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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沈云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剑心 一个醉醺醺的贺青冥


    众人聚了一场, 又闹了一场,到了最后,却又恢复平常。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要说只是一场打闹, 就算真是生死相搏, 人们也要轻轻揭过。


    人们不得不轻轻揭过, 若不这样,这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人生又该怎样去活?


    贺青冥似已厌倦, 他已看过太多的假面,他本欲走, 却又不得不留, 他本是孑然一身,却又不得不走到人群中去。


    众人笑啊、醉啊, 哭笑皆不得, 醉生又梦死, 古来多少事,都已付诸东水去。


    日色已暮, 旁人终于尽数散去。


    两道影子被落日拉得很长、很长, 几乎已要完全合为一体。


    柳无咎几乎是着迷地看着这两道影子,他求不得的一切,他的影子却已先他一步得到。


    可惜太阳总会西沉,影子也总会无影无踪。


    他不知道贺青冥要他来做什么, 他只知道众人离席的时候,贺青冥低语了一句:“无咎,你跟我来。”


    于是他便跟在贺青冥身后,进到了贺青冥的房间。


    他刚一关门,贺青冥却已浑身一软, 往前倒了下来。


    柳无咎一惊,手忙脚乱地抱住贺青冥:“怎么了?”


    他其实已不必问,他已闻见了贺青冥身上浓重的酒气。


    一天两场宴会,觥筹交错之中,贺青冥是被敬酒敬得最多的那个。何况他不只喝了自己的酒,还喝了洛蘅和柳无咎的酒。


    但谁也没有发现贺青冥已醉了,或许是谁也没有想到贺青冥也会醉,或许是因为他喝醉的时候,脸色却仍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贺青冥苦笑一声,道:“我的酒量实在不能算是很好。”


    但他还是为洛蘅解围,而柳无咎从头到尾,也只喝了那一杯酒。


    他挣扎着起身,似乎是想要从柳无咎身上挪开,却被柳无咎半搂半抱到了床边。


    柳无咎有一点埋怨,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


    贺青冥躺在床边,他闭着眼、揉着太阳穴,似乎很难受,也仍有一点眩晕,却道:“我只怕你闻不惯酒气……”


    柳无咎愣了愣,贺青冥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贺青冥的语气竟似乎有一点委屈,还有一点小心翼翼。


    他忽然有一点忐忑,他已隐隐觉得,他会见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贺青冥。


    柳无咎坐了下来,几乎是有一点颤抖地拨开贺青冥凌乱的长发,轻轻为他按摩,又轻轻道:“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


    贺青冥便笑了笑,微微睁眼,瞧着他道:“我已很久没有这样应酬。”


    他又皱了皱眉,道:“独酌是乐事,与三两好友小酌是快事,但这样与一堆陌生人应酬,便是一桩苦事了。”


    柳无咎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这一个晚上,贺青冥这一笑、这一眼,都已温柔而多情。


    他皱着眉头的时候,似乎还多了几分可爱。


    任谁看见这样子的贺青冥,也不会听进去他说什么话的。


    何况是柳无咎,何况柳无咎早就被他困住了太久。


    贺青冥自顾自道:“我年少的时候,总是要和一堆人喝酒。”


    柳无咎终于反应过来,道:“所以你不让我喝酒,也不让贺星阑喝酒。”


    贺青冥又皱了皱眉,道:“星阑是你师弟。”


    柳无咎哼道:“他可从没把我当过师兄。”


    贺青冥已很有些苦恼,贺星阑和柳无咎从小到大都不对付,这可怎么办啊?


    柳无咎看了看他,道:“不过,只要有你,我还是会当他是我师弟的。”


    贺青冥便笑了笑,他道:“无咎,你看看桌上有一个包袱。”


    柳无咎便打开了那个包袱,那里面却只有几件他的衣服。


    贺青冥道:“昨夜更深露重,你该多穿一点衣服。”


    柳无咎心下一颤!


    他慢慢道:“……那你的衣服呢?”


    贺青冥似乎也怔了怔,道:“我可能……忘了吧。”


    柳无咎几乎想要笑,又想要哭。


    贺青冥不记得自己,却记得他。


    或许贺青冥对他的感情,远比他从前以为的要深厚得多。


    或许也比贺青冥自己以为的要多得多。


    贺青冥只是从来没有拥有过,但他从来没有吝于给予。


    柳无咎似乎要走,贺青冥一惊,不由拉住了他的手。


    “你要去哪里?”


    柳无咎忍不住笑了,他握了握贺青冥的手,道:“我去打水,为你擦一擦脸。”


    贺青冥不太好意思地放开他,道:“……是,是该擦一擦……”


    柳无咎为他擦脸的时候,动作已轻柔得过分,他虔诚的样子,仿佛他是在拈一支花。


    他的手本是拿剑的,他本不会拈花。


    但他和贺青冥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剑已经入鞘,他已收敛了他周身的锋芒,似乎只怕惊扰了他。


    这一刻,他甚至也已忘却经年的愁苦和挣扎,忘却了他那早已被人遗弃的出身。


    他从未如此平和,从未如此平静。


    他忽然又发现了一点奇怪。


    贺青冥没有被酒醉红的脸,此刻却已红了。


    他没有多想,他只以为贺青冥是酒劲上来了。


    他还是该喝一喝酒的,就算他不喝,也该明白这世上没有哪一种酒的后劲会这么大。


    “想不到那一场酒,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柳无咎道:“你是说洛蘅他们?”


    贺青冥道:“梁小公子资质平平,但他毕竟比洛蘅年长,功力也更为深厚。”


    “所以洛蘅会输?”


    贺青冥没有回答,只道:“胜负如何,却已是十天之后的事了。”


    柳无咎想了想,道:“那你对洛伊之事怎么看?”


    贺青冥笑了一声,躺在他的怀里,道:“无咎好像总是喜欢问这些儿女情长的事。”


    柳无咎脸色一红,贺青冥这次是真的醉的有些厉害,他的行动和言语都已不同寻常。


    贺青冥仰头瞧他,道:“无咎觉得呢?”


    他喝了酒,一对凤眼也似醉了酒,看着人的时候,便水粼粼、雾蒙蒙的。


    柳无咎不太敢看他,又忍不住入迷。他道:“他说了谎。”


    “哦?”


    “他看似是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实则把自己摘了出来,却将更难以饶恕的罪责推到他死去的情人身上。”


    “他们之间是谁先动了心,又是谁动了手,已经随着洛伊的逝去无从得知,但既然洛伊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只需巧言令色,轻轻一推,人们便会以为他是被勾引的那个。”


    贺青冥似乎仔细想了想,道:“不错,很有道理。”


    柳无咎道:“梁有朋这样三心二意的男人,一向是不值得信任的,他和他的兄弟都是一样。”


    他看了看贺青冥,又补充一句:“祝云卿那样油腔滑调的男人,更不值得。”


    贺青冥忽笑道:“那无咎呢?”


    柳无咎心跳得有一点快,道:“你觉得呢?”


    贺青冥有一点奇怪,道:“这个问题,不该我来回答。”


    柳无咎脱口道:“你也本不该问。”


    两人瞧着对方,都怔了一怔。


    过了一会,贺青冥才慢慢道:“可是我已经问了。”


    柳无咎忍不住又抱了抱他,有一点忍不住的开心,道:“那你为什么不答?”


    贺青冥脑子本来就不太清醒,这下更是差点被他绕晕,他理了一下对话,才发现一点不对,道:“怎么又是我问,又是我答?这一点也不公平。”


    柳无咎却学着他道:“世上总有许多不平之事。”


    贺青冥道:“我偏就不答。”


    柳无咎已笑了起来,他已忍不住想要亲一亲贺青冥。


    贺青冥却忽道:“明黛还是洛蘅?”


    柳无咎不解,贺青冥又道:“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你……”


    柳无咎气恼道:“我不要你来给我做媒!”


    贺青冥一怔,嘟囔了一句:“不要就不要,怎么还生气了?”


    柳无咎又是气,借着贺青冥酒醉,又有一点大胆,道:“我不要她们,也不要任何人,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贺青冥失笑道:“胡闹……”


    柳无咎看着他道:“我没有胡闹。”


    贺青冥道:“……我知道,可是夫妻尚且不能一直在一起,又何况你我?”


    柳无咎心道:“那又怎么样,我和你也一样可以做夫妻。”


    他道:“你又怎么想?”


    贺青冥道:“……君心似我心,那当然是很好的。”


    柳无咎心下猛然一颤!


    他颤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啊?”贺青冥已有点迷糊,道“我说了什么?”


    柳无咎的一颗心本已提到了嗓子眼,这下却又全都泄了气。


    贺青冥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何况就算贺青冥说了这句话,也并不意味着什么。


    君心流转自如,也并不意味着有了相思。


    那只不过是一句诗而已,贺青冥这个人,又岂是一句诗可以琢磨得透的?


    贺青冥已彻底醉了。


    柳无咎为他解下外衣,便要解下他的剑,却不知道皮扣在哪里。


    江湖上没有人知道青冥剑怎么解,更没有人敢这样触碰。


    再往里,柳无咎也已不敢触碰,尽管他的不敢,和其他人的不敢并不是同一种。


    贺青冥忽然觉得他这个徒弟好像有一点笨。


    七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柳无咎有一点笨。


    他道:“就在后腰,你——”


    他不再说话了。


    柳无咎被他催促,终于哆嗦着绕到后边,解下了青冥剑。


    青冥剑落地,咣当一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柳无咎不由握住了贺青冥的腰,这一下,便似已把他抱在了怀里。


    贺青冥靠着他,道:“无咎,你怎么在抖?”


    他竟还伸出手,贴了贴柳无咎的额头,更奇怪了:“不热啊。”


    柳无咎有一点气恼地拿下了他的手,道:“我没病。”


    柳无咎本来紧张极了,这一下却已全然忘记了紧张,只有一点生气。


    他气贺青冥简直是个木头!


    不,木头也不会像他这么不解风情!


    他忽而又有一点疑惑,贺青冥这么不解风情的人,是怎么有的贺星阑?


    他不仅疑惑,又还有一点惆怅。


    这些日子下来,他已明白,贺青冥和他表姐并不是两情相悦,贺青冥的表姐,喜欢的也只是洛十三。


    那贺青冥呢?


    他本以为自己又有了希望,既然不是两情相悦,那他就还有机会。


    一段相思,若是只有一个人,是很难守住一辈子的。


    但这一刻,他忽然又充满了迷茫,迷茫之中,他似乎又已隐隐明白了什么。


    他已隐隐明白,他的对手从来不是任何人。


    他已是贺青冥唯一会愿意依靠的人,贺青冥这样的人,若要他愿意依靠什么人,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的对手从来只是贺青冥。


    但他并没有信心能够打败贺青冥,贺青冥也从未被任何人打败。


    若要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也许很难,但更难的却是要一个人懂得爱人。


    或许贺青冥从来没有成为过一个人。


    他可以是众人眼里的神,也可以是魔,却不能成为一个人的人。


    贺青冥却已靠着他,渐渐睡着了。


    柳无咎抱着他,便要让他躺下,却忽然听见了贺青冥的一点梦呓。


    他喃喃道:“十年太短了……”


    “……我想要二十年,四十年,我想要……”


    “可是……”贺青冥顿了顿,道,“……我骗了你。”


    柳无咎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甚至不知道贺青冥是不是在跟他说话。


    他只是轻轻道:“我也骗了你。”


    他俯下身,亲了亲贺青冥的额头,道:


    “我爱你。”


    他看着已然入睡的贺青冥,却已久久不能成眠。


    月上中天,屋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又忽而化作一道敲门声。


    一人道:“飞卿,你还好吗?”


    那人似乎又等了等,道:“我知道你酒量不太好,何况那姓梁的备的全是烈酒,我给你带了醒酒汤——”


    柳无咎一下子打开了门。


    他看见了祝云卿,祝云卿怔了一怔,也盯着他。


    祝云卿的声音竟有一点冷,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柳无咎淡淡道:“我是他弟子,‘弟子入则孝,出则悌’,我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对?”


    祝云卿噎住了,柳无咎道:“多谢你的醒酒汤,我会转交给他的。”


    他便要转身,祝云卿忽道:“我从没有听你叫过他‘师父’。”


    柳无咎顿了顿,道:“有些事,是不必过口,只用过心的。”


    祝云卿笑道:“我只怕你别有用心。”


    柳无咎却道:“该怕的不是你,是我。”


    言罢,他便又回到了屋子里。


    祝云卿面色一冷,心道:“这都三更了,这小子还不是别有用心?!”


    但他也没有办法,柳无咎既然在这里,那就表明,贺青冥一定没有拒绝。


    他只好气鼓鼓地瞪了无辜的房子一眼,又更加气鼓鼓地回去了。


    第62章 问心 柳无咎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睡着……


    柳无咎坐在床边, 静静地看着睡着的贺青冥。


    他就这么看了很久,久到屋内的烛火也已全然熄灭。


    黑夜里,他却还是在看着他。


    他看着他, 便又从黑夜看到了白昼。


    黎明将至的时候, 他霍然起身, 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到一片竹林,此时白日还未升起,昼夜胶着, 舍不得、分不开彼此。


    昼夜之间,却蓦地闪过一道炽热的剑光!


    柳无咎拔剑出鞘, 身形矫若游龙, 又似一道旋风。


    剑光射在竹林里,好似把柳无咎切割成了成百上千片绿色的影子, 他每移一步, 一群影子也要追随他而变动。


    柳无咎的目光却只盯着他的剑, 他的一对星眸里,也好似有神光射出!


    他到底还是一名剑客, 他不能再停, 不能再等,何况他已经等了太久。


    贺青冥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都没有关系, 他已决定不再继续这样等下去。


    无论是贺青冥的人,还是贺青冥的剑,他都会追上去。


    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人生百代, 但都没有关系。


    这条路也许很长、很难,但他也已决定要用一辈子的时间走下去。


    他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和阻止,哪怕是贺青冥也一样。


    他本就是一个决绝的人,本就是如此的孤注一掷,死不回头。


    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出剑、收剑,出招、变招,他已大汗淋漓,可是他浑身上下,也忽然充满了一种蓬勃的力量!


    他忽而大笑起来,他笑自己,竟然已忘了怎么去活。


    他对贺青冥的感情,竟已在不知不觉中绊住了他的手脚、缠住了他的思想,他只知道困在高墙之内,却忘了还可以把高墙推倒、摧毁。


    他竟忘了,贺青冥也只是一个人。


    他到底是被贺青冥养大的。他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却也时时受限于这一点。


    所以贺青冥在他的眼里,总是比天上的明月还要高不可攀,他虽爱贺青冥,却以为自己爱的是一个神。


    贺青冥也是人,也有人的悲欢,这一点也许连贺青冥自己也已忘记,但他会让贺青冥记起来。


    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做不到的事,贺青冥做不到的,他会代他做到。


    “谁!”


    柳无咎一剑刺出,逼近洛蘅的侧颈。


    洛蘅竟冒出来冷汗,柳无咎这一剑不仅快,而且很稳,又很轻巧。


    柳无咎的剑,竟似比之前更厉害了几分。


    这也并不奇怪,贺青冥早在很久前就跟他说过,万事万物都有“道”“术”,剑也不例外,柳无咎的技法已经炉火纯青,他已没什么可再教给他的了。


    柳无咎缺的不是“术”,而是“道”,要习得道法,他必须自己了悟,必须自己去探索和完善剑法路数。


    贺青冥并不是要教出来第二个贺青冥,他要的是柳无咎成为柳无咎。


    柳无咎收剑而立,他忽然明白了这一点。


    他抿了抿嘴,他知道自己并不能算是一个好弟子。


    他那么执拗,那么倔强。他总是忤逆贺青冥,总是违抗他的意思,总是埋怨他、试探他,又无法控制地想要遐想和侵占。


    就像祝云卿说的,他甚至已很久没有叫过贺青冥一声“师父”。


    他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那不过是因为他问心有愧。


    他早已不再只把贺青冥当作他的师父,他不愿意自欺欺人。


    但贺青冥不同,百里客栈之后,贺青冥就已变了,从那之后,贺青冥一直在成全他,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剑。


    尽管谁也不会相信这一点,连贺青冥自己都未必这么以为。


    柳无咎忽然发觉,这些年来,贺青冥已经改变了很多。


    或许从柳无咎持剑护在贺青冥身前的那一刻起,贺青冥就已经开始变化。


    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温柔、宽容。


    济海楼上那一剑,贺青冥更是已不再只把柳无咎当作他的弟子,更是当作他的臂膀,他可以倾诉和信赖的对象。


    或许不是贺青冥改变了他,而是他改变了贺青冥。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不为人知的时候,冰雪已经开始消融。


    春天毕竟已经到来。


    春天总会到来。


    柳无咎步入园中,他已闻见了春天的气息,他忽然觉得明黛说的没有错,他应该换换心情,好好触摸这一世天赐的生命。


    洛蘅走在他的身侧,道:“你这么早就起来练剑了?”


    柳无咎望见那一抹鱼肚白,释然地笑了笑,道:“你不是也这么早就出门了?”


    洛蘅略笑笑,道:“我师父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何况这是江南的春天,春天的早晨。”


    她叹道:“师父她一直想要再来一次扬州,可惜竟未能成行。”


    柳无咎道:“洛掌门以前来过扬州?”


    洛蘅道:“那已是上两届论剑时候的事了。玉山向来内斗不断,人才损失严重,自师叔祖失踪后,门派在江湖上再无可以依靠之人,接连两届论剑,其他剑派竟都拒绝了玉山参与。”


    她说到这里,心下已是悲愤不已,却仍定住心神,道:“好在后来季掌门任华山代掌门,她推行变法,旨在破除江湖门派壁垒,让更多无门无派的人得以修炼上等武学。那一届论剑由大重山举行,在季掌门的支持下,玉山终于得以重新踏入八大剑派的门槛。”


    “那一年,师父她和掌门师伯一块下山,但其他剑派的同门们还是处处奚落、苛待、羞辱他们,师伯怒极攻心,竟吐了血,引发了旧疾,当时已是深夜,又下着大雨,师父求医无门,正当她以为无路可走的时候,却是天无绝人之路,当时尚是霍东阁霍掌门入室弟子的梁掌门见到她,帮她找来了大重山的大夫,这才救回了师伯一命。”


    洛蘅说到此处,稍停片刻,露出一个近乎无奈的微笑,道:“当年师父与我说起来这段往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有些不太对劲,她似乎是陷在了那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一面想要逃脱,一面又忍不住堕落。现在想来,她与梁掌门那一段缘分,便是从他为她撑伞的那一刻开始的,只不过我当时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觉得梁掌门为人仗义,与其他剑派门人不同。”


    “可是他们那一段缘分,终究只是一场孽缘,而师伯……”洛蘅顿了顿,她咬着牙,已然十足愤慨、悲痛,她道,“师伯那一病,到底落下病根,论剑结束后,他回到玉山不久,便病逝了,临终把掌门之位传给了师父。”


    一阵沉默,过了一会,柳无咎方道:“你本不必对我说这些。”


    洛蘅似已有泪光闪动,道:“可是我已不知谁能诉说。”


    “前辈不在,我也只能跟你诉说。”


    柳无咎顿了顿,道:“梁公子……他也对你很不错。”


    洛蘅苦笑一声,道:“梁师兄也是八大剑派的弟子,他是我的师兄,却也是我的对手,我甚至已不知九天之后,我是否还能再好好叫他一声师兄。”


    柳无咎便明白了,八大剑派虽然同气连枝,却也彼此争斗和猜忌,比起梁月轩,他和贺青冥这样的局外人更能让洛蘅托付门派秘辛。何况洛蘅与梁月轩之间已经有一场注定的决斗,尽管他们两人毫无矛盾,但他们不得不偿还上一辈的恩怨,也必须肩负起门派的重担。


    “这一场比试,我实在不知怎样去赢,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玉山也已经不能再输!”


    她忽而捂着脸,哽咽道:“师父说,她说……她说她无力使师门声名不堕,她把玉山的希望交付给了我,可是我……我实在是资质平庸,就算拿着先祖的坠露剑,也成不了高手,我又如何才能不辜负师父,辜负玉山?”


    柳无咎手足无措,他从没有见过女孩子这样哭。


    在她之前,他唯一认识的女孩子也只有明黛,但明黛性格乐观活泼,甚至比他还要坚韧不屈,若说他和贺青冥是宁愿流血也不愿流泪,那么明黛便是到了绝路,仍宁愿笑也不愿哭。


    柳无咎还没有学会怎么安慰别人,他只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洛蘅却已抹了抹眼泪,又站了起来。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让你见笑了。”


    她道:“师父总说我爱哭,小时候我就是这样一边哭一边习武。”


    人总要哭的,若没有哭,便是未到伤心之时。


    洛蘅又道:“前辈呢?昨日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他帮我解围,他便走了。”


    柳无咎道:“他还没有醒来。”


    他的神色忽而变了,他的语气和他的神色变得一样轻柔。


    洛蘅瞧了瞧他,叹道:“你一定很喜欢他。”


    她瞧着柳无咎,忽笑了笑,道:“有这样一个喜欢的人,已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柳无咎道:“可他只把我当作弟子。”


    “那又如何?”洛蘅道,“事在人为,洛英祖师早年间,也只把洛华前辈当作弟子。”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洛蘅道:“早上好像有一点冷。”


    柳无咎道:“那就早点回屋。”


    洛蘅看了他好一会,柳无咎道:“怎么了?”


    洛蘅道:“你这样可怎么追人家啊?”


    柳无咎顿住了,他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罢了……”洛蘅心想,“反正前辈比他还不解风情。”


    两人凑一块挺好,谁也不会嫌弃谁。


    说话间,柳无咎却停下来,道:“梁公子?”


    梁月轩却在他们不远处,他看见他们走在一起,脸色已不太好看。


    看来今天大家都起的很早。


    昨夜整整一晚,梁月轩都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便像是铁锅里煎熬的烙饼,夹在母亲和洛蘅之间左右为难,哪一头他都难以舍下,哪一边都无法放开。


    他就这样看着窗外的明月已渐渐变作朝阳,这才迷迷糊糊地爬起了床。


    他已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找洛蘅说个明白,他虽不得不承受他的命运,却也决不愿做一个逆来顺受的愚孝之人。


    洛蘅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她不由上前两步,又原地停下,面上似乎已有一丝怅然,却仍勉强笑了笑,道:“梁师兄?”


    梁月轩也和她一样,最终只停在她身前五步,道:“洛师妹。”


    梁月轩本要问一问洛蘅,她为什么会一大早和柳无咎走在一块。昨日混乱之中,他并没有忘记母亲的话,柳无咎这样的美少年,对任何同龄人来说,都是一个无法忽视的潜在威胁。


    但他一看见洛蘅,便已忘记了一旁的柳无咎,他瞧着洛蘅,道:“我来找你,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昨日我母亲……她虽有些过分,却也有她的苦处。”


    “……所以呢?”


    “我这样说,并不是要你原谅她,你不是她,她既未能体谅你,你也不是非要体谅她不可。”


    洛蘅神色一动,梁月轩又道:“但我还是要和你说一声抱歉。”


    “为她?”


    梁月轩摇摇头,道:“为我,为我们接下来的比武。”


    洛蘅忽笑了笑,道:“我却也有一件事。”


    “什么?”


    她道:“无论胜负如何,你我二人都要全力以赴。”


    梁月轩也便笑了,道:“这是自然,习武之人,本应如此。”


    这一刻,他们身上的担子仍未能卸下,却也似隐去身形,他们也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前路虽仍漫漫,但他们会一步步走下去,并且也绝不会再走前人的老路。


    柳无咎看着他们,只觉二人隔阂之中,又已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


    只是不知道往后是更亲近,还是更有隔阂。


    第63章 游园 听水山庄分东、西二园,东园宴客……


    听水山庄分东、西二园, 东园宴客,为主客起居与日常活动、议事所在,西园却专作赏心之用。二园由一条临水长廊牵连, 对面为一块太湖巨石镂刻而成的远山, 初看无甚特别, 但若天光、月色、灯影摇动,透过石壁,便影成一幅幅山光水色、越女萤扇、莲舟唱晚。水面石林偶布, 连成七星之势,似一把把青锋宝剑直入深潭。行走廊间, 浮光跃影, 白壁惊澜,更有远山之下飞湍争流, 水声、蛙声连成一片, 别有洞天。


    行百十来步, 但见曲水蜿蜒,流珠飞溅, 于迟迟春日垂下一道虹桥, 兰皋鹤鸣,百鸟翔林,攒云堆雪,玉树簪红, 亭台掩映之间,无一处不是春色,东风把落英吹遍,缀成一道浓淡相宜的妆面。


    众人三三两两,互相寒暄了一番, 梁有期搂着两个歌姬与人交谈:“怪了,陶迁他人呢?”


    那人道:“今日他叔叔也来了,陶迁怕是要晚一些。”


    “哦?他叔叔也来了?”


    “是啊,这可真是稀奇事,他叔叔已多年不曾出门了。”


    说曹操曹操到,陶迁推着一人走了过来,与梁有期打了个招呼。


    只见那人坐在木椅上,他面容清俊,只是常年没有外出,皮肤已变得很白,他眯着眼,似乎也已不能适应外界的光线。


    一件小被盖住了他的下身,他的双腿已无法行走,肌肉已渐渐萎缩。


    梁有期不由道:“这位便是陶家叔叔?”


    陶迁的叔叔看上去却比他想象的要年轻得多,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


    陶然道:“见过梁公子。”


    他的声音却已缓慢而嘶哑,好像已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


    他不动的时候,还是梁有期的同龄人,但他一开口、一眨眼,便浮现出十足沧桑之色。


    他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多岁。


    陶然笑着道:“早听我这侄子说起来梁公子,只是未能一见。”


    他略带调侃道:“今日一见,梁公子果然好风流。”


    梁有期也笑了起来,他也已看出来,陶然和他们一样,他们都是同道中人。


    “听说梁公子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崆峒,回来的时候还遇上了一场船难?”


    陶迁道:“原来叔叔也知道。梁兄这一趟我也听人说了,当时情形十分凶险,梁兄这样的武林高手,却也差点回不来了。”


    梁有期摸摸鼻子,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陶然又道:“听说梁公子在济海楼船上,是被一名剑客所救?”


    梁有期道:“正是,便是我们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贺青冥。”


    他旁边那歌姬埋怨道:“可不是吗,若不是有高人相助,你怕是要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小命都丢了。”


    梁有期讪讪一笑,陶然忽然有一点感慨,道:“十多年前,我也曾对一人求之不得。”


    “哦?”梁有期有些好奇,道,“那一定是个难得的美人。”


    陶然笑了笑,道:“美人如花隔云端……”


    梁有期一时陷入往昔的回忆中,他似乎透过天上左右游走的云彩,看到了远方的伊人。


    “哼,你们男人啊,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口口声声说喜欢人家,却也不过是喜欢一张皮相而已。”


    梁有期道:“你这又是吃哪门子的飞醋?”


    “我吃醋?哼,我是吃醋,我不仅吃醋我还嫉妒,人家好歹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呢,你呢?对着一个半老徐娘念念不忘,也没见人家怎么搭理你,还非要巴巴地凑过去……”


    梁有期面色一沉,道:“珑儿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女子。”


    “哼,那你有本事跟人家过去啊,有本事就别来找我们姐妹俩!”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那二人已不再搭理他,携臂游园去了。


    梁有期自觉颜面扫地,道:“对不住,让你们见笑了。”


    陶然淡淡道:“女人使些小性子,都是寻常事。”


    他又道:“梁公子若觉放不下,不如寻去吧。人生在世,有些脸面该舍下的,便该及时舍下。”


    梁有期一拱手,道:“多谢。”


    陶然望着他,感叹一声:“年轻人啊……”


    他分明并不算老,却已很久没有感受到年轻的气息。


    梁有期一路追去,然而□□曲折,又逢入怪石密林,一时却也找不见倩影。


    他垂头丧气,正要原路折回,却听得花影细密之中,传来几道低语:


    “想不到大重山这般气派。”


    “哼,再气派又怎么样,不过是地方豪强,这些江湖门派,只懂得舞刀弄枪,贴了金身也变不了皇上。”


    “陶兄,你莫忘了,现在已没有皇上。”


    “可叹我望城陶家,几百年簪缨世家,竟不得不与这些粗人为伍,我那兄弟陶迁,更是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偏要去与梁有期称兄道弟。还有那梁有朋,仗着自己有几分势力,便耀武扬威,要来分走我陶家的产业,还美其言曰商谈、协作,他算什么,昔年霍东阁在世的时候,他不过是一个抹桌扫地的!后来倒是攀龙附凤,借着老婆一路高升了。”


    “昔年长安之乱,多少世家南迁?咱们能保得一条性命已然不易,至于这些绿林人士,无非是多给他们几分好处,当个看家护院的罢了。”


    “我看再这样下去,他们这些暴发户便要骑到我们头上去了!”


    “陶兄也不能这样说,人家八大剑派,也已过了百年了。”


    “哼,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唉,谁叫王道不兴,乱世之中,只有各凭本事,横行霸道了。”


    一群人叽叽喳喳,嗡嗡乱叫,一边吃着大重山的饭,一边又嫌弃这饭碗不够好看。


    梁有期一向是个软性子,也从不轻易与人交恶,但此刻也已然心头火起!


    他虽扮作一尊笑面佛,却并不是一无所知,他早知世族之中,很多人便是这样,一边瞧不起他们,一边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与他们觥筹交错。


    他可以忍受旁人骂他,却不能忍受他们这样骂他的哥哥。


    他再无能,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骑在他哥哥的脸面上放肆!


    他已忍不住露面,一物却忽地飞空而来,摇动一帘花丛,惊动了陶家兄弟:


    “有人?”


    “什么人?”


    他们左右四顾,四顾却皆茫茫,几人面面相觑,面露怪色,却也只得推推攘攘,一步一回头地纷纷离开了。


    梁有期躲在假山背后,松了口气。


    还好他这些年虽然酒色不断,但还没落下基本功。


    “诶?”他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我凭什么躲他们啊!”


    “梁公子?”


    一人拍了拍他肩膀,梁有期差点吓得跳起来,一见却是祝云卿。


    他道:“原来是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他又打量了一遍祝云卿,道:“方才不会是你……?”


    “我如何了?”


    梁有期略去几人对话细节,将原委说与祝云卿,又道:“你看,就是掷出的这片柳叶。”


    祝云卿接过柳叶,摩挲片刻,忽笑道:“这个人,一定是在‘飞虹争喧’那里。”


    “哦?你怎么知道?”


    他道:“这片柳叶湿了。”


    “你可知道他是谁?”


    祝云卿挑眉笑道:“若我没有猜错,应该是飞卿。”


    梁有期一头雾水,道:“飞卿是谁?”


    “飞卿就是贺青冥。”祝云卿忽而放轻了一点声音,道,“那是他过去的名字,确切的说,是他的字。”


    他又摩挲了一会柳叶,道:“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梁有期看着他道:“你似乎和青冥剑主相熟?”


    祝云卿道:“只怕如今已没有比我认识他更久的人。”


    梁有期道:“可是青冥剑主好像不是很乐意搭理你。”


    “……”


    行至飞瀑之下,世间的一切颜色都似已变得愈加深沉而难测。


    贺青冥和柳无咎已远离人群,柳无咎就跟在贺青冥身侧,在他身后一步。


    他们就这样走了好一会,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然后他们听见一阵剑鸣,还有一个人熟悉的声音。


    两人隐于茂林之中,不远处洛蘅只身一人,正在练剑。


    她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可她还是没有停歇,这些天来,每一天她都要练够八个时辰以上,她必须要全力以赴,必须要一刻也不能松懈,她的武功本就不如梁月轩,若想要战胜他,就更要拼尽全力。


    贺青冥看了一会,忽道:“洛蘅外柔内刚,她心志之坚,不亚于当年的你。”


    柳无咎道:“今天早上,我还在竹林里遇见了她。”


    “哦?”


    “只是巧遇。”


    贺青冥怔了怔,道:“我并没有问你……”


    柳无咎一时有些脸红,贺青冥又道:“罢了,你该好好休息。”


    柳无咎道:“可是我的剑还不够好。”


    他闷声道:“若是我的剑足够好,前天晚上,我就不会追不上你。”


    他又看了看贺青冥,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到那条巷子里去?”


    贺青冥道:“我只不过是要去寻一段往事,见一个故人。”


    柳无咎抿了抿嘴,道:“是祝云卿?”


    “是。”


    柳无咎道:“他看来很熟悉那些地方。”


    贺青冥有点奇怪地看了一眼柳无咎,道:“那也与我没有关系。”


    柳无咎心想:“可是与我有关系。”


    贺青冥道:“你只不过见了他一面,为什么会对他有敌意?”


    洛十三是这样,祝云卿也是这样……他已搞不懂柳无咎是什么心思。


    第64章 落英 洛蘅的剑已越来越快,她快得就像……


    洛蘅的剑已越来越快, 她快得就像一道西风、一匹烈马!


    西风过境,摧折满地芳草,徒余一阵落英。


    洛蘅支持不住这般强大的剑气, 不得不跪了下来, 她看着剑中的自己, 却看见了一个双目赤红,筋脉迸突,浑身一股戾气的怪物。


    她吓了一跳, 大叫一声,扔开了坠露剑, 凡尘坠露, 她终于再不必看见那样骇人的自己。


    “坠露乃世外之剑,不能为凡夫所御, 你若要习得玉山剑法, 便该除去胜负之心, 修浩然之气,否则你便不是剑的主人, 而是剑的奴隶。”


    “谁——!”


    洛蘅猛地抬头, 却只望见了一片零落的萧萧竹叶。


    贺青冥道:“洛伊英年早逝,可她总该教过你入门心法,所谓‘吾心浩荡,乾坤自明;吾生一苇, 万顷如归’,你便按你师父所教,重新运转一遍周天,渡引你此刻奇经八脉中混沌一团的内力。”


    洛蘅当即打坐试了一遍,片刻之后, 果然神清气爽,周身舒畅许多,她又是感激,又是欢喜,道:“多谢前辈!”


    贺青冥又道:“你气息不凝,剑式不稳,此乃对敌大忌,玉山剑法虽主逍遥轻灵,却旨在精妙二字,其形如万壑流水,看似无常形、无常势,却是八大剑派中颇具法度的一路剑法。你虽得其形,却未悟得根本,如此下去,便如大厦无顶梁,骨之不存,毛皮焉附?怕是玉山到你这一代,便将名存实亡,湮灭了无痕迹了。”


    柳无咎瞧了他一眼,低低道:“真有这般严重?”


    贺青冥道:“玉山已走到生死存亡之际,我只不过夸大了三分,若她不能及时回归正途,怕是十年之后,三分便将变成十分。”


    柳无咎道:“你从前教我可不是这般骇人听闻的教法。”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唬不住你。”


    柳无咎差点笑出来,他忽然记起来,那时候贺青冥不过二十出头,外人看着还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冰山,可是贺青冥教他的时候,一向很有耐心。他不懂得体罚,也从来没有对柳无咎说过一句重话,连夸他的时候,都带着一点磕磕巴巴的温柔。


    贺青冥见他这副样子,便有一点恼,道:“你是我第一个弟子,我也是第一次学着怎么做一个师父。”


    贺青冥做他师父的时候还很年轻,但柳无咎随他习武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最适合入门的年纪了。


    所以开头那两年,他总是拼了命地练,一遍遍学,又一遍遍错。


    他错了太多次,也失败了太多次,但他还是一次也没有放弃,因为贺青冥也一次都没有想过放弃他。


    柳无咎又忽而有一丝怅惘,若不是这样,也许他也不会对贺青冥生出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若不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他们二人也该是江湖上一对师徒慈孝的佳话。


    只是他偏偏喜欢他。


    他心肠百转,贺青冥却已不能再看顾他。


    洛蘅被贺青冥的一番话给实实在在地吓住了,她抱拳道:“还请前辈指点迷津,晚辈感激不尽!”


    贺青冥道:“我便以花叶代剑,与你比一比玉山剑法。”


    他喝道:“起——!”


    刹那间,方才那一地衰败的落英,竟似又活了过来!


    这一方狭窄的世界,忽然便似风起云涌,花叶交错翻飞,好像九霄之下的翔鸾翥凤,又恍若四海惊涛,呼啦啦似玉山倾倒!


    洛蘅脸上惊异不断,她从未见过这样美,又这样富有威力的剑法。


    她心道:“这不是玉山原有的剑法,而是——”


    “落英剑法第一式,春秋代序!”


    这竟是由洛英独创,后来又失传已久的落英剑法!


    传说中这一套落英剑法,洛英只传给了大弟子洛华,二人相继辞世后,便再无人得见落英剑法的芳踪神影。


    洛蘅不住惊叹,她已心驰神往,几乎已痴迷其中,不能自拔。


    贺青冥道:“接剑!”


    洛蘅反应过来,勉强接了一招,却已震得虎口几欲开裂,胸中更是气血翻涌,难以自制。


    “这一剑我只用了两分力。”贺青冥一转身,万千花叶追随他的身影一同变化,他道,“这一剑,你也不该一味防守,而该试着破剑。”


    “前辈,我……”


    贺青冥道:“我已在剑里留了破绽,你要记住,任何一个人,他的剑里都有破绽,你要以弱胜强,便要学会找到对手的破绽。”


    洛蘅心下一喜,尽管她已被贺青冥步步紧逼,形容已十分狼狈,却仍很是感激、高兴,道:“我知道了,多谢前辈指点!”


    贺青冥道:“接下来我会用‘流芳未歇’‘朝华晚谢’两招与你比试,你可用‘勒马如飞’‘兔奔沧海’二招应对。”


    洛蘅高声道:“请前辈赐教!”


    一时之间,茫茫红尘,竟似已开出一片烂漫的花海,贺青冥已似隐入花丛,又幻化作千万翻飞的迷蝶。


    他的身影已然难寻,但他的眉眼却越发清晰地在柳无咎的脑海里浮现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竟皆已甘心俯首,没入一方凡尘,又与他谈笑、胡闹。


    他又如何能不喜欢他?


    柳无咎心下惘然,他分明知道他的选择会将他陷入无望的境地,可他还是不能不这样选,也早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们相遇的第一天,柳无咎便知道这个人一定会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只是那个时候,贺青冥还只是他的恩人、恩师,那个时候,柳无咎绝不会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他已不只想要恩情,更想要恩爱。


    他要的已然太多。


    他忽然想,若是他遂了贺青冥的心愿,若是十年之后,他终于放下贺青冥,去娶了一位很好很好的姑娘,也许他们会有一个女儿,贺青冥问他们女儿名字的时候,他会说:“她叫做云青。”


    “好名字。”贺青冥道,“可是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柳无咎笑道:“因为‘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因为这一句的下一句,便是你名字的来处。”


    ……


    柳无咎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


    难道如今他连想象都已逃不出贺青冥的魔障?


    他忽而有了无尽的自嘲与悲哀,然而悲哀到了最深处,却陡然变化出一抹愤慨!


    凭什么?


    什么姑娘,什么孩子,人间称赞的一切圆满,都不是他的所愿。


    他就算是要女儿,那也得是他和贺青冥的女儿!


    他这样想,浑然不管他和贺青冥有女儿这件事,难度要比贺青冥答应和他在一起这件事还要大。


    贺青冥这个人,可能也好,不可能也罢,他都要去试一试。


    洛蘅已败了,她已节节败退,她已汗流浃背,浑身已忍不住颤抖。


    她的内力也似腾云驾雾一般翻江倒海,却在她的经脉里周转更为顺畅。


    洛蘅赞叹道:“果真不愧是落英剑法!”


    贺青冥道:“落英剑法与玉山剑法同出一脉,我与你过招,你便似揽镜自照,更能鉴明自身不足。”


    洛蘅叹一声,有些沮丧道:“可惜我实在是资质平庸,拿着坠露剑也使不出祖师的一分威力。”


    贺青冥道:“你可知我为何要用软剑?”


    “为什么?”


    “因为我骨架较细,我其实并不是适宜习武的体格,所以才选了更为轻巧的软剑作为兵器。”


    洛蘅道:“可是软剑岂不是更难习得?”


    “不错,软剑练习更为复杂困难,而且一般来说力度不足,所以要善用软剑,就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他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东西,在从前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只有剑陪着他。


    所以他就是剑,剑就是他。


    剑没有他,仍然是剑,但是贺青冥没有剑,也就没有贺青冥。


    “我明白了。”洛蘅道,“前辈的教诲,我必终生铭记!”


    贺青冥点了点头,又道:“无咎,你过来与我演示这最后一招罢。”


    柳无咎心跳了起来,自从他学成以来,他已很久没有再和贺青冥对招。


    两人对面而立,柳无咎道:“你不用青冥剑?”


    贺青冥笑了笑,道:“只是试一试剑招而已,又不是生死相搏。”


    “那我也不用剑。”


    贺青冥道:“你不用剑,还怎么演示剑招?”


    柳无咎明白了,道:“你是要模拟洛蘅与梁月轩对战的局面?”


    “大重山剑路迅疾刚猛,与你的剑法有几分相似,我便用七分力,以落英剑法与你对招。”


    柳无咎皱了皱眉,低声道:“你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贺青冥道:“玉山与大重山一战,自然要看看好戏。”


    “可你也不必以身试剑,你不用青冥剑,已然弱了剑势,何况还不用全力……”


    贺青冥却道:“无咎若能胜过我,再说这话也不迟。”


    柳无咎哼道:“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你只需留神,不必留情。”


    这一下,柳无咎却已被激起来一点胜负欲,若说他方才还有一丝犹豫,此刻便已不再迟疑。


    他骤然出剑,便飞身直往贺青冥面门而去!


    贺青冥衣袖一挥,轻轻一拂,花叶便翻涌着裹住柳无咎的剑身。


    柳无咎剑势未老,先于中途一变,又刺向贺青冥肋下!


    贺青冥已露出一点欣赏之色,心想:“无咎可算是听一听话了。”


    他正要侧身格挡,不料柳无咎又是一变,划向他的腰间,而后又反手一剑,自下而上,便要刺入贺青冥胸前!


    这已是柳无咎第三次变招了!


    以花为剑,本就容易反应不及,何况对手又陡生变故,若非贺青冥武功高强、身法灵巧,怕是已然难以阻挡。


    柳无咎的进步已然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柳无咎收剑而立,道:“你不该轻敌的。”


    “好,今日既然有机会,不如好好切磋一番。”


    柳无咎道:“我意亦如此。”


    两人一刚一柔,你来我往,眨眼间已过了十余招,天光水色动人,花树竹林映衬,一时剑光与花色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贺青冥道:“最后一式,朝华晚谢!”


    一刹那落英缤纷,天地也似步入一瞬黄昏,柳无咎已看不见贺青冥的“剑”,贺青冥的“剑”已无处不在。


    他只在晨昏不住交替之时,看见了贺青冥,贺青冥于落英之中回首一笑:“无咎,这一招,你可料到了?”


    柳无咎一时心旌摇曳,心神迷惑,竟忘了出招,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是为时已晚。


    贺青冥也是一惊,不由化力散开剑势。


    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在柳无咎的剑还未入鞘的时候便双手空空。


    他太着急了,他的剑还未到柳无咎身前,便已急着收剑。


    这本是一个剑法再粗糙的剑客也不会犯的错误。


    这一瞬间,他和柳无咎都已犯了同样低级的错误。


    柳无咎一剑变招,而后伸臂抱住了贺青冥,两人滚作一团,跌入一地落花。


    贺青冥下意识拔剑,却被柳无咎双臂箍着不得动弹,他又不敢发力伤到柳无咎,只好道:“无咎?”


    柳无咎脸色红得厉害,他道:“你,你怎么样?”


    “我没事。”贺青冥顿了顿,道,“你先松开。”


    两人磕磕绊绊地站起身,这场比试可真是虎头蛇尾,乱七八糟。


    洛蘅没好意思过来看,过了一会,三人才聚在一块。柳无咎做作地咳了两声,贺青冥道:“第一、第二招应对便是那般了,第三招……第三招你只需看看便好。”


    洛蘅点了点头,道:“可是为什么前辈从头到尾,只试了三招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因为我只会三招落英剑法。”


    洛蘅道:“师叔祖只教了您三招?”


    “他也只会三招。”贺青冥道,“而且这三招也不是他父亲教给他的,而是他凭借仅存的记忆,把他父亲常练的三招剑法拼凑出来的,就连剑招的名字,也不是落英剑法的本名。”


    “这却何以见得?”


    柳无咎走了过来,道:“因为‘流芳未歇’乃是取自潘岳《悼亡诗》‘流芳未及歇’,那三招剑名连起来,也是悼亡的意思。”


    贺青冥道:“无咎说的不错。”


    柳无咎又道:“我在卷宗上读到过,洛华当初走投无路,濒近死亡的时候,是洛英施手相救,那也是落英剑法第一次面见世人。江湖上皆称这套剑法为落英剑法,不过还有一种不为人知的说法,落英剑法一共四十二招,但当时问世的时候,只有不到十招,最后的十多招,是洛英、洛华二人一道参悟的,只不过洛英为师门奔走操劳,身心俱疲,洛华为此不愿归入玉山门下,只承认自己是洛英的弟子,后来八大剑派在宣传的时候,便舍去了洛华的名字,只写作‘落英剑法’,若论本源,依洛英的意思,本该被称作‘英华’。”


    “原来却还有这样一种说法……怎么我们玉山弟子也不知道?”


    贺青冥心道:“无咎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这么多奇闻轶事,不过他为什么一直对洛英、洛华二人的事迹格外热衷?”


    第65章 柳生 “飞卿——!”柳无咎脸色一沉,……


    “飞卿——!”


    柳无咎脸色一沉, 那一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又跟了过来。


    他到底还是不得安生。


    很久以前他便明白,他只要在这世上一刻,便一刻不得安生。


    “可算找着了。”祝云卿道, “就这么一段路, 梁公子却带我绕了两个来回。”


    梁有期道:“我又不在山庄常住, 再说了,原先大重山总堂也不在这。”


    祝云卿环顾一周,道:“你们练过剑了?还是玉山剑法?”


    “前辈你怎么知道?”洛蘅道, “方才贺前辈与我指点了一番。”


    祝云卿来了兴致,道:“不若我也与你指点一二?”


    梁有期奇道:“祝公子还会用剑?”


    “那当然, 我可是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可是我怎么从未见你佩剑?”


    贺青冥忽道:“我已教了她三招, 你若再教,怕不是误人子弟。”


    “诶, 飞卿怎么这样说, 怎么我教就是误人子弟了?多多益善嘛……”


    祝云卿腆着脸凑过去, 贺青冥却已转过身,不再搭理他了。


    几人同行, 祝云卿碰了一鼻子灰, 自讨没趣,却也自得其乐,一路上叽叽喳喳,比林间的鸟儿还要聒噪。


    祝云卿赞叹道:“今日众人游园, 此处却鲜有人迹,水幽林密,天光乍开,真是别有一番胜景。”


    柳无咎忍无可忍,冷冷道:“蝉噪林逾静, 鸟鸣山更幽。”


    梁有期差点笑出声,祝云卿哼了一声,道:“虚实相生,动静相宜,两个人走在一起,总该有人活跃一下气氛,洛姑娘,你说对不对?”


    “啊?我,我……”洛蘅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最后还是没敢说话。


    柳无咎道:“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用不着外人操心。”


    祝云卿道:“问道有先后,长者尊、幼者亲,身为弟子,不该横加干涉长辈的选择。”


    柳无咎瞪了他一眼,还长幼有序,祝云卿自己就是个最不守礼教规矩的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这话也不怕蹦了他的牙。


    梁有期和洛蘅面面相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俩人会夹枪带棒,好像恨不得拿唾沫星子糊对方一脸。


    柳无咎低低道:“他怎么样对我,怎么样看我,都与你无关。”


    “你太过年轻,太过执拗,他有他的路,他不会想要一个老妈子来管他。”


    “你却太过花心,有太多的退路,太多的余地。”


    两人谁也不让谁,祝云卿道:“飞卿,你看你徒弟,诶,飞卿——?”


    贺青冥却已懒得理会他们的唇枪舌战,自己走了。


    时近傍晚,黄昏之中浮动几抹春光,花色烂漫,山色连绵,万世千生的色相皆欲迷人心眼。


    不远处传来一段伶人唱腔,却是一折《惊梦》。


    贺青冥望见满园花色,不由吟了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洛蘅奇道:“前辈还会走戏?”


    贺青冥道:“我只会这一段《皂罗袍》。”


    柳无咎望着他,忽道:“那《山桃红》呢?”


    祝云卿目光一闪,梁有期咂出一点古怪: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柳无咎在调戏师父?


    贺青冥与柳无咎对视一眼,身后伶人念道:“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柳无咎慢慢道:“……怎为我似水流年。”


    贺青冥笑了笑,道:“无咎,你背错了。”


    入夜,柳无咎慌慌张张地起床,燃起一支烛火,他闯到夜里,却在夜色里见到了独立桥边的贺青冥。


    贺青冥道:“你怎么回事?”


    柳无咎支支吾吾,道:“我,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我拨开冰雪,寻着了一支梅花。”


    他穿过雾气,来到了贺青冥面前。


    桥边有一棵已近枯萎的梅树,贺青冥就站在梅树底下。


    梅树似也开出来一支梅花。


    春夜的雨水悄然落在贺青冥额头,柳无咎拨开一支春色,拂去了贺青冥额头的露水。


    “好一个‘柳生梦梅’。”


    祝云卿笑着跟了过来。


    他道:“可惜梅花已谢,如今是桃花的时节。”


    柳无咎盯着他,道:“梅花虽谢,但其凌霜傲雪之姿,更引人心折。”


    他们都问贺青冥:“你喜欢什么花?”


    贺青冥莫名其妙,道:“我不喜欢花。”


    天色已亮,这一场大梦终于惊醒。


    柳无咎捂着脸,脑海里却又浮现出来贺青冥的脸。


    他已逃不开,躲不掉,挣不脱这一世色相。


    “无咎?”


    贺青冥的影子已透过窗户映入眼帘,他这一声呼唤,已变作一道叹息。


    他这个人也似已变作一道叹息。


    柳无咎脸红到了脖子根,他腾地一下翻身,慌慌张张道:“等,等一下。”


    他稀里糊涂地收拾了一通,又打开窗户透气,这才打开了门。


    贺青冥道:“你再不开门,饭菜便要凉了。”


    “昨日游园之后,你怎么一直心神不宁?”


    贺青冥环顾一圈,皱了皱眉。


    这屋子看上去像是被山匪打劫了一通。


    柳无咎的屋子从没有这么乱过。


    不仅屋子很乱,柳无咎整个人也衣冠不整,他的外衣甚至还穿成了左衽。


    贺青冥叹了口气:“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柳无咎一动也不敢动了。


    贺青冥解开他的衣带,便要重新为他把衣服穿好。


    两人呼吸相闻,贺青冥的手竟然有一点不稳,系了好几次也没能把衣带系好。


    “我来吧。”


    柳无咎按住他,背过身去。


    贺青冥不知怎么,也退了几步,转过了身。


    他们竟似已不能再面对彼此。


    贺青冥望见桌上饭菜蒸腾的热气,忽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若失。


    他和柳无咎竟已不能像从前那样亲近。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彻底改变,尽管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又是为什么。


    他们虽已分开,虽已不再住在一起,他却并不能戒掉习惯。


    他已习惯了柳无咎的陪伴,习惯了柳无咎在他身边。


    两人一同用饭,柳无咎忽道:“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你。”


    贺青冥怔了怔,柳无咎又道:“我知道我只是你的弟子,你的事,我不该过问太多,但是你好像很熟悉这个地方,也很熟悉这里的一些人……你似乎总是有很多心事。”


    他道:“我一直在想你,想你在做什么,要去哪里,想你瞒着我的那些秘密。”


    贺青冥低着头,几乎已不敢看他:“无咎,你……”


    柳无咎却道:“我说过,我不会对你再有别的秘密。”


    贺青冥忽地流露出一点复杂的神色,他欲言又止,似乎正在犹豫。


    柳无咎伸出手,挽起他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


    两人皆怔了一怔,谁也没有想到,柳无咎会这么做,连柳无咎自己也未能料到。


    贺青冥看了他好一会,终于道:“小时候,我曾经和我父母来过听水山庄。”


    “那时候,山庄还不姓梁,也不姓钱,它姓李,赵郡李氏的李,我母亲的李。”


    柳无咎惊讶道:“听水山庄……原先是你母亲的产业?”


    “后来便不是了。”贺青冥道,“我母亲这一脉虽源自赵郡,却已脱离家族很久了,百年以前,我母亲的先祖被宗族除名,踏上了闯荡江湖的道路。”


    “但到了我母亲这一代,却已厌倦江湖,她年少的时候,与我的父亲相遇,后来便结为夫妻,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恩爱的日子,但不久之后就开始争吵,为了平息争吵,便有了我。”


    柳无咎瞧着他,轻轻道:“这听上去可不是什么好法子。”


    贺青冥笑了一声,道:“这法子确实不怎么管用,因为就在我们从江南回去之后,他们便又陷入了新一轮的争执之中,我父亲开始酗酒,而母亲也变得越发偏执和无法控制。”


    柳无咎道:“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是长安人士。”


    他道:“陶氏兄弟,他们是十二年前从长安南迁至此,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不错。”


    “你这次来扬州,也是为了十二年前的事。”


    贺青冥又笑了笑,他道:“……无咎,我的家虽不能算是一个家,可那毕竟也是我的家。”


    “十二年前,若不是八大剑派,若不是他们……我本该是有一个家的。”


    柳无咎静静地瞧着他,柔声道:“你的家是什么样子?”


    “我不太记得了。”贺青冥道,“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它对我来说,已变成了一个梦。”


    “那你的梦呢?”柳无咎道,“你的梦是什么样子?”


    “好像很大,却很空,能听到我自己的回声,我跑了一天也到不了尽头,也找不见旁人,直到最后我看见一片竹林,那是我从前练剑的地方。”


    柳无咎道:“和这里一样吗?”


    贺青冥摇了摇头,道:“比这里的竹林还要茂盛,还要望不到边际。”


    柳无咎道:“我记下了。”


    贺青冥失笑道:“你记这个做什么?”


    柳无咎道:“等我们回到西北,我就去种竹子。”


    贺青冥道:“西北可不好种这么大片竹林。”


    “那就长安。”


    “长安已成一片焦土。”


    “那也没什么。”柳无咎道,“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


    贺青冥笑道:“我怕你要变作一个小老头!”


    柳无咎也便笑了笑,过了一会,贺青冥又道:“听祝云卿说,镜湖派等人不日便要前来听水山庄。”


    柳无咎喝了一口热粥,嘟囔了一句:“怎么又是他?”


    “什么?”


    “没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从前并没有见过他,他只不过跟在我身边,跟了一个月。”


    柳无咎怔道:“可是他说……”


    “他这人颠三倒四,倒是让人想起来温阳。”


    柳无咎道:“你也和温阳认识。”


    “我有没有说过,我曾经来过扬州,而且不止一次?”


    贺青冥道:“我上一次来扬州,也是来问天枢阁,但天枢阁语焉不详,并没有给我答案。”


    “可是天枢阁从来有问必答。”


    贺青冥目光闪动,道:“所以我这一次来,一定要问个明白。”


    柳无咎道:“你不是说,你已经找到了答案?”


    “我只找到了一些人,但还有一些人,他们藏在各大门派,我也不能都找出来。”


    “他们不出来,却可以引蛇出洞。”


    “不错。”


    “所以你让七叔他们先行来了扬州。”


    他想了想,又道:“可是也许他们已经有所怀疑。”


    贺青冥道:“他们虽然怀疑,却也不敢动作。”


    “若他们想要保住名誉和地位,便不能有所动作。”


    柳无咎又道:“那温阳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曾经帮过我,还帮了不止一次,何况他的养父还是温灵。”


    “温灵之死已成武林一桩公案,我猜十二年前那帮人,与温灵之死也脱不了干系。”


    柳无咎明白了,道:“所以温阳为父报仇之前,折剑叛出了小重山师门,从那以后,他便与八大剑派断绝一切往来。”


    “温阳也早有怀疑,可是他一直没有证据。”


    “但他不是说这次不会来扬州吗?”


    “他来与不来,都没有关系。”


    贺青冥道:“判书总会如期而至。”


    第66章 伴生 山色影影绰绰、浮浮沉沉,在雾气……


    山色影影绰绰、浮浮沉沉, 在雾气里看不分明,猿啼爬过悬崖,渡过大江, 攀上一轮倦懒的太阳, 一只只大船小船划开晨雾, 迈入破晓时分。


    王伯打了个哈欠,昨晚他跟人下棋熬了半宿,这会三魂七魄尚未归位, 便似个酒葫芦一般,走两步便要晃一晃, 眼前更是摊了两团浆糊, 水天浑沌一体,再也分不清高低、清浊。


    他抹了抹眼, 只见船头竟立着一位风华正茂的姑娘家, 她一袭长衫白衣, 从头到脚既无珠翠点缀,也无绫罗矫饰, 一笑之时, 便是浑然天成的一枝芙蓉花。


    王伯蓦地一激灵,不由急跑几步,高声喊道:“小姑娘!莫要做傻事啊!”


    谁料他忧心他人,却没留神脚下, 他左脚绊住右脚,把自己绊了个乾坤颠倒。


    好在一只秀长而又有力的手已扶住他,他抬起头,只见方才还站在船头的那位姑娘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


    苏京爽朗一笑,道:“老人家, 我已三十有余,不再是小姑娘啦。”


    王伯怔了一怔,道:“你,你不是要寻死?”


    苏京狡黠地眨眼一笑,道:“我还没活够呢。”


    “天下还有数不清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海,还有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我还未见惯天地,看惯众生。”


    她又走到船头,江风与她在这一刻不断地相聚、重逢而又别离。迎着一道出世不久的朝阳,她好似已化作鲲鹏,飘然欲要化仙,飘到琼楼玉宇去。


    王伯惊叹不已,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被太阳晃了眼,日头何时走出来这样一位神仙?


    他再一抹眼,眼前却已不再见人影,只听得一个朗声:“老人家,后会有期!”


    苏京快步走过十几扇门窗,连她的影子也追不上她。


    她推门而入,道:“阿萝,我已问了船长,咱们明日便可抵达扬州了。”


    李阿萝独坐灯下,她眯了眯眼,似乎并不适应这样耀眼的光芒。


    她道:“莫辞呢?”


    她的声音又轻、又慢,像是一段恍然于梦中滑过的绸缎。


    她周身上下,也俱着青黑色的绸缎,脑后盘髻,髻上别簪,她背着朝阳,对着昏黄的铜镜,正在为自己描眉、贴钿,她的一对细细的腕子上边,还戴着一对细细的水玉镯子。


    “我让他下船采买去了。”


    苏京大咧咧地坐了下来,随手从妆奁拿过一支步摇把玩,却被李阿萝拍了一下手背,轻斥道:“别胡闹!”


    “阿萝,我可是你师姐,怎么没大没小?”


    李阿萝抿唇笑道:“我怕你不知轻重,这些首饰可不像刀剑一样可以随你摆弄,别又给我玩散架了。”


    “那又如何,大不了我再赔你一副便是。”


    “你身为一派掌门,能不能学着点勤俭持家?”


    苏京嘟囔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败家,我本就对往来人事一窍不通,当年师父临终,本是许了掌门之位给你的……”


    李阿萝叹一声,道:“师姐,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啊是啊,十多年了,可是阿萝,都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梦醒了。”


    李阿萝怔怔道:“师姐?”


    苏京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师妹,你是不是还忘不了温阳那小子?”


    刹那间,千万缕极细微的情丝在李阿萝的脸庞往来穿梭,织就一幅春花秋月的双面绣,一面是喜,一面是愁,让她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哼!我就知道,温阳那厮真是祸害遗千年!”


    李阿萝苦笑一声,道:“师姐,可你年少时,不是也与他有过一段缘分?”


    苏京摆摆手,有点尴尬道:“往事不堪回首,莫要再提。”


    “我却不能不提”李阿萝道:“师姐,你可知道,那时候我看着你们出双入对,心中有多羡慕?”


    苏京不解,道:“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人人皆有情痴,师姐你醉心武学,我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开一个情字。”


    李阿萝眉间飞过几道愁云,她又道:“其实这么多年,我早该明白,那一去,他是不会回头的了。”


    “那你还?”


    “我只是忘不了,放不下。师姐啊,我实在是求不得、参不透、看不破。”


    苏京顿觉迷惘,她轻轻叹道:“你这般……却叫师姐如何放心?”


    李阿萝却笑了笑,道:“人生百年,不过白驹过隙耳,左不过是再熬过几个十年。”


    她转过话头,道:“我却一直很是好奇,师姐你当初和他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虽然当年温阳和苏京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不是后来那个花花公子,但两人所求南辕北辙,怎么看也不该搭在一块。


    苏京挠了挠头,讪讪笑道:“大概是因为……他比较抗揍。”


    李阿萝沉默了一会,难怪她每次看见他俩都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模样。


    她不敢置信,道:“你们不会每次约会都是在比武吧?”


    苏京大义凛然地反问:“那不然呢?”


    李阿萝脑子里回荡着这句反问,她晕晕乎乎道:“……那你们后来怎么分开的?”


    苏京一脸愤慨,道:“他成天找我吟诗作对,抚琴作画,他又不是不知道我没什么文化,还老拿这套来怼我,后来我嫌他打扰我练功,就一脚把他给踹了。”


    李阿萝想了想,道:“可小重山的人不是说,你是因为他瞧上山下一个姑娘,这才扇了他一巴掌?”


    “那姑娘倒也是一个缘由,不过我扇他的时候,我跟他已经分了,我只是看不惯他勾搭有夫之妇,破坏人家夫妻和睦。”


    苏京哼了一声,道:“我早知道这些年外边都怎么传我的,无非是说我蛮横好妒,可他温阳又算哪根葱?”


    她心道:“温阳不三不四,二十年来怕是勾搭了半个江湖,可他招惹别人也就算了,竟还要来招惹我师妹,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师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阿萝道,“我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只是没有办法……”


    这么多年,她一面明白,一面糊涂;一边清醒,一边堕落;一会沉睡,一会梦破。


    每个人生于世间,都有自己的一方苦海要去挣扎,要去勘破。


    “阿萝……”苏京举棋不定,犹豫了好一会,方才开口道,“莫辞他,到底是不是——”


    李阿萝的两只瞳孔骤然缩紧,变作两滴血珠!


    两人原本融洽的气氛冻结了,过了一会,李阿萝才艰涩道:“师姐,我们不是说好的……”


    “罢了,不提了。”苏京道,“是师姐的错,我不该问的。”


    她探过身,笑着抚摸李阿萝皱巴巴的眉头,道:“小阿萝,你瞧你,远山都舒展不开了。”


    李阿萝便笑了,苏京开始鼓捣她的石黛,道:“不如让我来帮你画眉?”


    “可别了。”李阿萝道,“你若是执笔,怕是一斧头劈下去,将远山变作断壁,到时候他们华山派可要找我对簿公堂了。”


    苏京打趣道:“唉,可惜莫辞不在,我该让他看看,他母亲是怎么挤兑他师父的。”


    李阿萝扑哧一笑,道:“这件事,莫辞也不会站在你这边。”


    苏京笑了笑,又正色道:“说起华山派,今年七月论剑,便是由华山承办,五年前季掌门仙逝,那一届的论剑便就此搁置,一直到今年才旧事重提,也不知道顾掌门会怎么办。”


    “顾掌门自然有顾掌门的办法。”李阿萝道,“倒是那谢拂衣,他残害掌门、背弃师门,当年除开华山派,江湖上许多曾受过季掌门恩惠的武林人士也自发捉拿谢拂衣,为何五年来,却还是不见谢拂衣的踪影?”


    苏京道:“我却听说,谢拂衣之所以能躲过追捕,全赖有人在背后帮他。”


    “哦?谢拂衣这种不仁不义的小人,什么人会帮他?”


    “据说是子午盟。”


    “子午盟?”


    “正是。”苏京道,“一年前,巨鲸帮本已打探到了谢拂衣的蛛丝马迹,但不久之后,巨鲸帮帮主便被子午盟灭口,帮众上下噤口不言,而后巨鲸帮几大堂主为争夺帮主之位大打出手,巨鲸帮分裂,从此名存实亡,北溟堂堂主姚飞鲲携款潜逃,至今不知去向。”


    李阿萝道:“听说……子午盟的主人,便是青冥剑主?”


    “不错,我本也这样以为。”


    “但你现在不再这样以为?”


    苏京道:“一个月前,济海楼危难之际,是青冥剑主出手相助,救了许多武林同道。”


    “青冥剑主来去皆是谜团,从前我们一直视他为魔头,可是细细想来,我们也从来没有证据能证明他害了什么人,他和子午盟之间的关系,也只是天枢阁空穴来风,其间真真假假,谁也分不清楚,但我不相信一个愿意为他人舍命的人,会是一个滥杀无辜的魔头。”


    李阿萝略一思忖,道:“师姐,你这话虽有道理,可是出了你我二人之耳,还是不要让第三人知晓的好。”


    “八大剑派之中又不是只我一人这样想,近日梁有朋梁掌门,不是也邀青冥剑主上门做客?”


    “梁有朋是梁有朋,我们是我们。”


    苏京有点诧异,似乎没有想到李阿萝的语气会这样生硬。


    李阿萝顿了顿,缓声道:“师姐,八大剑派虽同出一源,却也分家上百年了,魔教东征之后,门派隔阂更深,近些年来,季掌门去后,更是已许久不曾往来,拿崆峒派来说,在他们与秋家联姻之前,最多不过是些师兄弟之间的意气之争,但联姻之后,崆峒派虽名为一派,实则已分成岳、秋两派,更有一派,是不服岳掌门即位,也不忿秋家分权的崆峒派长老,三者互相勾连,又彼此牵绊,试想一派之中,便有诸多派系,何况八大剑派?这其中的叵测人心何止千万,师姐,你我都不能不防啊。”


    “阿萝说的是,人心诡谲,这一道上,我确是不及你思虑周全。”


    李阿萝慨叹道:“我却是思虑过多,成日忧心忡忡,困于其中不能自拔,这一脑子的思虑又有何用武之地?”


    苏京握住她的手,道:“所以你有我,我也有你。”


    李阿萝不禁动容,她已泪光闪动。


    苏京不像她心思细腻,可是即便如此,苏京也一直陪伴她、关心她,为她分忧,又与她逗乐。


    她早已变作一个懦夫,她甚至已放弃了自己,但苏京仍没有放弃她。


    “好。”李阿萝哽咽着笑道,“我们便同进退,共生死。”


    第67章 迷雾 城郊外,一只小船缓缓驶入一江大……


    城郊外, 一只小船缓缓驶入一江大雾。


    李莫辞跟着水手们下船采买,不料在返程的时候迷了路,水道错综复杂, 便似一张巨网, 把往来的行人团团困住, 教人挣不脱束缚,逃不出生天。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起雾了, 真是奇也怪哉!”


    “往前一里有一处村落,不如先在渡口停船靠岸。”


    雾色愈来愈浓, 茫然已不见前路, 亦不再留人退路。“砰”地一声,船头碰到彼岸, 水手们定睛一看, 却见这处码头似已荒芜良久, 岸边生出杂乱的芦苇,水面上偶然所见, 时不时翻出两三条形状凄惨的死鱼。


    一片死寂之中, 船头这一声巨响,已尤其让人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一人环顾一周,皱眉道:“兄弟们,这处村庄甚有古怪, 大家千万不要乱跑。”


    又一人急匆匆道:“老刘,那位小李公子好像不见了!”


    “什么!”


    李莫辞在他们停船的时候,便已先行离开,他早已闻不惯这一船的汗臭气,也喝不惯船上浑浊粗粝的茶水。


    他步入一户人家, 喊道:“有人在吗?”


    除了无穷无尽的回声,没有人回答他。


    李莫辞只好推门,但这一扇门也早已年久失修,轻轻一推,便呜咽着倒了下去。


    李莫辞吃了一嘴灰尘,狠狠呛了一阵,他走到里屋,却见屋舍俨然,日用器具一应齐全,厨房门口备有一缸井水,案板上还放着一只尚未洗净的猪肘,旁边盛了一桶猪杂。


    他自言自语,道:“看来主人家只是出门了还没有回来。”


    他实在渴得厉害,便也顾不得许多,舀过一瓢井水便往喉咙里灌,如此先后三瓢,终于浇灭了七窍里渴出来的烟火。


    他满足地叹一声,这时只听得四面一道哨响,李莫辞还以为是主人回来了,便出门去看,却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寻至里巷,倒忽然冒出来一阵更浓的雾气。


    这下却是彻底找不着北了。李莫辞心下终于有一点慌张,他四处碰壁,一不小心,额头还撞到了一堵墙上,差点磕出来一个大包。


    他飞身跃到墙头,想要望一望方位,但四周皆是迷雾,四方尽是迷途,没有尽头,也无归处。


    他只好丧气地跳了下来,他不该不听师父他们的话,一意孤行,随处乱逛的。


    他又走了一会,身上已是疲惫,心下更添迷茫。他歇了一歇,一抬头时,忽而望见不远处似有一道人影,他登时精神一振,挥手高声道:“那位兄台——”


    他正要问话,却见那人四肢着地,不一会便蹿了开去。


    李莫辞一惊,不由冒出几滴冷汗,心道:“难道是熊?可是江南怎会有熊?”


    他心道不好,此地诡异,还是及早抽身为妙!


    但此时再要离去,已是太晚了。


    刹那之间,这一座空村已地动山摇,一群尖锐的怪叫刺破一方寂静,划破层层迷雾,李莫辞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一群衣衫褴褛、形状怪异的生物手脚并用地从土丘俯冲下来,它们欢呼雀跃、成群结队,如汹涌的海潮一般席卷而来!


    一时间,李莫辞已不能分辨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过于惊惶,一动也不能动!


    他不动,它们之中的前锋却已一跃而起,一声大叫,便要扑向李莫辞!


    千钧一发之际,李莫辞拔出腰间短剑,一剑刺中对方胸膛!


    他抹了抹汗,待到大雾散去,他终于看清了他刺中的是什么——那竟是一个人!


    李莫辞陡然后退几步,他没有想到,自己竟杀了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此刻半死不活地在地上翻滚哀鸣,他虽然是人,却已变作一头发疯的野兽。


    他的同伴,也都已失去神智,都已变作野兽。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莫辞脑海混沌一片,但他已不能思考,只有一味逃跑!


    一夫难敌千军,何况那些人虽已失去神智,却并不笨,他们看见李莫辞的剑,纷纷抄起农具,拿起武器。


    他们穷追不舍,在李莫辞屁股后边紧咬不放,目中射出贪婪又呆滞的绿光,便似一头头疯狂的鬣狗。


    李莫辞气喘吁吁,他的手脚竟似已不再属于自己,天上地下都已乌云密布,人群已将他团团围住!


    他们密密麻麻地趴在李莫辞的头顶,李莫辞惊惧不已,哀叫了一声:“师父!”


    一道剑气袭来,那些人瞬间被震了开去,苏京从天而降,喝道:“休伤我徒儿!”


    苏京一剑抵住一人咽喉,与他们对峙,一边道:“莫辞快走!”


    李莫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师父……”


    苏京厉声道:“还磨蹭什么,走!”


    苏京大汗淋漓,她咬着牙,又笑了一声,道:“诸位,你我本是井水不犯河水,想必你们也不想与我拼个两败俱伤吧。”


    但他们竟似已根本听不懂苏京在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苏京暗骂一声,她悄悄后退,而后忽然一剑挥出,掀起一地尘土,待到那些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苏京已然在烟尘里不见了踪影。


    此时水手们便要开船离岸,李莫辞哭着恳求道:“我师父还没来,再等一等吧!”


    有的人便有一点犹豫,一人却叫道:“苏掌门乃武林高手,能有什么事?咱们还是先保住小命要紧!”


    众人便要称是,李莫辞一把抱住那人,急急道:“你要什么?你们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别别别!钱再多也得有命花啊,这种时候还是保命要紧!”


    李莫辞怔了一下,骂道:“你们怎么见死不救,这么不讲道义!”


    一些人已低下头,似不敢再看李莫辞。


    一人却冷笑道:“道义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了,你们这些大侠又可曾管过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李莫辞浑身一冷,他搜肠刮肚,很想反驳那人,却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


    众人各扫门前雪,几十年来,无论贵贱贫富,他们都过着一样的生活。


    每个人都对这样的生活不满,所有人都怨声载道,却又都不得不过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千百年来,人们总是要过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千百年过去,人们还是这样的悲哀与无奈?


    李莫辞忽然发现,他和他们之间,已有了一道不可忽视的鸿沟。


    哪怕他们只隔着一步之遥。


    “走吧。”


    一些人叹息着,便要结队离去。


    李莫辞死死地盯着他们,他的胸中已似燃起一道炽热的毒火!


    他终于怒吼一声,拔出那把苏京在他七岁生辰时送给他的短剑,而后骤然跃起,胁持了一名水手,喝道:“不能走!”


    众人陡然色变,怪叫道:“这就是名门正派的弟子?!”


    “我不管!我只要我师父活着!”


    李莫辞大喝一声,他好像一头炸毛的小狮子,努力要让自己看起来更不好惹一点,可他这样一边哭,一边发怒,只会让他的伪装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众人怔了怔,他们这才想起来,李莫辞也只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罢了。


    双方僵持不下,这时一道轻轻的叹息却消散在风里:


    “莫辞,放下吧。”


    李莫辞周身一颤,侧头望去,只见苏京白衣浴血,神情却一如往昔。


    “师父!”


    苏京皱了皱眉,道:“你可还记得我和你母亲教过你什么?”


    李莫辞一怔!


    他咬着牙,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两个字:“记得。”


    他拜师的那一天,苏京送他短剑的时候,曾经嘱咐过他,无论何时何地,也不要把剑架在无辜之人的脖子上。


    他执拗道:“弟子不孝,但今日情形再来一次,弟子也绝不后悔!”


    苏京看也不看,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李莫辞踉跄几步,咳出血来。


    她长揖一礼,道:“教不严,师之过,今日一事,是苏京的过错,苏京对不住诸位了。”


    众人见她这般,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嗫嚅着先上船了。


    苏京却又一把抱住李莫辞,道:“镜湖派的名声已经不起折腾了……”


    她帮李莫辞擦了擦血迹,道:“还疼吗?”


    李莫辞摇了摇头。


    “太过好胜不是一件好事,你该听一听别人的劝。”


    李莫辞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还有你的剑,你的剑曾经挥出过成千上万次,但为什么这一次面对那些人,你却只出鞘了一次?”


    苏京道:“你应该多下山来,多见见活人,而不是只对着木头人和稻草人练剑。”


    李莫辞却道:“我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我不愿给他们做笑柄!”


    苏京怔了怔,李莫辞道:“师父,我的生父到底是谁?是不是他们说的不夜侯?如果是他,为什么母亲从来不告诉我,为什么他这么多年,都不愿意来见我一面!”


    “这件事,我也不知道……”


    李莫辞抹了抹泪,大声道:“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他害母亲伤心,他是坏人!我只要母亲,只要师父!我只要我们三个一直在一起!”


    苏京抱着他,道:“不错,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过了一会,李莫辞平复下来,他看向一旁的男人,道:“他也是那些人中间的一员?“


    “是,但又不止是这样。”


    “为什么?”


    苏京道:“我本以为他是附近一带的流民,但我却发现,我竟然认识他。”


    她道:“他就是失踪多日的巨鲸帮堂主,姚飞鲲。”


    “姚飞鲲?”李莫辞不敢相信,道,“那个姚飞鲲?他不是早就跑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跟一群疯子混在一起?”


    “这倒要问问梁掌门了。”


    她道:“这处村落已成孤岛,又处处透着诡异,我看这件事,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苏京侧身回望,却只望到了一阵迷惘的雾气。


    第68章 五蕴 一城雾色,屋舍步于云中,一列骏……


    一城雾色, 屋舍步于云中,一列骏马疾驰而来,停在听水山庄门外。


    苏京扬鞭立马, 高声道:“镜湖苏京来拜!”


    祝云卿难得起了个大早, 他一向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这天却被探来的一枝桃花惊扰,方知昨晚酣畅之后,自己跌跌撞撞闯入房里, 就这么在窗边小榻上和衣而眠到了第二天。


    “飞卿……”


    他小声嘟囔一句,一翻身, 便已摔了下来。


    他扶着额头, 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茫然四顾, 只觉到处都是飞出重影的星星。


    他怔怔地眨了眨眼, 又颤颤巍巍地摸了摸脸, 这才松了口气:“还好,没摔坏……”


    月色已老, 一室之中, 亦无人为他点灯,天色熹微里,只有一枝不合时宜、不懂分寸的桃花。


    他望见的只有一片分不清昼夜的混沌,他望着它, 却似望见了过往十数年的岁月。


    于是华灯燃遍,乱花迷眼,她们和他们跑着、笑着,尽情唱着一世纸醉金迷的华年,直到春花皲裂, 春水冻结,春风也越渐步履蹒跚。


    他穿过他们,却似穿过万花丛中,只沾衣袖一片香。


    十多年来,他也只闻见一片香,却不识花乡何往,花名何处。


    他甚至已记不得自己撷走了哪些花,却仍记得那一抹遥在高山之上、远在云端之外的冰雪。


    哪怕他曾经只与他一墙之隔,哪怕他就藏在他影子所在的地方。


    或许人就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愈加渴望。


    他忽笑了一笑,喃喃道:“飞卿。”


    他确实仍记得这个名字,哪怕这个人自己也未必记得。


    这个名字,他已记了十五年,少年的时候记得,快死的时候记得,死而复生的时候也记得。


    他只是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还记得这个名字,而且在得知他伤重的时候,还是破例赶了过来。


    他本以为自己喜欢他,和喜欢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喜欢了那么多人,却只有这一个人,最接近爱情的模样。


    他忽又笑了一声,这一笑却带了无尽的喟叹、无奈和自嘲。


    他已隐隐明白,他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祝云卿又想起柳无咎,他流连风月十多年,也未曾遇见这般俊美的少年,若这少年再成长两年,也许他在江湖之中,会比自己的养父还要动人心弦。


    柳无咎没有一处不合他的胃口,只除了柳无咎和他有着同一个心上人。


    祝云卿几欲挠头,心道:“这可太糟心了!”


    他安慰自己,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何况这总比他从前撩拨完小姑娘又勾搭上她未婚夫那回要好得多。


    这一回,他也已明白,棘手的其实是贺青冥。


    他知道贺青冥再生气,也不会拿柳无咎怎么样,因为柳无咎毕竟是贺青冥的弟子。


    但他就不一样了,谁知道贺青冥会不会一不高兴就拧掉他的头。


    所以他一面接近,一面却又不敢过于亲近,虽说他从年少起便立志死后要做一个风流鬼,为此还被养父训了一顿,但就这么死在贺青冥手上,也未免太冤了啊!


    他叹了口气,道:“飞卿怎么越来越可怕了,以前也不这样啊……”


    他索性不再去想,俯身嗅了一嗅桃花,笑道:“不若出去走一走,方才不负一朝春色。”


    他漫步于听水山庄,持一壶酒,对着路旁山石、脚下碧草和头顶还未升起的一轮日光颔首,与生长的万物同饮。


    他一面走,一面大笑道:“何日无月,何处无我?”


    行至中庭,祝云卿忽而望见一列鱼贯而出的侍女,他心道:“奇了,这大清早的,难道山庄来了什么贵客?”


    他几步掠上假山,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把他吓了一大跳,差点脚底打滑摔下来。


    “小鲸鱼?!”


    “她怎么来得这么快!”


    他趴在假山上,便要等苏京一行人离开再偷偷溜走,却见梁有朋已迎了出来,几人行色匆匆、面色凝重地赶往大堂,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祝云卿犹豫了一瞬,咬了咬牙,还是悄悄跟了过去。


    苏京与梁有朋一拱手,各自落座,梁有朋命人看茶,苏京却道:“不必了,苏某连夜赶来,只不过是要问梁掌门一件事。”


    “哦?什么事?”


    苏京道:“昨日莫辞上岸采买,不意江雾涌起,一船人迷失于水泽之间,机缘巧合之下,在城郊发现了一处十分诡异的村落。”


    她定了定神,看着梁有朋,道:“那处村落里,竟生活着一群神志不清的疯子,他们见到生人,便如野兽一般扑来撕咬,其形状恐怖,十分骇人。”


    “我擒下一人,竟发现那人便是失踪已久的巨鲸帮堂主,姚飞鲲!”


    她道:“梁掌门,附近一带原是你的辖区,我不便插手,但这件事,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梁有朋却叹了口气,道:“不瞒苏掌门,这件事的确是我管辖不力,但我也着实是无能为力了。”


    “哦?”苏京眉宇更凝重几分,大重山实力不弱,何况这是在梁有朋的辖区,若是他都没有办法,那情况一定十分棘手。


    梁有朋道:“想必苏掌门也听过,月前济海楼一事,当时有一个疑似魔教的人,在他的笛声下,许多武林同道七窍流血,状若疯癫,是青冥剑主等人出手,这才协力救下了其他人。”


    苏京点点头,道:“不错。”


    “但那一天船上,还有一些人,却没能跟上青冥剑主等人,他们不是当场暴毙,便是走火入魔,互相残杀,活下来的人,也已丧失了神智。”


    苏京讶然:“你是说——”


    “他们不知怎么来到了扬州,引得郊外人心惶惶,我不得已,才让人把他们都关进了那座已近乎孤岛的村落里。”


    梁有朋道:“我也知道这件事做的不甚妥当,可是他们绝不能被放出来!苏掌门,十二年前的江湖惨状,绝不能重演!”


    苏京心下一沉,梁有朋的话已隐隐验证了她之前的猜想。下一刻,便似一锤重音落下,一石激起千层浪:


    “因为他们得的,是五蕴炽!”


    五蕴炽!


    房顶偷听的祝云卿神色为之一变,胸中怒火与愤恨止不住喷薄而出!


    屋内的苏京也已陡然色变!


    她惊疑不定,道:“竟,竟真的是……?”


    “不错。”梁有朋道,“五蕴炽为魔教至毒心法,那些人被魔音入耳,以致气息逆转,经脉错乱,最终走火入魔,变成废人、疯子。中了五蕴炽的人,功力稍弱者,往往会七窍流血、脏腑爆裂而死,其余人则互相残杀,变作彻头彻尾的魔头,演生出一幕幕人间惨剧。”


    他道:“据闻五蕴炽为天下第一魔功,极难运用,且极易反噬,所以即便是魔教中人,也很少有人习得。百年以来,有载能够运用的,也只有金不换一人,就连他的女儿,通晓百家门派武学的金无媚,也未曾习得此功法,不过就算是金不换,昔年落霞谷一战,他亦是因此与八大剑派的先祖们同归于尽了。”


    苏京忽道:“我却听说,十二年前的长安,也曾出现过五蕴炽的痕迹?”


    “不错,只不过当年长安乱局,一夕之间,连同陶氏等诸多名门望族在内,整整三条坊市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从此化为废墟,因此要再找到蛛丝马迹,追踪凶手,已是天方夜谭了。”


    苏京道:“既然五蕴炽属于魔教,那十二年前那件事,是不是也是魔教中人所为?”


    “这却不清楚了,当时江湖因为普渡和尚一事自顾不暇,许多人被其言论煽动,做出来太多无法挽回的事情,至于长安世族这边,已没什么人能够抽身顾及了。”


    苏京已有了几分黯然,道:“我还记得当年普渡和尚事件的开端,就是温侯之死。”


    “是啊,当时门派之间隔阂日久,温侯本是为了化解纷争,不料七星、连环等派在和谈的时候竟忽然大打出手,杀的个你死我活,温侯劝阻不成,最终画地成佛,力竭而亡。”


    “温侯如斯君子,最终落的这样一般结局,实在叫人可惜、可叹,而更让人唏嘘的是,温侯死后,大家愈加猜忌,争斗也愈发激烈,温侯拼死做出的维系武林和睦的努力,最终仍是化为乌有。”


    第69章 胁迫 二人皆不住叹息,祝云卿心绪起伏……


    二人皆不住叹息, 祝云卿心绪起伏不平,直到灯影已灭,人声已寂, 大堂已然空无一人, 他这才慢慢走了回去。


    他却没有回屋, 而是半途折返,敲了敲贺青冥的门。


    岂料开门的却是柳无咎,柳无咎一见是他, 原本一脸挂着的盈盈笑意顿时凝滞了,道:“怎么还是你?”


    祝云卿也没好气, 道:“我还想问怎么是你呢, 你都这么大人了,又不是没自己住处, 怎么老来师父房里。”


    “我们师徒联床夜话, 关你什么事?”柳无咎冷冷道, “我倒是要问,你为什么总来找他?”


    祝云卿猛然咽下一口闷气, 他不欲再与柳无咎争辩, 道:“我今日来,是找他有正事相商。”


    柳无咎便有一丝犹豫,祝云卿语气倒是十分诚恳,只是这人前科累累, 让人不得不防。


    二人正在僵持,这时贺青冥的声音已传了来:“什么事?”


    祝云卿故意看了一眼柳无咎,道“你我同乡,当知为故乡事。”


    贺青冥似乎顿了顿,道:“无咎, 让他进来吧。”


    祝云卿一挑眉,柳无咎暗暗瞪他一眼,引他穿过屏风,到了内屋门前,却又拦住了他。


    柳无咎解释道:“他刚把衣服穿上,头发还没梳好。”


    祝云卿差点炸了:这是哪门子的师徒啊!夜话就夜话,怎么还宽衣解带、取簪散发啊!


    贺青冥又道:“无咎,你先出去等一等。”


    柳无咎脸色不那么好看了,贺青冥什么时候也需要回避他了?


    祝云卿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


    柳无咎顿了顿,道:“那我去拿些粥点来?”


    贺青冥却道:“山庄的早点我有些吃腻了,你去街上帮我捎一份回来吧。”


    柳无咎脸色更不好看了。


    贺青冥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故意让柳无咎去街上买早点,便是要支开他,让他没有偷听的机会。


    柳无咎闷声道:“那好,你想吃什么?”


    贺青冥温声道:“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柳无咎脸色蓦然和缓,他笑了笑,轻声应了。


    祝云卿垮着个脸进去了。


    贺青冥和柳无咎已太过亲密,他们甚至亲密到已不觉得这是一种亲密。


    贺青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明明祝云卿易容了,他还是觉出祝云卿脸色不太好?


    祝云卿却忽然发现,贺青冥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屋子里的每一处也一丝不苟。


    他终于明白自己被柳无咎骗了,尽管柳无咎看上去并不是会骗人的样子。


    更重要的是,贺青冥分明知道柳无咎在骗他,但他还是纵容了柳无咎。


    祝云卿颇有点阴阳怪气,道:“你可真是有一个好徒弟。”


    贺青冥装作没听出来,只道:“无咎确实很好。”


    祝云卿心想:“我只怕你不是养了一个好弟子,而是给自己养了一个想入非非的小相公。”


    他隐晦地提了一嘴,道:“他毕竟已经长大了,你不能还和他住在一起。”


    “我们已很久没有住在一起。”贺青冥道,“不过,这些日子,我总是有很多话想和他聊,昨日既然未能尽兴,我便让他来我房里了。”


    祝云卿心下一沉。


    他没有想到,那竟然是贺青冥的提议。


    他本该想到的,贺青冥若不允,柳无咎绝无可能前进半步。


    贺青冥方才说起柳无咎时候的神色,实在是很富有生气和变化:他说他们没有在一起的时候,已有几分微不可察的惆怅与不舍;而后边一句,贺青冥的目光几乎是闪动着羞赧与欢喜的笑意。


    他的语气虽然还是平铺直叙,他的遣词造句虽然还是一本正经,但他整个人已然变化。


    这一点也许贺青冥自己也未能察觉,也许贺青冥仍以为自己神色一如往常。


    但祝云卿却不能不察觉,他一向很能体察他人的情绪,哪怕是细枝末节,也不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也一向引以为傲,若没有这项本领,他便不能周旋于众多情人之间。


    但如今他却有一丝懊恼,一丝烦躁。


    他忽然宁愿不要明白。


    贺青冥又道:“不过你说的不错,无咎毕竟已长大了,再过几个月,他便已及冠,届时我需为他举行冠礼。”


    祝云卿心中烦躁不安,他忽道:“你那个时候,却没有冠礼。”


    贺青冥蓦地看向他,目光一沉。


    祝云卿道:“你可还记得十二年前的事?”


    贺青冥沉声道:“你为何旧事重提?”


    “因为今日镜湖派已来了,因为我听到了苏京和梁有朋他们的对话,他们说,城郊发现了五蕴炽的痕迹。”


    “哦?”


    祝云卿一五一十地说了,贺青冥道:“这是让他们在那里自生自灭,梁有朋果然有问题。”


    祝云卿却道:“这件事,到底有没有你的手笔?”


    贺青冥盯着他,道:“你怀疑是我带来了那些人?”


    祝云卿道:“还有姚飞鲲,巨鲸帮一案,跟你……”


    贺青冥冷冷道:“你难道第一天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所以确实是你。”


    祝云卿苦笑一声,道:“你可知道,巨鲸帮一案,八大剑派已猜到可能是你?”


    “他们若是连这点也不能猜到,那便配不上八大剑派的名头了。”


    “八大剑派再没落,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对付得过来的。”


    贺青冥道:“你是要劝我,还是要帮我?”


    祝云卿没有回答,贺青冥便也不再说话。


    他站起身,便往外走,祝云卿头也不回,却一把拉住了他。


    祝云卿哀声道:“就当我求你……”


    贺青冥咬着牙,道:“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道:“你的武功路数,分明就出自八大剑派!”


    “你也和我一样,你也是——可你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包庇他们!”


    祝云卿心下一恸,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忽觉一点晕眩,他退了两步,装作若无其事地甩开祝云卿,道:“我既已埋葬过一次过去,就不会介意再多埋葬一个人。”


    祝云卿忽然冷笑一声,道:“如果是柳无咎劝你,你会答应吗?”


    贺青冥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祝云卿却道:“我明白了,你也许不一定会答应,但你一定会犹豫。”


    贺青冥道:“我劝你不要来揣测我。”


    “我只是为他可惜。”


    他望着贺青冥已然消失的影子,道:


    “他那样的人,喜欢什么人不好,偏偏喜欢你。”


    人的一生中,总是要追逐一些注定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李阿萝独坐案前,她忽然发现,自己竟已有了一丝白发,眼角又添一道皱纹。


    她终究不再年少,无论她怎样避免,怎样回忆,年少的日子,年少时遇见的人,也都已成过去。


    “母亲!”


    李莫辞跑了过来,道:“母亲,梁师伯想见您!”


    “梁有朋?”李阿萝方才还满是怅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他来这里做什么,我不见他!”


    “可是师伯他——”


    “师妹。”梁有朋立在夕阳下,道,“好久不见。”


    他的目光便似一颗钉子,敲空她的骨头,楔进她的血肉。


    李阿萝浑身陡然绷紧,便似一张蓄势待发的弯弓,她盯着梁有朋,慢慢道:“莫辞,你先出去吧。”


    梁有朋看了她一会,忽笑了笑,道:“经年过去,师妹风采依旧。”


    “比不得梁掌门名利双收、德高望重。”


    梁有朋道:“师妹,你何必总是跟我过不去?”


    李阿萝冷笑一声,道:“难道梁掌门来见我,是安了什么好心不成?”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莫辞。”


    “够了!”李阿萝怒道,“你还有脸提莫辞?若不是你做的那些勾当,莫辞怎么会险些丧命!”


    “我做了什么?我只不过是把那些人安置在一个地方,难道你要我舍弃城中百姓和武林同道不管,偏要去救那一群恶魔?”


    “哼,你总是有一堆道理,总是冠冕堂皇、振振有词!可谁知道你做过什么,谁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爬上大重山掌门之位的?我听说洛伊已经辞世,这些年来,她待你可谓痴心一片,可是你不过在利用她,让她为你奔波效力,你吸她的血不够,还要敲骨吸髓,把她蚕食殆尽,把玉山掏了个空!”


    梁有朋沉声道:“她难道不知道?大重山和玉山互相扶持、各取所需,却要你镜湖来鸣不平?”


    “呵,好一个各取所需!”李阿萝又道,“那霍璇儿呢?她只道洛伊抢了她夫君,却不知道,她自己也抢过别人的情郎吧!”


    “她怕是只以为,我和你是个性不合而分开的,她却不知道,你是脚踏两条船,一边与我幽会,一边却同她欢好……还有你这桩费尽心思得来的婚姻,若不是霍璇儿铁了心思属意于你,又与你珠胎暗结,霍掌门怎么会乐意把女儿嫁给你?”


    李阿萝心中火气更盛,几乎已成燎原之势焚便全身,终于降下一道惊雷:


    “更不用说十二年前,温侯——”


    “师妹——!”


    梁有朋喊了一声,而后又低低道:“你莫忘了,十二年来,你已是我的同谋。”


    李阿萝浑身一颤,陡然僵住了。


    他道:“若不是你,温阳也不会一直蒙在鼓里,若不是你,那天晚上,我也不会知道他要去找关东三堂寻仇。”


    李阿萝恨恨道:“是你骗了我!我以为那是他——”


    “哦?是吗?”梁有朋道,“可是你的酒量一向不赖,怎么会轻易把我认成他?”


    李阿萝面上已有痛苦之色,梁有朋道:“那天晚上,你其实很清楚,也很快活。”


    “梁有朋你个伪君子,小人!八大剑派有你一日,必将永无宁日!”


    李阿萝一掌挥出,却被梁有朋擒住双手,摁在案边,他道:“你看你,现在在我手下,连一招也走不过了。”


    “你——!”


    “你是恨我,恨透了我,可是苏京不一样,她和镜湖派都还需要我,八大剑派也离不开我。”


    李阿萝一下子泄了气,只一对眸子还怀揣着一点软弱的恨意。


    “你总是说温阳,说霍东阁,可是温阳早就背弃了八大剑派,若不是我,大重山至今还被霍家一堆老朽把持,他们尸位素餐,只顾自己快活,又何曾想过底下人死活?阿萝,有我一日,大重山派便会更盛一日,如今华山没了季云亭,顾影空为了收服人心、重整旗鼓已是自顾不暇,崆峒名为一派,实则已分裂为三派,青城、云门一向不入世,不为世事,还有你所爱的温阳曾经所在的师门小重山,他们这一代师门四人,已没了一个凌若英,又去了一个温阳,水佩青一心问道武学,张夜已是独木难支……你瞧一瞧,如今八大剑派里,除了我大重山,还有谁会和你师姐协作,还有谁会帮助你的师门?”


    梁有朋这一番话,恍若一记重锤,敲得李阿萝支离破碎,再也攒不起来一点力气,仇恨也已变得空洞乏味,她仰着头,脸色苍白地软在梁有朋怀里,仿佛已失了魂魄,头上的玉簪也蓦地坠地,瞬间便断成两截。


    梁有朋抱着她,轻轻哄道:“你看,你还是记得我,我也记得你。”


    李阿萝浑身战栗不已,她骤然发出一道呜咽,哭道:“滚,你滚……”


    她似乎想要挣脱,却又愈加瘫软,梁有朋道:“我知道你对温阳余情未了,我已派人打听过,他已许久没有再往侯府上招别的女人了,他早就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了,也早就到了该定下来的时候,他虽然在男女之事上一向荒唐,却一直很看重亲情,若是他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他一定会和你重归于好……”


    李阿萝颤了一颤,抖着嘴唇,道:“你是说,莫辞……”


    “不错。”


    “你无耻——!”


    李阿萝大叫一声,终于挣开了梁有朋,她跌在地上,泪水滚滚而落。


    第70章 问罪 “哎,你说,咱们掌门跟镜湖那位……


    “哎, 你说,咱们掌门跟镜湖那位是什么关系啊?”


    “还能有什么关系?你是不知道,当年掌门跟掌门夫人好上之前, 本来跟那位是一对。”


    “啊?可是那位不是跟不夜侯有一腿吗?”


    “那却是后来的事了, 她在跟咱们掌门分手之后一直郁郁寡欢, 是不夜侯安慰她、逗她开心,她这才喜欢上不夜侯的,那时候不夜侯却还跟她师姐, 也就是苏掌门在一起……”


    “……他们这些人可真是乱成一团了。”


    东园门口,两个侍女坐在廊边闲谈, 一人眉飞色舞, 道:“可不是么,八大剑派之中, 大重山、小重山、镜湖三派挨得近, 彼此多有往来, 门下弟子结为姻亲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咱们掌门这一代啊, 真是——”


    “真是什么?”


    “那当然——”那人一回头, 却见霍璇儿娇容之下已泛起怒色,登时吓得不敢说话了。


    霍璇儿道:“梁有朋是不是去找李阿萝了?”


    “夫,夫人,这……”


    那人不敢回答, 霍璇儿却已得到了答案,她冷笑一声,道:“好哇,好你个梁有朋!”


    她蓦地转身,两人面面相觑, 下一刻,却见霍璇儿从房中取出一把长剑,正是梁有朋素日佩剑“独步”。


    “夫人息怒啊!”方才那侍女赶忙上前几步抱住她,道,“夫人何必动怒?这次,这次镜湖是有要事来访,掌门只不过是去商讨正事罢了。”


    “呵,他姓梁的有正事不去找苏京,却去找李阿萝这个不管事的?”霍璇儿道,“让开!不然休怪我不念主仆情分,连你一道砍了!”


    侍女浑身一哆嗦,便不敢再劝,眼睁睁看着霍璇儿如一道旋风一样走远了。


    一路行来,众多侍从弟子见她怒气冲冲、杀气腾腾,纷纷退避三舍、如鸟兽散。


    霍璇儿一声怒喝:“姓梁的,你出来!”


    李莫辞见状赶了过来,道:“您便是霍夫人?”


    霍璇儿打量他一眼,道:“你是……李莫辞?”


    “正是,夫人有什么事吗?”


    霍璇儿见到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只道:“我不跟你一个孩子计较,你娘呢?叫她和梁有朋给我出来。”


    李莫辞见她言辞不善,脸色顿时一变,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却见梁月轩已气喘吁吁跑来,道:“娘,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不要妄动兵刃。”


    霍璇儿怒气更盛,道:“她李阿萝都跑到我的地盘上挑衅来了,还要怎么好好说!?”


    “霍夫人,我看你是长辈才礼让你三分,你怎可这般说我母亲?”


    霍璇儿已气昏了头,也不管不顾起来,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李阿萝敢做,还怕人说吗?还有你,你可知道你父亲是——”


    李莫辞被她戳中痛处,喝道:“住嘴!”


    他一拳挥出,霍璇儿正在气头上,一时防备不及,却是梁月轩与他对了一掌,又退了三步。


    “月轩!”


    梁月轩摇摇头,道:“娘,我没事。”


    李莫辞讽道:“原来是梁师兄,怎么一年过去,梁师兄的手上功夫不进反退了?”


    梁月轩顿了顿,道:“八大剑派,自然以修习剑法为先……”


    “哼,是吗,那倒要看看梁师兄的璇玑能否胜得了我的忘忧了。”


    李莫辞剑指梁月轩,梁月轩道:“我本该奉陪,只是我明日还有一场比试,何况事有轻重缓急,今天还有你我父辈——”


    “别婆婆妈妈的!”李莫辞哼道,“怎么你岁数大了,却变得一个懦夫孬种了?”


    他正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动手,却被一人握住了手腕动弹不得,众人抬头一看,竟是梁有朋。


    “梁师伯?”李莫辞面上有一点惊讶,他挣了挣,却一时挣不开梁有朋的桎梏,脉门更忽有一点隐隐作痛,几乎握不住剑了。


    “好,梁有朋,你来得正好!”霍璇儿怒极反笑,道,“怎么,你终于舍得从温柔乡里出来了?”


    梁有朋皱了皱眉,道:“两个孩子还在,你好歹注意言辞。”


    “我说的不对吗?”霍璇儿道,“都要入夜了,你来找李阿萝,难道还是商议什么江湖大计吗?”


    “梁掌门的确是来找我商议荒村魔人一事。”


    霍璇儿一怔,却见苏京施然而至,沉声道:“梁掌门,你总可放开我那不成器的徒儿了吧。”


    梁有朋略笑笑,道:“便依苏掌门的。”


    霍璇儿吃惊道:“怎么是苏京?”


    梁有朋道:“不是她,那还能是谁?”


    “可是我听说……”


    “你听见的,也不一定正确。”


    霍璇儿仍旧惊疑不定,梁有朋道:“月轩,送你母亲回去。”


    “……是,父亲。”


    待几人离去,苏京与梁有朋迎面而立,冷冷笑了,道:“梁掌门果然好手段。”


    梁有朋道:“还要多谢苏掌门配合演了这一出戏。”


    “我只希望梁掌门日后莫要再来打扰我师妹,也莫要再踏入我镜湖一步。”


    梁有朋脸色微微变了,道:“苏掌门,你我合力,不怕大事不成。”


    “大事?什么大事?”苏京轻笑一声,道,“追名逐利,我没有兴趣,至于论剑魁首,是我的,我自然不会放手,不是我的,我也会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绝不做小人行径!”


    梁有朋脸色阴沉,道:“苏京,你——”


    “梁掌门与我相交十数年,想必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的脾性。”苏京盯着他,道,“只是我却不知道,梁掌门竟为了登上掌门之位攀龙附凤,贪慕荣华,还一再抛弃、伤害我的师妹!”


    梁有朋目光一闪,脸色竟忽然缓和下来,他看着苏京,慢慢道:“……当初的确是我对不住阿萝,只是苏掌门,还望你以门派大事为重,不要被这些小事牵绊脚步。”


    “你怎么还敢唤她的名字?”苏京道,“小事,什么是小事,什么又是大事?我只知道阿萝是我师妹,是镜湖的人,我镜湖门下每一个人的事,都绝不是什么小事!”


    “苏掌门,你如此执拗,又如何光复镜湖?”


    “怎么,梁掌门对我师妹动手不够,还要来与我动手?”苏京道,“梁掌门不要忘了,上一届论剑,你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梁有朋神色变幻不定,苏京拂袖道:“荒村一事了,你我还是少见面为妙。恕苏京无礼,不远送了!”


    入夜,万家无声,一轮明月投入流水怀中,水月溶溶,影映壁上。


    梁月轩好容易安抚了母亲入睡,心事却已重重,他浑浑噩噩、不知不觉中,便行至这一条沧浪长廊。


    “……梁师兄?”


    梁月轩抬头一看,却见对面竟是洛蘅,他站了起来,二人两两相望,一时形神俱灭,只有一对影子被水月不断切割缝合。


    他顿了顿,道:“洛师妹。”


    洛蘅道:“梁师兄……也睡不着吗?”


    梁月轩点了点头,又抬头望向一方月空,道:“今日的月色,似乎淡了许多……”


    洛蘅与他一同仰望,道:“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来难全。”


    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也不知这般并肩站了多久,倏忽一瞬,雨打寒潭,往昔花草都在风来雨往之中挣扎飘摇,浮萍半生。


    落花被雨打风吹去,水上乱珠迸飞,如连机弩箭,天幕阴沉着脸,只余一线捉摸不定的目光,


    “师妹,你靠这边来……”


    梁月轩一见之下,竟有一点怔愣,更有一点脸红。


    洛蘅的衣衫已有一点湿,夜雨之中,她的脸色越发皎白,而乌发愈浓了。


    “怎么了?师兄?”


    洛蘅却瞧不见自己模样,也瞧不见他的目光。


    雨丝斜斜飞去,灯影乱晃,两人跑进一处空落落的厢房,梁月轩翻箱倒柜,找出一盏灯笼,点燃一支灯油,一室顿时亮堂起来。


    洛蘅四处转了转,又转到屏风背后,蓦然惊喜:“梁师兄!”


    “什么——?”


    梁月轩转头一看,却见她形容隐没,而倩影犹存。


    一时心神不定,梁月轩忍不住远远地抚摸了一下她的侧脸。


    洛蘅又道:“梁师兄,你来看——”


    梁月轩凑过去一瞧,只见满箱灰尘当中,却有一幅早已泛黄的美人图:画中女子正值妙龄,杏衣薄衫,手执团扇,斜倚黛石旁,回首一面,便是若即若离、似笑非笑。


    洛蘅奇道:“这位姑娘怎么有一点像贺前辈?”


    “师妹,你瞧,这里还有一行诗。”


    卷下题诗一首:


    林花谢晚红,秋来又匆匆。


    无奈东君往,欲言万事空。


    “……赠妻李氏讳字东君,夫贺晖泣题。”


    洛蘅不由喃喃,梁月轩忽道:“我听我叔叔说,青冥剑主的夫人也姓李。”


    “可是这幅画已经有好些年头了,那个时候,贺前辈怕是比我们年纪还小。”


    梁月轩挠挠头,洛蘅看了看画,又看了看诗,叹道:“想来这画上的夫妻,他们之前一定十分恩爱。”


    “……可惜这般恩爱,却仍要别离。”


    洛蘅仔细把画收入匣中,两人在这间风雨之中的小屋里歇了一会,直到风雨稍安,这才互相道别,走回自己房里。


    临别之前,梁月轩忽然叫住了洛蘅,却又踌躇。


    他踌躇了一会儿,洛蘅便也回头等了他一会儿,她道:“梁师兄,雨怕是又要下起来了。”


    梁月轩笑了笑,终于道:“师妹,无论明日胜负如何,我都希望不要影响你我……”


    洛蘅一脸茫然,道:“什么?”


    “……嗯,不要影响你我两派的情谊。”


    洛蘅点了点头,道:“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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