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比武 夜雨过后,又迎来新的一天。天色……
夜雨过后, 又迎来新的一天。
天色阴沉,连春风都似带了一丝寒意,花叶零落, 飞瀑却愈发轰鸣!
人头攒动, 洛蘅与梁月轩站至场中, 梁有朋道:“今日比武,只为两派切磋较量,但分胜负, 不问生死,点到即止便是。”
贺青冥坐在西面远香亭中, 他对柳无咎道:“无咎, 比试马上便要开始了,你不去看看吗?”
“我为什么要看?”柳无咎道, “若是洛伊再世, 梁有朋亲自下场和她比试, 那倒是值得一看。”
贺青冥不由感慨,道:“八大剑派已无后继之人, 华山事变之后, 再无后起之秀闯入论剑前五。”
柳无咎道:“我记得前两届论剑魁首,都由已故的季云亭季掌门一人蝉联。”
“不错,九年前,季云亭第一次夺得论剑头名, 那时候她还只有十八岁,后来第十一届论剑,她更是以绝对优势击败了八大剑派其他人,并从此宣布不再参与论剑,谁知一年后华山内乱, 季云亭去世之后,八大剑派已多年未有往来,连论剑也一直搁置了。”
柳无咎道:“听说第十一届论剑,除开季云亭蝉联八大剑派之首以外,还有一件惹人注目的事情,便是谢拂衣以一招的微弱优势击败了师兄顾影空,那时候他还尚未及冠。”
贺青冥道:“那时候华山人才济济,八大剑派已有中兴之势,但这一切已随着季掌门的离世而化为泡影。”
他又远远望了一眼,道:“如今八大剑派已是青黄不接,门下弟子不是资质平平,便是心术不正,昔日叱咤风云的几大名门,年轻一代里,竟无一人可以堪当大任。”
正说话间,梁有期从人群里挤了过来,道:“青冥剑主,不如你猜一猜,这次比试谁胜谁负?”
贺青冥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开盘下注了?”
梁有期被他看这一眼,几乎冷汗直冒,他讪讪一笑,道:“我当然是赌我侄子了,不过这盘口不是我开的,是祝兄开的,只是奇了,怎么今天场上也没见到他人影?”
贺青冥道:“你看不见他,不代表他就不在,他怕是为了躲避情债,又换了一副尊容罢了。”
“哈哈,青冥剑主真会说笑……”
贺青冥忽又转头,对柳无咎道:“无咎,我看刚才苏掌门等人也到了,不如我们去瞧瞧吧。”
“诶,诶,别……”梁有期咬了咬牙,终于认命地追了上去,“你们等等我啊!”
他凑到贺青冥身边,低声道:“飞卿,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柳无咎面无表情,给他扒拉到一边,道:“别凑那么近。”
“梁有期”瞪了柳无咎一眼,贺青冥道:“梁有期呢,你把他弄哪去了?”
祝云卿笑道:“人家醉卧美人膝呢,不用担心。”
柳无咎言简意赅,道:“所以你把他灌醉了,还让他错过了侄子的比试。”
“……”柳无咎这小子怎么总是一针见血啊!
这时人群爆发一阵惊叹,却见坠露、璇玑两把名剑出鞘,一方阴天好似生生被两道交错的闪电劈开!
梁月轩一剑打来,激起一行水波,水幕顿时化作一把巨刃,劈头盖脸地从天上袭来!
飞瀑争喧,而争喧的飞瀑之中,又已有无数闪电一般的剑光、惊雷一般的剑鸣!
洛蘅一抖剑花,顷刻之间,方才那把巨刃便又化作漫天玉珠向梁月轩周身数十处大穴扑去,梁月轩挥剑一斩,珠帘瞬间被划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水珠纷纷坠落,璇玑探入其中,几乎便要削到洛蘅左边肩头,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一下,被洛蘅躲了开去,只削断了她一缕青丝,青丝散落,转瞬便淹没在奔腾的洪流里。
梁月轩唤了一声:“师妹……”
一些人不由窃窃私语,霍璇儿怒道:“月轩,不可留情!”
梁月轩面露难色,他俯首一望,众人皆是惊讶、疑惑与不屑,而众人之中,他的父亲仍只有一派失望之色。
“师妹,对不住了!”
梁月轩一咬牙,大喝一声,于是地覆天翻,飞湍怒吼如海涛,洛蘅挥剑断流,闪身避开,两人飞身跃起,落到石林之中,脚下山石耸立,一如剑冢,两人便在剑尖之上往来周旋,不到一刻钟,便已又过了十余招。
大重山剑法长于势,梁月轩方才那一阵雷霆之击,已让洛蘅十分吃力,她的整条右臂已经发麻,在巨大的压迫下,她只能一味抵御,甚至腾不出力气反击。
她的太阳穴隐隐跳动,浑身经脉气息似已四处奔走,她的体能已似到了极限,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只能靠着本能抵挡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的攻击。
梁月轩急切道:“师妹,不要逞强,再这样下去你怕是要受内伤,只要你认输——”
“我不能输!”
梁月轩一怔,洛蘅竟似已十分悲痛,她大声道:“我绝不能认输!玉山绝不认输!”
她心知这样僵持下去自己已是必输无疑,可是她可以失败,也可以死,却绝不能开口认输!
她的师父还等着她光复玉山,她还有玉山的师弟师妹……他们都等着她,他们都要依靠她。
从她接过坠露剑,担下掌门之位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那一方尚且稚嫩的肩头已扛起来整座玉山。
玉山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是她的家,那里有她的家人,她就是拼尽全力,也要保全她的家。
哪怕玉山已似要把她小小的身躯压垮,哪怕她为了它奔波流浪、筋疲力尽,哪怕她为了它受尽他人白眼,哪怕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理解她,哪怕她要为了它付出一切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与荣华。
“师父,蘅儿绝不会辜负您,您没有达成的心愿,我一定会替你达成。”
洛蘅骤然发出一道长长的哀鸣,大喝道:“——流芳未歇!”
刹那间,原本已萎靡凋谢的落花竟似又活过来一般,坠露剑气无所不至,梁月轩吃了一惊,他想要阻挡,却已发现不能阻挡,这一剑竟已将他周身上下锁住,竟已将他出剑的方向围得水泄不通!
梁月轩有些狼狈地咳了两声,接连退了十几步。
“梁师兄!”洛蘅终于赢了一招,她心下一喜,却见梁月轩面色不佳,不由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没事。”梁月轩喘息片刻,道,“这不是玉山的招式……这是什么剑法?”
“正是本门祖师洛英所创之落英剑法。”
众人闻言大惊:“落英剑法!”
落英剑法不是早就失传了吗?洛蘅怎么会落英剑法?
一旁观战的苏京心下一动,不由暗忖:“难道是洛十三……可是洛十三不是去西北了吗?”
梁月轩略笑了笑,道:“好剑法。”
洛蘅与他相视一笑,却听叶风眠道:“师弟,两派比武怎可恋战,难道你真对洛师妹……”
梁月轩一颤!
他又回头看了看洛蘅,他的心中已有了浓重的悲哀,他陡然喝了一声,挥剑刺向洛蘅!
此时太阳已从重重乌云探出身来,两人在那片远山之下对决,一会削去一叶莲舟,摔下一捧莲子,一会又斩断一把团扇,将它弃置秋天,光线随着二人身形移动不住破碎变化,形影交错缠斗,忽而正面交锋,忽又飞身跃起,在亭台楼阁之间腾跃旋转。
一时剑光四溅,洛蘅荡剑同时蓦然侧身出招,梁月轩正要回防,却见洛蘅手腕抖动,剑花一转,剑势翻覆,恍若一点落花,于无声处悄然没入梁月轩肋下。
这却是“朝华晚谢”,洛蘅虚晃一招,诱敌深入,却又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梁月轩再要变招已来不及了,他只得硬生生抗下这一剑,洛蘅这次却没有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招“春秋代序”,形势骤然逆转,梁月轩只觉臂膀被重重一拍,内脏几乎不住颤抖,他蓦地退了几步,伏在地上,咳了一口血。
众人惊呼,霍璇儿脸色大变:“月轩!”
她几步冲上前去,抱住了梁月轩:“月轩!你怎么了?”
“我来看看。”易容成梁有期的祝云卿上前探了探梁月轩脉门,道,“夫人放心吧,没有大碍。”
霍璇儿松了口气,却又愈发怒气冲冲,她抢过璇玑剑,对着洛蘅道:“都是你!”
洛蘅脸色煞白:“我,我只是……”
“娘!”梁月轩唤了一声,又顿了顿,道,“落英剑法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次是我输了。”
洛蘅面露忧色:“梁师兄……”
梁月轩叹一声,却没有看她,也不知该以何面目看她。
他已失了脸面,他本不该输的,他输给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是这里不止有他和洛蘅,还有镜湖派,还有一直看不起他的师兄,对他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和对他视而不见的父亲……他们也许根本没有看他,可他这么多年来,也已不堪重负,他已不能再看向任何人。
他和洛蘅一样,他们的肩上都背负着整个门派。
“嗯啊——!”
叶风眠忽喝了一声,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趁其不备,偷袭洛蘅!
梁月轩输了,叶风眠却还没有,这一代里,毕竟叶风眠才是大重山首徒。
他的算盘也打的很清楚,梁月轩已在众人面前丢了大重山的脸面,若是他能赢回一局,他在大重山的声望便会更上一层楼,到时候大重山掌门之位,便又多了几分变数。
血脉之亲又如何,当初他的师父梁有朋不也是这么一步步顶掉其他弟子,爬上掌门之位的吗?
他们不清楚,他却再清楚不过。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在等待机会,一直在暗中积攒人脉。
洛蘅万万想不到他会突袭,她一时防备不及,只有不断闪避,叶风眠却越发不放过她,他招招凌厉,将大重山的刚猛剑势发挥到了极致!
众人一惊,叶风眠这种打法,分明不是跟对方切磋,而是像要置洛蘅于死地!
一人忽而传音入密,道:“换剑招!”
电光火石之间,洛蘅抬头一看,却是“梁有期”,她心下疑惑,却也不再迟疑,旋风一般挡开了叶风眠十数次攻击,而后却使出一股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轻柔的内力,只见她轻轻将叶风眠的剑往前一带,便像是黏在了对方剑上,叶风眠进退两难之间,她又蓦地用剑尖一挑一点,这一剑不显山不露水,却十分巧妙,用得便是一点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却又威力无比,叶风眠手上一麻,为了卸下这一股绵里藏针的力道,不得不沉腰下胯,但洛蘅却似已料到他有此一招,于是方才柔劲又陡然注入一股刚劲的内力,坠露剑势不怠,紧紧咬住已然无路可逃的穷寇,而后当空一击,破开了叶风眠一记招式,有如风浪过境,叶风眠抵挡不住,顷刻颓倒在地!
众人怔了一怔,而后爆发一阵夹杂着惊讶与赞叹的欢呼!
洛蘅却已听不见众人说了什么,她仰头看了看天,几乎泣不成声:“师父,我赢了,我们玉山终于赢了……”
她的身子忽然一阵颤抖,她的脑海忽然一阵晕眩——而后她便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柳无咎道:“这是怎么回事?”
贺青冥摸了摸洛蘅手腕,顿时脸色一变,道:“她体内真气乱窜,怕是好几种不同门派的心法彼此冲撞,以至于此。”
他忽然回头,似是正要找什么人,却听苏京喝道:“温阳,你给我滚出来!”
第72章 重归 温阳?不夜侯温阳?众人心中诧异……
温阳?
不夜侯温阳?
众人心中诧异, 不夜侯不是在长安吗,怎么会忽然跑到扬州?更不用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踏上八大剑派的地界了。
苏京道:“你别以为躲着不出来,我就不知道是你。方才洛师侄击败叶风眠的时候, 用的分明是你小重山灵风剑的‘无孔不入’‘追风逐电’和‘长风破浪’三招, 更不用说中间还杂糅了我镜湖派的‘一衣带水’和‘一发千钧’, 镜湖剑法攻于技,若不是这样,洛师侄也未必能轻易破解叶风眠的剑招。这么多年来, 外人能窥见我派剑法精妙之处的,也只有温阳你这个不要脸的!”
众人被她一声狮子吼吓得抖了三抖, 苏京目光一闪, 将发带一解一掷,登时将鬼鬼祟祟想要趁乱逃跑的“梁有期”绑了回来。
“梁有期”一脸无辜, 嚷道:“苏掌门, 你可抓错人了!”
梁有朋脱口道:“苏京, 你放过我弟弟!”
“哼,梁掌门, 你莫是花了眼, 教导无方不说,怎么还识人不明起来?”
梁有朋脸色铁青,却见苏京伸手一揭,道:“你看看, 他哪里是你弟弟,他分明就是温阳那混——”
苏京一怔,正对上祝云卿那张尤其无辜的脸。
祝云卿道:“我说,苏掌门,你认错——啊啊啊疼疼疼!松手!”
“好你个温阳, 敢跟我玩这种把戏,你以为你装了两张脸我就认不出来了吗?你这个混球,你就是化成灰了我也认得!看我不撕破你的脸!”
祝云卿叫道:“别抓!也别挠!小鲸鱼我错了还不行吗,松松开,我自己来!”
苏京拍他一掌,糊了他一脸。
“……”
温阳敢怒不敢言,只哀怨地瞪了她一眼,他小心揭下那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一张一眼望去,便知其主人必定风流多情的一张脸,这张脸的骨骼走向、肌肉纹理与“祝云卿”并无不同,只是在眉眼、鼻梁和下颔细微处略有变化,神情更添了几分生动鲜活。
梁有朋怔了怔,惊道:“我弟弟呢!”
“哎呀梁掌门稍安勿躁!”温阳被他们一个接一个摇得脑浆都快晃荡出来了,道,“梁公子好着呢,他只是喝醉了睡着了而已。”
他“嘶”了一声,动了动嘴角,摸了摸左脸,竟摸到一点血迹,登时叫道:“天哪!小鲸鱼,你给我抓破相了!”
“哼,破了相最好,看你还怎么招摇撞骗去祸害人家大姑娘小伙子!”
温阳耷拉个脸,欲哭无泪,他道:“小鲸鱼你可太不厚道了,我当初白给你当沙袋打啦!咱俩好说歹说,那也是好聚好散,你至于这么凶我吗!”
苏京更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咱俩是好聚好散了,可阿萝呢,你当年一声不吭丢下她,莫名其妙就跟她分手,可考虑过她的感受?”
她越说越气,撸起袖子就要揍他一顿,温阳装模作样、连哭带叫地躲到贺青冥身后:“救命啊飞卿!”
柳无咎青筋直跳,恨不得把他扔出去,贺青冥只淡淡看了温阳一眼,眼神里大有嫌弃之意。
苏京登时顿住了,她看了看温阳,又看了看贺青冥,震惊道:“他可是青冥剑主!”
“那又怎么样?”温阳怼了她一句,又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我原以为你只是不要脸,怎么你现在连命都不要了!”
苏京顿了顿,又看了一眼贺青冥,略有点尴尬,道:“抱歉,青冥剑主,我不是说你……嗯,只是温阳这个人,实在是不值得,我也算半个过来人,这种事一定宁缺毋滥,就算孤独终老,也比跟这个混蛋厮混的好……”
众人齐刷刷看向贺青冥,贺青冥顿了顿,道:“我只是认识,跟他不熟。”
“哦……”
其他人这才松了口气,虽然早就听说不夜侯喜欢挑战,但这一位未免也太过具有挑战了,温阳是死是活他们管不着,可别殃及池鱼啊。
苏京讪讪道:“不,不好意思……”
都怪温阳!害她在青冥剑主面前出丑了!
这一场闹剧终于散场,贺青冥等人把洛蘅送回寒玉轩,温阳与她把了把脉,道:“洛姑娘没有大碍,吃点滋补的药材,好好休养几天便是了。”
柳无咎道:“你还会医术?”
“怎么,不行吗?”温阳哼了一声,转头去瞧贺青冥,又笑了笑,道,“飞卿,不若我也为你把把脉……”
贺青冥挥开他,像挥开一只嗡嗡乱飞的大扑棱蛾子,道:“若不是你,洛蘅也不会躺在这里。”
“我又没教过人剑法,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温阳不住喊冤,幽幽道,“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你方才还说我俩不熟。”
“我跟你本来就不熟。”
温阳幽怨不已,却也拿贺青冥没办法,谁叫他打不过贺青冥,江湖上一向如此,谁拳头大谁就好说话。
他只好一旁鼓捣药粉,往自己脸上伤口敷药。
贺青冥运功帮洛蘅调养紊乱的内力,柳无咎看了看温阳,道:“小伤而已,至于吗?”
温阳道:“亏你长了这样一张脸,你难道不懂得,这世上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会希望自己的情人更好看一点?”
贺青冥道:“无咎,别听他的。”
“我又没有说错,飞卿,我追不到你,也总得找找别人吧。”
柳无咎道:“你最好是。”
屋外忽然一阵喧哗,贺青冥等人出门察看,温阳随手扶住一个侍女,微微一笑,道:“发生什么了?”
侍女脸色一红,道:“大事不好,镜湖小李公子忽然生病发高热,掌门说,说……”
贺青冥道:“什么?”
“掌门说,小李公子可能是在荒村的时候,染上了五蕴炽!”
贺青冥陡然色变!
李莫辞躺在床上不住呻吟,他的脸色已苍白得厉害,浑身却又滚烫,他浑浑噩噩,已几乎睁不开眼睛,只一味断断续续地喊疼。
“莫辞,莫辞,你别吓娘啊……”
李阿萝抱着他,握着他的双手,她仿佛魔怔一般喃喃,又无声地流泪。
“阿萝,别怕,新的大夫马上就来了,方才那些庸医治不好莫辞,总有人可以治好的。”
苏京心中焦灼不已,却仍温言安慰李阿萝,李阿萝怔了怔,慢慢道:“师姐,你说,要真是五蕴炽……”
“不可能!”苏京道,“他只不过去那里走了一趟,五蕴炽哪是那么容易染上的?”
“可是万一……”李阿萝哽咽道,“我听说近几十年来,五蕴炽一共有过三次现身,第一次是师父他们截杀金不换,第二次是十二年前的长安之变,第三次便是一个月前的济海楼……这三次里,每一次,每一个中了五蕴炽的人,都要么疯,要么死,没有一个人能逃脱……”
“那又怎么样!”苏京道,“就算是五蕴炽又怎么样!这世上就没有哪种毒没有解法!”
“可是五蕴炽不是毒,它是一种魔功……”
“管它是什么!”苏京紧紧抱住她和李莫辞,道,“无论它是什么,无论莫辞得的是什么,都一定有办法!”
李阿萝目光空洞地点了点头,苏京心急如焚,不住望向屋外,道:“这大夫怎么还没来。”
“我来啦!”
温阳踏入房门,朗然一笑道:“小鲸鱼,小阿萝,别来无恙。”
“无恙你个头!”苏京道,“怎么是你?”
“我怎么了?我好歹也是正儿八经学过医的。”温阳顿了顿,轻声道,“阿萝?”
“别……”
李阿萝在听见他的声音的时候,便已转过身,把脸埋进了被褥,她已不愿让温阳看见她这般模样。
他们分别的时候,她还年少,还是青春洋溢,颜如舜华,还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向往,向往着去更遥远、更陌生的地方,见更多的人,做更多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事情。
怎料那一天之后,她的生命便从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今她已不再年少,也已丧失了对生命的热爱和希望,她已越发落魄,越发沉沦,越发拘泥于闺阁,却不愿意,也不敢再出去走一走,见一见更多的人,如今连她自己也已不能面对这样一个自己。
温阳也不再年少,可他仍然充满了活力,仍然向往着远方,他就像是一轮永不陷落的太阳,而她早已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忘记了生长,只剩下无助与彷徨。
故人相见,却已是不能再见,而故人也早已变了。
“阿萝,别怕,别怕。”温阳固执地把她捞了出来,又把她抱进自己怀里,安抚道,“没有关系,什么都没有关系……”
“阿阳!”
李阿萝哭着扑进他的胸膛,又是埋怨、又是委屈地哭诉:“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是你不走,就不会有后来,不会是现在……!”
“对不起。”温阳道,“我不知道后来什么样,也不知道现在会是这样。”
李阿萝呜呜地哭泣:“你可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
两人互诉衷肠,苏京等人略有一点尴尬,他们站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柳无咎道:“想不到他们竟还很有感情。”
他忽道:“温阳是不是对谁都很有感情?”
苏京一脸疑惑,她顿了顿,道:“所以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也许可以做一个好朋友,却做不了一个好情人。”
柳无咎点点头,对贺青冥道:“所以他不可靠,也不能够托付。”
贺青冥莫名其妙。这时李阿萝却已恢复平常,只眼角还有一点红,她道:“你们进来吧。”
苏京道:“莫辞怎么样?”
温阳摇摇头,道:“他脉象很乱,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病。”
“让我看看。”
贺青冥忽然出声,众人回头,温阳道:“飞卿?你又不懂医……”
“让我看看。”
温阳便不再说什么了,他忽然发现,贺青冥这一瞬间仿佛变得很无奈,很疲惫。
他们让开了一条路,贺青冥走到李莫辞床前,把自己的手腕和李莫辞的手腕贴合到一起,他默然了好一会,这才离开了。
苏京急道:“青冥剑主?可看出什么了?”
贺青冥背对着他们,慢慢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过……”他顿了顿,声音似乎有些颤抖,道,“那绝不是五蕴炽。”
第73章 心结 午后人烟寥寥,贺青冥走在街上,……
午后人烟寥寥, 贺青冥走在街上,便像一只在野外浪荡的游魂。
他漫无目的,也没有方向, 他走了很久, 久到他已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他茫然四顾,四顾皆茫茫,四面都是一般模样, 都是一样的牢房。
“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
走过街角, 只听得一个哀怨而婉转的歌声,他寻声而去, 没入一条小巷, 来到一家酒馆。
这时候店里都还没有客人, 大堂空空荡荡,店里的伙计们胡乱往桌上、地上一躺, 鼾声连天, 衬得那道歌声越发冷清而寂寥。
贺青冥抬脚迈过横七竖八的众人,坐在窗边一角。
一个伙计终于惊醒,他看了一眼贺青冥周身上下的穿着,顿时喜笑颜开, 跟在他身后,道:“这位客官,您可要点点什么,我家招牌……”
“酒。”贺青冥打断了他,道, “我只要酒,什么酒也好,什么酒也要。”
“好嘞!”伙计笑开了花,乐不可支地备酒去了。
贺青冥慢慢地喝,酒水灌进他的喉咙,在他的肠胃里翻江倒海,他皱紧了眉,脸色似已被酒气蒸得愈发苍白。
他忽然很想吐。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他盯着一桌歪七倒八的酒坛,忽而低低笑了起来。
他还是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要用酒来麻痹自己。
“人生八苦,求不得……”
人只有在求不得的时候,才会想要用酒来麻痹自己。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死死盯着面前的酒盏。
窄窄的酒面,照出来他一张窄窄的脸,他的脸色还是很难看,脸上神情更有几分恍惚和凌乱。
水面忽然裂成碎片,原本清冽的酒水竟多了几分苦涩的血腥气。
贺青冥一怔,终于回过神来,他竟已不知什么时候捏碎了酒杯,瓷片刺破他的皮肤,扎进他的血肉。
他一甩手,甩开了一手的碎瓷片,他气喘吁吁地伏在桌上,血水顺着他垂下来的指尖滴滴答答流下来。
过了一会,他忽然正襟危坐,又把手藏在了袖子里。
柳无咎追过来的时候,贺青冥已然面色如常,屋子里最后一点淡淡的血腥气也已消失了。
他站在贺青冥身后,道:“你为什么要躲我?”
贺青冥道:“我只不过是想一个人出来走一走。”
两人沉默了一会,柳无咎来回走了几步,忽道:“把左手给我。”
贺青冥怔了一怔,他和柳无咎相处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现,柳无咎也有这样不容反驳、质疑和拒绝的时候。
柳无咎却已单膝跪下来,他抬头瞧着贺青冥,似已带上几分恳切,道:“把手给我。”
“……为什么?”
贺青冥不由抬手,却又收了回去,柳无咎眼疾手快,使出一记小擒拿手,一把攥住了贺青冥的手腕。
两人角力,贺青冥见他如此执拗,终于叹了口气,只得卸力随他去了。
贺青冥的掌心尽是凝固的血痕,其间还有几点细碎的未能清理完全的瓷片,更有一道还在颤颤巍巍渗出血珠的伤痕。
柳无咎喉头一滞,道:“你骗不过我。”
他坐了下来,仔细为贺青冥清理伤口,又道:“我要用酒……会有一点疼。”
贺青冥见他面色犹豫,竟不由有一点焦躁,道:“你啰嗦什——嘶——!”
一顿工夫下来,柳无咎倒像是上了一道大刑,他抹了抹汗,道:“好了。”
贺青冥不知不觉瞧了柳无咎好一会,柳无咎的侧脸很有棱角,像是终年积雪的山峰,顺着他颧骨和颔骨处滑下来的汗珠,便似山峰融化的一滴雪水。
柳无咎一抬头,便对上贺青冥的目光,他顿了顿,摸了摸脸,道:“我脸上怎么了?”
贺青冥避重就轻,道:“你流了很多汗。”
“那还不是因为有人想要甩开我。”
他道:“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不是五蕴炽?”
柳无咎道:“你瞒得过他们瞒不过我,到底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贺青冥道,“我的家人,都是因为它而死的,不是被它杀死,就是被它害死。”
他的语气仍然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平静得就像深秋的潭水,看着很美,底下却堆满了淤泥,藏着残破枯萎的枝叶,透出一股诡异的沉沉死气。
柳无咎顿了顿,道:“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只是忽然想,若是我能再早一些走这人世一遭便好了。”
贺青冥有一点诧异,柳无咎早年颇多坎坷,也一向不喜欢人世,怎么如今忽地变了心性?
他道:“虽说早晚都要走这一遭,可是这样你岂非要多吃几年苦头?”
柳无咎却笑了笑,又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道:“那样也许便能再早一些遇见你,遇见你的过去。”
他对贺青冥的过去一向知之甚少,贺青冥也从来很少对人说起他的过去。
贺青冥心下忽然有一点乱,这些天柳无咎仿佛总是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
柳无咎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知道,他想不明白,可是他知道柳无咎一定是有所思、有所求。
可是他还能给他什么呢?这些年来,他已把能给的都教给了柳无咎,柳无咎也一向学得很快、很好。
贺青冥不去看他,只道:“我的过去却太过无趣。”
他道:“很多年里,便只有我的剑和我的影子。”
“现在不是了。”柳无咎道,“以后也绝不会再是。”
贺青冥便笑了笑,他忽而唤了一声:“无咎。”
“嗯?”
他顿了顿,道:“我忽然觉得,该多看一看春天,多看看花、瞧瞧月。”
柳无咎笑了笑,道:“你什么时候想赏花观月,我都陪你。”
贺青冥道:“你还年轻,你该多陪一陪喜欢的人。”
“你怎么总是——”柳无咎欲言又止,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他已经怀疑了太久,却一直没有机会寻求答案的问题,他道,“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贺青冥怔了怔:“无咎,你……”
“有没有?”
他道:“我知道我不该问,可是我一定要问。”
贺青冥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没有。”
柳无咎努力克制自己,生怕自己笑出来,贺青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腹中却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叫声。
柳无咎更想笑了,道:“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无咎!”
贺青冥忽然往前走了几步,又蓦地顿住。
柳无咎回头,与他隔着人流遥遥相望了一会。
他望见贺青冥的眼睛,他看见这双眼睛也正望着他。
两千多个日夜之后,柳无咎等来了这一刻。
他终于看到了这一刻。
这一刻,这一双眼睛只望着他。
他知道贺青冥的眼里从来都有他,可是也从未只有他。
贺青冥的眼里总是装着太多时间,又将这太多时间藏在无尽的沉默里。
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却从未有过现在。
但这一刻,贺青冥好像也变成了柳无咎。
这一双眼里,好似已忘记过去,也想不起来将来,繁华尽灭,皆为云烟。
只有这一刻,只有这一个少年。
“怎么?”
“不要太甜,也不要辣,还有……”
“这些我都知道。”柳无咎道,“还有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他已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好干巴巴道:“你不要走太远。”
春风过耳,贺青冥垂在肩上的一缕青丝,忽而变得有些银白,好像是游荡在柳丛里的晴丝。
柳无咎许是被太阳晃昏了头,鬼使神差之下,他对着贺青冥笑了一笑。
他只觉得自己很开心,他只知道一个人开心的时候,就该笑一笑。
他却不知道他这一笑,竟比这一刹那正午的春光还要耀眼,还要让人流连忘返。
柳无咎渐渐消失在人群里。
贺青冥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柳无咎的影子和他的人一样挺拔,一样坚韧不拔。
他又忽而发现,这七年来,他或许是第一次认真地望着柳无咎的背影。
从前柳无咎都跟在他身后,从前都是柳无咎望着他的影子。
也许以后贺青冥望着他的影子的时候,也会越来越多。
也许有一天,他们都不必再望着对方的影子,他们会有更多的日子,就像今天一样望着对方的眼睛。
第74章 失踪 天河一色,星空无垠,星河无波,……
天河一色, 星空无垠,星河无波,星落、星沉, 星星又浮了上来。
什么都是黑的, 什么都变作黑色的大镜子, 张三摇着橹、荡着船,渐渐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走在天上。
镜子里却露出一张美人面,她那么近, 又那么远,她远在天边外, 又近在心头间, 一会冷若冰霜,让他的魂魄动弹不得, 一会又热情似火, 将他的血脉沸腾烧灼。
他伸出手, 却碰不到她的脸,他高声喊来, 快步追去, 却只有空荡荡的回声,空荡荡的旷野。他变作豺狼一样盯着她,他变作毒蛇一样尾随她,然后他扑了过去, 却只扑得一场空。
色即是空。
“喂?喂!起来,醒醒!店里要打烊啦!”
张三大醉一场,被酒倌推攘着醒来,他顶着一张已醉的有些浮肿的脸,擦了擦涎水, 揉了揉眼,哼唧两声,才道:“这才什么时辰,就,就关门了……?”
旁人见了他一副滑稽模样,哄然一阵大笑,一人道:“兄弟,这都亥时了,你就是做白日梦,这一梦也做得太久了!”
“别理他,他成日游手好闲,也不知这些日子发了什么癫,只不过去了一趟郊外,回来逢人便说他碰见了一个绝世大美人!”
“那真是绝世大美人!”张三涨红了脸,道,“你们要不信,我怀里还有,有……”
他一面说,一面便往怀里掏去,只听得一道响声,昏暗的酒馆里,一个金光灿灿的物什从他怀里掉了出来,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还有,她掉下来的金簪……”
张三大着舌头,话也说不利索,走也走不利落,他捞了好几次,才终于从桌脚底下捡回了那根金簪。
他走出酒馆,又走到无边的夜色里,就像那天他就是在郊外碰见她,一路跟在她的身后,想要等到一个隐秘的机会。
他却不知道,今晚在他的身后,也有一群人的目光跟着他,他们的目光也金灿灿,更有一些人的目光,已变得绿幽幽。
张三走在岸边,走三步,又踉踉跄跄地退两步,走了好长一截路,终于走到一处巷口,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又嘿嘿笑了起来。
他笑了起来,只不过因为他在水里又看见了那一张美人面。
“美人,嘿嘿……”
他不由俯下身,把头凑了过去,把嘴伸了进去,却只是搅乱了一池春水。
他迷惑地挠了挠头,正要寻个究竟,不料有人已悄然到他身后,他们按住了他的后脑勺,把他的口鼻都按到水里,粗声道:“把金子交出来!”
张三呜呜挣扎,四肢胡乱挥动,像一只旱地里的王八,他说:“我不给!我就不给!”
“不给?不给便要了你一条命!”
他们把张三捞了过来,他们抓着他的衣服搜罗一番,张三又喊又叫,这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引来一群狗吠,巷子登时亮堂了,一些人喊道:“什么人啊!”
那些人本就是见财起意,他们第一次做这回勾当,被住户这么一喊,顿时慌了神色,张三趁机张嘴一咬,一人痛叫一声,一脚把张三踹下了河。
张三死命抱着金簪,就像那天他扑过去,抱住了那个美人。
他只记得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雾蒙蒙的,周遭一片旷野,美人也不见了,他在荒草之中找到了这枚金簪。
他泡在河里,他又笑了,笑起来像响尾的蛇,碧波一般的水草缠住了他,他却似终于缠上了她,得到了她。
他终于心满意足地死在了这场荒诞的梦里。
听水山庄灯火通明,梁有朋和苏京一个坐着原地不动,一个站着来回转圈,两个人都紧皱着眉头,都是一脸焦头烂额。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苏京道,“梁掌门,你不是说你已经把那些人都关在荒村了吗?怎么他们还能跑出来!”
“那不是我——”梁有朋道,“那是十多天前,那时候我也是刚知道这回事,我更不知道这件事会殃及玲珑夫人!”
“岳掌门!”苏京转向大堂一角,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岳天冬风尘仆仆,眉眼颓然,下巴已满是青黑的胡茬,整个人似已失魂落魄,他默然了好一会,方才哑着嗓子,低低道:“济海楼后,我和珑儿……我和她发生了一些口角,她负气离去,与我分开,后来却不知怎么,竟,竟再也寻不着她了。”
他捂着脸,声线几乎已有些颤抖:“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才来找你们,谁料,谁料……”
“岳掌门,你可看好了。”梁有朋道,“这根金簪,就是玲珑夫人戴着的那支吗?”
岳天冬似已不忍再看,只点点头。一人忽道:“让我看看。”
温阳走了进来,苏京低低喝道:“你来做什么?你别添乱!”
“苏掌门!”梁有朋道,“让他看看吧。”
苏京只好松手。温阳拿过来仔细瞧了一会,他瞧着它的样子,好像是在瞧着一个久远的情人。
他顿了顿,道:“不错,这就是我送她的那支簪子,也是她最心爱——”
“温阳!”
岳天冬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怒道:“你算什么?你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你早八百年前就被她甩了,不要再自作多情、自讨苦吃!”
苏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梁有朋一手拦住岳天冬,劝道:“岳掌门不要激动……”
“我怎么能不激动?!”岳天冬红着一双眼,道,“温阳,你这个王八蛋!我早看你不顺眼,我恨不得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可是她也已很久不再戴了吧!”温阳终于也忍不住了,他道,“她根本不是会‘负气’的人!”
苏京不由讶然,道:“你什么意思?”
温阳冷哼一声,道:“他们不只是发生了口角,他们是分道扬镳。”
岳天冬骤然停了下来,他瞪着温阳,像一头大黄牛一样不住喘着粗气。
他目光闪动,慢慢道:“你都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我只是不想再计较!”温阳道,“你在济海楼上那些做派,她当然会受不了,更不用提你还有一个柳媚儿,你在外面这么多天,又这么晚才来听水山庄,恐怕那些天里,也不全是在找她吧?”
岳天冬面色稍霁,又哼道:“我什么做派?我再是什么做派,对她也比你对她好!”
苏京头痛不已,她生平最烦这些儿女情长、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事,怎奈这两个大男人如此热衷,怎奈她偏偏要卷入其中。
梁有朋道:“温兄,你是怎么知道济海楼那些事的?”
岳天冬啐道:“怕是青冥剑主告诉他的!”
“青冥剑主?!”
苏京再一次惊了,低声道:“温阳,他不是跟你没什么吗?”
温阳顿了一下,道:“不是那回事……”
“什么?”岳天冬气笑了,“怎么还有青冥剑主的事?难怪,难怪……难怪他能和温阳你这厮混在一块,我原以为他真如江湖所说那么钟情于他夫人,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温阳脸色一沉,道:“你骂他做什么?”
“我怎么不能骂了?”岳天冬气道,“要不是他,媚儿也不会离我而去!”
苏京脸色一言难尽,八大剑派这群男人怎么一个赛一个花心无耻啊!
温阳心下惊了:“柳媚儿怎么回事?她和飞卿又是怎么回事——怎么男的女的都是姓柳的?!”
一群人争执不休,贺青冥和柳无咎远远在外面就听见了他们的骂战,柳无咎还莫名打了个喷嚏。
贺青冥道:“冷吗?”
柳无咎摇摇头,贺青冥道:“早知如此,我不该跟你在岸边待这么晚的。”
“我没事。”柳无咎道,“今晚本就该多走一走,只是我赶到码头的时候已经晚了,不然我们还可以坐一坐船,看一看灯。”
贺青冥笑了笑,又道:“逛了一路,这一路你买了这么多东西,我却两手空空,不如我帮你——”
柳无咎轻轻道:“你手上有伤,还是我提吧。”
“一点小伤……”
他说着,又看见柳无咎的神色,便不由改口:“下次不会了。”
这一句脱口而出,两人竟有一点怔,贺青冥是什么身份,他们又是什么关系?贺青冥根本不需要这样向他保证什么。
贺青冥心下已有一点惘然,柳无咎却已不住雀跃,他按捺住跳动的心神,道:“我只愿你不再受伤。”
你你,我我,你和我,你跟我……
贺青冥怔怔地瞧了瞧柳无咎,他忽然惊觉,他和柳无咎在一块的时候,总是只有你我,也总是只说你我。
没有他和她,甚至也没有它,他们不说旁人,不说他们之间应有的关系,只是一个你,一个我。
贺青冥自己也似已忘记了他和柳无咎的关系。
他当然还是会提起,甚至这些日子提起的时候比以往七年更多了,但那只不过是因为越是忘记,越是要提起。
他在怕什么,他是在怕柳无咎,还是在怕他自己?
但他也已记起来,今晚他甚至连那一点也已忘记,他只记得他们穿过大街小巷,穿过如春潮一般汹涌的人群,他们分明都已成人,分明都已不必再担心分开,但柳无咎还是拉着他一块跑了起来。
“再晚些,再晚一些,便赶不上渡船了!”
贺青冥望着他,他忽然觉得,他们跑起来的时候,他已变作十九岁,变作和柳无咎一样的年纪。
他们当然还是没能赶上。
两人并排坐在桥上,柳无咎垂头丧气,一拍脑袋,愈加垂头丧气,道:“我怎么忘了还可以用轻功?”
贺青冥瞧见他汗湿的脸,道:“那也没有关系,我们还可以慢慢走回去。”
柳无咎忽道:“我听说这附近有一条街巷全是文玩小吃,不如去看一看?”
贺青冥道:“怎么我也不知道?”
“你毕竟只是来过扬州。”
“可你也才第一次来。”
柳无咎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道:“下午我买东西的时候,当地人跟我说的。”
就在他等的时候,几位老人家围了过来,笑容和蔼之中又带了点试探,她们操着一口不太地道的官话,跟他搭话:“小公子,你是哪里来的呀?”
“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柳无咎不惯被这么多人搭话,但毕竟是老人家,也不好冷脸,只一一回了。
然后她们的话匣子便打开了,一些人聊着聊着,终于入了正题:“你多大了?家中有无婚配啊?”
柳无咎环顾一周,看见不远处还有一些风华正茂的姑娘家,她们悄悄望着这边,又激动,又好奇,又紧张。
柳无咎道:“我已有家室。”
老人家似乎有一点失望,不过又继续热心起来,恨不得把城里城外所有好玩好吃的地方都跟他道上一遍。
柳无咎不像贺青冥,何况即便是贺青冥,这种阵仗,也该明白她们是为了什么。
他自然明白,只不过他也很早便明白了自己的心,他的脚步虽历遍四方,但他的心却很早便定了下来。
无论他去到哪里,它都会指引他回到唯一一个地方。
贺青冥道:“无咎想去那里?”
柳无咎点了点头。
他只是没有说,他其实也没有很想去的地方,他只是很想和贺青冥一块去多走一走。
第75章 积怨 大堂外,几个守夜的弟子支起耳朵……
大堂外, 几个守夜的弟子支起耳朵,这一场噼里啪啦的争吵已听得他们目瞪口呆。
几人窃窃私语:“早就听说不夜侯和玲珑夫人这段往事,没想到亲耳听来, 竟是这般精彩纷呈啊!”
“这么说来, 玲珑夫人婚后仍惦念着不夜侯?”
“不止, 听说玲珑夫人还曾为了救不夜侯,抛下岳掌门和未满周岁的孩子,孤身一人远赴关东。”
“可我听说, 玲珑夫人这些年来也没断了其他情人啊,咱们掌门兄弟不就是……?”
“嗐, 掌门啊夫人啊, 他们这些人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回事,都别太当真!”
“嘿嘿, 据闻玲珑夫人乃神仙之姿, 若是我也能做一回入幕之宾, 也算不枉此生了啊!”
“别妄想了!人家玲珑夫人只喜欢美男子,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嘿你还是不是兄弟了你!”
“诶诶诶, 不过说来岳掌门也不是个老实的啊, 柳叶刀那般蛮横的女人,他也能收入麾下。”
“哼,他不就是做了掌门嘛,江湖上谁不知道他这个掌门是怎么来的呢?”
“道理我都知道, 可是青冥剑主是怎么混进他们里边的?听岳掌门的意思,柳媚儿还跟青冥剑主有一腿?那可是青冥剑主啊!”
“那又怎么样,青冥剑主再洁身自好,也终归还是个男人。”
众人唾沫横飞之时,贺青冥二人已走了过来, 一众弟子看看天又看看地,脸上都或多或少有几分尴尬又慌乱的神色。
背后说人家坏话,还被正主给逮着了,更糟心的是这位正主还如斯恐怖,能不慌吗!
贺青冥看了看他们,道:“今夜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弟子们犹豫片刻,心下一横,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不再瞒着青冥剑主您了,今夜亥时三刻,城北一个名叫张三的混混被人谋财害命,溺水身亡,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张三竟不知何处得来一支金簪,之后更有崆峒派岳掌门寻上门来,称那支金簪乃是玲珑夫人之物!”
“听人说啊,那混混曾在郊外偶遇玲珑夫人,因垂涎其美色,一路尾随,还趁其不备想要偷袭,但一转头却晕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便不见美人,只见金簪了。”
贺青冥道:“玲珑夫人功力不弱,他一个小混混,怎是她的对手?”
“可不是嘛!”那人道,“所以我们都猜他肯定是被玲珑夫人一掌劈晕的,至于为何玲珑夫人下落不明,那就不得而知了。”
“诶诶诶,不是说玲珑夫人是被那群人掳走——”
一人忽然出声,又被同伴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贺青冥装作一无所知,讶然道:“那群人?那群人是什么人?大重山境内,谁敢对武林同道不利?”
“唉,可别提了,说起来都让人瘆得慌,听说啊,他们是一群疯子、魔头、怪兽!听说不只是玲珑夫人,小李公子重病,也是因为误入郊外那座荒村!”
几人摇头晃脑地叹气,待贺青冥二人走后,又愈加津津乐道这一阵子的怪事。
柳无咎道:“看来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少。”
贺青冥道:“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又一桩奇闻怪谈。”
柳无咎道:“但现在镜湖派、崆峒派都已卷了进来。”
他瞧了瞧贺青冥,心中忽然泛出一点疑惑,他忽然很想问一问,这一切是不是都是贺青冥的手笔?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贺青冥道,“我给了梁有朋一道谜题,如何回答,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选择了把那些人藏起来。”
贺青冥却道:“他不只是把他们藏了起来。”
他道:“无咎,五蕴炽的确可怕,但他们得的,却并不是真正的五蕴炽。”
柳无咎疑惑道:“不是五蕴炽?”
贺青冥忽笑了一声,道:“无论是姚飞鲲,还是其他人,以他们的功力,若是得了五蕴炽,早就没命了。”
“可是他们……”
“那日济海楼上,那道笛声,应当是五蕴炽这一功法的变体,虽然像,却并不一样,危害也更弱,所以像姚飞鲲这样的人也能活下来,所以他们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一定是受了别的刺激。”
柳无咎道:“你又如何肯定?”
贺青冥道:“因为李莫辞。”
“李莫辞?”
“五蕴炽是一种引人走火入魔的功法,但我查看李莫辞的时候,却并没有感受到他体内有第二种真气,就像那些大夫诊断的一样,他确实是生病了。”
“可是他得的是什么病?又为什么会生病?”
“第一个问题,我就不能答复你了,因为我并不是大夫。”
“至于第二个……”贺青冥道,“那就只有到他曾经到过的地方,才能一探究竟了。”
“你要去那里?”
“不止我要去,他们也要去。”
“哦?”
“为了找玲珑夫人,他们一定会去。”
两人走进大堂,只见一干人等依旧争执不下,温阳和岳天冬吵得面红耳赤,若不是被苏京、梁有朋二人拦住,只怕立刻便要动起手来。苏京被他们烧起来一阵烦躁的火气,这股火气又烧到了梁有朋头上,于是原本劝架的两个人也互相阴阳怪气,江湖上几位有头有脸、威名赫赫的人物,在这一个当口,却上演了一出菜市场里泼妇骂街的闹剧。
他们那一点素日的体面便似听水山庄西园那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只经得起风和日丽,却经不起一点风雨。经年过去,彼此积怨更深,怨气将时间切割成块,腐蚀成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壑,在名为时间的缝隙里,又侵蚀出更深的隔阂,投下一片埋伏已久的惊雷,只消一丁点火花,八大剑派这座曾经人人仰止的武林高山便要彻底崩裂溃败。
“够了!”苏京口干舌燥,更兼心浮气躁,她气喘吁吁,终于偃旗息鼓,和梁有朋暂时握手言和,又道,“你俩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岳天冬充耳不闻,这么多年,他在外人眼里,只不过是秋玲珑的丈夫,只不过是她和温阳那段过往的陪衬,他已憋了太久,也忍了太久。他指着温阳道:“要不是你,当年我们夫妻怎会离心!要不是你,怎么会有今天!”
温阳道:“你们夫妻不和关我什么事?别以为我这些年一直待在长安,就对江湖事一无所知了,要不是你在秋家和崆峒派老人之间总是墙头草两边倒,要不是你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门客,她也不会和你离心离德!”
岳天冬脸色变化不定,愤然道:“都怪你太过多情,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活该到最后一场空,活该变作和你养父一样的老光棍!”
温阳登时怒了,喝道:“你住嘴!我阿爹乃武林七贤之一,是君子是英雄!岂容你来非议!”
“哼,温侯的确让人敬佩,可他却养了一个花心放纵,终日不思进取,只知沉迷温柔乡的败家子!”
“岳天冬,你还好意思说我败家,莫忘了你的掌门位子怎么来的!我可不像你忘恩负义,一边靠着和玲珑的这段姻亲,一边却又嫌她太过厉害,嫌她分你的权,敢找女人,却不敢跟她挑明,只敢找外人求援!”
他俩都是老熟人、老情敌了,怼起人来招招见血,拼命往对方死穴里戳。
梁有朋眼角抽动,苏京不住叹气,似已快要彻底放弃。
两人打了一番嘴仗犹嫌不够,趁着苏京两人不注意,登时便动起手来,岳天冬抄起手边花瓶便丢向温阳,温阳一个闪身避开,那只花瓶就这么飞到了贺青冥面前。
柳无咎本欲抽剑,但已腾不出手来,却见贺青冥一掌挥出,顷刻震碎了那只倒霉的花瓶。
“飞——!”
温阳惊呼出声,却又扼住了话头,他瞥了一眼岳天冬,走到贺青冥身前,道:“没事吧?”
贺青冥淡淡道:“你还是想想怎么赔钱为好。”
温阳没料到被他呛了一嘴,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别提多难受了,奈何这位他惹不起、吵不过,何况他一向有个多情遗留下来的毛病,便是对上上心的人,总惯于伏低做小,却不愿多做争执。他当即转向岳天冬,秉着苦情敌不能苦自己的人生宗旨,把这口气都发泄到了岳天冬身上:“枉你还是崆峒派掌门,要是真砸到了他,我定不饶你!”
岳天冬猝不及防地被温阳教训了一顿,更加恼火了,他道:“姓温的,你还好意思来责问我?你一个成天吊儿郎当败坏祖业的纨绔子弟,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再说了,青冥剑主是你什么人啊,他这样的人,还用得着你来打抱不平!”
“哼,我只知道有人丢了老婆,不管不顾不说,还跑去跟小情人鬼混!”
“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我又怎么知道她会遇到这种怪事!”
“好了好了!”苏京强行扒拉开二人,道,“你俩吵也吵了,还是想想怎么找到玲珑夫人吧!”
二人互相瞪着对方,像两头角斗的公牛,喘息几许,总算平静下来。温阳道:“为今之计,只有去那座村子里一探究竟了。”
梁有朋道:“此事是我失职之过,不过那里地处偏远,水道交错复杂,还需备些船只人手,诸位今日休整一晚,明天一早出发吧。”
第76章 分歧 雾,无边无际的雾,又笼罩在初生……
雾, 无边无际的雾,又笼罩在初生的江面上。
一行人一大清早起来,先是乘车坐到码头, 后转水路, 雇了两条船过去。
温阳回头望去, 一城已湮没在雾气之中,再也不见踪影。水道曲折,如一条盘旋的巨龙, 与之相比,船只不过是一群三三两两聚散的鱼虾, 也许哪天一个浪头打来, 便要葬身龙腹。
还未转过几个弯,温阳已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苏京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道:“你昨天晚上做什么去了, 怎么一大早挂了这么大两个黑眼圈?”
温阳道:“昨天发生那种事,我怎么睡得着?”
“你睡不着, 却有心思和岳掌门吵架?”
温阳道:“金簪掉落, 也不一定是玲珑——夫人被掳。”
“为什么?”
“像姚飞鲲这样的人,武功原就稀松平常,只不过是唬人罢了。莫辞还是个孩子,又没怎么下山见识, 一时被吓住了也是情有可原,但玲珑身手不凡,又是老江湖了,她还不至于怕他们,就算一时半会不能攻克, 也大可以像你之前一样伺机而动,打不过总可以跑过。”
苏京道:“你是说秋夫人也可能是故意落簪?”
温阳道:“也许她是途中发觉不对,想要一探究竟。”
“那你还跟岳掌门吵?”
“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要不是这样,怎么能和他分开乘船?”
苏京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她却忽又想起来什么,道:“你是在避开岳掌门,还是梁掌门?”
温阳笑了一笑,道:“我只是想来看一看热闹。”
苏京却道:“你虽一向喜欢热闹,却只爱风花雪月,不喜血雨腥风。”
温阳道:“人有的时候也该变一变,看看别样的热闹。”
苏京心下顿觉古怪,却也没有继续追问,她知道温阳这样的人,看着轻浮浅薄,但若他想要藏一藏心事,却是谁也找不着的。
温阳又道:“可惜这样的热闹,飞卿见不到。”
“青冥剑主又不爱凑热闹,何况这件事与他无关,远来是客,八大剑派的事务,还无需劳烦他出手。”
“我记得你不是一向和梁有朋合不来吗?怎么如今也和他一般说辞?”
苏京盯着他,道:“我却要问你,你为何与青冥剑主走的这般近?”
温阳道:“就不能是我见色起意,见他长得好看,动了非分之想?”
“你这样想,我信,可是青冥剑主不像你,他一定别有目的。”
她又道:“你和他很早之前便有联系,是不是?”
温阳瞧着她,脸上笑意也变得淡了,道:“是我忘了,小鲸鱼早已不再只是小鲸鱼。”
苏京便有一点怒气,道:“你与我相交多年,你把我当傻子吗?岳天冬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也是八大剑派的人,青冥剑主这样的人,是只可远观,却不可琢磨更不好相与的,我当你是朋友,才劝你不要与他往来过密,不然就算我不在意,其他剑派也绝不会毫无芥蒂!”
“我不是八大剑派的人!”
温阳看着她,慢慢道:“自从十二年前我断剑立誓那天开始,我就再也不是八大剑派的人了。”
苏京顿了顿,道:“你还是怀疑温侯之死与八大剑派有关?”
她道:“可那只是一场意外,谁也不知道七星和连环等派会突然发难,温侯调解不成,这才——”
“那只是对你来说是意外!”温阳忽然激动起来,道,“他是我阿爹!我只有他一个亲人!”
他双目通红,喘息几许,才道:“十二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这件事,你们哀悼他,哀悼了一阵子也就罢了,可是我……我再也没有爹爹了。”
苏京喉头似也已哽住,半晌,才道:“可是并没有证据证明那不是一场意外,不是吗?”
温阳冷哼一声,道:“若不是他们一再拖延时机,怕也不会是这样了无痕迹。”
苏京叹道:“那时候江湖大乱,各家自扫门前雪……”
“所以我早就看透了他们,也早已不愿再与他们为伍。”
“那你跟青冥剑主又是怎么一回事?”
“若不是他,温侯府怕已毁于姓岳的手里。”
苏京一惊,道:“你是说,金乌叛逃一事,还有岳天冬的手笔?”
温阳道:“温、秋两家和崆峒派互为犄角,他崆峒派想要吞并侯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不过事到如今,我已懒得再和他计较……眼下还是找到玲珑更为重要。”
苏京疑惑道:“可是青冥剑主为什么要帮你?”
温阳似笑非笑,道:“我早说过了,我和他是老相识,怎么你们就是不信?”
苏京哼道:“我不信青冥剑主看得上你。”
“那又怎么样?”温阳瞧了一眼船夫,带了三分挑衅,道,“俗话说铁杵磨成针,烈女怕——诶诶!”
正说话间,船头一个急转弯,船身剧烈摇动,温阳这侧瞬间倾倒,差点没给他甩下去喂鱼。
温阳瞪着船夫,道:“你是故意的?”
船夫一身短打,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他一脸无辜,又分外敷衍道:“对不起。”
“哎呀你跟一个半大孩子闹做什么?”苏京一把拉住他,又抛给小船夫一个橘子,道,“行船一路也累了,吃点东西吧。”
温阳只得憋下一口闷气,苏京道:“我不管你怎么样,但你不能对不起阿萝。”
“我早跟她断了。”
“可她心里还藕断丝连。”
苏京顿了顿,终究叹一声,道:“就当为了这么多年的情谊,你还是多关照关照她吧。”
温阳欲言又止,最后仍是答应了。
这么多年,他们这些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也早已是数也数不清了。
若要计较分明,却不知要算到猴年马月,所以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经年过去,爱也好、恨也罢,都已随着逝去的时光变得越发浅薄无趣。
谁也不敢挑明,谁也不能挑明,日子便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倒也凑合过得下去。
但谁又真能甘心凑合一辈子呢?
后半程一路沉默,沉默之中,船已停靠岸边,而雾气也愈来愈薄了。
日光之下,万物无所遁形。
一行人上了岸,梁有朋让年轻弟子留守,给了老船夫赏钱,老船夫咳嗽两声,一把胡子颤颤巍巍,佝偻着身子单手接过。
小船夫一言不发,扶着老船夫一只手臂让他坐下,又与他端茶倒水,还生怕茶水太烫,搁在嘴边吹了又吹,这才递给老船夫。
一众弟子左右闲着无事,见此情形,不由笑道:“老头子!你这孙子倒是孝顺!”
老船夫笑了一笑,小船夫身形一顿,似乎不那么高兴。
那些人又嚷道:“小兄弟!你也来给我们倒茶!”
小船夫看了老船夫一眼,老船夫道:“去吧。”
小船夫垮着个脸,拎着茶壶过去,众人面色一变,吵吵嚷嚷道:“诶,你怎么回事?喝茶只喝七八分满,你是没服侍过人吗!”
小船夫仍旧一言不发,其他人瞧着瞧着,便觉奇怪,这一老一少两个船夫自从上岸,便已不再弯腰低头,二人身形挺拔、步履稳健,如何也不像是常年走水路做行船生意的人。
“等等,你站住!”
一人大步踏来,便要扒小船夫肩头,电光火石之间,却已睁大了眼,浑身僵硬得跟石头一样,一动不能动了。
这其貌不扬的小船夫竟在顷刻间便点住了大重山弟子的穴道!
“你们究竟是什——!”
剩下的人也已再说不出话来,他们瞪着老船夫,目中不住惊疑,他们从未见过什么人的身法如此之快!
下一刻,他们更是瞪大了眼,脸上露出十足惊异之色,不为别的,只因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两个船夫,赫然就是贺青冥和柳无咎!
他们怎么会到了这里?
柳无咎胡乱扯下面具,温阳这做的什么面具,怎么同样是赶工,贺青冥的就很好使,给他做的这张就黏黏乎乎扯不下来啊!
贺青冥看着他那乱七八糟的一张脸,不禁笑了笑,柳无咎莫名有点哀怨,道:“他就是故意的!”
贺青冥仔细瞧了瞧,拿下一片粘在柳无咎鬓角的面具,道:“你方才不也是故意的?”
柳无咎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贺青冥想了想,道:“你不必担心他,也不必担心我。”
柳无咎忽然有一点脸红,道:“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贺青冥道:“我就算要给你找师娘,也不会找他那样的。”
柳无咎松了口气,却又更加想要叹气了。
贺青冥这思路就不能有哪一天稍稍转一个弯吗?
第77章 地藏 荒草丛生,一眼似也望不到尽头,……
荒草丛生, 一眼似也望不到尽头,直没入一路薄雾中。
两人并肩而走,四下静悄悄的, 好像他们不是走在晨间, 而是步入了长夜。
夜色也好, 雾色也罢,总是会埋葬了很多人,很多事。
雾气渐渐散去, 一尊巨大的头像缓缓向他们驶来。
荒草之中,一尊垮掉的地藏王菩萨头像微微睁眼, 凝视着贺青冥。
贺青冥也正凝视着它, 一人一佛四目相对,就这么静静对望了好一会。
佛像脚下, 是一块已近腐朽的匾额, 饶是柳无咎目力极佳, 也只能依稀辨认出“藏王村”三个字。
他道:“看来这里供奉地藏王菩萨。”
贺青冥的目光终于从佛像移开,道:“地狱不空, 誓不成佛, 可惜世上总有太多重地狱。”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走进入口,下到第一层地狱。
走了许久,屋舍也已显露真身, 却依旧无一人声,没有形影,也没有神魂,连鬼怪也已抛弃了这个地方。
江风似已被定住身形,变作一滩几近枯竭腐败的死水, 到处都是陈旧而溃烂的气息。
柳无咎道:“这里很不寻常。”
“哦?”
“小时候我四处流浪,曾经到过这样废弃的村落,越是安静,就越是危机四伏。”
他道:“虎狼狩猎的时候,往往也很安静,但如若猎物放松警惕,就会掉进它们设下的陷阱里,它们等的也就是这么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贺青冥道:“你认为他们就在附近。”
“不错,而且离我们不远,只是不知道为何他们徘徊不前,不敢近来。”
贺青冥垂眼,似乎看了仍有些斑驳的左手一眼。
他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还在?”
柳无咎道:“也许看不见,但可以闻见。”
他闭着眼,轻轻嗅了嗅,道:“我能闻见鱼腥气和腐萤枯草的气息,还有飞虫破土、蜂蚁筑巢……还有春天里一丝晚来的花香,花香里有你身上的檀香。”
他瞧着贺青冥,贺青冥却不知怎么,已不太敢瞧着他。
贺青冥只笑了笑,道:“这里也有花香么?”
柳无咎点点头,道:“无论是什么地方的春天,也总有一缕花香的,何况这里还是江南。”
贺青冥忽道:“哪怕这个地方早已坍塌、堕落,哪怕它已化作一片焦土?”
柳无咎道:“哪怕下到地狱,到了春天,地狱里也要有花香。”
贺青冥若有所思,又道:“那些人又去了哪里?”
柳无咎道:“他们无处不在。”
到处都是他们的气息,但到处都没有他们的痕迹。
村子中央有一口井,井口小而窄,井道却深不可测,井水已近发黑,弥漫着不祥的气息。
两人走了一路,却都一无所获,柳无咎道:“他们已经离开了。”
他心下又觉有一点奇怪,道:“这一路走来,他们好像是有意避开我们。”
他看了看贺青冥,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避开,是不是?”
他道:“我不太了解人,可是对于野兽,我却比你要熟悉,能够震慑一群野兽的,一定是比野兽还要可怕的东西。”
“他们避开的人不是我,是你。”
“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柳无咎定定看着他,道,“你到底瞒了什么?”
贺青冥道:“无咎,你我已约定不再过问。”
“可是我不能不问。”
柳无咎颤声道:“我听过你的梦呓,这一年多来,你一直让我去寻朋友,去寻喜欢的人,我本以为你是要推开我,是不要我,可是……你其实是要离开我。”
贺青冥默然了一会,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只是没有办法。”
人生总是求不得,生不得欢愉,死不得归宿。
柳无咎心头忽然刮来一阵恐惧,他道:“是没有办法走,还是没有办法留下?”
贺青冥道:“江湖又岂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柳无咎却道:“无论你要走还是要留,我都可以陪你。”
贺青冥却只看了看柳无咎,又笑了一笑。
他这一笑竟透着一点苦涩。
若不是柳无咎,也许他也不会这样挣扎。
他毕竟已舍不下他。
他已有舍不下的事,如今又多了一个舍不下的人。
要是没有彼此,他们这样的人,也许都会活得痛快得多。
古井无波,这样一口死井,本就是毫无波澜的。
只有活着才有波澜,才有贪欲、嗔怒和痴怨。
这一口井水竟然泛起了一点波澜。
顷刻间,整座村子都似活了过来!
一人高声喊道:“快走——!”
贺青冥二人看去,只见温阳和苏京形容狼狈,朝着这边跑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群乌泱泱的怪人。
贺青冥看见他们的那一刻,瞳孔骤然缩紧!
他看着他们,却似看见了十二年前的长安,看见了他被大火埋葬的故园。
尽管二者并不相同,充其量也不过有几分相似。
“快跑!”温阳气喘吁吁,道,“人太多了,咱们先找地方避一避!”
几人拐了好几个弯,闯进一处屋子里,终于把那些人远远甩在后边。
那些人徘徊了一会,竟然没有靠近,也不再追上来,只慢慢又隐在屋舍间。
苏京点燃火折子,道:“青冥剑主,柳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贺青冥平息几许,道:“我们当然要来。”
“可算走了。”
温阳看了眼窗外,抹了把汗,又道:“飞卿你怎么样?”
柳无咎面无表情,一把拍开温阳。
温阳大吃一惊:“怎么拉的是你!”
贺青冥看了看温阳二人,道:“你们这是发生什么了?”
“别提了!”苏京道,“我从出生起就没这么倒霉过,一上岸差点陷进泥潭,进来又遭逢机关,还没喘口气,又接着碰上了那群人!”
她又看了看贺青冥和柳无咎,道:“等一等……你们不会什么情况都没碰到吧?”
两人摇了摇头。
苏京登时惊了:“人和人的待遇怎么这么不一样哇!”
几人坐了一会,温阳左顾右盼、来回走动,苏京的水囊刚才给暗箭射穿,这会正是口干舌燥、心浮气躁,便道:“你能不能不要乱晃,烦得很!”
温阳道:“也不知道咱们现在在村子哪边,玲珑又在哪里。”
他见贺青冥在墙壁前停留许久,道:“怎么了?”
贺青冥道:“地上是焦灰,这附近被烧过。”
“那又怎么样?”
贺青冥敲了敲石壁,道:“四壁有空……这里原是祠堂。”
他忽然抽出青冥剑,一剑划去,震开厚厚的一层炭灰,只见石壁片片剥落,中央供着一尊佛龛,四面密密麻麻,都是数不清的牌位。
柳无咎道:“想不到却藏着这样一处天地。”
贺青冥道:“这里封闭已久,想必是有人不愿让人找到这里。”
苏京一个个看过去:“先妣,先考……”
温阳却似已不忍再看,脸上已有一点痛苦之色。
贺青冥沉默着看了一会,柳无咎轻轻道:“你想到什么?”
贺青冥别开眼,道:“都是过去了。”
苏京和柳无咎无父无母,温阳和贺青冥却是有过的。
这世上任何一个失去过父母的孩子,在看见“先妣”“先考”的时候,都不能不心中触痛。
苏京轻声道:“阿阳……”
温阳却没有理她,他整个人便像是忽而缩进了壳子里。
她心下一叹:“温侯若是在天有灵,还请您再庇护几分吧。”
她不经意碰了碰牌位,却忽觉不对:“怎么是铁的?”
贺青冥霍然转身:“铁的?”
自古盐铁官营,近世虽久未一统,但这样大批的铁矿用量,也绝不可能是一座寻常村落用得起的。
柳无咎又试了试,道:“不只是铁制,而且这些牌位都被焊死在底座上,但底座……是可以转动的。”
贺青冥沉吟了一会,道:“我明白了。”
他道:“大家找一找刻有‘先妣’字样的牌位,把它们都转到背面。”
“找完了!”
苏京道:“一共是十八座——”
她心下一震,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刹那,佛龛忽然轰隆作响,大堂中央霍然洞开!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是一条尘封已久的密道!
贺青冥道:“此地名为‘藏王村’,世代供奉地藏王菩萨,相传地藏王菩萨本名金乔觉,为了救母几度入地狱,曾言‘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地藏王菩萨?”苏京愕然,道,“我记得昔年普渡和尚便是打着地藏王转世的幌子蒙骗世人,诓得一干人等做了他的手下。”
温阳冷哼一声,道:“他算什么和尚?他未曾吃一天斋饭,撞一天钟,不过是假和尚罢了。”
柳无咎道:“这里不是祠堂。”
“不错。”
贺青冥道:“这里是地狱。”
第78章 连环 月光光,人惶惶,火光光,望故乡……
月光光, 人惶惶,火光光,望故乡。
漫漫长路, 已亮起来一团火光。火光映着窄窄的四方, 来时路无觅处, 前路仍旧茫茫。
火苗冒头的时候,两侧长长的壁画也露出来真容。
这一路暗无天日、死气沉沉,竟有这么多鲜妍夺目、栩栩如生的壁画。
时光尘封已久, 然而这些壁画一如刚诞生时的模样,仿佛时间并没有能够在它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石青、石绿、藤黄……”
温阳细细观看, 道:“这些壁画所用颜料都是青金、朱砂之类的名贵矿物, 辅以蓝靛、藤黄、茜草等药植提取而来。”
苏京道:“这么讲究?”
“丹青一道,讲究的地方可大了去了。”
温阳又道:“我行走江湖多年, 除却长安侯府, 还未曾在其他地方见过如此丰富齐全的用料, 江湖上家底殷厚者不少,但能在江南郊外动用这么多种域内外矿物的, 那便十分罕见了。”
他不由暗忖:“也不知是哪门哪派之后, 比我还能折腾。”
贺青冥道:“七星帮。”
温阳蓦然一愣,继而了悟之中,又浮现一抹隐隐约约的恨怒。
“是啊!”
苏京道:“七星帮以矿业起家,自然储备丰富, 财力雄厚,当年他们将产业拓至长江下游,兴建土木,与八大剑派多有往来,霍掌门曾有意请他们来帮忙修缮大重山总堂旧址, 当时我还随先师一同来扬州观摩,不过修缮还未完成,市面银粮流通失衡,进而影响船运,不仅漕帮损失惨重,七星与连环等派更起了争执,周边门派互相火并,长江、沿海一带商贸一度停滞,甚至波及到了关东三堂,后来,便有了那一场祸端……”
言及此处,苏京话头一顿,她与温阳相交多年,深知温灵一事乃他心中逆鳞所在,不愿让旁人触碰,她顾及温阳心情,也便有了一丝顾忌。
温阳却道:“你们看我做什么?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谈,阿京,你不必为我藏着掖着,再说了,飞卿不是外人,至于这小子么,生死相交一场,没什么不能听的。”
他看似轻松,苏京等人却已发现他实则浑身都绷成了一根蓄势待发的弓弦。
他虽仍故作玩笑,又故意打趣柳无咎,却不再做作而亲昵地唤苏京的小字。
他的神色仍如天边飞驰的流云一般自由,但那天边已似隐隐有雷声滚过,流云也已要凝滞成冰。
温阳的脸上已闪过一丝冷峻而阴沉的法相。
苏京正在斟酌,贺青冥却已接过话头,道:“温侯为人端方信义,在江湖上德高望重、素有贤名,八大剑派合计之后,便邀温侯前来为争执各派调解协商,七星、连环等派听闻温侯来做调解,也欣然应允,在大重山旧址进行会盟,与会者除开温侯和各派,还有包括梁掌门在内的八大剑派的弟子随行,但据闻和谈途中,七星等派不知何故临时变卦,大打出手,当时众人死伤甚重,七星、连环几乎在一夜之间覆灭,温侯也死于那场变故之中。”
苏京诧道:“青冥剑主……怎么对此事了如指掌?”
温灵一事,虽已传的人尽皆知,几近成为武林公案,但个中细节、原委脉络,历来只在八大剑派内部传递,不为外人知晓,贺青冥又是何从得知?
她不由看向温阳,温阳却道:“这件事,他有他的法子。”
“不对,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
贺青冥道:“这不只是温侯府的事,也关乎我的家事。”
若没有温灵之死,也就不会有普渡和尚作祟,不会有长安之乱,贺园也就不会被毁。
当年九州局势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彼此之间看似毫无关联,但贺青冥这十多年来,却从一堆千头万绪之中,摸出来千丝万缕的蛛丝马迹。
温灵一案,便是这诸多连环的开端,为此他已奔波四顾多年。
苏京眼皮一跳,道:“你们早就串通好的!?”
贺青冥道:“七星既为祸端伊始,这一带曾有他们活动的痕迹,然而这些年来却又忽然销声匿迹,变作一处处人烟荒芜之地,我之前便有所怀疑,这些村落原本就不是什么村民聚集的地方,而是他们伪装的据点之一,只是不得其法,不知如何撬开这道口子。”
“所以你们便借着这次机会前来一探究竟?”
贺青冥道:“我想的并没有错,这里确实是七星据点。”
温阳冷哼一声,道:“也许不只是据点,还是总舵。”
苏京道:“你之前也怀疑过?”
“我只知道这里一定跟我阿爹的事情有关,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面上已有歉意,道:“对不起,小鲸鱼,我本来并不想把你牵涉其中,可是……”
苏京却道:“可是什么可是,我执掌镜湖,此事又涉及武林公案,我怎么能推诿畏惧?何况这些年我早就在案牍之间闷坏了,好容易碰上一回冒险,自然要一探究竟。”
众人不由笑了笑,温阳心道:“想不到经年过去,小鲸鱼风采依旧,仍然不改侠义心肠。”
当年他们这一代弟子,也曾意气风发,也曾肝胆同、豪气耸,然而靡不如初,鲜克有终,经年过后,也只有苏京尚存几分侠气。
苏京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道:“不对,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勾结——咳咳联系的?”
贺青冥道:“九年前。”
“九年前?”
“九年前,我入江湖,两度向天枢阁询问往事,却不得答案,第二年时,我见到了温阳。”
“我记得他那两年老往天枢阁跑,而且好像就是在问你的来历?”
苏京对温阳道:“你不会就是为了温侯这件事吧?”
温阳神情闪烁,顿了顿,道:“那时候我只是想知道青冥剑主,是不是就是飞卿。”
“这不都是一个人吗?”
温阳道:“当年长安的情形你也知道……我原以为他已经没了。”
苏京一脸一言难尽,心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就是看上脸了吗?温阳这厮到底还有多少不为我知的心上人?”
柳无咎冷冷道:“这点我也是刚知道。”
三人心思各异,贺青冥却仍如方外人,仿佛这一刹那的红尘纠缠,都与他没半点相干。
几人又走了一会,柳无咎忽而传音入密,道:“你方才对他有所隐瞒。”
贺青冥道:“我只是有了一个猜测。”
“是……关乎温侯?”
“无咎也猜到了?”
“温侯之死,怕是并不简单。在那次会盟之前,他曾经调查过那些门派火并的事,像七星、连环这样的小门派,一向惟大重山派马首是瞻,但事发之后,大重山霍东阁却隔岸观火,似乎有想要渔翁得利之嫌。”
贺青冥传音道:“你怀疑大重山派有鬼?”
“恐怕鬼还不止一个。”
柳无咎又道:“人性诡谲,向来比鬼还要难测,我只是不像温阳,还会相信人心。”
贺青冥不由感慨:“温侯很爱护他。”
温灵终生未婚,可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温阳,若非如此,温阳也只不过是个在大街上流着鼻涕、步履蹒跚的小孤儿。
后来温阳长大了,他爱过许多人,许多人也爱过他,尽管他们许多人的爱,都如此轻浮而荒唐。
但他还是会爱人,而且还会这样一直爱人。
在温灵去世之前,他甚至不曾恨过、怨过任何人。
柳无咎也曾经是孤儿,但他与温阳不同,人世的温暖与关怀,在贺青冥到来之前,他并没有能够体会到。
在贺青冥到来之前,他已经在人世流浪了十二个年头了,也早已不再是小孩子。
所以他到底不像温阳,可是他也并不希望温阳像他。
这一点贺青冥也是一样,他们都是一样。
他们都选择了不告诉温阳这个猜测。
第79章 迷障 温阳一会与苏京打趣,一会不要脸……
温阳一会与苏京打趣, 一会不要脸地凑到贺青冥和柳无咎旁边,一会又跑在他们所有人前头,还差点因为脚滑摔了一跤。
他已近中年, 却还像少年一样, 拥有无限的热情与快活。在这样一个已经步入老年的江湖里, 他这样的人,简直就是一朵奇葩。
温阳捂着扭到的腰杆,龇牙咧嘴了一会, 道:“这边怎么这么滑啊!”
贺青冥拿着火折子,四下晃了一圈, 道:“墙角、砖缝都有青苔, 还有这些壁画,四角也都有些湿了, 有的已看不清画的什么。”
他道:“藏王村本就临近水源, 许是附近有暗河, 密道年久失修,天长地久, 水凿石穿, 便顺着岩石缝隙漏到这里。”
苏京道:“诶,这是什么……看不清啊?”
他们四人的火折子,温阳和苏京是早就掉泥潭里彻底哑火了,贺青冥和柳无咎则是习惯了共用一支, 于是此时此刻,四个大活人便只能就着颤颤巍巍的一只火苗干瞪眼。
几人凑近一瞧,却见这一面墙上,只有一幅壁画,画中由多个故事组成, 自右往左、自上往下,分别是:月光王施头、无诤念、阿难七梦和八王争分舍利。
“这里是……一个人?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还有一个人双手托盘,盘内是……人头?”
贺青冥道:“坐着的那人,乃是天竺的一位古国王,人称月光王。经书有载,月光王仁慈远播,生民爱戴,另一国王嫉妒他,便募了一个名叫劳度叉的人去杀月光王,月光王以头布施,功德圆满,而劳度叉则因为再也没有人像月光王一样布施与他,最后饿死。”
“那这一幅呢?”
“这一幅……却是无诤念王诸子化作百兽面的时候……”
贺青冥望着那群人身兽面的王子,心下忽而一颤!
那些被他压制,早该死在过去的回忆,猛然一股脑涌了上来!
他登时头重脚轻,踉跄了半步,被柳无咎发觉异样,一把揽住了。
柳无咎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一幅壁画里的石桥出神。
“无咎,无咎!”
贺青冥连声呼唤,他却毫无反应,只仿佛听见一句话:“我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
贺青冥再看,只见温阳、苏京二人也正对着摩登迦女和散花天女的壁画出神。
他心道不妙,此地定是设有迷障,打着这些故事的幌子迷人心志,坏人定力。
他的双眼已似迷了一层厚厚的白雾,几乎已看不清人,也辨不清方向——却也让他看不见这些画!
贺青冥勉强存下一丝神智,忽觉鼻端一抹异香,幽幽地往他肺腑里钻去。
“画上有毒!”
贺青冥强自按捺翻滚不定的心神,制服那一头在他经脉里掀得天翻地覆的野兽,他气血不住涌动,肝肠几乎要裂开来!
贺青冥勉强喝道:“不要闻!有毒香在控制你们!”
他一指点出,闪电般闭了柳无咎的迎香、印堂和上星穴,柳无咎乍然醒转,却见贺青冥面如金纸,唇似涂丹,整个人几乎软倒!
贺青冥咽下一口气血,道:“快……封住他们的穴道,不要让他们闻,闻到……”
柳无咎咬了咬牙,照他的话做了,温阳、苏京二人也俱如被敲了一记黄钟大吕,陡然醒悟过来。
苏京啐道:“这七星帮的人也太缺德了!”
“只怕不是七星帮。”贺青冥轻轻咳了两声,“七星帮的人,不会用这般奇诡的法子,也没有这样古怪的迷香。”
“可是如若不是七星帮,那又是什么人呢?”
“那便……那便不得而知了。”
他虽如此说,心中却已有了计较,目光也陡然锐利三分。
他微微喘息,体内逃窜的真气逐渐被他平定。他的身体尚有一丝虚弱,但从面上已找不出任何异样。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他这样的人,便是到了绝地、死地,也决不会轻易在人前露出半分软弱。即便五内俱焚,身心俱毁,他的神魂也仍如铜铁浇铸一般不朽。
柳无咎却已察觉他的不适,贺青冥见了,只点头示意,又微微笑了笑。
柳无咎抿了抿嘴,他已懂得贺青冥的意思,却不愿意顺从他的想法。
于是他放慢了脚步,他的每一步,都落到了贺青冥身后一步。如此一来,便可时时跟随,时时照拂。
贺青冥眸中微怔,不过须臾,这一点怔愣又没入眼角更深的笑意。
柳无咎越来越不爱听他的话了,不过,他似乎也并不讨厌。
温阳二人却没功夫注意他俩,他们已走在了前面,地上已越来越滑,四壁已有滴滴答答的水声,越往前走,便越觉得此地湿冷,黏人的湿气里,似还有着森森的鬼气。
“快来看!”
平地乍起一声惊诧,又往着愈加空寂的远方荡开去,仿佛投石问路,荡起水上一层层的波澜。
温阳快步走来,差点一脚踩进水里,却见这一路再往前,皆是浅浅的一层水面,上有数百块青石,恰似浮出潭水的莲叶,莲叶层层叠叠,盘旋蜿蜒,直没入一座高耸的莲台,莲台上恍若有光,四壁岩画彩色斑斓,明珠嵌于其中,如群星于暗夜里泛出微光。
温阳抬头一望,前路漫漫,竟已连成一片星河,他不由道:“人道明星荧荧,何日可掇,不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竟是赤手可摘星辰。”
贺青冥道:“想必不远便是七星密室。”
柳无咎皱了皱眉,道:“奇怪,若是暗河流经,水面微动,该当是活水,怎么却一股腐烂的味道?”
他蹲下身,拨开一处水草,只见石缝之中,竟赫然卡着一小截指骨!
贺青冥脸色一变,当即飞上一处石台,迎着火光一照,四下瞬时大亮!
七零八碎的白骨趴在岸边,沉于黑水。他们有的断了手,有的缺了腿,有的半边身子都已分开两边,却还挣扎着爬向同一个地方,形态虽各不相同,但都十分可怖,似乎能让人看见他们生前惊惧恐慌的模样。
贺青冥身形一颤,恍惚之中,仿佛看见百箭穿心过后,斧钺钩叉挥下,刀枪剑戟相加,血珠飞溅、血肉飞驰,一群同类自相残杀。生命在这一刻陷入癫狂,又陡然变得悄无声息,堕入一片寂灭。然后岁月腐蚀了他们,自然淹没了他们,皮相皆毁、肉身皆亡,斯人已殁,恩怨尽消,红粉佳人也好,绿林好汉也罢,都已变作白骨骷髅,只余脸上两个空空的窟窿,空空地望着一地虚空。
这里分明是一座地狱,一处坟场!
温阳几乎要吐,念及在贺青冥等人面前,又给生生憋了回去。
贺青冥按捺心神,道:“此地甚为诡谲,大家不要妄动。”
柳无咎道:“这些兵器形制……我怎么从未见过?”
“因为这已是十多年前的形制了。”
苏京道:“十多年前,江湖上的兵器形制各不相同,所用材料也有高劣之分,当时市面上铁器流通混乱,一些游侠只用得上粗制兵器,比武之时,如若对上神兵利器,便是还未动手,便已失利三分。季掌门代理华山事务后,才请藏剑山庄统一度量和锻造方法,减少成本,提高精制铁器产量,如今无论门派大小、门楣高低,所用兵器材质均已相差无几,只不过……”
“只不过,材质虽无不同,匠人手艺却还有差别。”
苏京略带诧异地看了一眼贺青冥,道:“青冥剑主所言甚是,所以季掌门曾经想要进一步和藏剑山庄合作,潜心培养出一批匠人,不过此计终究,终究未能成行。”
贺青冥又道:“因为季掌门去世,八大剑派之中,亦无人支持她这一计划。”
他语中剑指八大剑派,竟是丝毫情面不留。苏京登时又惊又怒:“青冥剑主,你——!”
“诶诶诶!”温阳赶忙抱住她,“消消气,消消气,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苏京顿了顿,似乎十分懊恼,道:“我当时——我当时是投了赞成的!”
贺青冥似乎也有一丝惊讶,苏京叹气,又道:“可是只我一人赞成又有什么用?崆峒、大重山、玉山都反对此案!青城、云门自季掌门去世后一心方外,不愿多做干涉,阿阳他师兄因病辞行,未能到场……青冥剑主,我一人又有什么用?”
她道:“武林各派的嫌隙,早已是回天无力了,这些年来江湖风波不断,魔教东征、普渡和尚、长安乱局……从前还有温侯,后来有季掌门,现在……现在还能有谁?”
第80章 疑云 一时沉默,苏京又笑了两声,道:……
一时沉默, 苏京又笑了两声,道:“这些年来,我虽为镜湖掌门, 但我是赶鸭子上架的, 所谓无功不能服人, 无德不能服众,何况镜湖本就势单力薄,其他门派不会听我的, 我能做的,也只不过是不堕师门之名罢了……”
温阳道:“小鲸鱼你都这么说, 那我这个成天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可就无地自容了。”
苏京不由笑了,她道:“一边儿去!”
贺青冥忽然道:“我记得季掌门之前, 温侯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提议?”
“是, 不过温侯只是提议, 还没能给出具体方案,当时也没有获得藏剑山庄的支持, 于是便不了了之了。”
温阳道:“阿爹那些想法, 我也偶尔听他说过,当年八大剑派以大重山为首,他还曾经与霍掌门聊过,但是霍掌门借故推辞了。”
他哼了一声, 又道:“不过霍东阁那个人嘛,一向古板守旧,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想动弹,他不答应也不奇怪,倒是梁掌门, 几年前也否决了,和他继任掌门之前的作风截然不同,倒是叫人意外。”
苏京道:“当时我也很意外,我本以为,梁掌门是从仆役做起的,应当能明白这对江湖意味着什么。”
贺青冥却道:“也许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太过明白了。”
“哦?青冥剑主何出此言?”
“大重山是霍家的祖业,一向由霍家人继承掌门之位,只不过到了霍东阁,他膝下无子,只得霍璇儿一女,且又不似苏掌门这般擅长武学,于是霍东阁便起了招婿之心。”
苏京道:“是啊,当时我与霍夫人闺中相交,那天雀屏选婿,她在一干人中选中了梁掌门,不过霍掌门似乎并不满意这桩婚事。”
她又道:“后来我从其他人那里得知,霍掌门原先属意的是他的大弟子,我还奇怪呢,那弟子容貌、武学皆不如梁掌门,为何霍掌门却不喜梁掌门呢?难道……是因为门楣?”
温阳道:“若论门楣,霍东阁也不必收梁掌门做入室弟子了,何况梁掌门资质过人,连我阿爹都曾赏识过他。”
贺青冥沉吟道:“或许……就是因为他资质过人,霍东阁才不能放心。”
“哦?”
贺青冥微微一笑,道:“我虽没有女儿,却也是一个父亲,想来霍东阁作为父亲,并不希望女婿太过能干,他怕梁有朋会架空霍璇儿,怕他会做出对不起自己女儿的事。”
于是众人又想起洛伊,想起这些年江湖上流传着的一桩桩、一件件有关梁有朋的风月传闻。
“父母之爱子……”
温阳叹一声,道:“霍东阁那个老古板,却对女儿不错……”
贺青冥又道:“梁有朋虽做了掌门,却到底是外人,他为了服人,为了坐稳掌门之位,只有成为第二个霍东阁。所以继霍东阁拒绝温侯之后,他又拒绝了华山的提议。”
苏京不由道:“我原以为他只是私德有亏,于大义无损,这些年每逢清明,他还会亲自去七贤祠祭奠英灵……”
柳无咎一直默不作声,这些江湖上勾心斗角、魑魅魍魉的事情,他一向不喜掺和,不愿多费口舌。
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插了一句过来:“私德有亏的人,往往也不能顾全大节,人心如蠹蚁蛀梁,表面看上去只溃一穴,但实则早已外实中空,不堪大用。”
温阳心下把他这话嚼了一嚼,忽然回过味来:“你小子是拐着弯骂我呢!”
柳无咎道:“至少你还有自知之明。”
“你——!”
温阳几乎气结,却也不能反驳他什么。
他毕竟不修私德,温灵为七贤之一,为侠义舍生忘死,他身为其子,多年来拿着温灵的万贯家财逍遥风月,早已忘却先父遗志。
可是这样的江湖要它做什么?
人人都会说,人人都不去做,只是眼看着它堕落。
而会那么去做的人,已经毁灭,已近灭绝。
不是毁灭,便是堕落,这个世道并没有给他们第三条出路。
于是他们只有冠冕堂皇,只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然后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说话间,几人又走了几步,柳无咎忽而顿住,似是在观察那些沉入水里,没入石中,又已经腐朽生锈的剑。
“无咎?”
贺青冥唤了一声,柳无咎遥遥一指,道:“你看那把剑。”
贺青冥定睛一瞧,只见一众锈剑之中,竟有一把剑仍然光亮如初,射出凛凛寒光。
好一把绝世名剑!
名花赠美人,宝剑配英雄。这把剑,绝不是七星帮的人能佩戴的。
只因剑也会选择它的主人,名剑只会甘愿俯首于豪杰麾下。何况一个人若太过贪心,身怀连城璧,却又名不副实,便只会惹来江湖上其他人的觊觎,即便一时得到,有朝一日,也终究仍会失去,且失去的代价也许比他得到的要多得多。
苏京在看到这把剑的时候,便已骤然惊呼:“这是——秋山!”
秋山剑!
怎么会是秋山剑?
昔年大重山派祖师霍秋山的佩剑,怎么会出现在七星帮的据点?
温阳疑惑不已,道:“小鲸鱼,你确定这是秋山剑?”
“我决不会认错!”
她道:“我这辈子,只见过一次秋山剑,但只这一次,便足以铭记终生!”
温阳讪讪道:“倒也……不至于吧?”
贺青冥道:“你不该怀疑一把名剑对于一名剑客的吸引力。”
温阳看了看他和柳无咎,又看了看仍在激动不已的苏京,心下叹气:“行吧,谁叫一行四人,只我一人不再用剑。”
“我不会认错。”苏京道,“秋山剑为重剑,剑身较寻常宝剑更沉、更长,剑刃如泛青光,一见之下,便是杀气逼人。这样奇特的一把剑,我不可能认错。”
她忽然灵光一闪,连连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霍掌门晚年不佩秋山剑,我本以为是他沉疴病榻,无力佩剑,可是后来梁掌门继任,也依然不见秋山……”
贺青冥沉声道:“只因秋山剑十二年前便已丢失于此,只因十二年前,霍东阁他们来到了这处据点,又与七星帮发生了冲突。”
柳无咎道:“这么说,大重山与七星帮之间,并不是那么简单。”
可是十二年前,他们不是在大重山总堂旧址会盟吗,怎么会来到这里?
既然大重山和七星帮的人来了这里,那么温灵呢,温灵那天又在哪里?
一点疑云笼罩众人心头,几乎投下一片不祥的阴影。
流水潺潺,似送来一片花瓣。
流水总是与落花相伴。
可是这里荒芜不生花草,又怎么会有落花,何况还是不入尘泥的空谷兰花?
温阳溯流而上,拾起来那一片花。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了,他那原本从容、逍遥的神色已变得有几分慌张。
那片花瓣触手生温,却不是什么春日落英,而是昆仑脚下最晶莹纯粹的美玉,是当年武林四公子之一的温夜舒在一对儿女出世前,独上天阶,向昆仑神女祈福之后求来的一块玉璧,后请长安玉成轩高手匠人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精心雕琢而成了一对玉佩。
这一对玉佩,却是一半梅花,一半兰花,一体双生,合二可为一。
当年温夜舒和秋灵意诞下一对孪生兄妹,这对玉佩,也便分给了他们,只不过小的时候,是哥哥戴着梅花佩,妹妹戴着兰花佩,后来温夜舒和秋灵意和离分居,便将兄妹二人玉佩交换,以示不忘血亲,两相思念之意。
“不……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温阳突然连连颤声,又颤抖着大叫了一声。
苏京道:“什么不可能?”
温阳没有回答她,他整个人已似被人原地钉死,他的目光已似凝固成两滴殷红的血,一直死死地盯着那片碎掉的玉佩。
他看着它,好似已经风干石化,已经变作一个活死人。
贺青冥心下一沉,他道:“温阳,到底怎么回事?”
温阳僵硬地转过脖子,贺青冥对上他的眼睛,心中一惊。
温阳那原本明亮而快活的眼睛竟在顷刻间坍塌成一堆灰烬,他的两只眸子好似已缩成皱巴巴的一团。
他在看见贺青冥的时候,整张脸、整个人也似瞬间缩成惊慌失措又可怜巴巴的一团。
他好像一下子从风流放纵的侯爷,变作数十年前那个街头流浪的孤儿。
“这是,这是我阿爹……”
他红着眼,蓦然哽咽了一下,道:“这是阿爹的玉佩,可是,这不可能,飞,飞卿,对不对……?”
贺青冥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直沉到海底。
他想说什么,想附和他,却无论也说不出来。
温阳却似魔怔了一般,喃喃道:“那天我要出门找你,却被阿爹逮了回来,给我关到屋子里,然后有一天,我记得那一天……那一天,阿爹对我说,他要下江南,去扬州,去扬州办事,让我好好待在侯府,好好读书、习武,不要总是胡闹,总是惹是生非,将来若喜欢什么人,也要好好待他,不要总是三心二意……”
他忽而笑了一笑,带着几分唏嘘,几分怀念,道:“……可是我总是不听话,总是和他顶嘴。”
“我记得那天雪下得很大,屋内炭火却很暖,我躺在榻上,背对着他,懒得再听他唠叨,我听见他无奈地笑了一声,然后我偷偷转身,偷偷看了他一眼,我看见他穿着雪白的斗篷、雪白的衣袍,整个人已似与大雪天浑然一体,然后我听见环佩叮当,我听见雪落下来的时候,他腰上的兰佩在叮当、叮当……”
几人面上已有不忍,苏京忍不住道:“阿阳……”
温阳顿了顿,眼里已有泪光,缓缓道:“……那时候,我怎么会嫌它吵的?”
贺青冥登时色变,喝道:“温阳!”
温阳骤然发力,他武功不弱,身形又甚为高大,贺青冥一时拉不住他,给他挣脱了去。
他跑得那样快,那样急,他的毕生功力在这一刻爆发,将他化作一道归来的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