挥剑刺向秋玲珑! “快快快!” 一群人激动了,兴奋了,他们喊道:“快快快!下注了!” 大把的银子、银票,金银首饰、珍珠玉佩抛下来了,掷出来了,哗啦哗啦,泛着冰冷的光辉,好像流水,又好像被流水裹挟的一去不回的时光。 这无疑是盟会开场以来,最热闹,也最富有戏剧性和悬念的一场赌局。 很多人心想,是他们错了,这年头比起来二美相争,还是夫妻分家这出戏比较好看。 一人却已怒气冲冲,怒吼着推翻了赌局,扒开一众赌徒,把那些金银珠宝都通通摔在地上,他那么生气,脸上却尽是泪痕:“滚!你们都滚!”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那对夫妻的独生子,秋冷蝉。 往日时光都坍塌了,变作废墟,他却是废墟里唯一剩下来的遗物。 一些人却笑了,他们又笑,又指着他道:“你不去看你爹妈打架,跑过来看我们下注做什么!” 十多年了,秋冷蝉活了多少年,就意味着他们受过多少年岳秋二人的气,岳天冬虚伪,枉作好人,枉为掌门,秋玲珑却也不遑多让,她蛮横、霸道,他们夫妻两个,却要霸占着崆峒百里的天下。 江湖上不少人活在崆峒派和秋家的阴影下,如今两家终于决裂,他们自然一哄而上,哄堂大笑。 秋冷蝉的存在,正是盖天下最大的那个笑话。 人群闹哄哄的,等到贺青冥他们过来的时候,秋冷蝉的拳头已经打到了一人面前,他的拳头却被前来维持秩序的谢拂衣等人拦下,他们抱着他,把他抱远了,喝道:“小蝉!你冷静一下!” “你们要我怎么冷静!”秋冷蝉哭着喊道,“你们凭什么要我冷静!” 最后没有办法,他们买下来赌局,再不许人下注了。这一场骚动才终于平息。 可秋冷蝉再不能平静。 他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好好地看这场比试。也许有的人希望岳天冬赢,有的人希望秋玲珑赢,也有的人置身事外,只把它当做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比赛。场上有输赢,场下也自有一番计较。但他不是,这一场比试从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注定是输家。 又或许,秋冷蝉早已输了,他输在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 场上,那对曾经的夫妻——他一生到头的生身父母正斗得酣畅淋漓。岳天冬一剑刺出,使了一记“流光荏苒”,这一招却不是用手腕发力,而是以一臂之力,从身侧流转而至身前,画了一个半圆,恍若秋风之中飒飒飞动的一面故旧的旌旗。 秋玲珑也画了一个半圆,却是从身前而至身侧,又以一招“露往霜来”,以退为进,诱敌深入,却又白驹过隙,一连三下敲打在华胥剑面,逼的岳天冬不得不后退几步。 秋玲珑乘胜追击,岳天冬自然也不甘示弱,他心知方才那一招失利是他太过大意,他在心里并不相信秋玲珑能用崆峒派的剑法击退他。于是他矮身一旋,剑身亦随之转了一圈,然而动作之间却似风起云涌,一时间叮叮咚咚,好像珠玉落水声声。 这一招既是卸下秋玲珑上一剑的力道,又是蓄势待发,秋玲珑却已不辨他要搞什么名堂,再要突击,却见岳天冬一剑削下,好像劈来一张弃之不用的秋扇。 岳天冬冷冷道:“‘珠流璧转’和‘东隅已逝’的连招,你总没学过吧?” 秋玲珑却道:“东隅已逝,还有桑榆非晚!”她又挺身来刺! 他们用的都是相似的招式,可惜就像那两个截然相反的半圆,彼此不是敞开心扉,而是弯折委屈,又叫这弯折委屈的一面对着彼此,于是再难拼凑出来一个团圆。 他们拼命地丢下时光,抛却过往,头也不回地奔向血淋淋的战场,他们敲锣打鼓,堂而皇之地闯入十多年前的洞房,把鸳鸯锦被一分为二,叫劳燕分飞,叫琴瑟崩毁,叫什么花生、枣子都咕噜咕噜沉入臭水沟里腐朽败坏,又叫双双对对的红烛分劈两半,一半佝偻着身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没有光,也没有日月,只有它痛哭流涕的血泪,而它的另一半仍高傲地昂着头,轻蔑地俯看它的配偶。 洞房里,却只有一个孩子在哭泣,在呐喊。 秋冷蝉看着看着,已似麻木了。 他们斗得越来越兴奋,越来越精彩,人群也已爆发出阵阵喝彩。 这里有千千万万个人,却只有他一个人输了,彻彻底底输了。 从岳天冬捧着不眠不休采来的鲜花送给秋玲珑,从他对着星空月夜许诺此生不渝,背地里却在想象着将来威风凛凛的样子的时候,秋冷蝉就已经输了。 从秋玲珑对着祖祖辈辈三跪九叩,对天对地,对宇宙诸神发誓她愿与岳天冬结为夫妻,愿一辈子待他好,心底下却在缅怀逝去的爱情与青春的时候,秋冷蝉就已经输了。 他却知道他的父母是赢家。岳天冬赢得了掌门之位,尽管又要失去,秋玲珑赢得了一个新家,尽管也已破灭。但他们到底曾经赢过,曾经幸福过。 而他,他们唯一的孩子,却自始至终没有赢过。 秋玲珑的剑已逼近了岳天冬的身子,逼紧了他的脖子。 就在方才一刹那,岳天冬划开了她身上一道口子,已叫她震怒,已叫她满目血红,满身邪性! “岳天冬!你这混蛋!”秋玲珑怒喝一声,一剑跃起,她整个人已压制住了岳天冬,她的手握住剑刃,鲜血淋漓,她却浑不在意,只记着要刺向他的脖子! “母亲——!”一声由远及近的哭号却制止了她。 一缕长发散落,她从散落的长发间望去,秋冷蝉哭着跑过来,哭着跪下! 他哭道:“母亲,放过父亲一命吧!” 秋玲珑这才猛的看向岳天冬。岳天冬已狼狈不堪,闭目长叹。 她终于缓缓起身,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流下,她定定地看了岳天冬好一会,忽地挥剑——在众人惊呼声中,她竟一剑割掉了一角衣袍,又一剑削去一缕头发! “割袍断义,断发绝情,今日半生情义,一并还你。”秋玲珑喃喃道,“看在孩子的面上,你滚。” 第206章 武道 青城山李霁风“道生剑”VS小重…… 盟会第一天, 崆峒派之争究竟落下帷幕。 其后一日,再无岳天冬之辈前来争擂,而叶风眠之徒也早已元气大伤, 于是华山上下, 八大剑派门内, 再不曾有过他家犬吠。 凌云台上,却已剑鸣声声。 在比过李霁风对谢拂衣,水佩青对洛蘅之后, 这一日,也即盟会第三日, 终于迎来了李霁风同水佩青的对战。 张夜死后, 水佩青已经继任小重山掌门,因此这一轮对战, 不仅在他二人, 也在小重山与青城山之间。 然而, 对于其他门派人士、游侠来说,他们却并不关心两派的排名, 他们关心的, 是这两个人,两把剑! 道生剑与映雪剑。这两把剑,已是除浮生剑外,当今八大剑派之中最厉害的两把剑。若说八大剑派这一代中, 季云亭堪为状元,那么在季云亭失踪之后,五年来,这两把剑一直在榜眼的位子上缠斗不休。 而今它们终于要再度出鞘! 二人双双站在凌云台两头,双剑出鞘之时, 寒光乍现,太阳也似没那么热了。 二人一手持剑,一手以指代剑,示之以礼,约以为战。 上官飞鸾从旁解说。百年来,每一届盟会,八大剑派都会邀请藏剑山庄庄主观礼,并邀相剑师解说。为表公正,门派之间每轮比试的人选,也都由藏剑山庄庄主和相剑师抽签决定。在所有比试结束之后,藏剑山庄还将根据比武胜负和用剑情况,排出“冠英榜”和“群英榜”。其中,“冠英榜”为单人榜,只列前三甲,而“群英榜”则为剑派的排名,排名榜首的,即为八大剑派之首,直到下一届盟会之时,再行重新列榜。由于百年来,中原武林正道已实为八大剑派的天下,因此“冠英”“群英”榜首,已与正道之首无异。 连日来,上官飞鸾已见识过不少名家宝剑,然而,当道生、映雪二剑锋芒毕露的时候,她也不禁为之赞叹! “道生剑,为青城山掌门李霁风佩剑,武林三生剑之一。凡铁所铸,百炼而成。身长三尺七寸,柄长八寸。双刃齐平,若眉间尺,其色玄渊,上无文饰。此剑利而无锋,刚而有柔,劈金削石,不可近也。” “映雪剑,为小重山掌门水佩青佩剑,小重山‘雪月风花’四剑之首。北海晶铁,七年铸成。身长三尺五寸,柄长七寸。上宽下窄,状如冰锥,中嵌剑槽,似映雪光。其剑韧而轻便,触之生寒,刃口锋利,吹发断首。” 上官飞鸾道:“二人多年来,已比试过不下十回,他们也是八大剑派这一代弟子之中,对战最多的两位剑客。二人共有十次公开可载的比试,其中,李霁风六胜一平,水佩青三胜,不过,近两年来,两次都是水佩青胜。” 鼓声一动。水佩青道:“霁风,你我都已是老对手了,比来比去,两家门派招式,也早了熟于心,倒不如比点新鲜的。” “我也正有此意。”李霁风一笑道,“却不知你要比什么?” 鼓声二动。水佩青道:“我早传书于你,说要在小重山剑法之上,融会贯通,再另创一套新剑法。这套剑法已于月前功成,唤为‘弱水’。” “弱水?”李霁风脸色微微一动,“可是‘弱水三千’那个弱水?” “正是。”水佩青应道,她却不知李霁风因何又笑。 李霁风道:“却也巧了,我这里也有一套新剑法,名曰‘道可道’。” 鼓声三动,二人皆道一声“请”。 “请”字甫一落地,水佩青已提剑斜点,一步当先。但见她脚下凌波,轻盈恍若无物,然而辗转之际,水面微动,恰一道无影风,拂吹得衣袂飘然欲仙。但比起她轻灵的步法,更为人瞩目的却是她的剑法,她使剑的时候,手腕也似水波晃动,而五指更为灵活,一招之中,手指翻转,又有无穷变化,一时间剑鸣幽咽,剑光似波光粼粼闪动,配着她这套轻功步子,真好像天人下凡。 水佩青道:“此招名为‘水佩风裳’,请看剑!” 李霁风心中又是一动,微微笑道:“好一个‘水佩风裳’,小重山剑法果然逸绝!” 五步之内,映雪剑已至身前,剑风拂动,而其剑法又像是水面下的冰山,世人窥见的面目已是绝妙,见不到的,却更深不可测。上官飞鸾道:“此剑集轻、巧于一体,不过,若被表象迷惑,恐怕失之子羽。” 上官飞鸾不愧是当世一流的相剑师,她虽不在场上,却已看出了这一招真正精妙的地方,便是弃表及里,那一股隐含在剑招之中的天地风水流转相生的势力。这才是可怕之处。 李霁风却避也不避,退也不退,他仍立在原地,守在当下,甚至连一丝出剑的意思也没有,他已安静得过分,好像他已在此地生根,呼吸随之,生死亦随之。 他好像浑身上下都是破绽,但浑身上下,又都密不透风。 水佩青已发现,他的剑虽未改变,他的人却已变化,他的浑身真气、剑风都已随着她来去自如,她若在此时出手,必定得不到什么好结果。 她目光一动,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招式?” 李霁风见她欣喜,自己却好似比她更快活。他道:“这是‘致虚守静’,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好,真好个‘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上官飞鸾道,“任尔东西摇动,我自岿然不动,二人一以动,一以静,如此出招,如此应对,正合天地自然之道!” 水佩青微微一笑,道:“不错,静而后能定,定而后能安,可你既已静极,又该如何变化?” “且看‘有无相生’!”李霁风目光一射,剑光也蓦地射出!这一瞬之间,他已忽然变化! 上官飞鸾不由道:“这一剑究竟是虚是实?” 动静、难易、虚实,这一剑之中,竟已难分彼此。 三者两两相合,可若猜错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也许静的也是难的,难的却是虚招? 又也许,动静、难易、虚实,都只是他所秉承的“道”? 动静有相和,难易有相成,虚实有相生,但无论是什么,都只在“有无”中。 下一刻,水佩青的应对,却也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只见她身形不动,只一剑挥动!这一剑大巧若拙,却又源源不绝、汹涌不断,好像从天上劈下的黄河! 她竟以自己作为黄河源头,映雪剑便做了那奔流不息的洪波。 李霁风忽地好像犹豫了。他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出剑,水佩青这一招,已大开大合,怎么看也不像出自小重山门下。 上官飞鸾道:“看来这一回合,二人都想要以‘计’取之,却不知谁胜谁负。” 她这句话还未出口,李霁风却早明白了。黄河九曲,跋涉过天下名川,孕育了无数生灵,但它的源头,却只有那亘古不变的一个。 于是他出剑的方向,也该始终只有那一个人。 李霁风剑指水佩青,当此之时,情况陡变! 水佩青竟忽地动了,这一次,却是剑不动人动。 她的剑虽未动,可人一动,剑也要动,她的剑仍奔流不息,只是从不知回头,只知道一江向东流。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却叫做‘奔流到海’!” 既然是从天上来的黄河,自然不知来处,但黄河之水,也绝不会转身回头! 李霁风俯身,自下而上刺来一剑,水佩青正要回防,他却已见好就收,几步飞至凌云台边缘,他的身侧,便是陡峭直劈的绝壁,山风呼啸而过,二人长发、长袍一齐呼呼翻动,竟如波涛一般彼此裹挟、拥抱、吞没! 水佩青疑惑道:“这是什么?” “知足不辱,此为知止不殆也。” 水佩青道:“这也是‘道可道’的一招么?” 李霁风摇头笑道:“这却是我方才临时想的。道生万物,又岂止一二定数?” 上官飞鸾道:“随机应变,可谓机敏。”不过,二人已走远了,她也不大看得清了。 接下来的对战,却也已无人能看得清! 阵地既已险峻,二人的剑招却更为凶险,真可谓险象环生! 山崖之上,但见二人来往奔驰,如入天人之境,有时是一触即离,有时又好像要纠缠不清,要搭进去后半生。天道渺渺,人道苍苍,今日他们的剑,也已飘渺、苍劲,又叫人无可琢磨,好像天生下来就该有此剑,他们生下来就该有这一天。 他们已是终身的对手,已是天地、乾坤,已是山河万古,星月万千。没有他,就没有她,没有她,也就没有他。 他和她合该如此,合该相斗,合该相生。 “无为之为!”李霁风一剑刺出,看似毫无威胁,也毫无用处,既不能防着她,又不能防着自己,却以一剑围魏救赵,直捣黄龙! 水佩青却索性诱敌深入,待到敌人深入腹地之后,才猛然惊觉身后已无一人襄助,亦无退路。 “好剑!”李霁风于绝地之中却笑了,“此为何名?” “劝君更尽。” 李霁风目光闪动,道:“原来果真是‘弱水三千’。” 有清风拂动的江水,有天上来的黄河水,却也有琼浆玉酿,美酒佳肴。 “还有‘银汉迢迢’!”水佩青一道长喝,一剑远远奔袭而来,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天上来的黄河尚且让人难以抵挡,又何况那看似清清浅浅却浩瀚无垠的银河? 自古以来,它是最浅,也是最难渡过。 李霁风却道:“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锉其锐,解其纷。 今日他的剑已有太多变化,这变化虽是无为之为,却也是君子器之。只这一招,却无变化,只有一缕温和得几近沉默的杀气。 他脸上却平静如水,又如天地。天地不仁。 二人一个道法自然,一个上善若水,却已殊途同归。 他们都已心知,这该是最后一招。 “好风好水!华山好风光!今日观此一战,方知八大剑派倒也名不虚传!”忽地一阵长喝呼啸不绝,几乎压过风声。这道长喝却猛地攻向二人,好像是万箭齐发! 二人正在决斗关头,本已全神贯注,又如何防得住这一次攻击?水佩青所站的地方,偏又距峭壁不远,她胸中气血翻涌,一时身形不稳,几乎摔下西峰! 李霁风连忙攀住山崖,抱着她飞身回来,当空只一转身,忽瞧见绝壁山石之中似有人影闪动,李霁风还未来得及思量,只见一道又急又快的掌风袭至面前!李霁风一手抱着水佩青,身子又尚未落地,已难以防御,只当即回身一掌,挡下这一记几近致命的掌风,而后连连退步,一路退至凌云台。众人再看时,他的脸色已然发青,而他的左手手掌也已被刺出十数个细小的血洞! “有毒!”谢拂衣等人齐声喝道。李霁风当即封住周身经脉,不叫毒素蔓延全身。 “哈哈哈,不错,却是有毒!” 却见一女子慢悠悠地脱下一副紫金细丝织就的手套,悠悠道:“天魔女的毒果然好用。” 第207章 风云 苏京、谢拂衣VS魔教风云二使…… 来人竟是魔教云使雷娇娇! 雷娇娇竟拿来天魔女炼制的毒药, 用在了李霁风、水佩青身上。也许长安贺园那一晚,当二人联手击退金先生的时候,魔教的目光便已盯上了他们。 谢拂衣质问她道:“贵教金乌金教主在哪里?!” 雷娇娇轻轻一笑, 稍稍侧身退步, 却见冯虚子等数名魔教教众自云梯飞身而来, 恍若天边流星落入凡尘,他们当中,却簇拥着一个十多岁的华服少年, 那少年色若春花,眼似流波, 只被一副黄金面具掩着, 叫人看不真切,此人却不是金乌又是谁? 谢拂衣瞧着他, 道:“金教主既已来了, 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金乌呵呵笑了两声:“哎呀, 这不是我那位异父异母的兄弟么?谢公子,上次匆匆一别, 也未曾多聊两句。华山弟子多才俊, 今日上山,可算是见识到了,可惜,他们不似谢公子这般通情达理, 我呢,又着急来见你和季掌门……”话到此处,又点到为止。 谢拂衣道:“金教主把他们如何了?” 金乌笑道:“也没怎么,只是叫小冯定住了而已。放心,不会有事, 有娇娇手下的云甲兵照顾呢。” 谢拂衣心中已很是不满,只勉强按捺道:“金教主,你我有言在先,华山盟会,你大可前来参加,只需和其他武林同道一样在山门递上请帖即可,不要说他们不会拦你,我自会下来迎接。” “谁叫你们八大剑派规矩太多,我给忘了。也都怪小冯,等我想起来还有请帖的时候,已经晚了。”金乌说着,手上五指翻转,从袖中掏出来那张鎏金请帖,似乎很是歉疚,又很是不好意思地朝谢拂衣笑了笑。 冯虚子亦抱拳道:“谢公子,都怪我出手太快,还望贵派不要见怪。” 他们这一个个的,哪里是来道歉,分明是挑衅来的。 谢拂衣握紧了拳头,上官飞鸾见状,轻轻拍了拍他手背,以作安抚。此时,水佩青揽着李霁风,二人一个受伤,一个中毒,都已很是虚弱,李霁风满头大汗,浑身几近湿透,脸上却又青又黄,好像一截快要干瘪的枯木。水佩青很是焦急,对温阳道:“他怎么样?” 温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水佩青道:“这是什么意思?” 温阳道:“一时半会死不了,只是这样下去,十二个时辰之内若无解药,只怕也活不成。” “那可如何是好?” 李霁风见她担心,眼睛里却露出来一丝笑意,他脸上也想笑,只是已动不了了。他道:“阿青,别担心……” 温阳再看不过去,径直冲到金乌等人面前,喝道:“小畜生,解药呢?!” “啊,义父也在。”金乌轻轻道,“我还以为义父不会再跟八大剑派的人搅和到一起了,看来义父昔日誓言,也同十多年来跟我那些有缘无分的义母们许下的山盟海誓一样,不大靠得住呢。” “废什么话,我问你解药!” 谢拂衣也道:“金教主,既是以武会友,还请赐药解了李掌门身上之毒。” 金乌目光微微闪动,又是一笑,好像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道:“不错,今日既是以武会友,这解药嘛,也自然会给的——只要八大剑派胜过我教。” 温阳忍不住骂道:“兔崽子你别得寸进尺!真是皮痒欠揍了!” 大庭广众之下,金乌面子上也似不大挂的住。不过,温阳于他毕竟有“义父”的名头,老子教训儿子,自然是天经地义。金乌只当做没听见,举着那张请帖,道:“‘华山绝壁,提剑勒石,武林至尊,一决凌云’,这可是季掌门请我来的,谢公子,总不能不作数吧?” 谢拂衣沉声道:“好……好!” 金乌蓦地笑道:“爽快!”话音未落,他指力一运,那张薄薄的请帖突地射出!众人再看时,它已钉在了西峰高耸的绝壁之上。 “小冯,娇娇,辛苦你们啦。” 说时迟那时快,金乌此言一出,两侧风云二使突地动身,一人成掌,一人成爪,便向谢拂衣攻来! 二人身法奇快,简直是狂风呼啸,惊雷叱咤,平地风云骤起! 谢拂衣挥袖一卷,当归琴已在手中!他内力一拂,七根琴弦蓦然声动,当空好似降下一颗颗大小玉珠,猛的朝二使身上打去!雷娇娇弹指射落玉珠,冯虚子则倚仗着一身轻功,于珠帘之中穿梭徘徊,好似谁家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王孙公子。 当是之时,“嗡”地一声,谢拂衣已拔出琴中剑,他一剑挥开冯虚子,背后雷娇娇却又突袭而来!眼见她的“拂云玉指”已要点上他的神堂穴,忽听得一女声喝道:“我来会你!”随之一把利剑从旁削至,叫雷娇娇不得不闪身躲过,她一见那人,轻轻笑道:“原来是苏掌门,幸会幸会。” 四人于凌云台上你来我往,酣战不休,旁的人见了,也不由提心吊胆,又激动万千。一时场上挥汗如雨,场下人声鼎沸,一个回合之中,却不再只是兵器与拳脚的较量,也赤裸裸地剥出来一颗颗在两边厮杀的人心。无人得幸免,无人可旁观,江湖已被这轮正午的太阳烧得愈来愈滚烫! 于是凤鸾双阁,已渐渐泾渭分明,清清楚楚地分出来一条楚河汉界,一边是“正”,一边是“邪”,却也不知是邪而侵正,还是邪不胜正。然而正与邪,又真的这么分明么? 明黛紧张地抓住唐轻舟手臂,她下意识使了不小的劲力,唐轻舟心中暗自呼痛,想要掰开,却给她攥得更紧了。他瞧了一眼,见她似乎十分激动,又如此全神贯注,只得忍气吞声作罢。 明黛道:“贺兄,你看他们战况如何?” 贺青冥道:“不好说。” 明黛道:“你也不好说?” 贺青冥道:“谢拂衣、苏京武功不弱,但今日魔教有备而来,风云二使武功变幻莫测,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谢拂衣尚年轻,苏京又不熟悉雷娇娇的招式……” 明黛不由惊道:“那岂不是很不妙?” 唐轻舟道:“可他们方才斗了十数个回合,也已斗了上百招了,只堪堪平分秋色?” 贺青冥道:“你们看这一招,谢拂衣虚步腾挪,反手一点,斜转而刺冯虚子肋下,这一剑出其不意,使得是华山剑法中的‘虚步蹑太清’,这一招以险奇制胜,扬名天下,可太过出名,也不是一件好事。大家都知道它,也都防着它,就像冯虚子,本来他轻功再高,要避开华山剑法,也绝非易事,可他几次下来,进退之间游刃有余,可见他早已有应对之策,而谢拂衣的剑法虽使的颇为精妙,但他对敌经验不足,他不知道面对冯虚子这样的轻功高手,一味求险,只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明黛急道:“那苏掌门呢?” “苏掌门那边,就更不好说,因为她对上的是雷娇娇,雷娇娇的手段,江湖上还无人能探的明白。” 唐轻舟道:“那依贺前辈所言,他们——” 贺青冥叹道:“如我所料不差,不出十招,苏谢二人必败。” 四下一道惊呼! 只见冯虚子穿行于剑光之间,谢拂衣几招下来,竟连他的衣角也再沾不到了,然而他自己却似已山穷水尽,内力、体力都已大不如前。冯虚子觑准时机,双掌同出,一掌在前,却为另一掌扫清路障,诱开当归剑,而后弓步上前,半步横扫,一掌袭来,拍至谢拂衣右肩! 这一掌如雷霆之势,倘若落实,只怕谢拂衣当即再无还手之力! 忽听得“叮当”作响,两只碧青环佩腾地飞出,打向冯虚子咽喉、心口,这一招虽来势汹汹,一双环佩却与冯虚子面对着面,显然只意在逼退对方,并非为了下杀手。 冯虚子果然飞身躲过,袖手一抄,得来两只细细的手镯,笑道:“好个‘将离环’,上官庄主,佩服!”他说着,顺手一掷,又将它们还给了上官飞鸾,上官飞鸾只伸出两只手来,一对飞鸾玉环又好端端地戴在腕子上了。 上官飞鸾道:“还要多谢风使手下留情。” 冯虚子笑道:“彼此彼此。” 第208章 群斗 两边打群架 须臾之间, 谢拂衣已有了片刻喘息,好在冯虚子点到为止,并未有任何伤他性命的意思。此时既已取胜, 也便不再抢攻。但苏京那边, 雷娇娇行事作风却与同为四使之一的风使截然相反, 她一指震开不知处不说,又摁住苏京小臂、手腕、虎口等几处穴道,使的苏京半边身子登时又酸又麻, 还未缓过劲来,却又被雷娇娇步步紧逼, 一路退至凌云台边缘。李阿萝在场边观战, 早已心急如焚,当下见苏京失手有难, 连忙跑前几步抱着她, 几乎哽咽道:“云使!还请不要害我师姐性命!” 雷娇娇充耳不闻, 又一指攻来,苏京见势危急, 连忙推开李阿萝, 当胸硬生生受了这一指指力,胸口一闷,突地呕出血来! “师姐!”李阿萝见苏京伤重,已然泣不成声。若不是她, 苏京也不会受伤,若不是她太多年沉溺在不可追回的往事,不可挽回的爱情里,也不会落到今天——若她武功不辍,至少今天她该是苏京的帮手, 而非需要师姐庇护的存在! 李阿萝哭道:“都怪我,怪我……!” 她已悔恨极了!她错了,实在是错的太多! 她这一错,不仅搭上了自己,搭上了她的孩子,如今还搭上了她的师姐——这世上她唯一一个亲人! 她已恨不得穿梭过去,把过去的自己掐死! 苏京却瞧着她,笑了一笑:“小阿萝,别哭啦……” 她只说完这一句,便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她的眼睛,却是那么明亮,那么温暖,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再醒来,但她最后一眼,最后一句话,都已留给了李阿萝。 李阿萝痛哭不止,她死死抱住苏京,她要用自己的身子,为苏京挡下雷娇娇这记“云开雾散”的独门暗器——但见刹那间,成百上千道极细极密的银丝蓦地散开,朝苏京二人飞射而来! “过分!实在是太太过分!” 场边忽而一道怒喝。明黛再按捺不住,要再度多管闲事。她掷出一捧相思子,瞬间挡下一片银丝,可惜她相思太少,浑不如这滔滔不绝的云雾!眼看那片云雾便要将苏京她们笼罩,只听得身后一人喝道:“暴雨梨花针!” 明黛心中一动,抬头一看,但见唐轻舟竟已随着她的脚步,来到她的身边。他愿做她的战友,也做她的帮手。 一刹那晴空霹雳,暴雨滂沱,破开层层云雾! 雷娇娇目光闪动,暴雨梨花针乃是唐门名器,饶是她位列魔教四使,也不得不忌惮几分。然而她防的了梨花暴雨,却防不住暴雨之中于几丈外奔袭而来的,夹杂着怒气与仇恨的冷冷剑气! 那却不只是剑气,更是一把明晃晃的利剑! 竟有人张臂沉腰,把自己当做雕弓,把佩剑当做弩箭,一箭朝她脸上射来!这一剑又快又狠,还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疯魔,雷娇娇抽身闪躲,她目中看着这一剑,忽地想到了长安那晚,侯府那惊心动魄的一箭——雀屏飞日! 却见乌云已消,浓雾已散,只余一地雨打风吹去,却依旧傲然独立的梨花。 梨花雨落纷纷,雨中却矗立着一把钉在地上的长剑。 戴月剑! 剑刃之上,似有一抹若有还无的血迹,血色湮没入盛开的梨花丛中。 雷娇娇捂着左脸一道长长的血口,陡然看向来人,竟忽地笑了:“怎么从来风流如不夜侯,今日却不再怜香惜玉了?” 来人却正是温阳! 温阳道:“你这毒妇!当日侯府之祸我还未来得及与你算账,而今你竟然又来害小鲸鱼和阿萝!我与你不共戴天,又谈什么怜香惜玉?” “噢——原来是为了她们。”雷娇娇却装作没听见“不共戴天”几个字,眉目宛转,很是多情惋惜道:“温郎,她们是你情人,我也是啊,昔日温香楼上,你救我于风尘,我亦以身相许,枕席之畔郎君殷殷温存,一日夫妻百日恩呐!怎地你今日这般厚此薄彼?未免也太过偏心!” 温阳听她提起这档子事,那是两眼一抹黑,恨不得把这本糊涂账撕烂了搅碎了,再一把火烧他个灰飞烟灭。他一向自诩风流,也驰骋情场半辈子了,想不到那次却在阴沟里翻船,给雷娇娇算计了个底朝天。 偏偏他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口碑太硬,旁人听了雷娇娇这番话,也想不到真相是怎么一回事,只道是不夜侯惹出来的又一桩情债罢了。 温阳只好牙咬碎了往肚子里咽,勉强吞下这口气。金乌在一旁却看热闹不嫌事大,抓紧煽风点火道:“义父,我到底有多少个义母,怎么你也不跟我说说清楚?好让儿子尽尽孝道啊。” 忍……忍不住了! 温阳道:“雷娇娇是你手下,她干了什么你还不清楚?”他心念一转,索性耍起无赖,笑道,“好在你养她做手下,就当替为父养着她了。不过,一夜露水夫妻而已,若什么人都要你养,只怕魔教也养不过来了。” 他这话却已下流之极,也没脸没皮极了,竟是浑然只把雷娇娇当个玩意看待,把魔教当做他豢养情人的后花园。金乌听了,已不好再接话,雷娇娇则脸色越发难看,温阳分明是侮辱她! 明黛她们似乎也有点看不过去,就算雷娇娇是敌人,温阳这说的未免也太过混蛋。一个男人睡了一个女人,无论如何,这世道下也总当是那个女人吃亏了,温阳却太过轻浮放浪,在众人面前,全然不把这个女人放在眼里,还告诉大家“这个女人我用过了,用完了扔了”。如此听来,委实是有些过分。 明黛心道:也许他一直都这样过分。 只不过,对着秋玲珑、苏京、李阿萝等人,他不会这样过分,因为她们毕竟也是他的同门,他的朋友。 但除了她们呢? 除了她们,温阳这些年来碰过的其他男男女女呢?难道他们就合该被遗忘,被抛弃?他们之中,却有初出茅庐便被温阳偷了心的,也有压根不会武功的,他们又向何处喊冤呢? 温阳当然是混账,他若不混账,又何来十多年连篇累牍的情债? 也许他是无心的,也许于他每一个情人,他都温存,也都慷慨,可他带给他们的伤害,也都确凿无疑。 至于他的心? 他也有心,可他的心只给他的亲人、朋友,只给那些和他平起平坐的人,至于更低更贱,更苦更难的人,他却只会挥金如土,不会用心更不会上心。 温阳毕竟是傲慢的,纵情的,这一点,却是他和他养父温灵最大的不同。哪怕温灵才是真正的王侯之后,哪怕他本自民间而来。只因温灵少时苦过难过,也懂得他人的苦难,原谅他人的苦楚,而温阳,在温灵和一众师父师娘、师兄师姐的庇护下,压根不曾懂得什么叫做苦难。 他是他们这一代最纨绔,最无赖,在温灵去世之前,他什么也不懂得,可就算温灵去世了,他也依旧拥有万贯家财,依旧远离江湖漩涡,或许直到今年,他才终于开始懂得什么是苦。 可惜他懂得的时候太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仍不可能明白。 这却是他最大的幸运。 这却也是很多人最难拥有的幸运。 雷娇娇果然被惹怒了,她暴喝道:“凌夭、梅伯,还有姓冯的,还等什么?一起上!” 群魔倾巢而出! 这下子,就是明黛、唐轻舟等人合力,也已很有压力,他们不禁都狠狠瞪了温阳一眼,心道:都怪他拱火!现在魔教终于不要脸了,一对一变成群殴了! 却见风云二使依旧一马当先,而凌夭、梅伯一柔一刚,从旁襄助,又有一干魔教教徒包抄其后,不消片刻,十数人竟已形成了一个八卦大阵,将明黛等人团团合围当中,似要就地斩杀! 梅伯一挥陌刀,明黛退步躲闪,一时站立不稳,又兼被雷娇娇、凌夭围困,不得脱身,唐轻舟连忙就地一滚,抱着明黛打了几个旋,带她脱离险地,但他自己已受了暗伤,嘴边蓦地流下一丝鲜血,只悄悄抹了,不叫明黛看见。 不料他这点小动作,却被明黛逮个正着,她急急道:“小唐你怎么样?你干什么自己来挡,你的暗器呢!”她又生气,又难过,她的眉头、脸颊却已变成皱巴巴的一团。 “没,没有啦,我用完了。” “那你也不能以身犯险!” 唐轻舟却笑着道:“为了你,如何又算得上危险?没了暗器、兵器,还有我这副躯壳。” 明黛心中蓦然一动。 她忽而觉得唐轻舟笑得很好看,很灿烂。 下一刻,她忽觉出不对劲了,她想要动弹,却已动弹不得,唐轻舟已死死箍着她,用自己的血肉来护着她,而梅伯的大刀又已挥来! 第209章 重逢 撒花~无咎来啦,俩人和好啦~…… “轰”地一声巨响! 众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 只见梅伯忽地轰然倒地,已然昏迷,他的陌刀也深深砍进石壁, 魔教的阵仗终于被撕开一个口子! 石壁之上, 却直直插着一把剑鞘。 乌黑的剑鞘, 观其形貌,其剑长约莫四尺余,剑身窄而沉, 锋而韧。 如此奇伟又锋利的剑,必定为一位身形十分高大的男子所持。 贺青冥本已要出手, 但他见到这柄剑鞘的一瞬间, 心中忽地狂跳起来! 剑鞘也好,剑也罢, 他都已太过熟悉, 这本是他让人打造的剑鞘和剑。它们的主人, 正是柳无咎! 又听得雷娇娇惊叫道:“霞光万道!”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从华山北峰山脚而至峰顶、苍龙岭、中峰……一路上, 竟已燃起来一道道五色信烟, 山上好似云霞缭绕,天上又悬一轮金黄的夕阳,夕晖万千,自远及近, 于丛丛烟雾之中射出来万丈光彩! 山脊之上,一个黑色的影子也已自远及近,飞跃而来!他虽身在苍天之下,一颗心却已跳得比穹庐还要高傲,太阳照着他, 压迫着他,他却偏要飞翔,偏要遨游,他已愈来愈快,愈来愈近,太阳也再追不上他,也再不能压迫他——这世上已无任何东西可以压迫他! 他的眼睛里,却已射出来一道亘古不朽的剑光,这道剑光从长夜奔袭而来,却比什么太阳,什么星星月亮都还要璀璨夺目,纯粹动人。 他的一双眼睛,却始终只望着一个方向,也只望着一个人。他望见那个人的时候,目中坚毅不屈的剑光瞬间化作一江春水,春水又奔流不息,闪动一世春光。 “柳无咎!” 一些人已喊了起来:“是柳无咎!” 柳无咎一剑归来,斩断浮云,割断日光,他足尖一点,一跃而下,不偏不倚,正落在剑鞘之上。 他扫了一眼四周,似在看着众人,又似只还看着一个人。 贺青冥于人海茫茫里,也只看着他。 他看着柳无咎,只觉这一刻,什么日光、月光、星光,都已奔向他的怀抱。 贺青冥忽地有一种错觉,不,不是错觉,是再正确不过的直觉:他的人生该已无缺憾。 他又想起来从前。不久前,二人于床头私语的时候,贺青冥曾望月叹道:“可惜月亮那么美,却总缺了一半。” 柳无咎道:“若是两个月亮抱成一团,不就圆满了吗?” 贺青冥笑嗔道:“你莫要哄我,哪里来的两个月亮?” 柳无咎煞有其事道:“怎么没有?天上一轮,水中一轮;身前一轮,影子一轮;你一轮,我一轮……”贺青冥被他逗笑,什么你一轮我一轮,柳无咎这是当做分月饼吃么?柳无咎却俯身亲了亲他,轻声着,似又有些害羞道:“我眼里是一轮,心上又是一轮。” 他的眼里和心上,却都是贺青冥。 天无二日,夜无双月,他的天空、夜空里却只有贺青冥,除了贺青冥还是贺青冥。 此刻贺青冥眼中,也只有柳无咎,除了柳无咎还是柳无咎。 西峰之上人潮涌动,他们都已惊异,惊叹! 天底下竟真有如斯貌美英俊的男子! 这个美男子,又如此年轻,如此不凡! 他们不是没有听过柳无咎的名字,甚至有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他,可他们今日再见他,也已惊为天人。 八卦阵中,明黛、谢拂衣他们也好,雷娇娇、凌夭他们也好,见到柳无咎的第一眼,都竟愣了下神。他们竟好似在这一瞬间忘了自己还在比武决斗,好像忘了自己到底是哪边的了。自古正邪不两立,柳无咎却叫他们通通都变作一家人,共用一个头脑。 柳无咎却似毫无察觉,他将明黛、唐轻舟二人扶起来,道:“还行么?” 明黛爽朗一笑道:“还能再干他八百仗!”她却也忍不住多瞧了柳无咎一眼,心道:柳兄怎么好像更俊俏了? 他本来就俊俏,今日巍巍独立、扶危济困,却不止有容貌,更兼有气度、心胸。 “好!”柳无咎只一喝,又再度挺身仗剑! 他却同明黛等人闯入敌军阵仗,把他们冲了个丢盔落甲。魔教阵法数位一体,柳无咎破开梅伯的那一方位,却正是那一刻的阵眼,阵眼既破,入阵破阵也只在须臾之功。 擒贼擒王,柳无咎挑过凌夭、雷娇娇,又直奔金乌面前! 金乌却只一笑。 他这一笑,却似乎已看透了柳无咎这个人。 柳无咎这个人,岂非很容易就可以看透?不过,若有人这么认为,便是大错特错。 雷娇娇也笑了,她的笑声已穿过柳无咎的头脑,钻进他的心脏。 柳无咎猛然甩了甩头,心下不爽:怎么又是这套! 素魄是这样,天魔女是这样,雷娇娇也是这样。他们一个个好像都很想钻进他的脑子里看个究竟。 他这样的人,自然有很多人想要看个究竟。 雷娇娇的脸在他面前,却似乎变作了很多张脸,它们一张张闪过,又笑过,叫他脑中混沌不堪! 这些脸里,却有明黛,有上官飞鸢,有素魄,甚至还有南宫棠。非但如此,雷娇娇还不怀好意地放上了自己的脸。她们一齐笑着,吵着道:“你喜欢谁?想要娶谁?” “滚!”柳无咎喝道,他一剑刺出,却刺了个空。 太多张脸了,太多张脸闪过,最后却只定格在一张脸。 那张他最为熟悉的脸,最淡薄,也最柔和,最冷漠,也最温暖。他爱过它,不,他依然爱着它,他爱他。 他也摸过它,吻过它,它的五官,它的每一处线条,每一个转角,他都吻过。 雷娇娇引诱着他,迷惑着他,她化作那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低低道:“无咎,你想娶我么?” 柳无咎不禁道:“我当然——” “说吧。”“他”又道,“你想娶谁?是那些女人吗?” “他”的眼睛已似淡淡失落。 柳无咎不忍见到它失落。 雷娇娇笑了,他的不忍,他的动心,便要毁了他自己。 柳无咎道:“我柳无咎此生不会娶任何女人,我此生所愿,只有——”他突地咬住了嘴唇,一缕血丝蹒跚学步,蜿蜒而下。 他怎么能说这个? 贺青冥还什么都没允他,他怎么能说这个? 天下英雄当前,他又为什么要说这个! “无咎。” 贺青冥却已呼唤他。 柳无咎迷惑地看向他。 贺青冥呼唤着他,把他从恍惚的神志里唤醒。贺青冥排众而出,一步步走过来。 柳无咎稍稍低头,他只知道他一低头,贺青冥不用抬眼,也能瞧见他的眼睛。柳无咎道:“我来了。” 他顿了顿,又道:“这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走的。” “我知道,我终于知道。”贺青冥走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了他,柳无咎微微一怔,随即一笑,也抱住了贺青冥。 柳无咎轻轻道:“你终于知道什么?” 贺青冥哽声道:“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后悔——你走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 二人于阵前私语,天下人看了,心下也都窃窃私语:怎么回事,这是贺青冥吗?是柳无咎吗?是他们师徒吗? 他们看着这一对师徒,却恍惚瞧见了另一对师徒:洛英洛华。 当年落英双剑,也曾在八大剑派盟会上这般亲密,几乎叫人目瞪口呆,心惊胆颤。 那对师徒,一个说着终身不嫁,一个说着终身不娶,最后却一个变作非他不嫁,一个变作非她不娶。 不过,那绝对跟这对师徒没有半点关系! 毕竟——这可是青冥剑主! 第210章 勒石 八大剑派之首季云亭VS魔教风使…… “热闹, 真热闹!” 金乌道:“想不到青冥剑主师徒也都来了,失敬失敬。只是谢公子——”他忽而转头看向谢拂衣,“八大剑派与我教比武, 怎么你们还请一干外援来呢?岂非不大厚道?” 谢拂衣道:“比武论剑, 本应是一对一, 贵教恼羞成怒,一群人竟凑出来一大阵法,岂非更不厚道?” “妙哉!妙哉!”金乌笑道, “如此说来,你我今日都有不当之处, 也怪我那几个手下太过冲动, 坏了比武规矩。不过,若论一对一, 我记得方才是小冯他们胜了吧?这样说来, 此次华山盟会, 该当是我教胜出了?” 谢拂衣脸色一变,金乌又紧接着道:“噢!还有季掌门, 她是上届论剑魁首, 按理说来,也应出场应战的,怎么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却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他率魔教众人参与盟会比武, 就是为了逼季云亭现身。 谢拂衣却道:“师姐闭关未出——” “闭关?”金乌蓦地笑了,“谢公子,如我记得不错,三个月前,天枢阁之后, 季掌门就在闭关了。那日长安,你与我送请帖来,我问季掌门何处,你说季掌门也在闭关,怎么到了今日,比武都快结束了,她却还在闭关?莫非……季掌门根本是伤重不能出来比武?”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人声鼎沸,众人都在议论纷纷。 他们都在想:难道金乌说的是真的?难道季云亭再无力出战? 人尽皆知,华山派内乱,季云亭被顾影空囚禁了整整五年,又被迫生下来一个孽种,也许她早不是从前那个威名赫赫,让江湖人人敬畏的季掌门了,也许那五年里,她的武功已经被废,身体已经被毁,心志也大不如从前,也许到了今日,她已变作一个寻常妇人,一个需要抚育幼子的母亲,一个身心被侮,又痛失爱侣的女人。 也许她这个掌门,已名存实亡,也许八大剑派真的已经群龙无首了! 凤阁之中,更多的人开始怀疑,更多的人心开始动摇。他们怀疑八大剑派已经不能再统率中原武林,他们动摇了,也许自己该早早追随魔教。也许今日的武林,已是魔教的天下。 这也正是金乌愿意看到的。他要锉一锉八大剑派的锐气,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目睹,八大剑派日落西山,早不复当初,就连季云亭,八大剑派掌门人之首——也龟缩不出! 他却故意道:“小冯,你不是一向很仰慕季掌门么,如今总算有机会请她出来了……还不快去?” 冯虚子朗笑一声,一跃而上凌云台,高声道:“魔域金教主座下风使冯虚子,今日特来请教武林正道第一人季云亭季掌门!” 他内力深厚,高声一呼,便似惊涛阵阵拍打岸边,霎时群鸟惊飞,百兽震惶,华山也好像要地动山摇,危在旦夕。 众人皆屏气凝神,等了一小会,待到海浪平息,四下却无人声响应,只陷入一刻诡异的沉默。 沉默过后,便是爆发! 群情激沸,他们都在想,都在喊:季云亭到底在哪里?到底为什么还不出关? 金乌微微笑了,道:“只怕季掌门是不会来了,小冯,看来今日盟会之首,合该是你的了,还不去绝壁勒石建功?” 他所说的“勒石建功”,指的是季云亭请帖里“华山绝壁,提剑勒石”那句话。这“提剑勒石”也是八大剑派盟会的一大传统,即每届论剑魁首可在得胜之后,于华山绝壁之上刻石存诗,千古留名。历来八大剑派门下无不以此为荣,然而如今华山家门口,却跑来异域魔头在绝壁上题名,这未免太过耻辱! 可今日他们再耻辱,也只能忍气吞声!季云亭不在,李霁风、水佩青、苏京等人一概受伤,八大剑派之中,已无人能力挽狂澜,何况盟会的规矩,是早百年前就定下的,他们就算再不忿,也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叫天下英雄耻笑! 冯虚子立于绝壁之上,挥扇一转,正要题句留名,却忽听得一道剑气破空射来,众人再看时,只见冯虚子一把折扇已被打偏,而那把长剑又再度回到了一人手中。 季云亭! 竟是多日闭关未出的季云亭! 季云亭一击即中,背手而立,朗声道:“季云亭在此,请阁下赐教。” 冯虚子收扇致礼,道:“敢问季掌门,方才那一路剑法唤作什么名字?” 季云亭道:“此乃我闭关三月所作,共二十七式,浮生倥偬,缘生缘灭,故唤名浮生二十七式。” “好一个‘浮生二十七式’!”冯虚子笑道,“冯某不才,平生所恃,只修得一身轻功,愿请季掌门指教一二!”他一面说,一面却已飞起于平地,又立身于峭壁,动静自如,万里长空、万丈深渊,都于他毫无妨碍,恍若一只在云雾之间展翅穿梭的飞鸟。 季云亭道:“以武会友而已,指教之说,实不敢当。”却见季云亭如履平地,在绝壁上行走如闲庭散步,她一手持剑,又忽地一跃,落在冯虚子身前五步。二人脚踏绝壁,头顶云空,整个身子竟几乎倒转! 凤鸾双阁上,所有人都惊叹不已,这样的轻功,简直是举世罕见!而他们今日一天之中,竟见识到了两种截然不同,却都又精妙绝伦的轻功身法! 季云亭微微笑道:“这便是传说中的‘月敛鸢飞步’吧?” “正是。”冯虚子亦眼神一亮,忍不住问道,“却不知季掌门使的是什么轻功?” 季云亭道:“便是昔年华山前辈所创之‘千仞飞’。” “千仞飞?那个千仞飞?”冯虚子惊道,“季掌门竟习得了‘千仞飞’?” 季云亭又一笑道:“区区六七成而已,于阁下的月敛鸢飞步而言,实在不足挂齿。”她既已拥有如斯高超的剑法,又身兼这般绝妙的轻功,却说只不过前人六七成而已,委实已很是谦逊,然而这种谦逊之中,却透出一股我辈当不凡、仗义敢为先的风采气魄。 冯虚子大笑道:“好!我便来会一会季掌门的‘千仞飞’!” 他足尖一点,突地展翅奋飞,直入云天! 此时日已薄暮,太阳神色淡漠地俯瞰众生,它高高在上,亦不为任何人停留,它总是拂晓来,黄昏去,日复一日,又万古不休。它的身畔却已风起云涌,山风往来呼啸,吹响一日之末的号角,吹来千千万万片云彩,西峰层云缭绕,神色、形容却各不相同,有的单薄飘逸,只一线烟气,好似飞天裙动的神女,有的却威武不屈,怒目持戟,要除去人间一切罪恶……烟云过眼,世间种种,云生万相,又没入芸芸众生里,随着江湖上的悲欢离合、爱恨纠葛一同浮沉翻涌,又都义无反顾地奔赴进浩瀚如星空的大江大河。 云海汹涌,翻腾出来一座座巍峨庄严的天宫。 二人从绝壁飞跃,又跳入云海,飞上天宫。纵有四海,横有八荒,他们的脚步却远不止于四海八荒。他们抚摸着天地的轮廓,送别了日月的荣光,他们好像已不是凡人,而是天外的天,是天上地下驰骋自如的风云! 人群之中,却已掀起来一轮又一轮惊叹,好像一阵又一阵洪波,为他们呐喊助威,为他们长歌喝彩! 季云亭侧身下腰,恍若天人醉倒,冯虚子骤然抢身来攻,她却不紧不慢,只悠哉悠哉地退了几步,右手把着浮生剑,剑尖触壁,剑身稍稍弯折,而后随着她一身日月轮转的内力蓦地迸发! 侧身西望,一剑决浮云,安社稷、定乾坤! 季云亭一剑挥来,绝壁烟云刹那被削去大半,一轮金光也瞬间黯淡!什么鬼蜮人心,什么布局盘算,在这一剑面前,都要被撕破脸皮,扯开真相! 只听得她一声长喝,又似长歌当哭:“来如风雨去似空!” 却正是“浮生二十七式”第三式“来如风雨去似空”。 冯虚子勉强与她对了几招,内力已有些凝滞,气息也难以流转自如,他周身冒汗,心中更觉好像华山压顶! 这套“浮生二十七式”实在太过可怕! 冯虚子自问见识过不少名家剑法,来华山之前,为了备下这一战,也曾昼夜不休,钻研华山百年来的各路剑术,得出华山剑法,其诀窍在“险奇”二字,也早想好了应对之策,故此他才能轻松胜过谢拂衣。但这套“浮生二十七式”与其说“险奇”,不如说是“雄奇”、“瑰怪”,它比连绵不绝的群山更为跌宕起伏,它充满了意外、惊喜,叫人全然意料不到下一剑于何处来,又要走向什么结局。 这却就是浮生。 浮生二十七式,每一式都是季云亭从她过往二十七年里悟出来的。她呕心沥血,几乎是亲手剖开了自己的心口,用滚烫的热血浇灌,无尽的情思织就,旁人都要避讳,都难以宣之于口,她却如此坦诚,如此赤诚,她面对着这个世界的时候,仍如第一天面对它那样坦白。她不怕给人看她的心,她的魂魄,因为她的魂魄没有任何一个角落不可与人看,她的爱她的恨,她的喜怒悲欢,亦从无需遮掩,无需解释多言——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到了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地位,她却还敢爱,还敢恨,还敢仗义执言,还敢与天下人把酒言欢。 这套剑法与其说是她妙手所得,不如说是她的半生自白。 浮生若梦,她的梦远比常人光怪陆离,但她竟还敢睁眼醒来,还敢再奔赴山海,还敢把余生都投身在侠义这条不归路上。 她已把自己的生命,同天地众生的生命都合而为一,她从不渴求道,她却已在道中。 看台上,贺青冥身在局外,却似已是局中人。他不由赞道:“浮生二十七式,若论境界、技术,当为江湖百年来第一剑法。” 他已隐隐瞧出来了,浮生二十七式可共分为九组,每一组意境错落有致、彼此相生,一组之中,又有两短一长之三式。其中,不少招式却与江湖以往的剑路截然不同,都是从实处来,却落到虚处,而一招一式之间,又有无穷变化,简直是不可思议。 “可惜……”他这样说,却又一声叹息。 旁人都在欢呼,都在称赞,都在歌颂,他却只是叹息。 人生到了季云亭那个时候,到了贺青冥这个时候,也许已只能叹息。他们毕竟都已饱经命运的玩弄,可偏偏命运如何玩弄,仍九死未悔。也许命运往往也最爱玩弄这样的人。 “无本无尽自无穷——身死魂灭神长生!” 季云亭已似惊雷,已做疾风,她一路变化身形步法,将冯虚子从峰顶逼入谷底,百丈云海翻涌,千仞飞瀑争喧,但见剑光如天光迸发、电光轰动! “浮生?浮生!”季云亭哈哈一笑,长啸不绝,却见她挥剑过处,于西峰绝壁留下来十六个凤翥龙翔、飞天云动的大字: 大江淘去,千古英雄! 人生如梦,还酹江中! 她却不再留名,一剑再动,十六个大字亦了无痕迹,只有华山依旧屹立千古。 210-220 第211章 魁首 贺青冥、季云亭对话,与金先生过…… 冯虚子已被逼入绝地, 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样惊为天人的剑法,这样叫天地惊心的气魄。绝地之中, 恍惚又一剑挥至面前, 他瞧着季云亭衣袂翻飞的身形, 却蓦地心下一动。 不愧是季云亭! 不愧是华山掌门——八大剑派之首! 他心肝俱颤,却不知是畏惧还是心折,他已忘了自己是魔教的使者, 只知道一生之中能有这样的一战,已了无遗憾。 他不禁闭上了眼, 季云亭却已收剑背身而立, 稍顿了顿,见冯虚子这副“舍生就义”的模样, 挑眉笑道:“怎么?还不敢睁眼么?” 冯虚子睁开眼, 但见季云亭周身气势尽敛, 神情温和,好像一个阔别多年的老友。他亦笑着做了个揖, 道:“冯某心服口服, 甘拜下风。” 季云亭一笑过处,天色又明,烟云尽散。 众人齐声高呼,二人正欲转身朝崖顶走去, 一个影子却突地从涌动的云海之中飞出,又一掌朝季云亭攻来! 季云亭瞳孔一缩,连忙飞身却步,众人惊呼之时,只见两人已蓦地飞来凌云台, 而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从前的普渡和尚,如今的金先生! 季云亭退无可退,一剑刺去! 金先生却也并不退避,而是以指代剑,竟是要与浮生剑硬碰硬! 他内力强劲,一触之时,浮生剑竟震颤不已,忽地又一剑飞来,季云亭只觉身侧气息流转不歇,于是与那人一齐出剑! 刹那间好似天地风云忽然变色! 三人身形变幻,旁人已瞧不清了。等到看清的时候,金先生他们却都已各自退了几步,也都已经罢手。 同季云亭一道联手的,正是贺青冥。三位当世绝顶高手对招,却只对了一招,这一招却似要探探彼此虚实,又终究不能探到底。 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盯着对方,好像正在暗自调理内息。 金乌却笑了,这也真是奇怪,好像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在笑,也都还笑得出来。他道:“看来贺先生已做了选择。” 柳无咎道:“总不能选你这个拐走人家儿子的强盗。” 金乌目光微动,原来柳无咎也并非不善言辞。何止并非不善言辞,他简直太会说话了。金乌言下之意,是说贺青冥站在了八大剑派这边,是论公义、立场,柳无咎却置若罔闻,一句话把众人的注意力扯回了双方的私人恩怨里。 明黛道:“还说贺兄呢,金教主,你不是说,金先生不隶属于魔教么?”那么,金先生又以什么面目参与比武呢? 金乌道:“他不属于我教,可他却是云门门下呀。” 众人皆是一惊! 金乌又道:“很多年前,云门掌门还不是鲍朴,而是何奈的时候,那时候,何奈曾把他抱入云门抚养、教导。” “可他早已叛出云门!”李霁风喘了口气,又道,“云门的事,旁人不知,我还不知道么?我师父跟我说过,当年何奈心软,收下来金不换的儿子,想要好生抚养教导,但那孩子桀骜难驯,后来偷了云门秘籍出逃,被何奈拦下,何奈想要劝他回去,他却打伤了何奈,从此叛出云门,不知去处!” 金先生忽道:“何奈那老头子,又算我什么师父?” 贺青冥忽地心下一奇。他跟金先生交手过好几次,金先生每次行动,都好似不像一个人,也完全没有人的感情,但这一次,他提到何奈,脸上神色似乎不那么一样了。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金先生又变回了他。 明黛转了转眼珠,狡黠笑道:“既然金先生不算作云门弟子,那么,本届盟会之首,仍旧是季掌门了?” 金乌神色一顿,却也无可奈何,今日季云亭武功大盛,贺青冥又同她一道联手,八大剑派乃至中原武林士气大涨,华山毕竟是中原武林的地盘,再待下去,只怕不妙。思及此,他道:“季掌门武功高妙,在下佩服。”言罢,便要带一干教众下山,谢拂衣喊道:“解药呢?” “此为碧灵丹,李掌门连服十日,便无大碍!”金乌头也不回,只从怀中掏出来一瓶丹药抛给谢拂衣、水佩青等人,而后带着魔教教徒离开了。 盟会到底落下帷幕。 季云亭连夺三届魁首,已为天下瞩目。再也没有人心存疑虑,怀疑她自顾影空事件之后无力振作,而八大剑派也在这场与魔教僵持日久的较量中,终于掰回来一局。 但季云亭他们都已无心在意什么名头,他们今夜只在意李霁风的性命。好在据温阳说,金乌言而有信,给的的确是天魔女的解药,虽然李霁风功力不能立马恢复,但已于性命无碍。 李霁风性命既已无忧,众人到底松了口气。季云亭却已悄然离开,回到中峰厅室,还未关上房门,便蓦地伏地呕了口血! “师姐!”谢拂衣随她前来,见她如此情状,大惊失色。他扶着季云亭坐下休息,急道:“师姐,你哪里受伤了么?我让人——” “不必了。”季云亭摆摆手,勉强平息片刻,笑了笑道,“此次出关,还是早了些时候。”原来她竟是强行出关,她的身体本来尚未复原,武功也尚未全然恢复,出关与冯虚子一战,只不过是强行提着一口气罢了。 谢拂衣道:“那……?” 季云亭笑道:“我没事,倒是有些饿了,你且去厨房让人做些汤菜来,噢,还有纤纤的云枣糕,我也馋的很,不过,千万不要让她知道我强行出关的事,不然她又要唠叨我了。我这人什么也不怕,却最怕唠叨。” 谢拂衣应下了。 季云亭看着他离开,却忽地起身,而后辗转来到崖顶,但见一夜星河灿烂,今夜的星月,却与百年来的并无任何不同。 人间无论变成什么模样,人们无论发生了什么,它们都不会变的。 崖顶却站着两个人,贺青冥与柳无咎。他们正在赏月,柳无咎指着天上的星星,与贺青冥道:“这颗是长庚,还有那边,那颗是启明,虽然现在黯淡,可等天明时分,它就是最亮的了。” 贺青冥道:“我又不是不知道。” 柳无咎笑道:“那你知道牵牛织女星的故事吗?” 贺青冥脸色一红,他却已瞧见了季云亭,一时不大好意思,低声道:“季掌门来了,你不要打趣我。” 季云亭远远瞧见二人说笑,不由笑了,又似有些怅惘。 待她走近,柳无咎却已走开了。她道:“也许我不该来的。” 贺青冥道:“季掌门见笑了,我和无咎……”他却也不知该说什么。解释?可他和柳无咎,也似乎早解释不清了。而且他忽地也不想解释,他想到柳无咎,只又轻轻笑了。 季云亭道:“看来,我看错了一件事。” 贺青冥道:“季掌门也有看错的时候吗?” 季云亭揶揄道:“我从前听信江湖传闻,也以为青冥剑主对贺夫人一往情深。我虽没有过妻子,却有过丈夫,一个人面对爱侣的神情,我再明白不过……我观青冥剑主有心,只是这心已不在逝者身上。” 贺青冥道:“季掌门言之有理。” 他又道:“不过,无咎他……其实我和他,还有很多问题想不明白,只是也不知怎么,不愿再想明白了。” 季云亭笑道:“那是一件好事。” “好事?” 季云亭道:“我从前也总喜欢用头脑分析问题,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有的人不能用头脑分析,只能用心。” “用心?”贺青冥疑惑,又道,“用心来分析?” 季云亭笑了,道:“不是分析,青冥剑主,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不用分析,而要感悟的。” “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季云亭道,“不过,我这辈子只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那个人就是飞鸿。” 可惜,上官飞鸿已不复归了。 “‘浮生倥偬,缘生缘灭’。”贺青冥也似已经感叹,“不知季掌门意在剑,还是意在人?” 季云亭却道:“青冥剑主,你我皆为剑客,当知剑如人,人如剑,本就不分彼此。” 贺青冥道:“人心向背,却分彼此。” “看来青冥剑主也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季云亭道,“我听闻唐门主劝说青冥剑主,却没有成功。” 贺青冥道:“季掌门也要劝我吗?” 季云亭道:“天下之道何止千万,可是人生只一世,只能择千万分之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青冥剑主,我无意劝你,也不用劝你。” 贺青冥道:“每个人?” “是,每个人。” “可是有的人说,他们别无选择,无路可逃。” 季云亭道:“别无选择也是一种选择,无路可逃也还有死路一条。” 贺青冥笑道:“这么说,季掌门已选了死路一条?” 季云亭亦笑道:“青冥剑主呢?” 贺青冥道:“我早该死了,只是偏偏活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何给了我这个结果,不过,既然有了结果,将来一定会有合适的时机,注定的答案。” 季云亭道:“看来青冥剑主也知道那个答案。” “你我皆早有答案。”贺青冥笑道,“季掌门,今日你我既然相逢,当浮一大白,可惜你我都只怕不能饮酒了!”他们已都满身伤病,也已不复从前。 “那便定来日之约!”季云亭道,“来日海晏河清,你我定当痛饮!” 二人目光于顶峰相见,已然了然。这却不只是一个约定,还是一番盟誓。 季云亭与他聊了几句,又道:“听闻青冥剑主有一个孩子,可惜没了母亲,我膝下也有一个孩子,可惜他的父亲本不该是他父亲,而今他也到底没有父亲。” 贺青冥道:“那孩子已三个月了。” “是。”季云亭道,“他叫做如风,这却还是纤纤取的,我……不愿为他取名。我虽是他的母亲,却不能算作什么好母亲,倒不如纤纤,起码她是真的喜爱那孩子。” 贺青冥道:“也许她只是爱屋及乌。” 季云亭不言,又道:“我却有一个不情之请,青冥剑主,我希望你能做那孩子的义父。” “为何?” “因为我只怕他将来不能为人所容。”季云亭道,“也许华山也不能,但他必须要有个去处,中原武林之中,除了这里,却也只有你了。” 贺青冥略一思索,道:“好,我答应你。” 二人已然立誓,又结下承诺。魔教卷土重来,今朝既了,不知能否还有明日,但他们这些人,都已决意一同去应对明日。 “好!”季云亭大笑,“既如此,我便以浮生二十七式作为赠礼!” 华山之上,又已风起云涌。 季云亭剑光烁烁,贺青冥亦目光闪动。 中峰峰顶,已然长啸不绝: “天地所生,万物所养。 来如风雨去似空! 窃玉东墙,窃国窃邦。 半生同道半生空! 再生再造,连峦迭峰。 老凤一去山河空! 一派所掌,一剑之长。 万里凌绝瞰碧空! 凤翥龙翔,驱虎吞狼。 鹰击鹏飞啸长空! 福祸相倚,祸在萧墙。 平生胜负转头空! 浮生倥偬,踏雪飞鸿。 他生休来此生空! 天道渺渺,人道苍苍。 无本无尽自无穷! 何日谓之?何处寻之? 身死魂灭神长生!” 浮生光阴,百代过客。 也许于江湖而言,所谓英雄豪杰,所谓魔头小人,也都没什么不同,也都只是过客。 但主人也好,过客也罢,他们都必定要迎接接下来的一战! 这一战却已不在华山,而在河西更西方,在黄昏大漠,白鹿崖端! 第212章 瀚海 贺青冥、柳无咎、明黛、唐轻舟四…… 西出阳关。 顺着太阳落下的方向, 一路走,一路远,直到身处戈壁荒漠。 头顶是金色的, 脚下也是金色的, 眼里望得见的、望不见的地方, 都是茫茫的金光。金光烁烁,风沙徐徐吹动,把来路的一个个脚印全然淹没。 天色转眼昏黄, 白云也了无痕迹,戈壁之中, 却露出来森森白骨——二十年前, 他们还都是有血有肉的武林好汉。他们是为着寻宝而来的,不过他们并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倒把自己留了下来。他们死前的那一刻, 也许还在幻想, 也许已在哀嚎,但都已不为人所知, 如今只有风声穿过他们的眼窝、嘴巴的时候, 他们才能发出一点幽咽的哭声。 哭声连成一片,黄沙也连成一片,头顶的太阳送了一路又一路,如影随形地跟着远来的旅人。 昏黄的一片天地当中, 站着一个一身黑衣劲装的年轻人,他的手上还拿着一把漆黑的刀。 他身形很是高大,若在人群之中,已是一棵挺拔的玉松,一座巍峨的高山, 可他在这里,他便只是最渺小的一个黑点。他也许英武,也许厉害,可他于这遥远的一方天地而言,什么都不是。 天地也并不在意他,风沙更大了,且都没有避过他,他也还没有逃走,于是不多时,他的半身已被黄沙吞没。 他却还是没有走。 他也没有动,他的目光却好像穿透了日光,一直盯着前方。他好像要在这里落地生根,好像也要留下来,化作白骨堆里的一个。 荒漠却忽地震动! 风沙袭卷,戈壁底下好像巨兽怒吼——一座巨大的高楼忽然拔地而起,黄沙激飞,天上洒下一阵金灿灿的大雨,风雨交加,涌动的金浪之中,竟现出来一艘鲲鲸般的楼船,在沙漠里左右穿行,如入汪洋大海。 这艘巨轮驶入沙海,又要驶向更西方,它的目的地却只有一个,便是穿过瀚海,抵达燕尾关。燕尾关下,有一块界碑,名为“三界碑”,是三百年前魔教始祖击败西域冥王后所立,标志着魔教兴衰功过的起点。杨遇仙在任时,曾以此碑为界,以“瀚海”这片大沙漠为界河,与中原盟主约为友邻,彼此秋毫不犯。只不过,时过境迁,如今什么约定都已变作一纸空谈。 巨轮乘风破浪,所向披靡,不要说这里,就算是在八大剑派所辖的旧地河西,它也一度横行无忌,只不过华山盟会过后,半个月以来,八大剑派在季云亭的率领下拧成一股麻绳,拦住了它横行的去路。 但在这片天地,它仍是独一无二的霸主,没有人敢拦它,也没有人敢拦,因为它的主人叫做金乌。 试问天下间,又有什么人敢拦住头顶那轮高高在上的太阳呢? 直到今天。 直到这一个黑衣人。 一人走上船头,道:“什么人?可是圣教的使者么?” 此人声若洪波,其声于风中穿行而来,却似贴在面耳,想必有着一身不俗功力。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也只是魔教数十艘巨轮下的一个小小头目,既无名号,面对可能到来的“圣教使者”,也还要毕恭毕敬。 黑衣人微微翻动眼皮,轻轻道:“我不是什么圣教使者,我只是来找人的。”他声音虽轻,却似已压过这一刻天地间呼啸的风声。他的声音里,似压抑着一种深刻的怅惘与迷茫。 船上一时喧闹,这个人既不是圣教使者,竟还敢来挡路,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一些人怒喝着飞跃下来,随着他们一道飞跃的,却还有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兵刃,他们手握兵刃,便朝黑衣人头上砍去! 黑衣人却仍只轻轻道:“我来找阿芜,她是我的妻子。” 刀光一转,风云霎时变化! 刀锋劈下,好似烈日也被劈做两半,一半堕入废墟,随着蜃楼一块倾塌,一块变作水月镜花,一半却拥他入怀。他便怀揣着明日走向明日。 “……后来呢?” 明黛撑着下巴,忍不住追问。听故事听到最精彩的地方,却戛然而止,任谁也要忍不住追问。 与她一块坐在这间客栈里听故事的,还有贺青冥、柳无咎和唐轻舟。盟会过后,天下风云几度变幻,魔教与八大剑派的较量已到了最后关头,形势焦灼,季云亭为扭转局面,尽快结束争斗,决定联合中原武林各路人马,率领一部分高手作为先锋往白鹿崖进发,直取魔教玄玉宫。与此同时,贺青冥四人也踏上了前往魔教的征程。只不过,贺青冥前来西域,却还为了金先生,而柳无咎更是抱着寻找五蕴炽解药的希望。 他们乔装成过路商旅,出了阳关,又来到瀚海的边缘,这里也是中原边陲所在,远近都是黄昏大漠,戈壁荒原。曾经柳无咎就是在这一带同贺青冥相遇,明黛也是在这一带被相思门救起。这一带虽然人烟稀薄,却到处都是人——死人。一年年兵荒马乱,死人就埋在行人的脚下。 他们所在的客栈,便是瀚海边上的唯一一间客栈,往来行人都要经过这里。客栈老板是一个五六十岁,满头银白的老妪,她也许曾经年轻漂亮,而今脸上已都是风沙堆积而成的皱纹,她的衣裳也许曾经花哨,然而几十年来浆洗过无数遍,已变作和这片天空一样惨白灰败。人们只要一眼瞧她,便知她必定是这里的人,瀚海是模具,她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已被箍作瀚海的样子。不过,人们虽都知道她,却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王,大家都称她作王婆。 王婆听了明黛的追问,呵呵一笑,道:“那个男人,他们都不知道他是谁,只听他说,他是来找他老婆的,可大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里有他的老婆?不过,那个男人倒有一身的好本领,船上的人,竟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们被他打倒,那艘大船又被他摧毁,至于后来么,却再没有人见过他了。” 明黛道:“婆婆,您之前说,那艘大船叫做‘蜃楼’?” “是啊,船上的人是那样说的,不过,我们这里也叫它作‘大漠之舟’,那些人住在雪山上的神宫,他们要通往神宫,得坐那个渡过瀚海。” 明黛与贺青冥等人对视一眼,又道:“那么,那些人什么时候经过呢?” 王婆道:“大概是两三天一次吧,他们是出来采买、巡视的。不过,五天前,那艘大船给那个男人摧毁,听说还给他把地图抢走了,从那以后,就没怎么见过大船过海了。你们要是对那艘大船感兴趣,也可以去瞧瞧,就在那日落之地,顺着西方,走到那最高耸的一座沙丘……” 日已将落。 沙丘被落日照耀着,泛着金色的光芒,沙子也像金子,成堆的金山仿佛波浪一般微微拂动,倒像是大漠女神垂下飘动的绸裙,仿佛透光,又仿佛隔着一道迷雾。 四人一路寻来,终于找到了王婆所说的那艘大船。不过,它已颓废了,半个身子已被风沙掩埋,也许再过几天,它也将成为这片大沙漠里众多被埋葬的尸骨中的一员。 柳无咎道:“看来风波过后,又刮起来一阵不小的沙暴。” 唐轻舟道:“这却怪了,这个时节,怎么有这样大的风沙?” 明黛道:“大沙漠里转眼间风云变幻,一个沙暴算什么?再说了,今年时节本就怪得很,马上都要入秋了,太阳却还这么大,天气却还这么热,哎呀,可热死我了!”她一面说,一面已忍不住拿手扇风,头上却还隐隐约约冒出来几颗细汗。 唐轻舟见她热的厉害,便从包袱里掏出来一张手帕给她,明黛顺手接了擦汗,又一手叉腰,道:“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找老婆竟找到魔教的地盘来了,这也算了,他还把蜃楼给打没了,这下可怎么去白鹿崖呢?” 贺青冥扫了一眼大船遗骸,道:“若依王婆所说,魔教中人来往瀚海,需借助这些大漠之舟,方能一日千里,既然如此,这艘蜃楼毁了,他们怎么也不派人来瞧瞧呢?” “青冥剑主所言极是!” 忽听得一人大笑,笑声穿云破雾,好似一把突射而来的弩箭,直刺破层层金色的铠甲! 四面沙丘之中,竟突地飞射出来一只只浑身金灿灿的小船!十二只小船如鱼跃龙门,穿沙而过,将贺青冥四人团团围住! 第213章 潜卫 贺青冥、柳无咎等四人VS凌夭所…… 这些小船不同于庞大的蜃楼, 它们每一只都似游鱼,身形流畅,身手矫健, 每一只身长不到一丈, 鱼头、鱼尾处各有一名水手操纵机关, 控制航行方向、速度,鱼腹中央有一尊莲花宝座,其上坐着的便是“船长”, 其余二人皆需听其命令行事。一列队伍当中,每三只船为一旅, 每一旅有旅主, 旅主之上,又有舵主, 可谓上下分明, 令出必行, 简直好像一支小型军队。 他们虽有十二只船,三十六人, 却都只听从一个人, 也都变作一个人——方才大笑的那一位年轻男人。 这个年轻男人,对于贺青冥他们而言,却也已是老面孔了,他便是魔教八大堂主之一的凌夭。魔教不似八大剑派那样派系林立, 彼此门派之间互不干涉,而是上下秩序井然,教众无论何时何地,都以教主之命为先,若教主不在, 便是两位护法,护法之下,有四使者,每一使者下辖二堂主,堂主之下,又辖有舵主、旅主云云。凌夭身为日使座下堂主之一,本该听命于日使,不过,如今魔教四使空缺“日”“月”二使,凌夭虽名为堂主,实握有部分使者之权。 只见凌夭倚着船身,形容十分惬意、悠闲,他撑着脸,眨着眼,笑意吟吟道:“好久不见,唐公子,明姑娘,青冥剑主,还有……柳相公。”他瞧见柳无咎的时候,脸上笑意盈盈似中秋之月,神色又宛若春天的少女一般羞涩多情。 贺青冥不由得瞥了柳无咎一眼,好像在说:柳相公? 柳无咎很是无辜,他跟凌夭不过一面之缘,哪里知道什么时候招惹上的? 凌夭却已为他们二人解答了,他笑着道:“当日华山一晤,柳相公天人之姿,好像神仙下凡,实在叫在下心折,这些天来,真是那个‘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相思相见知何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在下辗转反侧,只盼着能再与君相逢,好在苍天有眼,今日有缘再见,真是三生有幸!”凌夭一面娓娓道来自己那满腔的相思之情,一面频频低头,去看袖中藏着的一纸写的满满当当的诗文小抄,逮到哪句说哪句,好在他嘴皮子利索,又一向没甚脸皮,这通花里胡哨的长篇大论说起来,竟毫无滞塞。 他每说一句,贺青冥就要瞪一瞪柳无咎,柳无咎一时如芒在背,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苦恼。待到凌夭噼里啪啦一气说完,他才在夹击之下喘了口气,正色道:“凌堂主,你们这分明是故意设下陷阱,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借老妪之口,诱使我们来到这里。” 岂料诡计被拆穿的凌夭不仅毫无变色,反而一脸崇拜地瞧着他,眼神也亮晶晶的,道:“柳相公好聪明啊!你怎么知道我是故意的?今天为了见你,我可还特意换了这身漂亮衣裳呢。”他说着,又稍稍低头,好似很是羞涩,“没法子……谁叫我早掉进你的陷阱了。” 救命啊! 唐轻舟一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不禁瞧了一眼凌夭那些属下,却见他们竟还是面不改色,一身“正气”,心下不由得万分佩服。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贺青冥终于忍不住开口,肃声道:“凌堂主,还是说正事吧。” 凌夭揶揄一笑道:“青冥剑主别介意,我只是表达一下对你家柳郎的思慕之情,我这人嘴上不正经,手脚可是很正经的……可一点不像那个老梅头。”末了,他又轻声嘟囔一句。 唐轻舟不由得瞧了瞧贺青冥,心说凌夭这是什么意思?他言下之意,是说贺青冥跟柳无咎是那个……等等,难怪这一路行来,他总觉得这对师徒哪哪不对劲,成天连席同寝,师父不似师父,徒弟也没个徒弟模样,称呼师父的时候,还总直呼其名。只是明黛似乎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对劲,他也不好问贺青冥二人,只能罢了,可心中却已纠结了一路。 这下好了,原来师徒不是师徒,从今以后,他再不必纠结了。 贺青冥并不高兴,只瞥了一眼魔教教众,道:“行便宜侦察之事,他们是潜卫……所以金乌早知道我们会来。” 凌夭拍手称快,赞道:“青冥剑主见多识广,他们的确是潜卫,不过嘛,教主其实本来并不知道,只是季掌门那边动静太大,惊动了玄玉宫,风云二使都对付他们去了,这些潜卫是我从老冯那里借调来的,不然单靠我一人,可对付不了你们几个。” 四人心下一凛,如此说来,季云亭等人已陷入恶战之中。 “哎呀呀,柳相公这般俊俏人物,要动手我可舍不得,不若你们随我入教,也省了一番功夫。”凌夭捧着脸,笑吟吟地倚在沙舟上,他的脸上虽都是笑意,眼中却蓦地闪过一道寒光。 “何必多费口舌?”柳无咎一声低喝,手中长剑已然出鞘! 剑光划过长空,划破这一轮耀武扬威的烈日! 刹那间,众人身形蓦然变化,方才还是唇枪舌战,此刻已是刀枪争鸣! 柳无咎一剑横扫,一步当先,其疾如风,其掠如火,黄沙百战,烽火席卷一空,他已变作伏地咆哮的猛虎,穿梭游动的飞龙,于敌阵之中来去奔驰,击鼓破军! 如此富有威势,又如此变化莫测的剑,又岂是一二小舟可以抵挡?不多时,战阵已被他闯开一个豁口!与此同时,贺青冥也已与他一力压下,二人双管齐下,似已合为一体,而一直身处两翼,为他们扫清羁绊的明黛、唐轻舟二人也已呼啸而至,一同振翅高飞,似要让这头猛虎插上翅膀,飞过这一座座让所有生灵都望而却步的沙丘。 忽听得一声高喝,凌夭当机立断道:“变阵!” 于是那一列沙舟蓦地撤后,好似一波潮退,在沙丘上画了一个半弧,借着这么一荡,柳无咎等人的攻势便顷刻打在了棉花上,而其余几组沙舟回旋不绝,一如穹庐下转动不休的经轮,它们飞过金沙,发出细小的声响,好像什么人正在王座上喃喃着一串咒语,要把贺青冥四人都困在这片大沙漠里。 它们踱着舞步,跳着胡旋,好像一群胡姬手挽着手,撒下一层层硕大的裙摆,设下一个个致命的圈套,一环套着一环,又逐步收缩、缠紧,要把猎物狠狠勒住,让他们插翅难逃,窒息而死! 它们就好像是这一片沙漠,一面璀璨夺目,让人目眩神迷,一面又危机四伏,誓要置人于死地。美丽却又残忍,这正是这片魔域的真谛。 倏忽之间,沙舟几乎又划至面前,迎接他们的却不是什么如花的笑靥,而是一把把锋利的铁刃——那便是船头,为了在沙漠中航行,每一个船头,都装上了一把利刃,便于分拨沙浪,破风奔行。当然了,这些利刃也可以削去敌人的面皮,砍掉对手的头颅,而鲜血汹涌嚎动的时候,金乌的荣光会更为炽烈。 一地之中,却没有血,只有黄沙,无边无际的黄沙。 柳无咎回首挥剑,又像是对着新日挥袖作别,于是黄沙扬起,又于空中变作一道道轻薄而朦胧的面纱,蓦地蒙住了凌夭他们的视线。 凌夭的眼睛一下子看不清了,塞上的飞沙变作了江河的雾气,原先保护他的却保护了他的对手,他脚下踩着的已不是他的故土,他恍惚身在中原大地。 他却没有生气,只蓦地一笑,笑容又泛着些许神秘:好个柳相公。危急关头,他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他看好的男人果真不赖。他又猛的摇头,如果这个念头给老梅头他们知道了,接下来的日子只怕又要过不消停。 他的眼睛却正是船队的舵手,大雾迷离,舵手既不知往什么地方开了,船队也便要抛锚了。 擒贼先擒王,对于魔教这样一个上下层级分明的组织来说,这种手段再合适不过。这也是贺青冥他们从一开始就在盘算的,只是一开始,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好在柳无咎是一个很懂得创造机会,抓住机会的人。 机会转瞬即逝,柳无咎在这一瞬间里,却握住了贺青冥的臂膀,贺青冥侧身一旋,二人合力,把他变作一张蓄势待发的雕弓,于是贺青冥飞身踏步,于柳无咎剑上一点,柳无咎一个鹞子翻身,猿臂一张,一手托住贺青冥腰侧,突地发力,送其直上青云! 贺青冥借着柳无咎一臂之力,飞跃而至蜃楼船头! 明黛、唐轻舟见了,忍不住瞠目结舌,这一套动作实在是太过繁复精巧,稍有差池便不可能成功,但二人简直默契的可怕! 凌夭等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贺青冥一剑挥来,漠上一小半船只已然摇摇欲坠,倾颓倒下!顷刻间,凌夭所借地利已被贺青冥二人化解:原本这一带沙丘绵延不绝,蜃楼倒下的地方,正好是几座高丘合围之地,便于魔教伏击围攻,凌夭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才敢于率队挑衅贺青冥。这样一来,贺青冥再厉害,也只不过是匹夫之勇,难道匹夫之勇,还能撼动三军么? 他却不知道,他依靠的、凭借的,也会被旁人依靠、凭借,他仗着船队的优势于漠上穿梭,在贺青冥他们头上横行,贺青冥却比他们站的更高,看的更远! 青冥剑是何等名剑?一旦破局,夺回了先机,又岂是凌夭可以抵御的?贺青冥既已得手,当即喝道:“走!” 明黛、唐轻舟几步夺下一只沙舟,做了首尾水手,刹那间如电光飞转,沙舟已然驰动,贺青冥于蜃楼跃下,柳无咎双臂一揽,稳稳当当接住了他。 凌夭心下一惊,这才明白贺青冥四人的真实意图。他本以为依贺青冥的脾气,既已扭转乾坤,一定会与他们一决高下,却不料今日的贺青冥已非从前,他没有选择缠斗,却选择了三十六计走为上。 沙场比武,本就是变化莫测,凌夭稍一迟疑,再率队去追,便已很难追上。眨眼间,贺青冥等人竟已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瀚海无垠,这下子可真是望洋兴叹了! “看来不叫他不行了。”凌夭一跺脚一咬牙,忽地口中鼓动,吹彻一声哨响,好像是一道长长的尖锐的鹰啸! 第214章 铁骑 魔教漠上八部铁骑追击 平地忽地震动, 明黛回头一看,竟见地平线上,竟涌出来黑压压的一队人马!他们约莫有百来十号人, 每人身上皆披玄甲, □□皆骑骏马, 他们从大漠之中疾冲而下,好似狂风席卷山岗,奔雷叱咤风云——他们好像根本不是从凡间来的, 而是从那轮明晃晃、金灿灿的太阳里边冲出来的! 他们之中,为首的那人却正是梅伯, 他眉锋险峻, 只被压在盔甲之下,叫人瞧不真切。凌夭却还未等他近前, 便已认出来了, 喊道:“你可算来了, 快快,快追!” 梅伯却只望了他一眼, 也没理睬他, 只伸臂一挥,一群骏马儿郎飞驰而过,死死咬着贺青冥四人的尾巴不放。 凌夭可谓非常不满了,仰头喝道:“你做什么不理我?” 梅伯装作没看见他, 似要从他身旁跑马而过。 他与凌夭同列堂主之位,他可以不搭理人家,他的那些属下们却不敢不搭理,但自家头领与凌堂主闹别扭,他们也没办法忤逆头领的意思, 只好一个个飞奔路过,又一个个低首致礼。 只除了梅伯,他那张英武而锋芒毕露的脸上,竟是一片肃穆,一个多余的表情也不给凌夭。 “气死我了,我——”凌夭给他呛了一嘴巴沙子,更是火冒三丈,他撸起袖子,正要干架,身子却忽地一轻,整个人竟给梅伯单臂抱上了马。 凌夭一怔道:“你——” 梅伯忽地低头堵住了他的嘴巴,只一触即离,又抬起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脸上却微微一红。 凌夭哼哼唧唧:“……你个老流氓,动手动脚。” 梅伯忽道:“不许再看别的男人。” 凌夭不以为意道:“嗯哼?” 梅伯便掐了掐他的腰,又道:“也不许再跟别的男人好。” 凌夭却骂道:“你个榆木脑袋,个大棒槌,还敢怼我?” “是我不好。” “……嗯?” 梅伯很小声地道:“从前是我不好,是我伤了你的心,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阿妈还活着的时候,要我对将来的媳妇好,我,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凌夭已很是受用,却故意道:“谁是你媳妇?你老家部落那边不是有媳妇吗?” 梅伯磕磕巴巴道:“她,她不喜欢我,只是她阿爸阿妈喜欢我……我爸妈死了,他们收留了我,我心里感激,可,可是,我不能娶她,而且,我现在已是圣教的人,我不会再回去了。” 凌夭嘟囔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梅伯红着脸道:“我也是你的人。” 凌夭已是心花怒放,却哼道:“老男人有什么可稀罕的?” 梅伯道:“我又不老。” “那也比人家柳相公大了十几岁。” 梅伯不高兴了,道:“不要再提他,也不要再这么叫他。”他顿了顿,犹嫌不足以威胁凌夭,便道,“而且,他已经有青冥剑主了,你再这样,小心人家青冥剑主记恨你。” 凌夭忍俊不禁,又道:“好吧,相公。” 梅伯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凌夭却已搂着他的脖子,笑着唤他的小名:“阿尔,我的雄鹰,带我飞吧,追上他们,把他们一个个抓住,献给玄玉宫,献给神山圣湖。” 风萧萧兮班马鸣! 群马奔腾,卷起一场贴地飞驰的风暴,风声紧,马声急,但见血红的夕阳下,大漠蜿蜒起伏,好像一条张着獠牙的金色大蟒! 这条大蟒疯狂地扭动着身子,好像要躲避那头盯着它,张着翅膀和利爪,随时要飞落下来将它开膛破肚,挖心掏肺的三足金乌。它疯狂地爬,它知道只要有那只金乌在世一日,瀚海将永无宁日。 大蟒滑入瀚海了,它要涌入江海,要寻求一方栖身之地,它要活,活下去,而不是被金乌叼走杀死!但它不知道,江海也庇护不了它,江海也已被太阳灼烧,已近熬干枯竭,露出来一地龟裂的河床。 风声呼呼刮过每个人的脸皮,刮入骨头缝里,好像千刀万剐,他们已入火海,又上刀山,为了那一潭沉沉的死水,他们几乎要把阎罗十八殿都踏一个遍。 他们身在一叶扁舟,身处浩荡沧海,便如蜉蝣寄于天地,远远望去,他们只不过是再微小不过的一粒沙子,一颗雨点——而在他们身后,却紧紧追着一团巨大的黑云!黑云压境,所过之处把一切羸草飞虫摧毁粉碎! 唐轻舟立于船尾,已心急如焚,喊道:“要追上了!” 明黛忍不住骂道:“我嘞个——他们到底是什么怪物?!” “漠上八骑。”贺青冥道,“传闻中魔教四使座下各有一只劲旅,其中,风使下辖‘潜卫’,而‘漠上八骑’指的便是月使下辖的八部铁骑,据说漠上八骑可一日千里,昼夜奔袭,餐风饮露,不知渴饥。” 他又望了一眼,道:“看来传言不虚,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唐轻舟道:“那可怎么办?再往前就是平原了,前方好像还有沙暴!” “为今之计,只有入死地,方能求得一线生机。”贺青冥望着平地席卷呼啸的尘暴,缓缓道。 一刹那,他们都不由得望去,那却像是一排滔天的巨浪,是吞噬洪荒万物的漩涡。 饶是四人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此刻心中也似没了底。宇宙万物,星河流转,从来不以人存,不以人亡,在大自然面前,任你武功再高,智计再妙,也依然什么都算不上。 身后,梅伯却已指挥人马合围,若真落入四面包抄的险境,就再不可能逃出生天了! 明黛一个扬首,她已大汗涔涔,却露出来一个比太阳还要明亮的笑容,似乎豪爽,又似乎放达,道:“好,来世间一遭,就是要刀山火海都闯一闯!” 这样一片瀚海,若是有幸葬身于此,也算是与天地同寝,与日月同寿了。 何况她还有朋友,她的朋友,也都会陪着她入死出生。 “人生到此,幸何如之!”明黛大笑,而后手握舵首,一转方向,径直闯入茫茫黄沙! “不好!”凌夭眼尖,一下子发觉不对,“他们要入沙暴——弓箭手!”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梅伯已指挥人马变阵列队,却见一干铁骑之中,忽地变为两人一组,一人控马飞驰,一人于马背之上弯弓搭箭—— 箭雨,乌压压的、铺天盖地的箭雨突地扑来! 与此同时,明黛、唐轻舟已合力操纵船身,船头便要冲入风暴! 箭雨却已袭来! “无咎——!”贺青冥一声长喝,柳无咎早已会意,与之双剑齐出,一同逼退这一阵呼啸而来的箭雨! 落日逐渐坠入地平线下,天地的轮廓被黄沙笼罩,越发模糊了。 贺青冥又一剑削去,一支长箭霎时被一分为二,拨弄翻转,而后倒戈相向,猛的射向梅伯、凌夭二人! 梅伯一手护住凌夭,一掌挥落飞箭,他驱马赶来,却只在最后一刻,最后一线微光之中,望见了贺青冥那对似寒冰似烈火的眸子。 再看时,只剩下一地横七竖八的铁箭。 而太阳——也终究落山了。 第215章 荒漠 荒野求生之武林特别版,有请无咎…… 夜幕被一轮银月钩住。 月下的沙漠, 几乎泛着绸缎一般的光泽,然而十分冰冷、苍白,像是已经病入膏肓, 躺在榻上喘气, 偶尔从嗓子眼里呛出来几声荒凉的咳嗽。风声徘徊着, 像已变作孤魂野鬼,却死也不肯走。 苍凉、孤寂,这就是夜里的大漠, 一眼望不到头。 轰隆霹雳,忽地一声震天动地, 荒漠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宇宙投下黑洞。 沙子争先恐后地逃走了,又都被裹挟入漩涡。过了一会, 从沙子里爬出来四个人, 四个人都形容疲惫, 他们身边还有一只已经千疮百孔,已近报废的沙舟。 贺青冥四人历经千辛万苦, 终于穿过沙丘, 来到了这一处彼岸,只不过彼岸仍是戈壁荒漠。 明黛呸了一口,吐出来一嘴沙子,她浑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也都装满了沙子。她像只猫儿一般抖了一抖,又坐下来除去靴袜,倒出来一堆磨人的沙砾,这才长舒了口气。 其他三个也没好到哪里去,尽管沙舟前后两侧都有特制的锋刃, 可以开辟前路、分拨沙浪,尽管他们已用披风裹住全身,但他们毕竟不是行走在平地,而是翻山越岭,穿过沙漠腹心。 “可算甩开他们了!”明黛枕着头,半躺下来休息,又道,“别的不说,最后那一波箭阵可真是凶险,好在有贺兄柳兄你们断后,不然咱们几个都要被射成刺猬了!” 贺青冥道:“那应当是‘九羿’。魔教四使之中,以日使为首,日使麾下有九部亲兵,每人都是善射的好手。只想不到,今日漠上八骑竟与九羿合二为一,其威力真是不容小觑。” 明黛笑道:“一天之内,竟见识了潜卫、漠上八骑和九羿三批兵马,这一趟大漠之行,也算值了。” 唐轻舟挑眉道:“今日倒是叫你过足了瘾?” 明黛皱皱鼻子,轻哼一声。她忽而转过头,这时候,天边一颗流星驰过,她眼神一亮,赶忙拽着唐轻舟道:“小唐快看!” 唐轻舟冷不防被她这么一拽,差点重心不稳摔了,正要说她几句,却见满目星河万里,举头可摘星辰,一时赞叹不已。 他们卧在一块,好像卧在浩瀚的银河里。唐轻舟望着漫天星光,忽地生出来一个念头:倘若真是老死于此,也当不枉此生。 明黛炫耀道:“我就说吧,漠上的星空很美。” 唐轻舟却忍不住瞧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盛满了天上灿烂的星光。明黛一回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忽地一怔道:“你看什么?” 唐轻舟有些脸红,只别过头,若无其事道:“当然是看星星。” 明黛似乎也有点脸红,却道:“那是哪一颗?我怎么没看见?” 唐轻舟轻轻道:“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只有那一颗。” 明黛微微翘起来嘴角,道:“那,那颗星星是什么样子?” 唐轻舟指着北极星道:“你看见它了吗?” 明黛点点头,道:“那是北极星,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星。” 唐轻舟道:“我看到的那颗,却比它还要灿烂夺目。” 于是明黛忍不住笑了,唐轻舟也笑了。两人一边笑,一边又都脸红心跳,他们却谁也没有看谁,只都看着这一方静美的星空。 流光皎洁,昼夜更替。 日把月驱赶了,月又把日赶下王座,每天总是厮杀不断,忽冷忽热,叫众生狼狈不堪。 贺青冥四人已近精疲力尽。这已是他们在瀚海中步行的第三个晚上了,星星仍旧很美,却已变得冷酷无情,古板乏味,如今就连明黛也没有心思再去欣赏什么星星月亮了。 他们身上带着的干粮已被吃尽,水也喝的一滴不剩了。饥饿、炎热、寒冷……此间种种都把他们逼入绝地,这片大沙漠竟比什么魔头都还要可怕千百倍,难怪这一带戈壁荒漠被人称作“王不留行”,也难怪魔教的人入了此地,却不着急追他们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走了这么久,却似还走不到尽头。所幸还有柳无咎,他们还不至于迷失方向,有了他,他们也还不至于真的饿死渴死——柳无咎总能逮到一两只蛇蝎,给他们打打牙祭,有一个下午,他甚至还追踪到了一只狐狸,又尾随它找到了一小处湖泊。那个下午,明黛、唐轻舟都很是震惊,他们实在想不到,柳无咎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可惜,即便有柳无咎,他们也很难走出这片大沙漠了。柳无咎可以让他们活下去,却不能让他们不死。 这一天晚上,柳无咎又找到了一间屋子,这是一座被废弃的驿站,只是早被戈壁黄沙淹没了一半,也早就没有人住了。但它对于他们来说,不亚于救命的所在,至少这个晚上,他们终于不用再风餐露宿了。 戈壁滩上,夜风徐徐吹动。 风似野马分鬃,拆开一丝一缕的飞沙,又与之追逐着、驰骋着、缠绵着,织成天下第一张情网。 这张大网把他们都笼住了,困住了。 “……你这个说法倒是有意思。”贺青冥笑了笑,屋子里漏下来几缕星月清辉,落在柳无咎的脸庞,贺青冥忍不住碰了碰柳无咎的侧脸,柳无咎顺势握着他的手,俯身道,“难道不是么?” 贺青冥道:“那么,夜色这么好,你怎么不多瞧瞧它?” 柳无咎道:“我想瞧着你。” 贺青冥轻斥道:“油嘴滑舌。” “是么?你怎么知道?”柳无咎低头笑道,“你试过么?” “那就来……试一试。”贺青冥搂住他的脖子,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柳无咎知道贺青冥是要自己吻他。 气息顿时急促,忐忑不安,又七上八下。 贺青冥仰头,但见一夜星光扑朔迷离,像桃花扑入流水,打了一个又一个旋,转的晕晕乎乎。他就这么定定看着,似也已晕眩,恍惚失了神魂,但身上被吮咬的刺痛又强令他清醒,他忽地生出来一种错觉,好像他的身躯已不再属于他,他的呼吸已被攫取,体肤已被占据,他好像是给一头荒原上的野狼叼走吞食的猎物。 而他竟心甘情愿,拱手把自己让给柳无咎。 他的拳头也曾紧握,肌肉也曾紧绷,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没有关系。柳无咎在他身上作乱,但既然是柳无咎,也都没有关系。至于他,他也许是在犯错,可他已全然沉迷于这种错误。这么多年了,他惯于掌控自己的身体,每一个部位,每一个动作,他都控制的分毫不差,但今日它们的反应却叫他出乎意料,也许是时候了,他的习惯也该被取代了。 他忽地闭上眼,皱着眉,他放任柳无咎对他为所欲为。 柳无咎却轻声道:“怎么了……疼么?” 贺青冥摇头一笑,道:“也许是我还不习惯。” 柳无咎道:“那我慢慢来。” 贺青冥点点头。 天上的星星纷纷坠入大漠,烙在贺青冥身上,刻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吻痕。柳无咎已化身为一位古拙的匠人,贺青冥便是他亲手雕就的杰作。 他们好像都变了,变得不再像他们自己。贺青冥已太过放纵,柳无咎也太过放肆。就算要死,也该在死之前酣畅淋漓。柳无咎伏在贺青冥身上,如卧虎盘龙,他尽情地吻着贺青冥,贺青冥也尽情地由着他吻,这时候,沉寂的星星底下,忽地传来几声悠扬的驼铃——是驼队! “有人!有人来了!”明黛冲出驿站,奔跑在银色的沙漠里,她手舞足蹈,喜极而泣。 第216章 神宫 贺青冥、柳无咎等四人碰到沈耽了…… 一天后, 他们终于到了燕尾关。 这片无边无垠的沙漠终于逝去,当骆驼的蹄子走过被风沙掩埋的,身上满是时光留下的斑驳疤痕的石碑, 他们便穿过三界, 从冥界来到了人间。 行人愈渐多了起来, 小贩的叫卖声,男女的吵骂声,小孩子不依不挠的哭声, 这些声音全都乱糟糟、闹哄哄地挤作一团。往常他们听了这样喧嚣的闹声,必定要心生厌烦, 但今日他们听了, 只觉恍惚如同天籁之音。 他们在这里休整了一个晚上,也已吃饱喝足, 又美美洗了个澡, 换了身衣裳。附近的人们也都很热情, 尽管这里地处西域,许多人都来自不同的国度, 说的话也都叽里呱啦, 叫他们听不太懂,但他们听了,也都很是高兴。四海之内,毕竟还有人, 还有他们的同类,他们再不用成天对着金黄的沙子数时辰了。 休息好了,便要再次踏上征途。明黛生的俊俏,性子又活泼,很快便凭着一张灿烂的笑脸讨得大家的喜爱, 她找来当地一个会说汉话的大伯,问他怎么走去白鹿山。 那大伯忽地不再笑了,脸色也变得古怪:“你们要去神山?”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明黛道:“是啊,怎么了,那里不能去吗?” “倒也不是不能,只是,如今神山一带戒严,大路是走不通了,你们若要过去,只有抄小路走石头城,但那条路,却布满了机关陷阱,十分危险。” 明黛笑道:“我们却最不怕危险。” 进入石头城,天色也黑压压的,四处布满了浓雾,好似来到了魔界,而头顶偶尔掠过的秃鹫、乌鸦,便似魔鬼的使者。 石头城虽名为石头城,如今却只是一片渺无人烟的石林。很多年前,这里也曾有过一座城池,城主正是魔教始祖的头号死敌西域冥王,西域冥王生性残暴,以杀人饮血为乐,方圆百里的百姓都深受其苦,不过,自打魔教始祖斩下西域冥王的头颅,树倒猢狲散,一众宵小皆闻风而逃,从那以后,这座石头城也荒废了,而燕尾关附近的百姓却安居乐业起来。 一时兴亡都尽做尘土,只剩月下嶙峋的石影,还有一地倾颓的早没入荒草丛中的砖瓦、廊柱,尚能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城。 明黛一脚踩下,几乎踩了个空,好在唐轻舟眼疾手快,把她捞了回来。据那位大伯所说,白鹿山下乃是一片神天草原,因为白鹿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年年雪水消融,在草原上汇聚成河流、湖泊,其中玄玉宫脚下最大的一个湖泊叫做“玄玉湖”,也被魔教的人称作“圣湖”,而最长的那条河流,叫做“白鹿河”,石头城坐落在神天草原心腹,又有白鹿河流经,因此这一带多是丛生的草甸。 四人走了一会,除却头顶黑压压的,身旁灰蒙蒙的,别的倒也没什么异样。明黛心下犯了嘀咕:“难道那位大伯说错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只是魔教的人故布疑阵,故意让人觉得这里很可怕?” 忽见唐轻舟走了几步,指着一处草甸道:“你们看!” 却见那一处草甸被压的东倒西歪,萎靡不振,如果是这样,也就罢了,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它身上有一道车辙印,看样子时间不久,应当就是这两天留下的。 唐轻舟道:“而且是两条并行的辙印,从宽度上看,绝不是马车车辙留下的痕迹,这种辙印我在白头峰秘阁机关术册上见过,它来自一种西域失传已久的甲车。” 甲车?可这里地处荒僻,又怎么会有甲车,偌大的西域,又有什么人有能力造的出,用得上甲车? 贺青冥道:“都四下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痕迹。” 不多时,他们果然有了收获,而且收获颇多。这里不仅有甲车的车辙印,还有两辆已经报废的甲车,从外形上看,此车如军士头盔,材质坚硬,如攻城略地,则势不可挡,此外,甲车附近还有一地断折的弩箭、暗器,只是也都还无用武之地,便已和这两辆甲车被一并摧毁了。 什么样的人,连甲车都可以摧毁? 贺青冥仔细一看,却见甲车内壁之上,有一个如火焰跳动的团纹,观其形状,又似两头鹿角。这个图纹,他曾在关于魔教的卷宗上读过,也曾在谢拂衣的背上见过,这正是魔教世世代代的印记,也正是他们的标志——玄火印。 明黛道:“这么说,这便是传说中的云甲兵?这两辆甲车,就是魔教的云甲车?可是甲兵坚不可挡,又怎么会被人力摧毁?” “是啊,从外表上看,也不像是被什么兵刃掌力所伤……”唐轻舟心下疑惑,忽地灵光一闪,探出半个身子,钻入甲车内部看了看,明黛道:“小唐?你可发现了什么?” “我明白了!”唐轻舟又钻了出来,脸上已有喜色,“甲车内有机关,它是被人从内部销毁的。” “销毁?”明黛目光一动,“你是说,是魔教的人自己销毁了它?” “不错,只有这一种可能。” 可是,这不可能啊! 四人对视,纷纷不得其解。 贺青冥道:“围师必阙,金乌派人沿大路戒严,却在石头城设下云甲兵,便是要守株待兔,请君入瓮,但……” 但他却临时撤回了这个陷阱。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金乌一个魔教头子,难道竟突然善心大发,变作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了吗? 忽听得一点动静,不远处,沿着他们的来路,竟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四人不辨虚实,也不知来人是敌是友,便一个闪身,纷纷藏在了荒废的石城草堆里。 柳无咎俯耳去听,与三人传音入密道:“听声音,来人应当是个成年男子,而且身形高大。” 明黛道:“有多高大,比柳兄你还要高么?” 柳无咎道:“比我高约一寸,此外,他身上应当还带着兵刃,而且份量不小。” 贺青冥在脑海中细细回想了一遍,却没想起来魔教之中有哪号人物是如柳无咎所说的样子。四人屏气凝神,只见黑压压的路上,走来了一个黑压压的男人,他穿着一身黑衣,脚上一双黑靴,就连手上那把刀也都是黑漆漆的。 好熟悉的一把刀。 明黛心下纳罕,再瞧时,却忽地一惊! 贺青冥、柳无咎也都已惊讶,他们都已瞧见了这个男人的脸,除了唐轻舟,他们都认得他,也见过他。 唐轻舟疑惑道:“他是谁啊?” 明黛悄声道:“后刀沈耽。” 沈耽?沈耽! 沈耽竟来了西域,来了这里,而且看样子,他的目的同他们一样,也都是要穿过石头城,去往白鹿山玄玉宫。可是沈耽在中原武林之中一向独来独往,既跟八大剑派没什么关联,也跟魔教没任何仇怨,他为什么要来呢? 柳无咎道:“我想,他来这里,只是为了一个人。” 唐轻舟道:“什么人?” “他的妻子,阿芜。”柳无咎忽地看了一眼贺青冥,似乎叹息,“他这样的人,是不论恩仇,只讲情义的。” 他这样的人。沈耽这样的人,又何尝不是柳无咎的写照?他们来这里,都只是为了一个人。 为了这个人,他们已尝过太多辛苦。柳无咎又看了看他,沈耽今日的样子,已和扬州那时候大不相同了,虽然仍旧英俊,却似已变得沧桑,从前他的眼角眉梢都藏着刀锋,而今却藏着一腔寄托不了的相思,他心中情丝万缕,已化作他鬓边的几许白发。 相思愁,愁到白了头。 明黛心中叹息,她虽来自相思门,见过旁人的相思,却不晓得这世上相思竟有无穷威力,竟叫沈耽这么一个八尺男儿、英雄好汉也变得如斯落拓、惆怅。 夜色浓转淡,天色渐渐白了。 四人跟在沈耽身后,离他并不遥远,只不叫他发现。他们一路溯流而上,走过石头城,穿过神天草原,但见两岸芳草迷离,花影婆娑,万物长天竞自由,一派盎然生机。 行不多时,又见点点湖泊错落,映在一轮金日底下,五光十色,变化莫测,好似一颗颗琥珀玛瑙,翡翠松石,但最让人赞叹,也最叫人迷恋的,却是它们之中那最硕大的一颗宝石,也即是老伯所说的玄玉湖。 它静静地卧在草原上,却已是王冠上最璀璨的瑰宝,放射出千百种光彩! 太阳有这么多种颜色,这么多张面庞么? 四人抬头望去,却已恍然,又已惊叹! 好一座巍峨挺拔的白鹿山! 白鹿山上,好一座绚烂夺目的玄玉宫! 来此之前,他们也曾听说过,或在书上读过,玄玉宫建在白鹿山腰,由主殿、东西二宫和后殿构成,占地近千顷,高数十丈,宫墙分为内墙和外墙,内墙由天下至坚至韧的西域莫干木制成,混合白鹿山独有的冰燕丝,可以防火防水。内外墙之间中空,防火隔音,藏着各种机关。外墙则由特殊的琉璃烧制而成,五光十色,不可逼视,远远望去,好似雪山上镶嵌了一颗硕大的宝石。 百闻不如一见,听说过、读过,到底跟亲眼见到,是完全不一样的。 当他们亲眼见到的这一刻,都已不禁心生震撼! 玄玉宫真不愧为西域第一大桂冠,魔教也真不愧是能与八大剑派长期抗衡近百年之久的域外第一大门派,此间种种,单从这座琉璃宝宫便可窥见一二,若非财力雄厚,势力庞大,物资丰富,工艺高超,又怎么可能在白鹿山上修建而成这样一座宫殿? 这样坚不可摧、熠熠生辉的一座宫殿,已耗费了太多年、太多人的心血,百代光阴恍惚而过,魔教自始祖传至上一代杨真教主,已过了三十三任了。几百年来,多少兴亡,多少成败?多少英雄洒血挥泪,然而玄玉宫依旧屹立不倒。 第217章 远征 贺青冥四人随沈耽入玄玉宫,听见…… 沈耽驻足而立, 沉默无言,他看了这座神宫很久,他的神色也已很是复杂, 像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叫明黛他们瞧了也心生惘然。 待到一片浮云飞过, 日光闪烁,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贺青冥四人心下诧异,沈耽走的路, 却是他们从未听说过的。玄玉宫守卫森严,他们自然不能大摇大摆地走正门, 但沈耽既没有想法子伪装混入玄玉宫, 也没有从东侧白鹿崖上攀援而入,而是另辟蹊径, 绕道其后。 这一条路, 中原武林之中却从未有人知道, 沈耽又是怎么知晓的?他们一边纳闷,一边又继续跟着沈耽, 走了一会, 却见沈耽停在一块山石前边,从怀中掏出来一张羊皮地图,对着它看了又看。 这下他们明白了,原来当日王婆所说那个摧毁蜃楼, 抢走地图的刀客就是沈耽。只是,他们四人不过经过瀚海,便已被围追堵截,苦不堪言,沈耽闹了这么大一通动静, 周身上下却既无伤痕,也无打斗过的迹象,这又是为什么?难不成魔教设下了天罗地网,却偏偏给他这条漏网之鱼跑出来了吗? 却见沈耽已收起地图,对着那块山石乾坤二位“咚咚咚”各自叩了三下,一道石门应声而开,竟露出来一条密道! 就这?就这!比起季云亭他们陷入恶战,比起贺青冥四人出生入死,沈耽这简直就是作弊啊! 明黛震惊之余,又忽觉好气哦!人比人气死人诶! 但她也已来不及生气,四人跟着沈耽入了密道,这条密道却跟他们从前走江湖见过的密道截然不同,既不潮湿阴暗也不狭窄逼仄,反而相当温暖宜人,壁上点了用白麝丹制成的膏烛,散发出阵阵幽香,脚下也铺了羊毛毡毯,十分柔软舒适,不要说他们一个两个都穿靴戴袜,就算是婴儿赤足走在上面,也不会有任何不适。 但这还不算什么,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走了没几步,两侧还摆了桌椅,也都是用上好的檀木雕刻而成,上边还设有各色果盘小吃,还有一坛葡萄美酒。金乌简直化身为一位热情招待的主人,生怕远来的客人渴了饿了。 沈耽停了下来,他似乎也迟疑了,难道这条密道有诈? 他从怀中掏出来一枚铜钱,打算投石问路,然而投石是投了路也问了,却没有任何暗箭伤人,也没有发现任何机关陷阱。他又忍不住低头嗅了嗅那坛葡萄酒,也没闻出来任何问题。 沈耽心中迷惑不已,他又掏出来那张地图,又仔细看了看,一点没错,就是这条路。 他只好继续走下去,贺青冥他们也都跟着他走。 行不多时,沈耽走过一个转角,又走上几级台阶,只见面前有一道石门,他使劲推了推,却没有推动,只好试着在石壁上摸索,忽地按到一块凸起,石门竟蓦地打开了一小扇窗口,透出来里边橘黄温暖的光线。 贺青冥四人藏在转角处,一眼望去,看不真切,只道石门之后金碧辉煌,又很是典雅,像是什么人居住的殿宇。 沈耽正要继续试着找出机关,打开石门,忽听得几道人声,不敢妄动。探身看时,却一共见到了三人,为首一人是一位长发逶迤的少年,他身形清瘦,身上着一件浅紫色的长袍,他施然走了几步,坐在一旁丝绒宝座之中,又因着被长发遮掩,看不清面容,但他的声音,沈耽他们却都很熟悉。 这个少年,正是搅动武林风云的魔教教主金乌! 而另外两个一男一女,就算不熟悉,也已猜到了,他们就是金乌的左右手,魔教四使之风使冯虚子、云使雷娇娇。 贺青冥四人不禁惊讶,难不成这条密道竟直通玄玉宫大殿,他们竟跟着沈耽来到了金乌东宫寝殿吗?这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 然而就算他们再匪夷所思,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 金乌三人的对话却已传来,他们已顾不得心头那点疑虑,纷纷抬头看去、侧耳听去。 金乌笑着看向冯虚子、雷娇娇,道:“你们来啦?可是八大剑派那边有什么收获了吗?” 冯虚子道:“回教主,据天枢阁暗线密报,我们的确率队在瀚海找到了季云亭一行人的踪迹,除她之外,不夜侯温阳、玲珑夫人等人也在其中,如教主所料,八大剑派远征疲乏,不堪应对军阵,所以我们出动了八骑、九羿大队人马,命他们结成骑射阵型,又命潜卫、云甲兵埋伏在燕尾关戈壁两侧,这样即便他们破的了第一关,也绝不能闯得过第二关。” “好小冯,娇娇,你们做得好!”金乌笑吟吟道,“这么说,我那义父义母等人,已被拿下了?” 冯虚子道:“不错,不夜侯等人已于燕尾关被擒,现正关押在西宫。” “好极了,你们可要好好款待他们,尤其是义父,他一向娇生惯养,可不能怠慢了。”金乌笑了笑,又道:“对了,那季云亭季掌门呢?她也在么,我找个时候见见她。” 冯虚子、雷娇娇忽地对视一眼,面上似有尴尬。 “怎么?”金乌笑容一敛,“她不在?” 冯虚子顿了顿,道:“季掌门……我们没能抓得住她。” 金乌不敢置信道:“这一趟阵仗,八骑首领、九羿精锐悉数出动,还不要说十几辆甲车、上百名潜卫,竟也没能擒住一个季云亭?” 冯虚子似乎不大敢看他,道:“非但如此……燕尾关一役,她还把八骑首领之一的坐骑紫飒抢走了。” “八骑首领都拦不住她?小冯你怎么指挥的!”金乌气得敲了下他的脑壳。 冯虚子委屈地摸摸头,道:“季掌门武功盖世又智勇双全,天下除了教主你舅舅还有青冥剑主,只怕无人能胜得过她,我怎么拦得住嘛!” “还给我找借口?”金乌哼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就算心里仰慕她,也别在我面前夸她好吧!” 冯虚子只好闭嘴。 “给我装什么哑巴!”金乌又道,“战报呢?拿给我念念,我倒要看看她一个人是怎么敌得过漠上八骑的!” 冯虚子暗暗瞪了金乌一眼,从怀里掏出来一封手函,清了清嗓子道: “漠上八骑谨呈战报于上: 七月二十五日,昏正时分,我八人率骑围八大剑派众人于瀚海腹心,后季云亭率不夜侯等人于侧翼杀出,我八人拍马直追,至次日破晓,围其于燕尾关。 其时天色幽微,风声正紧,季云亭言:‘恐奇兵伏于关隘,遇谷不进也’,故不入关中,只留中军缓行,作为疑兵,反率一队人马从侧壁小路攀援而上,云甲众人始料不及,又兼行动不便,被季云亭等人轻骑破阵,后两军合一,反围我教,我教遂与八大剑派陷入恶战。 幸白鹿神天祐我教,教主、使者英明,早商对策,分兵阵、合群力逐击之,八大剑派各自为政,久疏于操演,遂被我教击破。 然季云亭神武过人,一骑当千,教众皆畏其威,不敢进前,我八人不得不亲骑持戟合围,季云亭手持浮生剑,以一人对我八人,其剑如虹动如天龙,其马如风来去纵横,我八人力不能敌也,遂败绩。 此燕尾关一役始末也,八大剑派诸人或死或伤,或被二使擒回,独季云亭一人抢马遁走,此诚乃我八人之罪,万死难辞,今敬诚此函于主上,望教主察查。 七月二十六日夜于三界碑下,漠上八人敬上。” 第218章 谜底 金乌真面目 冯虚子念完, 又看了看金乌,道:“……情况就是这样。” “真英雄也!”金乌不禁感叹,“罢了, 这也怪不得他们, 小冯, 你传令下去,漠上八骑、九羿等教众擒拿八大剑派诸君有功,依例抚恤伤亡教众、亲故, 其余人等论功行赏,另选宝马八匹, 赠与八骑首领, 让他们继续缉拿季云亭。” 冯虚子抱拳道:“是!” 金乌又转向雷娇娇,道:“对了, 八骑他们拦不住季云亭, 你的幻术‘镜花水月’对她也没用么?她不是很爱上官飞鸿吗, 就连他的样子在她跟前,她也无动于衷?” 雷娇娇道:“燕尾关后, 季掌门的确入了教主事先命属下设下的镜花水月阵, 她在阵中也的确看见了上官飞鸿的幻影,可是……她没有沉迷于梦中,而是亲手杀了他。” “什么?!”金乌震惊道,“她杀了上官飞鸿的影子?这怎么可能, 她那么爱他!听说上官庄主死后,她还一直戴着他们的定情信物,而且也一直忘不了他,就连浮生二十七式也仍在怀念他,这, 她怎么忍心呢?” 雷娇娇道:“教主,你这可是以己度人了。也许人家就是狠的下心,要不然怎么坐上八大剑派之首的位子呢?” 金乌哼了一声,道:“我不信,除非她压根不爱上官飞鸿。” 雷娇娇却道:“我看她确实很爱他,但他们之间的爱,我搞不懂。” 金乌奇道:“什么意思?” 雷娇娇道:“季云亭入镜花水月幻境之后,见到了上官飞鸿的样子。上官飞鸿带她去了华山,又去了藏剑山庄,去了河西,他们走过了少年曾经走过的地方,重温了少年时的日子,他们一块比武,一块游侠。只不过,季云亭和上官飞鸿在一起的时候,好像跟大家眼里的季掌门不大一样,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倒像个孩子,总喜欢跟他耍赖撒娇,甚至有点无理取闹,而上官飞鸿呢,也不像上官庄主的样子,简直是对她好的没脾气,又总是纵着她、宠着她,这样的男人,看的我都羡慕了。我记得只有一回他给她逼得没办法了,才嗔怪她几句,她却笑着趴在他身上,又去哄他、抱他。还有一回,上官飞鸿困了累了,靠在栏杆上睡着了,季云亭瞧见了,悄悄走近他,偷偷摸摸地亲他,他分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哇哦!”金乌双手托腮,忍不住羡慕死了,“要是我也和季掌门咳咳……”他忽地一顿,正色道,“等等,所以他们那么要好,季云亭是怎么从幻境里苏醒的?” 雷娇娇道:“因为我失败了,我想要上官飞鸿诱导季云亭,想要她的意志改变,要她永远同上官飞鸿的影子陷在温柔乡里,从此乐不思蜀,但她却说‘飞鸿哥哥,你不是这样的’。” 金乌道:“她认出来上官飞鸿是假的了?” “我想是的,他们毕竟是侠侣,上官飞鸿这样子,也的确不像他,只是要勘破镜花水月,就要摧毁幻影,季云亭一开始并不忍心,还一度困入业障。” 金乌道:“那么后来呢?” 后来,季云亭在幻境里四处寻找上官飞鸿的身影,她双目赤红,眸中满是悲恸之色,又有泪光闪烁。 “阿云。” 季云亭四下奔走寻觅,几乎已精疲力尽,她半跪在地上,忽听得一声极轻极柔的呼唤,她蓦然回首,只见上官飞鸿长身玉立,温柔又哀伤地望着她。 她心中忽的发了狂,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想要扑到他的怀里: “飞鸿哥哥!” 但她只扑了一场空。 她就像小时候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摔进泥里,摔的尘埃满面,狼狈不堪,浑不似那个被誉为华山百年来第一人的季掌门。 她忽的极悲切又极自嘲地笑了起来,她笑着却似哭着道:“死者长安息,生者常戚戚。” 那一个虚空的声音还在呼唤她,但她身边并没有他。 她又笑了两声,忽顿了顿,不觉掩面而泣,而后竟失声恸哭。她哭的那么厉害,却终于拔剑——她拔剑刺向上官飞鸿的幻影,她刺向他的胸膛。 上官飞鸿却只笑着,她恍惚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轻声说:“阿云,动手吧。” 他说:“你就是我,我也就是你。” 于是幻境之中,突地血溅五步! 她的镜花水月,终于已然成空。 但从这一刻起,她也已彻底了悟:上官飞鸿身虽灭,魂却永生。他们拥有一样的灵魂,所以季云亭活着,也就是另一个上官飞鸿在活着。 他没有死,他虽没有活在这世上,却永远活在她心里。 只要有她一日,上官飞鸿也会活下去,他们都会活的很好,会活到白头终老。 “那天她挥剑断情,口中还振振有词,一直在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真是让人搞不懂她在想什么。”雷娇娇道,“反正我这辈子是没戏了,碰不到上官庄主那么一个男人,不过教主你就不一样了,你兴许会懂得。” 金乌怪道:“我怎么会懂得?” “难道不是么?教主你不是一直在等你的心上人么?”雷娇娇意味深长地笑了,又看了一眼金乌,悠悠道,“……要不然,你怎么还特地换了一身衣裳?” 贺青冥四人心下奇怪,沈耽更是心中一跳。 奇也怪哉,难道那日金乌在长安所说不是哄骗他们的,也不是什么玩笑,难道他真的有了意中人,而且他今天一直在等那位姑娘来见他? 金乌却似乎已经不大好意思了,他朝她扔了一个枕头,笑骂道:“走走走!快走,不要烦我!” 雷娇娇掩着嘴唇笑了,又笑着把那枕头抱走了。 风云已熄,他们都已走了。 大殿之中,只有金乌还在,还一直在。正如天上的太阳永不熄灭。 金乌忽地叹了口气,他慢慢转过身,又慢慢对着镜子照了照脸,可惜这个角度,贺青冥他们看不清他的脸,他们本想踮起脚,看的再清楚一点,却忽见沈耽似乎很是激动,这铁打一般的汉子,竟蓦地浑身颤动! 可他们什么也看不清,也就不会知道,沈耽在这一刻,到底看见了什么,又为什么忽地凑近,把那扇窗口堵住了。 金乌顿了顿,忽地好像有那么一点生气:“还不出来么?” 贺青冥四人心下一惊,石门突地洞开! 沈耽从密道之中走了出来,他穿过层层帷幔,走到金乌面前,而后站定,一动不动了,他好像变成了一座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作的石像。 他的嘴唇却在不住颤抖,目光也已颤动不休。 他的喉头却哽住了,这时在他身后蓦地响起来一声惊叫,却是明黛喊道:“阿芜!” 一室灯火扑朔迷离,好似它们跳着、唱着那些久远的偈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诸相非相。” 金乌站起身,走了过来,众人终于彻彻底底看清了他的脸,这张脸终于没有任何伪装,也终于没有戴什么面具。当然了,这里是魔教的老巢,金乌再不必戴什么面具。 这张脸竟同阿芜的脸一模一样。只怕天底下就连孪生子也不会像他和阿芜长得那么像。 “你……你是阿芜的妹妹?不对,阿芜是你的哥哥?还是说,还是说……”明黛已语无伦次,她一向能言善辩,这一刻却似乎变成了一个小结巴,她根本不能分辨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金乌却只微微一笑,道:“阿芜就是我,我就是阿芜。” 第219章 侠议 贺青冥、明黛等人与金乌争辩,入…… 贺青冥道:“或者说, 这世上从来没有阿芜,只有金乌?” 金乌忽地看了一眼沈耽,又笑道:“青冥剑主所说, 倒也不错……沈郎, 想不到今日你我重逢, 你身后还带了这么多人。” 沈耽忽道:“那天……到底是谁?” 贺青冥他们一头雾水。 金乌低头一笑,又瞧着他道:“当然是我,我怎么可能把你让给旁人?” “可……”沈耽颤声道, “我的妻子是个女人。” 金乌顿了顿,道:“你错了, 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你只是认错了,被我骗了, 因为你从没有过女人, 也从不亲近女人, 你甚至不懂得男人和女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贺青冥等人登时惊呆了。这是什么?这算什么?不是沈耽和阿芜,而是沈耽和金乌, 他们二人竟做了夫妻? 沈耽口口声声要找的妻子, 那个身世多舛、楚楚可怜又柔弱无助的孤女,竟是一直以来翻云覆雨,掌控乾坤,在江湖上叱咤风云, 又搅动一潭腥风血雨的魔教教主金乌?! 金乌似乎看出来了他们的疑惑和震惊,他竟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没法子,我总不能给人认出来,所以我就只好扮作阿芜了,毕竟谁也不会想到, 一个柔弱的孤女,竟是魔教教主。这法子不错吧?这可是我琢磨了好一阵子才琢磨出来的,不过也许是我高估你们了,你们竟没有一个人怀疑,也对,你们又不像义父那样男女通吃,经验老道。也还好他没怎么见到阿芜,不然他肯定马上就认出来了。” 贺青冥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忽地想:难怪其他人一路上千辛万苦,沈耽却顺风顺水。蜃楼之后,他既已泄露了行踪,金乌想必也得知了他的存在,为了便于沈耽找到他,他既没有命人夺回地图,也没有派人围剿阻拦,甚至当他听说沈耽到了石头城,还提前让人销毁了两辆埋伏的甲车,而后又让人收起来密道全部机关,还好生布置了一番。 这哪里是放水,分明是泄洪,偏偏魔教上上下下以教主为尊,教主死心塌地要护着相公,他们也没任何办法。 明黛忽地没那么气了,虽然整件事看起来很离谱,但至少不是人比人气死人了。她忽地对沈耽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同情,也许沈耽一点也不幸运。 金乌又瞧了瞧沈耽,他仿佛很希望沈耽再看看他。 沈耽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已经空洞。 金乌只好看向贺青冥他们,道:“远来是客,青冥剑主,你们既已来了,不如就做我们圣教的客人吧?” 贺青冥道:“我们不是来做你的客人的。” 金乌却道:“何必呢?难道为了那些庸人么?就是因为他们,江湖才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就是因为他们很多人顽固腐朽,自私自利,愚不可及,八大剑派乃至整个中原武林,才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止如此,他们还一直看不惯你们,说贺先生和柳公子是大小魔头,说明姑娘是相思门妖女,他们之中,甚至有的人也看不上季掌门,因为她只是个女人,还是个生了孩子的女人,可圣教稍一行动,他们便怕了。我听南宫羽说,季掌门动员他们的时候,他们很多人都怕,都不敢来,甚至有的人连夜逃走,还要逃到海上瀛洲,海外仙山去,哈哈!好不好笑?” 他干笑了两声,又道:“他们都出身名门,平常都衣食无忧,平生最大的苦难,也只不过伤春悲秋,他们当然吃不得苦了,结果事到临头,他们跑了,而来到神山脚下的,却是他们看不起的魔头和女人。” 金乌稍顿了顿,道:“所以,你们实在不必来的,这个江湖,也没什么挽救的必要,何况我又不是要杀掉它,我只是要统一它,要叫世上再无庸人。” 贺青冥道:“江湖的确不怎么样,但人在江湖,总有一些事非做不可。” 金乌道:“没有你,没有你们,也会有旁人。” 贺青冥却道:“我不是别人,别人也不是我,我要做什么,无需旁人代劳。” “他们还是不会理解你,还是不会原谅你。他们还是会骂你、恨你,他们还是想让你死,让你生不如死。”金乌又看向柳无咎,看向明黛、唐轻舟,“看看我们几个,贺先生,你跟我家破人亡,明姑娘他们三个都是孤儿。什么是侠义?这就是他们的侠义——这么多年争勇斗狠,勾心斗角,这就是所谓的侠义!”他忽地大笑,笑声不止,却似已痛苦到了极点。他又慢慢平息下来,慢慢道,“圣教一向被视为邪魔外道,甚至被你们叫做魔教,可是谁记得它原来的名字?”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金乌道:“它原本叫做‘玄门’。” 魔教本不是魔教。魔教始祖斩杀了为祸一方的西域冥王,又叫西域各大匪首臣服,再不能兴风作浪,他本是大英雄、大豪杰,西域的人们,也都称他创立的玄门为“圣教”。然而时过境迁,玄门门人行事放纵不羁,乖张孤僻,杨遇仙性格偏激,又犯了痴戒,只因浮屠珠没能叫他妻子长生不老,他竟索性一气撞死。后来魔教之中,有些人做了一些坏事,其他人又整日与八大剑派不对付,于是被中原武林称为魔教。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身为邪魔外道的魔教,其圣物竟然是用作防御的金蝉衣和用来救人的浮屠珠。 至于如今?如今,魔教曾经的名字已经被世人遗忘,如今它只在一些人口中被称为“魔”,在另一些人口中被称为“圣”。没有江湖人不知道魔教,但也没有人想要去了解它。 然而古往今来,这世上只有一个魔教吗? 倘若今日的八大剑派不改变,也许有朝一日,他们也会变成他人口中的魔教。至于他们原来姓甚名谁,倒没人知道了。 金乌道:“天下何为正道?何为魔道?又由谁来定义?自古成王败寇,从前有皇帝老儿来定义,而今再没有啦。从古至今,这世上多少谎言,多少谬论?谁说的是真理?在季掌门之前,武林何曾有过一位女头领?可在她之后,八大剑派之中,竟过半都是女主当家了,而今又有什么人敢说女主不能当家?贺先生纵横江湖,也总不是因为你那藏着掖着的心地,而是因为你武功高强罢?这世上从来都是以结果论成败,以强弱论英雄的。至于侠义?呵,若有侠义,我也不会没有父母了。” 明黛道:“可是你干了什么!” 金乌忽地看向她,她喝道:“整整三个月,三个月,我走遍了天下,你可知天下如今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有多少人胆战心惊?金教主,你自己就是孤儿,可你又害了多少人做了孤儿?!” 金乌目光一颤,竟不言语。 他当然是有罪的,他当然知道他在犯罪,他犯的正是自己骂过仇人千百遍的罪行。可为了他的目标,他甘愿领罪。 一人忽道:“干大事总要有人牺牲。” 众人闻声看去,却见到了一个年轻人,他的身后,还跟着一队教主亲兵。贺青冥等人仔细辨认,终于认出来他,他就是济海楼上那个不起眼的少年,那个公孙相柳的远亲公孙肠,后来却又使计逼夔龙、佘银环离开金蛇帮,构陷竺可卿,而今他出现在这里,想必金蛇帮已尽入魔教之手。 金乌忽地皱眉,他似乎并不想让公孙肠出现在这里。 明黛道:“那怎么不是你去牺牲?” 公孙肠一顿,明黛又道:“你不敢答,因为你知道你不会牺牲,因为在你眼里,你是人上人,只有人上人才是人,至于人下人?他们只不过是一群蝼蚁!” 公孙肠被她骂的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明黛却喘了几口气,定定道:“可惜,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人上人,每个人都说着自以为是的真理。” 公孙肠道:“你——” 明黛道:“我也不例外。”她看向金乌,看向他们,“我以为的真理,也许也只是自以为是。” 又或许,人人都想做人上人,这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而不是什么所谓的侠义。 “侠义”二字,毕竟只是人硬生生造出来的,而“人上人”,却一直都有,自盘古开天辟地,自三皇五帝……多少年了,人类哪里真的变过呢? 也许人类跟那群树上跳跃摘果子的猴子没什么两样,也许人类骨子里,心肠子里,都满是贪婪的食欲、色欲。 可若过了这么多年,创造出了这么多灿烂的果子,还跟只能摘树上果子的猴子没什么两样,那也未免太过悲哀。也许就是因为连老天都看不下去,所以才要有人说:侠义。 侠义从来不是本就有的,而是要创造的,正如人类创造出那么多灿烂的果子一样,而“侠义”,也许将是人类创造的最灿烂、最香最甜的那一个果子。 金乌道:“你们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贺青冥他们都没有说话,他们只盯着金乌和他身后的卫队。 “他们真不是我……今日我只想谈……罢了!随你们便!”金乌终于不再有耐心了,只道,“沈郎,你跟我——” 异变陡生! 金乌要去握沈耽的手,对于沈耽,他一向没有防备。 但沈耽却已对他动手! 金乌喝道:“沈郎你——”沈耽却已捏住他的脉门,又抛来那张地图给他们,急喝道,“快走!去后殿!那里是魔教禁地,没有人敢——!” 忽地一阵幽香袭来,金乌挥袖一抛,沈耽便已昏迷,又软倒在他的怀里。 此时贺青冥四人已然冲出殿门,公孙肠看了一眼金乌怀里的沈耽,眉眼之中竟有说不出的嫉恨,他却面目恭顺,只急道:“教主,他们!” “追!”金乌咬牙喝道,“叫上风云二使,一起去追,后殿也好,宝塔地宫也罢,一定要赶在他们入圣陵之前把他们拿下!” 第220章 宝塔 入魔教浮屠塔,破地宫铁马冰河阵…… 贺青冥四人杀出东宫, 拾阶而上,一路抢攻。玄玉宫自东宫而至后殿,两座主殿, 十数处偏殿、阁楼的护卫几乎还未来得及反应, 便已被他们逼退, 有人见他们如此悍勇,竟已畏惧不敢近身!然而在他们身后,风云二使已纠集九羿人马, 玄玉宫上空的号角也已吹响,公孙肠带着一队人紧追不放, 沿途喝道:“传教主号令, 活捉贺青冥、柳无咎、明黛、唐轻舟四人,如有功者, 赐千金, 如有违者, 杀无赦!” 也许是畏惧被砍下头颅,也许是贪心压过了恐惧, 方才还战战兢兢被贺青冥等人杀怕了的一干教徒, 又蓦地一拥而上,好像群鹰扑食飞狐狡兔! 狡兔三窟,狐狸终于遁入深山,而群鹰仍在雪山上空盘桓。 四人终于照着地图所示来到后殿, 在打晕四个看守的护卫之后,他们劈开铁锁,闯入殿门,却见偌大的宫殿当中,竟空无一人, 除了钟楼里被风声吹动,“咚咚”作响的铜钟,四下也无任何声音。 清风自如,拂落一地尘埃。 这里竟已很久没有人来了。也许真如沈耽所说,后殿乃魔教禁地,寻常教徒是没有资格,也不能够入内的。 地图尽头,却是一座八角琉璃宝塔,除它之外,后殿其他地方都只一片空白,既无图画,也无名讳。也许就像这张似是而非的地图,玄玉宫还藏着太多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四人仰头望去,只见一座八角琉璃塔矗立于斯,宝塔外嵌琉璃、水晶,上通青天,下达地宫,背靠白鹿神山,法相庄严,好像一尊护卫着群山玉宇的天神。 眼前再没有别的路了。 身后脚步匆匆,却已不再像之前围堵他们的那群护卫一样嘈杂凌乱、慌张失措,而是十分整齐、沉稳,他们显然不是什么普通的护卫,而是九部亲兵。若被他们追上,只怕今日插翅难飞! 为今之计,只有走!没有退路,没有出路,便要硬生生闯出来一条路! 四人步入塔内,却不知这里该是天堂还是地狱? 琉璃塔共有七层,象征着七级浮屠,塔中别无陈设,四面也很是素净,甚至过于素净了,墙上白灰已然脱落,露出来墙体斑驳的痕迹。木梯层层叠叠,如螺旋盘飞,一直通往顶阁,然而顶阁之中,除了一扇天窗和一座空空如也的佛龛,也仍什么都没有。 他们在这里除了还能看看风景,别的也好像什么都不能做了。 难道这里真的是绝路? 柳无咎顺手一拂,佛龛上尘埃乍落,竟忽地露出来玲珑剔透的真身和一行铭文小字,他道:“这是什么?” “这是……梵文。”贺青冥仔细瞧了瞧,道,“大明明王,在明……中央,浮屠宝塔,坐生万象。” 明黛恍然道:“这里是——浮屠塔?” 这时候,他们才终于看清了,龛壁上隐隐约约绘着的是一头角生白鹿,白鹿于漠上凝眸远望,望见一轮徐徐而升的太阳,它似乎悲悯,又似乎仁慈,其状栩栩如生,已有神性。 “白鹿吐珠……”贺青冥摸到壁龛一处凹槽,道,“这里原先该有浮屠珠。” 柳无咎道:“可如今世上再无浮屠。” 众人忽地叹息,没有浮屠珠,也没有出路,再过一阵子,太阳也将沉没,很快这里连一丝光明都不再会有了。 “等等——!”明黛忽地凑前一步,“贺兄,借你青冥剑一用!” “你这是……?”贺青冥面生疑惑,忽而神色微动,到底把剑递给她,却见明黛一剑刺下,正落在浮屠珠那处凹槽上,她翻手晃动剑身,日光从天窗落入其上,又照在那轮已近黯淡的太阳身上,太阳蓦地热了,又蓦地射出一道神光! 神光普照,白鹿霎时煜煜生辉,似乎正仰着脖子发出阵阵鹿鸣,这一瞬间,整座琉璃塔也忽地迸发出五色光芒! “这是——”唐轻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西域传说中早已失传百年的机关秘术‘光华轮转’!” 旁的机关,总是凭风顺水,高低相成,顺势而为,只有“光华轮转”,却是倚仗每日东升西落的太阳。整座宝塔,每一块砖瓦的形状以及它们坐落的位置、角度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只消日光射入佛龛,经由浮屠珠折落在琉日当中,射出光亮,而这道光亮又与白鹿金睛彼此辉映,牵一发而动全身,从而点亮整座宝塔! 宝塔生光,方圆十里的人们见了这幅景象,都要叹为观止,就连追击他们的一众魔教教徒也已忍不住止步惊叹,纷纷喊道:“神迹!是神迹!” 神光四射,一时恍入仙境。明黛几人的脸庞也似都已被神光照亮,明黛更是神采飞扬,笑道:“没有浮屠珠,世上也还有太阳,人间总还有光明!” 只要有人,只要人们还没有放弃,光明总会到来。 流光溢彩,而壁上流转不断的光芒之中,闪动着一幅长长的画卷,贺青冥定睛一看,竟是那未竟的后半张地图,只见后殿之中,除却这一座宝塔,地下还有一座宫殿,地宫又分为三个部分组成,分别是“铁马冰河”“神女修罗”和“三十三重天”,其中“三十三重天”也即魔教圣陵,乃魔教历代教主、夫人的墓穴,而在圣陵之后,神山之侧,便是神龛、圣坛,神龛相当于魔教祠堂,而圣坛则是魔教祭祀誓师的地方。 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他们求而不得的后半张地图,竟就刻在浮屠塔顶阁墙壁上,只是若无这一个契机,任谁也想不到这看似平平无奇的石壁竟有如此玄机。 四人仔细端详,按壁画所说,若要通往地宫圣陵,需在“大明明王”降世之后,将浮屠珠置于佛龛之内。不过,此刻他们已知晓了,关窍其实并不在浮屠珠,而在浮屠珠所在的凹槽。 明黛稍一用力,按下凹槽,忽听得几声“轰隆”,好像天雷现身,地面忽地震颤不止,只见他们来时的木梯竟忽地三阶一步,一步步倒转方向,不再是自下而上,而是自上而下盘旋,又没入一个黑黝黝的深渊。 四人当即下楼,在入口处点燃火折,摸索前进。愈往前,通道也愈宽、愈亮,原来四面嵌入了一颗颗夜明珠,叫人即便身处暗道之中,也仍好似处在蓝天之下。 行数百步,下来石阶,眼前景象简直叫人震撼! 原来通道尽头,竟是一座地下王宫!这一座王宫,单从外表上看,竟与玄玉宫几乎一模一样,唯独不一样的是,玄玉宫外有玄玉湖、白鹿河,而这座地宫外边,却是一条黑漆漆的护城河,河面很宽,好像一面镜子,镜子上却无王宫的影子,河面上错落有致,放着一尊尊石像,远远望去,便如星罗棋布。 河上并无旁的道路,河岸边却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无定河”,石碑旁置有三十三具空棺,每一具棺材皆为莫干木所制,但棺材形状、花纹各不相同,上面刻着的图画也不相同,其中,第一具棺材上图“万马避阵”“涅磐重生”“冥王枭首”和“众妙之门”,讲的乃是魔教始祖一生的功绩,他姓名不详,只知道出身行伍,几百年前,王朝末年,他曾于千军万马之中取得上将首级,维护了一方百姓安宁,后来又一度重伤,幸得白鹿所赠浮屠珠救命,此后投身江湖,于白鹿出没的山崖上避世修炼,终炼成一身神功,后斩首冥王,创建魔教。 第二具、第三具棺材已然破败损毁,想必是始祖坐化,魔教内乱之后相继上任的两位教主,这两位教主在位时既无树功业,也不施仁德,反倒刚愎自用、胡乱猜忌,又荒淫无度、昏庸无能,致使教众离心离德,教内四分五裂,也为后来魔教几度分裂埋下祸根。因此杨遇仙上任后,便把他二人在河畔的棺椁损毁了。 第四具棺材的主人便是杨遇仙这位中兴世祖了。他一生最大的功劳,无过于再次统一了魔教,且在他之后的二十九任教主,都是他的后裔。杨遇仙在教中声望很高,从他开始,每一具棺材都变成了双人棺,只因他爱重妻子,对她几乎如痴如狂,不仅自己要与之同棺合葬,连无定河畔用作垂范往来的空棺也要改变形制。此后,二十多任教主每一任有样学样,都同他一样放了双人棺,虽然魔教年年警示后人,叫他们不要学杨遇仙那般情痴,但魔教几百年来,历代仍旧不听劝地出了不少情种,其中好几任教主声名远扬,就连中原武林都知道了。 然而,三十三具莫干棺之中,最奇怪的还是最后一具,也即魔教第三十三任教主杨真。杨真死的突然,甚至时至今日,也没有人找到过他的尸首,人们只知道吴愁与华秋阳一战,杨真也搅入战局,最后华秋阳伏诛,杨真则与吴愁一同跌落白鹿崖,从此不知所踪。除了李飞白,世上无一人知道当时白鹿崖之战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李飞白自白鹿崖回中原之后,始终缄口不言,后来李飞白也死了,于是白鹿崖之战的详细情形便成了一个谜团。至于杨真当年为什么要上白鹿崖,他跟吴愁、华秋阳到底什么关系,却已经不为人知了。而今那一代的老人已悉数落幕,那曾经惊天动地的一战,也再没有人关心了。 今日,天意却叫贺青冥他们看到了这具空棺,时光倏忽一瞬缩短了,他们好像来到了当年。当年也好,今日也罢,这具空棺上面没有任何图画、雕饰,也没有任何文字,若非它跟其他三十二副魔教教主棺材摆在一起,任何人都会觉得,它跟路边再寻常不过的一家棺材店里待售的棺材没什么两样。 只除了一点,这具棺材好像比此前所有棺材都要大。 时间紧迫,贺青冥他们也没功夫多想,四人两两一组,把莫干棺用作渡船,明黛、唐轻舟坐了杨遇仙那具棺材,而贺青冥、柳无咎则坐了杨真那具。贺青冥、明黛二人体重较轻,便坐在船头,柳无咎、唐轻舟二人坐在船尾,双手内力一推,两具棺材便载着他们四人渡过无定河。 渡河渡到一半,他们可算是看明白方才望见的那些水中石像到底是什么玩意:那竟是一个个身披铠甲、座下骏马的将领和无数弓兵、步兵!他们每一个人都形容勇猛,一张脸上都似烧着怒火,藏着仇恨,射出悲愤! 铁马冰河,好一个铁马冰河,这里竟是一个巨大的战场,水中竟藏着石铸的兵马战阵! 他们好像不是石像,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每一个人,都盯着贺青冥他们。不知为何,柳无咎忽地心生不妙,也许是小时候长年累月的奔波饥饿让他对周遭的一切危险都比常人更加敏锐,即便后来他被贺青冥收养,已衣食无忧,这点骨子里的嗅觉仍未消退。 他却还未理清这缕若有似无的思绪,方才还平静毫无波澜的无定河,忽地掀起来一阵汹涌的波涛——这群石头将士竟突然“活”了过来,而且已骑着骏马,架着长枪短剑,朝他们抛掷刺来! 它们好像已认出来了,这坐在棺材里的四人,并不是它们的教主、夫人,毕竟同一时间,怎么可能出现两具棺材,又怎么可能跑出来两任教主?他们毕竟是四个人,四个人毕竟比两个人吃水要深。 他们已露出来破绽。 这个破绽实在很是无奈,然而再无奈,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贺青冥、柳无咎飞身直上,双剑出鞘,削下一军士头颅,头像轰然倒下,沉入河底,激起一阵浪花! 然而,这些军士本就是石头做的,它们既不是活人,也就不会害怕死亡和毁灭。一个个将士倒下,又有千千万万个将士前仆后继,蜂拥而来! “阵眼!”唐轻舟使劲划开棺材,避开倒下的石像和射来的箭刃,明黛喝道,“他们这是在列阵!” 与此同时,贺青冥、柳无咎二人似也已发现了个中奥妙,然而这些石像所铸年代久远,几百年前的阵法,哪能一时半会想出来到底是哪个,又哪能马上找到阵眼? 等等—— 几百年前,曾经出身行伍,又曾经孤身闯入敌阵的,只有魔教始祖一人,而他擒获的那人,正是一位面方耳阔的独眼将军。 二人穿过箭雨,于万马之中腾挪跳跃,而后一齐刺入将军石像之中! 刹那间,石阵轰然坍塌。 无定河上,两具棺椁漂远了,漂到彼岸,而无定河中,却沉下来无尽的骸骨。 220-230 第221章 画壁 魔教武功体系 贺青冥四人渡过铁马冰河, 入得宝殿。 甫一入殿,四人心中便忍不住惊叹。他们也算是走过了无数名山大川,见识广博, 贺青冥曾经还是长安世家子弟, 昔年走马看花, 身侧也都是钟鸣鼎食、画壁雕梁,可他今日见到这座地下王宫,方知世上乃有仙阙, 原来所谓天宫竟不在天上,而在这地府。 他们脚下走的是汉脂白玉, 通体温润, 触之如同抚摸新生婴儿的肌肤,顶壁和两侧宫墙皆由水晶镶嵌而成, 上面还有盘桓飞舞的银纹, 烛光映照之下, 但觉四面银光烁烁,好似走在天上的银河。殿中香气幽微, 恍惚隔绝尘世, 如入秘境仙宗。 走了不一会,眼前忽地金光灿动,却见大殿之中,竟有二十多座由各色金银珠宝堆积而成的小山丘, 当中每一条珍珠项链、宝石手镯都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只消随手拿走一串,这辈子便可从此衣食无忧,富贵无求,遑论这样的珍宝还堆满了数十座! 它们静静地等候着, 好像银河里一颗颗闪动的已经寂寞了太久的星星,等着什么人来发现它们,摘走它们,它们好像在说:来啊,来吧。 对于常人来说,它们已可算得上无穷的诱惑,可惜今日碰上四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简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四人见了它们,竟毫不心动,顶多暗自寻思魔教真是好大的手笔,数百年来竟积累了这么庞大的财富,却又对这等财富不屑一顾。 唐轻舟甚至还对此表示不解:“奇怪,不是传说地宫遍布机关吗,怎么就只有这些个小土丘?” 常人竞相追逐的,一辈子看不开抛不下舍不掉的,竟被他随随便便称作“土丘”,言语之中还大有不满,真是神仙听了也要呕血三升。 贺青冥道:“只怕不是没有机关,只是这机关对咱们无用。”言罢,柳无咎忽地拔剑一挥,弹开一锭金子,只见眼前那座金山忽地轰然倒塌,只一瞬间,地上便陷下一个大窟窿,底下便是数百丈深的雪山裂谷,再看时,那些金银珠宝已纷纷洒落谷中,掉在千百年来闯入盗墓的森森白骨骷髅上,倒像是在给它们披金戴银,盛装打扮。 这副景象真是说不出的诡异瑰怪。什么珠翠宝石,只有戴在活人身上,才叫人光彩夺目,然而它们若佩戴在白骨身上,便只不过变作一副沉重多余的枷锁。对活人来说价值连城的东西,对死人却已毫无用处。 四人复行十数步,忽见两壁隐约有微光闪动,原来接下来的一段路却是一条长廊,双侧壁上都嵌入琉璃,图作壁画。 长廊画壁之始,却是一段斑驳陆离的簪花小字,题名为《兼济四说·其序》: “天生智者。智者天赋也,性好学不耻问,知错不惧,为人者先,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感天地而通草木,遂成其智慧。智之武者,多善技计,化无用之有用,不利之有利,故常能化险为夷,破敌制胜。 后生勇者。勇者后勇也,反之为莽。不畏不勇,不知不勇,不仁不义不勇。血溅五步是为勇,一夫当关是为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勇,虽万千人吾往矣是为勇。勇者多血性,故常能出其不意,不畏牺牲,方置之死地而后生。 仁生君子。百兵之君,剑也,君子之德,仁也。仁者爱人,亲血亲,善友朋,怜爱侣,悯众生。仁者容人,容庸人恶人,容一切有缘无缘之人。仁者度化,渡人渡己渡苦厄,故仁之武者性温良,出剑无锋,动静相宜,留人余地,敌手感佩。世无仁则生乱。 情生义士。人无情不仁,无情不勇。情者,生之始也,欲者,存之端也。武之义士,其生也多情,与朋友义,与同道义,与己与彼义也。肝胆相照、扶危济困,朋友之义也,情有所钟、雁不单飞,夫妻之义也。故义士常重情而轻生死,浮沉苦海,五蕴炽盛,世所以有情能成其死,亦成其生。” ——这竟是《兼济四说》! 他们早听说过,江湖上每一个人都听说过。只不过这一个“听说”,也许是在西域流离的篝火旁,在天山脚下牧人久远的牧歌里,也许是在牙牙学语之际,他们的父辈、师长当睡前故事讲给他们听的,也许是长大之后,他们在门派阁楼的卷宗、秘册里读到的。 这个故事里,却不只是《兼济四说》,还关乎魔教的种种武功,关乎它们是如何神乎其神,又是叫什么名字,到底怎么来的。 故事里说,魔教始祖下战场,入山林,于白鹿崖上遍习兵、儒、道、佛等诸家经典,听禅问道,游历四方,感应天地,作一部武学总论《兼济四说》,现存其序,论武者所需四种品质和风格;作两部内功心法《浮屠经》《涅槃经》,三部武功秘籍《横槊九论》《玉净六十四手》《五蕴炽》。其中《横槊九论》《玉净六十四手》属《浮屠经》,为实论。《五蕴炽》属《涅槃经》,为虚论。 后来,历代教主、护法在《浮屠经》《涅槃经》两部心法基础上,创《魑魅魍魉》(第四任教主杨遇仙作),《止戈六合步》(第九任教主右护法作,名不详)。 几百年来,故事已变为传说,传说已变为神话,而今这一个武林神话,竟揭开了那不为人知的面纱,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这些壁画不是别的,竟就是魔教的武功秘籍! 习武之人,可以不为财富动心,却没有一个人会不好奇武功秘籍。一路行来,但见左面一群将士于沙场驰骋纵横,怒目圆睁,他们手上拿着各种兵器,有人横槊直扫,有人于马上弯弓,也有人挥刀破阵,擒贼擒王。这正是魔教始祖所作《横槊九论》。《横槊九论》论有《谋》《兵》《势》《因》《机》《虚实》《霸胜》《王胜》《和》九章,共涉及刀、枪、剑、箭、戟、槊、鞭、刺、钩等九种兵器,包括三种兵器功法:云上扫乾坤九式,万马飞沙三十六箭,麾下十八斩。其中,云上扫乾坤九式所用兵器为槊,也可代其他长兵器;万马飞沙三十六箭所用兵器为箭,也可代各式暗器;麾下十八斩所用兵器为刀,也可代其他短兵器。 与之相对,右面却是一群神魔飞天舞动,其身姿曼妙,步法飘逸,正是《玉净六十四手》和《止戈六合步》。《玉净六十四手》分四部:怒目金刚手十式,诸天修罗手十八式,天女婆娑手二十四式,拈花菩提手十二式。《止戈六合步》共有六种轻功步法,分别是:惊风骤雨步,天马空山步,月敛鸢飞步,斗转星移步,无相生步,逍遥凭虚步。 只不过,从壁画上看,《玉净六十四手》之拈花菩提手已缺,而《止戈六合步》如今也只剩下月敛鸢飞步,至于其他步法,都已然失传了。 明黛不禁道:“可惜,真是可惜……” 唐轻舟道:“可惜什么?” 明黛道:“可惜这等武学瑰宝,却一直不见天日,不能为天下人一览,岂非是虚度时光么?” 她却没有多做停留,只遗落一声叹息。 她却不知道在她脚下就是骷髅,只不过骷髅被烈火烧作灰烬,变作一地尘土。曾经也有人来过,他们却已痴迷,已趋之若鹜,他们在这里互相厮杀,在这里虚度年华,最终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条路的尽头却是一片空白,壁上什么也没有画。 上面只有三个字“五蕴炽”。 第222章 业障 杨遇仙所做《魑魅魍魉》,柳无咎…… 贺青冥瞳孔一缩! 柳无咎不可置信, 也不愿相信,道:“没有?怎么会没有?” 他听了曲星河的话,他来到魔教, 就是为了找一找有没有五蕴炽的线索, 他看到这些壁画, 它们如何千姿百态,都不能诱惑他,但他没有想到, 这里竟没有五蕴炽! “无咎。”贺青冥叹道,“《五蕴炽》为魔教秘传之功, 修炼方法为历代教主口口相传, 无图文。” 他忽地一笑,瞧着柳无咎道:“算了吧。” 柳无咎猛的回头看他! 算了。 人活一世, 有多少事情, 最后也只能算了? 可这件事——怎么能算?怎么能算! 他忽地也笑了, 却极悲切,又极可笑。 他好像在笑自己, 笑自己痴心妄想, 如痴如狂,笑自己这二十年都活在梦幻泡影之中,却恍惚不知身在梦里! 可是他想要贺青冥活着,他想要他心爱的人和他一起活着, 这难道能说是错?为何就连这么卑微的渴望,老天也不给他?! 他却看到明黛三人脸色已变,明黛喝道:“柳兄!看你身后!” 柳无咎再回首,却见他方才抚摸过的地方竟已片片剥落,露出来一个豁口, 他看了一会,忽地伸手一揭—— 原来在这张假面皮之下,竟藏着如斯瑰丽灿烂的图画! 漫天星河流动,恍若美人秋波宛转,宇宙浩瀚,天地之大,真可谓幸何如之! 明黛惊叹不已,道:“好美的星月!” 唐轻舟面色古怪道:“你看到了星月?” 明黛奇道:“你看到了什么?” 唐轻舟瞧了她一眼,一张脸皮倏忽全变红了。 贺青冥狠狠摇了摇头,把自己从过往的幻境里拉出来,喝道:“无咎!” 柳无咎怔怔看着壁画,听见他的呼唤,稍稍侧首,竟笑了一笑。 贺青冥心道不妙,道:“你看到了什么?” 柳无咎道:“我看见我站在一座墓碑前。” 墓碑?他怎么会瞧见墓碑的?这里又哪有什么墓碑?明黛二人心下纳罕,贺青冥悄悄靠近他,道:“那上面写的什么?” 柳无咎忽地落下泪来,道:“爱妻……之墓。” 贺青冥一怔。 柳无咎忽地转身,一头撞上那面壁画! “无咎!”贺青冥飞身一扑,把柳无咎紧紧抱住,哽声道,“我活着!我还活着!” 柳无咎挣了一下,双目仍旧迷离,他亦哽咽不已,抱住贺青冥,喃喃道:“我好像几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又走火入魔,我站在一个女人的墓前,看见一个人在我身前,他好像已很苍老,很颓败,已将步入死亡……他也的确死了,他撞死在了那个女人墓前。” 他看见的竟是杨遇仙临终时的样子。 杨遇仙死时不过不惑之年,却已变作一个老头子。 这幅壁画终于露出来真容,诸天修罗,神女婆娑,然而漫天瑰怪的神魔底下,却似露出来一块块狰狞可怕的皮包骨肉。这幅画画的正是杨遇仙所作《魑魅魍魉》。《魑魅魍魉》原有四卷,而今残存“翻云覆雨卷”“镜花水月卷”,另缺“不死者”“万物生”两卷。 《魑魅魍魉》与之前一路上看到的所有武功都不相同,它是杨遇仙在发妻死后七日内所作,那也是他一生之中最后的时日。这门武功却极为邪门怪异,与其说武功,不如说是迷惑人心,叫人沉溺梦境的幻术。《魑魅魍魉》也开创了魔教新的武学路径,也即用种种幻术、巫术和功法操控人心,雷娇娇所习之武功便多从《魑魅魍魉》一系而来。 可是谁又能想到,这门武功之所以创立,只不过因为杨遇仙太过痴心,他太想见见他的夫人了,也太想麻痹自己,他不是没有挣扎过,不是没有试着拯救自己,让自己从悲痛之中走出来,可是他始终没有做到。于是他只能做梦,只能迷惑自己,然而就连这一个他为自己编织的梦,最终也仍然破灭。 杨遇仙死了,今日若无贺青冥在,也许柳无咎也会死。 可若他不在呢? 贺青冥捧着柳无咎的脸,凝视着他,道:“无咎,无咎,看着我,看着我……” 柳无咎便只看着他。 贺青冥哽咽着笑了笑,道:“我会活着,我会一直活着,你忘了么?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世上只要有你,我就会一直活着。” 柳无咎却仍有些目眩,道:“可是,杨遇仙……” “杨遇仙是杨遇仙,你是你。”贺青冥道,“那只是一幅画,一个梦,他死在了过去的梦里,但你会活在当下。他没有做到的,你可以做到,而且也一定会做到。”他又握住柳无咎的剑,又叫他去看看明黛、唐轻舟,“你看看它,看看他们,你还有剑,还有你的朋友,你也……你也还有我。” 柳无咎目光如火,死死瞪着贺青冥,他似乎不敢相信,事到如今,贺青冥竟还哄他、骗他,而且也还要要求他,强求他答应他。 贺青冥顿了顿,道:“……那毕竟只是一个梦。” 他们却都知道,贺青冥说的并不是方才那个梦。他说的是他自己。 柳无咎看着他,已经咬牙切齿。 贺青冥却继续道:“人年少的时候,都会做梦的,但那只是一个梦,没有别的……”他似乎再也说不下去,良久,终于颤声道,“……无咎,算我求你。” 他的神色,实在是叫人不忍去看,他的声音,也实在是不忍卒听,明黛二人都已转过头去,他们都已不忍再看再听。 柳无咎神色淡漠,冷冷道:“你这是在当师父么?”若是当师父,贺青冥这些年来已要他做过很多事。 贺青冥却道:“我今日只当你是我丈夫。”柳无咎蓦地一愣,他趁着柳无咎愣神的功夫,闪电般点住了柳无咎的神庭穴! 柳无咎浑身一颤!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终于彻底清醒! 柳无咎双手撑着地面,慢慢站起身,他晃了晃头,看过明黛、唐轻舟,又看着贺青冥,贺青冥终于笑了。 他心有余悸,不禁感叹:“好厉害的幻术!” 明黛笑道:“柳兄,你这招架不住人家幻术的毛病也该改改啦!” “想来就是这里了。”贺青冥走了几步,瞧着墙角一片盘桓虬结的藤蔓,那上面还开着一朵朵零星的绯红的花,散发出缕缕香气。 众人掩住口鼻,贺青冥看了一眼明黛,意有所指道:“‘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它们本来出自相思门。” “哼!”明黛心道,“我不过随口说了柳兄一句,贺兄就要找机会呛我!还讲不讲朋友道义啦?” 她一面腹诽,一面却也凑过来,道:“想不到魔教竟寻了菟丝女萝过来,还把它们用到了这里。真是,我都还没怎么见过呢。” 贺青冥道:“你姑姑没带你看么?” 明黛道:“‘菟丝’有使人动情之效,相思门里不少女子都颇受其苦,我姑姑才不让我看这玩意儿呢,她早给它们拔了种别处去了。” 二人闲聊几句,柳无咎忽地色变,喝道:“不对——快走!”他一把推开二人,贺青冥、明黛面上一惊,却见墙上藤萝竟忽地变作一头野兽,张牙舞爪呼啸而来,紧紧困住了柳无咎四肢! 当下突生奇变,他们却都没有发觉,更不曾预料,柳无咎却毕竟在山野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太过明白这些看似人畜无害的草木有多么危险,他早在危险到来之前,便已嗅到了它的味道。他已来不及救他自己,但他还来得及在这一刻救下他的爱人和朋友。 “无咎!”“柳兄!”二人齐齐呼唤,正要上前救他,整条长廊却忽地震动!它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他们脚下的路也已蓦然变化,柳无咎来不及再说什么,墙壁便已忽地翻转,将他陷在这座巨大的迷宫之中! “无咎!”贺青冥震惊之余,声音几乎嘶哑了,他正要冲过去,一道寒光却忽地闪过,只见不断变化身形的地宫之中走出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风云二使! 雷娇娇喝道:“拿下他们,绝不能让他们闯入圣陵!” 明黛、唐轻舟双双亮出来兵刃,三人且战且退,眼看圣陵石门便要闭合,明黛喝道:“贺兄!走啊!” 贺青冥咬一咬牙,终于仗剑闯入圣陵。 与此同时,石门陡然合上,地宫又恢复了方才沉睡的样子,明黛、唐轻舟一番力战,终于不敌二使,被他们擒回玄玉宫。 第223章 圣陵 湖面像一面镜子,里边有他们缠绵…… 贺青冥一连穿过三十二座石室, 移开三十二道墓门,历代魔教教主的灵柩被他一个个抛在身后,遗失在他过去的生命里。 然后他来到最后一座石室, 便要移开最后一道墓门。 过了这道门, 他便要见到第三十三座石室, 也即魔教一统时候在位的最后一任教主杨真的衣冠冢。 当年杨真下落不明,魔教随即分崩离析,魔教的后人并没有能够寻到他的尸身, 于是便只好立了一座衣冠冢。 这也是魔教圣陵三十三座石室里,唯一一座衣冠冢。 贺青冥移开墓门的时候, 便发觉了一点不对劲。 他忽然感受到一点微弱的风声, 一点湿润的水气。 成千上万道光束蜂拥而至,一个炽热的呼吸迎面扑来! 贺青冥下意识出招格挡, 却又生生顿住, 而后被对方一把拥入怀中! 他听见了熟悉的心跳声。 贺青冥颤声道:“无咎?” 他没有等来回答, 只有一阵又一阵愈发急促的呼吸。 他缓了一会,慢慢睁开眼, 却见这座石室与先前的三十二座石室截然不同:四壁光滑, 左侧壁顶有一个狭长的豁口,可观日月星辰,可听风吹雨雪,豁口下边是一汪沉积的湖水, 却没有想象的那样浑浊不堪,倒是分外清澈纯粹,好像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娃娃。 他从前走关口的时候,听西域的牧马人、盗墓贼谈起过,魔教最后一任教主的墓室还没有建好, 魔教便已内斗四起,教众决裂的那天,圣陵一声巨响,第三十三座墓室轰然倒塌,恢复了荒野原本的模样。 许多年来,这座石室风吹日晒,在四季回风和地下流水的侵蚀下,却又涅槃重生,造就了今日这一番奇观。 如此胜景,若是叫来明黛,定要兴高采烈地赞叹一番,但贺青冥已顾不上欣赏美景,因为他已发现,柳无咎浑身热得厉害! 他抱住柳无咎,翻开他的袖口,正要去摸摸柳无咎的脉门,却发现柳无咎腕口处竟不知何时多了一圈红线,而且这一圈红线不是戴上去的,竟像是刻在骨子里、流在血脉里的。 贺青冥脸色一变,这分明是“菟丝”的烙印。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人生到头,不过一场苦相思。地宫之中,女萝菟丝捆住了柳无咎,叫他入了圣陵,又陷在情天苦海之中,他虽最终挣脱,相思毒却已入骨,已无药可救。 柳无咎忽然睁开了眼,他的心上好像有一把火,将他的一张脸烧得通红,却将他的目光烧得更加明亮。 他看见贺青冥的一瞬间,眼里便似迸发一阵最激烈的火花! “青冥……”柳无咎在呼唤他的名字。 “嗯。”贺青冥回应了柳无咎的呼唤。 柳无咎似乎有一点激动,他那炙热的目光里,忽的多了一些迷乱的情愫。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贺青冥,慢慢地握住了贺青冥的手。 贺青冥的手指动了一动,也握住了他的手。 柳无咎露出了一个孩子一样的笑容,而后慢慢地直起身子,轻轻地抱了抱贺青冥。贺青冥忽然道:“你感觉怎么样?” 柳无咎目光闪烁,道:“我还好。” “是么?”贺青冥道,“可我瞧你似乎很热。” 柳无咎脸红道:“怎么可能……?” 贺青冥却道:“我听说这个时候,是会有些热的。” 柳无咎脸上更红:“这个时候?” “无咎,你总该记得你的梦。”贺青冥顿了顿,似乎也不大好意思了,低着头小声道,“你总该记得,你梦见我的时候。” 他说完,又忽地抬起眉眼,仔仔细细地瞧着柳无咎,似乎抱着什么决心,道:“无咎,我想成全你。” 柳无咎心头重重一跳! 他早知道贺青冥的眉眼很是多情,只是从前太过冷漠,然而此刻这一瞬间流转的眉目,竟叫人如此心驰神往。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贺青冥会这么瞧着他,说要让他美梦成真。但今时今日,他又如何接受?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这一切却比梦还要荒唐。 贺青冥却道:“无咎,你我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从前我不说,可是今日这个地方,这个时候,我已不能不说……若我不能了结仇怨,至少也该让我了结你的心愿。” 柳无咎道:“那你自己呢?” 贺青冥瞧着柳无咎道:“我想要你。” “你想要我?” 贺青冥笑了,道:“你以为只有你想要我么?”他轻轻抚摸着柳无咎的脸,轻轻道,“我的无咎生的这么俊美……我也渴望你,什么圣陵,什么未来,它们都不能束缚我,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他低下头,给了柳无咎一个轻轻的吻。 贺青冥吻得很轻,或许是因为时至今日,他仍不太会吻。他不会吻,所以更要耗尽满腔柔情地对待柳无咎。在柳无咎之前,他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有亲近过什么人,但有一点,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对待喜欢的人、亲近的人,要尽可能地温柔。 柳无咎的心狂跳起来! 菟丝终于疯狂地在柳无咎体内乱窜,在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 “好,好!”柳无咎蓦地大笑。他终于不再忍耐,他猛的抱住贺青冥,猛的吻住他! 贺青冥的心亦狂跳起来! 柳无咎的吻却与贺青冥截然不同,恍如惊风骤雨,又那么富有野性。柳无咎仿佛不是在亲他,而是在和他较量剑法。 贺青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快输给他。他从来没有输过,但这一次,他却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 喘息之中,一簇花忽然从柳无咎怀里落了下来。 一簇已然枯萎蔫黄的花,一旦落到尘土,便要化为尘埃。 贺青冥怔了一怔,柳无咎似乎不大好意思,道:“过不了多久,便是你的生日了。这里没有别的,我在甬道里看见一簇花,便摘了下来,想着什么时候再见到你,把它送给你。” 谁又能够想到,即便在这样死气沉沉的陵墓,在那样黑暗的甬道里,也会开出一簇花来? 柳无咎瞧了瞧他,道:“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花。”他又看了那簇小花一眼,似乎有些气馁,又有一点失落,“可惜,它现在也枯萎了……” 贺青冥忽地撕下一角衣衫,而后收拢了一捧破碎的花土,仔细地把它们包好。他道:“谢谢无咎,我很喜欢。” 贺青冥没有说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生日,他出生那年父亲酗酒,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通,他的生辰八字,本是父亲为了糊弄宗谱胡诌出来的。 他甚至已不太记得了,可是柳无咎只问过他一次,就一直记到了现在。 今日奇变陡生,他虽已下了决心,可到底这件事他从未接触过,也从未学过,他仍是紧张的、忐忑的,就连方才那个吻也仍在颤抖。他也仍有一丝犹豫,他不知道他这样纵容柳无咎是不是正确的,他这辈子所剩时日已然无多,他能给柳无咎的并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贺青冥,他仍怕亏欠他。但此刻他的一颗心却只剩下坦然,好像一片宁静的碧海,月光抚摸着银色的海面。 罢了。 他心想,也罢。管他有一辈子、一百年,还是只有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就算他只有一分一秒,也要都给柳无咎。 他抚摸着柳无咎的脸庞,心道:“但愿你我今夜过后,都不会后悔。” 柳无咎伏在他的身上,已近狂热的神色又变幻出一点复杂,他喘着气,手指在贺青冥的脸上、唇边流连,笑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他这样笑,却不似调情,倒更像是在挑衅贺青冥。 贺青冥回应了他的挑衅,亦笑道:“我便给你这一次机会。” 于是柳无咎骤然发力,把贺青冥整个人抱了起来! 他埋首在贺青冥的肩膀,他的一双眼睛,已似变成雪原上的一对狼眼。 他双手揽住贺青冥的腰,手指迂回绕到贺青冥的腰侧,轻轻一扣,青冥剑带着皮制的剑鞘一齐应声而落。 然后他便要去解贺青冥的腰带,却一时找不见地方,有些急躁。 他吻过贺青冥的侧颈,在贺青冥身上蹭了又蹭。 贺青冥被他蹭得有些痒,轻轻笑了笑,而后握住他的手,指引着他:“这里。” “我怕我接下来没有分寸,青冥,我若做了伤害你的事情……”柳无咎气息已越发急促,他反握住贺青冥的手,放到自己汗淋淋的心口上。 那里有他跳动着的,一颗滚烫的生机勃勃的心脏。 他的心跳经由贺青冥的掌心,沿着两人身体的经络,一直与贺青冥的心脏相连。 你就是我,我也就是你。 没有任何距离,只需贺青冥手下稍稍发力,便可轻而易举地夺走他的性命。 江湖人最忌空门大开,他却已将周身上下所有的漏洞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贺青冥面前。 贺青冥心下一颤,他垂眼看着柳无咎,只见那少年人的眼睛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与虔诚。 柳无咎忽笑了一笑,他的右手绕到贺青冥脑后,取下了那支贺青冥已经戴了太多年的木簪。 青丝纠缠的时候,柳无咎凑上前去,与贺青冥又吻在了一起。 贺青冥不禁皱眉,他整个人又变成一张紧绷的雕弓。 他的身体已经极度清醒,他的神经已被拉扯到了极限,可是他却忽然回忆起了过去。 他的过去本是一片无声的冰面,而今冰面却已被彻底打破,各式各样的声音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的脑髓。 他听见幼年的自己在偌大的贺园奔走,空旷的庭院里回荡着零星的笑声。 那一点笑声忽而被酒坛子摔得粉碎,女人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咒骂着,两个人争吵的声音好似永无休止,又被永无天日的宅子压抑得半死不活。 贺青冥终于感到窒息,他不得不急促地呼吸,他蓦地睁开眼,看见一线黯淡的天光。 终于有一天,那个女人离开了,园子里却多了各色各样的人。 一些人吵着、哭着,一些人却发出轻蔑的、轻浮的笑声。 他们声色犬马,那些世叔世伯们爬在男男女女的身上,对他笑着道:“飞卿,你也来啊!” 他们拉住他的脚腕,拽着他一块跌在锦绣堆里,醉醺醺地笑了起来:“小美人,你也来啊……” 贺青冥忽然想要离开,他已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他的后背碰到冷冰冰的石壁。 很多年来,他亦冷得如同石壁,他亦和这座陵墓一样寂寞了太久。 年少的温阳曾经来过,风华正茂的洛十三也曾经来过,但他们都离开了。 他们离开不久,他的家园便沦为一片火海,人们在火海里变成了横冲直撞、茹毛饮血的野兽,很多人被拆吃入腹,没有留下完整的骨骸。 那一个晚上在他的心里种下了魔根,他几度走火入魔,又几度被贺星阑饥饿的哭声唤醒。 他那时还是一个少年,一个少年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四处流浪,他们住遍了每一座道观,走过了每一户人家,好心的人会多送给贺青冥一碗米汤,也有人在他红着脸小声求助的时候偷偷把贺星阑抱走。 有一次他追了很久才终于追到,却已经找不到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他靠在一处已经倒塌的墙角,把贺星阑紧紧抱在怀里,遮住了他小小的身体。 他的心脉却又不合时宜地沸腾起来,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贺星阑哭着叫他“爹爹”,他却让贺星阑闭上眼,不要看见他这副可怖的模样。 他忍着作祟的心魔,哼着曲子,哄贺星阑入睡,风声雨声掩盖了他跑走的调子,为他做一晚伴奏。 贺青冥终于感到痛苦。 他已彻底尝到了悲欢离合,懂得了爱恨纠葛。 他分明活了这么多年,可是这一晚,他似乎才第一次真正触碰人生的样子。十二年来,那些曾经被他丢掉、压制的情绪,终于还是一股脑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人生八苦。 贺青冥的心跳已快要炸开,他痛得叫了起来。 “无咎——!” 他仰着脖子,他看见柳无咎,他知道只要推开他,就可以结束这一切,而且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他的脸上已满是汗水,他的手已经抵在柳无咎的胸膛。 他气喘吁吁,他咬着牙,却到底没有推开他,他抓住了柳无咎的肩膀,让柳无咎和自己贴的更紧。 他压住了柳无咎的后脑,迫使柳无咎低下头,然后他吻住了他。 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无咎……” 他呼唤着柳无咎,喉咙里漏出一声遗落在风里的不知是痛苦还是满足的喟叹:“……柳郎。” 这一晚他们躺在圣陵湖畔,湖面像一面镜子,里边有他们缠绵的影子。 第224章 同衾 提要见题目 贺青冥再度醒来的时候, 天色已经全然黑透了。 他看不见,只听见一点徐徐的风声,他躺在一块大青石上, 身下垫了衣物。 贺青冥已感到疼痛, 他这一生感到疼痛的时候并不多, 却也有那么几次,但这一次却与以往都不一样。 他虽然疼痛,却也无端感受到一种温暖。 他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感到这样的温暖。 他读万卷书, 行过万里路,他见过相爱的人们, 见过他们琴瑟相和、耳鬓厮磨, 但他曾经并不认为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柳无咎出生在冰雪与狂风堆积的荒漠,他却出生在锦绣堆积的荒漠。但即便他们生于荒漠, 长于荒漠, 也仍然不免有拈花之心。 世间的枷锁随处可见, 但总有一些人是锁不住的。 这就是人的希望,这就是人的未来。 人总归要走向希望和未来。 黑暗里, 忽然升起来一点火光, 那一点火光与天上微弱的斜月相映成趣,然后它们都向他走来。 柳无咎坐到他的身边,道:“我烧了热水。” “嗯。”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过了一会, 柳无咎道:“你饿不饿,我煮点东西给你吃。” 贺青冥道:“这里哪来的吃的?” 他的声音却较之往常更为低沉,更有一点沙哑。 柳无咎笑了笑,道:“你莫忘了,我是在野外长大的。” 贺青冥也便笑了笑, 柳无咎看着他,不知怎么,忽然很想抱一抱他。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贺青冥如今一切只依着他。 两人喝过一碗热汤,又躺在一起,依偎着看天上渐渐高升的月亮。 柳无咎忽道:“你冷不冷?” 贺青冥奇道:“这时节又不冷。” 柳无咎点点头,过了一会,又忽然道:“那你热吗?”他瞧着贺青冥,忽而有一点不好意思。 然后他忽然发现,贺青冥似乎也很不好意思。 他们就这样子瞧着对方,仿佛瞧了很久很久,又瞧了很短很短。不知是什么时候,他们的唇竟已经又磕磕绊绊地碰到了一起。 两人已轻轻喘息起来。 柳无咎的身体变得越发热了,他抱着贺青冥,喘着气道:“给,给我……” 贺青冥似乎有些羞赧,道:“怎么又来?菟丝还没有解吗?” “我也不知道。”柳无咎红着脸,已很是羞愧和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很想你。” 贺青冥侧过头,没有看他。柳无咎又唤他道:“青冥?” “你问我做什么?”贺青冥忍不住怪他,“这种时候,这种事情——” 柳无咎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吻住了他,道:“我只是还不大习惯,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你才好。” 贺青冥抚摸着他的脸庞,道:“我也不习惯。” 二人看着看着,忽笑了起来。 他们毕竟做了太久的师徒,又只做了一两个月的情人,今日忽然做了夫妻,彼此之间尚且生涩,又总是不知所措,只能继续磨合、探索。 柳无咎俯下身,又去解贺青冥的衣裳。这一回却比第一回干脆利落得多,贺青冥腰上已无青冥剑的阻挠,何况他穿的还是柳无咎的外衣,只松松地系了一边衣带。 两人再一次赤城相待的时候,都不由长叹了口气。 贺青冥瞧见他后背伤痕,轻声道:“当年……想不到会有今日。” 柳无咎握着他的一双手,道:“若早知今日,当年你又如何?” 贺青冥道:“我只知道,不该和你同吃同住,更不该——” 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柳无咎道:“更不该?” 贺青冥瞪他一眼,道:“更不该叫你去跟别人成亲。” 柳无咎心中动容,又忍不住笑,道:“那你悔了吗?” 贺青冥道:“我只后悔一件事。” “什么事?” “当初我怎么没看出来你一肚子坏心思?” “坏心思?”柳无咎故意压了下来,“我哪里坏?” “哪里都坏。”贺青冥抵住他道,“方才坏,现在也坏,日后——”他忽然又顿了顿,他想说“日后只怕要更坏”,然而他还能给柳无咎一个未来吗? “那好吧。”柳无咎怕他神伤,只装作没听出来,“坏人做到底,那我就再坏一次好了。” 他的鼻尖碰到贺青冥的鼻尖,而后稍一偏头,重重地亲了人家一口,又在城门外不住徘徊,好像偏要等贺青冥自己开门迎他。贺青冥忍无可忍,又不愿就这么放他进来,便张嘴咬了他一下,柳无咎来不及呼痛,抓着这一遭千载难逢的时机闯了进来,二人一番纠缠,都已气喘吁吁。 柳无咎道:“你可真不客气。” 贺青冥却道:“客随主便,我没有教你吗?” “哪里有你这般不讲道理的主人?” “哪里有你这般不懂礼貌的客人?” 二人对视一眼,这一眼,好像两把利剑相碰,一时火花四溅! 于是这一场情人之间的缠绵忽又变作同行之间的较量。他们紧紧地抱在一块,柳无咎搂着贺青冥的腰,贺青冥按住他的后脑,他们纠缠不休,又不清不楚,一会你翻过我,一会我翻过你,恍若炉子里即将被融化的两把剑,咣当咣当撞个不停。最后他们一路跌跌撞撞地滚到圣陵的湖水,湖水在一瞬间淹没了他们,耳边只听得咕噜咕噜的水泡,叫柳无咎生出来一种错觉,好像他还在一年前的梦里。 贺青冥却在水中抱住了他,又把他摁在岸边,低头来吻。柳无咎由着他吻,一手迂回贺青冥身后,贺青冥哼了一声,身子化作一方软玉。柳无咎翻身压着他,又进入了那一方温柔的梦乡。 贺青冥低声喘息,又忍不住抱他再紧一些。事到如今,这一刻他们已全然失了分寸,没了规矩,只记得对方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情人。 剑炉越发滚烫了,湖水不住翻滚搅动,似已尖叫,荡开来一圈圈浪花,柳无咎于百忙之中微微一瞥,却见水色中有一丝淡淡的红痕。他心中忽而一紧,他知道那是什么。 “你看……啊,看什么?”贺青冥似已失神,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喝道,“想走?” 柳无咎没能全身而退,炽热的炉浆灌入青冥剑身,两把剑合二为一了。 湖水渐渐平静了,只偶尔颤动着。 柳无咎细细吻着他,道:“你为什么要我留下?” 贺青冥哼着气,道:“你又做什么要走?” 柳无咎道:“你受伤了。” 贺青冥一顿,柳无咎以为他没想明白,便道:“若是我这次再留下,只怕不好处置,所以——” “柳无咎!”他的解释却已被贺青冥打断,柳无咎微微一怔,贺青冥低低道,“别说了……” 柳无咎几乎要笑,可这种时候,他若笑了,贺青冥便不是害羞,而是恼羞成怒了。他只好勉强忍耐,却见贺青冥又是一顿,脸色微微一红,道:“就算是那样,你也不该……再说了,我也是男人,也是一个正常人,这一天,我已等了太多年,这么重要的日子,你怎么能不教我尽兴?” 柳无咎终于可以笑了,他道:“好,君乘兴而来,必不使君败兴而归。” 第225章 成婚 提要又见题目 月色又沉入梦里。 贺青冥望着柳无咎, 柳无咎似已睡着了。 他一时五味杂陈。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有一日如今日这样跟一个人贴的这般近,靠的这般紧。 但今日这一切, 似乎也没有想象那么坏。 夜色静悄悄的, 他瞧着柳无咎的脸。 这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 可惜此刻那双眸子阖上了,掩去了一方沉睡的星光。不过,即便如此, 它的眉目轮廓、五官形状,也已足够摄魂夺魄, 令人失魂落魄。 贺青冥瞧着瞧着, 似已入迷,他忍不住摸摸柳无咎的脸, 这张脸却不知叫多少人着迷过, 这张脸的主人, 方才又是如何待他,折磨他。尽管他已忘了, 是他叫柳无咎那样待他。 他忽而心生羞恼, 手下不觉用力,恍惚清醒,察觉过来,柳无咎那张脸皮已稍稍红了。他赶忙松开, 顿了顿,又再度轻轻抚摸柳无咎,好像生怕把他弄疼了。 贺青冥叹了口气,心下顿生几分惆怅。 他们终于走到这一步,可惜, 他们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已然太晚。 “你叹气做什么?” 贺青冥一惊,却见柳无咎已醒了,或者说,柳无咎早已醒了。 柳无咎顺势握住他的手,贺青冥很不情愿道:“你竟然装睡。” 柳无咎道:“方才又是谁那样待我?” 贺青冥道:“你都这样待我了,我那样待你又怎么了?” 柳无咎故意道:“我怎么‘这样那样’待你了?” 贺青冥不可置信道:“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柳无咎忽而失笑,他稍俯下身,抵住贺青冥的额头,轻轻道:“其实,我倒希望你多看看我,也好叫那副面皮有点用处。” 贺青冥道:“你何必妄自菲薄?” 柳无咎却道:“这张脸若不给该看的人看,却给一群不该看的人看了,那它生成这样又有什么用?” 贺青冥无奈笑道:“你这叫‘为悦己者容’么?” 柳无咎道:“谁叫你从前都不多看看我?” 贺青冥道:“你在我身边长大,我哪里用管你好看不好看?” 柳无咎道:“那你现在觉得好看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好看。” 柳无咎笑了,他抱起来贺青冥,叫他趴在自己身上,自己则展臂搂着他,这样贺青冥便没那么难受了。二人相互依偎,絮絮叨叨说了一会情话,贺青冥道:“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没有衣裳穿了。” 柳无咎道:“你穿我的不行吗?” 贺青冥觉得柳无咎简直是昏了头,道:“我穿你的,你穿什么?再说了,你的衣裳我穿来又不合身,不便行动。” 柳无咎笑道:“那却也无妨。方才我发现了一处暗室,里边有一副棺材,想必是杨真杨教主的衣冠冢,只不过,里边却放了两套衣裳,而且历经数十年不腐不朽。” 贺青冥疑惑道:“杨真教主生前并未成婚,怎么会有两套衣裳?” 柳无咎道:“当时我也奇怪,不过也没有多想,好在你我现在都有衣裳穿了。” 贺青冥想了想,忽道:“等等,你说‘方才’?‘方才’是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柳无咎道:“就是你第二回昏睡过去——” “闭嘴!” 二人走入暗室,打开棺材,取出那两套衣裳,却见衣裳底下,竟还有一把梳子和一方圆形铜镜。柳无咎将其放置在一旁石桌之上,贺青冥展开衣裳一看,忽地发觉这衣裳不大对劲:从尺寸比例上看,这分明是两套男子的衣裳,而若论形制,合该是两套婚服。 他不由得看了柳无咎一眼,若不是今日他们都身无别物,又身陷陵墓,他都要怀疑这两套衣裳是柳无咎塞进去的了。 难道当时魔教的人匆匆忙忙之中,放进来了两套杨真的衣裳?不,不可能,魔教再匆忙,也不可能出现如此纰漏,而且历代教主墓穴如何布置,是该任教主早在生前就定好了的,也不至于犯这样的错误。 更何况……他又看了一眼柳无咎身上那套衣裳,这两套衣裳的尺寸并不相同,柳无咎那套分明要大一些。 柳无咎奇道:“你总看我做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无咎,你知不知道,这两套衣裳,从它们的形制来看,是上两代流行的……婚服?” 柳无咎惊讶道:“婚服?” 贺青冥点点头,道:“那年我外祖命我与表姐成婚,筹备婚礼的时候,表姐曾与我说起过,只是那天傍晚长安郊外有一桩交易突生变故,我过去处理……那套婚服我并没有用上。” 柳无咎已明白了,笑道:“那么,今日你可用得上了。” 贺青冥微微一笑道:“便是如此。” 二人换好衣裳,贺青冥让柳无咎坐下,柳无咎正不解其意,贺青冥却已拿过梳子给柳无咎梳头,轻轻道:“无咎,你曾说你没有生辰,便定你我相遇那一日为你的生辰,再过几个月,便是你我相识的第八年了,也是你的及冠之年……” 柳无咎明白了,贺青冥这是要提前为他举行冠礼。贺青冥这样做,也许是怕他已经等不到柳无咎满二十岁的那一天。 他忽地心中一痛,却听贺青冥继续道:“我要为你加冠,可惜今日既无弁冠,也不是什么吉日良时……” 柳无咎却道:“今日有你,如何算不得吉日良时?” 贺青冥低头笑了笑,与柳无咎绾了一个发髻。柳无咎站起身,低头瞧着贺青冥,今日他既已成人,也已成家。 贺青冥看了看柳无咎,似乎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道:“不错,这样看起来便像个相公了。” “我像什么?” 柳无咎给他下套,他却偏不入套,道:“不是有人这么说你么?”他微微一顿,挑眉道,“柳相公?” 柳无咎没想到他还记得这茬,他原以为自己就很能吃醋了,不料贺青冥也不遑多让,倒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无奈道:“可饶了我吧,贺官人。” 贺青冥便笑了。柳无咎瞧着他,忽见贺青冥鬓发已都白了,两侧散落的青丝也有些许染上风霜,变作灰白。他从前只以为贺青冥白头是因为年纪,因为操劳,可他不过而立,该是风华正茂,又怎么会在不到一年之内忽然生出来这么多白发? 他如今已明白那是因为什么,可那个原因,他们今日都不愿意提起,今日他们新婚,无论是什么,都不能阻挠,更不该破坏。 柳无咎道:“也让我为你梳一梳头发罢。” 贺青冥却道:“我只怕又白了头发。” “有么?”柳无咎道,“我只看见满头银色的月光。” 贺青冥一笑,把白发说成是月光,柳无咎为了他,倒学会了指鹿为马。 柳无咎却已拿过簪子,为他戴好,道:“这还是我给你买的簪子。” 贺青冥道:“你花我的钱买的。” 柳无咎哼了一声,心道贺青冥也太不解风情,却瞧见贺青冥周身罩在宽大的婚服之下,忽而转身来看他,其身姿绰约,眉目似嗔且笑,一颗心思已尽数都在他身上。 柳无咎呼吸微微一乱,把贺青冥的头发也拂得乱了方向。他气血上涌,这副年轻的身体还不能马上平息,他的心脏也仍在飞快地跳着,他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告诉他,让他记得不久前发生过什么。 他不可能不记得,莫说是今晚,便是过了千千万万个晚上,他也决不会忘记。这毕竟是他的第一个晚上,和他共度了这第一个晚上的,毕竟是他很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人。 贺青冥忽道:“别乱动。” 柳无咎委屈巴巴:“我没有。” “也别乱想。” 柳无咎更委屈了:“想也不可以吗?” 贺青冥偷偷笑道:“不可以。” “……哼。” 过了一会,二人携手走出来,走到圣陵湖畔,月光底下,贺青冥忽地瞧他,很是郑重道:“无咎,和你在一起……我很欢喜。” 柳无咎道:“我也是。” 贺青冥又道:“听说到了最后时候,人会迅速衰老……到时候你可不要嫌我难看,不然……” “不然怎么?” “不然我第一个拉你一块同归于尽。” 柳无咎哭笑不得,贺青冥以前从不曾这样对他耍脾气,不过,今日贺青冥有什么脾气,他也都只剩下一腔欢喜。 他定定瞧着贺青冥,似乎已下了决心,道:“青冥。” 贺青冥道:“什么?” 柳无咎道:“我要做一件一直以来很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他忽地撩袍下跪,对着星月天地深深一拜,道,“皇天后土为证,柳无咎愿与贺青冥永结白首。” 贺青冥低头看他,柳无咎从来不拜天地,而今却叩首跪拜了。他道:“只怕这段姻缘天地难允。” 柳无咎却道:“我不怕天地,只怕高堂。” 他又对贺青冥一拜,道:“师父,今日弟子要同你成亲,望你准允。” 高堂二拜。 贺青冥看着他,恍惚想起来当年柳无咎拜他为师的情形。 当年,当年……当年何知有今日?当时只道是寻常。 贺青冥也跪下来,与柳无咎面对着面,两人相视一笑,深深俯首,三拜礼成。 今日既遂夫妻之实,此刻终成夫妻之礼。 只不过,这也许是天底下最奇特的婚礼,没有宾客喜宴,没有花烛鸳帐,更不曾有三书六礼,一个将死之人和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在圣陵里成亲,倒真是生同衾死同穴了。 柳无咎抬首,他已忍不住去瞧贺青冥,亦忍不住笑:“青冥……”他的笑容却还未来及展开,便已变作惊惶。 却见贺青冥忽地脸色煞白,他浑身蓦地一颤,陡然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倒在了柳无咎怀里。 第226章 相疑 月色落入白鹿怀中,玉璧生辉,影…… 月色落入白鹿怀中, 玉璧生辉,影影绰绰,恍惚浮浮沉沉于梦中。 沈耽已然入梦, 梦中人道: “阿芜就是我, 我就是阿芜。” 阿芜?金乌?到底谁是谁, 谁又不是谁? 沈耽睡的昏昏沉沉,却仍记得当日,那天晚上, 阿芜啜泣着依偎在他怀里,道:“沈郎, 沈郎, 我舍不得你……” 那天他却什么也没察觉,只心满意足地抱着他道:“娘子, 我们已是夫妻了, 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既然是结发夫妻,当然是不会分离的了。” 可惜劳燕分飞, 他们夫妻到底分离。 从前是离居, 而今更加离心。 “阿芜!” 沈耽胸中刺痛,一声痛喝,蓦地醒来。 梦醒了,却没见到阿芜, 只见到金乌。 金乌正躺在他身侧,他侧着身子,手支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瞧着沈耽,见沈耽醒来, 蓦地笑道:“沈郎!” 人如其名,他的笑容灿烂的像太阳。 沈耽却陡然翻身,一把压住他,道:“这是哪里?我在哪里?” 金乌眨眨眼睛,很是无辜道:“这还是玄玉宫,我的卧房啊,你躺在我床上,我的卧榻之侧。”他笑了笑,又有点害羞地补充道,“我们的床上。” 沈耽却苦笑道:“阿芜在哪里?我妻子在哪里?” 金乌似乎闪过一点泪光,道:“我就是你妻子啊。” 沈耽定定看了他一会,道:“你不是。”他说着便要走,脑子却仍是昏昏沉沉,而且他也终于发现,自己的内力好像被封住了,“你——!” “我什么?”金乌嗔他一眼,又半扶半抱着他坐好,“你刚刚醒来,不要老是一惊一乍的,容易头晕!” 沈耽道:“我只要阿芜!” “我就是阿芜!”金乌也似乎生气了,顿了顿,又忽地捉住沈耽双手,往自己身上摸去,“你不是不信吗?你不是想知道吗?来啊!” 沈耽几乎触电一般缩回手,金乌又气又急,可他单拼力气不如沈耽,要用内力,他偏偏又舍不得。 他身上却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睡袍,二人这么一挣扎,那件睡袍便敞开了,金乌气不过,竟一把扒开自己衣裳,喝道:“你看啊!反正我什么样子你都看过!” 沈耽痛苦地闭上眼,道:“你住嘴。” 他却已都明白了。 事实摆在眼前,他就算不信,也不得不信。金乌的的确确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的的确确是一个男人。他虽只见过这副身体一次,可是已毕生难忘,金乌的胸膛、腰腹,周身骨骼构造、经脉走向,和阿芜一模一样。 他只恨自己是名刀客,他只恨自己虽是名刀客,在那天之前,却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也许他知道的还没有从小走混街头,后来又拜了个风流义父的金乌知道的多。 “你不喜欢我了么?”金乌瞧着他,哽咽道,“因为我不是女人,你就不喜欢我了么?那我也可以扮回阿芜,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 沈耽却道:“我不喜欢你。” “你说谎!”金乌好像又要哭。 这真是怪事,他在旁人面前,是从来不哭的,不要说哭,即便再苦再难,连眉毛也不会动一动,可他在沈耽这里,已不知哭了多少回了。 沈耽瞧着他,已是满怀叹息。他已不知道金乌这一次哭到底是真是假,他却不敢再猜了,就像这个人,这份感情,他也已经不敢再猜了。 金乌抽泣道:“你,你不喜欢我,可我还喜欢你!小时候,我只要哭了,我爹爹妈妈都会心疼我的,你从前也会心疼我的……” 他忽地上前一步,扑入沈耽怀里。 沈耽却不看他。他红着眼道:“你好歹也是一号人物,也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后刀’,难道你跟我有了夫妻之实,却不肯负责任吗?” 沈耽苦笑一声,又叹道:“你好歹还是鼎鼎大名的魔教教主,这又算什么?” 金乌道:“闺房之乐啊。” 沈耽却不理睬他,只道:“西行一路,我已听过太多关于金教主的传闻。” 金乌似乎有些气恼,道:“你倒是说说,他们都怎么骂我的?” 沈耽不再看他,只目光闪烁,道:“他们说,你和你母亲一样,教中有无数豢养的情人,还有你的心腹公孙肠,他也……” 金乌怒道:“他们骂我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要拿这些话来我跟前说!” 沈耽没有回答,金乌又似有一点泪光,道:“沈郎,你也认为我是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之徒吗?” 沈耽仍旧没有回答。 “好,好……”金乌慢慢道,“你若这么想,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恨恨道:“他们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就是这种人!” 他忽地一把掀开衣裳,赤着身子就要往外走。 沈耽一惊,不由得追了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腕,道:“你这是做什么!” 金乌气道:“反正在你心里,我跟那些娼妓也没什么区别!”他侧着头,低垂的长发间,闪着一两点委屈又愤恨的泪光,一眼看上去,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沈耽道:“你不要胡闹!”他一把捡起来衣服,披在金乌身上。 金乌盯着他,忽笑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沈耽顿住了,他道:“你在试探我?” “不然呢?沈郎,只有你可以试探我,我不能试探你么?你想逼我走,我却偏要将计就计。” 金乌挑了挑眉,又笑了笑,道,“不过,就算我真这样子走出去,他们也不敢看我。”他走近了,双手攀着沈耽的肩膀,似乎还有一点孩子气的开心,笑道,“你还是紧张我,关心我。” 他踮起脚尖,便要去亲沈耽,道:“舅舅说,天下男人多的是,比你俊俏的也多的是,我若要男人,可以再找一百个一千个更温存体贴的来伺候,他说我母亲就是这样做的,她早年有一大堆后宫,数不清的俊俏男宠,他说我也可以和她一样,可是……沈郎,我就是喜欢你,只喜欢你,只要你愿意,你就是我的王夫,教中的一切财富与权柄,都是属于你的……我也是属于你的。” 他眼波流转,已可算得上十足的诱惑。 沈耽却推开他,拒绝了他的亲吻,沉声道:“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金乌竟笑得有几分乖巧:“好啊,夫君问话,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耽看着他道:“第一,关于金蛇帮,济海楼上水手们的死,到底是不是你?” 金乌不敢置信道:“你旧事重提,就是怀疑我?” “我难道不该怀疑你吗?”沈耽道,“还有金蛇帮纪管事,他被人开膛破肚,是不是也是你?” 金乌气道:“我虽然心狠手辣,却还不至于如此残暴!水手他们不是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是公孙擅作主张!还有纪管事,我是恼恨他欺负我,可我只给他下了毒,至于后来,那也是公孙干的!” 沈耽忽道:“他倒是为你不平。” 金乌更是生气,道:“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噢——”金乌拉长了调子,悠悠道,“沈郎,你真吃醋啊?就算吃醋,也别吃他的醋啊,他算什么?他还不如小冯娇娇他们呢,他不过是一把刀,还是一把不大听话的刀。” 沈耽道:“他为你做了很多脏活。” 金乌哼道:“为我干活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什么人为我做了什么,我就要喜欢他么?”他又瞧了瞧沈耽,眨了眨眼睛,像闪着两簇灿烂的星光,又崇拜、又爱慕地道,“这世上只有沈郎你不一样,我知道你待我好,不是因为我是教主,而是因为我这个人,哪怕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你也依旧待我好,会舍出性命来救我,会保护我,也会尊重我,爱我,不会勉强我做什么……沈郎,我是个坏蛋,可我这个坏蛋,偏偏就爱你这样的君子。” 沈耽听他说起过往,心中不禁一阵酸涩,可惜过往已成云烟,眼前这个人已不再是他的阿芜,而是一个沾满血腥的魔头。 他定了定神,冷冷道:“你不要扯开话题,我还要问你。” “哼,问吧!”金乌气得跺脚,他这招攻心计竟对沈耽没有作用! 第227章 疑问 沈耽道:“金蛇帮的原委是什么,…… 沈耽道:“金蛇帮的原委是什么,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借着阿芜的身份混进金蛇帮?” 金乌道:“不错,谁叫韩百叶是个残酷不仁又花心败家的纨绔子弟?他这个儿子,便是韩十鹏和整个金蛇帮这艘大船上最大的漏洞, 从他身上入手, 再容易不过。我只不过易容扮作阿芜, 再混入那群女人当中,便可顺利上济海楼了。谁知韩百叶竟如此急色,我还没准备好, 他便让纪管事带我见他,还——”他说到此处, 蓦地一顿, 仿佛正等着什么。 他也的确等到了,沈耽皱眉道:“他对你做什么了?” 金乌眼中露出来笑意, 沈耽顿觉自己又给他耍了, 便不言语, 只又冷着脸。金乌讨厌死他这张死人脸了,却又拿他没办法, 只好瞪他一眼, 接着道:“他没能做什么,我惹恼了他,他叫纪管事把我关起来,我便将计就计, 让公孙假意施刑于我,又趁着晚饭时分跑出来,出现在大厅里,这样一来,就一定会引起韩十鹏的注意, 他也一定会知道,济海楼上竟出现了一个和我母亲模样如此相似的女人,他爱死我母亲了,哪怕只有一点线索,也一定会派人来观察我,找我询问。” 沈耽道:“阿芜像你母亲?那你现在呢?” “当然是像我父亲,沈郎,你要不要听我父母的爱情故——?”他还没说完,便已被沈耽打断,道,“所以你是故意的,你故意靠近我,让我离开你,后来,你本来想要借着韩百叶抓你的机会重新回到金蛇帮,可是我又出现了,你不得不跳到了江里。” 金乌道:“可不是,沈郎,有时候你真是很会打扰我工作,我在大厅里趁着纪管事抓我的时候给他下毒,本来想着这样一来可以杀掉这个老东西,二来可以借机来到韩十鹏面前,可是你偏偏来了个英雄救美,我便只好试探你,让你自己走了,可没想到,后来韩百叶来抓我,你又来英雄救美了,你可真是个——” 沈耽道:“真是个什么?” “真是个帅气的绊脚石!”金乌盈盈笑道,“虽然你老是打断我的计划,可是你两次英雄救美,我早就喜欢上你啦,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年纪小,义父他又不是什么好男人,只懂得花天酒地,他三十老几了,却一辈子压根就没正经喜欢过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可是我后来知道了,后来我跟你相依为命,你虽然是我见过的最穷的男人,可也是世上最英雄最棒的男人,若是跟你在一起,一块做对贫贱夫妻也没什么……” 沈耽并不理睬他的恭维,只道:“后来呢?” 金乌白了他一眼,凉凉道:“后来?后来就是你们知道的那样,韩十鹏确定我就是母亲的孩子,舅舅他们要韩十鹏配合杀掉青冥剑主,跟我们入教,韩十鹏嘴上答应,心里边却一再犹豫,于是纪管事之后,我又制造了韩百叶断臂的事,以此威压于他,他可以不顾惜属下,却不能不顾惜这个小儿子的性命,便答应了。” 沈耽道:“但是他后来还是反悔了。” “不错,他做了一辈子恶人,临到头了,却想做个好人,这可不可笑?所以我说,要做好人就做到底,做恶人也是,不然平白让自己两头受气,就像青冥剑主,他一边做好事,一边又不让人知道,还要找人家报仇,所以黑白两道都恨他,也就是他太厉害,大家只能一边恨他,一边怕他,没法子轻举妄动。不过我就不一样了,我从来都不想做好人,这世道做好人太难,还是做坏蛋比较容易。” 沈耽道:“所以你杀了韩十鹏,误导了公孙相柳,想要借刀杀人,渔翁得利。” 金乌笑道:“沈郎真聪明,不愧是我看中的男人。” 沈耽道:“那么,梁有期刺你那一剑,若是青冥剑主不阻止他,你又如何避过?” 金乌道:“因为我会移穴啊,不过沈郎,你也不必担心,就算没有青冥剑主,就梁有期那个货色,也杀不了我。这手移穴功夫,可是我母亲传下来的,当年李飞白负心薄幸,为了朋友不顾夫妻情义,非要跟我母亲吵,还要杀她,好在我母亲早有防备,你想想,就连李飞白也失手了,何况是梁有期?不过,那时候我的确没有想到青冥剑主会阻止他,也正是他这次阻止,让我确信青冥剑主并不是传闻所说那样冷血无情。当然了,我这个人一向恩仇必报,从那时起,我就不再想着先杀掉他了,可惜,他这个人倔的很,跟我义父一样,我三番两次给他机会他都不要,沈郎,你作为我的男人,可不能这么死板!” 他说着便要去搂沈耽胳膊,沈耽却只退了两步,而后忽笑了笑,几乎是又爱又恨道:“小骗子。” 金乌心中一动,却又更觉一点哀伤。 他依旧那么温柔,但他的目光已不在金乌的身上。 人人都说强扭的瓜不甜,金乌却是个爱吃苦瓜的人,沈耽不乐意,他却偏要凑上去,道:“我骗他们,与你有什么干系?至于你我……我是骗了你,可我爱你啊,这你总要相信吧?我,我总不至于随便跟什么男人以身相许,虽然南宫老贼那次是意外,可若不是你,我也不会,不会……”他竟有几分害羞,低下头看着脚面,小声道,“不会愿意的。” 沈耽苦笑道:“你做了我妻子,可我对你一无所知,甚至连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那又怎么了?难道我待你不够好吗?舅舅说要杀你,我不干,你来找我,我也都给你铺好了路,只等你来,沈郎,我把你当我此生唯一的郎君啊!” 沈耽却道:“那你的父母呢,那日你说的那个故事是不是也是假的?” 金乌道:“当然是——”他见沈耽看他,一转声势,道,“……好吧,半真半假罢了,我父亲的确是个小道士,我母亲与李飞白无相峰大战后重伤,是他救了我母亲,可是后来八大剑派的人找上来,他们要问魔头,我父亲却只说‘她是我妻子’,他们发怒伤了我父亲,后来我母亲赶回来,又走火入魔……” 沈耽忽道:“所以你小时候流落在外是真的?” 金乌忙点点头! 沈耽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道:“那么,你说你年少时为人所侮……” 金乌顿时开心死了,道:“你担心我!你问了这么多,最后一个问题还是要问我这个!” 沈耽失声道:“真的?” 金乌眨眨眼道:“假的啊,哪里来什么商人,也就是我义父,不过他这个人男女通吃不假,却坚决不吃窝边草,他就喜欢有挑战的男人和女人,比如青冥剑主和玲珑夫人,他对小孩子才没什么兴趣呢。” 沈耽道:“……我明白了。” 金乌讨好地笑道:“那沈郎,你——” 沈耽道:“我明白,你确实是金乌,不是阿芜。” 金乌又气愤,又不解道:“你为什么能接受阿芜,却不能接受金乌?” 沈耽看着他,目光已无悲喜,只定定道:“阿芜虽然身如浮萍,她的心却玉洁冰清,你的手段,却并不干净。” 这一瞬间,金乌目光之中的讨好卖乖之意已全无踪影。 他背过身去,冷冷道:“想不到真是郎心似铁。” 他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会强留,我可以让你离开,只是你我好歹夫妻一场,你要走可以,写完和离书,我就让你走。” 第228章 盘算 两人不欢而散,金乌离开了他。 …… 两人不欢而散, 金乌离开了他。 金乌离开的样子好似一阵飘忽不定又冷酷无情的风,他已不再是阿芜,不是沈耽的妻子, 他的爱侣, 而是堂堂的魔教教主。他看起来已不会再为任何人留情动心。 待到转过房门, 他却忽地跺脚,气冲冲走到镜台前,把桌上所有物什一气摔了个粉碎! 他怒道:“可恶!可恶!” 可恶的沈耽! 枉他这么痴心不改, 枉他几次三番宽宥他、原谅他,他有什么错?他只不过想要沈耽回头, 想要沈耽站在他这一边!他们是夫妻, 沈耽本来就该站在他这一边! 可沈耽——他简直是个榆木脑袋! 他也没法子杀沈耽,没法子对他动手, 这当然不会是因为他还喜欢沈耽, 只是因为沈耽向来孤身一人, 别无亲眷,他来到大漠, 来到玄玉宫, 早抱着必死的决心,就算金乌拿死亡威胁他,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金乌喘了几口气,又忽地泄气。 沈耽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这里, 也只不过是为了他。 不,不是为了他。 沈耽是为了阿芜,不是为了金乌。 他捂着脸,忽瞧见镜子里的自己,他慢慢地、慢慢地伸手, 遮住了自己一半张脸。他的脸一半隐匿在阴影之中,一半闪烁在明灭的烛光里,一半是假,一半是真,一半已成过去,一半不知归处。 一半是阿芜,一半是金乌。 他却忽地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才是假,他仍记得沈耽一路上如何保护他、照顾他,他也仍记得那天晚上,沈耽如何抱着他,他们如何温存,如何缠绵。他的身上曾经满是沈耽的痕迹,哪怕它们已经随着后来初升的太阳消失了,他也仍记得——沈耽爱他。 他忽地笑了一笑,好似他已沉浸在阿芜的甜蜜里。 他又忽地叹息,好似他已满怀遗憾。 可是他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他是金乌,万人之上,执掌风云,又不是那个可怜兮兮的阿芜。难道魔教从上到下,还比不过区区一个沈耽? 沈耽这个人,脾气太直,性子又木,不太会说甜言蜜语,也没有什么哄人开心的花样,还总是要惹他生气,而且,而且沈耽也太高了,他就是想亲他,也还得踮脚——沈耽这个木头就不能跟柳无咎一样学会低头吗?! 他在心中把人家数落来数落去,最后还是得出一个结论:人比人气死人。沈耽痴长了这么几岁,还比不上人家柳无咎懂事。 他忽又笑了。 好像嘲笑,他好像嘲笑自己仍爱沈耽,又好像嘲笑自己骗自己不爱他。他仍爱他,不只是沈耽爱他,他也仍爱沈耽。 是了,是了——沈耽不肯答应他有什么关系?只要沈耽爱他,他就总有法子叫沈耽回心转意。阿芜是他,金乌也是他,江湖也好,沈耽也好,他都不会罢手。 他忽地抬头,沉声道:“还不进来?” 窗外人影倏忽闪动,又蓦地不动了。一人步入殿中,俯身行礼,目光却自下而上瞧着金乌。这个人,这道目光,都好像是如蛆附骨的影子。 公孙肠道:“教主可是在为那个人烦心?” 金乌哼笑道:“这与你有干系么?” 公孙肠道:“属下只是忧教主之忧。” “是么?”金乌看着他,公孙肠被他这么盯着,几乎如芒在背,过了一会,金乌忽笑道,“我就知道,公孙一向最是忠心。”他欠身扶起公孙肠,公孙肠心中微微一动,又道,“那,此人……?” 金乌道:“此人不足为惧,你命人好好看着他便是了,如有动静,立即回禀。” 公孙肠想了想,又道:“教主,不如属下亲自看着他?” 金乌却道:“沈耽又算不上什么心腹大患,何必劳烦你亲自看守?”公孙肠心中又是一动,金乌又道,“你是我的卫队长,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比如好好稳住桃姬,自从济海楼上你救了她,她可一心都只有你,也只听你的。” 公孙肠却道:“她现在已不像从前那般温顺了,总是跟我闹,成天到晚哭哭啼啼,听得人心烦意乱。” 金乌笑道:“她是个女人,不久前又才做了母亲,这个时候的女人,最是多愁善感,你难道不懂得她的心思么?” 公孙肠目光闪烁,道:“什么心思?” “自然是希望你多陪陪她。” 公孙肠道:“可是……” 金乌打断他道:“她现在是金蛇帮幼主的母亲,竺可卿重伤,夔龙、佘银环不知去向,只要稳住她,金蛇帮便尽入囊中,到时候便可借由金蛇帮吞食长江一带帮派势力。江南是鱼米之乡,仓廪充实,有了两岸帮派的拥护,还愁不能攻陷八大剑派吗?公孙,这一步棋,你可是头号功臣呐,等到大业既成的那天,不要说金蛇帮帮主之位,你要什么,我也许你。” 公孙肠却瞧着他,道:“属下却不要什么金蛇帮帮主,属下只愿常伴在教主身边,做教主身侧一护卫。” 金乌微微一笑道:“是么?那也……都许你。” 公孙肠给他瞧得心头一烫,忙收了眉眼。 金乌却已又收敛神色,道:“你今夜前来,可是青冥剑主那边有了结果?” “教主果然料事如神。”公孙肠道,“属下同风云两位使者一道率人追捕,终于赶在圣陵之前把明黛和唐轻舟二人拿下,只是……”他忽地一顿,神色不大好看。 “哦?”金乌道,“只是什么?” 公孙肠垂下头道:“只是……柳无咎被菟丝困住,陷入圣陵,青冥剑主为了救他,也一同入了圣陵——属下等人失职,教主恕罪!” 金乌脸上却无愠色,只道:“罢了,青冥剑主是什么人?你们拦不下他,我早已料到了。” 公孙肠似乎又困惑,又有些气恼,道:“可是,可那是圣陵——!” 金乌道:“圣陵也只不过是我等死后的坟墓而已。” 公孙肠惊道:“教主!” “不是么?”金乌却笑了,“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么?这世上哪来什么神仙,什么圣人?” 公孙肠道:“教主,这话可不能给旁人知晓。” “知不知晓,清楚的人自然清楚,糊涂的人从来糊涂。”金乌笑道,“不过,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又怕什么人知晓?” 公孙肠心中莫名一热,又道:“那青冥剑主师徒二人……?” 金乌道:“贺青冥会死,而且会因为柳无咎死。” 公孙肠不解道:“这,这怎么可能?他二人情义深厚,情深意重……” 金乌却道:“正是因为情义深厚,情深意重,所以贺青冥才会死。” 公孙肠更是迷惑,金乌忽道:“你可知,贺青冥是什么人?” 公孙肠道:“属下对他知之甚少,只知道江湖人都说,青冥剑主武功出神入化,为人却很冷漠疏离,从前还一度滥杀无辜,所有人都怕他,恨他。” 金乌忽笑了,道:“青冥剑主滥杀无辜?那你我算什么,跟顾影空一样丧尽天良吗?” 公孙肠道:“那……依教主的意思?” 金乌道:“滥杀无辜,那只不过是八大剑派排除异己的说辞,我看过关于他的卷宗,贺青冥从来没有错杀过一个好人。” 公孙肠道:“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解释呢?” 金乌道:“跟那些人解释,只不过是浪费口舌,他很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要把时间花在值得的人身上。” 公孙肠目光闪动,道:“教主是说,柳无咎?” 金乌道:“青冥剑主爱重柳无咎。柳无咎既然中了菟丝,贺青冥能不帮他吗?可是,若要帮柳无咎,贺青冥只怕便很难压制住五蕴炽了。圣陵是什么地方?那样的地方,贺青冥一旦受伤虚弱,如何撑得下去,又如何走的出去?他出不去,便只有死,他死了,柳无咎难道会自己独活么?” “所以……”金乌顿了顿,几乎叹息道,“他们只能做一对亡命鸳鸯。不过,死在圣陵,也不算辜负了他们二人。” 公孙肠不由道:“教主妙算!” 金乌又是一声哼笑,却道:“对了,小冯他们呢,怎么没见他们过来?” 公孙肠道:“这正是属下要回禀教主的,方才浮屠塔被人点亮,教中不少人在塔前叩首膜拜,风使他们已赶去处置此事。” “什么!”金乌惊道,“浮屠塔明?” 公孙肠道:“正是。” 金乌心下纳罕,不可思议道:“自杨真教主失踪,浮屠珠失落之后,浮屠塔已经几十年没有人点亮了,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明黛。” 第229章 月使 明黛任魔教月使 金乌传令, 紧急召见风云二使。 “这么说……真是她破了浮屠塔之谜。”金乌听了二人回报,不禁喃喃,“我本以为是青冥剑主, 想不到却是她, 如此一来, 可难办了。” 雷娇娇道:“教主,现在教中皆以为是那个小姑娘缔造了神迹,这样下去, 只怕有损教主神威,依属下之见, 不如——” “不行!”冯虚子道,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你此刻对她下手, 岂不是让上下寒心?浮屠塔一事本是祥瑞, 若妄开杀戒, 只怕不祥!” “老冯,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心慈手软妇人之仁!”雷娇娇道, “我知道, 你动了恻隐之心,舍不得杀她,可你难道不知道三百年前那个预言?若不是它,几年前教主统一部众又何须如此不易?如今浮屠珠不在, 教中人心浮动,底下不是没有人说教主的不是,现在又再来一个明黛,你让教主怎么办!” 冯虚子道:“可那也不该这么办!” 雷娇娇道:“那你说又怎么办!” “好了好了。”金乌听完二人一通吵,揉了揉眉头道,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关于这件事,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既不必杀人,也可以化解教众疑惑,只是怕你们不答应。” 二人听言,当即拱手道:“教主有令,我等遵命便是!” 金乌微微笑了,道:“那便有劳小冯把明黛二人带来。” 西宫地牢,明黛、唐轻舟刚被关进来不久,还没来得及跟温阳等一众狱友寒暄,就被冯虚子提了出来。 温阳一掌拍向牢门,喝道:“金乌呢?那兔崽子在哪里?他又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冯虚子道:“这便不劳不夜侯费心了。侯爷与其担心他们,不如想想自己还有玲珑夫人,教主顾念与侯爷父子之义,只要侯爷愿意——” “滚犊子的!”温阳喝道,“想让我和玲珑入魔教,没门!” “……那便没门吧。”冯虚子一声令下,大门缓缓闭上,这座地牢又恢复了暗无天日的样子。只听得温阳花样百出的声声咒骂,然而他的骂声也已渐渐听不到了。 明黛与唐轻舟努努眼,冯虚子忽笑道:“明姑娘放心,教主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我可以担保。” 明黛道:“我不明白,我们只不过是小辈,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金教主为何偏偏要叫我们见他?” 冯虚子道:“哦?那依明姑娘之见呢?” 明黛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见解?也许金教主要找我们的事的确十分棘手,也不好解决,但我现在又为什么要去想?我何必自寻烦恼?” 冯虚子不由笑道:“明姑娘是心思洒脱之人。” 明黛却道:“洒脱不洒脱有什么要紧?我现在只想一件事。” “什么事?” 明黛道:“我很渴,若是有一杯美酒,那便再好不过。” 冯虚子笑道:“可惜我们教主不爱喝酒。” 三人来到议事堂,金乌已端坐当中。他见到明黛二人,微微一笑道:“明姑娘、唐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明黛亦笑了笑,唐轻舟只面色不动,并不理睬金乌。 金乌命人与他二人解绑,又请他们坐下,道:“明姑娘……”他忽地一顿,又笑道,“也许我该叫你明姊姊,从前济海楼上,我做阿芜的时候,便是这样叫你的。” 他瞧着明黛,又道:“那时候,我被纪管事欺负,还是你第一个站出来帮我,明姑娘侠义心肠,救命之恩,金乌一直记在心上。” 明黛道:“金教主今日来请我们喝茶聊天,总不会只为了那件事。” “明姑娘果然聪明,快人快语!”金乌笑道,“不错,我今日请你们来,自然别有目的,其实这目的想必你们也略知一二,我志在一统江湖,可这件事非我一人之力能够完成,所以我一直希望像你们这样的武林英才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唐轻舟忽道:“金教主是想让我们随你入教?” “怎么,唐公子不信?” 唐轻舟道:“贵教既有风云二使,又有金先生这样的人物,又何须我和黛黛相助?” 金乌稍一挑眉,又笑道:“唐公子此言差矣。你们皆是少年英雄,江湖后起之秀,将来必定大有可为,何况唐公子是唐门的大弟子,明姑娘则是相思门的传人,相思门与我教都地处西域,祖上也颇有渊源,如今西域各派归附我教,只相思门声称不涉入我教与八大剑派的纷争,不过,若是明姑娘答应我的请求,那便不一样了。” 唐轻舟忽而转头对着明黛笑道:“他这是请你,不是请我。” 明黛哼了一声。金乌笑道:“二位意下何如?” 唐轻舟正色道:“我既身为唐门弟子,当从师命。” 明黛道:“小唐,你怎么回绝的这么干脆?” 唐轻舟道:“难不成你想入教?” 明黛狡黠一笑道:“我又不像你,我从来不听我姑姑的话。” 二人一唱一和,金乌道:“明姑娘的意思呢?” 明黛道:“金教主,我想请问你几个问题。” 金乌一挑眉,今天倒有很多人问他问题,沈耽是一个,明黛又是一个。不过,他一向很有耐心回答。 明黛道:“第一,‘后刀’沈耽沈大侠怎么样了?” 金乌脸色微微一动,道:“明姑娘很关心他么?” 明黛笑着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毕竟是他带我们来的,我总不好意思不问问他好不好。” 金乌道:“他很好。” “是么?”明黛道,“可我觉得他不应该好。” “何意?” 明黛道:“他那么远来找你,一定很喜欢你,可是你又不是你,他一定非常伤心,又拿你没有办法,你说,他这样算好吗?” 金乌目光微微闪动,道:“你说的有道理。” 明黛道:“金教主喜欢他吗?” 金乌侧过头,道:“这是第二个问题?” “当然不是。”明黛笑了笑,正色道,“第二,贺兄、柳兄他们怎么样了?” 金乌笑道:“明姑娘怎么问来问去,偏偏不问一问自己?” 明黛只道:“他们是我的朋友。” 金乌道:“明姑娘是个很好的朋友。” 明黛道:“所以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回答你。” “你也不能?” “不错,我也不能。”金乌道,“我只知道,他们入了圣陵,圣陵是我教历代教主的陵寝所在,我也不能轻易入内,不过……”他顿了一顿,忽笑道,“柳公子中了菟丝,兴许他们此刻已做了夫妻了。”他的神色忽变得意味深长,神秘莫测。 明黛二人听了,脸色蓦地一红,都不大好意思,他们似乎没有想到,金乌会把这种事拿出来跟他们说。 明黛心下却想:他们真的如金乌所说,做了夫妻了吗?若是做了夫妻,那倒是很好了,他们本来早就该做夫妻,可是他们又为什么不见踪影? 金乌似乎已想到她在想什么,道:“可惜,他们也许再出不来了。” 明黛脸色霎时白了,道:“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贺兄那么厉害!还有柳兄,他们,他们……不可能,不可能……”明黛不住喃喃,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她已明白,金乌敢这样子对她说,一定是有了把握。可是她又如何接受?他们是她的朋友! 唐轻舟道:“吉人自有天相,你不要太担心,你——”他忽地脸色一变,变得十分痛苦,双手扼住喉头,却怎么也呕不出来东西,但他浑身已经抽搐不止,脸色也已铁青! “小唐?小唐!”明黛连忙抱住他,急急道,“小唐!这是怎么回事?” 唐轻舟几乎已说不出话来,只指着案上那杯茶。 茶?茶! 难道是茶的问题?可她也喝了茶,怎么她没有事? 明黛目光陡然锐利,又陡然射向金乌,喝道:“金教主!枉你贵为一教之主,我本以为——” “你本以为,我不会叫人下毒?”金乌笑道,“明姑娘,你未免低估了你自己。” “你果真是冲着我来的?”明黛大脑飞速旋转,猛然惊醒,“浮屠塔!是因为浮屠塔!” “聪明。”金乌笑道,“跟明姑娘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明黛盯着他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唐轻舟喉头“荷荷”作响,已然十分痛苦,却拽着她一角衣袖,摇了摇头。 “你都这样了还管我干什么!”明黛又气又急,金乌微微笑道,“唐公子放心,我要明姑娘做的又不是什么苦差事,我只不过要她入教,做我圣教月使。” 明黛登时一惊! 月使乃是魔教四使之一,地位仅次于日使!如此一来,甚至连冯虚子、雷娇娇二人都比不上她!金乌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竟要她担任月使? 金乌当然不可能是吃错了药。 他这样做,只可能有一种解释,那便是她点亮浮屠塔一事,对于魔教上上下下而言十分重要,那时她隐约听到塔下有人呼喊“神迹”,也许魔教教徒把她当做了神的使者,金乌此举不是要拉拢她,而是要借她之手拉拢教中人心,为己所用。 金乌观其神色,便知她已然明白了。他道:“明姑娘,考虑的如何?” 她自然是不愿意入魔教的,可是今日若她不答应,唐轻舟怕只有死路一条! 金乌的声音又传来了,好像泰山压顶,叫她喘不过气来:“明姑娘,唐公子的生死,就握在你手上,我知道,你一向看重他,看重你的朋友……” 唐轻舟面色已由青变黑,他瞧着明黛,目下几近潸然,似乎在说“不要”。 若入魔教,她便再也不能脱身,她便是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便是要与她信仰的侠义背道而驰! 他还记得那天她在华山山顶大笑三声,说自己想要做大侠。他是宁肯死,也不肯明黛为了自己而背叛自我的。 “哎呀你别扒拉我!”明黛一喝,而后整座大殿又忽地沉默。 她抬头瞧着殿中扑朔迷离的烛火,她瞧着瞧着,一双眼睛似乎已经酸涩,她的脸庞也变得同烛火一样扑朔迷离。 她好像看见了一条路,一条已满是荆棘迷雾的小路,不知是要通往地狱还是天堂。她就站在它面前,她的身后却是坦途。 人的一生中,总要有很多选择,有的选择只一瞬间,却可以改变人的一生。她知道自己正要做这样的选择。 她也知道有人会说,自己别无选择。她却不能这样说。她知道一直都有选择。 明黛的脸上忽地露出来一个更加扑朔迷离的笑容,她竟仍在笑。她笑着道:“好。” 她选择了走上那条属于她的不归路。 夜已深了,星月睡得正酣,好似已要从此长眠。 明黛当了月使,自然也不需要被关在地牢了,非但如此,她还住进了玄玉宫中,在她的要求下,唐轻舟也住了进来。 唐轻舟的毒已解了,只是仍脸色苍白、十分虚弱,明黛倒了杯热水喂他,唐轻舟叹息一声,道:“为何如此?” 明黛道:“我总不能看着你死,你是,是我的好朋友。” 唐轻舟忽笑了一笑,道:“可我却不当你是朋友。” 明黛似乎有点生气,道:“难道我做了月使,你就要当我是敌人?” “黛黛……”唐轻舟忽地抬眼瞧她,“我当你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明黛忽地一怔,恍惚怦然。唐轻舟道:“我想说……” 他的声音却太微弱,明黛俯身倾听,唐轻舟睁着一双虚弱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瞧着她,轻轻笑道:“我第一天见你,就觉得,你的眼睛像太阳,像月亮……黛黛,你做大侠也好,魔头也罢,我知道你都一直是你,我也一直……都喜欢你。” 明黛心跳得飞快! 她好像忽而回到了小时候,她在相思门,她梦见自己在门前的草原大漠上驰骋飞扬,那时候天上的烈鹰,地上的骏马也跑不过她,她笑着化作了风,化成了云,吹遍了原野上的夏花。 夏花倏忽一瞬,全都盛开了。 唐轻舟见她没有回应,脸色慢慢黯淡了,他慢慢别过头,似乎有点倔强,又有点失落地道:“我知道,也许你喜欢的不是我……” 明黛忍不住歪头看他,道:“你怎么酸了吧唧的?” 唐轻舟一怔,道:“那你不喜欢柳无咎吗?” 明黛很是惊讶,又十分不解道:“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他虽然很好,我却不喜欢,他不爱说话,做朋友是很好,做情人却有点闷了。” 唐轻舟顺嘴道:“你觉得他闷,那难道你喜欢能跟你斗嘴的吗——”他忽地一顿,一路上跟她斗嘴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明黛哼道:“不错,我就喜欢跟我斗嘴的。” 二人瞧着瞧着,两张年轻的脸庞都慢慢红了,又都慢慢笑了起来,他们笑得愈来愈厉害,愈来愈快活! 年轻的人,年轻的时候,就是要多笑一笑的,他们都爱笑、爱闹,爱山水天地,爱日月星辰,爱生爱死,爱世上一切可爱。 可爱的人啊。而今他们的心,也终于彼此相爱。 第230章 诡谲 一堆戏精 日子一天天过去。 每一个白天, 明黛会随侍金乌左右,会同风云二使、各堂主一道议事,与他们一同审问八大剑派等人。她几乎已走过玄玉宫每一块砖瓦, 见过教内每一张面孔, 也得到了来自八大剑派的每一个或愤怒或惊诧, 或不解或叹息的表情。 当她换上月使的服饰,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想问她:为什么?当她走过玄玉宫宫道, 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也都想问她:为什么?她知道他们的问题并不相同,有的人想问她为什么入了魔教当了月使, 有的人想问为什么是她当了月使, 也有的人想问她为什么能点亮浮屠塔。但他们都不能问出口,她也就都没有回答。 只不过, 他们都变得一样了。从前无论是什么人看她, 或笑或怒, 都无需遮掩,她亦无需解释, 而今她的身边却是满腹疑虑、猜忌、妒恨和虚浮的崇拜, 但他们见到她,又不得不把这满腹的心思都藏在心底,藏在每一日即将来临的夜色里。 每一个晚上,她会与金乌、冯虚子、雷娇娇、凌夭梅伯、公孙肠乃至各部头领见面, 他们会翻阅卷宗,会例行述职而后散去,或者也会一同聚会吃饭,甚至吃酒赏月。 真奇怪,区区数日, 好像她真的已经变成了魔教的一员,好像所有人也都这么觉得,甚至连金乌也似真的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心腹,自己的得力助手,自己大业的见证者、辅佐者。 她却知道并不是。金乌给了她地位,却并没有给她权柄,漠上八骑并不属于她,她也无权指挥,她虽知道了不少消息,可她并没有办法传递,金乌显然很有自信,也并不怕她做什么手脚。他也从没有把事情单单交给她一人处理,她每一次出现,身边都还有别人,她知道那不是她的同伴,而是她的监视者。金乌想要的只是一个吉祥物,他只需她待在玄玉宫。 但这些,八大剑派他们却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她已是四使之一,又常常与魔教高层首领出入。这正是金乌想要的,长此以往,任谁也不会再相信她不是魔教教徒。 长此以往,她就算不是魔教的人,也已经是了。她就算不当月使,也已经是月使。金乌要的就是她再没有别的出路。 每一个晚上,她只有在回到住处的时候,方能得到安息,只有在面对唐轻舟的时候,她才不必面对种种质疑。 唐轻舟会等她,会相信她。他们待在屋子里,好像这已是独属于他们的天地,他们恍惚已与世间夫妻别无二致。 唐轻舟身体尚未复原,见到她,却总要露出来一个笑脸,这已是她这些天来唯一能得到的笑脸。他道:“今天怎么样?” 明黛卧在他膝上,道:“不怎么样。” “哦?”唐轻舟笑道,“是老子不怎么样,还是小子不怎么样?” 这已是他们之间的暗语,“老子”指的是不夜侯温阳,也就是八大剑派他们,“小子”则指的是金乌等魔教教众。 明黛笑道:“都不怎么样。” 唐轻舟心下了然,这么说来,金乌依然没有找到季云亭,燕尾关之后,双方几乎都已陷入停滞,而不夜侯温阳他们就更是糟糕了,身陷囹圄,已是无处可逃。 但是,中原那边呢?他的师父、师叔他们,还有八大剑派留守驻防的人们,又是怎么个处境? 这件事,却连明黛也不知道了。也许整个魔教,只有金乌知道。 “小唐。”明黛慢慢合上眼,轻轻道,“我累了。” 唐轻舟道:“累了就该好好休息。”他低下头,却见明黛已经睡着了。他把她抱回床上,又为她除下鞋袜,盖好被子。 “黛黛……”他抚摸着她的眼睑,她的眼下已有乌青。 这一个晚上,明黛却没能休息好。 午夜时分,隔壁忽地传来几声若有似无的女人哭泣声,夹杂着婴儿的哭闹,男人的呵斥,后来那男人好像是走了,婴儿也哭着睡着了,夜里便只剩下女人断断续续的幽咽,如丝如缕,直到天明始休。 她记得隔壁住着的是公孙肠,可是公孙肠不曾婚配,哪里来的女人和孩子?更何况,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公孙肠似乎对金乌怀有不轨之心。 第二天晚上,还是午夜时候,那哭声却又来了,唐轻舟不得不捂着她的耳朵,好叫她安眠。 这一个古怪的女人哭声又持续了一个晚上,好在第三个晚上的时候,哭声并没有持续很久,未到天明,便已戛然而止。 她心知这一定很不寻常,可是她没有问,也没有让人传报。 黎明时分,教中行人匆匆,他们都似乎有些匆忙,尤其是公孙肠属下的卫队。 她还没有与风云二使会面,便被金乌派人叫了过去,又让她候在偏殿。她透过偏殿的窗棂,瞧见正殿之中,金乌来回踱步,他显然也刚起不久,身上还未着正装,他的脚下却跪着一个男人,一个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男人——王子矛。 金乌道:“你可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王子矛道:“属下不知。” 金乌忽地一笑,道:“昨天夜里,桃姬和她的孩子不见了。” 王子矛猛的抬头,又顿觉不妥,忙低下头,却被金乌捏住了下巴,叫他看着自己,道:“据公孙回报,是夔龙、佘银环二人干的。”金乌盯着王子矛,好似一把剑钉死了他。 王子矛脸上更是震惊,他道:“不……这不可能……他们早就退出江湖了,何况神宫守卫森严,他们怎么能进的来……?” 金乌道:“这也是我想问的。” 王子矛立刻便明白了,道:“教主!属下绝没有做过!” “凌夭也这么说,可是梅伯不信,他们二人还吵了起来,教我跟小冯他们都头疼得很。” 王子矛似乎有几分羞愤道:“他们两个吵架,为何总要扯上我?” 金乌忽笑道:“难道你不知道么?” 王子矛道:“我知道什么?教主,莫非您也怀疑我?” “我是说——”金乌顿了顿,笑道,“难道你不知道,凌夭这个人一向花痴,他看你好看,就总是为你说话,梅伯却不乐意他偏心你,所以总是要说你坏话。” 王子矛更是羞愤道:“我又不喜欢男人!” “好啦,好啦,别生气嘛……”金乌拍拍他的肩膀,“梅伯不信你,我信你。” 王子矛似乎很是感动:“多谢教主!”他的背上却已都是冷汗。 “不过……”金乌道,“我要你为我办一件事。” 王子矛道:“什么事?” 金乌看着他道:“我要你带人擒下夔龙等人,就地格杀勿论。” 王子矛心下一惊,颤声道:“教主?” “金蛇帮的那几个旧人,已没什么用了,留着也是隐患,不如尽早除去,竺可卿已经重伤,现还卧病在子午盟内,够不着他,难道还够不着送上门来的夔龙和佘银环么?”金乌又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我知道,你一向与夔龙交好,要你亲手杀他,你肯定不愿意,可是教中上下,也只有你最了解他的武功路数,由你出手,我很放心。” 王子矛心中惊疑不定,又道:“可是,他们现在……?” “潜卫回报,他们现在正往降龙峡方向逃窜,他们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走不快的,你带上十几名好手,赶去那里埋伏,一定可以解决他们。” 王子矛心中颤动,只得抱拳应下。 王子矛已走远了,金乌又露出一点莫测的笑容,忽道:“你都听见了?” 这句话,却是对着明黛说的。 明黛便走了出来,道:“都听见了。” 金乌道:“你认为如何?” 明黛道:“属下不知教主所指……?” “你可太知道了。”金乌道,“我自然是问你,你认为这件事与他有没有干系?” 明黛道:“就方才的情形看,他不像是知情人。” 金乌瞧着她道:“你倒肯说实话,不怕我怀疑你么?” 明黛道:“事实如此,我何必自欺欺人?” “可惜你懂得这个道理,有人却不懂得。” 明黛疑惑道:“难道这件事跟他有关?” 金乌不言,只道:“我却要你也做一件事,这是我要你真正为圣教做的第一件事。”他却没有给她时间拒绝或是询问,道,“你即刻带人跟在王子矛身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有异动,当即斩杀。” 明黛心下一凛,金乌竟还是怀疑王子矛。可这件事实属机密,金乌为什么偏偏要她来做? 她道:“可是,如果王子矛跟此事无关呢?” 金乌忽笑道:“你认为他有可能无辜?” 明黛不说话了,金乌也并没有等她说话,只轻轻道:“他也是金蛇帮的旧人,又哪里无辜呢?” 明黛周身顿生一阵胆寒,几乎汗毛发竖。 明黛也已走了,在她身后,却又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却是早上行色匆匆的公孙肠。 金乌道:“你听完了。” 公孙肠侧眼看他,揣测他的心思,道:“教主这是在试探明黛?” 金乌道:“明黛若为我所用,必堪大用。” 公孙肠道:“可是她一心向着八大剑派,甚至从无遮掩,这些天审问八大剑派等人,她也总是不肯施刑,今天教主你问她王子矛的事,她还为他说话。” 金乌却道:“她若一味遮掩,那才不是她,也才真是可怕,这一点,她明白,我也明白,难道你不明白么?” 这一问,金乌脸上虽仍和颜悦色,却已透出一丝不满,公孙肠忙低头认错:“是属下愚钝。” 金乌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提拔她当月使吗?” 公孙肠目光闪动,道:“难道不是因为浮屠塔?” 金乌道:“是因为浮屠塔,可也是因为她当得起,圣教部众虽多,兵力虽盛,可论高手却不如八大剑派,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以来要对他们先行招揽的一大原因。明黛年纪虽轻,可武功不弱,智略、心志更属上乘,你们看不见的,她却看得见,她心中装的可不只是恩怨情仇、逞勇斗狠,还装的下武林大局,这一点,只怕小冯、娇娇也做不到。” 公孙肠不由道:“教主未免夸她太过……” 金乌却道:“你可知她任月使以来,有过多少谋策,又有多少人向我称道她么?你不知道,因为你任卫队长的时候,从来做不到如她一样事必躬亲、令行禁止,更做不到与上下开诚布公,洁身自好!就像桃姬!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总是逼迫她、辱骂她,她又怎么会想要逃走!” “教主!”公孙肠脸色大变,当即下跪,“教主恕罪!” 金乌道:“这件事,与王子矛有没有干系还尚且不能判断,可我知道,桃姬出走一定与你有关!” “教主!”公孙肠跪地仆行数步,抱着他的一双脚哭道,“是属下错了!属下不该那样对她,可属下实在是不喜欢女人,更不喜欢她!她只不过是韩百叶的姬妾,一个烂泥一样的女人!属下,属下……” 金乌冷冷道:“你的一大错误,便是看不起女人!你以为她的眼泪是臣服于你,可她早生叛逃之心,而你竟被她麻痹!” 公孙肠痛哭不止道:“对不起,对不起,教主,都是属下的错,属下罪该万死……可,可属下的心思,教主难道不明白吗?属下对你从来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罢了!”金乌似乎终于心软,他把公孙肠扶起来,“也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他说着,语气微微一顿,瞧了瞧公孙肠,公孙肠也瞧着他,似乎心中一动。 金乌话锋一转,道:“现在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带人跟在明黛后边,不过,不要给她发现。” 公孙肠一怔,道:“教主,这是……?” 金乌笑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已清楚,接下来你就代我看看,她到底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是!”公孙肠当即应诺,低头之时,目光却不住闪烁,仿佛方才一场可怜的哭号只是一个精心准备的骗局。 金乌又轻轻道:“待这件事过后,你就回来吧,回到我的身边,我如你所愿,你再也不用去别的地方。” 公孙肠忍不住瞧他,心中终于动容,道:“是,教主。” 一干人等都已各归其位。金乌转过身,蓦地一笑。 这件事到底如何结尾,他可很是期待呢。王子矛、明黛、公孙肠……乃至于夔龙他们,可不要叫他失望才好啊。 230-240 第231章 操戈 同室操戈,金蛇帮和魔教都是 降龙峡位于白鹿山以南, 地处戈壁,乃是当地猎人通往关内的一条旧道,只不过到如今, 这条旧道已被废弃, 只因这条路上几乎寸草不生, 也没有任何水源,还屡有狂风作祟,嚎叫之时, 便如厉鬼恸哭。 但这条路,已成夔龙等人回家的必经之路, 除了这条路, 他们已再无旁的路可以走。 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就是要把幼主从玄玉宫带回去。十多天前, 他们告别了竺可卿, 来到了西域, 而今他们终于要回家了。 只消通过降龙峡,只消—— 一只铜箭突地射来, 钉在路上。 夔龙伸臂拦住桃姬母子, 探出长枪——“咻”地一声,恍惚晴天霹雳,一排铜箭深深钉在他的身前。 山崖之上,一个几乎有些嘶哑的声音道:“夔龙, 银环,收手吧。” 夔龙抬头看去,只见萧萧烈风之中,王子矛衣衫飞动,神色模糊不清, 只隐匿在一团耀眼的光晕下。 夔龙道:“是你该收手,不是我们。” 他又上前一步,一支箭倏忽飞过,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又钉在戈壁上。 这次射箭的人却正是王子矛本人。他冷冷道:“夔龙,再往前一步,你会死!” “死?”夔龙忽地冷笑,他置若罔闻,又踏前一步。 箭如流星! 当空射来一阵流星雨! 箭簇在日头底下闪着光,星星点点,好像往日的点点滴滴,可惜到如今都已零落成雨,又要颓败成尘。 “银环!护住他们!”夔龙一扫长枪,挥落一阵箭雨,佘银环亦射出无边丝雨,为桃姬母子撑开一道保护伞。 却见夔龙几步蹬上山石,竟径直扑向王子矛!王子矛的属下大为惊诧,他们想不到在如此密集的箭雨当中,夔龙竟还能穿梭自如,绕道身后!他们纷纷挡在王子矛跟前,却被夔龙一枪横扫,一些人措手不及,当即被打落山崖,一些人半边身子已然又酸又麻! “我早说过,他日相逢,我定不再饶!”夔龙怒喝一声,一枪搅动如苍龙,霎时恍惚风云突变,卷起惊涛骇浪! 王子矛却只笑了一声,二人飞跃腾挪,于戈壁上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气息涌动不休,平地狂风乍起,叫漫天滚滚黄沙变作一场恩怨难清的大雾。 他们却都已太过熟悉对方的招式,很多年前,他们甚至曾经交换过彼此的招式,他们熟悉对方就好像熟悉自己的兵器。 王子矛一剑横挑,反身刺入夔龙左边肩胛,激起来点点鲜血! 夔龙闷哼一声,这一招他却从未见王子矛用过。王子矛也并未教过他这一招。 王子矛目光闪动,哼笑道:“你以为我真的会把所有招式都告诉你?” 夔龙道:“你一直在防着我?” 王子矛却道:“不是防着你,而是防着你们所有人。” “混账!”夔龙怒喝,一枪出刺! 这一招是他的杀招之一,他却没有遮掩,亦无矫饰,全凭“势”“力”二字,他已用了十二分的力,十分力气,两分消弭不尽的怒气与恨意,于是这一枪便似群山万壑轰然响动,江海冲破万象! 迷雾散尽了。 灰扑扑的戈壁中,血水滴滴答答,转瞬便要汇成一汪溪流,好像要用死亡来为这里增添一抹生机。 夔龙脸色一变,却见枪尖已然刺入王子矛左边胸膛,他一时大惊,正要想办法撤招,却被王子矛握住了枪身,低低道:“走,快走……带他们走,再也不要回来……” 夔龙道:“为什么?” “为什么?”王子矛似乎觉得很是好笑,“你们不是好东西,金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其让他得逞,不如让你们走,我,我就是要你们都不高兴……” 夔龙几乎哽咽:“子矛……” 佘银环见状,也终于赶了过来,她不敢置信道:“这是怎么回事?” “呵,想不到你个冰块脸也变了,真有意思……”王子矛喃喃,又蓦地喷出来鲜血! “子矛!”佘银环霎时变色,夔龙哽声道,“你不要再说话了,让银环为你疗伤……” “我伤了心脉,已活不长了……”王子矛目光似已涣散,“夔龙,我们兄弟的命,你再不用还了……从峡谷往东,一直走,回去吧,回家去……” 夔龙已然泪流满面,佘银环摸了摸他的脉搏,也不禁颓然坐下,脸上似有哀色。王子矛却笑道:“活下去……咱们,咱们九怪一体,只要你,你们活着,我就不算白活这一世……” 他的气息已渐渐弱了,桃姬见了,不觉掩面而泣,她怀中的孩子也嚎啕大哭起来。 他的眼睛却还睁着,夔龙顺着他最后的目光望去,却见到一片碧蓝的天空,辽远的天际上,一排大雁远远飞去。 夔龙忽地感到一阵寒冷,已是秋天了。 秋天了,天气凉了,蝮蛇也该回巢冬眠了,只不过这一次冬眠,它再也不会醒来了。 他忽地想起来从前九怪聚会,那时候他们还年轻,公孙相柳也正身强体壮,他们一块说笑,一块比武,一块把酒言欢。 那时候还是一个春天。 离下一个春天还有好几个月,真漫长啊。 大雁飞过,一列骏马飞驰而来,又蓦地停下。 夔龙几人转头看去,为首的那人却正是明黛,她翻身下马,一时失色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月使!”几个受伤的魔教教徒跑了过来,大声道,“月使!是夔龙杀了王首领!快杀了他们!” 佘银环蓦地看她,道:“月使……?” 明黛道:“我已是玄门使者。” 佘银环道:“是金乌让你来的?” “不错。”明黛架上明光弩,定定看着他们,“他让我来盯着王子矛,他并不放心他。” 夔龙忽地笑了,他慢慢合上王子矛的双眼,抬头看她道:“明姑娘,动手吧。” 明黛目光一动,他仍叫她“明姑娘”。夔龙毕竟与佘银环不同,他虽然面冷,心思却更为细腻,他已看出来了,明黛是被逼入教的。 “月使,还等什么?动手!” 教徒们都在呼喊,都在催促。 她看着夔龙等人,却已下不了手,他们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她如何忍心看他们死在这里?可是如果不动手,今日之事又该如何结果? 忽听得一人喝道:“明黛,你果真有二心!” 众人猛地看去,却见两侧戈壁上竟还埋伏着一路人马,却正是公孙肠和他率领的卫队。 明黛心道,好一个金乌! 原来后招之后还有后招,金乌竟一石三鸟,要借桃姬母子出逃一事,把他们一群人都试探个精光! 她早就想到,金乌不会真的信任她,这件事一定另有安排,但她万万想不到,金乌竟派了公孙肠一路尾随,而公孙肠竟眼睁睁看着他们几拨人马互相厮杀争斗,自己却埋伏在降龙峡这里,只待这最后时刻将他们一举拿下。 明黛心思百转之际,公孙肠已带人来围,他走到众人面前,脸色阴沉,却笑道:“月使,你迟迟不动手,莫非是要庇护这等叛徒贼子吧?” 明黛喝道:“公孙肠,我乃圣教四使之一,你见到我,难道半点礼数不讲么?” 公孙肠脸色一变,他没想到,明黛竟会拿身份来压他,然而魔教上下地位分明,尽管他们都心知肚明,明黛这个月使只不过是有名无实,但在教众面前,教中规矩绝不能废! 他只好略微一拱手,明黛道:“让你的人回去!” 公孙肠咬着牙,恨恨道:“月使大人,属下这却是办不到!” 明黛目光一闪,道:“你敢不遵圣使令?” 公孙肠笑道:“我奉教主手令而来,行督查之责。再者说,月使,我手下卫队乃教主亲兵,你还管不到他们头上。” 明黛心下一凛,如此一来,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 第232章 怒火 双方已然剑拔弩张,两边教徒却一…… 双方已然剑拔弩张, 两边教徒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头是教主亲兵卫队长,一头却是教主亲封的使者, 得罪哪一头, 未来只怕都没他们好果子吃。 明黛心念一动, 高声道:“各位兄弟姐妹,你们都看到了,这个人, 他方才置王首领生死于不顾,而今又要来杀我, 他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抢功!教主就是因为不信他, 所以才命我前来监视,果然!如今他果真原形毕露!” 公孙肠简直不敢相信, 明黛还能这么颠倒黑白! 可是方才他太过心急, 他跳出来的时候, 明黛只是一时没有动手而已,他心中又气又恨, 却也没有办法, 这世上毕竟没有后悔药可吃,谁叫他一时不慎,竟给明黛找到了破绽漏洞! 公孙肠已恨的牙根痒痒,喝道:“她在说谎!教主是命我来监视她!她本来就是八大剑派那一边的人, 她分明是狼子野心,想要颠覆我教!”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干教徒一时已不能分辨谁是谁非,已经头晕脑胀、一头雾水! 明黛见状, 又道:“如果你是来监视我,为何你要先行埋伏在这里?为何王首领他们决斗的时候,你并不出手?你分明别有用心!我是教主任命的使者,是神天派来点亮浮屠塔的人!你们难道不信我而要信他?教主早就不信任他了,要不然为什么照看沈君的人不是他这个卫队长而是凌堂主?更不必说,此人平素是如何作威作福!你们难道都忘了吗?这个人根本不把你们当做兄弟姐妹,他对你们呼来唤去,极尽压榨之能事,但凡有一点不顺他心意,他便要对你们动辄打骂,还要欺上瞒下,克扣你们的赏赐!教主早就对他不满了,我相信大家也都对他不满了,对这么一个狼心狗肺,欺骗教主,欺骗神山圣湖的叛徒,你们还要拥戴他吗?!” 她一气呵成,这一番话,却已彻底点燃了教徒们的怒火,他们纷纷喝道:“叛徒!骗子!” 公孙肠见势不妙,忽地使出来一招“飞沙走石”,双掌内力一催,将尘沙化作铁砂,突地朝众人打去! 一时惨叫连连,明黛忙撒出相思子挡在一干部下身前,自己却已来不及闪避,肩上登时鲜血淋漓,部下呼唤着“月使”,以身护在她左右。 烟尘之中,公孙肠却已趁机掳走桃姬母子,夔龙、佘银环当即来追,公孙肠一路逃窜,被逼来至一处悬崖,在他怀中,桃姬不住挣扎扭动,在她怀里,婴儿也不住呱呱啼哭。 “兔崽子!”公孙肠心浮气躁,怒喝着甩开桃姬,捏住婴儿咽喉,又一把蒙住他的脸颊,浑然不知孩子几乎已要窒息,桃姬当即失声痛哭,“虎毒不食子啊!” 公孙肠登时愣住了,在他们身后远远追来的夔龙二人听到这一句呼喝,也似愣住了。公孙肠怔道:“你说什么?他是……他怎么可能是……?” 桃姬不住泣下,却忽地一笑,恍若春日桃李。她道:“我知道,你根本不爱我,更瞧不起我,你每次跟我,都是在我身后……你爱的是那个男人……” 公孙肠皱眉道:“你把话说清——”他怒目圆睁,忽地低下头,他看见在他的胸口处插着一把金刀。 桃姬一边流泪,一边笑道:“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能瞧不起我了……” “嗯啊——!”公孙肠陡然怒喝,他一把抛开那襁褓中的婴儿,一手五指成爪,扼住了她的咽喉,竟将她喉骨生生折断! 与此同时,她手中那把尖刀也已刺入他的心脏,二人身形不稳,忽地一颤,一同跌进了悬崖。 孩子却被抛在空中,又大声嚎哭。 “少主!”佘银环飞身一跃,一把将他抱入怀中,眼看她自己就要落入山崖,夔龙一个旋身,把她拦腰抱了回来。 “还好——” “少主没事。”“你没事。” 二人一齐出声,却又都顿住了。佘银环垂下头,似乎已不大好意思看他,夔龙窥她神色,心中惊奇,却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目光左右晃动,却瞥见了明黛。 明黛身上还带着伤,扶着她的是她的一个部下,魔教其他人都守在崖下,等着她的号令,夔龙、佘银环也转过来看着她。 部下正一头雾水,却听明黛道:“你们走吧,再也不要出现。” 部下当即一惊,夔龙二人道:“明姑娘!” 明黛道:“你们不顾惜自己,总要顾惜这个孩子。” 二人一怔,佘银环不由得看向怀中婴儿,他还不满一岁,可是母亲已经亡故,父亲……世上谁又能知,他的父亲到底是韩百叶还是公孙肠? 不过,也许他的父亲是谁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活下去,而且不会再像他们这样子活。 佘银环磕磕绊绊地抱着他,她并不太会抱孩子,她姐姐曾经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到底没有成真,佘金环和刁双双暧昧了那么多年,却始终没有在一起,他们都想要安稳的生活,却都知道自己做不到,给不了对方这样的生活。 而她呢?还有……夔龙呢? 他们本是金蛇帮九怪之中最不安稳的那两个,可是命运弄人,想要安稳的人最后死于斗争,他们这样的人却有了归于平淡的机会。 明黛笑道:“走吧,回家去!” 于是夔龙、佘银环朝她深深俯首,远走天涯。 明黛望着一片寂静的秋空,大雁成行,南来北往,她心中不觉惆怅:他们都走了,都回家了,那她呢?她又什么时候回家? 部下道:“月使,你这样放走他们,要是教主知道——” 明黛却道:“教主不会知道,这里只不过是悬崖底下多了几滩血肉。” “可是……” “小莫。”明黛道,“这世上多活几个人,难道不好么?他们并不该死的。” 小莫一怔,道:“属下从来没有想过……” “但今日你已听过,往后也可以想一想了。”明黛道,“回教之后,此事由我一力承担,接下来该怎么做,你们都听我的便是,另外……”她忽地脚下运力,挑起桃姬留下的那把金刀,而后竟一刀刺入自己肩上伤口! “月使!” 明黛滴下来几颗冷汗,却笑道:“这样一来,教主就不会知道我的伤是谁造成的。” 当晚,玄玉宫中。 “……所以说,王子矛、公孙肠殉职,夔龙他们也都死在悬崖底下了?”金乌微微一笑,看着明黛。 明黛道:“回教主,正是这样。” 金乌面色一冷,喝道:“好一个死无对证!明黛,你擅作主张不说,你的属下也跟着你一块胡来!” 明黛心中一紧,却道:“教主明鉴!属下一切行动都是听从教主之命,王首领二人着实可惜,只是……” “是么?”金乌忽地飞身至她面前,俯下身,似乎仔细看了看,“刀伤……”这把刀的形制,却的确不是魔教部属所有,而是金蛇帮的刀。 明黛道:“属下跟夔龙他们打斗时不慎所伤,教主不必挂怀。” 金乌忽道:“你的那些属下呢?他们竟没有行护卫之责?”说着,又隐隐约约瞥向小莫,小莫深深伏地,依明黛所言,一动也不敢动。 “教主!”明黛咳了两声,“教主,不是小莫他们的错,您也知道,夔龙何等武功,又岂是他们能左右得了的?此行死伤在所难免,望教主不要责罚这些部属!” “好个‘在所难免’!”金乌道,“你是说,降龙峡一事,我是故意这样安排的?” 明黛叩首道:“属下绝无此意,望教主明察!” “哼,我只怕查不出来了吧!” 明黛二人深深俯首,跪地谢罪。金乌踱了几步,又把自己整个人陷入宝座之中,他的脸色也似陷进去了,叫人看不分明。 这时候,凌夭却叩响了殿门,又带来了一个消息:沈耽要见他。 第233章 纠缠 典型的正道大侠和魔教小妖女…… 金乌听到“沈耽”二字, 霎时喜笑颜开,他也不再去管明黛等人了,而是整顿形容, 叫沈耽过来。 沈耽入内之时, 正瞧见明黛二人匆匆离去, 面上似有风尘。 金乌笑着去抱他的手臂,这一次,沈耽倒没有推开, 只瞧着他道:“你方才又发脾气了?” “什么叫‘我又发脾气’了?”金乌很是不满道,“他们一个两个都骗我, 尤其是明黛, 她说王子矛和公孙肠他们都殉职死了,和夔龙他们一块死在悬崖底下, 她分明是蒙我, 我难道这也不能生气吗?” 沈耽道:“这件事, 我昨日听你说起过,你不放心这个不放心那个, 却又把他们都凑到一块, 难道你不是故意的?” 金乌挑眉笑道:“沈郎,我以为你不懂。” 沈耽道:“我的确不懂你。” “哦?” 沈耽道:“我不懂你到底在折腾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金乌道:“我当然是为了母亲的遗愿,为了给她和爹爹复仇, 为了一统武林。” 沈耽道:“可你借刀杀人,杀了自己属下,也是为了母亲的遗愿?” 金乌目光闪动,道:“沈郎,这你可错怪我了, 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沈耽道:“王子矛身在魔教,心却还在金蛇帮,你既已拿下金蛇帮,他对你来说也就无用了,倒不如趁着夔龙这件事把他推出去,公孙肠也是一样,何况他还在教中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你对他早已不满。你说过,他只是一把刀,而今这把刀已经太脏了,自然要被你丢开。你丢开了他,不仅不会损失什么,反而会得到更多人心。” 金乌听到“魔教”二字,面上微微不悦,若是其他人在他面前这样称呼圣教,又这样直言不讳,他早就要使些手段了,但对着沈耽,他也只是微微蹙眉,而后又笑道:“难道沈郎认为,这件事根本就是我默许的?” 沈耽道:“难道不是么?” 金乌又定定看了他一会,道:“是不是凌夭告诉你的,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沈耽目光微微一闪,道:“你我之间,还用旁人告诉么?” 这话却听得金乌心中十分熨贴,他笑道:“不错,既然沈郎已猜出来了,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这件事的确是我默许的,我也的确是想给他俩一点苦头吃,只是想不到,明黛竟如此大胆,她就是知道我知道,所以才敢这样做。”他忽又瞧了瞧沈耽,又是一笑,“我本来是想好好责罚她的,不过,这件事她毕竟有功,反正金蛇帮的财富现在已经是我的了,如今金蛇帮已是一个空架子,既然如此,夔龙他们是死是活也没什么打紧,何况,沈郎你都来了,我又罚她什么呢?不仅不罚,还要赏她呢。” 沈耽只道:“你怎样做,那是你的事。” “哦?是么?”金乌道,“沈郎今日来,不是为了给明黛说情么?” 沈耽道:“我来给你第三十四封和离书。” 金乌登时拉下脸,道:“我不要看。” 沈耽看着他道:“这几天我已写了几十封和离书,可你对每一封都不满意,你到底不满意什么?” “我不满意?你不知道我不满意什么吗?”金乌气得一把撕碎那封和离书,“我不满意你!我叫你写和离书你就真的写吗?那我叫你爱我你怎么不爱!” 沈耽脸色一白,竟有几分悲哀,道:“你分明知道我一直都还爱你。” “你爱我?你爱我但你却不支持我!”金乌恨恨道,“你方才不是分析的很好吗,你分析完那个分析完这个,怎么不会分析分析你我?你知不知道,我想要除掉公孙,不只是因为他做了那些事,还是因为他始终想要对你下手!他嫉妒你,不能容下你,可我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有可能发生?你说我知道你爱我,可你难道不是也知道我爱你?!” 沈耽看着他,却似已不敢相信,他顿了顿,道:“我不知道,我只怕你同骗他一样骗我。” “他怎么能和你相比?”金乌扑入他怀里,颤抖着啜泣,“沈郎,沈郎,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你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我求求你……” 沈耽深深叹息,良久,终于也抱住金乌。 金乌心中一动,开心道:“沈郎,你答应我了?” 沈耽凝视着他,叹道:“我已别无他法。” 金乌心下一酸,却又心花怒放,他抬起头,踮起脚,却还是怎么也碰不到沈耽,微微嗔道:“你就不能为我低头……?” 沈耽终于低头,吻在他的唇上。 二人都已颤栗,都已发抖,好像从灵魂深处腾地烧起来一股子烈火。沈耽用力地抱紧他,用力地吻他,那力道几乎是要把金乌掐死毙溺在他怀里,他仿佛带着无尽的恨来爱他,要叫这个小混蛋同他一样痛苦难当。金乌被他弄得很疼,却仍死死抱住他,死活不让他走,他的喉咙却再忍不住呼叫,门外凌夭听见了,带着试探唤了一声“教主”。 金乌颤抖着呵斥道:“走开!不要进来——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于是殿门被紧紧关上,跟前的人也都散开了,他们好像逃走,心中却又止不住胡思乱想。 大殿之中,只有沈耽一个人留下来了。他不止进入了这座宫殿,还彻底进入了这座宫殿的主人。 他撕扯着他,鞭挞着他,啖其肉噬其髓,天底下有太多人对金乌敢恨不敢言,他们也想要折磨他、伤害他,却都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他们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沈耽却已肆意妄为,他把这个不可一世的人压迫在他身下,在这个搅动武林风云的魔教教主体内随意搅动,金乌征服他们所有人,却只被他一个人征服,金乌由着他,什么都服从他,他不会打也不会骂他,只会始终为他哭泣。 他哭的泣涕涟涟,哭的那么可怜,恍惚又变成了那个楚楚可怜的阿芜,那个眼里心里都只有他的柔软的妻子。 今夕仿佛昨夕。 沈耽怒吼着,却又失声哭泣。 金乌昏迷了,却已露出笑意。 这一刻,世间种种悲喜在他们身上竟如此匪夷所思又不值一提。 两人汗涔涔地抱在一起,倒在床帷之中。金乌半睡半醒,只微微喘着气,他身上粼粼的汗珠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波光颤动,沈耽却仍醒着,他一直都很清醒,只是曾经被蒙蔽,而今他已不能再更清醒。 沈耽仔仔细细地看他,从头到脚,也不知看了千遍百遍。金乌慢慢醒了,瞧见他这么赤裸裸地看着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很是害羞,浑身都已羞红,他反应过来,又趴在沈耽膝头,沈耽顺手抱着他,拿自己衣裳裹住他的身体。 金乌笑道:“你看我看了这么久,可看出来什么?” 沈耽道:“你是阿芜。” 金乌道:“我早就说过了,难不成你还真的不信我?” 沈耽道:“我不是不信,只是,我不敢信。” 金乌凑上来吻他的喉结,道:“那你现在敢了?” 沈耽别过头,侧开眼,他的咽喉却被金乌叼住,连“嗯”的一声也在不住颤抖。 “沈郎……相公。”金乌这样唤他,他回头看他,金乌已执起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我们已是夫妻了,我爱你,自始至终,从没有变过,这一生一世我都爱你,也只会把自己交给你……你可知道,圣教的教徒,都是信神的,信那一尊白鹿山神,所以对于神的旨意,也尤为崇拜,不过,我是不信的,我只信我自己,可是我觉得遇见你,一定是神的旨意。” 沈耽终于有了一点笑意,道:“是么?世上真的有神么?”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不过,我大概也见不到了。” 沈耽疑惑道:“为什么?” 金乌道:“因为在圣教的传说里,只有大圣大贤、大仁大义的人,才能在死后见到白鹿神,就像圣教的祖先,他既遇见了白鹿,后来死的时候,也不同于常人,而是肉身坐化,与神佛无异,现在后山神龛之中,还有他的塑像,不过……”他又一笑,这一笑却不再神采飞扬,而有些微弱的哀伤,“不过,我只是个小坏蛋,我是见不到白鹿神的,你明不明白?” 沈耽心中微微刺痛,道:“见不到就见不到,又怎么了?” “可你和我不一样。”金乌几乎像在哭,“你行侠仗义,又一直心存仁义,你也许会见到白鹿神,所以,所以我们只有这辈子,所以这辈子你一定要好好爱我。” 沈耽却道:“我是你的丈夫,你是坏蛋,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金乌一怔,又破涕为笑,嗔他道:“胡说!” 沈耽瞧着他,目光似乎已很是复杂,道:“在你心里,我真的这么好么?” 金乌道:“不是在我心里,而是你本来就这么好。” 沈耽掌下摩挲着他的一段细腰,道:“我方才……那样对你,你也觉得我好吗?” 金乌脸色红彤彤的,却既也不挣扎也不逃,道:“反正就是好,就是因为你好,所以我要把你牢牢锁在我身边,哪里也不准走,免得给别人抢去。” 沈耽忍不住笑道:“金教主好生霸道。” 金乌哼道:“沈大侠好生流氓!” 沈耽又笑,他好像一辈子也没这么笑过,他已不知往后还能不能这么笑。但今日房中殷殷情话,窃窃私语,这里已没有正邪之分,只有夫妻之情。 金乌笑着拉住他,道:“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沈耽那么高那么大,却跟个布袋玩偶一般,金乌轻轻一拉,就跟他飘过去了。沈耽跟着他走,来到大殿后门,门下栽着几棵零星的梅树,从树下望去,只见白鹿山上月色高悬,底下好似一方玉璧。 金乌指着后山道:“沈郎,你瞧见了吗?” 沈耽回忆起那张已被他扔给贺青冥他们的地图,却一无所获,道:“那里是什么?” “那是圣坛。”金乌道,“是我们历代祭祀誓师的地方,再过两日,我会带你一块登上圣坛,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男人,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圣教是不可战胜的!” 沈耽心下一惊,祭祀、誓师……金乌要拿什么祭祀,又要誓什么师? 金乌却似已瞧出来他在疑惑什么,很是贴心地为他解释:“当然是八大剑派那些人……那些人死活也不肯吐露季云亭所在,又不肯归顺圣教,既然如此,不如拿他们祭旗好了。这件事,明日所有人就都会知道了,不过,今日不谈这些,今日今夜,只有你我……沈郎,你会理解我,爱我的,对吗?” 沈耽瞧着他,他正要回答,金乌却不待他回答,道:“从前在这里,我母亲也曾问过一个男人,他说他会,可是他最终刺了她一剑,人们都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他们彼此猜疑,那个男人没有留情,是往她的心脏刺的,好在我母亲也早就不信他了,所以他也没有刺中,后来……后来他们从夫妻变成了宿敌,在无相峰上大战三天三夜,终于一死一伤。” 沈耽明白了,金乌是在说金无媚与李飞白,李飞白是金无媚的第一任丈夫,二人遇见的时候都是年轻人,他们都是彼此的第一个情人。 金乌又道:“那一剑之后,我母亲心灰意冷,找了许多男宠,他们都要讨她的欢心,都要争着抢着爱她,可她一个也不爱,她这辈子只爱过两个男人,一个是李飞白那个臭男人,一个就是我父亲……江湖人都说,李飞白样样都好,可他样样都不如我父亲,我父亲虽只是个小道士,却肯为了我母亲还俗,我母亲受伤,被他救下,她装作失忆,父亲却也不在乎她什么身份,只在乎她这个人,他一直悉心照顾她。我母亲说,父亲虽然有些内敛,却像日光一样炽烈地爱她,我母亲答应他的时候,他跑遍了道观里每一处地方,又跑到阁楼上敲钟祷告,钟声响遍山野,山间群鸟飞腾,他也漫山遍野地跑,好像一只快活的大鸟……” 后来,他的父母在太阳初升的时候生下金乌,金无媚笑着道:“你看他红彤彤的,像一轮小太阳。” 再后来,金先生来找金无媚,要她复兴圣教,金无媚下了山,江湖人却上山,他们问小道士,你可知道她是什么,你可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小道士说,她是我妻子。其他人被噎了一嘴,说她是魔头。 小道士却仍抬起眼,温声道:“她是我妻子。” 金乌长身玉立,他侧着身,慢慢往上瞧着沈耽,他流下泪,这一次他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瞧着沈耽,目中仿佛万千爱怜,道:“我只望你同我父亲一样,始终当我是你妻子。” 沈耽亦沉默着。又是谎言么?骗局么?还是又一个悄无声息的试探?可是金乌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真真切切地因为他一再流泪。 金乌太聪明,也太会伪装、太会骗人了,他不知道他的爱到底藏着几分真几分假。 沈耽却已不愿再去想,再去思考,今夜他不再要他的头脑了,他只愿臣服于他的身体,他顺从了他身体的意志,双臂拥着金乌,低头吻他。 金乌闭上眼,心中默默道:圣坛在上,神天见证。 神天见证,这该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吻。 第234章 神龛 柳无咎:“我为它添了一颗心。”…… 夕阳又沉了下去, 却不知沉到了哪里。 柳无咎仰头望见那一块奇形怪状的、窄窄的天空,赶在夕阳最后一抹光辉彻底消失之前,用剑尖在石壁上刻下一画。 夕晖拖曳着长长的衣摆, 拂过那一道道刻痕, 投下明暗不清的斑驳的影子, 柳无咎的脸就在影子里沉默着,他沉默着,却心满意足地轻轻抚摸着它。 影子徘徊不前, 光影交错盘桓的时候,一个字从柳无咎的指间悄然现身——那是一个“青”字。 确切的说, 是一个残缺的“青”字, 若再添上一笔,它便能获得圆满了。 他瞧着它, 它从夕阳下走出来的时候, 就像当年贺青冥从夕阳下走来, 又一步步走向了他。 而今他和贺青冥在一起,在这一座尚未建好便已骤然坍塌的陵墓里, 等待着天光在一日之中变化形容, 流云从方寸大小的天空飞过、跑过,又或是游过、踱过,有时候他会和贺青冥坐在天坑底下,猜一猜那些云原本是什么模样, 是高是低、是胖是瘦。 然后他们会等待着日复一日的月色降临,等着夜里或是咆哮或是徐徐的风声,等着圣陵湖水不再跃动,等着万籁俱寂的时候,还有不知名的虫蛇从他们身边慢慢爬过, 又和他们一样,爬回自己的老窝,再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们会躺在一起,柳无咎虚虚揽着贺青冥,贺青冥问他:“星星呢?” “星星?” “你要装作不知道吗?”贺青冥笑了笑,睁着一双疲惫而无神的眼睛,“告诉我,今天晚上的星星又去了哪里?” 柳无咎于是又抬头去望那片天空,今天和昨天一样,没有月,也没有星,他只看见一团厚重的铅色的云,它把月亮和星星都挡住了。 柳无咎道:“我看见天上有两团云,一团脾气很好,一团脾气却很古怪,它们推推搡搡,然后有一颗星星跑了出来,我看见星光从云缝间滑了下来,把自己泡在圣湖湖面,怎么也不肯回到那冷清清的天宫去了。” 贺青冥又是一笑,这一笑却牵动了因五蕴炽发作而受损的肺腑,他咽下一声低低的咳嗽,叫那咳嗽听起来也像是一道闷笑:“听起来……那一定很美。” 柳无咎搂住了他,顺手弹开一只迷了路的小蜥蜴,道:“等你眼睛好了,你就可以看见了,晚上不仅有月亮、星星,还有萤火,夜里扑飞的萤火。” 贺青冥笑了:“萤火?” “是啊,你瞧……它飞过来了,在你的额头。”柳无咎微微俯身,吻了吻贺青冥。 贺青冥脸红了,柳无咎也许没有瞧见,又也许瞧见了,他又俯身,一步步吻,一步步道:“鼻尖、侧脸……” 贺青冥微微睁大了眼,睫毛急速颤动着,却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那只萤火虫扑扇着翅膀,便要飞落到他的唇上。 柳无咎把他搂紧,贺青冥不自觉抵在柳无咎的胸膛,碰到一颗已经怦然跳动的心。 “要我帮你把它赶走么?” 柳无咎轻轻地问他。 “不用了。” 贺青冥回答了他。 于是他们一齐拥抱,又一齐颤抖,难分难舍地投入到了这一个穷途末路上的深吻。 贺青冥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已是第三日了,三日来,三十六个时辰,万万千千分秒,他总是会睁开眼,可这个世界他总是看不见。 这一次睁眼,这世界却太过光明,即便那只是一方狭长的光明,可它对于久处黑暗中的人来说,已经足够美好。 它已几乎太过耀眼,尽管那只是一日的尽头,夕阳的最后一面,最后一个蓦然回眸。 贺青冥禁不住以手掩面,他等着自己慢慢适应,慢慢挪开了手,他忽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能看见了! 他不只是看见了,也听见了,他听见了风拂过湖水的声音,他还闻见了,他闻见了世外的花香,尽管他看不见,可也许那已是飞花漫天。 年年问秋秋不语,万万千千飞花去。 一年年一日日,他只不过在这里困了几日,却像已经度过了一生一世。 他已激动得想要哭泣,他不禁道:“无咎!无咎!” 他的声音还是嘶哑的。 他等不到柳无咎来,便已忍不住撑着身子,他想要走下石床,他想要走到圣陵湖畔,亲眼看看今日的夕阳,他知道他必须要抓紧,夕阳不会等他太久。 他的身体却还是虚弱的,他的脚步也仍然虚软,他太久没有自己走路了,几乎已忘记了怎么走路。 他几乎就要摔倒。 一双有力的手臂却抱着他,柳无咎快步走来,一把将他抱起,脸上不敢置信,又恍然如梦。 贺青冥仍激动非常,道:“无咎!我要看看太阳,我要看看天空!我要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于是柳无咎抱着他跑了起来,他们绕着圣湖跑了一圈又一圈,柳无咎狂放不羁,仰天大笑亦大哭,贺青冥笑着又咳嗽着,眼里也似闪着泪光,最后一缕阳光落了下来,落在他的泪光里。 日已太息,月已渐升。 贺青冥在月光下蹒跚学步,像一个初生的孩子,柳无咎扶着他,教他一步步长大,他的体力、内力终于慢慢恢复,他终于又成为了青冥剑主。 两人牵着手,在渐冷的月色里漫步,柳无咎道:“可惜,我还是没有找到圣陵的出路在哪里。” 贺青冥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柳无咎歪头看他,贺青冥笑道:“别这样……我方才已笑的肚子疼了,我不能再笑了……”他虽然这样说,看着柳无咎的样子,仍十分欢喜,道,“我本来怕再见不到你,可我现在已经见到了……无咎,这里有我,有你,已经够了。” 柳无咎道:“可若一生到头,我们也找不到出路呢?” 贺青冥道:“那我便和你从生到死。” 柳无咎笑道:“你愿意和我死在一起吗?躺在一个棺材里,死在这座古老的坟墓里?” 贺青冥也笑着看他,神情很是认真,道:“我早就愿意了,无咎,也许是在我们新婚那天,也许是在更早之前,在瀚海,或是在天魔窟、扬州,甚至……是在济海楼上,你抛来的那一瞬间的剑光里。” 柳无咎心中已很是动容,却逗他道:“是么?那你可没有我愿意的时候早。” 贺青冥道:“你这个人,就是太过争强好胜。” 柳无咎拱了拱手道:“彼此彼此。” 贺青冥顿了顿,还是不大能忍得住,他都和盘托出了,柳无咎却还藏着一手,怎么看都像是他输了这一局,便道:“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 柳无咎道:“你这个人,也真是口是心非。” 贺青冥瞪他一眼,道:“快说。” “好吧,谨遵师命。”柳无咎看着他道,“是我见你的第一眼。” “你见我的——”贺青冥目瞪口呆,他一辈子也没这么失态过,“你那时候才几岁啊!” 柳无咎道:“我又没说是那时候爱上你了。” 贺青冥松了口气,柳无咎低头一笑,又道:“不过,我的确是那时候就愿意了,那时候我想,若这世上有一个人值得我去为之生为之死,也该是这个人。青冥,我见你的第一眼便知道,从这一眼起,我的人生再也不同以往了。” 贺青冥笑叹道:“那时候……我却只以为那天和以往没什么不同。谁知道后来几年,每一天都有所不同。” 柳无咎点评道:“确实很不同,你现在可对我一点也不客气。” 贺青冥道:“你还想怎么客气?” 柳无咎笑道:“自然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那种客气。” 贺青冥道:“只是这样?” 柳无咎一本正经道:“还有颠鸾倒凤,朝云暮雨……” 贺青冥道:“我教你诗书,不是让你说这些浑话的。” 柳无咎忙道:“还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同衾死同穴……” 贺青冥很是动容,可是柳无咎所说,他已不知道还能做到几个。 柳无咎似已明了他心中憾事,道:“青冥,我们试一试吧。” “什么?” “你我早已同生共衾,可不是还未曾同死么?” “怎么试?” 柳无咎道:“那你就要听我的了,不过,在这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 贺青冥只好跟着他,柳无咎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拿着剑,在石壁上刻了几画,贺青冥从他身侧看去,只见他在那“青”字旁边添了一个竖心旁。 贺青冥不明所以道:“你这是做什么?忘了添日子么?” 柳无咎道:“我为它添了一颗心。” 贺青冥心中一动,好像柳无咎这么一说,他的心也真的热了起来。 柳无咎收回剑,又牵着他来到杨真石室,他先是自己跨进棺椁,又牵着贺青冥的两只手,也叫他进来跟自己一块躺着。 贺青冥不大情愿道:“原来是装死。” 柳无咎叹气,道:“你就不能有点情趣?” “那也是装死。”贺青冥嘟哝着,却还是同柳无咎一块躺下,奇怪的是,这副棺材躺下他们两个成年男子竟绰绰有余,他们忽想起来无定河边,杨真那副莫干棺规模也远比其他棺材要大,可是魔教历代教主棺椁不是只有教主和夫人才能同棺合葬吗?难道杨真生前喜欢男人?可却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八卦啊。 贺青冥很不满意,柳无咎却很是满意,道:“咱们以后……也要葬一块的。” 贺青冥心想,只怕你跟我葬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个耄耋老人,而我已是冢中枯骨了。柳无咎见他没有回应,轻轻道:“怎么了?” 贺青冥道:“那才不好。” “怎么不好?” 贺青冥开始胡说八道:“你睡觉打鼾,我跟你睡一块就已经听腻了,死后才不要接着听。” “我打鼾?”柳无咎道,“我真的打鼾吗?” 贺青冥终于忍不住笑道:“我骗你的。” 柳无咎好像很是生气,便来作弄贺青冥,二人笑着闹着,忽地好似碰到了什么机括,柳无咎道:“等等……这里有机关。” 二人便不敢再妄动,他们走出莫干棺,柳无咎试探着拨开机括,那副棺材底板竟忽地发出一声响动,而后分开向两边打开,不多时,竟露出来一条秘密通道! 二人一时惊一时喜,想不到此处别有洞天! 他们沿着密道一路往下,又朝东走了百步,贺青冥眼睛还不大好使,在暗处看不清楚,柳无咎便揽着他,指引着他,二人又走了数十步,眼前忽地一亮,他们竟已走出了圣陵,来到了白鹿山上! 二人几乎喜极而泣,相拥抱了一会,忽见前方金光闪烁,于是又继续往前走,翻过一条山谷,只见眼前整整一面山壁上竟刻满了各种雕塑人像! 他们都已想起来浮屠塔中的壁画,原来这就是魔教神龛! 神龛之中最大也最庄严的一座雕像,却正是魔教始祖的,奇怪的是,魔教始祖去世时已经年逾百岁,但这尊雕像却仍是四五十岁样貌,也即他平定西域,写下《兼济四说》那时候。 神龛上却还有几行字,讲述了魔教始祖肉身成圣的故事,此外,还有几行密密麻麻的梵文小字,贺青冥细细揣摩,却是一则预言: “上古传说,天有九日,炙烤大地,而万物不生。后羿射落其八,只留下来最后一轮明日,于是百姓随日出而作,顺日落而息,从此万古恒常,其道大光。”贺青冥道,“始祖预言中说,在他身后三百年,破晓时分,日月同空,于黑暗的河流上升起来一轮太阳,会让神天重新迸发光彩。” 二人不明所以,不过,他二人本也不信什么鬼神预言,所以虽则见了它,倒也并未入心。忽听见山道上有一列魔教卫士经过,二人躲在山石背后,只听他们说起来明日圣坛誓师的事。 “这么说,教主真的要在圣坛上誓师?” “可不是,教主还要拿八大剑派他们的人头祭旗呢!” 二人登时一惊! 金乌竟已不再有耐心了。也许他的耐心已经用尽。 魔头已经露出爪牙,张开血口,明日圣坛之上,只怕又将改天换日。 第235章 圣坛 太阳升起来了,升到最高。 圣…… 太阳升起来了, 升到最高。 圣火燃起来了,熊熊燃烧。 把山间的泥泞,世间的污秽都烧尽, 把圣教的罪人都烧死, 把他们的骨灰都变作泥土, 把他们的头颅都当做路石,把他们的魂魄烧得飞扬,烧的天上亮堂堂, 地下明皇皇,而那时候, 世间一切魑魅魍魉都会在白鹿神降临的时候原形毕露, 露个精光。 “烧!” “杀!” 圣坛底下人头攒动,他们都是圣教最忠心耿耿的教徒, 他们都一齐呐喊, 这呐喊声却不像是从他们喉咙里迸发, 倒像是从心脏里炸出来的。他们都变作同一个人,拥有同一个头颅, 同一颗心脏, 他们都对金乌顶礼膜拜,如同他是神的化身。 金乌站在圣坛上俯瞰他们,他已笑了,他们都是他的兄弟姐妹, 是他的千千万万个手足耳目,他已在万人之上。 明黛瞧着他们,却已心惊,金乌既在魔教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说一不二的权柄, 又有着足以蛊惑人心的手段,于是只消他如方才那样轻轻动一动嘴皮子,那些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便要被他操纵成一支庞大的傀儡军队,对他一呼百应。 金乌喝道:“带上来!” 明黛转过头去,教徒们也都齐刷刷地转过头去,只不过他们眼中却满是憎恨,他们死死盯着那一行被枷锁箍住的人们:温阳、秋玲珑和各大剑派长老、子弟,他们也许认得这些人,也许不认得,但他们都恨这些人,因为这些人是八大剑派的人,百年以来,八大剑派与魔教恩怨纠缠不清,风云争斗不休,这些人的祖辈、亲故,曾经杀过、伤过他们的祖辈、亲故,他们的身上、心上曾经被烙下伤痕,他们的荣耀曾经被这些人剥夺,他们的名望曾经被这些人诋毁。 他们恨这些人,恨八大剑派! 若不是八大剑派,圣教本该如日中天!他们本该阖家团圆、安居乐业! 这些人,他们根本不是人,而是魔鬼!在圣教教徒眼里,他们与几百年前的西域冥王并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当然不知道,他们于这些人而言,也是魔鬼,魔教被八大剑派称之为魔,然而八大剑派也被魔教称之为妖,百年了,世间从来都是妖魔横行霸道。 百年前,这场旷日持久的仇恨便拉开了序幕,百年过后,仇恨仍未终止,反而愈演愈烈,到底不可收拾。也许百年后,他们仍然彼此仇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纷争、厮杀,这也许就是人的真谛,就是人们活着的真理。金乌生于厮杀,长于厮杀,而他也已缔造一场又一场厮杀。 温阳等人身缚枷锁,被推上刑场,他们有的人已伤痕累累,骨头却仍挺直,好像是一把竖起来的宝剑,教徒们的目光刺向他们,他们的骨头也变作尖刺刺向对方。 他们被带到圣坛之上,再过不了多久,他们的身躯便要灰飞烟灭,葬身在仇敌的怒吼与咆哮声中,葬身在无边无垠的异域蓝天之下。 奇怪的是,他们之中,却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吭声,就连平常最爱闹腾的温阳,在面对金乌的问话时也始终沉默着,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死亡才是他这一次旅途的终点。 金乌道:“义父,您老人家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温阳啐了一口,道:“还考虑什么?若我没有考虑过,我一开始就不会来到这里。” 金乌定定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当年他仆倒在风雪中,若不是温阳把他从风雪中抱起来,他已变作一个小雪人。他的嘴唇竟似乎颤抖,却又紧紧抿着,而后淡淡道:“义父,你我毕竟有父子之情。” 温阳忽而笑了,他的笑声也似在昔日风雪之中冻的颤抖,他的眉眼却抬起来,变作刺向金乌的利剑,道:“从你背叛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有了。” 金乌猛的转过身,冷冷道:“不夜侯,我一而再再而三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你跟八大剑派为伍,这还不算,还要来跟他们攻打圣教!” 温阳却道:“我本来就是八大剑派门下,金教主的机会,不要也罢。” “好!”金乌大笑,又喝道,“那她呢!”他指着秋玲珑道,“不夜侯,你不是一向最是怜香惜玉么?她是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不是么?” 秋玲珑抬头看了温阳一眼,对金乌道:“金教主,此言差矣。” “哦?”金乌目光闪动。 秋玲珑忽地笑道:“我与他活了三十多年,但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过区区几个月,露水夫妻、各取所需,如今朝露已晞、芳时已歇,哪里算得上‘爱’或‘不爱’?” 温阳脸色似乎变了,又似乎从没有变过,他只是没有去看秋玲珑,却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 金乌盯着他们,盯了好一会,终于道:“我实在不懂你们。” 他的爱是炙热的光芒,宁肯刺伤自己也刺伤对方,也不肯回一回头、转一转向,他们的爱却似身处荆棘迷雾,满是四顾彷徨。 他又背过身,一步一步走远,他的步伐却已很是僵硬,只道:“动手吧。” 他们被困在枯死的干柴堆里,烈火又要簇拥过来围剿他们。 秋玲珑的一双美目映着重重火光,轻轻笑道:“想不到最后竟是你我做了亡命鸳鸯。”她的笑容原是世上最美最动人心弦的,可惜她的脸已被金乌下令用面纱遮住,她的心也早深陷在泥沼雾丛,早已辨不清方向。 温阳看着她道:“你我本来同宗,自然也当同生共死。” 秋玲珑又笑,她笑出声,却哭的无声无息。 温阳转过头,他的眼泪也已簌簌而下,只马上被火光蒸发成湮灭的雾气。 火,无边无际的火,将要烧得一切生灵涂炭! 明黛身心都似已被火灼烧煎熬,她已忍不住按住腰间长鞭短剑,却听得乌泱泱的教徒呐喊声中,突地传来一声震天撼地的大喝:“住手!” 金乌目光微微闪动,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是她。 不是她,却是他们。 贺青冥同柳无咎,他们从人群中迈步而出,他们身上还穿着魔教护卫的胄衣。谁也想不到,他们竟从圣陵里逃了出来,又混入了一干教徒之中。 明黛见到他们的一瞬间,几乎已经热泪盈眶! 教徒见到他们,却已纷纷退避,又纷纷亮出刀刃! 二人却先于他们兵刃出鞘之前,便已拔出佩剑,他们之间已无需说话,甚至也无需对视,便已知道对方心中所思所想,所喜所忧。柳无咎一剑荡开众人,将围着他们的一圈人马逼的连连后退,这一剑却用了十成十的内力,待他们反应过来,却发现自己已失了先机,而方才那一剑竟已迫使他们将本要亮出来的兵刃又败撤回了剑鞘。 贺青冥飞身一跃,于众人顶上凌空踏步,几乎是踩着他们的枪尖和火焰在山壁上如履平地,而后又孤身抢入圣坛! 贺青冥一人当先,冲锋在前,柳无咎则为其断后,阻击围攻而来的各路人马,二人彼此配合,几乎如鱼得水,如影随形,他们好像已彻彻底底变作一个人,又变成一支军队! 二人跃于圣坛之上,贺青冥使了一记“千斤坠”,借着下坠的势头,将来不及反应的外围教徒一扫而空,又与柳无咎左右开弓,双剑霹雳,噼里啪啦如电闪雷鸣,一轰而过,斩断八大剑派各长老弟子身上的枷锁,让他们终于得以自由! 这一连串动作,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他们已快得不像是人,倒像是一对神仙。金乌喝道:“拿下他们!” 于是魔教精锐纷纷出动,八骑九羿各部首领,乃至于一直陪伴在金乌身侧的风云二使都已闪身动手,明黛不得不也随他们一同加入对贺青冥二人的围攻。电光火石之间,她与二人擦肩而过,彼此只一侧目,便已明了当下各自处境,贺青冥、柳无咎面上稍有诧异,却并不迟疑,柳无咎改剑锋为剑背,一拍明黛后背,明黛霎时囫囵滚到一边,这一剑并不致命,也并不会让她受什么内伤,却已给了她在双方对峙下片刻的喘息之机。 贺青冥抢身而入,倚仗着自己一身轻功于千军之中穿梭来去,他已劈开枷锁,便要劈倒刑桩,却见风云二使已迂回身后,便要袭至后心! 温阳喊道:“不要救我!救玲珑!” 贺青冥看他一眼,似乎是在判断战场形势。秋玲珑猛的看他,目中却已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忧。 温阳竟已潸然泪下,定定看着贺青冥道:“我这一生已欠她太多。” “无咎!”贺青冥终于不再看他,剑锋所指,已变至秋玲珑身上枷锁。 柳无咎闻声而至,但他身后还有一堆人牵绊,他的剑气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迫使风云二使掌风回撤,只见冯虚子回身防守,雷娇娇转身却如流风回雪,回头之时已然变招,掌风直冲温阳! 她要温阳死! 温阳这辈子惹了太多女人,可他不该惹她的。 所幸柳无咎又一剑而至,雷娇娇这一记掌力打偏,没有打到温阳身上。不幸的是这一掌却打断了刑桩,又激起来一阵平地风云,叫死灰复燃,叫烈火熊熊! 温阳已来不及挣脱,眼看便要葬身火海! 他仰面栽下,却见到秋玲珑、贺青冥,也见到金乌。 贺青冥微微色变,金乌也已瞪大了眼,秋玲珑却只看着他,神情之中恍惚迷惑,恍惚悲哀。她始终不知他为何这样做,就像当年他为何走进她的生命,却又游走不定。而今她也不知他为何要舍下自己来救她。 她不明白。 他为何可以为她死,却不能爱她一生一世。 她亦不明白自己。 她为何可以爱他一生一世,却不能为他死。 温阳却笑了。 他忽地想起来少年时吊儿郎当,随口说出的那句谶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毕竟已风流了一生一世,到死也仍然风流。 只不过,有人却不让他死。 “义父!”金乌陡然大喝,射箭连珠,却不是要他去死,而是射落点点火星,射穿熊熊火海。 火星零落如雨,他们父子都看见彼此。 如此父子。 与此同时,贺青冥弹指一挥,温阳只觉自己身上一痛,坠地之时,却已不在火中,而仍在世上。 贺青冥右手挥剑,左手弹指,身体却已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道拉扯到了极限,他的经脉也已似到了极限,一瞬间气海如沸,脚下不稳,便要坠下圣坛! 柳无咎心胆欲裂,拼命扑了过去,却没有扑到贺青冥,而他的敌人又蜂拥而至。 “贺兄!”明黛一声大喝,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贺青冥愕然看她,她笑着道:“我绝不会让,让我的朋友在我面前死去……”她的面上却已很是痛苦。贺青冥下坠的力道太大,她身轻力单,已不大能拉的住贺青冥了。 她竟已随着贺青冥一同下坠! 一人忽地拉住了她。唐轻舟一手攀住圣坛边缘,一手拉着她,神情已很是吃力,却微微笑道:“黛黛,我抓住你啦。” 明黛登时泣下。 唐轻舟大病初愈,却已不能承担两个人的重量,他攀住圣坛的那只手也已磨出了血。 他似乎已再撑不住了,明黛二人都看着他,他们的意思他也很明白,可他不能放手,死也不会放手的。 他瞧着明黛,也已落泪,他的泪却已落到明黛的脸庞,落到她的泪痕里。 他的身子却忽地一轻,只见柳无咎已穿过人群,一把拉住他们,又与唐轻舟一道把贺青冥和明黛拉了回来。 四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难临头,他们却再一次死里逃生,都不禁相视一笑。 明黛道:“柳兄,你力气好大,一个拉我们仨啊!”她心中已很是感佩,可惜表情太过夸张,看上去不是夸他,而是在说他“四肢发达”。 柳无咎不言,明黛又道:“方才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一下子就赶过来了?” 柳无咎侧身,三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到一众已然狼狈不堪,身上又都已负伤的八大剑派长老、弟子。 方才层层围攻之下,柳无咎已很难孤身闯过,但他们帮了他,哪怕他们也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们之中许多人并不是很乐意帮他,他毕竟是同贺青冥一伙的,他们毕竟是一大一小两个魔头,两个邪魔外道,所以当贺青冥他们看过来的时候,许多人都已别开了脸。但也有一些人已对他们露出来笑脸,哪怕是皱巴巴苦哈哈脏兮兮的笑脸。 正如明黛所说,笑是世上最强大的武器。 金乌整顿形容,收拢部众,清咳一下,当做自己方才压根没射过箭护过敌人。他看着明黛,道:“月使,你这是存心要叛教了?” 明黛却道:“教主,我只是不愿背叛自己。” “好,好……我就知道……”金乌一边笑一边摇头,又忽地看向贺青冥,目中好似射出神光。他道,“青冥剑主,你以为,你们这一帮老弱病残真能抵抗我圣教上下吗?” 第236章 谋略 这一问却已似射穿众人瞳孔,扎进…… 这一问却已似射穿众人瞳孔, 扎进他们脑髓。 金乌说的并没有错,凭他们这些人,并不能敌得过魔教的千军万马, 何况他们都已疲惫, 不是身上带病, 就是遍体鳞伤。 贺青冥却只冷冷看着金乌,脸上神色竟十分平静。 金乌目光一动,他平静的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忽听得一道长啸—— “季某来迟, 望诸君恕罪!” 金乌脸色一变,季云亭! 季云亭竟终于来了, 可他并没有看见她, 只听见长啸回荡在白鹿山群,恍惚神天降下神谕。却又听得一声马鸣, 一道紫色闪电突地猛冲, 将魔教外围教众霎时冲了个七零八落! 漠上八骑首领见状, 不禁惊道:“紫飒!” 那匹神驹竟是被季云亭抢去之后失踪多日的紫飒! 紫飒来了,那季云亭呢?她在哪里? 一道白影忽地翩然而至, 季云亭飞空踏步, 如在云空游曳,如在万仞高飞,她一连跨过重重敌军,骑坐在紫飒背上, 而后一挥长剑,振臂高呼:“诸位同道,随我一同破阵!” 霎时间好像地动山摇! 地平线上,竟隐隐约约飞驰而来一队人马,他们都追随着她, 与她一同闯入阵中。金乌脸色微微一变,这队人马却与昔日燕尾关时八大剑派那群人截然不同,他们显然早经过训练,他们是一只势如破竹的铁骑,所到之处如风卷残云,普通教徒根本不可能抵挡! 他们已跨过长枪短剑,躲过暗器箭雨,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似精铁铸就,每一寸目光都似剑光闪动!他们却不是什么长老,也不是季云亭、温阳、秋玲珑这等在江湖上驰名已久的前辈高手,他们正是八大剑派年轻一代的弟子,正是金乌不屑于关注也无从防备的一群人。 他们之中为首的几路先锋,却是金乌早就认识的:水佩青、李阿萝、洛蘅、梁月轩、法真、秋冷蝉……这些人中,除了水佩青,其他人对魔教来说都不值一提,洛蘅等人尚且年轻,武功并非一等,资质又非一流,更不用说李阿萝,她从前如此柔弱,如此耽于情爱,如今竟也身披锐甲,几度冲锋。她竟已重新拿起来她的武器,她的佩剑“有所思”。十多年了,她将它搁置一旁,将它放在榻底下积灰,而今宝剑却再现锋芒。她的目光也已不再柔弱无助,而是坚毅不屈。她用了十二年,终于明白了师父送她“有所思”的用意是什么。 从今以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她终于不再沉溺于早已死去的那段相思。 苏京受伤的那一日,她几乎已陷入绝望,可第二日她仍活着,活着仍有希望。苏京受伤了,镜湖都指望着她,她不能叫他们失望,这么多年,苏京肩上的担子太沉了,是她错了,她们是世上最亲的亲人,她该为她分担的。 在这支铁骑身后,各路人马都已赶到,他们却不是八大剑派的人,而是子午盟,是唐门是漕帮:贺星阑、游归去、唐岚、杜西风……中原武林的人,竟在这等生死存亡关头,终于团结一心、齐聚一堂。 他们终于撕开阵线,来到圣坛之下,金乌眼前。 金乌忽笑了,道:“这一切,是不是季掌门你早就计划好了的?” 季云亭道:“季某早说过,了因结果,再造浮屠。” “哦?”金乌道,“愿闻其详。” 季云亭道:“华山比武过后,我与青冥剑主商议过,决定由我和不夜侯、玲珑夫人率领三路人马前进西域,青冥剑主等人潜行,不过,无论是我们还是青冥剑主他们,都不是奇兵,而是疑兵。我知道中原有金教主的眼线,也知道天枢阁南宫羽等人早有二心,一旦我们这些人出动,便会吸引他们的目光,他们便会把消息传递给贵教,届时,季某三人的这路人马,自然会引来贵教最大兵力围剿,而青冥剑主他们却可以有一线生机。至于中原那边,一旦风吹草动,拂衣、霁风他们便可伺机揪出奸细,再举反攻。” 金乌道:“那水掌门他们呢?” 季云亭道:“他们却别有任务,便是要趁贵教不注意的时候,在西域各派游说,或以重金诱惑之,或以武力威服之,为的便是斩断贵教手脚,不叫西域其他门派部族有机会做贵教的耳目或是爪牙。” 她笑着看向金乌,道:“不久前,云门光复,水掌门他们也腾出手来了,而今中原既定,天下当安,金教主,你我也该一决雌雄了。” “好,好计策!”金乌竟不怒反笑,“好一出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他如何也想不到,季云亭竟早料到了,他会把目光放在她和贺青冥这些高手身上,他最料不到的是,她竟已和她的同伴把自己变做死士,当做鱼饵,而把这一战的转机交给了那些看上去更年轻无知、柔弱无力的人。 是他错了,他从来认为世人迂腐,可他在这件事上也已迂腐不化,他竟以为今日的洛蘅、李阿萝、梁月轩他们,还是从前的他们。 他不了解他们,但季云亭了解,而且也给了他们足够的信任,他们也并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他们向整个武林证明了自己。 八大剑派青黄不接不假,可年轻的人们并不是没有希望,他们只是缺了一个时机,季云亭给了他们这个时机。 但最不可思议的是,季云亭做到这些,竟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而她在这不到半年时间里,前期竟一直做出一副安居世外的样子。 但这一切,都依托于一个条件:八大剑派乃至中原武林真的能够齐心协力。几十年了,谁也不相信他们会做到这一点,但季云亭相信,而且也一直在为此努力。或许这个条件,也只有在季云亭这里可以达成,就像金乌此前认为那样,中原武林人才济济,可惜都是一盘散沙,但季云亭在,散沙就不是散沙,而是连亘不绝的山峰。 他们只是缺一个足以信任他们,他们也足以信任的人,季云亭正是这个人,她之所以是这个人,而不是别人是这个人,是因为她始终如一,她始终在做她所说的,且不论富有还是贫穷,卑贱还是高贵,强还是弱,生还是死。 二十七年了,二十七年来,她一直都还是她,什么也不能改变她,什么也不能打倒她。 这样的对手,简直太过可怕。 但更可怕的是,她竟相信所有人即使一度改变,一度被打倒,也仍能变回自己,仍能重新站起来。 人可以在毁灭中重生。 人的力量,往往比他们自己想象的还要无穷无尽,也许你以为自己已经到了绝境,但谁又能知,再坚持一步,是不是便是绝境逢生,柳暗花明? 这局棋到底逆转,江河万古,到底不废东流。 江湖死了么?江湖从来没有死过。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只要有人,只要人还活着,就总还有希望。 金乌道:“敢问季掌门,此计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季云亭道:“扬州之后。” 扬州之后,竟是扬州之后。不是华山盟会,而是扬州,等于说她在苏醒之后,就已经在想办法谋划。 金乌又道:“那么,为何华山盟会之前,并无变化?” 季云亭看向贺青冥,道:“因为那时候我还缺少助力。这件事要做成,只有八大剑派还不够,还需青冥剑主等人协助,好在青冥剑主答应了我,华山之后,我二人已有约定。” 贺青冥颔首。 “好……”金乌陡然喝道,“好极了!” 迷云既已拨开,水落石出,大战在即,一触即发! 第237章 破阵 战马奔鸣,刀剑交锋! 季云亭…… 战马奔鸣, 刀剑交锋! 季云亭一骑当先,抢在云甲兵合围之前,便已将他们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她在马背上下腾跃, 手中剑光挑动, 怒喝一声, 于云甲车机关连接的咽喉处自下而上斜斜穿刺,于是一辆庞然大物霎时瘫痪在地,不得动弹。水佩青等人也随之闯入甲阵, 两人一组,来回交替, 把他们迷惑得晕头转向, 霎时间,这道看上去牢不可破的防线竟已被他们肢解! 金乌目光微动, 季云亭这一趟显然早有准备, 燕尾关时, 她虽抢得先机,八大剑派等人却毕竟吃尽了云甲兵的苦头, 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也都败在甲兵阵中, 被其生生擒获。想不到区区十数日,季云亭在魔教各路追兵不断追击之下,一面逃亡,一面竟还不忘去想如何破解云甲战阵。不仅是季云亭, 这群人配合之默契,行动之机变,也已大大超乎他的想象。 魔教众人一击不成,又摆开新一轮阵势,八骑分边两翼, 形成左右夹击之势,与此同时,先前败退的几路教众又蜂拥而至,将季云亭等人的出路堵死! 漠上八骑毕竟是魔教精锐当中的精锐,季云亭等人既已突破外围防线,来到圣坛底下,又攻破了云甲合围阵线,这时候要想取胜,就必须要倚仗漠上八骑。八部铁骑果然不好对付,眼见众人机动空间已被一再压缩,而九羿又在他们头上虎视眈眈,只待诸君入瓮之时就地射杀,季云亭当机立断,化整为零,双方骑兵正面厮杀,一时陷入苦战。 于是圣坛脚下已化作一片怒吼与哀鸣的血海,血海翻涌不断,洪波涌起,巨浪滔天,风刀霜剑直逼眼前。鲜血飞溅,骨肉离散,人间恍惚又已沦为地狱。 那头酣战不休,贺青冥这头也并不轻松,尽管凌夭、梅伯等八大堂主已入阵指挥,但风云二使又率一众魔教高手扑了过来!各大剑派长老、弟子毕竟被关了太久,身上疲惫乏累,又都在方才突破之际受伤,只能且战且退,好在温阳、秋玲珑等人尚有一战之力,这才为贺青冥他们顶住了两翼的压力。但这样下去,也势必不是长久之计。 贺青冥与柳无咎、明黛等人对视一眼,心中皆道:擒贼先擒王。 他们是这样想,风云二使也是这样想,只要拿下贺青冥,柳无咎必定心神不宁,明黛、唐轻舟压力陡增,奇变之下不好应对,其余人等自然不足为惧。 双方再一次交锋,这次交锋,却似已是天雷地火相撞! 贺青冥以身抢入,柳无咎等人为他护翼,风云二使故意晃了个破绽,诱使贺青冥出剑,贺青冥也的确这样做了,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贺青冥与他二人对决之际,柳无咎却与明黛二人互换了方位,径直扑向金乌! 如此一来,风云二使腹背受敌,而金乌却已空门大开! 冯虚子、雷娇娇如何也未曾想到,贺青冥竟将计就计,把自己作为诱饵,他们更想不到的是,贺青冥、柳无咎二人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此刻却分兵两路,各自为王了! 二使直面青冥剑,身上已倍感压力,何况贺青冥还有明黛、唐轻舟二人左右护为双臂,互为助力,二使心中既忧心教主情形,又身遭强敌逼入,不得不一再撤退。然而,正当贺青冥三人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候,侧头看去,柳无咎竟已陷入险境! 却见柳无咎一剑刺向金乌,电光火石之间,金乌与柳无咎一连过了十数招,但金乌功力不敌柳无咎,又被他突然袭击,一时半会很难想出应对之策,只得当即闪身退避,再寻出路,柳无咎却不给他丝毫的喘息余地,又一步上前,一剑横扫! 这一剑若落在金乌身上,只怕他势必要重伤,但一把黝黑的刀却已沉默着护在金乌身前,为他拦下了这一记杀招。 柳无咎似也诧异:“沈耽?” 金乌见他出刀护着自己,瞬时眉开眼笑,简直置生死之于度外,道:“沈郎!我就知道你会保护我的!” 沈耽虽与金乌来了圣坛,却一直不愿入内,也没有动手参与双方混战,这一次他却来了,而且还出人意料地站在了金乌这边。 沈耽面上已满是挣扎,却道:“他是我娘子。” 他看着柳无咎,好像是在说:你一定明白。 这一刻,天底下若有人能够明白他,怕也只有柳无咎。 柳无咎道:“我明白。” 他却已叹息。 这道微不可察的叹息飘散在风里,又飘到雪山脚下,血海之中,转瞬便了无痕迹。滚滚红尘里,实在是有太多无可奈何又无影无踪的叹息。 刀剑争鸣! 一把刀,一把剑,都是为情而生,为情所困,又都为情而战。只不过,剑已化一腔柔情为两厢情愿,柳无咎的这一段相思已在圣陵得以圆满,他的剑已无犹豫,只有决绝的志气和坚不可摧的心意。 他虽是为情而生,但这段情到底给了他自由。 沈耽却已被死死困住,他的刀竟已怯懦。 二人身量相差无几,气力也都相当,柳无咎近来武功突飞猛进,于剑境的领悟更是常人难及,但他的实战经验毕竟不及沈耽老到,按理说,他二人相斗,若要论高低胜负,起码也要在百招开外,但出人意表的是,仅仅二三十招之后,沈耽便已败退。 他的刀竟已不复当初了。 这一下,柳无咎没有想到,金乌也没有想到,或许他们之中,只有沈耽隐约料到了。他只赶在柳无咎一剑刺来之时,挡在金乌身前。他不能够为金乌做事,却毕竟可以为他而死。 金乌目眦欲裂,却如何也挣不开沈耽,沈耽的双臂死死箍着他,他忽地想起这双手臂如何有力,如何抱着他、抚摸他,又如何令他欲生欲死。 可今日此时,这双手臂不该抱着他的。 他不由闭目长喝道:“舅舅——这个人是贺青冥的人!杀了他,就等于杀了贺青冥!” 一道金光倏忽而至! 这道金光却似已在白鹿山上蛰伏了太久,好似已变作一只逡巡的秃鹫,只等着众生沉沦时候一举抓破骨殖,吞下腐肉! 柳无咎心下一惊,金先生这一记铁掌来如闪电去如风,他几乎已来不及还手!他不得不挥剑退避,但金先生竟不是人!他竟根本不怕他手中利剑会如何在他身上留下血痕,而是一再抢攻! 眨眼之间,柳无咎手中长剑已化作神魔,他已挥刺了几十招剑,几十招剑,都已看不清出招变招的方向,只看见一团模糊不清的光影。但见光影流动,血色飞驰——却不是金先生的血珠,而是柳无咎! 一道剑光蓦地飞来! 贺青冥一面掷出青冥剑,一面飞身跃入,金先生目光一动,似乎终于放弃追杀柳无咎,右手成爪,直扑向贺青冥头顶,左手却是一挥,青冥剑被他打向山崖,便要钉在白鹿山上! 贺青冥手中既无寸铁,他这一招又只为着救下柳无咎,如此一来,面对金先生的掌风,便已很是被动! 却见柳无咎飞身一跃,整个身子竟然倒转,他右手手持无咎剑,却已张嘴叼住了青冥剑柄,又借着身子回荡之势,把青冥剑射了出去! 贺青冥侧身背手,划了一个乾坤,双手于背后交替,长剑在握,登时刺向对手咽喉! 第238章 西沉 金乌之死 刹那间, 场上局势陡然变化,贺青冥、柳无咎双剑齐攻,与金先生在白鹿山壁一路对决, 明黛、唐轻舟等人则为他们断后, 阻击又已卷土重来的风云二使! 与此同时, 漠上八骑终于被季云亭等人神出鬼没的战术搞的精疲力尽,季云亭趁机冲破敌阵,一剑挥去, 一连斩首魔教两位堂主,魔教一应教众看到她如此神威, 都已不敢近前, 季云亭当即大喝:“冲——!” 于是魔教最后一道防线也被他们冲得七零八落,魔教自堂主以下的普通教众大多惊惶难定, 更有甚者已经丢盔弃甲、望风而逃。季云亭等人又要策马抢攻入圣坛, 却被九羿等亲兵在跟前用绊马索绊住, 一时人仰马翻,一些弟子来不及回防, 便已被各大堂主、首领斩杀, 余下人等皆下马徒步作战,与魔教精锐亲兵展开最后一轮厮杀。 一干人等都陷入混战,洛蘅、梁月轩并肩作战,杜西风也赶来为明黛助阵。数人围攻, 蚂蚁尚能吞象,蚍蜉也要撼动大树,风云二使已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何况从旁又来了一个水佩青。不过,映雪剑还未袭来, 便已被八骑首领挡下,他们一同攻向水佩青,水佩青力有不逮之际,温阳却已怒喝着挥来一道狂放的剑风! 贺青冥、柳无咎仍与金先生缠斗,金先生越战越勇,几乎不知疲惫,贺青冥二人不得不暂避锋芒,转攻为守,但都已有些吃力。贺青冥面上隐隐约约渗出虚汗,竟有些咳嗽,显然这场打斗已令他气血不济,身体越发衰弱。柳无咎忧心贺青冥身体情形,二人出招之时,已变为以柳无咎为主,贺青冥为辅,以此减轻贺青冥的负担。可是这样一来,柳无咎身上细细密密的伤口又已崩裂渗血,他们似都已很难支撑了。 季云亭见状,一剑绞杀敌人咽喉,又闪身跃过人群,便要前来支援贺柳二人,当空却呼啸而来一只金箭,季云亭一时不防,被其从右肩洞穿,登时血流半身! 却见是金乌站在圣坛边上,朝她射了一箭。 “金教主,我劝你不用枉费心机!八大剑派不是我季云亭一个人的,中原武林更不是!季某即便身死,贵教也已在倾覆之间!”季云亭高声喝道。她啐出一口血沫,改为左手持剑,三步并做两步,一剑朝金先生背心刺去,金先生感知到身后胁迫,终于减缓了对贺青冥二人的攻势,转而来应付她这一剑。 季云亭与贺青冥、柳无咎三人一同对战金先生,但见剑光变幻无穷,一会飘逸若仙,一会晦暗不定,恍如神魔,一会却又劈下一道惊雷,降下一声龙吟凤哕,群山已似乎颤栗,白鹿已似乎长鸣,而战阵中心的三人仍然你驰我往,风云咆哮不休。 三人应战,金先生终于不似之前那般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但他也只稍有凝滞,便又开始倾压,可惜贺青冥身体虚弱,季云亭又受了伤,不得不改用左手持剑,不然三人对战金先生,尚有一线胜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堪堪平手,却谁也战胜不了谁,而旁的人面对他们三人这场决斗,更已几乎无从插手,稍有不慎,只怕便要打伤自己的同伴,或是被他们三人内力裹挟其中,不得挣脱。 不过,有一个人,却似乎并不在意谁生谁死,也并不怕被卷入其中。 金乌又要弯弓搭箭,似要再次对准季云亭心口,这一次,他绝不会失手。季云亭所言也许是真的,但那又如何?只要她死,八大剑派乃至中原武林士气必然低落,战场之上本来就是风云变幻,一刻时机也耽搁不得,她死了,他就能有机会反败为胜,就算不能,也大可带着教众隐避关外,伺机卷土重来。 他的目光已盯着她。他身上带着的箭却用光了,温阳送给他的雀羽金箭,从小教给他的箭术,他却拿它来射杀了不少武林同道,这些日子下来,他手上已满是鲜血。 金乌俯身拾箭,正要再使一次“雀屏飞日”,他却经过了沈耽,二人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他心中忽而一动,似有所感,恍惚觉得沈耽似乎很是悲伤,于是抬头向沈耽望去—— 沈耽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这一刹那,任世上如何喧嚣,二人之间也都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寂静。 金乌脸上似乎迷惑,似乎迷茫,他到底看见他了。 沈耽面色灰败,仿佛他不是要杀掉金乌,而是要杀掉自己。 这一刀,如果换作旁人,绝无可能得手,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几乎脸贴着脸,心连着心,若换了旁人,金乌一定能感受到那人的杀气,也一定能避开这一刀。但沈耽这一刀却无一丝一毫的杀气,只有沉沉的死气,所以金乌不仅没有避开他,反而凑上来想要关心他。 他们看着彼此,似乎都想起来金乌讲的那个故事,李飞白刺了金无媚一剑,那一剑,李飞白没有留情,金无媚也早已有戒心。 这一刀,却与那一剑截然不同。 金乌眼里似乎要泛起来一丝笑意。 他却还没有笑,风云二使等人已怒喝着飞来,他们都已亮出兵器,要往沈耽身上各处致命要穴招呼。 金乌忽地抱住沈耽,往后倒去。 太阳已渐西沉。 沈耽被他抱着,整个人已变作一截朽木,他忽地想起来他们初见的时候,济海楼上,他抱着金乌,像是抱着一朵楚楚可怜的花。后来金乌纵身跳入江中的时候,他追随着他,一跃而下。 但它们都只是一瞬间的事了。这一瞬间却很漫长,好像他的余生都已被装进这一瞬间里。 金乌坠地。 橘红的日光里,漫天都是飞舞的红霞。 沈耽已全然懵了,耳边怪音嗡嗡作响。冯虚子、雷娇娇等人一并飞身跃下,站在他的四周,神情都已失魂落魄,又都黯然失色。雷娇娇已不忍看金乌的模样,当即怒叱一声“贼!”,一掌拍向沈耽的天灵盖,却被冯虚子伸手拦下。 雷娇娇喝道:“你干什么他杀了教主他该死!” 冯虚子亦喝道:“教主之命不得有违!教主分明是不让我们杀他,这是教主的遗命!” 二人齐声怒喝,却都已潸然泪下。 四下魔教教众见教主死了,也都罢了手,纷纷哽咽泣下。 沈耽却全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吵什么,他脸上也全然没有任何表情,他似乎是缓了好一会,才终于醒转,如梦初醒般俯下身,轻轻抱着金乌。 金乌死了,他终于不必再猜,不必再忐忑不安。 金乌用死亡证明了他的爱并不是一个骗局。他骗过很多人,他也骗过沈耽,他骗过他很多事,唯独一件事没有骗他:他爱沈耽。他正如他所说,是爱沈耽一生一世的,他也只有这一生一世。 可惜今生竟短暂如斯。 沈耽抱着金乌,一步、一步地走了,他已抛下他的刀,只双手抱着他的妻子。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没有人知道他今后是生是死,今后也再没有人见过他。 第239章 暗河 火光照见这一个生死场中近乎决绝…… 教主已死。 这四个字, 已深深烙印在每一个魔教教徒心里。金乌死了,神天上的太阳坍塌了。他们的血液也冷了,头脑已冷得僵硬, 身体已冷得发抖, 他们的骨头好像霎时被抽走了, 只剩下来两个空洞的眼珠子和一副失魂落魄的躯壳。 他们好像已瞬间变作了孤魂野鬼,游荡在这荒莽的雪山下,进入无尽的寒冬, 只待来年也冻作冰川。 他们已不知去向,不知是提起复仇的武器还是放下怨恨的屠刀, 不知该去活着还是该去赴死。 他们的生命本没有意义, 是神谕中那一轮太阳给了他们意义,而今太阳也已渐渐垂老濒危。 季云亭跨过一地尸体、残肢还有晕开的血迹、折断的兵刃, 喝道:“金教主已故, 尔等放下武器, 就此止戈罢手!” 她的声音便像长空的鹰啸,在白鹿山崖间一遍遍回荡, 在这等死水一般的沉寂之中卷起一阵阵洪波。 忽听得一阵怪异的笑声, 众人转过头去,却见雷娇娇一面笑一面踉跄着后退,神情似乎迷狂又似乎疯魔,又陡然怒喝一声“休想”, 与此同时,她手中信烟拉响,一时云霞飞舞,转瞬之间,众人脚下地面隐隐颤动, 竟如惊雷劈下,劈开一道深谷裂缝! “不好,她命人开了玄玉宫机关总闸!”冯虚子登时反应过来,心道不妙,大喝道,“娇娇!”他一步上前,霎时如鸢飞唳天!他的身体已绷成一道离弦的箭,他的手臂已极力伸长,好似雄鹰展翅翱翔,他的目光之中已满是渴望、惊惶与无助的悲伤。 他拼命想要扑过去,想要拉她回来,他的轻功是天下第一,可雷娇娇已掷下一道掌心雷火,将周遭都变成一片混沌。他的鹰眼被蒙蔽了,待到他重新找到她的时候,雷娇娇已经钻进了一辆云甲车里,一头扎向战场上的熊熊烈火。 圣火焚烧爆炸,平地一声巨响,她的身躯都已粉碎了,只听见幽幽的一道叹息:“教主……” 雷娇娇竟以身殉教! 冯虚子扑了个空,仆倒在地,终于失声痛哭。 从今以后世上只有形单影只的风,没有如影随形的云了。 一时却已风云突变! 天已暗沉,地已崩陷! 众人来不及逃脱,纷纷被卷入地下漩涡,随即被一个个翻滚不定的浪头淹没。头顶已无一丝光明,脚下却是无穷无尽的河水。沉睡的暗河被机关和火焰、巨响唤醒了,已变作一头怒吼咆哮的雄狮怪兽,要把所有生灵吞噬入腹,让他们葬身其中! 这一切来的太快也太猝不及防,这一刻无论正邪敌我,只有生死存亡。许多人还来不及呼吸,便已被河水吞没,或者在掉下来的时候一头撞到河底石像,只来得及发出一道尖叫,便已粉身碎骨。 血水涌出来了,分不清谁是谁的,只都被河水吞并。 贺青冥便看见身旁的人一个个死,死相各不相同,却都凄恐万分,他们的身躯被压在河底,临死之际还拼命伸出来一双双手臂,像是地狱里扭曲嚎哭的魔鬼。 他们之中许多人他已见过,却并不认识,他们也许是他的敌人,也许是他的盟友,但无论他们是谁,眼睁睁看见同类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个事实并不令人好受。 贺青冥却并没有时间为他们哀悼,更没有时间为他们收尸,他只能游——拼命地游!他躲过一个个水中漩涡,闪过一具具漂泊的沉尸,可他无论怎么游,裹挟他的都只有冰凉的河水和永无休止的黑暗,他的气息已快要用尽,他本就脆弱的肺腑已似被挤压变形,他的手脚也已愈来愈僵硬。 他阖上眼,终于叹息。 他的身体已似越来越轻,又越来越沉。 一只手臂忽地抱住了他的腰,一只嘴唇颤抖着贴上来,贴在他的嘴唇。贺青冥意识不清,却已微微张嘴,柳无咎为他渡气,二人恍惚相濡以沫。 柳无咎揽着他,猛的一蹬,一气浮跃河面! “青冥,青冥,醒醒,你醒醒,看看我,看看我,我是无咎……”柳无咎几乎哽咽,他一面按压贺青冥心口,一面颤声呼唤。 贺青冥终于慢慢醒转,他仍然十分虚弱,只得倚靠在柳无咎身上,却笑道:“无咎……你的游术比我强,青出于蓝……” 柳无咎也便笑了,黑暗之中,他们都不大能看清彼此,却仍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心跳,他们知道彼此都在笑。 柳无咎一手揽着贺青冥,一手洇渡,他不知从哪里扒过来一根漂浮的木头桩子,看样子是圣坛坠下的刑桩,又抱着贺青冥,整个人托着他,叫他趴在上边。 此时河水之下只余一片悄寂,河面上哭叫哀嚎、怒吼咒骂的声音也越来越衰弱了。贺青冥说话已似喘息,道:“无咎,你,你听我的话,你带着,带着我……游不远的,我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 “胡说八道!”柳无咎陡然怒喝,却已潸然泪下。 贺青冥怔了一怔,他似乎没有想到有一天柳无咎竟训斥他起来了,这可真是倒反天罡。 柳无咎道:“你别再妄想用老一套对付我。你忘了么?你我已经成亲。这一次该你听我的话。” 贺青冥已不知该说什么,他忽然很想要哭,却也没有多的力气哭了,只靠在柳无咎肩上,急促地喘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这个动作,他好像已把身心都托付给柳无咎。 柳无咎心中登时又酸又软,他稍稍低头,轻轻吻了吻贺青冥的发顶和额头。 贺青冥紧紧靠着他,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依赖过什么人,他一生之中遇到的所有人,父母也好,朋友、子侄也罢,他们所有人都依靠他,他总是挡在他们身前,为他们挡下一切风雨,浑不知自己被淋成了什么模样。所以当年外祖父把他叫来,要他与表姐结下婚约,要他娶她,他也答应了,他知道洛十三走了,他不爱李挽秋,可他没有爱的人,他答应保护她,保护李家留下来的家业,哪怕他才是他们之中最年少的那个。 他早已习惯了,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要说贺家、李家,哪怕他入了江湖,他也仍与许多比他年长上太多的人称兄道弟,跟他们以同辈论交,而他的同辈们,哪怕只比他小几岁,也仍然把他当做前辈。 只有柳无咎,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个太过成熟的孩子,所以他虽然把他当做孩子照顾,却不能把他当做孩子对待,那样柳无咎会生气。他们以师徒的名义相处了快八年,可他们大多数相处的时候却与真正的同辈无异。他教了柳无咎很多,柳无咎也改变了他很多,柳无咎的身体一天天成长,他的心也在一天天成长。 柳无咎把他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人,而不是众人口中的神魔。而今他已全然有了常人该有的感情,也不再抗拒它们,不再不知所措,他已面对它们,也面对着柳无咎,他全心全意爱着的人,他一生一世只爱着这个人。 他爱他,保护他,他的爱人也同样爱他、保护他。 二人渡河,河水却似无尽头,只黑漆漆的一片。 他们却都想起来一首诗:“今夕何夕?” 贺青冥轻轻哼道:“今日何日兮?心悦君兮……君知否?”尾声的三个字却已很是微弱,好像生怕给人听见了。 可惜他的郎君耳聪目明,比他这个病人强太多。 柳无咎忍不住一笑道:“君心知矣。” 二人对视,虽谁也瞧不见谁,却已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们的手放在彼此的心上。 心跳声声,渐渐合二为一。柳无咎俯身低头,吻在贺青冥苍白的唇上。 黑暗之中,忽地探来一丝火光! 火光照着他们,照见这一个生死场中近乎决绝又分外安详的吻。 第240章 明日 于黑暗的河流上升起来一轮太阳,…… “柳兄!贺兄!”明黛放声大笑。 却见她同唐轻舟、杜西风三人挤在一副棺材里, 她的身后还拖着一行棺材,棺材里零零星星坐着季云亭等人。 原来圣坛底下竟是圣陵,这里是无定河, 河道蜿蜒通向外河白鹿。方才明黛他们掉下来的时候, 恰好离河岸不远, 明黛看见岸上三十三副莫干棺,便与二人一同游过去,打算用棺材救人, 可惜事出突然,暗河翻涌之时漩涡众多, 又到处都是暗礁, 更有胡乱掉下来的砖瓦雕梁,明黛他们废了好大一阵功夫, 才终于从水中把众人救走。 真是世事难料, 谁又能够想到, 用来装死人的棺材也可用来拯救活人? 三十三副木棺顺流而下,一干人等抵达洞口, 终于重新踏上地面。 一些人已累的精疲力尽, 倒地而卧,一些人禁不住激动万分,竟跪地去吻。他们还活着,还能够站在坚实的大地上, 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河面之上,却远远传来几声微弱的呼救,明黛攀上洞穴,一眼望去,竟见到另一头仍有不少人挣扎在生死边缘, 他们却不是八大剑派的人,而是魔教教徒,不是她的朋友,而是她的敌人。 她的敌人之中,却曾经有她的下属,他们曾经在降龙峡一带追击,也曾在夜晚围坐在篝火堆旁,他们曾经把自己的酒肉分给她,不是因为她是月使,而是因为她比他们年少,作为下属,他们拥护她,作为叔伯兄长、姑姨姊妹,他们却要照顾她。他们喜欢她,喜欢看她笑,听她唱歌舞蹈。 他们之中,也曾有她一块共事过的同僚,他们曾经一块在月下觥筹交错,冯虚子喝醉了,狂傲不羁地要使出来月敛鸢飞步去摘天上的月亮,却一不小心摔了下来,他们纷纷跑过去接住他。梅伯不爱说话,却很会照顾人,凌夭是他们之中嘴最碎的一个,又总爱旁敲侧击跟她打听贺青冥和柳无咎的八卦,惹得梅伯很不高兴。 她曾和他们同生共死,而今她活生生地站在干岸上,他们却在汪洋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们是她的敌人,可也曾是她朝夕相处的人。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她不能把他们都当做“敌人”这一个干瘪的标签。她见过他们哭他们笑,体会过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昨日她见其生,今日不忍其死,何况他们之中很多人也并不都是坏人,都还不到十恶不赦的地步,他们虽听从金乌的命令,但也并非滥杀嗜杀的魔头,冯虚子从不轻易伤人,小莫那些年轻的人,更是未曾杀过人。既然如此,就该给他们一线生的希望。 她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死,他们就算要死,也该死于审判,而非死于她的见死不救。 明黛当即动身,推过几副棺材,将首尾用发带连在一块,又掏出火折,点燃火把。她刚要下水,唐轻舟却率先察觉了她的动作,道:“黛黛,你要做什么?” 明黛道:“救人。” 唐轻舟望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如此决绝。这一去,却只怕要彻底成为八大剑派乃至中原武林的公敌,那些顽固迂腐的人们不会记得她救过他们的性命,只会记得她救了魔教教徒,与那些魔头为伍,他们会说她也是魔头。 唐轻舟道:“你决定了?” 明黛斩钉截铁道:“是!”她却也看着他,她期待他。 唐轻舟笑道:“好,我跟你一起。” 明黛也笑了,跨入棺材里,唐轻舟刚要牵她的手,却听得一道怒斥:“混账!” 却是唐门长老唐笠翁等人,他们随唐岚一同下山来到西域,一同作战,今天他们已疲惫不堪,伤痕累累,本已无力管东管西,但叫他们愤怒的是,唐轻舟千里迢迢离开师门,却是为了一个相思门的小丫头,更叫他们愤怒的是,这个小丫头要去救那些魔鬼,而身为唐门弟子的唐轻舟,竟要和她一同前往。 唐笠翁指着唐轻舟喝道:“混账东西!唐门生你养你,你竟要去追随一个相思门的妖女!” 唐轻舟却道:“黛黛她不是妖女!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明黛平白被人骂了一嘴,脸上已有些不悦,念在此人是唐轻舟长辈,姑且没有发作,却听唐轻舟这么反驳,心下一动,面上一时很是复杂。 “都叫上‘黛黛’了?看来她果真把你迷的神魂颠倒,竟叫你胳膊肘往外拐!”唐笠翁大喝一声,竟已五指成爪,朝明黛动手! 异变陡生,唐轻舟来不及回圜,也不能同长辈动手,只好挡在明黛身前,便要硬生生接下这一爪! 明黛脸色惊变,唐笠翁也脸色大变,连忙变爪成拳,收敛力道,却并未打伤唐轻舟,只堪堪点住他的穴道。 这一下拳风虎虎,却叫河水扬波,莫干棺便要就此飘走。明黛站在棺材里,倾身探去,似乎是想要牵一牵唐轻舟的手,可是已经再够不着了。 唐轻舟目光之中已满是哀伤,却已一动不能动,只叹道:“黛黛,去吧。” 去吧,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 这一次,他不能再伴在她的身边,可他的心会一直追随着她。 他一直都理解她。 明黛泪光闪动,等到唐轻舟的身影已模糊不清,她终于侧过头转过身,举起火把,高呼道:“小莫!冯大哥!你们在哪里?!我来救你们,我来救兄弟姐妹们!” “月使——是月使!”教徒们远远望见她,登时喜极而泣! 待她走近了,她这才看清,他们都泡在无定河里,身强力壮的人还好,可是年少的人、武功不济的人已经很难支撑,冯虚子一个人托举着一大帮人,他的身子已然佝偻,脸色已然苍白,可他瞧见她,仍然笑得开怀,笑得桀骜。 明黛便带着他们渡过无定河,又来到地宫另一边出口,她站在嶙峋的山石之上,一手执炬,一手拉过一个个伤兵,却见洞口处天色熹微,她不禁喜笑颜开:“太阳要出来啦!” 她转过头,却见他们都直愣愣地看着她,神情之中似惊异、迷惑、茫然,又似激动万分,欣喜若狂,也不知是谁颤巍巍地高呼道:“日月同空!日月同空!” 此刻正当破晓时分,日月同空。 于黑暗的河流上升起来一轮太阳,会让神天重新迸发光彩。 众人纷纷五体投地,感激涕零,几乎涕泗横流,哭道:“神天之女!大漠的女神!” 他们错了,一直以来,他们都错了,不是他,是她!金乌不是那轮太阳,明黛才是!日月同空,日月同空,那不就是——明!他们一直以为金乌才是那个人,可是这一刻,明黛在地宫之中执炬而行,救众生于水火,他们才明白,他们已大错特错。 明黛奇怪不已,问了冯虚子才明白,原来是一个传说,一个预言。他们曾经以为金乌就是那轮太阳。 “可……”她说,“天上曾经有九轮太阳,谁又能知,他是最后一个好太阳,还是被射落的坏太阳呢?” 太阳真是亘古不变的吗? 这世上又何曾有亘古不变的东西? 宇宙每一刻都在变化,星河每一秒都在转动,更不要说太阳了。也许太阳也曾经幼小,也终会苍老,终会死去。天下之道,总是玄之又玄。 明黛带着剩下教众走了出来,她站在白鹿河的这一边,而她的朋友、爱人,却站在另一边。 她也已看见唐轻舟,唐轻舟忍不住走了几步,却被唐笠翁等人耳提面命道:“你难道忘了你师父!他受了伤,你身为弟子,难道不该照顾他?还有唐门的担子,也等着你去担!” 他们都定定望着彼此。 日光照耀,这头是织女,那头是牵牛,他们中间隔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银河。 明黛忽地想起来,她同唐轻舟辩论,那时候她说,要为那些人找到出路,如今命运的十字路口就在眼前。 可是路在哪里? 世上本没有路,路是人走出来的。 “从今以后,你我正邪不两立,婚丧嫁娶,各不相干。”明黛望着唐轻舟,掌力化为利刃,一刀割去一角衣袍。 唐轻舟已是满面潸然。 她却笑了一笑,好似绝境之中开出来一朵再灿烂不过的花。 明黛割袍断义,带着一堆残兵败将,背负此后一世骂名,放弃了近在咫尺的幸福,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她那满是未知的未来。 有人问季云亭道:“要追么?” 季云亭道:“不必。” 于是他们渐渐隐去,隐于雪山背后,无边草原,又终于隐于金光烁烁的大漠。 240-250 第241章 支离 桥归桥,路归路,宫阙万间都做了…… 桥归桥, 路归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圣坛一战后,各路人马都陆陆续续离开了。贺青冥身体还未好全, 便留下来休养了几日, 不料几日后的夜里, 玄玉宫却来了一堆不速之客。他们都是一些鱼龙混杂的武林人士,有名头的没有名头的,有门派的没有门派的, 西域的中原的……总而言之,他们闹哄哄地来, 闹哄哄地闯入玄玉宫, 打着铲除魔教余孽的旗号,趁火打劫, 肆意抢夺宫中财宝, 甚至连四壁琉璃珠瓦都被他们硬生生抠下来了一大块。这也罢了, 他们还大肆淫辱宫中婢女。反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今日玄玉宫既失去了它的主人金乌, 又没有季云亭主持大局,他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便都纷纷跳出来献丑了。 正是夜半时分,一行人听说的时候,几乎不敢置信。柳无咎悄然下榻, 随后拔剑而走,从东宫寝居一路冲入主殿,正见到大殿之中两个赤膊粗鄙汉子将一名少女压住,一把撕烂她的衣裳,那少女啼哭不止, 口中一直在叫救命,两个汉子却满脸狞笑,把她双手双脚死死摁住,便欲行不轨之事。 四下也都一团糟乱,一道剑光扫过,两声惨叫。那两个汉子还未看清什么人什么招式,胸膛便已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却见柳无咎已收剑入鞘,扯下来一道帷幔,目不斜视地覆在那少女身上。 “柳,柳无咎?!” 这下子他们可算看清了,其余作乱的人也都看清了,他们脸上神色大变,似乎没有想到这时候竟还有人留下。 贺星阑带人赶过来,把一干人等都控制住了。 他们却都跳脚,有人喝骂道:“都是道上的兄弟,我们可是千里迢迢赶来襄助你们的,凭什么打我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滚!谁跟你们是一条道的!一堆武林的败类杂种!”贺星阑见他们还在满口胡言乱语,气愤不过,骂了几句,又一连扇了那人十几个耳光。 温阳冷笑道:“诸位若说是前来襄助,这脚程未免也太慢了点。” 柳无咎道:“若要襄助,怎么我没看见兵器,倒看见了一堆装满财宝的包袱?还有这些姑娘们,你们这样欺负一些弱女子,也算得好汉么?” 一人努力瞪圆了眼,喝道:“那些,那些都是魔教的赃物,还有这些女人,她们都是魔教妖女,怎么处置也不为过!”其余人纷纷附和,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方才那位少女忽地哭道:“我不是,不是什么妖女……我叫莎纱,是附近牧民家的女儿,今日天色昏暗,我在山上迷了路,宫中姐姐留我住宿……从前,从前金教主在的时候,若我们附近牧民有个什么,只要告诉玄玉宫,他们也都会帮忙的……” 柳无咎冷冷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登时汗流浃背,又怒不可遏地瞪视那少女,喝道:“管你,你是不是魔教的!你这贱人如此维护金乌那魔头,就算不是魔教的人,也一定是魔头拥簇!” “对!对!”众人又哄闹起来。 “噢?是么?”一人缓步而来,似笑非笑道,“你们真这样确信?” 这个人的声音很低、很轻,他的步伐也很轻,整个人看上去已经轻飘飘的像一张薄纸,可当他出现的时候,这群宵小都登时不敢说话也不敢再动了。 竟是贺青冥,贺青冥竟也在这里。 柳无咎轻轻道:“你怎么起来了?”温阳告诉过他们,贺青冥这段日子该好好休息的。 他们这样闹,贺青冥自然是睡不好的,他过来的时候,头上还未束冠,却见灯火辉映下,似乎又添几抹白发。贺青冥却不说是他们,只微微笑道:“我只是发现你不在了,想过来寻你。” 他这么说,柳无咎也没办法说他什么了。柳无咎忽地发现,近来贺青冥似乎越来越会说话了。 贺青冥又一侧头,瞥见那些人,道:“今日我心情好,就不动手了,诸位,恕不远送。” 他竟毫不讲理。 他在这里,他们又哪里敢跟他讲理?十余年来,青冥剑主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在所有人心里,他已变作一座不可逾越的丰碑,他这样说,他们自然是都灰溜溜地跑了。 可江湖上总有人贼心不死,圣坛的情形已为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一波人走了,另一波人又来了,潮涨潮生,似乎永没个终止,而且来的人也愈来愈不好吓唬,贺青冥也愈来愈缺少精力应付他们了。 有一天,他道:“无咎,我们走吧。” “走?”可这附近哪里有别的住处?若要此时返回子午盟或是长安,路途却又太过遥远。 贺青冥点头,道:“我不想再听到那些人闹哄哄的声音了。我累了,让星阑他们安置好最后几个姑娘,然后咱们便走吧,今后我也不再问江湖事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第二天,他们便离开了玄玉宫,那座宏伟而壮丽的宫殿终于变得空空荡荡,再没有人居住了。 他们来到了白鹿山下的神天草原,这里水草丰茂,景色宜人,牛羊成群结队,闲散地在牧场漫步,附近零零星星有几座牧民毡房,柳无咎一问,才知道这一片草场竟是莎纱一家放牧的。莎纱家人众多,她是她家的小女儿,一向很受长辈喜爱。他们既是莎纱的救命恩人,莎纱家自然乐得腾出来几间毡房给他们借宿。 这天傍晚,一群人围坐在一块吃酒唱歌,莎纱很是高兴,还跳了一支舞以作报答。贺青冥瞧着她,见她舞步蹁跹,于席间跳跃旋转,好似变作一只灵动的小鹿,可她那双眼睛却自始至终只瞧着一个人。 饭菜已上齐了,贺青冥近来吃不惯羊肉,只能用些清淡的饮食,莎纱的父亲倒了一杯奶酒给他,可他只小酌了一口,便忍不住离席告退,趴在毡房边上呕吐。 月色银白,他的脸色却比月色还要白。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可是他没有告诉柳无咎。 他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忽想:也许我再回不了故乡了。 身后却有一个熟悉的脚步。这自然是柳无咎,他一走,柳无咎自然也没心思待下去。柳无咎揽着他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要不让温阳看看?” 贺青冥避重就轻道:“我只是不习惯他们的吃食。” 柳无咎道:“那等你身体稍好一些,咱们便回去,明天我问莎纱他们买些食材,给你做点吃的。” 贺青冥点了点头,又道:“无咎,陪我走一走吧。” 柳无咎应下了,他隐约觉得贺青冥今晚似乎有很多心事,可是贺青冥不说,他也不能强迫他说。他们走在月光底下,贺青冥走一步,柳无咎却只走半步多,柳无咎的身量比他高,可他们的步伐差距也不该这么大。从前小的时候,是贺青冥迁就他,而今却是他处处迁就贺青冥。 贺青冥不能忍受这种迁就。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只会得到两个结果:要么是走火入魔而后发疯,变作真真正正的魔头,要么便是一身功力尽废。温阳警告过他,要他尽早做出选择,否则五蕴炽若再发作,谁也救不了他,到时候他会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可他既不愿变成魔头,也不愿变成废人。 柳无咎牵着他,笑道:“你看,今晚月色真好。” “是么?”贺青冥抬头看去,也笑了笑,而后却又心生叹息。 柳无咎道:“怎么了?” 贺青冥心中忽而很是难过,道:“我已很久没有好好看看月亮,和你这样看月亮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这些年来,我已浪费了太多时间。” 太多年,太多日月,他都花在了复仇与毁灭,而没有怜取眼前人。他的生命里总有太多重要的事,人们总是以为生命里有比爱更重要的事。 柳无咎道:“现在也不晚。” 天色却已太晚了。 这天晚上,二人如往常一样共枕而眠,贺青冥却被噩梦惊醒,怒喝着翻起身! 柳无咎显然早被他吵醒,自从他和贺青冥在一起之后,他总是会被贺青冥吵醒,只不过近来这种情况越发频繁。贺青冥不能睡好,他也总是不能成眠,可是每一次他被吵醒,都从无怨言。今天也如从前一般,他只是又抱着贺青冥,温声安慰他,伴他重新入眠。 贺青冥却看见漏进来的月光,月光已向他吐露了一切秘密。他瞒着柳无咎,柳无咎也瞒着他,可惜柳无咎的秘密已被月色背叛:他看见柳无咎垂下来的衣袖里,上边有一丝蜿蜒的血迹。 他终于伤了他的枕边人。 第242章 诘问 次日清晨,毡房外挤满了人。 …… 次日清晨, 毡房外挤满了人。 这些天逗留在此的,或是闻声而至的江湖人士竟忽地齐聚一堂,他们聚集在这里, 怒吼着、诘问着, 他们众口一词, 点名要贺青冥出来。这一次,柳无咎等人却再不能赶走他们了,人太多了, 他们当中有各大门派的子弟,有江湖上的游侠, 其中不乏江东三杰、九江灵狐萧关、龙首刀玉如龙等成名的高手, 还有西域其他宗门的首领、掌门……若只有几个十几个,他们都还对付的过来, 可是眼下不是十几个, 而是几十几百个! 这么多人, 就算是巅峰时期的贺青冥,也不可能对付的过来。他们本该直奔玄玉宫, 却忽地调转矛头, 指向了贺青冥。 他们纷纷怒喝: “贺青冥呢?让贺青冥出来!” “贺青冥骗了大家,骗了所有人!他中了五蕴炽!他是个魔头,是个疯子!他要是走火入魔,会把我们都杀掉!” “废了贺青冥!废了他的武功!” “废了他!” 群情激愤, 柳无咎、贺星阑等人已很难压制得住了。可这附近还有百姓,若要在这里跟他们动手,胜负先姑且不论,只怕要生灵涂炭,演变成又一场长安之乱。 “无咎, 外面是什么声音?” 柳无咎心中一痛,是贺青冥的声音。昨天后半夜,贺青冥才好不容易睡着的,此刻他本该休息,却又被吵醒。 贺青冥走了出来,他看见众人,他的声音却很是平静,道:“原来是在声讨我。”他脸色苍白,形容虚弱,但每走一步,那些人便要退一步。 贺青冥忽地笑了,这个笑容近乎神秘,又似乎顽皮。 忽的有人高喊:“贺青冥病了!哈哈哈,他病了!” 这下子他们闹的更凶了,而且也已有人从“废了他”变作“杀了他”。 贺青冥只静静看着他们,看他们对他喊打喊杀。他看见一张张脸,他看见在这一张张愤怒、正义、冠冕堂皇的脸下藏着的是怎样一颗颗怯懦、虚伪、肮脏不堪的心,他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他们不只是害怕他疯魔,也是畏惧他复仇,他们忌惮他,有人心虚,也有人害怕他的威名和势力进一步扩大,从而威胁到他们门派的利益。 若是十二年前,他也许会迷惑不解。 若是八年前,他也许会愤怒嘲讽。 可今日到底已不是十二年前,甚至也不再是八年前。 今日他看着他们,他却已理解他们。 他知道他们只是害怕他。人人都会有害怕的时候,他已很是理解。 男人害怕不能功成名就,不能有女人归顺自己,女人害怕不能归顺男人,不能得到他人的爱与认可,喜欢男人的女人和喜欢女人的男人害怕世上会有喜欢女人的女人和喜欢男人的男人,怯懦的人怕自己的怯懦,虚伪的人怕自己虚伪,人们怕这个怕那个,怕世上有同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思想,怕那些不一样的人和思想会否认自己存在的意义,但人类怕了这么多年,其实归根结底,只是怕那个不能面对的自己。怕自己比自己想的更坏更糟,怕自己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美好,但他知道,其实世上本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这世上到处都是自己的影子。 他便看着这些人和他们的影子。 他们这一通却闹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稍稍消停。 子午盟上下已很是疲惫,这天天色阴沉,照在每个人脸上,叫他们看上去更加疲惫。 柳无咎走出毡房,走到草原上,他在原野上奔驰怒吼,苍天总要如影随形,总要压迫着他。他猛的仰头长啸,质问苍天:“凭什么!” “凭什么!你主宰一切,又沉默无言!凭什么!你高高在上,又一事无为!你凭什么决定他的命运,我的命运,凭什么天下人的命运,都要被你决定!你算什么?懂什么!凭什么你生来就比凡人高贵,凭什么凡人生来就要更为低贱!这算什么道?若这也是道,还不如灭道毁道!还不如它早死了好!” 苍天没有回答,只降下来一道闪电。 秋雨淅淅沥沥,等他回屋的时候,他已浑然湿透。贺青冥坐在榻前,似乎已等了他很久。 贺青冥没有问他为什么,只道:“饭菜我已拿去热了。” 柳无咎发梢上的雨珠倏忽而落,打湿了他的脸庞。 贺青冥为他换下衣裳,又让他烤火,火光重明,柳无咎的身心渐渐暖和了。他瞧着贺青冥,忽地低头吻住他。 柴火噼里啪啦,秋雨滴答滴答。 柳无咎睡着了。 贺青冥瞧着他,瞧得眼睛都已干涩了,脸色却仍十分柔和。 屋顶忽地传来一声异动。 “谁!” 贺青冥脸色陡然变冷,随即拔剑翻身。 原野上掠过几道影子,一人笑道:“哈哈哈哈,想不到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原来喜欢男人——还是一个从小养在身边的男人!” 另一人道:“这原也没有什么,我看青冥剑主给男人睡,可快活得很!” 贺青冥道:“何必故弄玄虚?几位夤夜来访,想必定有要事。” “不错,不错!青冥剑主可听过‘地狱不空,普渡众生’?” 贺青冥目光不住闪动,冷声道:“金先生?” “不错,正是金先生,也就是从前的普渡和尚。” 贺青冥道:“他没有死。” “他怎么会死呢?他同青冥剑主还有恩怨未清,想找你叙叙旧。” “青冥剑主若想得知他的下落,便随我们几个来吧!” 贺青冥提步要走,却又顿了顿。 他似乎是回望了一眼毡房,又透过门窗瞧着柳无咎。 他却只看了一眼,随即运力关上窗户,同他们在林间飞跃,一道道影子,终于变成四个熟悉的男人。贺青冥看着他们,果然,他们便是江东三杰中的老大一丈夫、老三三首蛟,还有萧关、玉如龙等人,今日人群前来闹事,他们也混迹其中,想必便是他们受了金先生的唆使,知道了五蕴炽的事情,又一力怂恿众人。 萧关笑道:“哈哈哈哈,想不到青冥剑主对姓柳那小子如此上心,莫非真如金先生所说,阴阳不谐,乾坤乱序,青冥剑主身为师长竟甘为骒牝,言传身教,勤尽敦伦,与爱徒做了夫妻不成?” 玉如龙冷冷道:“青冥剑主大可放心,我们可对你男人没兴趣!” 一丈夫没有说话,三首蛟却不住打量贺青冥,竟嘿嘿笑了起来:“哎呀,也不知道青冥剑主此刻还握不握得住青冥剑……” 贺青冥身上系了外衣,头发却已来不及梳了,一头青丝夹杂着些许白发都散落肩头。他的样子实在与往日的高岭之姿相差甚远,清冷仍在,却似乎平添了几分风情。 贺青冥淡淡道:“你大可以试试。” 一道剑光闪过夜空,恍若一道飞驰的流星。 没有人在看见出鞘的青冥剑时,还笑得出来。 那几个人也不再笑了,他们说那样的话,本就是为了羞辱贺青冥,为了扰乱他的心神。任何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睡了,又被其他人听见,都是一件颜面扫地的事情。何况这个男人是贺青冥,何况另一个男人还是一个他养大的少年。 但贺青冥他根本就不是人! 从头到尾,他根本一点异样的反应都没有,甚至还是那么淡然,那么冷静。 四人对望了一眼,他们自然都不想尝尝这青冥剑的滋味。他们只是来送信的,若为了给人送信而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未免太不值当。 “哈哈哈,青冥剑主息怒,方才是我们几个孟浪了。”几人竟打起来哈哈,好像是要就此化干戈为玉帛。 贺青冥不搭理他们,只道:“金先生让你们来,是想对我说什么?” 他们只好正色,一丈夫道:“金先生说,三日后黄昏,请青冥剑主于白鹿崖赴约一战,一决生死。” 第243章 放下 贺青冥慢慢走了回来。 去的时…… 贺青冥慢慢走了回来。 去的时候, 他用了轻功,在天地之间飞身纵横,矫健如风, 回的时候, 却同常人行走无异, 只一步步走,一步步彷徨。 这一段路,却似乎比他三十年来走过的路都还要艰难漫长, 他已满是思量,又满心犹豫, 他已想了太多太多。可一个人想再多, 也总要决断的,留给他的时间并不长。 他来到了贺星阑下榻的毡房, 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他瞧见贺星阑小小的一张睡脸, 眼睑底下似乎有些疲惫的阴影。其实贺星阑已不算小了,可他瞧见他的脸庞, 仍觉得那是一张孩子气的脸。 贺星阑脾气不大好, 这也许是被他宠惯了,也许是因为他们父子那段颠沛流离、相依为命的日子。世上总有不少欺软怕硬、恃强凌弱的人,巧的是,那段最落魄的日子, 也是贺青冥这辈子遇到坏人最多的时候。有时候他身体不大好,贺星阑便学会了张牙舞爪,要帮他赶走他们,久而久之,贺星阑的脾气就越来越不好了。 可是, 这样一个不大有耐心的孩子,今日为了他,应对那些人的时候,也已足够耐心了。他只是不想有人打扰到他的父亲。 也许贺星阑也已经长大了,也足以自立,足以撑起来子午盟,只是贺青冥还不知道。贺星阑知道贺青冥喜欢孩子,那他就在他面前做一个孩子,他也喜欢做贺青冥的孩子。 贺青冥轻轻叹了口气,为他掖好被子。 “爹……爹爹?”贺星阑睡意惺忪,这样叫他。 贺青冥轻轻笑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睡吧。” “嗯。”贺星阑哼出来一点鼻音。 很快,贺星阑的呼吸便又变得绵长了,少年人入睡也许总是比较容易。 贺青冥又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走了没有几步,便看见了柳无咎,柳无咎见到他,快步上前,一把拿衣裳笼住他,道:“你去哪里了?我方才找你找了好一会。” 贺青冥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样的情形已不止一次了,柳无咎显然并未疑心,只道:“天气凉了,你就算要出来散步,也该多穿点衣服。”他又捉过贺青冥一双手,用自己的双手捂着,“手也有点凉……” 贺青冥心中一动,忍不住亲了亲柳无咎的手指,这个动作却透着无限的亲昵与喜爱,又太过自然而然,好像他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 柳无咎微微一怔,眨着一对星眸瞧他,贺青冥给他瞧的有点脸红。再想要解释就是掩饰,挣脱又已不能了。 柳无咎不让他走,竟索性抱起他。贺青冥却远比他估算的要轻,他用的力气也大了些,贺青冥不得不抱着他的脖子,道:“你做什么?” 柳无咎开始胡说八道:“你走了那么一会,肯定脚也凉了。” 贺青冥道:“你知道?” 柳无咎道:“我当然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柳无咎道:“我还知道,你去了星阑那里。”他顿了顿,又嘟哝一声,“不看我,却跑去看他。” 贺青冥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道:“他只是个半大孩子。” 柳无咎道:“你就那么喜欢孩子?” 贺青冥还未答话,柳无咎又自顾自道:“怪我不能给你个孩子。” 贺青冥哭笑不得,道:“你倒是很会反省。” 柳无咎忽道:“也许不是不能。” 贺青冥心感不妙,却听柳无咎道:“也许只是我方才还不够努力。” 这种事情也是努力就可以实现的吗?到底是什么给了他这种错觉! 柳无咎却已抱他入内,又抱他上榻,紧接着来捉弄他,贺青冥忍不住笑道:“逆徒啊!” 柳无咎不再逗他了,只喘着气道:“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 贺青冥一顿,柳无咎又道:“是不是你的身体,并没有你说的那么轻松……?” 贺青冥心中颤动,到底闭上眼,点了点头。 他却已满腹愧疚。 第二天早上,天色微明,贺青冥慢慢醒转,忽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柳无咎怀里。 柳无咎站在床边收拾衣物,他竟已穿戴整齐。 贺青冥道:“出什么事了?” 柳无咎道:“刚才七叔黄姨他们告诉我,昨日夜里,东边牧场发生了一次械斗,应当便是昨天闹事的那群人,听说死伤不少,再这样下去只怕难以收场。此事蹊跷,我得过去看看,只怕一时半会回不来,早上饭菜我已做好了,你记得好好吃,不许敷衍了事。” 昨夜?昨夜! 贺青冥低头沉思,想不到金先生这场戏竟做的如此淋漓尽致。 “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柳无咎蹲下身,握住他的手。 贺青冥道:“你也是。” 电光火石之间,柳无咎心中似乎掠过一丝不祥,可他没有来得及探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转身离开,又回头看了看贺青冥,贺青冥却没有看他,他有些失落。 难道他要走,贺青冥就不会舍不得吗?他可是很舍不得。 他走出毡房,走了十几步,忽听得身后一声呼唤:“无咎!” 他再按捺不住,猛的回头,一个箭步直冲,紧紧抱住了贺青冥,他身形高大,这下子贺青冥给他冲得退了几步,柳无咎护住他的后脑和脊背,便要低头来吻,又微微一顿,似乎是在等他。 贺青冥仰头,与他亲吻。热乎乎、湿漉漉的亲吻,又柔肠百转,悱恻万千。 柳无咎心下雀跃,贺青冥还是舍不得他。 贺青冥勉强吞下一声哽咽,从房里拿出来一个包袱给他,道:“你带上它,穿上它,你……一定要平安。” 柳无咎解开包袱,却见里边是金蝉衣。他道:“我不需要这个。” 贺青冥却道:“金蝉衣刀枪不入,它会代我保护你。”他已把自己这辈子能给的都给了柳无咎,他已再没有别的能给他。 柳无咎满眼柔情地瞧着他,轻轻笑道:“我尽快回来,等我回来。” 贺青冥目光颤动,道:“好。” 哪怕是死,他也会等的。 “无咎……”柳无咎再度转身,贺青冥却忽地握住了他的手。柳无咎顿住了,他似乎想要回头看看贺青冥,贺青冥却握得更紧,道:“别动。” 柳无咎便没有动,过了一会,他柔声说:“怎么了?” “没什么。”贺青冥强迫自己松开柳无咎的手指,“我只是有一点想你。” 太阳刚刚升起,可他们的时候已不多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连续两个日出和日落,贺青冥都一个人待着。他却没有闲着,他走遍了这片牧场的每一个角落,抚摸过每一朵花,每一颗露珠,他沐浴在每一寸日光和月光底下。有时候,他会躺下来,就躺在草原上,看天上飞驰的行云,天边奔腾的骏马。有时候,他会漫步在比他还要高的草丛里,然后他会拨开它们,与牧场里游走的牛羊打招呼。 他行走在蓝天之下,大地之上,他似已与天地同呼吸,与日月共存亡。 他已放下他的剑,抛下他的行囊,他终于不再做人世的过客,而是试着留下来,尽管他已留不了太久。 他也终于不再冷漠,他看见人们,看见他们怎样平凡地生活,他看见一家人携手欢笑,看见一对对情人在路旁蜜语温存。他看见袅袅炊烟,秋风也被它染的热气腾腾。他看见了家,看见了家人,尽管这里不是他的家,他们也不是他的家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人不独亲其亲,江湖儿女,又何必拘礼? 他终于走入了人群。 他同他们说话,和他们一块说笑,一块唠唠家常。他也见到莎纱,也同她说话。 他和她坐在一起,莎纱撑着脸,望着天边,装作不经意问道:“柳公子好像两天没有回来了。” 贺青冥道:“他会回来的。” 莎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贺青冥又看着她,道:“你喜欢他。” 莎纱登时红透了脸,道:“我只是,只是,我并没有——” “我知道。”贺青冥道,“你想说你虽然喜欢他,却不会打搅我们。” 莎纱一顿,原来彼此都已明白。 她装作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装作不知道她对柳无咎的情意。可今天他们已都不能再装下去。 贺青冥道:“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有你喜欢无咎,是他的幸运。” 莎纱泪光盈动,她没有想到贺青冥会选择理解她,体谅她。 她笑道:“贺先生一定很喜欢他。你们一定很喜欢彼此。” 贺青冥笑了笑,又叹道:“可惜……我只怕要对他不起。” 莎纱不解道:“你不再爱他了吗?” 贺青冥却道:“从生到死,我都永远爱他。” 只是,他曾经与柳无咎有白首之约,可惜恩情中道绝,只怕事到如今,他是要毁约了。 莎纱笑道:“既然有爱,那还有什么好怕?” 她笑得很是天真烂漫。 贺青冥看着她,她还年少,还很年轻。年轻人说年轻的话。 他毕竟不再年轻。 第244章 偈对 白鹿崖上,黄昏时分。 贺青冥…… 白鹿崖上, 黄昏时分。 贺青冥一个人来到这里。没有人跟着他,他也不让旁人跟着,他想要做到的事, 一向很难不成功。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稳健、有力, 又似十分轻盈。这个人一定是绝顶高手,而且他这样走,也只是为了让贺青冥听见, 为了让他知道自己前来赴约。 身后十步,那人站定。 “你竟白了头。” 这一句竟好似一声叹息。 贺青冥转过身。夕阳西下, 他的头发已全白了, 被夕阳那么一照,竟泛着金银交错的光芒。 贺青冥道:“七情八苦, 我已历遍。” 金先生道:“既已历遍, 便是要死了。” 贺青冥道:“死有什么?人总是要死的。” 金先生道:“世人都以为你病了, 或是受伤中毒,可他们都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他们也并不知道五蕴炽到底意味着什么。” 贺青冥道:“它难道不是玄门的一种功法?” “是, 可也不只是,它与旁的功法都不相同,几百年来,玄门历代教主、护法之中, 有不少人都想要修炼它,可真正参透了的,只有始祖一人,只有他活了下来,其余的人都死在它手上, 这里边也包括金不换。” 贺青冥提醒他道:“你父亲。” “啊,是。”金先生仿佛恍然大悟,“不错,他是我父亲,不过,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年他带我入关,要赶在端午之前,同母亲、姐姐团聚,不过,路上却碰到了八大剑派的人,他们是来杀他的。” 贺青冥忽道:“那年落霞谷一役,你也在场?” 金先生道:“不错,只不过,那时候我是个小孩子,也不爱长途跋涉,路上见了花,见了蝴蝶,就跑去追蝴蝶了,不料却摔在了花田里,他本要来追我,却没有来。” 花已枯萎,蝶已残碎,他看见金不换同他们一道毁灭。 贺青冥忽地发觉不对,道:“你既然在场,那么……” “不错,正如你想的那样。”金先生笑道,“我也被波及了,我身上也有他留下来的五蕴炽的内力。” 贺青冥心下不可谓不惊,他没有想到金先生的五蕴炽竟是这么来的,可是,既然金先生身上也有五蕴炽,那么他为什么毫发无伤呢? 金先生又道:“你也许不相信,不过,我的确不是骗你,我会骗所有人,却不会骗另一个自己。只不过,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五蕴炽的事,那天晚上,何奈那老头子可算赶到了,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是老头子,他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八大剑派要截杀我父亲,何奈却迂腐得很,不愿意跟他们一块,勉勉强强来了,也一直不肯前进,所以等他赶到落霞谷,时候已很晚了。他发现了我,他把我带回了云门,想要传授我云门的武功,教我佛道心法,洗除所谓的魔障,他当然是痴心妄想了,我也并没有如他所愿,我越来越长大,也越来越清楚自己体内竟有着两道截然不同的内力,一道是我自己的,一道却是我还不能控制的,那便是五蕴炽。发现了这个事实,我当然要好好用它,可是何奈竟不同意,还跟我起了争执,我便将他打伤了,离开了云门,后来他终于死了,我不信,还去看过他,确认他是真死了,这下可算清静了。” 贺青冥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不让你修炼五蕴炽,只是希望你活的更久一点。” “噢?是吗?那可真是出人意料。”金先生不置可否。 贺青冥道:“在那之后呢?” 金先生道:“在那之后,我隐姓埋名了一阵子,又去了西域,知道了玄门的事。无相峰之战后,我找到了我姐姐,可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为了一个小道士一度沉迷温柔乡,差点忘了光复玄门,不只是她,我那外甥也是,为了一个沈耽丢了自己性命,不过他们死就死了吧,可惜现在玄门一时半会是没法复兴了,江湖也不再好玩了,我就只好来找你了,起码你还有点意思。” 长安、圣坛……这么多年,一桩桩一件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它们把整个武林都搅动得天翻地覆,叫所有人都不得安生,然而在金先生眼里,竟仅仅只是“好玩”? 金先生却道:“难道不是么?人总要找点事情做,这些日子以来,我已太无聊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和他们一样无聊。” 贺青冥道:“你是说,无咎?” 金先生道:“我本以为你会因为他变得和我姐姐、外甥一样,不过现在看来,你没有让我失望。” 贺青冥却道:“你错了。” “哦?” 贺青冥道:“我已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贺青冥微微笑了笑,笑容之中似乎还有一点浅浅的羞涩,这点羞涩为他苍白的脸庞染上了一丝红晕。 鹤发红颜,这两者本不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但世上似乎总有奇迹。 贺青冥顿了顿,道:“爱情。” “你……喜欢他。”金先生说了“喜欢”这个词,但他好像一下子变得僵硬了,好像一架机器忽地卡住。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个词。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贺青冥说这个词。 他们本是最不配说这个词的人。 金先生又否认了这个答案,道:“你爱他。” 他道:“可是,他难道不是你的影子?人若死了,影子也会消失。” 贺青冥却道:“他从来不是。我若死了,他会伤心,会伤心得要死,可是他也会活下去。” “哦?”金先生目光闪动,忽笑道,“你就那么肯定?” 贺青冥道:“他已有朋友,他的朋友对他很不错。更何况,他即便没有朋友,也还有剑,还有诗。” 金先生道:“他是为你而学剑的,也是为你而学诗的。” 贺青冥道:“也许是,可是他学剑的第一天,我就明白,他是一个对世界还很有热忱的人。他看见剑,眼睛里就闪着光,他第一次拿着剑的时候,已经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我。” “哦?” 贺青冥又道:“他爱剑,也许他对剑的热爱,并不亚于爱我。他虽是为我学的,可是他也是真的爱剑。他已经喜欢剑,又喜欢诗文,还喜欢下厨,我早该明白,他一生从不缺热爱的东西。” 柳无咎虽看上去是冷的,心却总是热的,只有一颗热心,才会那样赤诚地去爱一个人。这却是金先生不能理解的,他没有心,也没有爱,没有恨。 贺青冥也本该和他一样。贺青冥本来也是冷漠的,也没有太多的感情,这是他和柳无咎不一样的地方。 他努力做一个儿子,做一个丈夫,可是他的父母也好,妻子也罢,跟他都很遥远,直到十二年前,金先生出现了,把他们又都毁掉。 于是贺青冥有了恨,他努力去复仇,可是复仇并不能让他快乐,他一生之中总是很少得到快乐,所以财富也好、声名也罢,对他来说都好像跟没有没什么两样。但他有了贺星阑,后来又有了柳无咎,他们一点点把他封印的东西又找了回来。 贺青冥道:“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作你的对手?” 金先生道:“不错。” “我有一个请求。”贺青冥道,“无论这一战结果如何,无论你我生死如何,这一战过后,你都不能再插手江湖事。” “好。”金先生道,“不过,我怕这一战,你讨不到便宜。” “哦?” 金先生道:“你心中已有牵挂,而且牵挂的人,牵挂的事,还不止一个、一件。” 贺青冥却道:“我本也没有想要活着回去。” 金先生道:“难道你舍得?” “我本也活不了多久。”贺青冥道,“这一身残躯,也该有一番用武之地。” 他既不愿做魔头,也不愿做废人,那么便只有死。如果这个混乱腐朽的江湖终将成为过去,而他是它留下来的最后一个罪证,那么也该由他亲手来了结。 金先生顿了顿,道:“你的确不一样了。” “我还是我。”贺青冥道,“只是如今方知我是我。” 金先生叹道:“我错了。” “哦?” 金先生道:“你跟我,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人。” 贺青冥道:“你的确错了,但你错的并不是这一点。” “哦?” 贺青冥道:“你从来都没有成为一个人。” “哦?” 贺青冥道:“也许这世上很多人,都没有成为一个人。” 金先生却道:“什么是人,什么又不是?” 贺青冥道:“也许你说的不错,人本来就不该被定义。可是没有舍,也便没有得。” 金先生道:“一个人若生来没有得,又该如何去舍?” 两人皆沉默了一会,贺青冥道:“我辩不驳你。” 金先生道:“我也不能说服你。” 贺青冥道:“既然动口不能解决。” 金先生道:“那便只能动手。” 第245章 归去 白鹿崖之战2.0 贺青冥缓缓拔出来青冥剑, 他看着它,也许这已是他今生最后一次和它并肩作战。自从他有了它,他们从没有一刻离开过彼此, 但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长伴它左右。 人会老、会死, 人活一世, 不过区区数十载,但剑不一样,世上名剑总要长存。 剑光依旧澄澈通明, 冷冽如昨,只剑身上有一道隐隐约约的裂痕。贺青冥在青冥剑里看见自己的脸, 他的脸被那道裂痕一分为二, 好似画了半面妆。一半已经腐蚀殆尽,一半却好像要涅槃重生。 他已然憔悴, 已然衰老, 也已要步入死亡, 就像他身后那一轮末日的光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然而这迸发的最后一道日光, 又是何等璀璨光明! 青冥剑出! 青冥剑最后一次出鞘, 最后一次刺向它的敌人,这一次却是它的宿敌,它的宿敌手中却并无兵刃,金先生已无需兵刃, 他自己就是一把冷冰冰的兵器。 二人于白鹿崖上驰骋来往,却恍惚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恍惚这一世这一日都已归于寂灭。他们站在白鹿的身上,白鹿依旧巍峨壮阔, 千百年盛衰荣辱,沧海桑田,于它而言不过拈花一瞬,它仍只昂着头,衔着日光。 这一战真是奇怪。一个活人,却像从没有活过。一个将死之人,却好像恨不得自己不能死的更快。他们似乎都不怕死,不怕毁灭,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赴死。 他们好像不是要痛快地打一场,而是要痛快地活一次。 贺青冥咬着牙,他的身体浑然紧绷,他的经脉不住撕扯,他已感受到他的生命正在摧枯拉朽地流逝,他的血肉已被蚕食鲸吞,已逐渐要变作一堆白骨。他的皮肤似已皲裂,血液似已老去,他的心脏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怦然跳动了,就连骨头之间的缝隙也从一线天变作深深的冰川裂谷。 他却仍然怒喝,仍然挥剑,他好像要把自己也当做一把剑,好像要把他自己投入到熊熊燃烧的熔炉里,他要烧尽自己,烧得形神俱灭、灰飞烟灭!他就算死,也要死得痛快干脆、彻彻底底! 他脚下的土地却已滴下淅淅沥沥的血雨,好像白鹿山上亘古的冰雪融化了,化作一条奔流不息的血河。 他的目光却仍如烈火如飞电,如永夜的星河不朽的长歌。好像他就是死,死的时候,目光也仍然不灭。 贺青冥又一剑刺去,好像是要挑动金先生的喉咙,金先生铁手轻轻一点,一指如发千钧,剑身瞬间不住颤动,战栗着唱着战歌,贺青冥手上动作却顺势翻转,一时恍若昙花一现,剑花灿动,青冥剑蓦然回首一笑,刺入金先生左肩。 金先生忽而一怔,又蓦地笑了。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血,他的血从他背后淌下,又滴在地上,好像已与大地共枕而眠。 贺青冥趁机一路抢攻,将金先生逼至山崖边上,他已浑然不顾自己如何疲倦,如何苦痛,他好像已不是在用身体控制青冥剑,而是在用自己的魂魄。他的魂魄已融入剑中。 金先生看着青冥剑,又看着贺青冥,他的身形虽然被贺青冥逼退,可那不像是溃败,而是诱敌深入,他好像是故意一再退步。贺青冥也心知肚明,以金先生的功力,绝不可能这样被他逼退,但他已没有别的机会,他的剑本攻于技,长于灵巧,可这一战,面对金先生这样可怕的敌人,他已再不能游刃有余,他必须要拼命,必须要舍生忘死、争分夺秒! 金先生却好似闲庭散步,他看着贺青冥,好像不是再看着一个对手,而是看着庭院里的一轮明月,一株花树,他从来不曾赏花赏月,可他已忍不住欣赏贺青冥。他欣赏他如何赴死,如何拼尽全力,如何明知不可能也仍要放手一搏。 很多年来,他欣赏过太多人的死亡,他们死的时候,总要恐惧颤抖、怯懦惊惶,或是长吁短叹、奄奄一息,可贺青冥与他们都不一样,他的死亡,却比活着的时候还要漂亮。他欣赏贺青冥如何走向死亡,也欣赏他如何拼命让自己去死。 又一剑飞来! 二人却都微微发怒,这一剑并不是青冥剑。 金先生一道怒叱,一掌击退贺青冥的同时,又一掌排山倒海般挥去,一人霎时惨叫一声,五脏六腑好像霎时变成一滩碎肉,他抽搐不已,只能伏在地上爬行,已似变作一条佝偻求生的虫子。金先生又一掌拍下,那人似乎想要求饶,可他的喉咙还未来得及发出什么声响,便已陡然折断粉碎! 贺青冥一眼望去,此人竟是三首蛟! 却见与三首蛟一同出手的,还有一丈夫、萧关、玉如龙等人,他们从一侧草丛中飞跃而来,本是径直扑向贺青冥。这一战他们竟也想掺和一脚,他们本以为贺青冥必死无疑,而他们若趁机帮金先生杀了贺青冥,自己便能得到更多好处,从此以后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他们本来已打了一手好算盘,却不料金先生此人行事完全不能以常理判断,竟叫他们折了一条蛟龙在他手上。 萧关、玉如龙自然对三首蛟不管不顾,他们也已顾不上这边情形了,一丈夫却已心神俱震,不禁痛哭道:“三弟!”他猛的怒视金先生,喝道,“你这个怪物!我们兄弟为你驱使,为你降敌,怎么你竟对我三弟下此等毒手!” 金先生却道:“我与贺青冥一战,关你们几个东西什么事?尔等真是自作主张!”说罢又一掌拍去,到底结果了一丈夫一条性命。 崖上形势陡变,方才贺青冥本一力应付金先生的掌风,而今腹背受敌,虽然一丈夫、三首蛟都已被金先生除去,但与此同时,萧关、玉如龙也已袭至身侧! 贺青冥一个转身回刺,萧关料不到他于绝境之中仍有如此机变,当即被他一剑刺穿咽喉,贺青冥又一声怒吼,霎时将他分劈两边,然而头顶虎虎生风,玉如龙这一记龙首刀已砍至眼前! 这一刀若落在贺青冥身上,只怕他当即便要身首异处! 贺青冥本已立在绝壁之上,此时青冥剑已是变无可变了! 却听得“铮”地一声作响,当空飞来一把银钩,一把打偏了龙首刀,龙首刀拍向主人,玉如龙当即吐血身亡,龙首刀也沉重地砍入山壁,一时好似地动山摇。 子牙钩! 游归去竟也来了这里! 贺青冥还来不及惊讶,金先生却已解决完那两个兄弟,一声冷笑道:“贺青冥,想不到今日你我之战,竟不在你我之间!” 他竟又已袭来! 游归去又是一钩! 这一次,却打在了龙首刀背上,崖边山石登时滚落,山崖登时轰塌! 这一刻,贺青冥正与金先生在崖边缠斗,当然来不及顾得上游归去,待到他想要应对游归去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他只来得及看了游归去一眼,似乎惊讶,似乎恍然,便同金先生一道掉下了白鹿崖,转瞬没在滚滚奔流的长河之中。 这一眼,游归去却也看着他,定定道:“盟主恩义,归去一直铭记在心……昔年杀兄之仇,我也从未忘记。” 他救了贺青冥,也杀了贺青冥。他已报恩,也已报仇,从此恩仇两清。 一地悄寂。 游归去的生命也似忽地悄寂。为了复仇,他已花费了太多时间,太多力气,很多年来,他总是辗转难眠,不得安生。而今他终于得以安息。 游归去放下了子牙钩。他也已放下了仇恨,放下了一切。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了,消失在茫茫白鹿山崖之中。 从此没有江湖杀手,只有江海一渔翁。 第246章 身后 愿随春风寄燕然,凭君年年被故衣…… 乱局已定, 江湖已然风平浪静。 柳无咎等人总算平息了那群武林人士的纷争,但在他们善后的时候,柳无咎却发现了一件十分古怪的事, 这件事一经察觉, 便让他浑身直冒冷汗。 他发现在几个死者的身上, 都留有一道烈火般的红纹——五蕴炽! 这里怎么会有五蕴炽的痕迹?他当即让人审问各大门派掌门、首领,他们支支吾吾,终于说出来被掩埋的真相:无论是几天前的闹事, 还是这些天的争斗,背后都有一只手在搅动风云, 那个人姓金, 他们都叫他金先生。 金先生没有死,却来到了这里, 还挑起来了又一场风波。风波忽地涌起, 又忽而平息, 柳无咎心中却惴惴不安。 他想到贺青冥,想到贺青冥同金先生的宿怨, 想到他出发的时候, 贺青冥如何依依不舍,好像这一趟分别,他们已是生离死别。 柳无咎当即跨上马背,纵马疾驰, 贺星阑、温阳等人也同他一块赶回去。柳无咎冲入毡房,左右环顾,却没有见到贺青冥。贺青冥不见了,他只看见榻上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他还看见他的衣裳也被人放的整整齐齐,这种叠衣裳的手法却十分繁琐又精细,他认得这种手法,那是贺青冥自孩提时候起养成的习惯,或者说曾经作为公子哥落下来的毛病,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这个毛病便会再犯。 贺青冥把他们的屋子整理的很干净、很整齐,就连厨房的食材、器皿和各种杂物也分门别类放好了,这简直不像是贺青冥。他一向不爱干这种杂活,他一向认为盘子擦的再干净,也只是延缓它变老的速度,却不能擦出来一个新盘子。柳无咎并不认同他这种说法,难道盘子注定要变老,就不去擦盘子了吗?无论如何,他们关于厨房的争论最后总是演变成不了了之,贺青冥总是宁肯自己动手下厨也不愿意洗碗,他做出来的饭菜倒也不能说难吃,但绝对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几乎可以说是鸡肋,而且他身体不好,柳无咎又岂能真的让他干什么活?贺青冥却又不愿意自己总是不劳而获,显得他好像是以大欺小,在欺负柳无咎,好在他那天下第一的剑法在刀工这一项总算派上来用场,于是便给柳无咎把食材切好,给他打打下手。 可是今时今日,贺青冥却把家中一应杂活都干了一个遍。 柳无咎的心越发沉重,他却不肯叫它沉到底,他又冲出毡房,冲到别人家去,冲到牧场上去,贺青冥从来一诺千金,他不相信贺青冥临到头还在骗他,不相信他会把他们之间的誓言通通撕毁作废,可是他忘了,贺青冥在江湖上说一不二,信守承诺,可他跟柳无咎在一起的时候,却总爱耍赖。 他并没有找到他,他看见贺星阑、温阳,看见贺七黄娥他们,他们也并没有找到贺青冥。留守的人说,今天黄昏,贺青冥就出门去了,但他们并没有想到他会失踪,他们只以为贺青冥只是和往常一样出去散散心,等到了晚饭时候就会回来的。 柳无咎忽地想笑,贺青冥竟连这一点也已料到。 他骗了他们,骗了他们所有人,然后竟轻飘飘地走了,不见了,且不知去了哪里,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混账……”柳无咎恨恨道,他的声音几乎泣血。 贺星阑却一把冲上来揪住了他,喝道:“我爹爹去了哪?他去了哪?!柳无咎,你不是最了解他吗,你不是该好好照顾他吗,怎么他如今却不见了!” 黄娥他们连忙拉住贺星阑,贺星阑却仍不依不挠,他一面哽咽,一面却又怒喝,他把自己的恐惧、慌张、愤怒和悲伤都发泄到柳无咎头上,他恨柳无咎!柳无咎答应过他,会好好照顾他父亲的,他也恨自己!他就不该相信柳无咎,不该同他休战,不该试着接纳他作为自己的继父! 他们之间也许曾经有过短暂的和平,但那都只是因为贺青冥,为了贺青冥,他们不得不和平,不得不和睦相处,而今维系他们和平的人却已不见了。 温阳几乎失魂落魄,喃喃道:“我早,早该知道……” “你说什么?”柳无咎猛的看向他,“你知道什么?!” 温阳道:“他曾经让我不要跟你们说,他身体的事。” 那天,温阳与贺青冥诊脉,却发现他的心脉已快枯竭了,温阳虽不如曲星河那样行医多年,经验老道,却也一身医术,他知道这个迹象只意味着一件事,贺青冥的生命快到头了。 贺青冥却一直在掩饰,而且还要他也要守口如瓶。 温阳当即冷下脸,冷冷道:“你若是死了,又怎么命令我?” 贺青冥已很是无奈,道:“你就当是我请求你,不要告诉他们,尤其是不要告诉无咎。”他又顿了顿,道,“若你是我,就该明白。” 温阳猛的看他,不敢置信道:“你这是在利用我?你分明知道我的心意,却叫我将心比心?是!你说的没错,我对你的心,就像你对柳无咎的心一样!” 贺青冥叹气,道:“温阳。” 温阳转过头,忽笑了一声,道:“我本以为你并不懂这些门道,想不到你是学的真快。” 贺青冥却道:“从前我虽然不懂,却并不是不会用,从前也没有需要我用它的时候。” “现在就是那个时候?” 贺青冥淡淡道:“我已没有别的时候。” 温阳一顿,又道:“圣坛之战后,玲珑让我跟他们走,我没有走,我始终还是不能确定你的状况,而且,我也始终想要问你……为什么?” 他没有说这个为什么是为什么,但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贺青冥冷冷清清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会爱上柳无咎?如同秋玲珑面对温阳总是感到挫败一样,面对贺青冥,温阳也总是挫败,他这辈子还从未失手过。如果是贺青冥不会喜欢什么人,那也罢了,可他喜欢柳无咎,而且他喜欢人的样子,实在是让温阳难以想象。 贺青冥只道:“温阳,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试过只爱一个人?” 温阳愣住了。 贺青冥道:“你若是试过,就不会问为什么。你说喜欢我,我并不曾怀疑,甚至倘若你说你最喜欢我,我也不会怀疑,但是温阳,‘最’和‘只’是不一样的,这个道理,你不会懂得。” 温阳道:“你本来也不懂情,难道我就不能去学?” 贺青冥道:“也许有一天你会懂,但让你懂的人,决不会是我。” 温阳不大服气,贺青冥又道:“你可记得,你我相识过了多少年?” 温阳随口道:“十七年。” 贺青冥却道:“是十六年。” 温阳忽地很是尴尬。贺青冥道:“我记得那个少年,他虽然声色犬马一样不缺,却毕竟总是在笑,他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鲜活,我感激他,时至今日,也仍然感激。” 温阳似也想起来年少那段荒唐放纵的时光,一去不回的时光,曾经他对它们不屑一顾,而今想再拾回来一两片,却已办不到了。温阳不禁感慨:“飞卿……” 贺青冥又道:“但也只有感激。” 他道:“也许那个少年,没有你,也还会有别人,甚至洛十三也可以算做那个人。但无咎不一样,爱不一样,除了他,我的生命里再难有别人。而你,这十六年来,你也并没有停止过找别人,哪怕是在我还没有‘死’的时候,不只是我,秋玲珑、李阿萝、苏京……她们都是一样。你明白吗?这就是区别。” 温阳已似怔住了。这些话,他从没有想过,也从没有人对他这么说过。也许如果温灵还在的话,会这样告诫他,但温灵逝去的太早了,他的人生早沉入一片混沌。 贺青冥道:“那时候我并不是不知道你的存在,只是没有戳破,我曾经成全过你,若你愿全了这一段情义,也请你成全我这一次。” 那一天,温阳到底被他说服,可是他并没有想到,贺青冥竟会失踪,他也并不知道贺青冥去了哪里。 他始终不理解贺青冥,从前不理解,而今就更不理解,他以为贺青冥那么爱柳无咎,又怎么会舍得丢下他?贺青冥于他而言始终是一个谜团,一团迷雾,不过,也许贺青冥于江湖上太多人而言,都只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一个女声忽道:“我……我也许知道。” 柳无咎看去,却见是莎纱。她道:“今天黄昏,我见他出门,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要去白鹿崖,我问他为什么要去那里,他说,他要同一个人赴约。” 柳无咎紧紧看她,紧紧道:“那个人是不是姓金,叫金先生?” “这我就不知道了,贺先生不让我多问。不过……”莎纱摇摇头,又从怀里掏出来两封信,“不过,他说,等你们回来了,让我把这两封信转交给你们,只是,我看不懂汉字,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两封信,一封是给贺星阑,一封是给柳无咎。 贺星阑拆开信封,翻出信纸,却见上面写到: 星阑吾儿: 你我虽无骨血之亲,却有父子之情。想忆昔时,儿牙牙学语,与父相伴,实慰吾心。父常怀愧于心:一则父年少不知如何养育吾儿,二则累吾儿自幼流离失所,未尝一日稍安。怜尔早失萱堂,漂泊一方,怜尔无亲父护庇左右,吾又未能常伴尔身。怜而惜尔,爱而愧尔,恍惚半生过隙,尔来一十三载,竟不觉日之初升,儿已成人,而父老矣。今父临行,惟愿吾儿振奋精神,勉励修行,不怨旁人,所以后生可畏,来日可待。自千古之下,从来骨枯黄土,人固有一死,吾与死同归。 父贺青冥绝笔 “人固有一死,吾与死同归……吾与死同归……”贺星阑失魂落魄,不住喃喃,已然泪流满面。 贺青冥给柳无咎的却是一首诗,在诗行开头,却有一片污渍,他想好了怎么安排他们,想好了怎么慰藉、劝勉贺星阑,却不曾想好怎么安慰柳无咎。 点点滴滴的墨点,好似断断续续垂下的珠泪,而今泪已垂尽,泪痕已干。 “伯劳飞迟燕飞疾。” 柳无咎蓦地上马,疾驰在没有尽头的原野之上,在阴沉污秽的苍天之下。他没有抬头,他不去看天了,天上却有一群飞散了的乌鸦、大雁还是什么别的鸟雀,它们都哀声鸣叫,在他头顶上空盘桓不前。 “谁道相思了无益?” 柳无咎一气奔袭十里,又一气爬上白鹿山,他在山间蝺蝺独行,阴冷的风声在他耳边呼呼作响,刮来一丝又一丝的风雨,风雨如晦,雷鸣不已。 “愿随春风寄燕然。” 柳无咎终于来到白鹿崖。 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地尸体,再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看见山崖上青冥剑划下的痕迹,他看见贺青冥是如何出招应对,而后他扒开那些人的尸体,看见躺在地上的青冥剑剑鞘。 人如剑,剑如人。 白鹿崖下,河水奔流不息,再不回还。 柳无咎颓然跪倒在地。 他直直地跪在那里,好像在那里插了一把剑。 天雷滚滚,电闪雷鸣,倏忽大雨倾盆,雨点噼里啪啦砸下,自上而下把他射穿。苍天俯瞰着他,凝望着他。 他手上却仍握着那张信纸,信纸已湿透,晕染出来最后一句呼唤: “凭君年年被故衣。” 第247章 柳无咎自白书 特别章,柳无咎第一人称…… 世岂孤雁之旅?中道竟失旧鸳。昔年卿寄语殷殷, 柳郎今仍记,贺卿今何在?山盟依旧,锦书难托, 然此身在则情长在, 聊诉衷肠几句, 以慰吾心,以表吾志: 《诉衷肠》春其一 杨柳青,杨柳青, 平生所恨在卿卿。 昨日青青,今日青青, 都不见卿。 (一) 不料春天来了。 你我相遇过后的又一个春天, 你我成亲后的第一个春天,却是头一个没有你的春天。 起先五个月里, 我以为春天永不会再回来了。我住在白鹿崖, 就是你离开我、抛下我的地方, 你离开了我,奔向了你的仇敌。也许我这样说, 你要辩驳, 你并不是想要抛下我,我也知道,可事实是我已经被你抛下了。 我恨你,终生地恨你。你丢下我, 一个人痛快了,独留我一个人痛苦了。你就这样叫我痛苦,叫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你若活着,该告诉我你的下落, 你若——死了!为何不肯把你留给我? 你却什么也没给我,只给了我一首诗,我知道你是在回应我,每一句都是回应,可我不要空空如也的回声,我要你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你说无悔相思,说就算化作一缕春风,就算天涯海角,也会追随我,还要我爱惜自己。可我不爱春风也不爱天涯,我甚至……也没有那么爱我自己。我只爱你,很多年前,在你到来之前,我甚至没有尝过爱,你不明白你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你更不明白你离开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相信,你为何如此自负,如此绝情?你竟自负地以为一缕春风便可温暖我,你竟绝情地让我一个人独活! 你错了,白鹿崖上没有春风,春风不度玉门关,何况这里比玉门关还要遥远,还要孤冷。我在这里搭了个屋子,我每一天都在想你,每一天都在找你,起先一个月里,我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下到崖底找你,我吃不下东西,也喝不进去水——我讨厌水,那是你不见的地方。我看见河水,我看见它们就要作呕,可我也不能作呕,那是你待过的地方,我不能玷污它。 我走过了崖底每一寸土地,看过每一个浪花,我进到洞穴里找过,潜进水底下找过,我甚至异想天开地扒开礁石,拨开草丛,可无论哪里都没有你,没有你的痕迹,我只看见青苔,看见青天,看见青天上青翠的鸟雀,青天下青色的草叶。它们也都是青色的,可它们都不是你。 然后我睡着了,我在崖底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醒来,对着河水一照,才发现自己竟变得像一只鬼,过路人见了,都说这个疯汉蓬头垢面,胡言乱语。我没有疯,我当然没有疯,我只是太清醒了以致于看上去像是疯了。我只是晕倒了,饿晕了,我已太久没有果腹了,也不曾进水。 我又活过来了,不过我也不知道还能这样活多久。五个月来,我没有办法好好睡觉,我不是不想睡,只是夜里风声作响的时候,我总疑心那是你回来了,我总要出去看看,没有见到你,又总要疑心你也许在附近徘徊,于是又总要再找一遍你。我总是不愿放过你。 前日来信,没有署名,但我知道那是明黛,她在信中劝我多活一活,她说你只是失踪了,并没有死,她说人只要活着就总还有希望,总有转机,也许会失望,但若死了,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她说也许将来有一日,你会回来,若你回来了,我却不在了,你会伤心。 她真会劝。 我始终不忍让你伤心。 《诉衷肠》夏其二 苦日短,苦日多,苦去日把来日煎。 前日已过,明日将至,新日复行。 (二) 今天还是和昨天一样。 今天?也许只是又一个昨天。 明天也是,后天也是,你不见了以后,好像每一天都是昨天。 人皆道人生苦短,我如今只道人生苦多。我真正及冠了,刚过了二十岁,可我忽觉好像已经过了两百岁。我总是还会想起你,想起过去的日子,过去的日子那么长,可为何又那么短?恍惚我是在昨天与你邂逅,恍惚今天的夕阳,还同那天的夕阳一样梦幻,呵,也许你听见了,要笑我了,那天死了那么多人,好的人、坏的人,一地的血红,天空也是血红的,像是被煮熟了,被烤焦了,怎么会梦幻呢? 可于我而言是的,于我而言,那天之前的所有日子都是一个样,只有那天不一样。那是梦幻的,也是浪漫的,我遇见了你。你原本没有留下我的意思,可你毕竟还是留下了我,后来又教我武功,教我诗词歌赋……我总是会想你教我的每一招每一式,每一首诗词,每一篇文章,想起它们,好像你也就还在我身边似的。 我也记得我们的冒险,我们一同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我说我爱你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说爱我,相爱,这实在是一个太过梦幻的词,可它竟的的确确发生了,发生在你我两个本来绝不可能发生这件事的人身上。 可惜那也毕竟只是一场梦。那些过去的日子,终究如梦幻泡影一般离我而去了,我一遍遍想起它们,也不知是为了让我好过一点,还是让我如今的日子愈加难过。我如今已不在白鹿崖了,我回到中原来了,但我也没有回去子午盟,你的儿子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们看见彼此便要厌烦至极。我漂泊了好一阵子,自你离开以后,我再没有家了,但我想着等你回来,该给你一个家,等你回来,你必须和我待在一个家里。 于是我来到了长安,你的故乡,你曾经的家园。我路过长安的郊外,看见了一片竹林,我想起来你说你喜欢竹子,我说要给你种竹子,我可不像你,对于给你的承诺,我一生也不会忘记。所以我在这里住了下来,我建起来一座竹屋,又种下竹子,我看见竹子一天天长大,太阳一天天落下,月亮一天天升起,我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每天还是雷打不动的十二个时辰。 时间的车轮总还以它的轮廓转动,日子总是一天天过下去,不管我愿不愿意。 我却仍然很想见你。 我现在每天都在好好睡觉了,我想在梦里见到你,可是快一年了,你只有一次入梦,而且你在梦里喜欢说我不喜欢的话。 你说:“放弃我。” 我说:“放弃你?” 你说放弃你才能见到你,你说让我去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你没有看过的风景。 我知道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很多很美的风景,可是你不在,山河俱已成空,我没有精神看顾它们。但我记得答应过你什么,你说这件事我可以做到,也一定会做到。不错,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诉衷肠》秋其三 草流萤,天上星,终日乾乾又冥冥。 山色有无?水色有无?有无之经。 (三) 今日练剑,又有进益。 今天还钓了一条大鱼,我很高兴,然后我忽地发觉,我已很久没有像最开始五个月那样想你了。那五个月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我已可以好好练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还是会想你,可这份想念已不再会伤害自己。 我恢复了往常的作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会自己做菜,近来我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我给我自己做鱼吃,可惜你尝不到。我也会种种花草,你不喜欢的花花草草,我都种了一个遍,你喜欢的竹子,我也种了一个遍。我闻见花香,闻见草木的清香,闻见泥土的芬芳,我漫步在草丛里,看见飞流的萤火,从前在圣陵里,我骗你说有萤火,却给了你一个吻。而今倒真有萤火了,却没有一个你来让我吻。 萤火很美。 天上的星星也很美。 我躺在花草丛里,萤火就流连在我身边,星星就徜徉在我头顶,我一时分不清什么是星星什么是萤火了,它们都一样美。 我也爬山,我也涉水,却不再只是为了找你,我望见天色,望见山色水色,它们都恍惚一色。那一天,我忽然很快乐,也许这是我这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快乐,很奇特,又很平静,好像静水流深,又好像细水长流。 我不再恐惧以后的日子了,我已期待它们。我期待你回来,可你若还没有回来,我也依然会快乐。我已好好活着,这也真是奇怪,你在的时候,我没有明白的真谛,你不在了,我却懂得了。 我能摸到宇宙的呼吸,能摸到流星闪烁的心跳,我能摸到它们的呼吸和心跳都和我一样炽热澎湃。我好似听见四面八方的风,听见它们在空中舞蹈,在空中沉睡梦呓。我还好似听见了海浪咆哮,海风是湿漉漉的,咸乎乎的,就像我吃过的烧鱼,味道很美。曾经这个世界上我只喜欢你,而今我也试着越来越喜欢这个世界了。 我也会出门了,开始只是去到集市,第一次去的时候,一群人围着我看,后来我学乖了,每次都把脸遮住,或是戴个斗笠,这样他们便看不清了。不过,他们和从前看我的人不一样,我知道他们看我,只是好奇,只是欢喜,他们不认得我,却给我莫大的善意,他们和江湖上很多人都不一样,他们不会党同伐异,勾心斗角,他们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的心地还没有被江湖排泄的脏水玷污。 我也开始有点喜欢人了。尽管我仍然警惕,人总是自私的多,无私的少,也许老百姓也是一样。我忽地想起来第一个善待我的人,第一个真正爱我的人,你不用吃醋,那就是你。你那么可怕,却又那么可亲可爱,我怜惜你,敬佩你,爱你,我爱你,从前爱你,往后余生也依旧爱你。 尾声: 我出了一趟远门。 这已不是我今年第一次出远门了,今年我已不再只待在长安,我在长安待的有点闷了,我想去其他地方看看。我走了很多地方,天下几乎走遍了,走到了海角天涯,每一个地方我都找过你,不过你还是不见踪影。 你没有回来,不过我也不能再闲着了,我想试试别的生活,我想试试看看更多的人,更多的风景。我在路上,一直在路上,路有不平,不平则鸣。我的剑又已有了新的用处,从前是为了你,而今也为了旁人,旁的善良的人,他们是你曾经守护过的人,我也会继续守护他们。 已入秋了,又似已要入冬。 这已是第二个年头了,今年你在哪里? 我去了关外,而今马上又要入关了。新的一年又要来了,兴许新的一年已经悄然到来。 第248章 故剑 故剑情,故剑情,竟辗转他人飘零…… 故剑情, 故剑情,竟辗转他人飘零。 故人何在?故心长存,故剑长鸣! ——《诉衷肠》冬其四 是年大旱, 一直旱到了晚秋, 一日忽降大雨, 河水大涨。不久大雨变作大雪,百姓夹道欢呼,闾里相逢, 面上皆有喜气,都言瑞雪兆丰年。 两年来, 江湖风波已灭, 却被这一场大雨泼得秋风又起,起因却不过是河水大涨之后, 一名渔夫在河边捡到了一把剑。 一把银柄软剑, 剑身薄如蝉翼, 色若雨过天青,挥剑时恍如日月光华揽照其上, 星河微动, 长夜乍明。 名剑沉于河底,明珠蒙尘多时,今终重见天日。 只可惜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唤得它的名字。 之后的一个月里, 这把剑几经倒卖,终于落到一个江湖人手里。 它在江湖甫一问世,便轰动了整个武林,引起了一阵腥风血雨,短短十日, 便有太多的人为它争得头破血流,为它舍生忘死。他们争着抢着,都唤着同一个名字——青冥剑! 阳关连日大雪漫漫,初九黄昏忽然狂风大作,卷起戈壁一面酒旗,怕是已吹到了十里开外。 入夜,一道闪电沉默地划破苍天,大雨倾盆而落。 一人从电闪雷鸣下走来,他的步子很轻,却很稳,仿佛是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生根。 他一身玄衣,头戴竹笠,悄无声息地走入了闹哄哄的人群,又寻了一处角落坐下。 一群人忽然静默了,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人,或者说,是看着他腰上佩戴的那把长剑。 一把乌鞘剑,剑虽未出鞘,剑气却已逼人。 他们都是关外走马倒货的镖头刀客,他们之中的许多人第一眼便看出来,这个陌生人一定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一个疤头刀客嘿嘿笑了两声,道:“这位兄弟,未知你走的是哪条道、哪条路啊?” 陌生人道:“江湖道,风雨路。” 众人心下一奇,既是江湖人,却无门无派,四方游历,如今这条路上的人,已是十分罕见。 但这样的人,必定是一位人物,必定有常人不能及的本领,否则也无法在江湖上立足。 疤头刀客立刻敛了笑意,道:“那么兄弟你是喝酒,还是喝茶?” 陌生人道:“我不喝酒,也不喝茶。” 众人又是一奇,既不为名利,也不为侠义,非黑亦非白,天地之大,难道这人真如离群大雁,茕茕孑立么? 陌生人道:“我从关外回来,却在阳关听说最近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不知诸位可有耳闻?” “什么事?” “青冥剑再度现世一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小店刹那人声鼎沸,又终归于寂灭。 疤头刀客道:“兄弟你……你也是为寻青冥剑而来?” “怎么了?”陌生人笑了一声,“不可以么?” “不是哥哥没提醒你,这些天多少人为了那把铁疙瘩丢了性命,你还年轻,何必非要凑那个要命的热闹?” 陌生人轻轻道:“听说它是青冥剑主的佩剑。” “可不是嘛!江湖上,这青冥剑主贺青冥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原是世族子弟,二十岁入江湖,腰缠一柄青冥剑百战百胜。二十二岁连挑西域十七家匪帮,若非如此,边关也不会有这十年的太平安宁,我们兄弟也没法往来关口运货啊!” 陌生人微微一笑,并不作声,却似乎是勾起来一段久远而美好的回忆。 疤头刀客一拍腿,又道:“想当年青冥剑主是何等威风!他成立子午盟,立下子午判官书,铲除江湖上各门各派的虚伪小人,二十九岁在扬州接连破获江湖公案,与谢拂衣谢少侠一并救出华山季掌门,三十岁,又和武林同道一块瓦解了魔教的阴谋诡计,铲除了魔头金先生,真叫人佩服、赞叹!” “是么?”陌生人道,“可我记得几年前,江湖上不是这么传他的。” “嗐!那都是江湖上的伪君子们嫉妒他、忌惮他,这才传出来他那些不好的名声。月前季掌门盖棺论定,要选出新武林七贤,青冥剑主也在入选其列,季掌门的话,那还能有假吗!” 陌生人顿了顿,道:“盖棺……论定?” 疤头刀客叹一声,道:“是啊,两年前白鹿崖一战,青冥剑主从此失踪,现在青冥剑再度现世,却仍不见青冥剑主身影,这便,便……唉,我等边民承蒙贺君恩情,心中感激涕零,可惜世上好人不长命啊!” 陌生人道:“子午盟对此没有异议吗?” “唉,贺小盟主倒是一直没有放弃,可是这都两年啦!大家伙嘴上不说,心里却也知道没什么希望了。”疤头刀客道,“青冥剑主生前曾受诸多非难,只盼着此次华山大贤议之后,他的身后名能得以长存,不叫后来人心胆寒吧。” 陌生人眉头一跳,道:“大贤议?” 疤头刀客道:“就是商讨武林七贤人选的事。前几年各地战乱频频,尤其是和魔教一役,各派损失太多英才,因此,季掌门提议扩大七贤提名范围,按大家公认的七贤三义来进行筛选。各大门派纷纷赞同,结果筛选过后,发现青冥剑主也入选在内,而且他完全符合三大条件……” 其一,武功卓越之人。 其二,对武林有大贡献之人。 其三,舍生取义之人。 依例,入选武林七贤的人,需符合三义其二,出乎各大门派意料的是,贺青冥竟三条完全符合。 于是,不少人提出抗议,季云亭再次提议,关乎青冥剑主能否入选武林七贤一事进行讨论,并由中原各派掌门、长老、子弟投票。 一个月来,华山上各派首领争论不休,至于投票结果,双方就更是拉锯不下,其中,包括大重山、小重山、云门、崆峒乃至唐门在内的各大门派反对贺青冥入选七贤,不夜侯温阳因为对小重山上下投票结果不忿而再次叛离返回长安。此事一度还引起了不少争议,一些人说他是想起来从前温灵的事,认为贺青冥也同温灵一样蒙受委屈,导致他再度叛出小重山;更多的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不夜侯对青冥剑主本有旧情,这两年没有新的情人,此次又公然为贺青冥不忿,一定是他那怜香惜玉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与这些门派相对,子午盟、玉山、漕帮等门派赞同贺青冥入选七贤,不少江湖上本已了结仇怨,散落在天南地北的原子午门人还重新回到了子午盟,选择声援他们的故首领。 此外,青城、镜湖等门派弃权,西南天星帮、孤竹阁乃至南疆巫后和西域大小门派声称也要加入此次讨论。魔教新任教主明黛写信给季云亭,表示七贤属于整个武林,讨论不应该限制在中原。不过,她这封信却引来了一些门派的反对。人人皆知,明黛曾与贺青冥交好,魔教教徒众多,上下又都以教主为尊,魔教若也要加入,只怕票数便要一边倒了。 季云亭见争议不休,于是提出在华山召开第二次讨论,人称“大贤议”或“华山侠议”。这次议论从贺青冥生平功过出发,广泛议及各个方面,包括贺青冥的身世背景、生平经历、行事风格、一生功过乃至同爱徒柳无咎的种种暧昧传闻。 不少人就此提出了很多问题:第一,贺青冥出身世族,中道步入江湖,他到底算不算真正的江湖人士?或者说,江湖人的身份定义是什么?江湖的定义是什么?什么人可算作江湖人士,又什么人可算作侠士? 第二,贺青冥所建立的子午盟,到底应该算作什么性质?是动用武力了结私人恩怨,还是救济生民,维护一方安定?江湖门派的宗旨和意图是什么,行为准则又是什么?到底什么算正,什么算邪? 第三,有关贺青冥行事作风讨论,他到底是不是魔头?又是否有侠的目的?他的行动过程中,是否存在行为不当,手段过激问题?侠者的行为尺度又在哪里?到底什么是魔头,什么是正义之士? 第四,贺青冥的功过该如何计算?他对武林的功绩体现在哪些方面,又有何种影响?他的过错又是什么?或者说他是否真如十几年来众人口中所说有那么多过错?还是说平白受了太多不应该的是非难诬陷? 第五,贺青冥的私人感情。如果说他同贺夫人的婚姻只是有名无实,那么所谓“父母之约,媒妁之言”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什么才是婚姻,才是爱情?他同徒弟柳无咎的暧昧传闻是真是假?如果是真,贺青冥作为师长,是否存在行为不当之处?两个同性之间,又是否存在真正的类似男女之情的爱情? …… 总而言之,人们忽然发现这个人身上满是矛盾谜团。议论激烈,几次中止,季云亭一度旧疾发作,近来不得不闭关休养。 不过,第二次议论毕竟给武林带来了新风貌,改变了很多陈规旧习,比如放宽出身限制、规范侠客行为、规避党同伐异、提高私德标准等等。其中,关乎私德一项,着重强调不得与十八岁及以下少年男女接触过密,哪怕是无意为之,各派师徒年龄差不得少于四十岁。这一条后来招致很多人反对,很多人在三四十岁甚至四五十岁方才在江湖上成名立足,若要按这个标准,只怕他们这辈子直到入土也无法收什么徒弟了。于是之后便改成了师徒相差三十岁。 为此,青城山掌门李霁风被人狠狠批评了一顿,因为他和他的徒弟法真相差不过八岁,比贺青冥、柳无咎二人的年龄差还小,又一向关系亲近感情深厚,逼的他赶紧同水佩青表白,表示自己是清白的,不能一杆子打死认为世上所有师徒关系都会演变成情人关系。 第249章 问剑 陌生人哼笑一声,道:“不错,青…… 陌生人哼笑一声, 道:“不错,青冥剑主二十岁成名,像他这种例子毕竟是极少数。” 疤头刀客道:“诶, 这个, 也不是说就是说青冥剑主啦, 其实像师徒这种事情,古往今来也不是头一回了。当年洛英洛掌门也曾被议论,不过她是八大剑派掌门又是女师, 所以没什么人觉得哪里不对。反正大家都是男人嘛,巴不得自己碰上一个漂亮能干又痴情的师父。” 陌生人忽道:“青冥剑主不也是一样么?” 疤头刀客顿时涨红了脸, 结结巴巴道:“诶, 那,那不一样啦!” 陌生人道:“怎么不一样?” “青冥剑主是男人呐!而且, 而且他, 男人怎么能说漂亮?” 陌生人却道:“他不漂亮么?” 疤头刀客道:“那哪知道啊又不认识!不过, 我曾见过有人供奉青冥剑主的塑像,我这还有张图呢, 你看!” 陌生人一看, 沉默了片刻。 画上的“贺青冥”是一位怒目金刚五大三粗的魁梧汉子……还有将军肚!贺青冥失踪之前已经很衰弱、清瘦,腰带几乎不足一握,怎么可能有将军肚? 疤头刀客嘻嘻笑了两声,道:“这可是我找人淘回来的, 说是能广生财运、驱邪避鬼!不过,可不能给它摆在小孩屋里。” 陌生人道:“为什么?” 疤头刀客顺口道:“因为青冥剑主能止小儿夜啼啊!” 陌生人又是一顿。 贺青冥那么喜欢孩子,要知道了一定非常难过。 陌生人见他拿着那张画像喜气洋洋,好像自己马上便能财源广进福星高照。他道:“你确定青冥剑主真长这样?” 疤头刀客一拍大腿道:“男人就该长这样!青冥剑主多男人呐!这么男人的男人肯定长这样!” 陌生人又又又沉默了。 疤头刀客跟他聊了这么一通,看他似乎顺眼多了, 好心道:“小兄弟,看你这样子,是冲着青冥剑来的吧,听我一句劝,别去找什么青冥剑了,现在黑白两道吵的吵闹的闹,不少人虎视眈眈都想抢剑,江湖怕是又要变天,你一个人再厉害,双拳难敌四手,也抢不过一堆人啊!更何况,魔剑销声匿迹多日,这次只怕也要回来了。” “魔剑?” “就是青冥剑主的弟子柳无咎,两年前青冥剑主身故,柳无咎与贺小盟主决裂,离开了子午盟,后来他在江湖上行侠游历,颇有声名,一把剑使得千变万化,如入神魔之境,便有了这么个名号。” 陌生人道:“……这我却不知道了。” “嗐,小兄弟你不知道的可多着呢,不过魔剑这两年的确行踪莫测,人人都说他和青冥剑主有点那个什么,就连大贤议也明里暗里拿他俩关系说事,不过我是不信的,他们两个大男人,又都是一等一的剑客豪杰,怎么可能搞那个呢?只有娘了吧唧的男人才搞那个。那些传闻一定是各大门派的小人为了污蔑他们这样说的!” 陌生人道:“却也未必。” 疤头刀客不乐意了:“诶?诶!小兄弟,你这……” “雨停了。” 陌生人站了起来,喃喃道。 疤头刀客顿时愣住了,雨是停了,可天边仍有一道闪电掠过。 闪电照亮了陌生人斗笠下的脸,却见黑夜里仿佛亮起一抹皎白的釉色,那人年纪还很轻,两鬓却已近微微灰白,双目神飞之余,略显一丝孤寂冷峻,而其丰神俊朗、形貌昳丽,一眼望去,几乎叫人窒息,又好似霎时失魂落魄。 ——真乃百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疤头刀客顿时说不出话来,他想了又想,心头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道:“你,你是……” 陌生人颔首,道:“在下柳无咎。” 三日后,长安郊外。 十几匹骏马飞驰于竹林之外,领头的是一名戴着斗篷的姑娘,只偶尔马儿跃动之时,方能看见她一对锐利而美丽的明眸,似这一方寒星点点,又如名剑乍然出鞘。 明黛跳下马背,掀开斗篷,却见满目青翠,心下不由赞叹。 一眼望去,竹林深处,只有一条青石小路,小路尽头,只有一间竹屋。 “教主,我等……” “你们先在外候着吧。”明黛道,“我这位朋友不喜人多。” 她步入竹林,走了一会,终于寻见了柳无咎。 柳无咎一身农夫打扮,他的身边是几株新移栽的幼竹,他坐在一侧,却是在专心雕着一座人像。 明黛瞧了一眼一地的竹苗,还有一旁搁置的几尊雕像,道:“两年未见,想不到你竟种起来竹子了。” 柳无咎道:“他曾经说过,从前贺园后院有一大片竹林。” 明黛顿了顿,又道:“你这雕的又是什么?他的塑像?” 柳无咎道:“入关之后,我去西北一些祠堂看过,他的塑像一点也不像他。” 就像当日那个疤头刀客一样,江湖皆道贺青冥威风凛凛,也把他的雕像塑造得如金刚怒目一般,但柳无咎知道,他是……很美的。 明黛默然一瞬,道:“他已不在两年了。” “两年又五十七天。” 明黛忽然悲从中来,道:“你……” 柳无咎道:“两年来,我曾踏遍名山大川,我本不信鬼神,为求他回来,也曾向四方祷告,可是悠悠经年,他只一次入梦。” “我总是觉得,也许他还活着,与我共着一轮明月。可是我找不到他,哪里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他,醒着没有他,醉了也没有他。” “我请求上天,把青冥还给我。” “我问天,可是青冥也是天,天不作声,神鬼不言,四方无人,无适我愿。” 一时无言,明黛却也已有些心痛。 她知道,柳无咎从前不信鬼神,也不拜各道神灵,不感激天地的。这两年,柳无咎见到寺庙道观,却都要拜一拜。 “两年了。” 柳无咎道:“两年过去,我却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我本以为没有了他,我已活不下去,可是两年来,我也活的很好。” 他道:“从前我什么也没有,我的生命里只有他,也只有爱他,但后来便不是了。他写给我的诗,我一直都记着,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两年来,无论有没有他,我仍然活着,仍然爱他,而且也已感受到生命的愉快,我没有辜负这一段相思。” 明黛不由感慨:“你能明白便好。” 柳无咎道:“你这次来中原,是为了唐轻舟?” 明黛道:“不错。” 柳无咎道:“唐门不放他走?” 明黛道:“除非我打上唐门,赢得唐门几位长老的文武比试。” 柳无咎想了想,道:“有朝一日,他会和你在一起的。” 明黛笑了:“谢了,承蒙吉言。” 她又道:“不过,这次我来中原,其实也不只是为小唐。” 柳无咎道:“你也是为了青冥剑?” “此等大事,我身为魔教教主,怎能不来凑一凑热闹?”明黛看了看柳无咎,又笑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抢的。” 柳无咎叹道:“青冥剑数度转手后,如今已不知下落……我几番打探,才知道它已被人高价买走,藏于邙山卧雪楼之中。那位买家却不是江湖人士,而是出身世族。” 明黛不由道:“难怪,我说八大剑派近日怎么没个动静,如果买家不是江湖人士,他们这些名门正派就不便出手夺剑了,除非有人先行一步。” 柳无咎道:“不错,他们不便出手,有人总想要动手。三日后冬至,卧雪楼将会举办一场茶会,到时候前来争夺青冥剑的江湖人士一定很多。” 明黛看着他道:“你可想好了,这是一场恶战。” 柳无咎道:“无论如何,我也要拿回他的剑。” 明黛感叹道:“你真是不曾放弃。” 柳无咎道:“你呢?你不是也不曾放弃唐轻舟?何况你要的是一个人,我只不过是要一把剑。” 明黛笑了笑,又道:“说吧,你传书于我,是要我帮你做什么?” “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夺剑之后,各大门派都有了由头,我想请你帮我在邙山拦一拦他们。” “好说。” “你答应了?” 明黛笑道:“我为何不答应?我如今已是魔教教主,不搞一搞乱子,岂不是对不起我这个魔头的名声?” 她顿了顿,似乎又想起往事,感慨道:“想当年我和小唐于华山醉酒,我在屋顶上大笑三声,说想要当大侠。可是大侠哪是那么好当的啊……这些年来,我没当成大侠,倒是做了魔头。我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我,也知道后来人会怎么说我,他们会说,我是个大魔头,也许还会说,我风流放纵,品行不端……” 柳无咎忽道:“……所以金无媚?” 明黛道:“那倒不是,她确实有很多男宠。” 柳无咎道:“于你,这岂非很不公平?” 明黛却道:“我们这一代人,又有谁能得到公平?若以我辈之不平,换后世之太平,我这个魔头,也就当的不冤了。” 她说着,又往外走了两步,仰天一笑道:“不过,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沧海桑田,世殊时异,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也许有朝一日,世上再无八大剑派,也许八大剑派变作六大门派,又也许,将来人人都不再习武,而去修仙了。” 柳无咎忽道:“你怎么不说魔教?” 明黛道:“哼,我玄门子弟,自然是长盛不衰。” “……”说好的客观呢? 柳无咎道:“你一向志在四方,我却只志在一个人。” 明黛却道:“一个人也好,千千万万个人也好,只要矢志不渝,都已很难得。” “我明白。”柳无咎道,“所以我也已决定,我没有能找到他,但青冥剑,我一定要替他夺回来。” 第250章 夺剑(一)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风云…… 悲风成阵, 荒烟埋恨。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 大雪纷飞,已变作茫茫白雾, 雾气蒙头盖脸, 扑面而来。 一列车队在白雾中慢腾腾、阴沉沉地行走, 行走在已然褪色的邙山下,什么都变了,都变作一团白茫茫的谜, 车上灯火瘦骨嶙峋、破碎支离,更不用说已经被蒙蔽的日月了。车马一粒粒撒在雪地里, 人似僵死的, 马也似僵死的,人马困顿, 又变作半死不活的阴兵过阵。 他们要穿过风雪, 要走到卧雪楼里。 卧雪楼名为“卧雪”, 其实跟雪没什么关系。只因卧雪楼里种满了名种花色,春夏是白鹤卧雪的牡丹花, 夏天的仙鹤卧雪的碗莲, 秋冬是紫龙卧雪的菊花。 只不过,今日雪已太大了,已什么花也瞧不见了。 客人们也并不是来赏花的,他们只盯着厅房里陈列的一把剑——青冥剑。 “好剑, 好剑……”“嗜剑如命”秦剑见了它,瘦猴似的脸上已勾起来一抹笑,“如此好剑,该把它挂在我的剑房壁上,千年百年, 永作壁上观。” “哈哈哈哈!”几个光头蹿了出来,他们是西域马帮的人,他们的帮主“啸鹰”契力诃浓眉大眼,面堂威武,只脸上有一道斜贯的剑痕,那正是青冥剑留下的。契力诃眉头一拧,粗气一喷,声如洪钟:“就该把它熔作铁水,铸成门槛,每天早晚从它身上跨过踩过!” “做成门槛岂不是辜负了它?”虎威镖局严丰意味悠长地笑了,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虎头豹眼,形容肃然的汉子,却是虎威镖局新请来的镖头镇山虎胡九霄。他一言不发,严丰却大放厥词:“照兄弟我说,若把它做成玉势、勉铃,或是别的什么小玩意儿,才叫做风雅。” 契力诃重重哼了一声,似并不愿同他做什么兄弟。 巨鲸帮姚飞鹏大笑道:“姓严的,你以为大家伙都跟你一样喜欢兔儿爷么!” 一时哄笑,严丰却道:“那又如何?姓贺的不是喜欢么?叫我说,只有我的办法才最能叫他满意。” “只可惜贺青冥死了,就连尸身也找不见了,不然我看还是他本人最能叫你严二满意!” 哄堂大笑。 荒唐的笑声中,忽地传来点点咳嗽,而后却是轮子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一人道:“诸位好汉今日远道而来,陶某三生有幸。” 这声音很是嘶哑、腐朽,好像已快腐烂入土了。众人瞧去,却是卧雪楼的主人陶然,此前陶然买下来青冥剑,今日又办了这么一场茶会,请众人观剑。他的脸,他的神色,却也似已经腐朽,已经垂垂老矣,尽管他曾经是长安走马斗鸡的世族子弟,尽管世族之中,他同贺青冥一个辈分,但十多年前,自长安那场大火之后,他的双腿作废,而他整个人也似彻底荒废。 这些人却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只知道他很有钱,该是富庶人家,却不知为何要淌江湖这躺浑水,又为何要买下来青冥剑。他们也无需知道,他们只用知道,青冥剑就在这里,陶然说过,若谁想要它,只需凭本事来取。 不过,他们不认得他,却认得推着他的那个年轻人——天枢阁少阁主南宫羽。只不过,天枢阁阁主南宫玉衡已死,南宫羽已不是少阁主。两年前,圣坛之战后,天枢阁分裂,南宫棠为了保全天枢阁,同外甥南宫羽决裂,而今南宫羽还是阁主,却只拥有一半的空中楼阁。他的神情也不再似当年那样神采飞扬,已有些阴鸷了。 南宫羽身后,却还跟着三名他的得力属下,一位是桃仙——玄都子裴玄都,另外一男一女是一对兄妹,乃是双生水仙高弄影、高怜影。他们都位列天枢阁十二仙。 南宫羽推着陶然,陶然坐到厅堂主位上,南宫羽等人也都落座,陶然命人看茶。 茶是上好的茶,雪顶含翠,就连泡茶用的茶水,也是用暗香浸润过后,三年窖藏的邙山雪水煮制而成的。严丰方才口中说什么“风雅”,可他那套到了陶然这里,已变作粗俗浅薄,几乎可说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卧雪楼的一切都已极尽奢华典雅,连房梁也是黄金翠玉做的,地毯是用十数条高山雪狐的尾巴做的,无数织娘日夜赶工,又刺以银丝金线,浮光锦绣,数月方得了这一整张。 如此这般,已不一而足,可惜……陶然看他们饮茶如喝酒的模样,他们不像贺青冥,他们是什么也不懂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们只会觉得喝茶不如喝酒来的痛快。 秦剑却已很是好奇,这里边只有他会好奇,因为他不是为着仇恨贺青冥而来,而是为着青冥剑而来。他道:“不知陶老爷是怎么得到青冥剑的?” 陶然开口,咳嗽却先冒了出来,而后才是他在说话:“几天前,我在一个刀客手里买下它,他不识货,我只花了一万两。” 众人不禁咋舌,即便是秦剑也不由得面露惊讶,又转了转眼珠,道:“青冥剑再度现世后,江湖上仿制者不知几许,陶老爷又是怎么确定,那个刀客手里的青冥剑是真的呢?” 陶然似乎笑了一笑,只是他脸上沟壑万千,全然把这丝笑意挡住了。他瞧着青冥剑,竟好似在望着一个久远的情人。他道:“因为我见过青冥剑,也见过青冥剑主。” 众人这可奇了,陶然身为世族中人,怎么见过贺青冥呢?他若见过青冥剑出鞘,又怎么毫发无伤? 陶然道:“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青冥剑出鞘,还不一定要见血。” 秦剑心里咂摸了一通,道:“陶老爷曾经认得贺青冥?” “或者说,是认得贺少爷。”陶然忽而又笑,“若不是……也许他该是我的夫人。” 平地惊雷! 众人哗然,一时间已止不住胡思乱想。严丰这下子来了兴致,目露精光,道:“听说贺青冥喜欢男人?还和他徒弟柳无咎有一腿,难道他在长安时便……?” 陶然道:“他喜不喜欢男人,我不知道,不过,倒的确是有一些男人喜欢他,从前扬州的富商钱善见钱老爷也喜欢他,还想对他下手,只不过许是打不过贺青冥,没能成功。” 严丰叹气,好像他已很是遗憾。 众人议论纷纷: “我就说!姓贺的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八成就是有毛病!” “他那副样子,难怪有男人念着他!照我说,兴许他早给什么男人用了!兴许他早跟不夜侯有过一段,他养柳无咎,也是养他来当自个的相公!” 他们大笑,反正贺青冥死了,怎么也不怕他。反正他死了,如今什么人都可这样诽谤他,也不怕会招来他的报复。他们这样笑他,好像他已变作下九流的戏子娼女,好像他们终于高高在上,终于扬眉吐气,他们的仇恨、怨气也终于彻底发泄! 门外忽地传来一道沉重的响声。大雪纷飞,风雪如鼓点一般打在门上,好像战场上声声擂鼓。 大门忽地被撞开! 风雪猛然灌了进来,一群人几乎睁不开眼,也再笑不出了。等他们再看的时候,只见风雪之中走来一个黑衣人,他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剑。 柳无咎伫立门边,他穿了一身肃穆的黑色,风雪却已把他周身染白,只碰不到他的脸,稍一靠近,便被融化成雪水,雪水滴答滴答,好像是苍天垂泪。 一些人已然戒备,一些人戒备着又笑着道: “哈!原来是贺青冥他相公来了!” 他们的目光看着他,笑声也对着他,目光和笑声中都有似是而非的轻蔑。 柳无咎认得这种目光和笑声,这一年来,他行走在江湖上的时候,也总能隐约感到这种目光和笑声。他走在江湖上,和小时候一样被一些人侧目,只不同的是,他们再不敢像柳无咎小时候一样打他了。 他们有的人鄙夷他又不敢说,或者只敢说不敢动作,有的人因为他的武功臣服于他,如同那些骂他的人臣服于既定的规则,还有的人得意洋洋,他们虽然不说,柳无咎也从他们脸上看清楚了:看呐,江湖头一号美男子,却爱上他的师父,他的师父也还是一个男人。 他们得意,他们炫耀,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胜过这头一号美男子,这一代头一号高手的地方:柳无咎爱睡男人,而他们好歹爱睡的是女人。 真是奇怪,平常他们是决计不肯把女人当人的,到这时候,女人倒成了他们高贵的借口。 柳无咎却不看他们,他的目光只穿过他们,看到了青冥剑。 他看见青冥剑身上的裂痕,他知道那是它。两年来,它失去了主人,一度不见天日,又几经辗转波折。人如剑剑如人,青冥剑的命运就和它的主人一样坎坷。 他们看见他的目光,蔑笑着说:“一个月之内,它已辗转四十三人手,被四十三人摸过、用过,就算你得了它,也只不过做它第四十五任主人!” 柳无咎道:“青冥剑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主人。” 250-255 第251章 夺剑(二) 柳无咎挥剑横扫,拍向两边…… 柳无咎挥剑横扫, 拍向两边,众人被汹涌澎湃的剑气波及,又被扑面呼啸的风雪迷惑, 一时都不得不连连退步。姚飞鹏、严丰和一众喽啰首当其冲, 姚飞鹏还未来得及拔刀, 整个身子便被剑气震飞,一头撞上墙壁,登时晕了过去, 严丰胸中气血涌动,蓦地吐血, 若不是胡九霄挡在身前, 只怕他的下场比姚飞鹏还要难看! 柳无咎一剑挥出,身子忽地闪动, 恍若天边闪电掠过, 流星划过, 坐在主位上的陶然只感到扑面一股冷风呛得他肺腑震动,不住咳嗽, 还未看清, 只道眼前一晃,柳无咎便已突至面前! 柳无咎于太师椅上压着他,剑锋在他颈边跳动的血脉上威慑他,道:“当年你可看了什么, 做了什么?” 风雪席卷,他的目光却比风雪还要冷,还要致命。 一股骚味自陶然下身散出,他竟已被吓得失禁了! 他原本就只是一个纨绔子弟,成日走马斗鸡浸淫风月, 如何见识过这等场面?他战战兢兢,颤颤巍巍道:“没……我,我什么也没看,更什么也没能做……饶,饶命!”他一声尖叫,竟吓得当场晕死过去。 与此同时,柳无咎一把夺过青冥剑,正要将它收入腰间剑鞘,身后忽地呼啸而来一阵刀风,好似猛虎咆哮!余光只见严丰捂着胸口喊道:“镇山虎!给我杀了他!” 柳无咎忽而冷笑,他双手持剑,足尖一跃,于壁上一点,又蹬在梁柱之上,胡九霄一刀落空,又一刀突至,却如何也追不上柳无咎的步伐,刀锋深深砍入柱身! 柳无咎左手反刺向胡九霄背心,胡九霄不得不弃刀而走,却已被他逼的一退再退,柳无咎这几招却正是贺青冥曾经用过的招式,而今他已熟稔于心。他左手挥动青冥剑,右手却解下青冥剑鞘,周身飞空腾跃,一把打在了严丰脸上! 这一下,却似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严丰的一张脸登时肿得老高,他却顾不上这张多年来在南风巷里寻欢作乐的脸,直吓得跪倒在地,正要爬走,却被柳无咎一把拎了起来。柳无咎身量高大,气力也远超过常人,拎着这么一个中年男人,却似只拎着一团棉花。他又狠狠扇了严丰几巴掌,冷声道:“你还敢说那些浑话吗?” “不,不敢了,不敢了……!”严丰不住告饶,一面却给一旁胡九霄使眼色,要他偷袭柳无咎,柳无咎却好似背后也长了一对狼眼,他一个转身,又把严丰当做什么破烂玩意朝他扔了过去,胡九霄偷袭不成,反被自己主子砸了个四仰八叉。 严丰气得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无非是骂他废物骂他垃圾,自己白白花钱养他这个打手了。胡九霄脸色铁青,他毕竟也曾纵横一时,也曾在江湖上闯出来一番响当当的名头,严丰这般践踏他、侮辱他,根本不拿他当人看,他又如何忍得下去?胡九霄气性上头,抬腿便走,竟然索性不管他了。严丰登时惊慌不定,然而他一向盛气凌人、耀武扬威惯了,不仅不会懂得住嘴,反而骂得更脏更狠,胡九霄却并未理睬他,只道:“你算什么东西?如今镖局已是嗣宗少爷的天下,我都懒得理你!” 胡九霄转身便走,只剩下严丰一个人气得七窍生烟,一会骂他一会又骂自己那混账儿子,骂自己儿子平日里装作一副孝顺模样,其实早就图谋不轨。他又怎么知道,他那儿子早就恨毒了他!他那老婆难产的时候,郁郁而终的时候,他却都在外头找小倌花天酒地!他一面睡男人,一面却又为了争夺家业去找女人生孩子,他的老婆、孩子都是他的工具,都要被他利用抛弃,而今他却也被他的孩子利用,被他的下属抛弃! 他再怎么骂,也只不过是把自己气死过去,这些年来他那副身子早已虚空,这下子只怕不死也要落个半瘫,然而卧雪楼里众人各怀鬼胎,已无人会管他死活了。 柳无咎既已无胡九霄的牵绊,这厢便能腾出手来,他一剑劈翻桌椅屏风,叫它们如惊雷一般轰隆隆射向前来拦堵他的契力诃、裴玄都等人,这时候,秦剑、南宫羽二人于左右又双双而至,他再不避不闪,左手青冥剑、右手无咎剑,竟是双管齐下,双剑直刺! 秦剑手中长剑被青冥剑轻轻一削,竟蓦地从中间折断!他当即惊异不已,这把剑曾是他甚为宝贝的一把剑,可它碰上青冥剑,竟是毫无招架之力!他不敢置信道:“怎……怎么可能……?” 柳无咎冷哼道:“你以为青冥剑之所以锋利,仅仅是因为它本身吗?” 青冥剑再锋利,也只不过是一把剑,但用剑的人才是根本。像秦剑这样的人,过于看重宝刀名剑,却忘记了人才是对敌致胜的法宝。像他们这样的人,一心追求利器,他们以为自己拥有了兵器,其实他们只是做了兵器的俘虏。 秦剑登时落魄,又似乎仍在喃喃:“不,不可能……” 南宫羽白了秦剑一眼,心道跟这等呆子混一块果然没什么鸟用,他却已被柳无咎逼的无路可逃。柳无咎以剑背抵着他的咽喉,把他卡在壁上,道:“我本该了结你,可你还年少,还有机会,南宫棠说,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走错了路……” 南宫羽狠狠瞪着柳无咎,恨恨道:“她懂什么!贺青冥杀了我父亲!他杀了我父亲!谁知道魔教竟会失败,谁知道贺青冥竟没有死在瀚海,没有死在玄玉宫?不过,他到底还是死了哈哈哈!他到底还是死了!” 柳无咎喝道:“南宫羽!” 南宫羽竟笑了起来,呵呵道:“柳无咎,你若要杀我,便只管杀吧,只是,我为了我父亲而想杀他,你为了他而想杀我,咱们又有什么不同?” 仇恨、厮杀,他们都身陷其中,江湖许多年来,都深陷如此漩涡,挣脱不能。 “……你说的不错,的确没什么不同。”柳无咎定定道。他又一剑挥来,南宫羽闭上眼睛,身上却并未感到疼痛——柳无咎一剑挥来,却只是点了他的穴道,定住了他。 他不会杀南宫羽,而是要给他一个新生的机会,江湖这么多年,这么多人,都缺了这么一个机会。他知道贺青冥舍生忘死,决意与金先生在白鹿崖一战,就是为了要给江湖新生的机会。而今贺青冥不在,他不能扼杀这个机会——那是贺青冥用一生换来的。 南宫羽气得想要跺脚,却被柳无咎点住了穴道,没法子跺脚,只好大声喊道:“桃仙水仙!” 却见裴玄都等人已从一地兵荒马乱之中突袭而来! 他们身后,是一地木头残骸,它们也许曾经价值连城,而今却已一文不值了。他们身前,却只剩下柳无咎一个人,他们也只需要解决这一个人,便可以夺得青冥宝剑! 裴玄都、高弄影、高怜影,乃至于西域马帮首领契力诃,这四人却远不同于秦剑之流,也不是胡九霄所能比拟的。他们是当今世上真正的武林高手,一个便已很难对付,何况是四个一齐来攻。 柳无咎却已无心同他们缠斗,这个时候,卧雪楼夺剑的事想必已然传了出去,若他一味缠斗,就算打赢了他们几个,只怕也很难带着青冥剑走出邙山。他当机立断,一拍南宫羽,将他投掷出去,却不是往裴玄都三人方向,而是往契力诃头上。 契力诃脾气火爆,一见有东西砸下,也根本不管是什么,便怒吼一声,一手便要一抓,南宫羽若是被他这么一抓,小命可还了得?裴玄都三人当即色变,抢身夺回南宫羽,这一下子,两路人马彼此纠缠,却已给了柳无咎脱身的大好机会,他挥剑划拉两下,左边窗户登时破开! 南宫羽一见,登时怒喝道:“姓柳的你混账——!”也不知是说他狡诈还是说他竟不敢跟自己的人一决高下。 柳无咎却已听不见他的怒吼,他的怒火也早淹没在扑来的雪海了。 柳无咎一剑破窗,整个人突飞出去,竟是用窗户一侧木板当做滑板,在雪地里穿梭滑行,左右跳跃,好像一条灵狐。 契力诃、裴玄都等人当即提气来追,然而雪天不辨方向,又岂是那么容易追的到的?几人在雪地里昏头转向,柳无咎却已抢先赶入林中。对于山川、冰雪,野外的一切,江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也没有人比他更能找到准确的方位。大雪迷惑得了他们,却迷惑不了他,它只不过是上天送给他的护身屏障。 林中却有马群,当然就是南宫羽等人的车马,只不过他们还没赶到,柳无咎却已赶到了。他一剑砍断众马缰绳,又吹了一道长长的哨响,众马还以为自己接到了主人的号令,当即撒蹄子便跑! 于是他们刚刚找到方向,便发现马儿竟都已被柳无咎放跑了。 柳无咎于群马之中飞跃而上,翻身上马,单手控住一匹枣红骏马,喝道:“驾!” 骏马嘶鸣,登时飞奔疾走。 林间鸟雀霎时惊飞,柳无咎纵马冲出山林,冲往邙山脚下! 第252章 夺剑(三) 此时邙山路上,却已陆陆续…… 此时邙山路上, 却已陆陆续续汇来几队人马,不过,他们有的还未看清来人是谁, 便已被柳无咎一个影子闪过眼前! 太快了!这几乎不是一人一马, 而是天神降世! 柳无咎翻过山岭, 终于冲入山道! 一个转弯,他却忽地瞥见了一个人——柳媚儿。雪地之中,她穿着一身红衣, 已十分醒目,她的身边还带了几个属下。柳无咎看见她, 她也看见了柳无咎。 二人擦肩而过, 不多时,南宫羽等人终于骑马赶到——他们到底没能控制住乱马, 不过好在路上有别的马可以给他们抢走来骑。 眼前却有两条岔道, 南宫羽一时不能拿准柳无咎的去向, 便问柳媚儿道:“你可见到柳无咎走了哪条道?” 柳媚儿面色平静,道:“我见过他, 他往右手边去了。” “多谢!”南宫羽随手抛下一锭金子, 作为答谢,而后便同几人飞奔追去了。他当少爷当惯了,自然不识柴米油盐如何昂贵,而且他犯了一个错误, 他以为用钱便可以买到人心。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也都没有错过,可是这一次,他失手了。他遇到了一颗炽热的女人心。 这颗女人心足以把冰雪融化。她冷冷地看着那锭金子, 它慢慢陷进去,又马上被飞雪覆盖,一地渺无影踪。 她的手下很是奇怪,道:“老大,为什么告诉他错误的方向?” 柳媚儿道:“因为他喜欢柳无咎。” 手下更奇怪了,而且也一点摸不着头脑,道:“他是谁?” 柳媚儿笑了笑,眼中含泪道:“我喜欢的人。” 柳无咎于茫茫雪原之中飞驰,两侧时不时掠过点墨一般的林子,好像他不是飞奔在冰天雪地里,而是行走在一幅乱琼碎玉雕就的千里江山画上。 风声刮过,好像刀剑加身,群魔乱嚎。可惜群魔遇上了柳无咎,可惜他从不信神魔,至于刀剑?他早已上刀山下火海,披星辰赶日月赴山海,两年来,他哪一桩哪一件没有做过?莫说是刀剑加身,就是魂飞魄散,轮回百世堕入阿鼻道,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风声呼啸而过,却似扑来几道异响。 几点寒星射来! 风声之中,竟夹杂着呼啸而来的利箭! 好毒的心计!将利箭藏入风里,这样便很难察觉,更很难防备。倘若换了旁人,倘若柳无咎是常人,只怕便要丧命在这几支利箭之下! 然而柳无咎既不是旁人,也并非常人。他猛的伏在马背上,躲过高处几支飞驰而来的铁箭,又蓦地控马转身,一个回旋转弯,又一掌拍去! 这一记掌力便如山呼海啸,雪地之中当即响起来几声惨叫,血色湮开了。余下的人慌不择路,从埋伏的地方纷纷跳出来逃跑,只听得一人怒喊道:“混账!一群混账!” 这个声音,柳无咎却也很熟悉,那是岳天冬。 想不到他也来抢青冥剑,更叫他想不到的是,岳天冬如今周身装束已与山匪无异,他被赶出了崆峒派,身边只有这几个门客跟着他,如今连这几个门客也要离他而去了。 岳天冬又蓦地转过头来,喝道:“柳无咎,你——” 他的话还没能说完,柳无咎便已折下几根树枝,运力将它们化作利箭,突地朝岳天冬周身射来! 岳天冬脸色大变,正要抵御,却已来不及了,他心道“吾命休矣”,然而其中几根树枝只是打向他肘腕膝盖,叫他一时没了力气,而另外几根树枝却冲向他的腋下、腿侧,霎时间,岳天冬整个人被这道冲力架住,又被死死压倒在雪地里。 柳无咎竟是拿树枝把他定住了! 这于岳天冬而言,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他心道柳无咎倒真不愧是贺青冥的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贺青冥出手尚且还会给人留几分颜面,柳无咎却是一点面子不给人留的。 姓柳的简直比他师父还损! 岳天冬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柳无咎却已然跑远了。 柳无咎又越过一座林子,眼看便要冲出邙山,却忽地被地上绊马索一绊!马儿痛叫一声,仰面栽倒,柳无咎当即弃马,几步一踏一跃,于雪地中贴地奔行了数十步。却见他飞身踏步的那一刹那,头上已扑下来一张大网,各路暗器如天女散花一般打向那一整片雪地,柳无咎刚刚双脚着地,他身后的一片雪地便已顷刻坍塌而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洞穴底下,却又藏着花样百出的各种机关,一旦人落在里边,就如瓮中之鳖,不可能再逃出生天! 这一整套机关陷阱,竟都没能擒住柳无咎! 他在被绊马索绊住的那一刹那便已想到了,这一道绊马索设置的地点恰到好处,刚出林中,又马上要奔向前路,附近遮挡太多,他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察觉不到的,而且也很难有心情察觉。所以设置这一道陷阱的人,一定是个中行家老手,既然是行家老手,必定不会只设下绊马索这一个陷阱,而是要想方设法把他擒住,这样一来,这方圆几十步的雪地都已不再安全了。 他所料也的确不错,设下这一个连环套的不是别人,正是唐门的人。天底下也只有唐门如此精通暗器机关。 这一关,前来拦截他的却是唐门长老唐笠翁等人,唐笠翁在唐门之中一向以保守顽固著称,此前七贤讨论之中,也是他一力主张反对贺青冥入选七贤,而今唐岚受伤生病,身体不如从前,唐轻舟又资历尚浅,唐门上下几乎已被他把控,他既然视贺青冥等人为邪魔外道,就不会允许柳无咎夺回青冥剑。 唐笠翁道:“想不到青冥剑主到底教出来一个好弟子,你竟躲过了我唐门的陷阱。”他却故意咬紧了“好弟子”三个字,无疑是在讽刺柳无咎,说他只会逃之夭夭。 柳无咎却只当做他确实是在夸贺青冥教的好,自己学的妙。他冷哼道:“唐长老说的不错,我的确是他的好弟子。只可惜你们唐门有那么多好弟子,却都只能被束缚在双峰山上,美其名曰什么师门责任。” 他竟还反讽了回去。 唐笠翁重重哼了一声,道:“你是说唐轻舟?他迷恋明黛那妖女,还差点要跟着她入魔教,若不是我一力劝导,他早已步入歧途!” “劝导?”柳无咎又冷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柳无咎!”唐笠翁喝了一声,又看了看他,忽道:“奇怪,你怎么忽然为轻舟抱不平?”他顿了顿,好似明白了,“我知道了,你也是为了明黛那妖女!你也迷恋她!” 柳无咎一时无语,合着他跟贺青冥的流言沸沸扬扬传的满江湖都是,唐笠翁这老头子却压根没听进去。也许正是因为他腐朽顽固,所以才不认为流言是真的,他压根就不相信两个男人会在一起。 唐笠翁果然道:“我就说,他们说什么你跟贺青冥在一起了,那肯定都是假的!两个男人怎么会在一起?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自古以来男女阴阳相合才是天地人伦大道,才是正道,两个男的在一起简直是违背了自然之道,根本就是不正常!”唐笠翁义正辞严、絮絮叨叨了几句话,听得柳无咎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这种话,虽不如严丰那些人说的话那么难听刺耳、侮辱下流,却也让人厌烦得很。两年来,柳无咎总是会在老一辈嘴里听到这种话,而且每一个人说的话都一模一样,好像谁让他们背稿子似的,好像他们虽然是一群人,却只不过是一个人,是一个脑子的分身。 唐笠翁身旁的年轻弟子已侧过头去,他们似也听了太多这种话,已不想再听了。再有道理的话,重复三次便会让人厌烦,何况这种话对于年轻人来说毫无道理。 柳无咎忽想:还好贺青冥是一位年轻师父,也并不迂腐。 若是贺青冥也说这种话,便是天仙也让人喜欢不来啊。 柳无咎懒得搭理老头子,正要走,却被一道袖箭射来,唐笠翁到底想起来今天不是来教训小辈的,他道:“休走!把青冥剑留下!” 他那一双文武袖中,竟又射出来无穷无尽的暗器! 柳无咎挥剑挡开,他其实一直有点好奇,唐门子弟到底是怎么在身上藏那么多兵器的?不过,唐笠翁那一句“把青冥剑留下”到底惹怒了柳无咎。他喝道:“唐笠翁!青冥剑是我师父的佩剑,你凭什么来抢?你们这么多人,凭什么来跟我抢他的东西?!” 贺青冥不见了,不见了两年之久,他留不住人,也总该留住青冥剑。他是贺青冥唯一的弟子,又是贺青冥的丈夫,他分明是世上最有资格拿到青冥剑的人,可是江湖上的人好像都忘记了这一点,他们都要来抢青冥剑。 这本是一个人尽皆知的道理,可江湖上好像已忘了这个道理。世上的事,世上的人,从来毫无道理。 唐门一些年轻弟子听了,却已很是羞愧,他们身为名门弟子,却跟严丰姚飞鹏之流没什么两样,都是一样变作强盗。他们见过贺青冥,见过柳无咎,他们见过二人感情如何深厚,无论他们是何种关系,无论他们是不是很多人说的那种关系,二人的情谊已足以让任何一个良心未泯的人为之感动,他们毕竟年轻,良心毕竟还是新鲜的,何况他们今日已经见到柳无咎为了青冥剑如何拼命,对付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们已问心有愧。 一些人已低下头,似已不敢看柳无咎,可他们也不能违逆师长的话,他们的大师兄违逆了,如今已被关在房里,已被人日夜监视。 “厚颜无耻的老匹夫!”忽听得一道大喝! 却是明黛,明黛已率魔教众人赶来! 在她身后,却还有一堆人,飞雪漫漫,人马奔腾,卷起漫天红尘。 第253章 夺剑(四) 明黛来了,子午盟的一些人…… 明黛来了, 子午盟的一些人也来了,凌夭、梅伯等人一面抵御,一面与其他人等对峙, 他们与之对峙的正是八大剑派的人, 看起来双方已僵持了很久。明黛正如柳无咎所说, 为他拦下了一众人马,不论他们是来帮柳无咎的,还是来与柳无咎为敌的, 亦或是如谢拂衣等人一样,并不想夺剑, 却必须要维系各方安宁的。 她只知道她的朋友要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她答应过她朋友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各路人马汇合, 明黛率众护在柳无咎身前, 九羿亲兵弯弓突射, 将唐笠翁的暗器都纷纷折断摧毁,羽箭没入雪地, 好像凭空射出来一条楚河汉界。 唐笠翁如今看见她就讨厌, 他看见她,就跟看见一个拐了自家闺女的流氓一样。他指着明黛骂道:“妖女!你不在西域老巢待着,却跑到中原来,简直是不知死活!” 明黛冷笑道:“我来怎么了?我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还怕你不成?” 魔教教徒顿时高声呐喊,恍惚山呼海啸:“教主威武!” 明黛又道:“我早看不惯尔等尸位素餐、迂腐不化、冥顽不灵!今日若谁要再来抢剑,先过我明某人这一关!” 唐笠翁牙根紧咬,却也拿她没什么办法。不要说是他, 就算八大剑派的人全都来了,面对魔教铁骑,也不能轻举妄动。 明黛说罢,却一偏头,低声道:“快走。” 这一声,自然是对柳无咎说的,不过,对面的人却看不见,也听不清,她一出声,柳无咎略一颔首,便提气纵身一跃,没入雪地之中,而在他身前,凌夭他们也早就帮他挡住了身影。 风声紧,雪声骤! 柳无咎一气奔行数里,这一趟夺剑之旅,他已消耗了太多精力,但只要再走,只要再翻过前边那座山丘,便再无人能追得上他! 前路却有路障,四个人堵在了那里:契力诃、裴玄都、高弄影、高怜影。他们四人被柳媚儿坑了一遭,跑错了路,不过,飞马到底比人的脚程要快。 契力诃死死盯着青冥剑,喝道:“把它留下!” 柳无咎冷冷道:“休想。” 契力诃纵马上前,一手挥舞陌刀,马蹄扬起,陌刀砍下,好像便要把柳无咎砍成肉块,剁成肉泥! 柳无咎贴地一滚,侧身闪过,契力诃却又一刀劈开!这一刀好像是劈开了山岳,分开了大海,直把苍天也划出一道豁口! 柳无咎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一剑挥去,正面对上了这一刀!陌刀却毕竟长而沉重,契力诃又仗着马上优势,一力施压,几乎砍入柳无咎左肩血肉! 契力诃嘲笑他道:“原来贺青冥的徒弟,也不过如此,只可惜他死的早,看不到这一幕!” 柳无咎目光冷冽如剑光,他低喝一声,蓦地发力,手腕翻转,剑身一转,形势也似天旋地转!他顺势挑起一捧冰雪,一把打向马儿双眼!马儿被冰雪一激,当即扬蹄嘶鸣,契力诃不料有此等变故,几乎被马儿从背上摔了下来! 他当即立身控马,契力诃毕竟是西域马帮出身,自幼在马背上长大,马儿倒也真的被他控制住了,然而柳无咎已不会再给他反击的机会,当即冲向一侧,以剑背拍向马身。这一下真可谓力拔山兮,马儿吃痛受惊,身形不稳,便要摔倒,契力诃再不能制住它了,非但如此,一双腿脚还被骏马压在底下,一时不能挣脱。 柳无咎却已跨步过来,契力诃双眼如灯,怒视着柳无咎,他手臂一动,似要挥舞长刀,却已被柳无咎一脚踢开! 忽听得身后双风阵阵,原来是高弄影、高怜影兄妹二人一起上阵。他们是南宫羽的部下,与契力诃不是同一路人,所以方才柳无咎跟契力诃角斗,他们也只是一旁观战,伺机而动,不过,他们都想不到,柳无咎竟有如斯神力智谋,契力诃虽武勇非凡,却压根不是柳无咎的对手。 二人使的兵器也是剑,而且是一对日月双生剑,一剑稍长而沉,一剑稍短而轻,如若合二为一,便是天下无匹。 却见雪地之中数柄剑光闪动,好像天上星闪落入凡尘,又似星光灿烂,开出一丛丛傲骨凌霜、国色天香的牡丹。高家兄妹二人一母同胎,并蒂孪生,又一同长大,一同习武,连所习剑法都彼此互补相生,如此默契,又如此精妙的剑法,柳无咎见了也忍不住心生赞叹。 只可惜,柳无咎身旁已无一个贺青冥来相伴,若是贺青冥在,二人双剑合璧,又岂是高家兄妹可以比拟? 他的身边没有贺青冥,他的身上却还有青冥剑。剑在人在,青冥剑若在,也当是贺青冥在他身边。 柳无咎拔出青冥剑,双手双剑,于飞雪之中划出一个乾坤。高家兄妹知道双剑不好对付,也已屏气凝神,然而柳无咎出剑却十分出人意料,他竟是以青冥剑对高弄影,而以无咎剑对高怜影,这一遭错位,却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柳无咎当即乘胜追击,他手中剑法变幻莫测,其疾如风电,其势如水火,好像他们不是在跟一个人相斗,而是对上了修罗天魔! 柳无咎右手一力敲下,如洪钟擂鼓,一把震开了高怜影,高弄影心系妹妹安危,稍一心慌,便被柳无咎抓住了破绽,双剑纷纷如飞花乱雪,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高弄影棋差一招,已经一败再败,这时候裴玄都却忽地一枪挑来,方才三人对战,他不便插手,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但这一刻,他已找到了——柳无咎固然胜了,却已忘了围师必阙、哀兵莫追的道理,他孤军深入之时,就是裴玄都一举擒下之际! 裴玄都这一招,毕竟解了高弄影之围,但此刻于柳无咎而言更为不利的是,高怜影也已于身后突袭而来! 柳无咎只冷哼一声,以一敌三,他却并不畏惧也不慌乱,反而一剑当先!三人似乎没有料到他身陷困境,却不仅不退守自保,反而越战越勇,还一再进攻,一时间被他打乱阵脚,一旦脚步乱了,三人成阵只是散兵游勇,匹夫而已,不足为惧!他们想要给柳无咎施压,柳无咎却先给他们来了一个泰山压顶。 柳无咎一计既成,又利用三人兵器无法互为倚仗这一破绽,打乱了他们的阵线,一旦不能彼此配合,裴玄都的长枪就不再是高家兄妹的护庇,反而是潜在的危险了。他二人终于被柳无咎杀退,再不能助裴玄都一臂之力。 却见柳无咎一个回身,又一剑对上裴玄都! 桃花影落飞神剑,浮光掠影杳然去。 二人交锋,枪剑交织错落,又是何等美轮美奂,美妙绝伦的一场相斗! 裴玄都劝道:“柳无咎,你只要留下青冥剑,我们再不会为难你!” 柳无咎喝道:“那是他的剑!见青冥剑如见他!我已两年见不到他,你们却还要我连他的剑也舍下!” 裴玄都一怔,双目一红,他那一对桃花眼似也不能不为之悲伤叹息。 “罢了!”他忽地提步一跃,似已然罢手,柳无咎一怔,高家兄妹捂着身上伤口,也似很是疑惑、惊讶,高弄影忍不住道:“老裴,少阁主让我们——!” “此情可悯,此心可敬。”裴玄都道,“你我若要再行夺剑之举,已是不仁不义。少阁主那里,我自会向他请罪!” 说罢,裴玄都朝柳无咎拱一拱手,转身离去,高家兄妹面面相觑,一个道:“老裴真是,老毛病又犯了!” 一个道:“算了哥,咱们还能真不管他,让他一个人领罪吗?” 两人一个跺脚一个叹气,终于追着喊着,跟裴玄都一块走了。 飞雪之中,终于只剩下来柳无咎。远处人马声声,一眼望去,明黛他们已渐渐跑来了,明黛一马当先,已露出来笑脸,大笑着道:“柳兄!” 柳无咎正要一笑,异变陡生! 契力诃竟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又一把箍住柳无咎!他身形魁梧,拼着必死之心,要与柳无咎做困兽之斗,柳无咎一时半会还真挣不开他,却听他道:“十年前,贺青冥留给我这一脸疤痕,半生耻辱,我早已恨透了他!青冥剑我拿不到手,也决不会让你拿到!” 契力诃手上使力,柳无咎臂膀给他困住,只觉一股劲力透过骨髓,手上青冥剑也已不住颤动!剑身上那道细微的裂痕,似就要迸裂开来,要将天崩地裂,山河倾覆! 契力诃竟是要毁了青冥剑! 柳无咎如何能让他毁剑?他当即怒吼长啸,陡然撞开契力诃,而后右手一刺,一时鲜血四溅,契力诃已被一剑洞穿! 契力诃重伤之下,却仍不忘毁掉青冥剑——一击之下,青冥剑腾空旋转,似就要掉入茫茫雪色山谷! 柳无咎当即飞身去扑! 明黛等人忍不住惊叫! 此刻柳无咎手中已无兵刃,青冥剑又是何等神兵利器?他这般以血肉之躯去扑,就算给他扑到了,只怕也要被青冥剑所伤! 一股劲风突地袭来! 却不是袭击柳无咎,也不是那一阵飞雪狂风,而好似是穿过风雪,自一旁拥抱了柳无咎,又避开他,打向了青冥剑。 青冥剑被这一道指力一点,剑身忽又翻转,好似昼夜轮转,悄然流光飞逝,已晃出来无数的岁月。 于是它没有伤了柳无咎,也没有落入山谷。那人又隔空一握,青冥剑当即飞落到他手里。 第254章 归来 众人看时,只见一人头戴斗笠,长…… 众人看时, 只见一人头戴斗笠,长身玉立,他拿起青冥剑, 似乎是低着头端详了一番, 而后伸指在剑身上一弹, 青冥剑顿时发出一阵金声玉振般铮铮的剑鸣。 姗姗来迟的明黛等人遥遥望见这一幕,心中顿时有股很奇怪的感觉,这个人看着青冥剑的时候, 就好像是在看着一位熟悉的老朋友。 但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脸,最多也只看见斗笠下边被风扬起的一缕白发。 柳无咎只看见了他的一个侧影, 只这一眼, 他却已浑身颤动! 这一眼,已叫他忆起过往的岁月, 过去的三千多个日夜。他好似被投入鼎镬, 油泼汤浇了千百次, 却到底锻造出一颗金石不移的心。 这一路如何凶险,如何波折, 都不能使他动容, 但这一眼,他整个人已瞬间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 他本是岿然屹立的冰山,但现在,他的每一寸经脉, 每一滴血液,都似要融化、沸腾起来! 那人不再去看青冥剑,却忽然将青冥剑掷出,而且正掷向柳无咎! 众人不由得惊呼,他们已看出来, 这神秘人的武功已然深不可测,恐怕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柳无咎竟没有躲,他知道不需要躲——青冥剑到了他的跟前,却没有打向他的面门,而是忽然从半空落了下来,而后依偎在他的身边。 青冥剑决不会伤害他。 谁也没有想到,这神秘人竟对众人争抢的青冥剑不管不顾,甚至还给了柳无咎。 下一刻,更让他们不可思议的是,那神秘人竟这么一步步走向了柳无咎,走到了他的面前。 时间凝滞,风雪仿佛也已停下,众人凝神屏气之时,却见柳无咎慢慢、慢慢地伸出了手,他的手似乎已经颤抖得厉害,却终于还是稳稳地取下了那人的斗笠。 一刹那,众人几乎倒吸一口冷气! 贺青冥! 这个高深莫测的神秘人,竟然就是白鹿崖之战后,已经失踪了两年的贺青冥! 两年来,贺青冥音信全无,江湖上也早就认定他已经死了。 可是今天,他不仅活着,还活生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的武功,也似更上了一层楼。在场的许多人不禁在心里盘算起来,贺青冥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一些人又想到自己方才袭击柳无咎,便开始止不住害怕起来,柳无咎一个已很不好对付,何况现在贺青冥还回来了,倘若二人联手,他们便是连半分胜算都不再有! 明黛却不禁动容,她已几乎热泪盈眶! 柳无咎只静静地瞧着贺青冥,贺青冥也静静地瞧着他。 两人就这么瞧了好一会,贺青冥似乎笑了一笑,道:“你长高了。” 他又顿了一下,而后不禁摸了摸柳无咎的侧脸,轻轻地,仿佛有无限怜惜地道:“也瘦了……”他目光流转,一抬眼,忽地瞧见柳无咎鬓边白发,顿了顿,颤声道:“……怎么头发也白了?” 柳无咎道:“你我有白首之约,我早说过,我不会食言。” 贺青冥几乎哽咽,又笑了一笑,道:“我知道无咎答应我的事,一向都会做到。” 柳无咎也摸摸他的脸,看见他满头的白发。 贺青冥道:“我如今都是白发了……我是不是像个老头子?” 柳无咎道:“我却看你像神仙。” 贺青冥笑道:“只怕是老神仙罢!” 柳无咎却道:“分明是天宫飘下来的仙子。” 贺青冥又是一笑,他瞧着柳无咎,瞧见他身上这一路的坎坷,又是一叹,道:“无咎……我从前说过,你若是为了我,无论做什么,都不算错……可是你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置自己于险地。” “哪怕是为了贺青冥。”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轻,目光还是那样柔,他的心已软得不能再软,柳无咎瞧着他。 他竟已流泪。 谁也想不到,贺青冥竟然也会流泪。而且还是为着一个人流泪。 下一刻,所有人却已大惊失色!他们的下巴几乎要惊得掉在地上! 柳无咎蓦地搂住了贺青冥,然后便亲了下去! 贺青冥竟没有躲,更没有拒绝,他抱着柳无咎,拥抱着柳无咎的亲吻。两人似已忘我,他们忘记了天地万物,忘记了世间众人,只记得彼此。 众人脸色异彩纷呈,他们也已想起来,两年来江湖上有关二人的种种暧昧传闻。 想不到,那竟然是真的。 他们本心存疑虑,许多人之前拿这件事说话,也不过是为了嘲讽和激怒柳无咎,不过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但他们现在已不必怀疑,这两个人的行动,已经证明了一切。 贺青冥和柳无咎,已亲密得不能再亲密。 但这一切也已太过不可思议。两个令整个江湖心惊胆战的人,两个看上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爱的人。何况他们还是两个男人,何况他们还是一对师徒。他们已打碎了一切陈规,冲破了一切桎梏,一些人似又想起落英双剑,想起闹的沸沸扬扬的明黛和唐轻舟……江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情意,叫人不可思议。 但一些人,已不能接受,不能忍受。 岳天冬正是这样的人。 贺青冥和柳无咎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挑衅。 他本过的很体面,本有一桩很体面的婚姻。但他们已将他那体面的遮羞布扯了下来,他的面具已四分五裂,已彻底被击碎。 或许真正的爱情,本来就是要面目全非。 岳天冬暴喝一声,持剑刺向两人! 贺青冥仍然没有动,柳无咎也仍然只看着贺青冥,他只挥剑轻飘飘地削了三下。 转瞬之间,岳天冬的剑已被青冥剑断成三截! 岳天冬颓然坐在雪地里,望着他的华胥剑。 他的华胥一梦,而今已然梦碎。 他为了名利放弃的东西已不会再回来,但他为了名利得到的东西却已彻底失去。 他已不再是崆峒派掌门,不再受人尊敬,他的声望已一落千丈,他的财富已一贫如洗,他的婚姻已一败涂地,他的家庭已一地鸡毛。 而今连他的剑也已毁灭。 他不禁捂着脸哭泣,他坐在那里,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柳无咎似乎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有你的妻子,你的儿子。” 岳天冬他们这样的人,从一出生得到的,就比他穷尽一生得到的还要多。 他们有家,有自己的家人。 那都是柳无咎二十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不珍惜这一点。 或许人总是学不会珍惜。 岳天冬看了看他,又更加痛哭。 他似也记起来了,少年的时候,他只要看见秋玲珑的笑容,自己便会很开心。 他们一块奔跑,一块嬉笑,一块长大。 他记起来,那一天秋玲珑答应和他成亲的时候,他欣喜若狂,激动不能自抑,几乎彻夜跑遍了整个崆峒山。 他记起来,秋冷蝉出生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看见孩子小小软软的一团,好像一个小小的水晶瓶,他生怕把他摔碎。 他终于记起来了那被他遗忘的一切——他曾经那么真心地爱着他的妻子,爱着他的孩子。 第255章 涅槃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同走了过来。 ……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同走了过来。 一切已尘埃落定, 青冥剑也已物归原主,但有人却高兴不起来。 贺星阑在看见柳无咎亲贺青冥的时候,脸色便已从惊喜变得铁青。何况柳无咎还一直厚颜无耻地搂着贺青冥的腰, 他还恬不知耻地去牵贺青冥的手! 贺星阑快气炸了! 贺青冥却似乎已知道了他的心思, 道:“星阑, 我很喜欢无咎,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要讨厌他。” 于是贺星阑只有答应。 他不得不答应, 他知道他父亲这样的人,本已很难喜欢什么人。贺青冥这样的人, 往往用情到了十分, 也未必会说出来三分。 洛十三泪光不住闪动,他在看见贺青冥现身的那一刹那, 整个人几乎定住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 阔别两年,贺青冥竟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这简直好像一场梦。 贺青冥却已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眼前。 洛十三禁不住扑了过去, 一把抱住贺青冥,喊道:“青冥!” 十多年了,他早不再是当年那个桀骜不羁的少年,他的性子早已变了, 脾气早已收敛,可今日他竟已不能再控制自己。他抱住贺青冥,如同抱住自己的骨肉至亲,他的亲生兄弟,他的泪水也已砸下, 也已落到贺青冥身上。 他们虽不是兄弟,却已胜似兄弟,他一向把贺青冥当做他的弟弟。 贺青冥拍拍他的肩膀,这已是无言的安慰。 洛十三道:“太好了,太好了,你还在……” 贺青冥温声道:“我还在。” 洛十三点点头,终于收敛了一点形容,贺星阑抱住他,也似安慰他。 贺青冥、柳无咎又同洛蘅、谢拂衣、杜西风等人挨个打了照面,他们也已激动万千,也已展露笑颜。 一人却站在他们身后,贺青冥看去,却是温阳。 两年了,温阳风流之气尽敛,他似乎再不是那个荒唐放纵的不夜侯了,他已变得沉稳许多,已当得上温家后人,温侯之子。 温阳见到贺青冥,却已泪流满面,他的一张脸竟都已湿透了,他似乎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贺青冥道:“听说你又被小重山赶出来了?” 温阳一笑,终于不再哭了。他道:“分明是我不要他们。” 贺青冥道:“多谢。” 温阳一怔,忽而已明白了。贺青冥是在感谢他为自己仗义执言,不只是贺青冥,柳无咎看着他,似也在感谢他。 温阳笑道:“我早看不惯他们了,他们只知道师兄的死跟你有关,却压根不管前因后果,师姐也没办法。不过,我不像师姐,至少不用焦头烂额地劝他们。不只是小重山,还有很多人,我也都看不惯,当年我阿爹是一个样,如今对上你这件事,他们还是一个样,我早烦死了。” 柳无咎忽道:“侯府修好了吗?” 温阳哼道:“我就算再穷,也不用你来——” 柳无咎淡淡道:“若是没有地方去,我不介意收留你几天。” 温阳一怔,一时不能分辨他这是嘲讽还是……嘲讽? 贺青冥却笑道:“他不是开玩笑。” 二人终于走到明黛面前。明黛已是一教之主了,可她看见他们,仍然热泪盈眶,她同过去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虽然热泪盈眶,却已然笑了,二人看着她,也一同笑了。无需多言,一切都在一笑中。 明黛调侃道:“贺兄,你可算回来了,这两年柳兄都快为你哭死了。” 贺青冥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道:“别听她胡说。” 三人又笑,明黛又道:“贺兄,白鹿崖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是怎么回来的?”这个问题,却是所有人都想要问的问题,所有人都很是好奇。 贺青冥道:“这却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那日他同金先生一块坠下白鹿崖,又没入滚滚的江河之中。 其时正是秋汛,河水大涨,二人被白鹿河裹挟当中,金先生拽住贺青冥,与他在河水之中打斗,他竟浑不管身处何方,又是何等境地,他的眼里、心里都只剩下贺青冥,只剩下要跟他的宿敌决一生死这件事。 然而金先生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一个凡人,他敌不过天地自然的力量,一个浪头打来,二人都已没入水中,随波逐流。贺青冥的青冥剑自此沉入河底,又不知被冲到了什么地方。 待他们再次挣扎醒来的时候,却见到一方天坑,他们被河水冲到了这里。二人浑身都已湿透,都已气喘吁吁、形容疲累,贺青冥已太累了,他不得不倚在石上,金先生却盯着他,仿佛一头猛虎。 于是这最后一刻终于到来,这最后的一战,终于拉开序幕。这时候,二人却都再无兵器,只剩下赤手空拳,贺青冥身形本来就不及金先生高大,气力也不如他,更遑论他如今已大为孱弱,单论拳脚,他远不是金先生的对手,可金先生要的不是胜负,而是生死,也许他已活够了,已觉得世上没什么兴趣,他渴望与贺青冥一决生死。 贺青冥却也似忘却了生死,这一战,他早抱了必死的决心,所以什么拳脚相加,于他而言都似毫无知觉。他们扭打在一起,缠斗在一起,他们已将自己的血肉骨骼作为盾牌和武器,金先生压制着他,把他抵在石壁上,贺青冥的脊背已被石头磨得生疼,金先生的一对铁手又来扼住他的咽喉,贺青冥已近乎窒息,只消再有一刻,他便要永远不能呼吸。 他却忽地看见金先生的眼睛,他从金先生那无一丝波动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看见了自己头上戴着的,柳无咎送他的那根木簪。 八年了,这根簪子竟一直陪伴着他。一生到头,这最后的时候,竟不是青冥剑陪伴他,而是这根簪子。 贺青冥拔出来那根木簪,用力刺入金先生的脖子。 金先生恍惚一愣,而后竟笑了,鲜血喷薄而出,好似昔年落霞谷的漫天飞霞。他的身子朝后倒去,他却并没有放过贺青冥,贺青冥伏地喘息,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自己喷薄而出的血珠化作嗜血的弹丸,又或是那些年他化名为普渡和尚时候,身上戴着的那串佛珠。旁的佛珠虽然无情,却对众生有情,他却始终只道万物皆为空谈。佛爱众生,他却要灭众生。 血珠突地射出,打在贺青冥周身穴道上。 金先生倒在一旁,已然气绝身亡。 贺青冥也再不能动弹了,他趴在地上。潮涨潮退,天光忽而变暗,又忽而变明,明明暗暗,已不知过去多少时日,他却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终于要走到尽头。他看见小小的水洼里,他的皮肤迅速苍老皲裂,不一会的功夫,他便成了一个耄耋老人了,他却忽地很想要笑一笑: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到这个年纪。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五蕴炽已彻底控制了他,待到他的骨血都已枯竭,一身血肉化作一架枯骨,他便要长眠在这异域了。 他其实很是欣慰,甚至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太累了,这么多年,他四处奔波、游走,为了仇恨也好,后来为了别的也罢,他已把他的生命燃烧殆尽。他知道他只要活着,就很难安息,而今他终于可以安息了。 贺青冥的意识已越来越模糊了。 他忽地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柳无咎,梦见他们别离前的那一刻。他拉住了柳无咎的手,柳无咎想要转头看他,他却道:“别动。” 柳无咎忽地回过头,贺青冥在哭。 没有声音,只是泪流。 那一天,柳无咎如果回头看他,就会知道贺青冥在流泪。 一滴泪蓦地落下,滴在贺青冥额头。 他眉目一动,又见到柳无咎,谁知柳无咎竟反握住了他的手,极认真地瞧着他,过了一会才道:“你怎么哭了?” 他吻着贺青冥的指尖,仿佛很是心痛地道:“我也很想你。” 他说:“我会一直想你,每一个昼夜,每一次轮回,我都会想着你——我想你和我一直在一起。” 贺青冥指尖一动,他的手忽地紧握,好像是要紧紧握住柳无咎的手。他却没有握到柳无咎,只握到了柳无咎送他的木簪。 他的手心忽而刺痛,蓦地醒来! 这里却没有柳无咎,也没有什么人在流泪,只是岩洞的滴水。他挣扎着摊开手心,似乎是想要笑一笑。他到底没有丢掉它,可惜,它已经折断两半,已经沾染血污,却不知是金先生的血,还是刺痛了他手心的血。 他也看见自己,他本不愿看见自己,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一定很是难看。 他看见自己的一刹那,却愣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活”过来:他那已经皲裂枯萎的皮肤好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修复,慢慢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回原本光滑的样子,他脸上的那些皱纹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仔细抚平,斑点也被擦去了。他竟从七老八十又一步步退回到二三十岁的样子,他的心跳重新跳动,呼吸重新畅通,他的嗅觉、视觉也已渐渐恢复,他已看清了眼前的自己,眼前的这一个世界! 他竟又活了过来! 贺青冥动了动手脚,却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还是不能行走,他的膝盖被金先生的血珠洞穿,他走不了,却可以仰起头,他拼命去够头上滴下来的雪水,雪水滋润了他的嘴唇和咽喉。他不管不顾,也不论自己如何狼狈,如何污秽,他要活,活下去! 他就这样又活了一天,可是他的外伤仍没有好,也没有足够的食物,他已感到自己饥肠辘辘,腹中空空如也。他时昏时醒,恍惚之间,看见一点新生的绿色,他努力抬动手指,却见从他的指缝间竟生出来一枝绿芽,只可惜它太弱小了,只一滴水落下来,对它而言便似陨石砸下,贺青冥拼着力气,稍稍翻动右手手掌,他这只手曾是拿剑的手,曾经有太多仇敌小人在他手下一命呜呼,而今这只手却变作一把伞,撑起来一方小小的天地,为那枝初生的绿芽挡去汹涌的风雨。 贺青冥笑了一笑,他看着它,忽觉它比什么参天大树都要更灿烂辉煌——于绝境之中迸发的生机,是何等璀璨夺目! 他的目光却已又模糊了,昏迷之前,他似看见了一个白衣白发的老神仙,飘飘然朝他走来。 【全文完结】 第256章 新生 山中不识日月。 贺…… 山中不识日月。 贺青冥再次醒来的时候, 已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他却已不在泥泞的山洞里,而在一间小屋里,他睡在一张竹榻上。 “你醒了。”一个苍老的, 却仍清朗而有力的声音传来。 贺青冥想要动身, 想要看看那是谁, 却一动也不能动,他浑身十数处穴道已被金先生伤透,稍一动作, 便是钻心刻骨。 那声音又道:“你最好别动。” 这一次,贺青冥到底看清了那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样貌清癯, 举止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耄耋老人。 贺青冥道:“你救了我。” 老人道:“不错。” 贺青冥道:“你是谁?” 老人道:“沧溟老人。” “沧溟老人?”他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 沧溟老人却笑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他负手一笑, 踏步而去。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 他们只偶尔有过几句交谈,贺青冥神志彻底恢复, 他已发现, 沧溟老人口齿有些含糊,许是太久没有与生人交谈的缘故。在这偶尔几句交谈里,他已得知,这里是白鹿崖下的一处洞天福地, 位置很是隐蔽,在他之前,没有人进来过,沧溟老人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把这里叫做“沧溟洞天”, 自己号为“沧溟老人”。至于他原本姓甚名谁,贺青冥却并不知道。 贺青冥身上的伤渐渐好了,沧溟老人为他把脉,说再过不了多久,他的身体便可痊愈,只是膝盖损伤严重,恐怕很难恢复正常行走。贺青冥喃喃道:“五蕴炽竟消失了?” 沧溟老人看他,他又道:“五蕴炽是……” 沧溟老人却道:“我知道那是什么。” “前辈知道?” 沧溟老人笑道:“我自然知道,魔教的一切,只怕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贺青冥道:“那为何我身中五蕴炽,却活了下来?” 沧溟老人道:“这又如何?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活下来过,魔教始祖就修炼成功了。五蕴炽这套功法,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根本却在‘心境’二字,若能参透生死,度过七情八苦之难,便能起死回生。” 贺青冥道:“所以,旁的功法是要人渐入佳境,五蕴炽却是要人置之死地而后生?” 沧溟老人道:“不错,若不知死,焉知生耳?这也是魔教始祖自己于那漫长的人生里悟出来的,只不过他老人家也未免太过抬举他那些后辈了,他们一个个虽都想要修炼五蕴炽,却都不识法门,就算知道,也未必能够做到。试问谁敢把自己陷在死地?又谁敢让那道魔功同自己的身体合二为一,从此化作自己的一部分?几百年来,能做到的只有他老人家一个罢了,他一生倥偬,早已看破红尘,四大皆空,真正是苍天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贺青冥道:“可我却并未四大皆空。” 沧溟老人道:“四大皆空是看破,你孤注一掷,同金先生一战也是看破,当你登上白鹿崖的时候,你已看破生死。” 贺青冥又道:“那金先生呢?” 沧溟老人一笑道:“他却是钻了五蕴炽的空子,叫五蕴炽奈何不了他。因为他从未入世,既不入世,也就不得八苦了。” “原来如此。”贺青冥道,“想不到最后我竟活了下来。”他又想到温灵,温灵死前那般形貌,只怕也已通过了考验,只可惜他没有贺青冥幸运。 沧溟老人道:“这是你选定的结局,却不是上天要给你的结局。” 贺青冥若有所思。 贺青冥试着行走,他用手臂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日复一日,每一步都走的很是吃力,从前他疾步如风,如今却只不过绕着床榻走上一圈,便已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唇色也已被他自己咬的发白。 沧溟老人看不过去,给了他一副拐杖,贺青冥道了谢。有了拐杖的支撑,他果然又能多走几步,他忍不住笑起来。 沧溟老人看着他,道:“你就算要学走路,也不必这么着急。” 贺青冥道:“我要赶着去见一个人,我必须要见他。” 沧溟老人的神色忽地很是复杂,道:“这个人是你的心上人?” 贺青冥有点脸红,却很坚定道:“是的。” 沧溟老人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贺青冥脸色更红,道:“他是一个男人。” 沧溟老人面色一怔,似乎没有想到他竟直接承认了。 如此坦白,如此赤诚的爱。 沧溟老人忽地叹息,一面摇头,又一面大笑。贺青冥忽觉他的笑声很是奇怪,不是在笑他爱上一个男人,而是在笑自己,好像笑声里已满是自嘲、遗憾、迷茫与惆怅。 一年后,贺青冥的双脚总算可以恢复行走,那一天,他们都很是愉快,沧溟老人带来了一坛酒,是他珍藏了四十年的好酒。他们对月而酌,沧溟老人忽地问起来他江湖上的事情,又问道:“金不换呢?” 贺青冥不知他竟认得金不换,不过,若论年纪,沧溟老人当同金不换是一辈人,只是不知他们是什么关系。贺青冥如实道:“落霞谷一役,金不换与八大剑派的人同归于尽。” 沧溟老人一顿,一杯酒已入喉,道:“温夜舒和秋灵意呢?” 贺青冥道:“也都病故了。” 沧溟老人似乎一叹,又道:“那……李飞白呢?那孩子总该活着吧?”这一次,他语气之中似乎有些犹豫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贺青冥道:“无相峰之战,也……故去了。” “……原来都不在了。”沧溟老人喃喃,眼眶似乎有点红了。 贺青冥这一夜还未深思,却已醉了。 第二天醒来,沧溟老人却已梳洗好了,他站在贺青冥榻前,道:“从这里往西,有一条河,每年秋冬时节,河水一涨,河道改向,倒流往东,它会助你回去。” 贺青冥一惊,他知道沧溟老人是要教他如何重归。 沧溟老人又道:“不过,河道曲折,你会经过一段逆流,这时候,你必须闭气而行,否则便会顷刻溺亡。” 贺青冥道:“晚辈明白了。” “明白便好。” 贺青冥又道:“前辈既然知道出路,为何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出去呢?” 沧溟老人忽地笑道:“因为一个人。” 贺青冥道:“什么人?” 沧溟老人道:“一个故人。他受了伤,瘫在床上,我一个人可以走出去,却不能带他一起走。不过,如今我已不必带他走了,前年他已去世了,我把他葬在了东边山谷里,那里有花香与他作伴,我去了之后,你也把我葬在那里吧。” “什么——”贺青冥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却已被沧溟老人点住穴道,他忽地发现,沧溟老人竟传功给他! “前辈!”沧溟老人已经耄耋之年,如果把功力传给他,只怕自己是活不了了! 沧溟老人道:“我已活的太久了,这一身功力早已荒废无用,倒不如助你一臂之力,让你早日恢复气力。” 他笑了笑,到底阖上眼眸,驾鹤西去。 贺青冥依照他的意思,把他葬在了东边山谷,这里果然有花香,他寻香而至,忽见草丛之中果然还有一座坟茔,坟前立着一块木牌,当做墓碑,却见墓碑上只刻了四个字: “杨真之墓” 贺青冥扑入水中。 他奋力向前游,潮水很快涌了上来,扼住他的胸腔和咽喉,他已近窒息,可是他的目光还望着遥遥的水面,水面上闪烁着的微光里,好像有一个人的影子,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影子里,一只手好似握住了他的手,将他带出了澎湃的流水。 他喘着气,拼着最后一点气力,终于穿过这一段逆流。他浮出水面,往岸边游去,岸边有一个渔夫,看样子年纪还很轻,他正在钓鱼,没成想鱼没看见个影子,倒瞧见了贺青冥。 水中雾气茫茫,贺青冥长发皆已垂下,浮在水面上。少年渔夫乍然吓了一跳,道:“你,你是谁?你你你是神还是鬼?” 贺青冥道:“我是一个人,一个凡人。” 人年少的时候,总要建功立业,出人头地,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后来才发现自己的种种无能,才发现自己到底错过了多少风景,多少时光,可惜时光一如流水,一去不复还。 这个故事终于已讲完了。 众人陆续退场,如鱼贯雁行。明黛远远望了一眼,又看着贺青冥二人,道:“你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贺青冥道:“江湖事已了,我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明黛吃惊道:“你要走?” 贺青冥摇摇头,似乎笑了笑:“天色已晚,我要和无咎回家了。” 柳无咎脸上似也有了笑意,道:“回我们的家。” 又是一轮落日。 这轮落日却已不再炎热也不再冷酷,只无比温暖。它坐在天边,它的身边飞来几抹云霞,跟它嬉戏玩耍。 贺青冥、柳无咎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路上跑过一群孩童,他们也在嬉戏玩耍。 柳无咎忽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们要去哪里?” 贺青冥却道:“我为什么要问?”他笑了笑,道:“不管去哪里,都是和你在一起。” 柳无咎心中一动,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勾一勾贺青冥的手指。 贺青冥却已先他一步,与他十指相扣。他看着柳无咎,笑道:“你是不是一直想这么做?” 柳无咎也不由笑了,把贺青冥的手握得更紧。他道:“我在长安郊外建了一处屋子。屋子周围,种了一片竹子。” 贺青冥神色一动,这件事,他只跟柳无咎提过一次,但柳无咎一直记在心里。贺青冥的任何事,柳无咎都一直记在心里。 柳无咎又道:“以后春天的时候,我们可以围炉吃笋,夏天的时候,可以对诗乘凉,秋天可以观云,冬天可以听雪……”他这样说,脸上神色恍惚变化。 贺青冥听着听着,仿佛也已变了。他已不再是冰雪,而是春水,是春水上边拂动的柳枝。从前他已生的很俊秀,但现在,他似乎还要比从前好看上十倍! 柳无咎也是一样,他们都已变得一样。 或许是因为他们已变得温柔,或许是因为他们眼里已满是温柔的情意,一个人多情的时候,总是要比无情的时候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