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霁风 晏云之收刀而立,不发一言,在他……
晏云之收刀而立, 不发一言,在他身后,曲盈盈排众而来, 道:“今日诸位纷争不休, 可有个结论?”
朱邪哼道:“你算什么?有种的叫曲星河出来!”
曲盈盈莞尔一笑, 又话锋一冷道:“我阿兄不喜杀生,故而今日是我带人过来。朱帮主,你和紫锋尊若识时务, 便速速离去,不要搅盈盈的好事, 否则尔等一个一个, 都将被杀得片甲不留!”
“呵呵,好大的口气!曲姑娘, 你私自前来, 不怕曲星河怪罪你么?还是说曲星河自己想来, 却又怕落下恶名,所以当了那缩头乌龟, 却让你一个女人过来主事!”
曲盈盈怒道:“紫锋尊, 我看你是不识抬举,竟然敢羞辱我阿兄!”
她一鞭子扫去,怕是不死也要脱层面皮,却被一人当空截住, 只见杜少松笑吟吟道:“曲姑娘,你爱护义兄心切,却也不必伤人性命,诸位,今日大家只是来讨一个说法, 何必动刀动枪呢?”
曲盈盈四顾一眼,不由冷哼道:“杜帮主,你以为你漕帮人多势众,就可以威胁我吗?”
杜少松道:“曲姑娘,我并无此意。”
“哼!鬼才信你的!”她怒目四方,“我曲盈盈此生除了义兄,便只信我手上这条鞭子,尔等不过乌合之众,敢有不怕死的,就来吧!今日登上醉生梦死楼的,只会是我牵机阁!”
杜西风已然气极,道:“曲盈盈!我父亲好言好语跟你说话,你竟然敢对他不敬!”
曲盈盈瞥了他一眼,笑道:“这位便是杜少帮主吧?我好歹纵横江湖十数年,你难道不该称我一声前辈?”
“呸!你这妖女,你心狠手辣,害人无数,还敢自称前辈?!”
“江湖上弱肉强食,向来如此。怎么,难道少帮主经过济海楼一事,还是改不了一腔天真吗?”
“你——!”
杜少松面色不虞道:“曲姑娘,你我说话,何必祸及我儿?”
“谁叫他骂我妖女?少帮主自己就喜欢相思门的明姑娘,相思门一向被中原武林视为魔门,与魔教一同瓜分西域,怎么,少帮主对着明姑娘,也觉得她是妖女吗?”
杜西风早上才被明黛拒绝过,此时此刻,曲盈盈提起明黛,便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由怒道:“明姑娘任侠仗义,行事光明磊落,哪像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早在烟波画舫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曲阁主根本只拿你当义妹!不过也难怪,我要是曲阁主,也绝不会喜欢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
这下却戳中了曲盈盈多年痛处,她一扬长鞭,竟是要抽一抽杜西风,给他长长教训。
忽听得一道破空之声,一人踏剑而来,声如玉磬:“诸位,得饶人处且饶人,妄作曰凶,知常乃容。”
这一声轻轻巧巧,恍若一道拂面春风,然众人反应过来时,却已纷纷退步,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
化柔为刚,道法自然,如此奇特的功法,几十年来,只有一个李霁风!
李霁风一袭长袍,面若清风抚柳,心如明镜,身无挂碍,一群人在此地怨怒痴缠,他却好似游山玩水,竟有几分恬淡自然。
他年纪尚轻,又素性不羁尘俗,总有几分跳脱,但他贵为八大剑派掌门人之一,季云亭去后,他那一把道生剑已可问鼎中原,旁人见了他,便不敢不给几分面子,方才还闹哄哄的一众人马,一时间如听针落地,鸦雀无声。
李霁风对着众人笑了笑,正欲收起道生剑,一人却忽的跳了出来,指着他道:“哼,我道是谁?原来是一介小儿,李霁风,旁人怕你,我云门胡不为可不怕你!”
此言一出,跟在李霁风身后的法真便已有些怒气,李霁风对他有再造之恩,如今胡不为当着众人的面挑衅李霁风,他自然不能忍受。李霁风却按住了他,一拱手道:“胡兄,你我同出八大剑派,也算得半个同门,不知李某是哪里惹恼了胡兄?”
胡不为冷哼一声,道:“就凭你是青城掌门!你师父和我师伯何奈论道三日,怎么末了却逼的我师伯退位?我师伯虽未曾说什么,可是这些年来,我和我师父都不曾忘记!如今你师父是不在了,可是你李霁风还在,我不找你找谁!”
青城、云门恩怨由来已久,早在八大剑派分家之初,两派就互有纠葛,百年以来,双方比武论道争执不休,江湖中人也总爱拿他两家相较,惹得彼此隔阂纠缠更深。后来,两派双双退居世外,越发不问江湖事,但一些门下弟子心中,仍旧存着一个无法解开的疙瘩。
“李霁风,我倒要看看,你我两派之间,到底孰高孰下!”
胡不为大喝一声,“无为”出鞘,直指李霁风面门!
他剑招刚猛,看似无甚稀奇,只是最简单的劈刺,外人见了,甚至会觉得他出招过于直露拙笨,但于招式变化之中,却暗藏一股巧劲,叫人防不胜防。
“大巧若拙,果然不愧是云门剑法,此剑名曰‘无为’,我记得何掌门将它赠予你时,曾说‘有所为,有所不为’,唉,可惜世人往往只做到了‘有所为’,却忘了还有一句‘有所不为’。”
李霁风无意与他多做争执,故此没有出剑,只一味躲避,他是觉得自己一派好心了,落到胡不为眼耳之中,却觉得李霁风未免过于傲慢无礼,不屑与他交锋不说,还要拐着弯地出言讥笑。
胡不为心中怒火更甚,手上剑势更猛!
如果说方才还只是停留在两派切磋的层面,那么此刻胡不为已有了争斗之心,他剑势大涨,化作疾风惊雷,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差点误伤了围观众人。
李霁风退无可退,终于也有一点生气,道:“胡兄!你我之争,何必连累旁人!”
“不这样,怎么逼你出手?!”
道生剑出!
众人不由惊叹,李霁风一招一式,竟已浑然天成。
惊叹之余,又忍不住观看这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试,若说其他人比武争斗,只在兵刃胜负,青城、云门每一次较量,却不只在招式之间,还在“意”与“道”之上。
两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一时片刻自然难分胜负,只可惜胡不为过于激进,于剑道之上,已先失了三分意气。
这时人群之中,又爆出一声惊呼:“快看!”
万间灯火之中,似有一道泠泠的剑光,又快又密地从半空倾盆而下,又蓦地从水底一跃而起,掀起江边一片滂沱的水幕,眨眼间便已至众人面前!
那道水幕竟好像有了灵性一般,停在众人身前五步,下一刻,流水忽而化作成千上万片飞花,朝李霁风、胡不为二人打去,又于云空之中片片飞落水面,绽出一片汪洋的花海。
一时间水花叮咚,一人背负长剑,足尖一点,踏水而来。
却见清风吹动一袭碧衣,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迎风而立,天容玉色、冰肌玉骨之下好似藏着一段桀骜的脊梁,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风气。
她美得好像是水中的一块青玉璧,虽不似秋玲珑那样明艳风情,却颇有几分大浪淘沙,不动如山的气度。
众人惊呼道:“水佩青!”
小重山派这一代共有四名入室弟子,分别是张夜、凌若英、水佩青和温阳,水佩青年纪最轻,只因比温阳早入师门一年,便成了师姐。她武功卓绝,剑法变化莫测,自成一派,五年前季云亭辞世后,八大剑派剑法之首的位子便一直在她和李霁风之间来回变动。
不过对于江湖人,尤其对于江湖上的男人来说,水佩青引人注目的不只是她的武功,还有她的美貌,她是仅次于武林第一美人秋玲珑的存在,只不过比起秋玲珑,她一直清心寡欲,专注于剑道,也不怎么理会江湖俗事。这些年来更是着意精进,其武学功底怕是已近天人之境。
她一剑扫来,逼的李霁风和胡不为不得不中止决斗,纷纷闪开。李霁风一见是她来了,脸色一红,双手双脚几乎不知道往哪里放,说话也磕巴了一下:“水,水师姐,你来啦?你不是在客栈吗?怎么出来了?”
自从李霁风在来扬州的路上遇见小重山一行人,便一直左右相随,又一块住了同一间客栈。这天早上,他原本想邀水佩青一块逛街赏玩,但水佩青对外出不感兴趣,宁愿宅在客栈练功,于是他便只好和法真一块出门。
水佩青道:“嫣儿跑不见了,我与师兄兵分两路出来寻她,却听见此间嘈杂,便过来一看。”
她声线略显清冷,然而谈及张嫣,却不由带了一丝暖意,显然十分爱护这个从小看顾到大的师侄。
“啊?嫣儿不见了,那要不要紧……?唉,我和法真本来还在给嫣儿买酥糖来着……”
水佩青面色一缓,道:“有师兄在,应当无碍,你……有心了。”
第112章 解困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胡不为……
两人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胡不为看着他们,登时气得胡子都要歪了, 道:“你们两个费什么话!李霁风, 今日你我之间, 势必要分出一个输赢来!”
水佩青不解道:“这种事有什么好争的,何必大动干戈?”
“哼,水佩青啊水佩青, 你在小重山上,难道是成日闭关辟谷, 餐风饮露吗?”
李霁风道:“胡不为!你我之争, 何必殃及旁人?你不必如此讥讽水师姐!”
“好哇,李霁风, 咱俩方才还没有打完, 再来!”
李霁风心知此事难以了结, 两派之争,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的, 也便只有应战。
水佩青劝阻不成, 又不能眼看着同门相争,只得咬了咬牙,仗剑飞来。三人内力深厚,又互为牵绊, 战况一直十分胶着。
不一会功夫,三人已从醉生梦死楼下打到了江边,他们都是武林高手,即便本来并无战意,缠斗久了, 也难免激出来几分血性,胡不为求胜心切,几乎已入魔障,竟一连使出来几次杀招,李霁风始料不及,若不是水佩青及时出手拦下,只怕他身上便要见红了。
水佩青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咱们一齐收手!”
胡不为嘴角竟已溢出鲜血,道:“不行,我……收不了手。”
原来三人缠斗,内力相互撕扯,方圆三里之内,竟已变作一处漩涡,常人无法近身,而身处漩涡里的三人,也已无法脱身,胡不为消耗最大,更是几乎要走火入魔!
可是再这样下去,只怕三人都不能保全!
一道霹雳斩来!
漩涡瞬间被分化为三瓣,水佩青被一人接在怀里,她微微一怔道:“师兄?”
她道:“是师兄你……?”
张夜摇头,道:“是青冥剑主。”
一场风浪已歇,贺青冥立在江边岸头,衣袂翻飞,手上还握着刚刚出鞘的青冥剑。
法真一溜烟奔向李霁风,扶起他道:“师父,你没事吧?”
“无碍。”
李霁风按下胸口翻涌不息的气血,对贺青冥拱了拱手,道:“多谢青冥剑主。”
贺青冥道:“你可知,我不是来做好人的?”
李霁风却笑道:“那又何妨?青冥剑主不做好人,却做了好事,岂非比他们那些满口虚言的‘好人’强上太多?”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倒想与李掌门讨一个人情。”
“青冥剑主但说无妨。”
“我想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什么人?”
“这个人你不认识,却一定听过。我听说厄命道人曾为青城外门弟子,不知李掌门可否帮我查一查青城的卷宗,找找厄命的身世来历?”
李霁风略一思索,点头道:“好,我会让人飞书青城,让他们去查一查,不过年代久远,可能会费点功夫。”
“李掌门心无旁骛,不念门户之见,能答应此事,贺某先行谢过。”
李霁风心道:“果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青冥剑主身上,实在招惹了太多的流言。”
胡不为走了过来,他听见他们嘀嘀咕咕,也听不清在嘀咕什么,只知道李霁风答应了贺青冥什么事。他道:“李霁风,你身为八大剑派掌门人之一,竟与这个魔头做交易?”
李霁风道:“胡兄,你我今日困境,全因门派恩怨执念而起,青冥剑主冒险相助,我相信他没有恶意。”
“哼,你这是宁肯信他也不信同门?你们不记得,我却记得!贺青冥,若不是你,我师弟齐心照怎么会闭关不出,不与外界来往?这一笔账,我云门上下绝不会忘记!”
贺青冥淡淡道:“你若要与我算账,我随时恭候,不过我劝阁下还是先养好伤再说。”
“你——!”
胡不为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只道:“好,好,贺青冥,你等着……”
柳无咎忽道:“你要找他算账,先过我这一关。”
胡不为看了他一眼,道:“济海楼一役,我听说过你,你是贺青冥的弟子?”
“不错。”
胡不为轻笑一声,道:“贺青冥,你倒是收了一个好徒弟,可是江湖规矩,此桩恩怨只在你我之间,你这位徒弟未免管得太宽了。”
贺青冥却道:“无咎不必守什么规矩。”
胡不为惊了,道:“你这算当的什么师父?”
见过护短的,没见过护短护的这么不要脸的!
柳无咎不高兴了,道:“我的师父,不用你来评断。你身为鲍掌门的衣钵传人,却一心只有争斗,只怕鲍掌门便是百年之后,也要含恨九泉。”
“你们——!”
胡不为差点给他们师徒气死。
他虽然差点气死,却也拿贺青冥师徒没有办法,只有暂且忍下这一口气。
人生在世,总有气要争,也总有气要忍。
然而忍无可忍,便只有爆发。
贺青冥他们还不知道的是,一刻钟前,醉生梦死楼外那堆炮仗终于炸开了来。
一刻钟前,趁着李霁风等人都不在,紫锋尊意欲趁机独上醉生梦死楼,曲盈盈见状,登时喝道:“想吃独食?拦住他!”
一群人如鬼影一般紧随其后,他们拉着他、抓着他、拽着他,拼命一样,要把他从楼上拉下来。混乱中,不知是谁一掌拍去,紫锋尊顿时口吐白沫,倒在血泊之中,已然气息奄奄。
这一掌,却已彻底拍断各门各派之间数日来、数十年来紧绷着的那根弦。
于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齐上阵,魑魅魍魉横行无边。纷争便似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混乱又衍生出更大的混乱!
贺青冥等人赶到醉生梦死楼外的时候,入目所见,便是这样一副烂摊子。
他们看见了一群人,却也似只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许多年来,江湖便像一个老人,如今老人背上生疮,疮疤溃烂,流出来一阵阵恶臭的脓血。
血漫了过来,漫到他们脚下。
明黛怔怔地,几乎落下泪来:“怎么会……?”
人们怒吼、厮杀,尸体堆在楼下,堆在楼梯口,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许多人从生到死,然而天枢阁还是继续沉默。
一群人便眼睁睁看着另一群人死。
贺青冥也沉默着,却于沉默之中拔出了腰间的青冥剑。
剑光闪过这一方人间炼狱,刺破了这一片灰蒙蒙的天地。
雨仍在落,落到成百上千把兵刃之上,带起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的声响。至于落在活人身上,还是落在死人身上,听起来也没什么分别。
贺青冥用剑尖挑起来一串雨珠,打在众人身上,将他们纷纷定住。飞雨疾驰之中,他似已化作一条降下甘霖的游龙。
柳无咎心下一动,这一招,他曾在西北见过,那一天他和贺青冥初遇,他被烧塌了的房梁压在下面,看见贺青冥用这一招杀伤了那些流窜作案的马匪。
那天贺青冥神色很冷,那一剑也很冷。
如今贺青冥似乎与那天并没有什么区别,但这一剑已不是用来杀人,而是用来救人。
剑的方向指向哪里,本来就只在用剑的那个人。
贺青冥神色依然肃穆,他肃穆得近乎一个死神,但这样一个死神,却带来了生机。
他用剑开出来了一条生路,在他的剑下,更多濒死的人活了过来。在他的身后,柳无咎、明黛救下了受伤的杜少松、杜西风父子,在他的身旁,张夜喝道:“阿青!霁风!”
李霁风、水佩青上前助阵,于是他们这一条游龙,便似肋生双翼。他们掀起来一道浪潮,浪头打来,浇灭众人一场怒火。
贺青冥脚下一点,飞烟一般从人海之中飘过,剑尖所指,不少人应声变作木头人,他立在鼓台之上,喝道:“诸位再不停手,休怪青冥剑不客气!”
“贺,贺青冥!是贺青冥!”
不知是谁又惊又惧地叫了一嗓子,方才还乱哄哄的人群忽然安静片刻,仿佛他们已被这个名字定住了。
贺青冥这个名字,对很多江湖人来说,已变作一种魔力。
所到之处,能止小儿夜啼,能让英雄却步。
何况这些人里,没几个是英雄。
他们不是小儿,却似乎比小儿还害怕贺青冥。
孩子们害怕贺青冥的名字,只不过因为他们把内心的恐惧灌输给了后代,孩子们甚至不知道贺青冥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拿着贺青冥的名字吓唬别人,可是他们自己心中也已满是恐惧。
他们畏惧贺青冥,但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甚至都没有见过贺青冥。他们怕他,哪怕贺青冥不是来杀人,而是来救人,他们虽然怕他,怕的却又不是他,江湖上强者为尊,他们只不过是畏惧强权。
畏惧强权,自然比感佩德行来的容易得多。
第113章 博弈 夜已深,雨已冷,热血已凉,人群……
夜已深, 雨已冷,热血已凉,人群也已四散如流水。
名利可以把一群人聚在一块, 恐惧自然也可以把一群人分开。
人海聚散无常, 无非因缘际会, 天底下的事,总是兜兜转转,没个定性。
幽幽长长的巷子里, 似乎已扑开来一幕幕湿气。
贺青冥和柳无咎走在一块,两人都没有打伞。
明黛等人已经先行离开, 他们却留了下来, 而且还走得很慢。
他们留了下来,只不过因为贺青冥知道, 有人会追上来。
柳无咎道:“来了。”
一道飘渺的吟哦传来, 好像来自天边之外。
随着这一道吟哦一同飘来的, 还有十二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她们长幼、高低、胖瘦不一,但任谁一眼看了, 也要以为她们是飞天的仙女。
九州十二楼, 天枢十二仙。
百年以前,江南南宫家趁着天下大乱创立天枢阁,与八大剑派几乎同一时间崛起,于是江湖千门万户, 舆言枢纽,全系于天枢阁一家。
南宫老爷子一生见识了无数大风大浪,也立下了无数功绩,但他暮年之际,却仍有三件念念不忘的事。
他遗憾的是, 他这一辈子,只有十二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
他欣慰的是,他的这十二个女儿,每一个都要比别人家的儿子强上十倍。
他愧疚的是,他的女儿们每一个都那么优秀,却每一个都那么孤独。
南宫老爷子走了,后来,天枢阁于各地分设十二楼,由十二位小姐的后人、弟子继承。再后来,江湖上便有了“九州十二楼,天枢十二仙”的说法。
百年以来,江湖风雨不休,天枢阁却依然屹立不倒,便多亏了十二楼的主人十二仙。
十二仙曾为天枢阁立下汗马功劳,不过在三任阁主之后,为免十二仙功高盖主、割据一方,便一直着力削权,如今十二仙已不能与天枢阁阁主分庭抗礼,只能群星捧月。
如今十二仙之首,便是天枢阁扬州总舵麾下,醉生梦死楼的楼主海棠夫人。
“今日一役,青冥剑主堪当魁首,小女子不才,便邀青冥剑主上楼一叙。”
一女声传来,这一次,随着这一道女声的,还有一个女人的脸。
柳无咎看见她的第一眼,却已别过头去。
他好像生怕她看见他。
这个女人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却也徐娘半老,颇有几分娇艳,并不是什么丑八怪。
但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娇艳的美人,却是一朵不折不扣的食人花,会把裙下之臣拆吃入腹,吃的骨头都不剩。
海棠夫人拨开雨幕,盈盈走来,她笑吟吟地看着贺青冥,又似有还无、秋波流转地瞧了一眼柳无咎。
柳无咎只装作没见过她。
贺青冥道:“要见我的人不是你,是他。”
海棠夫人笑道:“果然不愧是青冥剑主,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
她道:“阁主对阁下仰慕已久,听闻阁下今夜义举,特遣我等前来相邀,还望青冥剑主赏脸。”
贺青冥道:“既然如此,便有劳夫人带路了。”
两人被邀至醉生梦死楼,来到一处暖阁,又被分领二边,海棠夫人道:“还望二位勿怪,只是阁主嘱咐过,他只见青冥剑主一个人。”
柳无咎瞧着贺青冥,道:“无妨,我等你便是。”
贺青冥点点头,一人徐徐而行,转过屏风,步入内间,但闻茶香清雅,芬芳动人。
甫一进来,他便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化成灰,贺青冥也应该认得,可是贺青冥看着他,心中忽然冒出来一种古怪的感觉。
这个人已老了。
南宫玉衡已变成了一个老人,他满头灰白,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棋子。
他道:“青冥剑主既然来了,便与我下一盘棋吧。”
他的声音,也已和一个老人没什么两样。
但十二年前,厄命根本不是这幅模样,贺青冥怎么看,他们也不像是一个人。
贺青冥本来已经笃定的事,一下子又不那么肯定了。
他慢慢坐了下来,道:“原来南宫阁主一直在这座楼上,既然如此,方才又为什么不下楼见一见他们呢?”
南宫玉衡道:“一个人一辈子,总有一些人不想见,也总有一些人不得不见。”
“所以南宫阁主不想见他们,却不得不与我一见。”
“我知道他们来醉生梦死楼,都是为了浮屠珠,我也知道青冥剑主也在找浮屠珠。”南宫玉衡道,“只不过每个人要浮屠珠的目的都不一样,紫锋尊、朱邪等人是为了修炼武功,曲盈盈是为了治曲阁主的宿疾,漕帮杜帮主则是为了兄弟无法行走的一双腿,却不知青冥剑主又是为了什么?”
贺青冥淡然一笑,道:“浮屠珠乃魔教至宝,江湖上谁不想得到它?贺某也不能免俗罢了。”
“不错,不错,浮屠珠乃魔教至宝。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古以来,已为常事。但如今魔教已不再是一盘散沙,金乌继承了其母的遗志,也继承了她的野心,他自然不能忍受浮屠珠落入他人之手。”
“这么说,金乌的确来了扬州?”
“不错,这也是我近日才得到的消息,只是金乌行踪不定,天枢阁也不知晓其下落何处。不过,虽然魔教对浮屠珠已是势在必得,但中原武林,到底不是魔教的地盘,所以这些日子,魔教的人也一直蛰伏于暗处,按兵不动。”
“中原武林之中,会让金乌忌惮三分的,只有八大剑派。所以南宫阁主一直想等八大剑派齐聚此地,再行公布浮屠珠下落,不过如此一来,江湖众人已对天枢阁生出诸多不满。”
南宫玉衡却似乎压根不放在心上,只道:“他们不满,是他们的事。”
那些人再不满,也不能拿天枢阁怎么样。天枢阁家大业大,江湖上能与之抗衡的势力,怕是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不过,青冥剑主有一点却说错了,我并不知道浮屠珠在哪里。”
饶是贺青冥也不由心下一惊,道:“你不知道?”
众人齐聚天枢阁,就是为了浮屠珠,南宫玉衡却说他不知道浮屠珠在哪里,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南宫玉衡道:“我虽不知道浮屠珠在哪里,却知道它现在在谁手里。”
“李飞白之子。”
南宫玉衡看着他,道:“看来青冥剑主座下奇人辈出,消息灵通,不亚于天枢阁。”
“南宫阁主谬赞了,论左右舆言,我又怎么比得上天枢阁?”
南宫玉衡面色不改,道:“青冥剑主说笑了,至于李飞白之子,这一点,一开始除了我,还有人也知道。而且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就是金乌。”
“南宫阁主掌管天枢阁,自然消息灵通,金乌是金无媚之子,金无媚与李飞白既是夫妻又是宿敌,她知道的多一些,也并不奇怪,可是另一个人又是谁?”
“李飞白身故,他的仇家却遍地都是,他的孩子,自然也要寻求一处庇护之所。”
“所以另一个人,便是认识李飞白之子的人……那么一定是八大剑派了。”
“青冥剑主果然智慧过人。”
贺青冥道:“金无媚虽未任教主,却已实为魔教之主,李飞白的后人要想躲避魔教追杀,只有依靠八大剑派。”
“不错,便是如此。”
“可是李飞白之子又是谁?”
“这一个问题,便只有等到七贤祭典上才能解答了。”
贺青冥明白了,道:“无论是李飞白之子,还是浮屠珠,都在祭典之后。”
他道:“可是七贤祭典何容他人他事染指?八大剑派难道没有异议?”
南宫玉衡却道:“这件事,正是我与顾掌门商议过后决定的。”
“顾掌门?”
“顾掌门执掌华山,是抵御魔教的第一道屏障,如今金乌竟自己来了,他自然想借此把魔教一网打尽。”
贺青冥心下了然,这一次祭典如此大张旗鼓,不过是一场鸿门宴,各人心中皆有算盘,互相勾连,又互相算计,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不知道最终入瓮的究竟是谁。
他道:“南宫阁主有心引魔教和八大剑派一同入局,只怕届时会引火自焚。”
南宫玉衡却道:“我已不复从前,我成了婚,有了孩子,便只想守着这一个家,守着亡妻留下来的一份家业,只是,若有什么人要来破坏我的家,伤害我的家人,我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青冥剑主,你也有过妻子,也有孩子,难道你不明白吗?”
“十二年前,故园被毁,我的妻子于一场大火里丧生,我的孩子也从小没了母亲,这件事,莫说是十二年,便是二十年,我也不会忘记。南宫阁主,难道你不明白?”
棋局未定,两人对峙,沉默之中,又已似剑拔弩张。
南宫玉衡盯着他,道:“青冥剑主,你的手已放的太长了。”
“哦?”
“久闻子午座下四判官大名,想不到青冥剑主竟然舍得让四判之一的黄娥扮做婢女秋娘潜入醉生梦死楼。”
贺青冥却道:“她只是为了她自己。”
他亦盯着南宫玉衡,道:“子午盟下每一个人,都是为了他们自己,我只不过把他们召集到了一起。”
就像他从前说过,子午盟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个约定。
南宫玉衡道:“江湖上谁人不知,千面黄娘妙术无双,可她偏偏露出了马脚,偏偏她露出马脚的时候,是她去侍奉羽儿的时候。”
贺青冥道:“她并没有伤害令公子。”
“可是她在醉生梦死楼来去自如,青冥剑主,你这是要她警告我?”
“我只是要你明白,你可以派人尾随我,向那些人泄露我的行踪,我也可以。”
贺青冥道:“九年前,我两度来问天枢阁,可是你们语焉不详;七年前,我前往西域归来,天枢阁故意误导众人,让他们以为我得到了浮屠珠……这些年来,天枢阁找不到我,便只能让我魔头的名声在江湖上变得更响一点。南宫阁主,我说的对也不对?”
南宫玉衡默然片刻,又忽笑了一声,道:“青冥剑主,你未免疑心太重,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你?”
“是啊,这也是我多年来疑惑的事。”贺青冥手执一子,落入棋局,淡淡道,“天下人,天下事,便如此局,既然无冤无仇,为何偏要狭路相逢?”
“哦?青冥剑主此言大有禅机,请指教。”南宫玉衡亦落下一子,两人于棋局之上暗自角力,面上却如海上冰面一样毫无波澜。
贺青冥道:“南宫阁主既然执掌天枢阁,总该听过一句话‘地狱不空,普渡众生’。”
南宫玉衡眼角微微跳动,又笑道:“这句话,但凡是在江湖上行走有些年头的,只怕都听过。”
贺青冥道:“那南宫阁主可知,这句话第一次出现在江湖上的时候,是哪一年哪一日?”
南宫玉衡道:“十二年前,正月初七。”
“错了。”
贺青冥看着他,冷冷道。
南宫玉衡终于有了一丝愕然,“错了?”
“十二年前正月初七午时,普渡和尚携厄命等教众洗劫一方,长安兴庆坊三条街市百年繁华毁于一旦……八大剑派、天枢阁的卷宗上,都是这样记载的吧?但他们踏入兴庆坊的那一刻,却是正月初六子夜,还未及初七。”
南宫玉衡默然良久,道:“是我记错了。”
贺青冥道:“我也没有想到……连你也会记错。”
他又道:“兴庆坊被毁后,长安乱象横生,百鬼夜行,八大剑派见长安惨状,倍感惊心,又因温侯之死,害怕祸及八大剑派,终于悔悟,于是他们联手剿灭了普渡教众,却对外掩盖了一干跟随普渡作祟的自家门人的事迹,至于普渡、厄命两位首脑,更是不知影踪,直到近年来,魔教重出江湖,还有日前藏王村里,也出现了普渡等人的痕迹……南宫阁主,如今既然已经狭路相逢,又何来的无冤无仇?”
“青冥剑主”
南宫玉衡叹道:“看来你我这棋局,是非下完不可了。”
“南宫阁主说笑了,这一局棋,难道不是你邀我来下的吗?”
棋局暗流涌动,棋子震颤不已,忽而一道金石之声,这一局棋盘已碎。
第114章 南宫 暖阁的这一头,柳无咎坐在榻边,……
暖阁的这一头, 柳无咎坐在榻边,脊背仍挺的很直,目光仍然看着那一头。
他不喝酒水, 也不喝茶, 醉生梦死楼的侍女拿他没有办法, 只好施然退下,与门外的海棠夫人摇了摇头。
海棠夫人蹁跹而至,道:“柳公子, 可是我有何招待不周之处?”
柳无咎心道,我不怕你招待不周, 只怕你太过周到, 别有图谋。
“并没有别的,只是我不爱喝酒, 也不爱喝茶。”
“原来如此。”
海棠夫人瞧着他的侧脸, 不由心下一动, 她早听说青冥剑主身边有一个生的十分俊美的弟子,唤作柳无咎, 她只看他一眼, 便觉得眼熟,却怎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这样的美男子,莫说是面对着面,便是人海里远远一望, 也绝不该忘记。
她略一思忖,坐在一旁自斟自饮,慢悠悠道:“我越看柳公子,越觉得面熟,不知可是在哪里见过?”
柳无咎道:“海棠夫人说笑了。”
海棠夫人悠悠道:“若不是今生, 兴许便在前世。”
柳无咎一时语噎,海棠夫人笑得东倒西歪、花枝乱颤,道:“柳公子莫怕,我只不过看你紧张,逗一逗你。”
她瞧着他,恍惚之中,却似乎瞧见了另一个人。
几天前,醉生梦死楼曾经来过一个猎户。
一个猎户,本也没什么稀奇,可那个猎户却是一个太过俊俏的少年。那天她宿在一堆面首怀里,一眼便相中了他。
少年喝了点酒,卧在案边,她屏退众人,悄悄地靠近了他。
柳无咎似也想起来那一天。
一双柔荑抚摸着他的脸,他几乎瞬间惊醒,又勉强按捺心神,微微睁眼看她:“海棠夫,夫人……?”
海棠夫人笑道:“唤什么夫人?”
她眉目流转、吐息如兰,轻轻地靠在他身上,轻轻道:“小郎君,何不与我共度良宵?”
柳无咎微微躲开,似乎十分木讷,道:“我,我已有家室,我夫人还在家里等我……”
“我也一样,可是你看,也不耽误啊。”
她整个人几乎已陷在柳无咎怀里,柳无咎目光乱飘,似乎一副心旌摇曳的样子,道:“可,可是你夫君……”
“放心,那个死鬼,早就死了好几年了,今天晚上,谁也打扰不了咱们……”
“可是,可是……”
海棠夫人嗔道:“可是什么?你还在等什么?”
柳无咎目光一沉,面色却似乎十分纠结,而后终于不管不顾,火急火燎地把她抱了起来,又趴在她身上,便要俯身去吻,一副十分急色的样子。
但海棠夫人却推开了他。
他等的也就是这一刻。
海棠夫人从前是许过人家,只不过她的丈夫早在五年前做了孤魂野鬼,而且是被她千里追杀,割下来头颅,放在姐姐南宫芍的墓前当祭品。
只因她的丈夫便是昔日抛弃过南宫芍的浪荡子,只不过这一点,她与他成婚之前还不知道。
七年前,他们成婚那天,南宫玉衡夫妇前来祝贺,南宫芍却在婚礼上看见了自己的旧情人。
一年后,南宫芍旧疾复发,不久仙逝。她本来就久病缠身,这一次婚宴,又偶感风疾、心存郁结,旋即病重身亡。
海棠夫人是老阁主的私生女,一直被老阁主嫌恶,若非南宫芍求情,她还是一个在外流浪卖唱的孤女。南宫芍对她有再造之恩,今生今世,她都不会忘记。
她在姐姐的葬礼上痛哭流涕,而她的丈夫已经逃之夭夭。
她奔波一年,终于和南宫玉衡一块找到了隐姓埋名的丈夫,南宫玉衡什么也没有说,把他丢给了她。
南宫玉衡虽然恨透了这个公子哥,可是他还记得,这个人是她的妹夫,究竟如何处置,只有交给海棠夫人。
她走过去,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别怕,别怕……”
公子哥在她怀里瑟瑟发抖,道:“棠儿,棠儿,你信我,我不是故意伤害你姐姐,我,我一直都爱——”
然后她蒙住他的眼睛,割开了他的咽喉。
“姐姐,我把他带来给你请罪了。”
海棠夫人在南宫芍墓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倒地不起,一连晕厥了三天三夜。
那天她蛊惑着柳无咎,可是当柳无咎假装被她蛊惑的时候,她反而不喜欢了。
她总是玩这套把戏,那些男人也总是上钩,她一边喜欢游戏,一边又感到厌烦。
她推开了柳无咎,又叫其他面首进来,玩起来另一个游戏——她将一捧金叶子抛在空中,抛入江水,许诺他们,谁能抢到最多的金叶子,谁就能获赠百金。
一群人疯了一样跳到江里,她便在阁楼上吹着江风,静静地俯视着他们。
“柳公子,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死活也不喝酒……那天那个人,其实就是你,是不是?”
柳无咎别过头,道:“海棠夫人既已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
海棠夫人道:“黄娥来醉生梦死楼是为了她自己,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她已凑了过来,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一面屏风。
自始至终,柳无咎都只看着一个方向。
海棠夫人了然地笑了:“哦……原来不是她,是他。”
“柳公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太过年轻,也太过钟情,你瞒的过青冥剑主,却瞒不过我……不过说起来也真是奇怪,青冥剑主都成婚生子了,怎么还一副不开窍的样子?”
“不过,这下天枢阁可有笔大生意了……”
柳无咎冷冷道:“南宫玉衡派你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海棠夫人也正色道:“我忠于他,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姐姐爱他,我并不是一条只会摇尾听话的哈巴狗。”
“你……”
海棠夫人笑了笑,道:“你为了他,我就不能是为了你么?”
柳无咎不再搭理她,抬脚要走,却被海棠夫人拉住,低声道:“南宫玉衡与魔教有交易。”
柳无咎一惊之下,忘了推开她,忽而一阵掌风袭来,屏风应声而碎,几人登时面面相觑。
贺青冥看了看柳无咎,又看了看几乎要化在柳无咎身上的海棠夫人,脸色顿时变化不定,可谓这辈子都没这么丰富多彩过。
过了一会,他才冷冷道:“海棠夫人,请你自重。”
海棠夫人偏嫌不够热闹,添油加醋道:“青冥剑主,柳公子已经成人,你何必这么管着他呢?”
贺青冥道:“我是他师父,自然有权管他,不用海棠夫人操心。”
柳无咎本要辩解,听到贺青冥这话,不由惊讶。
贺青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从来都是不紧不慢,淡定自如,但这一次,他却抢着说话了,而且语气还十分生硬不善。
“海棠夫人,你素日行径风流,我本不便置喙,但无咎是我的弟子,你若要招惹他,也该问问我答不答应!”
贺青冥破天荒怼人了,而且还怼的毫不宛转留情。海棠夫人心下一奇,不由多了几分玩味:看来青冥剑主也未必没有开窍。
他说着,又对南宫玉衡道:“南宫阁主,今日贺某失礼了,改日再来讨教!”
“恭送青冥剑主。”
贺青冥飞一般离开了天枢阁,柳无咎跟在他身后,本要追上他解释解释,却见贺青冥转过街巷,竟趔趄了一下。
柳无咎连忙上前,看见贺青冥已经满头大汗,面色也不比之前。
他抓过贺青冥一双手腕,探了探脉,才发现贺青冥气息翻涌,忙与他运功调养。
过了一会,贺青冥终于平息,道:“……三步。”
“什么?”
“我与南宫玉衡对掌,我退了七步,他退了四步。”
柳无咎心下一沉,三步之差,胜负已分。
贺青冥似乎已很是痛苦,道:“无咎,他是五指……”
他道:“可是他不可能是五指……十二年前,我拼着一死,削掉了厄命的一指,他不可能——”
南宫玉衡平常是左撇子,方才棋盘碎裂之后,两人交手比试,他一改往日作风,一路抢攻,就是为了逼南宫玉衡出手,好让他看一看南宫玉衡的右手。
但是南宫玉衡的右手,却无任何残缺。
贺青冥翻来覆去道:“我找了这么久,不可能,他不可能不是……”
他忽然顿住了。
柳无咎一把抱住了他,道:“没关系,我们再找找看,不管怎么样,我都和你一块找。”
贺青冥闷声道:“可是我怕我没有机会……”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柳无咎道,“若当下没有机会,我便为你抢来。”
贺青冥看着他,柳无咎忽觉心中一颤,在他的记忆里,贺青冥还从未如此无助。
不知是因为差了三步,还是差了一指,还是因为方才差点要复发的五蕴炽。
柳无咎捧着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肌肤相亲,轻轻道:“没关系,别着急……”
贺青冥点了点头,忽又想起来什么,道:“你刚才跟她是怎么回事?”
柳无咎忙道:“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那你做什么不推开她?”
柳无咎道:“她说南宫玉衡跟魔教有勾结。”
“……原来是这样,普渡和尚既然是魔教的人,他和南宫玉衡本为搭档,如今再次找上南宫玉衡,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是他们交易什么呢?”
“魔教要的,必定是浮屠珠,而南宫玉衡,只怕是要我的命,他怕我来杀他,所以想借刀杀人,先杀了我,只是没有成功。”
柳无咎道:“他一定不会成功。”
贺青冥想了想,又道:“不对,她为什么跟你说这回事?”
“我想她为了她姐姐,为了天枢阁能够长存,也不希望南宫玉衡与虎谋皮。”
“……不错,你说的有道理。”
柳无咎看他神色,忽而明白了,道:“你方才不是问我的意见,你是问海棠夫人对我……?”
贺青冥的重点还从没歪得这么彻底。
贺青冥道:“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其实他也不知道只是什么。
柳无咎心跳的快了起来。
他有点开心地想:贺青冥这算是吃醋吗?
贺青冥试探道:“无咎,你不要生气。”
柳无咎摇了摇头,几乎忍不住要笑。
他怎么会生气?
他一想到贺青冥有一天会为他吃醋,就开心得要飞起来。
第115章 别业 二十年前,魔教东征,李飞白殒身……
二十年前, 魔教东征,李飞白殒身无相峰,时人歌曰:“托体山阿, 不废江河”, 称之为“贤”。
二十年来, 一批仁侠义士如李飞白一样为了江湖大义呕心沥血、慷慨赴死,被公认为“武林七贤”,在八大剑派的发起下, 由江湖各派一同出资,在各地兴修七贤祠, 旨在祭奠英灵, 不忘前事,激励后人。
扬州七贤祠位于东郊, 占地七十余亩, 坐北朝南, 三面逢林,一面滨海, 与天枢阁总舵相距不足十里。七贤祠原名为“东皋园”, 本为扬州当地一位富豪私宅,因其曾受过李飞白恩惠,所以在八大剑派选址之时,低价转手与他们。
七贤祠往南一里, 还有一处别业,别业的主人乃是一位云游四方的侠士,常年不在扬州居住,所以租借给八大剑派,用作各路江湖人士前往祭奠七贤的歇脚落榻之所。
三月初三这天一早, 在各派一再逼问之下,天枢阁终于公告于众,声称祭典之后,浮屠珠自会水落石出。
午间,七贤别业外已陆陆续续汇聚了各方赶来,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士。山路崎岖,雨天泥泞,一些急性子的早已心头火起,却又因为一路上都有八大剑派的人值守,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今年因为浮屠珠和魔教重新一统两件事,沿途关卡尤其严格,每过一处关卡,便要由八大剑派弟子查阅身份文书,验明正身之后方可通行,而后前往别业下榻。此举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一是为了防止各派无故生事,影响大计;二是为了找出线索,抵御魔教。
也不知是不是托了漕帮荐信的福,贺青冥等人虽未与杜少松、杜西风一同出行,一路走来却尤为顺利,别人是堵在那里水泄不通,他们这边却是放人跟开闸放水一样。
不止如此,过到最后一道关卡,渴了有人递茶送水,饿了有人送来各色糕点,就差拿八抬大轿把他们几个抬过去了。
明黛好奇不已,正好这一道关卡值守的是青城弟子,又碰上法真出门巡查,她便过去找法真问了问。
“别业主人?”
阿鸢疑惑道:“七贤别业主人不是一直不在扬州吗?”
早已换回“谢归”尊容的谢拂衣目光一闪,道:“你怎么知道?”
阿鸢讪讪一笑,道:“武林七贤这样大的事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谢拂衣没有再追问,只心下存疑。阿鸢来历不明,但她无处可去,明黛便把她留了下来,这些天来,说是侍奉左右,但一举一动都娇惯得很,反倒是明黛照顾她的时候比较多。
他们也算是看出来了,阿鸢这样子确实做不了什么魔教奸细,不过怎么看,她都像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大小姐,所以才知晓百家故事,却又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识五谷杂粮。
阿鸢忍不住瞥了谢拂衣一眼,悄悄站的离他远了点。
比起捉摸不透的谢拂衣,还是虽然看上去冷冰冰,却赏心悦目的柳无咎让她更喜欢亲近一点。就算柳无咎嘴里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来,他那张脸总是可以多看一看,让人消消火气的。
贺青冥道:“法真还说了什么吗?”
“他说这位新主人是不久前买下别业的,具体情形他也不太清楚,说让我们进去别业瞧瞧。”
柳无咎道:“你手里怎么还有一束花?这也是别业主人送来的吗?”
明黛道:“是法真送我的,他说他踏青而来,正好折了一束花。”
阿鸢不由笑道:“什么正好?我看说不定是他特意送给明姊姊你的。”
明黛惊了:“啊?可是我跟他就见过一面啊!”
阿鸢道:“那又怎么样,明姊姊容色动人,又侠肝义胆,我若是男人,我也喜欢明姊姊。我记得我大哥说过,他当年也是这样,只不过匆匆一面,却已对,咳,对嫂子心生欢喜。”
明黛不太能理解这种一见钟情的模式为什么会老是降临到自己头上,她还记得相思门的姑姑说过“世上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
她不由看向众人,只见谢拂衣一脸茫然,贺青冥若有所思,柳无咎却微微与她点了点头,又道:“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明黛道:“今天是三月初三——上巳节!”
阿鸢点头如啄米,道:“是啊,我大哥和嫂子定情,也是在上巳节,我大哥送了我嫂子一枚家传的戒指,我嫂子则回赠了我大哥一把佩剑。”
谢拂衣心下一动,这个故事,怎么好像他在师姐那里也听过?
无论怎么看,上巳赠花,怎么也不该发生在两个萍水相逢的人身上。
明黛两眼一抹黑,才走了一个杜西风,怎么又来了一个?
贺青冥等人不由微微笑了,看来小明姑娘年纪不大,桃花运倒是一向不缺。
明黛转了转眼珠,哼道:“看我做什么?柳兄,不是听说日前海棠夫人对你有意?还有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姑娘……”
柳无咎与她使了个眼色,贺青冥好不容易才放过海棠夫人那档子事,他才不想八字还没一撇,就因为这等稀里糊涂的绯闻吹了自己的姻缘。
明黛心道:“谁叫你们看我的热闹?”
阿鸢看着他们,不知怎么,竟似乎微微失落。
贺青冥淡淡道:“南宫棠对什么美少年不是这样?若说有意,也只是见色起意。”
明黛和谢拂衣都忍不住看了看贺青冥,又纷纷忍不住想:“好嘛,都开始不再尊称人家的名号,叫起来大名了。”
只是不知道贺青冥对海棠夫人如此不满,究竟是因为她不是一个好情人,还是因为她起意的对象是柳无咎呢?
行至别业门外,还未叫门,却见胡不为怒气冲冲,又略显狼狈地走了出来,一边还回头喝道:“我哪里惹了你家主人!竟然连门都不让我进?”
只见一杏杉童子揖了一礼,态度十分恭谨,神情却十分冷淡,道:“谁叫你得罪了我家主人的贵客?”
胡不为骂骂咧咧,在一众江湖人士大眼瞪小眼的目光中下山了。
“怪了?怎么不让姓胡的下榻啊?他不是云门子弟吗,那也是八大剑派啊,八大剑派的人都不让进,那咱们……?”
那童子道:“诸位放心,我家主人不是不讲理的人,诸位若有所需,我家主人必有所应。”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那童子环视一周,见到贺青冥等人,不由眼神一亮,提着长衫小跑过来,一扫方才少年老成的模样,倒瞧着很是活泼可爱。
他对着贺青冥行礼,又道:“这位便是青冥剑主吧?主人已久侯您多时了。”
贺青冥奇道:“你家主人是在等我?”
“不错,还请诸位朋友在屋内稍作等候,青冥剑主,请随我来。”
贺青冥便与其他人告别,明黛笑着挥了挥手,柳无咎望着贺青冥,却不由升起来一种古怪。
明黛道:“你怎么了?贺兄有朋友不是很好吗?咱们也可以放心了。”
柳无咎心道:“我只怕这个朋友,是我不能放心的那个。”
贺青冥随那童子穿过一条松径,行不多时,来到一处斋馆,那童子道:“我家主人就在里面了,还请青冥剑主入内一见。”
贺青冥点了点头,步入馆中,却觉此处温度较外间冷了一些,好在他有内功护体,这点温度也算不得什么。走进内屋,忽听得一人道:“飞卿,别来无恙。”
“……是你。”
只见灯火掩映之中,温阳侧立在一处小案,身前放着一座神位,上书:“先父温侯讳灵之位。”
贺青冥陡然明白了,道:“这里是温侯……?”
温阳瞧着他,神色似乎已有几分疲惫,道:“不错,这处斋馆,便是我阿爹藏棺之地。”
“我听贺七说你已经回来了,也已带走了温侯棺椁,却不知道你买下了七贤别业,还把温侯安置在了这里。”
温阳道:“此处原是冰室,更易封存棺椁,使之不朽……飞卿,你冷么?”
贺青冥摇了摇头,心中却更觉古怪。
温阳今天怎么变了一个人一样?
似乎惆怅,又似乎欣喜,似乎忐忑,又似乎忧郁。
他一向是没心没肺,怎么今天好像长出来一颗七窍心?
两人坐了下来,温阳道:“飞卿,你似乎并不奇怪是我?”
贺青冥道:“那童子见我的时候,行的是官礼,而非江湖上的礼节,这世上知晓我身世的人并不多,拥有这样财力的人,便只有你一个。”
“不错。”
贺青冥又道:“那童子其实是你的义子?”
温阳点点头,道:“是我的次子,唤作慕容,你觉得他怎么样?”
“此子根骨不错,不过步法略显虚浮,怕是平常有些贪玩,没有用功。”
温阳笑道:“不愧是飞卿……我膝下还有好些像他一样贪玩的孩子,不过说是像他,其实也是像我,除了金乌那个小没良心的,他们倒是都还像我。”
说起这个,贺青冥便有心得了,道:“小孩子贪玩一些也没什么。”
温阳道:“你那孩子也这样么?”
贺青冥终于发觉不对劲了,道:“你今日总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温阳不答,却从怀中掏出来一张地契和一本账簿,道:“这是长安侯府的地契,还有这些年来,记着侯府以及温家各地各处房产、田产收支明细的账本,还有我那支私兵夜幕,如今在编共有四十九人,两人因为追捕金乌受伤……”
贺青冥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难道不明白吗?”温阳看着他,“我已过而立,我从未对别人说起过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只有侯府的另一个主人知道。我阿爹爱而不得,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所以侯府几十年来没有女主人,他一直希望我能有一位。”
贺青冥霍然起身,道:“温阳,你我只有朋友之谊。”
第116章 飞卿 温阳道:“那只是你这样认为,你……
温阳道:“那只是你这样认为, 你明知道我对你从来不止于此。十五年前,我和朋友在天香楼喝酒的时候看见了你,他们说, 你虽然清清冷冷的, 却撑起来了一个家……后来, 我又暗中跟着你,你虽然不认得我,却一直知道我的存在, 也知道我做了什么。”
贺青冥道:“我只以为你是钱老板他们那样来讨债的,或是陶家少爷那样……”
“所以你按兵不动?”温阳道, “可是你后来总知道我不是他们那些人。”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从来没有朋友,从来没有玩伴……我只是和你不一样, 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温阳顿了顿, 道:“你一直记得这一点?”
“……所以你愿意帮我, 愿意接纳我。”温阳喉头一哽,“你为什么不能……?”
“那不一样。”贺青冥道, “温阳, 你当我没喜欢过人,就什么也不明白吗?这件事,我已回答过两次了,我贺青冥若要喜欢什么人, 便是千难万阻,丢掉半条命,也一定要和那个人在一起,我若明白我喜欢什么人,也一定不会对其他人藏着掖着, 不管那个人是什么身份,什么年纪,我都决不会后悔——可是温阳,我也的的确确,明明白白告诉过你了,那个人并不是你。”
温阳道:“那你现在找到那个人了吗?”
贺青冥一顿,温阳竟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他不会说。”
贺青冥疑惑道:“你说什么?”
温阳笑道:“没什么,我知道有的人要做君子,要尊重、爱护你的意愿……我却不一样,我才不管,反正我本来就是浪子,飞卿,你可以拒绝我一百次一千次,可是你一日不心有归属,我就还是会问一千次一万次……不,就算是心有归属,到了老了死了,我也一样可以问。”
贺青冥顿了顿,也不由为他没脸没皮的程度震惊了。
温阳那点风流的名头,怕不都是这样无赖得来的吧?
如此恒心,如此毅力,若是用在武学一道上,只怕温阳的武功早已登峰造极了。
“我知道你不信我,其实我自己也不信自己,不过我想试一试。”
“试一试?”
温阳道:“前些日子,我跟阿萝回镜湖,她说她还喜欢我……我没有答应,也不好意思再留在镜湖,便在附近山下玩了几天。”
一开始,他还是觉得很快活,很自在,可是有一天,他蹲在湖边,一回头,却见了万家灯火。
万家灯火里,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留。
他路过农家,想着借宿一晚,却闻见了饭菜的香气,还有扑腾的锅气,他忽然很想念温灵活着的时候,温灵虽然手艺不怎么样,可是一旦有空,便会下厨做给他吃。
他透过窗户,看见人家一家其乐融融,听见稚子欢欢喜喜呼唤着:“爹爹、娘亲!”
他站在那里,却只有自己和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他站在那里,直到万家灯火熄灭,连影子也已入眠。
“……然后我回来了。今日我在阿爹灵前立誓,飞卿,你若是愿意,我即刻祷告温家列祖列宗,说我要娶你贺端云为妻,从今以后,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不介意当便宜爹,也不介意柳无咎那小子,只要他别来打扰我们……”
“温阳你——!”
“不可以!”
房门霍然洞开,两人转过头去,只见柳无咎面色沉沉,大步走了过来。
贺青冥不由道:“无咎……”
温阳盯着柳无咎,道:“我跟他的事,你一个晚辈掺和什么?”
不知怎么,贺青冥竟有点不满温阳这样跟柳无咎说话。
柳无咎道:“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贺青冥正要点头,温阳忽笑道:“柳公子,你艳福不浅,一边是海棠夫人,一边还有那个小姑娘……不知日后你身边还要招来多少男男女女?”
柳无咎冷冷道:“不比不夜侯风流韵事江湖上人尽皆知,都能垒成几大箩筐了。”
贺青冥头疼不已,索性趁着俩人互相拉踩的时候溜了。
走到户外,步入一方竹林,才长舒了一口气。
不多时,听见身后一点脚步声,贺青冥不由道:“无咎,你说你跟他计较什么?”
然而来人却不是柳无咎,而是温阳。
贺青冥道:“无咎呢?”
“他不熟地形,被我甩了。”
贺青冥无言以对,当即要走,却被温阳拽住,道:“你想见他?”
他顿了顿,道:“我早该知道,这一次,我已来的太晚了。”
贺青冥不太明白他说什么,只道:“温阳,你其实并不喜欢我。”
温阳气恼道:“我怎么可能——”
“你只是想要一个家。”
温阳愣住了。
“温阳,你说我不明白,可是其实你也一样不明白。”
在感情的事上,他们南辕北辙,一个一尘不染,一个风月无边,可是他们其实都不曾懂得。
唯一的区别就是,贺青冥知道自己不曾懂得。
“飞卿——”
贺青冥转身要走,温阳下意识便要挽留他。
他的这一声呼唤,却被一个绝不应该听到的人听到了。
“飞,飞卿……?”
秋玲珑怔怔地站在竹林边上,喃喃道:“还是……妃青?”
十二年前,温阳追杀关东三堂,为父报仇,却中了关东三堂的埋伏。
那天他伤重昏迷,秋玲珑赶着拿来了救命的凤先草,嚼碎了喂到他嘴里,却听见他迷迷糊糊地喊“阿爹”。
秋玲珑叹了口气,那一晚,她守在温阳床前,听他翻来覆去地喊温灵。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呢……?”
温阳总是有点孩子气的。
可是这点孩子气,她恰恰喜欢。她是秋家的大小姐,生来承担着家业的重任,没有一天喘息,她很羡慕、也很喜欢温阳能这样孩子气。
他活泼,洒脱,还有一点天真,这些都是她没有的。
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自己得不到的,便想要从身边的人那里寻找。
她爱的不只是温阳,也是被温灵从小宠爱到大的温阳。
有的时候,她甚至怀疑温阳是不是过于依恋温灵了。
可是温阳一直拿温灵当父亲,温阳也从未喜欢过像温灵那样的人。
那天晚上,温阳翻来覆去的念叨里,却出现了一个突兀的名字。
一经出现,便引来了她的妒火,这妒火一连烧了十二年也未能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她知道那是为什么,只因这个名字,竟然可以和温灵放在一起。
秋玲珑看着贺青冥,忽然一切都明白了。
“也许只是同音同名。”
“也许妃青从来也没有存在过。”
那些被她忽略的,无视的可能,都一股脑浮现出来了。
秋玲珑定了定神,几乎是颤抖着道:“青冥剑主,未知你夫人叫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挽秋,李挽秋,她出生在秋末。”
“……那飞卿是?”
贺青冥叹道:“我字飞卿。”
“原来不是‘妃青’,是飞卿。”
秋玲珑笑了起来,笑中却似有泪。
她已错了,错了太多年了。
只因她自己喜欢男人,很多男人也喜欢她,所以她虽然知道温阳和很多男人不一样,却从来没有想过,“妃青”也许是一个男人。
这一个男人,虽然和温灵有太多不同,但骨子里仍是可靠的、温柔的、宽容的,只不过他披上了一层冷漠无情的壳子。
越是接近这个人,就越能明白这一点,就像没有人比柳无咎更明白这一点。
秋玲珑明白了,温阳不是不喜欢温灵那样的人,只不过他从前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
只不过她自以为温阳不喜欢温灵那样的人。
他爱温灵,以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爱,他也爱贺青冥,却是以伴侣之爱。
爱到底是和喜欢不一样的。
所以他变作孩子的时候,也只会念叨这两个人的名字。
大错特错!
这些年来,她简直是大错特错!
枉她一世聪明,却糊涂一时!
“温阳!你一直在耍我!”
秋玲珑怒喝一声,双手玲珑刺不要命地朝温阳身上招呼!
她竟已动了杀心。
她对温阳喊打喊杀过无数次,这一次,却是唯一一次面对面地要杀他。她甚至不愿等到借刀杀人。
“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耍我!”
温阳喝道:“你不过是恼羞成怒!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你喜欢的是不喜欢你的我!”
“那你对贺青冥不是一样吗!?”
她一招刺出,又跟下来好几招,招式之间行云流水,如江海奔流,又似天衣无缝。温阳身无兵刃,又失了先机,已然十分被动。
下一招,秋玲珑却似杀红了眼,便要往温阳脖子上招呼!
但这一刺,却怎么也刺不下去了。
贺青冥已扼住了她的手腕。
“青冥剑主?”秋玲珑脸色不好看了,“他对你——”
“我知道。”贺青冥道,“我知道,不过我不知道你误会了。”
秋玲珑脸色更不好看了,道:“那你救他……?”
贺青冥道:“玲珑夫人,七贤祭典在即,你真的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温、秋两家反目,八大剑派内讧吗?”
秋玲珑脸色一变,过了一会,终于道:“我明白了。”
她又对温阳道:“不过温阳,这笔账我记住了!”
温阳却道:“那你和岳天冬隐瞒我阿爹的事又怎么说?”
秋玲珑咬了咬牙,道:“好,好……你我的账,怕是怎么也算不清的,既然如此,今日当着青冥剑主的面,便请他做证,你我从今往后,恩怨情孽一笔勾销!”
贺青冥:“……”怎么又关他的事了?
秋玲珑到底走了。
走之前,还不忘提醒贺青冥一句:“虽然我相信青冥剑主不会被他蛊惑,但是温阳这小子一向是看上了谁就死缠烂打,还是能离多远离多远吧。”
贺青冥不由看了看温阳,能被每一任前任在情敌面前怼一句,他这些年这是得有多招人恨呐?
温阳讪讪道:“飞卿,你不要信她。”
“我不信她,难道还信你吗?”
温阳道:“那你还来救我?”
贺青冥叹了口气,道:“温阳,你知道我在这些事上不撒谎,我确实不知道喜欢谁,但也确实不喜欢你,我感激你,但也没有别的,你还是另觅良人吧。”
“等等!”
温阳追了几步,道:“如果当初我没有走……”
贺青冥道:“不可能。”
“人生总有变故,不过若是我喜欢的人不见了,我一定会把这个人找回来。又或者,若是我不得不走,不得不与心上人分开,也一定会寻到机会回来。”
第117章 忧怖 “无咎——!” 贺青冥奔走四……
“无咎——!”
贺青冥奔走四顾, 呼唤着柳无咎的名字,寻觅着柳无咎的影子。
清风徐来,竹林飒飒而动, 他忽而心有所感, 侧身回望, 只见柳无咎站在不远处的一条羊肠小道,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两人不约而同地走近了,却又隔着一步停下。
无论聚散, 他们总是这样默契地守着这一步的距离。
往常柳无咎总为着彼此之间的默契窃喜,今日却不知为何, 心中顿时生出一点惆怅。
这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 却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隔阂。
他盯着贺青冥的足面,而后视线上移, 最后变作平视。
如今他已不必再仰视贺青冥了。
柳无咎道:“温阳走了?”
贺青冥道:“你不必理会他, 他那些话, 只怕不知对多少人说过。”
“是么?”柳无咎道,“可我觉得他这次是认真的。”
贺青冥道:“他哪次不是认真的?”
旁人只有一颗心, 一颗心只装下一个人, 温阳却不一样,一颗心掰开分作几十瓣,每一瓣里都装着一个人。每一个人,温阳都爱的轰轰烈烈, 但一场轰轰烈烈过后,又什么都不是了。
“你很了解他。”
“温阳为人风流成性,这已是江湖上不争的事实,无咎,这一点你也一样知道。”
“可是十五年前呢?”
贺青冥忽然有一点恼, 道:“无咎,我早就说过,十五年前,我甚至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谁。”
“但你一直记得他,他也一直记得你。”柳无咎道,“他来的远比任何一个人早,甚至也比洛十三早,所以你一直记得他,若不是他被温侯抓回去关了禁闭,也许你和他早就做了朋友,也许洛十三就不再是你的第一个朋友。”
贺青冥明白了,“……你不是跟他计较,你是跟我计较。”
柳无咎却道:“我只是跟我自己计较。”
往事不可追,但贺青冥的过往,从头到尾都没有柳无咎的身影。
贺青冥莫名有点生气,“今天这件事,我已与温阳解释过,难道你要我再跟你解释一遍?至于从前……难道我从前认识什么人,有什么朋友,他们每出现一个,我都要来跟你解释一遍?”
柳无咎瞧着他,似乎也有一点气,“是,你的确不必与我解释,我只不过是你的弟子!”
“你不只是——!”
贺青冥脱口而出,又陡然怔住。
柳无咎顿了顿,嘴角勉强抿住一点笑意,“不是?不是什么?又……还是什么?”
贺青冥脸上忽然一片空白,他似乎很是茫然,很是无措。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把柳无咎当做什么。
柳无咎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是他们,柳无咎在他心里,却只是柳无咎一个人。
他陡然惊觉,在他还没有发觉的时候,柳无咎竟然已变得如此不一样。
但他不知道这个“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本该知道的,可是他实在没有经验,最要命的是,他从没有想过他和柳无咎之间,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哪怕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看着柳无咎,依旧依稀可以看见从前那个孤苦伶仃的少年。
贺青冥苦笑道:“无咎,你为什么总是……逼我?”
柳无咎一怔,贺青冥道:“从前你总是听我的话,现在却怎么也不听了,近年来,你一直问我,试探我,渡江以来,更是总跟我吵架,跟我置气……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原来贺青冥什么都知道。
柳无咎喉头一滞,道:“是我不对。”
“我没做过师父,也不知道做的对不对,但是无咎,你的问题,我一直记着,你说想和我一直在一块,我也记着。”
柳无咎猛的看向他,一脸不可置信,整个人瞬间紧张起来。
“我只知道,有时候,我已有些厌倦……无咎,待一切事了,我想和你回西北,就像你说的,造一间屋子,种种花、养养鱼,再一块弹琴、填词。”
柳无咎心中震动不已,贺青冥这番话,若换了一个人来讲,无异于是要托付终身。
可是这番话碰上贺青冥,一切就不那么确定起来。
但正如贺青冥已经怀疑他们之间是否还是师徒一样,柳无咎也开始怀疑起来一件事——也许贺青冥是喜欢他的,只是贺青冥自己还不明白。
想到这里,柳无咎的魂魄几乎要烧了起来!
柳暗花明,他本以为一生都没有希望的事,却似乎早在悄然流逝变化的时光里,撕开了一个口子。
他恍然发觉,他们毕竟已一同度过了七年的时间。
柳无咎已不再是半大不小的孩子,而贺青冥也不再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
二十出头的贺青冥,总是锋利而冷酷的,他的温度总藏在那一截剑刃之下。
如今青冥剑却已无法把贺青冥藏起来了。
柳无咎心念转过十八弯,贺青冥却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可那都是未来的事,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柳无咎的未来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他。
南宫棠也好,其他人也好,温阳有一点没有说错,柳无咎还太年轻,往后他的身边还会有许多人。
就像他的过去,柳无咎的未来,也一样会有很多人,比他的过去里见到的人还要多。
柳无咎嫉妒他的过去,可是贺青冥明白,过去终究会过去的。这是他花了这么多年终于明白的事。
过去的人,虽然留在记忆里,虽然也很重要,有时候重要得让未来嫉妒,但故人终究已经成为故事。
人们会缅怀故事,但世上有几个人会一直活在故事里呢?
何况是柳无咎这样的人。柳无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注定是要好好地活的。
他知道自己对柳无咎很重要,也许他是柳无咎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但如若他成为过去,柳无咎也一样会走向未来。
贺青冥也希望柳无咎能走向未来。
他一边希望,一边又忍不住嫉妒。
柳无咎从他一堆断断续续的絮叨里边,捕捉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忽然有点头疼,为什么贺青冥还念叨海棠夫人这回事?
就算海棠夫人作风问题……但也不至于吧?
他一直不明白,但今天忽然有点明白了。
贺青冥念叨的不是一个南宫棠,而是千千万万个可能出现的“南宫棠”。
从前贺青冥可以和他平心静气地谈成亲的事,甚至还会调侃他、揶揄他,但现在不能了。
这一刻,柳无咎终于明白,那隔阂到底是什么。
时间。
这就是隔阂。
一个人总有过去和未来,但他们不一样。
贺青冥有过去,却不知是否有未来;柳无咎有未来,过去却已变成断壁残垣。
他们都缺了一半的时间。
这一半的时间,将他们分开作师徒,作父子,却不能合拢一处,教他们懂得如何在一起。
所以贺青冥总是若即若离,而柳无咎偏要装出一副温良的样子。
一个怕太喜欢,一个怕不喜欢。
无非爱而生忧怖。
人有七情六欲,实在是世上最奇怪的事情。
它们可以教懦夫变成勇士,也可以教神魔变作凡人。
总要人面目全非,再化作全新的一个我。
贺青冥又不知胡思乱想到了什么地方。
无咎会成亲吗?
若是无咎成了亲,还会来看他吗?
若是无咎成了亲,有了孩子,他似乎倒是可以帮着带一带。
毕竟除了练剑,他也就这点比较有经验。
贺青冥想到这里,却沉下脸,嘀咕了一句,“……我不想再养孩子了。”
柳无咎心下奇怪,贺青冥不是一向很喜欢小孩子吗?
他忽然发觉,近来贺青冥的脑回路,有时候连他也不能跟上了。
就像南宫棠,就像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
不过管他呢,贺青冥有他一个弟子就够了,他才不想又多个莫名其妙的师弟师妹。
思及此处,柳无咎打定主意,道:“好,不养就不养。”
贺青冥却道:“你倒说的轻松。”
柳无咎无端被呛了一嘴,顿觉无辜,“不是你提的吗?”
“那你就不想?”
“我为什么要想?一个……还不够吗?”
在贺青冥面前,他没敢把话说全,其实他是想说,“一个贺星阑就够讨厌的了。”
贺青冥却知道他在说谁,“这关星阑什么事?”
“你不是要收新弟子吗?”
“我是问你——”
两人顿了顿,忽然发现想岔了。
柳无咎明知故问,“问我什么?”
贺青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差点保不住为人师的风度。
他从前可真是瞎了眼,怎么没发觉柳无咎还能这么讨厌?
偏偏柳无咎还很没有自知之明地侧头看了看他。
贺青冥看见他这副样子就来气,“我现在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如果一个人被所有人都说臭脾气,那么他的脾气一定是有一点臭的。”
柳无咎猝不及防被拐着弯骂了一句,忽而一懵。
贺青冥什么时候也学会阴阳怪气了?
他道:“你说我?”
贺青冥道:“我还说不得你么?”
柳无咎哼道:“说得,你说得,我说不得。”
贺青冥转头看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虽然不说,只怕心里已想过太多。”
柳无咎有点脸红,却梗着脖子道:“那你说,我都想过什么?”
贺青冥一顿,拂袖道:“我管你想什么!”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却不知道,他虽然是在走,看着却像是在逃着什么。
第118章 失意 此时别业已陆陆续续入住了好些江……
此时别业已陆陆续续入住了好些江湖人士, 贺青冥、柳无咎回到他们歇脚的地方,却只见到了明黛一人,谢拂衣和阿鸢已不知跑去什么地方了。
贺青冥道:“他们人呢?”
明黛道:“阿鸢说要去散散心, 我和谢兄不放心, 谢兄便找她去了, 我留下来等你们回来。”
“怎么好端端的,却要去散心?”
明黛讪讪笑了笑,似是瞥了一眼柳无咎, 道:“小姑娘家嘛,总有不, 不如意的时候。”
贺青冥在此, 她不便明说,柳无咎被她这一眼看的一头雾水。
一刻钟前, 贺青冥走后不久, 柳无咎便追了过去, 他跟在贺青冥身后,又不敢跟的太近, 只怕被贺青冥发现。
他却没有想到, 在他走后不久,明黛三人便热火朝天地唠了起来。
明黛笑道:“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谢拂衣道:“此话何意?”
“贺兄朋友不多,不过能让柳兄这么不放心的朋友,却只有一个, 那便是不夜侯温阳。”
谢拂衣顿了顿,一脸一言难尽,道:“你是说……不夜侯,他……”
明黛点点头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谢拂衣几乎叫了起来:“那可是青冥剑主!”
他身在华山派,从小到大, 江湖上的八卦秘闻不知听了几座山头,他早就听过一则小道消息,便是不夜侯不仅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而且这一点,不夜侯身边的人都知道。
可是不夜侯和青冥剑主……这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啊!
谢拂衣这一嗓子,几乎引来其他人的围观,他只好放低了声线,道:“不夜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然敢打青冥剑主的主意!”
阿鸢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她不由竖起来耳朵,这么千载难逢的八卦,可得好好听明白。
明黛道:“听贺兄说他们是旧相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不夜侯嘛,一向荤素不忌,不按套路出牌,好一颗花心大萝卜……”
谢拂衣道:“难怪,难怪……难怪柳公子不放心。”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何况是不夜侯这样千方百计、死缠烂打的“贼”,这换了谁也要抓心挠肝啊。
阿鸢心下奇怪,道:“可是柳公子有什么不能放心的?青冥剑主是他师父啊。”
明黛心知早晚也瞒不住,便道:“你有没有听过‘落英双剑’的故事?”
阿鸢脸色一变,道:“明姊姊,你,你是说……”
迎着她变幻莫测的目光,明黛和谢拂衣齐齐点头。
阿鸢目光一黯,一时无言,一会瞧着门外行人来往匆匆形色,一会又捏着茶杯,如鲠在喉。
她忽而站了起来,说要去外间走一走。
明黛道:“她这是怎么了?”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谢拂衣顿了顿,忽而灵光一闪,“她……她莫是看上柳公子了?”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明了。
难怪往常阿鸢似乎总喜欢亲近柳无咎一点。
明黛不太能理解,道:“可是他们相交才几天啊?”
谢拂衣道:“小儿女知慕少艾,本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柳公子这等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明黛一时无言以对。
她一向喜爱世上所有美好的人和物,可是她绝不会单单因为一张脸看上什么人。
明黛忽觉自己跟这个看脸的世界格格不入,若是贺青冥在此,两人一定能就此达成共识。
谢拂衣又道:“不过,我看阿鸢也只不过初入江湖,一时被色相所迷,还算不得泥足深陷,咱们误打误撞,与她说开了,反倒是一桩好事。”
明黛道:“你懂得倒不少。”
谢拂衣笑了笑:“我好歹在飞花馆待过一阵子。”
“可是眼下鱼龙混杂,她孤身一人,又心有挂碍,我不太放心。”
“不妨事,我去找找她,明姑娘便留下等青冥剑主他们回来吧。”
明黛看了看柳无咎,心下叹气,柳无咎一门心思都在贺青冥身上,对其他人的心思,几乎无甚察觉。
他似乎一向如此,不为外物悲喜,只凭着一颗本心处事。
如此的孤注一掷,只是他的孤注一掷,将来又要惹得多少人黯然神伤?
明黛心想,在折磨追慕者这件事上,他们师徒倒是如出一辙,一脉相承。
她想到这里,不由又好奇起来温阳的结果。
贺青冥二人登时凝滞了一瞬,贺青冥不由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心道:“看我做什么?他前边跟你说了什么,我可是一概不知。”
贺青冥不满道:“你又在想什么?”
明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觉两人气氛怎么越来越奇怪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
两人异口同声,“没什么!”
“……”
过了一会,贺青冥总算原原本本说了一通,明黛听了,不由前俯后仰,哈哈笑了:“不夜侯竟也有这样一天!”
她笑了一会,又道:“不过他似乎对贺兄很上心?”
柳无咎冷冷道:“他只对得不到的人上心。”
贺青冥道:“你没完没了了不是?”
柳无咎闭嘴。
明黛哈哈两下,打了个圆场,道:“不夜侯嘛,也不奇怪,只是玲珑夫人一向心高气傲,听说不久前她与岳掌门闹离婚,如今又碰着不夜侯这档子事,还不知他们以后是怎样一番光景。”
说话间,却听得外间一阵喧闹,三人步出门外,没在人群堆里,听见人们议论纷纷:
“哎,前头这是发生什么了?”
“你不知道啊?崆峒派岳掌门打上门来,找不夜侯算账去了!”
贺青冥等人心中一动,岳天冬找温阳算账,必定是为了秋玲珑。
“嗐!不夜侯他们三个的旧账啊,那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啊!本来呢,岳掌门与玲珑夫人成婚,大家伙也都以为他们会消停消停了,谁成想,前些日子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岳掌门和玲珑夫人要和离分居,大家都猜是不是因为不夜侯来着,好嘛!今天果然,就是因为不夜侯!这会大家都跑着去瞧热闹呢,这样的热闹啊,怕是十年也难赶上一回喽!”
温阳寝居外,岳天冬骂道:“温阳,你给我滚出来!”
房门应声而开,温阳走了几步,似乎还有点醉醺醺的,他瞧着岳天冬,嗤笑了一声:“怎么,岳天冬,你找我做什么?”
“温阳,你别给我装模作样!我一路行来,怎么偏偏到了别业,便见不到她了,是不是你捣的鬼!”
温阳哼道:“你的夫人不见了,关我什么事,哦,对了,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你的夫人了。”
岳天冬怒道:“婚书仍在,婚契未了,她就还是我的妻子!温阳,你就算要挖墙脚,也不能如此急不可待、不知廉耻,简直丢了你温侯府的脸面!”
温阳一下子拉长了脸,道:“你在我门前大呼小叫,到底是谁丢了谁的脸?再者说了,我和玲珑早就——”他忽而顿了顿,人群之中,他似乎瞧见了贺青冥,心中便起了一点破罐破摔的念头,“——早就重归于好,你如今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过客罢了!”
贺青冥皱了皱眉,明黛道:“不夜侯怎么如此轻佻?他这不是欠揍吗?”
岳天冬果然怒气更盛,道:“你算老几?珑儿跟我十数年夫妻,又与我育有一子,你不过是她早些年甩过的姘头罢了!”
谁知温阳竟笑了起来,道:“夫妻又怎么样?反正也是要散了,有孩子又怎么样?反正我正好跑了一个义子,不如就让小蝉顶上,侯府家大业大,我不嫌孩子多,也养得起……哦,对了,不如让小蝉跟我姓温,反正他本来也不姓岳,若不是昔年温家祖父母分开了,不要说小蝉,就连玲珑也是该姓温的……”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一字一句,都踩在岳天冬经年累月的伤口上,还要恨不得多撒几大把盐。
温阳骨子里向来有股疯劲,十二年前为了温灵之死大开杀戒是这样,十二年后,面对昔年故旧、孽缘往事也是这样。他此刻不管不顾,分明有意激怒岳天冬,也不知醉了几分,又醒了几分。
岳天冬也的的确确被激怒了。年少时,他武功虽算不得上乘,却也是崆峒首徒,又痴心于秋玲珑多年,后来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被温阳这花花肠子半道截了去。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身为崆峒掌门,依旧要被这厮揭开伤疤羞辱,当下心中已是怒不可遏,所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他看出来今天温阳喝了酒,步履虚浮,若是他全力一搏,温阳必定不是对手。
岳天冬转过心思,怒咤一声,双拳直冲温阳面门!
他这一套连招使得虎虎生风,并未给温阳留丝毫退路,温阳本已醉酒,又心绪不宁,反应便不及平常敏捷,好几次被岳天冬拳风扫到,一张俊脸起了点点乌青,脚下更显狼狈、凌乱,岳天冬却仍然步步紧逼,并没有要见好就收,放过温阳的意思。
再这样下去,温阳只怕要重伤在岳天冬拳下。
众人脸上微微变色,谁也想不到,这一场大家早已见怪不怪的骂阵,竟会演变成真刀真枪的对决!
温阳虽已宣称脱离八大剑派,但毕竟曾是八大剑派的弟子,又还是温侯府的主人,岳天冬又是崆峒派现任掌门,二人之间,若是寻常叫骂争斗便罢了,但若是情敌之间的争斗演变成决斗,那便无异于八大剑派公然内讧!
这一点,其他人明白,岳天冬自然也明白,他对温阳出手,就是存着要压过侯府一头的心思。秋玲珑与他分手,他已丢尽了脸面,更无法与崆峒长老交代,温阳如此羞辱他,正好给了他再合适不过的动机,他必须要趁机找回来这个场子。
温阳终于明白他盛怒之下暗藏的城府与杀机,他心下一惊,陡然酒醒五分,正要开口,然而岳天冬攻势愈加猛烈,竟压根没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
眼看岳天冬便要隔山打牛,当胸打中温阳,千钧一发之际,却不知因何动作迟缓片刻,而后一道清冷剑气袭来,隔开了温岳二人,只听得一女声道:“岳掌门,手下留情。”
第119章 混沌 岳天冬趔趄一步,忍着膝盖一点刺……
岳天冬趔趄一步, 忍着膝盖一点刺痛,抬眼看向来人,道:“水佩青?你来掺和什么!”
水佩青道:“岳掌门, 你要伤我师弟, 也该先问过我手中的映雪剑!”
岳天冬不可置信道:“他早已折剑叛出小重山!他是八大剑派的叛徒!”
水佩青仍然面无表情, 道:“叛徒与否,也该由我小重山自行决断,何须岳掌门插手?”
岳天冬顿时被噎了一嘴, 又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哼道:“想不到十多年过去了, 映雪剑还是如此横行霸道, 蛮不讲理!”
水佩青神色不变,只当做没听见。她上前几步, 一把扶起来温阳, 温声道:“阿阳, 你还好吧?”
众人心下一奇,江湖传闻, 水佩青高岭之花, 一向眼高于顶,谁也不待见,只一头闷在小重山上练剑,所以这么多年来, 虽然爱慕追求者无数,却都败在一把冷漠的映雪剑下,最终无功而返。
有人不由得想起来那早已被淹没在岁月里的,有关温阳和水佩青之间的一点绯闻,虽然后来屡次被当事二人辟谣, 最终不了了之,但水佩青如此貌美,温阳又一向风流成性……难不成他们师姐弟真有点什么?
却见温阳故作潇洒地抹了一把冷汗,嘿嘿笑道:“师妹好久不见!”
水佩青略带嫌弃地弹了他一记脑崩,道:“叫师姐!”
温阳“哎呦”一声,脸上竟露出来一点委屈:“你明明比我小……”
“那也是师姐!”
众人不觉掩面,看到此情此景,纷纷疑云顿消。
这俩人相处虽则亲昵,却是一丝一毫的暧昧都没有啊。
明黛却觉出不对来,悄悄道:“不夜侯不是早就脱离小重山了吗?怎么看他和水前辈相处,仍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这一次,贺青冥却没有马上回答,明黛奇怪地瞧了瞧他:“贺兄?”
柳无咎道:“与温阳不和的不是水佩青,而是张夜。”
明黛微微讶然,转念一想,却又都明白了。
当年温灵头一次养孩子,对温阳过于溺爱,以致温阳长成一只三天不管上房揭瓦的小泼猴,温灵见管不住他,便把他送到小重山上学艺。小重山不似其他几大剑派,门下弟子不多,温阳年纪小,又会说话讨人喜欢,便一直颇受照拂关爱。
温阳和小重山的感情,原本十分深厚,只不过因为张夜曾经涉足普渡和尚一事,所以一直跟师兄过不去,但他和水佩青之间,却并无什么矛盾可言。
只见温阳又笑了笑,道:“师姐什么时候过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
水佩青道:“昨天晚上到的,师兄也和我一块。阿阳,你……不如你什么时候跟我一块去见见师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很想你,想见你,却又怕惹你生气。”
温阳方才还如春风化雨般柔和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冷道:“师姐,你是来给姓张的当说客的?”
“阿阳——”水佩青道,“你知不知道他昨天本来想找你,可是他转了一圈,在你门外待了半宿,最后又回来了,还一直咳嗽,难以成眠,直到今天快要天亮才睡着?”
“那又怎么样?”温阳别过脸,语气依旧十分生硬,“他自作自受,我早就说过,不会再见他,即便碰上了,也不会给他半分好脸色,这都是他活该!谁叫他去跟那群人一块,谁叫他们害了我阿爹?”
“阿阳——”
水佩青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温阳打断,道:“师姐,你不要忘了,若不是为了收拾他和那些人惹下的烂摊子,二师姐也不会英年早逝!”
“可你明明知道他是无心的,他并不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也不知道那都是一个骗局。”
“我不知道!”温阳道,“我只知道,他害了我阿爹。”
“……罢了。”水佩青叹了口气,她瞧着温阳,终究忍不住道,“我劝不动你,只是你要明白,有些人,也许今天不见,往后能见的时候就……就越来越少了。”
“够了!”岳天冬忍不住喝道,“你们师姐弟到底还要在这里叙旧叙多久?水佩青,你们小重山的事我不便插手,可是温阳,你在我夫妻之间横插一脚,害得我和玲珑离心离德,这件事又怎么说?”
温阳哼了一声,道:“岳天冬,你自己守不住老婆,关我温某人什么事?你也别老一副痴心错负的模样,你问问在场诸位,谁不知道你跟那柳叶刀不清不楚?”
一干人等顿时仰头看天,低头看地,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岳天冬二人,一时间气氛可谓十分尴尬了。
水佩青心中疑惑:“阿阳今天怎么跟吃了炮仗一样?”
温阳扔了一个炮仗还不过瘾,又甩下一道雷,道:“这件事,当日济海楼上,青冥剑主可是瞧的明明白白,有人不知道的话,也可以问他啊!”
众人心下一惊!
怎么回事!他们身边站着一块吃瓜的竟然是贺青冥吗?!
一时间众人退避纷纷,恨不得给贺青冥三人再空出一套别业来。
岳天冬看着贺青冥,脸色更难看了。
他想起来那天柳媚儿离开他的时候说的话,她说:“枉你还是一派掌门,危难关头,却还不及青冥剑主舍身侠义!”
那天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柳媚儿,道:“你什么意思?你……你莫是对贺青冥?”
“不错!”柳媚儿喝道,“青冥剑主年轻、俊秀,又武功高强,心存仁义,我见不到他,与你将就将就便罢了,既见了他,旁的男人,还算得什么男人?”
“柳媚儿!”岳天冬怒道,“贺青冥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他一个魔头——!”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济海楼上,我没看见魔头,只看见一个君子、侠客!岳天冬,你如此狭隘、自私,自然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难怪这么多年了,秋玲珑还是不待见你!”
那日他的情人离开了他,如今他的妻子也要离开他了。
他的体面,已被温阳和贺青冥两个人撕的荡然无存。
偏偏今日这两个人都在场!
偏偏他可以对温阳动手,却不能对贺青冥动手。
他打不过贺青冥,在贺青冥手下,他怕是十招也走不过。
对贺青冥动手,只不过会让他更不体面罢了!
贺青冥不得不看向温阳,道:“你对我不满,也不必把所有人都拖下水。”
温阳却笑了起来,道:“我哪里敢对你不满?江湖上又有谁敢对青冥剑主不满?”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不由佩服起来温阳——敢于当面挑衅青冥剑主,不夜侯真不愧是力挑三江南北,撩遍域内域外的勇士!
岳天冬心下一动,温阳和贺青冥不是故交吗?怎么好像闹了矛盾?
柳无咎道:“温阳,你对他不敬,你——”
“我对他不敬又怎么样?”温阳眸光一转,笑道,“反正我对他做过什么不敬的事,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柳无咎脸色一变,贺青冥道:“无咎,不要听他胡说。”
柳无咎咬了咬牙,仍旧有一点怒气,道:“可是他如此放浪——!”
水佩青眼看情形不妙,道:“阿阳,你喝醉了,今日少说些吧!”
温阳却不依不挠,又道:“柳无咎,我知道你早就想跟我动手了,来啊,我也早想跟你打一架了,只不过都看在飞卿的面子上罢了,可是如今,我也不需要看他的面子了!”
岳天冬心下蓦然一震!
他瞪大了眼,忍不住看了看温阳,又看了看贺青冥。
他没有听错吧?
所以这么多年,他和秋玲珑都错了?
根本不是妃青,而是……飞卿。
难怪他觉得温阳对贺青冥的态度古里古怪,除了情人,他就没见过温阳对谁这么持之以恒地热脸贴冷屁股。
这可真是太好笑了!
岳天冬不由笑出声来:“哈哈哈……温阳,所以是他,不是她……!”
温阳心情本就糟糕透了,此刻脸色更是有如锅底,也索性不客气起来:“岳天冬,你倒还有心思笑我?还是说你非要我把你那点子见不得人的事情当众抖落出来,你才安心?”
岳天冬目光闪烁,嘟囔道:“我能有什么事?总不比你那堆陈年烂谷子的破事……”
他一面低头,一面手下翻转,竟似暗藏一点杀机。
他似乎在考虑,如若温阳继续放浪形骸,他便要让他一时开不了口。
“不就是——”
“温阳!”
一人翩然而至,一手按住了岳天冬,又喝了一声。
人群里顿时发出一阵惊叹:“秋玲珑!”
于是方才还恨不得退避三舍的人们又围了过来,若是此生能多瞧上秋玲珑一眼,他们便是死了也甘愿。
“珑儿……”
岳天冬还来不及握住那一点熟悉的温度,她却已又离开了他。
他恨恨道:“到了现在,你还护着他?”
岂料这一刻,他却和温阳心有灵犀了,温阳喊道:“你做什么不让我说?难道就因为他是你的丈夫?”
秋玲珑似乎很无奈,很疲惫,道:“……他已不再是我的丈夫,不过,他永远都是我孩子的父亲。”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议论纷纷,秋玲珑竟然当众承认了她和岳天冬离婚的传言!
岳天冬脸色一白,道:“你竟真的——你甚至不能等到我们回崆峒吗!”
秋玲珑只道:“我只怕等我回了崆峒,见了蝉儿,便又下不了决心。”
岳天冬神色瞬间灰败!
他已明白了,秋玲珑这次一举一动,都证明了一个事实——他和她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他咬牙切齿,道:“是不是温阳——是不是他!”
秋玲珑道:“你明明知道……”
“我只知道你今天又见过他!”岳天冬道,“秋玲珑,你好不好笑,他分明一直戏弄你,你却还维护他?你真是无可救药!”
秋玲珑一怔道:“你也知道了……”
岳天冬笑了起来,道:“哈哈哈,是啊,我知道了!秋玲珑,你不觉得你可笑吗?身为天下第一美人的秋玲珑,多年嫉妒的人,只不过是一个幻影,‘她’甚至不是一个女——!”
“岳天冬!”
温阳出声喝止,众人又都怔了一怔。
怎么回事?
人们抓耳挠腮,怎么八卦还说了一半不让往外说了啊?
秋玲珑望着温阳,也似怔了怔。
岳天冬却绕到她背后,好似一个恶魔一般笑语:“珑儿,你猜,他此刻制止我,是为了你,还是——他?”
众人没听见他说什么,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贺青冥。
一些人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回事?这件事跟青冥剑主也有关系?”
“难道青冥剑主也和玲珑夫人有一腿?”
“青冥剑主确实生的不错啊……倒是符合玲珑夫人的胃口。”
“可是青冥剑主不是钟爱亡妻吗?怎么会和玲珑夫人一块?”
“诶,不是据说,贺夫人跟不夜侯有点什么吗?难不成青冥剑主是为了报不夜侯夺妻之恨,所以横刀夺爱?”
“嗯,兄台,你说的很有道理……”
一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早已忘了贺青冥多么可怕。
贺青冥几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都无言。
末了,岳天冬扬长而去,扔下一句话:“温阳!你这个人,总是谁都爱,谁都舍不下——可是也谁都得不到!”
第120章 情场 热闹既然没得看了,看客也就一哄……
热闹既然没得看了, 看客也就一哄而散,只留下几个戏中人。
秋玲珑在一边栏杆坐了下来,道:“温阳, 你不该喝这么多酒的……不日便是七贤祭典了。”
温阳侧过头, 冷笑着看她, 看了一会,才道:“秋玲珑,你还好意思提七贤祭典?你身为秋家主人, 不过嫁了一个岳天冬,生了一个秋冷蝉, 就忘了你许下的誓言吗?”
明黛悄悄与贺青冥二人耳语:“什么誓言?怎么我从未听过?”
贺青冥道:“这原是温秋二家秘辛, 你久居域外,不知道也本寻常。秋灵意离世前, 曾嘱咐女儿秋佩佩, 历代秋家家主, 都要以江湖侠义为己任,不得偏私、妒忌、傲慢, 得此三者, 无使见亲而不见贤,容己而不容人,恃强而不庇弱。”
秋家历经三代,每一任家主在上一任家主灵柩前, 都要立誓终身不渝,否则秋家众弟子皆可取而代之。
这一条禁令对秋佩佩来说如同无物,但秋玲珑不一样。
十多年来,三宗罪责,她都已犯了个遍。
秋玲珑语气一冷, 道:“温阳,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提醒你。”温阳道,“你我本来同源,我不希望你跟着岳天冬同流合污。”
秋玲珑目光颤了一颤,温阳又道:“我知道什么婚书、婚契都是借口,岳天冬他信了,我却不信,你若要结束一段关系,一向是干脆利落,爱恨分明,就像当年你我……他以为他是在拖住你,其实是你在拖住他。”
“这些日子,你都在做什么,甚至今天,又在做什么?你瞒着他,他不明白,我却知道,你在收拾他留下来的那堆烂摊子,至少,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和金——”
“温阳!”
秋玲珑怒喝一声,又飞快地顾视了一圈左右。
温阳闷声呵呵笑了:“你怕什么?怕他们知道?可是岳天冬再这样下去,只怕全江湖的人都要知道了。”
“温阳,就算你喝多了,也不要撒酒疯!你说我偏私妒忌,可是你难道不是满心怨怼?你根本不明白!你没有成过亲,侯府永远是你一个人的侯府,不会被谁分出来一半,可是我不一样,我有家室,有孩子……温阳,你养了那么多义子,可是你从来没有试过躬亲抚育,你依然是温叔叔的孩子,却不是谁的丈夫、父亲,这一点,你甚至不如去问问青冥剑主!”
温阳心中一震,不由转头看向贺青冥,怔怔道:“飞卿……”
水佩青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这下却捕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
什么飞卿?飞什么卿?
温阳这混小子不会……?
她忽然觉得这件事很惊悚,她在小重山上闭关多年,竟已跟不上江湖八卦的速度了吗?
贺青冥道:“温阳,我已不是贺飞卿。”
温阳愣了一愣,一时间,心中竟然生出来一点怀疑。
他竟然开始怀疑,自己多年追逐的,到底是眼前人,还是一个过往的影子?
那个影子里,不仅有飞卿,还有他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那是温灵还活着的日子。
他几乎不敢再继续怀疑下去,却又忍不住怀疑:秋玲珑又是什么意思?
她是说,他要一个家,但这个家里,他依然是甩手掌柜,他做不了丈夫,更做不了父亲?
他可以继续风流成性,他还可以有千千万万个情人,但他于他那千千万万个情人而言,也都只是情人,却永远不会成为家人。
这些年来,他越是追逐,就离家人越来越远。
这些年……又是哪些年?
他猛然惊觉,这些年,已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他喝了一声,猛然中止了回忆。
然后他看到秋玲珑,他们看着彼此,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很多年前,他看到秋玲珑的第一眼,便看到了两个字:爱情。
那是和苏京完全不同的激情与热情,他们曾经许下很多誓言,也曾许过彼此很多未来。
此时此刻,他却看见秋玲珑也已老了,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也已生出疲惫不堪的皱纹,而他在她的眼里,也看见了自己的样子,他自己的样子,已和一个狼狈的,醉醺醺的酒鬼没什么两样。
这一刻,他们看着彼此,心中却都生出来同一个疑问:难道这就是爱情?
他们曾经以为自己尝遍了爱情的滋味,他们曾经以为,江湖上再没有哪个男人和女人,会比他们更懂得爱情是什么。
但此刻他们已怀疑自己,怀疑对方。
如果爱情是色相、妒忌、贪婪、放纵,是假笑、讪笑、谄笑、嗤笑,是追名逐利,是镜花水月,是禁锢是枷锁是破坏是摧毁……那什么是爱,什么是情呢?
温阳忽然间失魂落魄,他浪迹情场这么多年,从未生出过这样一败涂地的念头。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当然失败过,还失败过很多次,可是从前他不会怀疑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余光里,他似乎瞥见了柳无咎。
他忽然又有一个古怪的念头:也许他还比不上柳无咎。
也许他也比不上温灵。
尽管温灵终生未婚,他爱的人从没有回应过他。
尽管柳无咎的心上人,也还没有回应过他。
尽管他们从未得到过。
但他们一直都懂得爱人。
温阳爱过许多人,却并不懂得如何爱人。
就像当年苏京要追逐武学,他却要风花雪月,秋玲珑要承担家业,他却要自由自在。
贺青冥……贺青冥又要什么呢?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懂得贺青冥,就像他曾经并不懂得苏京和秋玲珑,甚至对李阿萝也只是一知半解。
但他们了解他。
他那么浪漫,那么风趣,他懂得让他喜欢的人笑,却不懂得他喜欢的人为何而哭。
所以她们笑的时候,他会和她们亲近,但她们哭的时候,他却已远离了她们。
于是她们最终也都选择了自己该爱的人,走上了自己该走的路。
他看着她们走远,亦从未回过头。
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又走了几步,看一会和他一样失魂落魄的秋玲珑,又看一会仍旧面色自若的贺青冥。
他笑了起来,这一个笑容里,却闪着几分悲哀的光。
“玲珑……我也错了。”
他这样说。
秋玲珑闭目,长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转眼于风中消散,便似解了他们多年来身上捆着的那堆乱七八糟的红线。
红线没了,可那些时光呢?那些付诸东水的心血呢?
人生在世,又有谁真就甘心这么算了?
一时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谁也不能回答。
贺青冥三人走了一会,明黛忽而唏嘘:“想不到他们二人多年风流,最后只落得一个‘错’字。”
她想了想,又道:“可是什么是错?就算真的错了,难道就不算有情吗?”
“诶,贺兄、柳兄,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她早就发现了,一场混乱结束,几人各回各家之后,贺青冥二人就一直沉默着。
贺青冥颇为无奈,道:“……这个问题,我实在无能为力。”
明黛忽笑了笑:“那柳兄呢?”
柳无咎心知肚明,她这是故意调侃他,给他挖坑呢。
他并不接招,反而还了一招,道:“我也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你近来为什么总问这些问题?”
明黛哼道:“我关心大家,热爱思考不行吗?”
贺青冥却忽然想起来什么,道:“你这些日子好像跟谢拂衣走得很近。”
明黛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道:“我只是很好奇。”
这下贺青冥二人倒是真的好奇了。
“好奇什么?”
“我好奇他师姐啊!”
贺青冥、柳无咎闻言,几乎为之绝倒。
“你们不会以为我对他有什么吧?”明黛道,“那可是季掌门啊!百年难得一遇的一代大侠,正道之光!”
她脸上迸发无限光彩,道:“我来中原,就是要见识见识像季掌门一样的英雄豪杰,还有各派掌门、大侠、美人、奇人异士……”
贺青冥不由道:“你这一趟出来,不会不打算回去吧?”
明黛讪讪道:“其实……我是离家出走来着,我姑姑她们不让我下山,说现在中原武林坏人、恶人太多,没什么好看的。”
贺青冥道:“我只望红娘子不会以为是我和无咎把你拐了。”
明黛嘿嘿笑了笑:“怎么会呢?”
柳无咎忽道:“你方才那样说,我们信,杜西风他们可不信。”
“别说了……”明黛唉声叹气,“现在说起他我就头痛。”
“可是之后祭典,他必定会和杜帮主到场。”
“所以我才头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