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坠露 这时忽地传来一阵龙吟般的剑鸣,……
这时忽地传来一阵龙吟般的剑鸣,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在道旁舞剑。她一身麻衣,脸色红彤彤的, 却不是因为体力的消耗, 而是因为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卖艺, 所以方才也没有吆喝。一个小姑娘,混迹在一群杂耍汉子当中,也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 却又充满了一种蓬勃不屈的生命力。
她虽则体量纤细,一招一式之中, 却蕴藏着无穷的气势, 动静相生、刚柔兼济,只力道和速度稍显不足、变化不够, 但其武功路数, 已是江湖上一流的剑法。
这样的剑法, 显然不是寻常卖艺人会有的。
柳无咎看了一会,忽然觉得有一点似曾相识, 贺青冥却道:“你当然会觉得眼熟, 因为你见过她的剑法。”
他道:“她使得是由洛英创变后,正宗的玉山剑法,洛十三的急风剑,本也源自玉山。”
柳无咎有一点惊讶, 道:“她是玉山派的人?”
“不止。”贺青冥道,“她手中所持宝剑乃玉山镇山之剑‘坠露’。坠露剑本为洛英佩剑,洛英与洛华隐居后,将坠露解下,赠给了师门玉山。后来坠露剑便被用作掌门传位的信物之一。月前贺七他们来报, 玉山派掌门洛伊辞世,如若我所料不错,她便是玉山新一任掌门。”
柳无咎惊道:“她是玉山派掌门?可是玉山乃八大剑派之一,堂堂一派掌门,怎么会沦落到街头卖艺的境地?”
说话间,方才那小姑娘已舞完了一套剑法,人群爆发出阵阵彩声,小姑娘红着脸,捧着一块捡来的木板不住道谢,这么一圈走下来,竟也收获颇丰。
那姑娘细细数了数铜钱,开心地笑了笑,不料收剑时一个不慎,将木板打翻,春天顿时下起来一场金灿灿的钱雨。
行人蜂拥而上,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就这么被一扫而空。
那姑娘几乎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也只叹了口气,对着熙熙攘攘的大街低头弯腰,捡回剩余的零星散落的钱币。
最后一枚铜钱,却已蹦到柳无咎的脚下。
柳无咎捡起来,把铜钱递给了她。
小姑娘一怔,似乎没有想到有人会帮她捡东西。
她一路寻来,许多人也只是无视和轻视,更有甚者,还会嫌她扰了他们游春的兴致。
柳无咎见她没有反应,便索性将铜钱放到了她的手心。
臭烘烘、冷冰冰的金钱躺在她的手心,她握了握手,竟忽然觉出一丝温暖。
天边淅淅沥沥,下起来一阵小雨。
贺青冥和柳无咎就走在一片朦胧的烟雨里。
人行画中,也似变作画中人。
他们跟在那姑娘身后,那姑娘在雨里一路小跑,来到了一座破庙。
这座破庙便是她这些天来的住处。
寺庙本来不是凡人住的地方,更不是女人住的地方。
但总有人被俗世赶出来,住到了寺庙里。
而原先的僧人们,早已在人间不见了踪影。
破庙里闹哄哄的,住满了老弱病残,还有各方游历的浪子、各方周旋的妓女……人世间下九流的一切,都在这里一览无余。
大殿中央,一座塌陷了半边身子的世尊庄严地凝视着座下的众生。
十多年来,僧人们受尽了攻讦,而曾经热衷于捐功祷告的信徒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人会走,就有人会来。
来的人正是曾经不被准允入内的女人,不够资格入内的穷人。
香火已灭,但香火的余烬之中,却复又燃起了烟火。
烟火之中,佛祖终于得以平等地庇护众生,众生亦虔诚地拜诵佛祖。
众生之中,亦有方才街上的那一群卖艺人。
他们盯着门口,盯着那一个小跑回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终于也感到了一点不同寻常。
今天以前,他们看到她,会露出温暖的笑容,会上前帮她拿东西,还会把自己所剩不多的食物分给她吃。
但今天,他们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一堆顽固而冷漠的石头。
哪怕她特意买了一只烧鸡,哪怕她想要把烧鸡分给他们。
小姑娘站在门口,竟似已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一人道:“你今天去了哪里?”
这人约莫四五十岁,是一个身形精瘦、气度精干的男人,他也是这些卖艺人的头领。
他们都称他作“狼头”,他们虽然流浪,却似狼群一样,很有组织,也很有纪律。
但这一刻,他看着她,他的目光却变成了一头贪婪而妒忌的鬣狗。
小姑娘道:“我,我只是看你们卖艺,想着我也可以。”她忽地笑了笑,道:“而且我给大伙带了——”
他们却不待她说完,一人怪笑道:“想不到,真想不到,你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竟瞒着我们,藏着这般绝技。”
又一人道:“大哥,我看她压根就是个白眼狼!”
“是啊!这么些天,真是白对她好了!”
小姑娘急急辩白:“我没有……”
狼头盯着她,慢慢道:“你可知道,你已坏了规矩?”
小姑娘一头雾水,她第一次卖艺,哪里知道什么规矩?
狼头撇开了头,沉声道:“既然坏了规矩,那便留不得你了。”
大殿里,已传来一连串惨叫。
却不是小姑娘的声音,而是其他卖艺人的。
小姑娘气喘吁吁,拳头抵着狼头的鼻梁,狼头原本贪婪凶悍的目光里,竟已流露出一丝怯意。
她到底松开了他,她站起身,看见周围哀嚎打滚的人群,心下一片凄凉。
她已分不清脸上淌下的是汗水还是泪水,汗水和泪水,都是一般的苦涩。
她忽地翻出包袱,撒开钱囊,道:“无论你们信与不信,这些钱,我本也是要与你们分享的……”
其他人神色各异,她拿起坠露剑,踩过满地的铜钱,而后再一次孑然一身地步入了红尘。
贺青冥二人跟在她身后,走出了破庙,走入了街头巷尾。
雨已停,她也停了下来。
柳无咎几乎要以为是她发现了他们。
她却只是站在那里,拿袖子抹了抹泪水。
她无声地哭了一会,而后便又挺直了脊梁,大步朝前走去,只留下一个渐渐淡去的背影。
贺青冥轻轻道:“她毕竟是玉山的弟子。”
柳无咎道:“那些人不会放过她,可是他们也打不过她。”
贺青冥道:“他们自然也有靠山。”
柳无咎点头,道:“他们虽是地头蛇,却也只是一群被人瞧不起的小喽啰,在这一片土地上,一定还有一方保护伞,可以呼风唤雨、遮天蔽日。”
贺青冥道:“无咎,你可记得,这附近一带,是哪门哪派的地盘?”
柳无咎略一思索,道:“大重山派。”
狼头点头哈腰,拜来了十几名大重山派的弟子。
他们虽对外称是大重山派门下,但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只不过是大重山打杂烧饭的伙计,或是习武不久的外门弟子。
多年以来,他们便是借着大重山的名头,在地方狐假虎威、耀武扬威。
狼头进到大重山分堂的时候,他们一群人有的正在下六博棋,有的在搂着姬妾寻欢作乐。
他们虽是习武之人,身子却已软成了一滩肉泥,大重山的分堂,也似一个硕大的泥潭。
狼头借花献佛,把捡来的钱都孝敬给了这群泥菩萨。
他们听说这件事,也仍然兴致蔫蔫,像滩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太久的青菜。
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本欲打发狼头便是,但一个年轻人却忽道:“你说,那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狼头看时,只见一人长身长衫,虽坐在美人堆里,却似很有一番傲然的气派。
他不知道这却是大重山派的大弟子,梁有朋首徒叶风眠。
叶风眠今日不过是例行巡查,却恰巧碰到了狼头。
狼头笑了笑,自作聪明道:“而且那丫头长得还算不错。”
叶风眠笑了一声,其他人不明所以,却也纷纷笑了起来。
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跑在闹市之中,狼头拼命跟着他们,便也似一条家养的猎狗。
狗吠深巷中。江南的青石小巷,总是格外悠长、婉转而又惆怅。
但今日,一群犬马已踏破了一方宁静。
十几骑卷过长街,闯过闹市,踢过人群,掀翻了一路果棚酒肆,陈年的花雕酒混合着鲜红的果酱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地摔到地上,落花四溢,流水无情,半条街巷顿成一片人仰马翻的汪洋。
马蹄子胡乱挥舞,马上的人嬉笑玩闹,和街上的行人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方才还欢声笑语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哀叫哭号,众人来不及避开,互相推搡,一些人被绊倒、推倒、摔倒在地,顷刻间便要葬身在马蹄之下,变作一滩滩恶臭难闻的果酱。
贺青冥几步追上跑马,眨眼之间已与马头并驾齐驱,他伸掌一拍马颈,马儿痛叫一声,登时仰着身子,将背上的主人摔了下来。
他一蹬路边梁柱,三步上马,翻身跃到马背之上,而后立马挥缰,死死制住了它。
此时正值午后,白日当空,贺青冥一身青衣,立于枣红骏马之上,身后的路一片混乱,而不远处的花会仍旧灿烂欢呼不断,千般花样、万般花色一齐怒放,人群又哭又笑,又悲又喜,只他一人神情依旧肃穆,平静一如春水。
“别,别……大爷饶命!”
贺青冥一扬马蹄,于是这只大重山的猫又变作老鼠,他身子不住扭动闪避,又不住哀求祷告。
但贺青冥只是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第52章 同门 此时的柳无咎,已经抢马追上了前……
此时的柳无咎, 已经抢马追上了前边的大重山弟子。
他们死死地咬在那姑娘身后,却并不急着动手,只一面戏弄, 一面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那姑娘抱着坠露剑, 不住拼命逃跑, 她汗如雨下,竟似已筋疲力尽。
她虽是玉山门人,她的师父, 却并未来得及教她更高明的轻功心法,便已撒手人寰。
所以她只有跑!拼了命地跑!
最要命的一次, 她的头顶已似有一道粗重的马儿的鼻息。
但她终于还是跑掉了, 她终于跑入了深巷之中。
这一处窄窄的小巷,自然是不能容纳那十几匹高头大马的。
叶风眠带人下马, 堵在了她的面前。
一些人上下打量着她, 嘿嘿笑道:“看你还往哪跑!”
她却并不说话, 只盯着一个人。
叶风眠排众而入,看见她的时候, 竟笑了一笑, 似乎还有一点恭敬,道:“洛掌门,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只可惜他这一点恭敬, 也只不过是一种嘲讽和戏弄。
其他人登时大惊“这个小丫头就是洛伊?!”
“不对啊!”又一人道,“洛伊不都三十多了吗?”
那姑娘目光一黯,叶风眠又笑道:“胡说,月前洛伊掌门已经病逝,这位是洛掌门的弟子, 也是新一任玉山掌门洛蘅。”
其他人登时明白了,一些人装模作样、故作惊怪道:“什么?洛伊掌门去世了?”
又一些人起哄道:“大师兄,您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我也是三日前才知道的。”叶风眠看着洛蘅,道,“三天前,这位小洛掌门曾经来访听水山庄,向我派求援。”
他目光下移,却落到了坠露剑上,又道:“大重山门规,任何人都要解剑入园,她却不愿。”
“姓叶的,你别一派假惺惺!”洛蘅忍无可忍,道,“八大剑派同出一源,你欺我年少,不懂得门规么?大重山立派百年,从未有过解剑一说!季掌门曾三令五申,八大剑派需同舟共济、休戚与共,你却因为觊觎坠露剑,欺上瞒下,不肯让我面见梁掌门!”
叶风眠目光闪动,道:“季云亭已死,你所在的地界也不是她华山派,而是我大重山,我怕你是在玉山那方寸地待久了,早已忘了入乡随俗、客随主便了吧!”
他忽又笑了一声,道:“也是,是我忘了,自洛英去后,你们玉山一直手足相残,又哪里还懂得主客之礼呢?如今玉山早已变作破落户,就连上一届论剑,若不是季云亭季掌门,你们怕是连大会的门槛都摸不到。”
洛蘅几乎已因着怒气颤抖起来,她道:“先师临终前,曾嘱咐过我,要我摒弃前嫌,与七大剑派修好,可是,可是你叶风眠!你三番两次辱我师门,我实难顾及门派之谊!”
叶风眠蔑笑道:“你若是留下坠露剑,我还能保你一命,不然……”
他环顾一周,众人也都玩味地笑了起来,他沉声道:“不然,怕是连你的人也要一并留下!”
言罢,他抽剑出鞘,翻转剑刃,当空一剑劈了下来!
这一招却是化剑为刀,大重山剑法以劲力取胜,昔年霍秋山集百兵之长,以刀、枪入剑,创出了一种大开大合、侠气纵横的剑法。
只是,他也绝不会料到,在他去后数十年,这股锄强扶弱的侠气,早已变作恃强凌弱、同室操戈的戾气。
洛蘅侧身躲过,她并不正面御敌,而是避其锋芒、旁敲侧击,用坠露之利来化解叶风眠的刚猛劲头,这样十招下来,两人竟也堪堪平手。
叶风眠见她仗着神兵利器,自己竟一时也讨不到便宜,便彻底撕破了脸皮,一连专攻人身上最薄弱之处,洛蘅虎口早已被震得发麻,一时应对不及,只能一再后撤,便要被他削到左臂!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洛蘅却发现,叶风眠的神色忽然变了。
他脸上竟露出了一点惊惧,一点慌乱。
洛蘅也已感到一阵寒气。
一点寒星从她背后掠过,直刺入叶风眠的胸前。
春天总是温暖的,但这一剑,却似要倒逼得春天变作冬季。
这一剑,好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剑。
柳无咎一剑刺出,一手却抓住洛蘅的手臂,帮她化解了对面的一波袭击。
洛蘅定睛一看,却是之前那一位少年。
墙头乱花摇动,落到他的人,又落到他的剑,然后被削成两半。
剑与人,都是一般的冷漠,一般地令人胆寒。
这一个人,好像也是从天而降的一个人。
一声惨叫,原来千钧一发之际,叶风眠急中生智,随手抓过狼头做挡箭牌,那一剑便刺入狼头的肩胛。
他怕是以后也再不能杂耍卖艺了。
他被叶风眠扔到地上,摔成一滩烂泥,什么人都可以踩上一脚,却再也爬不起来的烂泥。
他愈加痛苦地叫着、吼着,却已不是为着疼痛,而是为着日后愈加悲惨的命运。
再没有人比他清楚,狼头一旦变老,就会被踢出狼群,然后在流浪的路上死去。
因为他也就是这么当上狼头的。
许多年来,他们这些人,也就是这么生不如死地活着。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大打出手,而那一方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影,仍一代代刻进他们的骨子里。
大重山的人,从他的头顶上跨过,遮住了原本热烈的日光。
刹那间,繁花迸飞,而繁花之中,又有飞迸的血珠,鲜血将鲜花染得愈加鲜红,染出这一幕荒诞得几近浪漫的血色。
叶风眠见势不妙,便要独自逃跑,却被一人一剑拦了下来。
贺青冥,和他的青冥剑。
贺青冥一剑抵住他的咽喉,道:“你是梁有朋的弟子?”
叶风眠不住后退,不防被石头绊住,一屁股摔到地上,他见贺青冥来者不善,一时冷汗涔涔、哆哆嗦嗦,脑子却还在疯狂地运转。
贺青冥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青冥剑又进前一分。
叶风眠只好道:“是,是……”
贺青冥又道:“十二年前,温侯——”
但他还没有说完,脸色便忽地一变。
叶风眠的脸色也陡然变了。
他们都听到了群马嘶鸣的声音。
这一场打斗,却到底惊动了巷子外的一群烈马和猎狗,它们惊慌失措,四处奔逃。
马群冲散了人群,叶风眠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撒丫子便跑。
贺青冥在奔马之中跃起,他便要再一次安抚惊马,但这一次,却不知哪里窜出一条猎狗!
贺青冥一怔,一时没能拉住缰绳,身子被马儿拽着往前一倾,几乎便要撞上墙头那一棵硕大的花树!
最后一刻,马儿却忽地好似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击中,而后偏转了方向。
贺青冥自然也毫发无损。
惊马呼啸着跑走,大树底下,留下一支开得正好的桃花。
但这棵树并不是桃树。
摘花飞叶,能做到这一点的,必定是一位江湖上一流的高手。
墙头似乎闪过一道浅金色的影子。
贺青冥足尖一点,飞身跃起!
他整个人便似一道旋风掠过半空,而后轻轻一点,借着墙头的反力,随即翻身而立,又马不停蹄地追了过去。
他追在那人身后,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从身形上看,这人约莫是一个成年男子。
贺青冥运功高声道:“阁下是谁?”
那人却并没有回答他,转瞬之间,便已如鱼入江海,没入了扬州城的千家万户。
贺青冥只好折回去与柳无咎二人汇合。
此时小巷已是一片狼藉,大重山的人已都负伤逃了开去,只余柳无咎、洛蘅二人和一个已近废人的狼头。
洛蘅走到狼头面前,蹲了下来,递给他一个瓷瓶,道:“这里边装的是我派疗伤圣药,你拿去用罢。”
狼头见她走近,本已战栗不止,这下一脸惧怕已然凝固,又融化成混合着讶异与动容的复杂情绪。
他终于还是低低地哭了起来:“……谢谢……谢谢妹子。”
在今天以前,他本一直拿她当妹妹照顾的。
第53章 骗局 太阳已又升了起来,悠悠地在屋舍……
太阳已又升了起来, 悠悠地在屋舍间行走。
兴春面馆前,又聚拢了一群行人。
香气扑面而来,但他们并不是来吃饭的, 而是看人吃饭的。
洛蘅已吞了两大碗汤面, 桌上的碗面, 比她的脸还要大,她的肚子却似还没有填饱,又一口气干了第三碗面。
路人目瞪口呆, 似乎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姑娘,饭量竟这般大。
贺青冥和柳无咎就坐在她对面, 一句话也没有说, 柳无咎只静静地看着她吃面,贺青冥则负责掏钱。
洛蘅终于打了一个心满意足的饱嗝,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擦了擦嘴角, 道:“谢谢你们。”
“不必。”贺青冥道,“我请你, 只不过想问你几个问题。”
洛蘅点了点头, 道:“好,你问,我答。”
贺青冥道:“你来找梁有朋,是你师父的嘱咐?”
“是。”洛蘅面上有了一点哀痛, 道,“我师父临终前,将坠露剑交给我,让我来向梁掌门求援,请他出面挽救玉山颓势。”
贺青冥目光一闪, 道:“他们这些年,彼此之间还有联系?”
洛蘅没有多想,摇了摇头,道:“早些年间,师父和梁掌门不知为何,就已不再来往了,不过梁掌门毕竟帮过师父,二人本为故友,所以师父临终嘱托,便是要我来寻求梁掌门的助力。”
贺青冥没有再说什么,他忽而叹了一声,道:“你师父这辈子实属不易。”
洛蘅心下一痛,又道:“先生认得我师父?”
贺青冥却道:“我只不过听一个人说起过她。”
“什么人?”
贺青冥道:“洛十三。”
洛蘅目光一动,一旁坐着的柳无咎,似也目光一动。
“师叔祖?!”洛蘅激动道,“他果真还活着?先生您见过他?”
贺青冥道:“我与他曾是故交,月前济海楼上,我亦见过他一次。”
“太好了,太好了……”洛蘅几乎喜极而泣,喃喃道,“师父,玉山振兴有望了……”
她又道:“那敢问先生,您可知师叔祖他去了哪里?”
贺青冥道:“他去了西北,去见两个人。”
“哪两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活人,死去的是一个女人,活着的那个是她的孩子。”
洛蘅顿了顿,忽然放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师叔祖曾经有一个喜欢的人,而且这个喜欢的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的夫人?”
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本人:“……”
贺青冥道:“洛十三虽还活着,却早已脱离了玉山,他已不再是玉山弟子。”
“我知道……”洛蘅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师叔祖双亲相继离世,玉山虽接纳了他,却待他不好,后来师叔祖和门派的关系也一直未能得到缓和。”
“不过。”她道,“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
贺青冥意有所指,道:“这一试,也许并不会成功。”
洛蘅却道:“为了玉山,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拼一拼的。”
贺青冥忽道:“你来找梁有朋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他?”
洛蘅道:“听大重山的人说,他那天并不在府上。”
“哦?”贺青冥道,“那他去了哪里?”
洛蘅道:“听说是去巡视马场。”
贺青冥道:“马场是谁在打理?”
“叶风眠——”
洛蘅顿了顿,忽地怔住了。
贺青冥瞧着她,慢慢道:“梁有朋去了马场,却没有带上打理马场的叶风眠。”
“这不可能……”洛蘅惊愕不已,道,“梁掌门为什么,他没道理不见我,何况我带了师父给他的印信……”
“这只是一种可能。”贺青冥垂眸,道,“也许叶风眠不止骗了你,还骗了大重山其他人,也许其他人骗了你。”
柳无咎看了看贺青冥,又看向洛蘅,道:“你还要去听水山庄吗?”
洛蘅道:“我还是非去不可。”
她道:“师父交给我的嘱托,无论如何,我也要完成。”
她尚且年少,一张脸还满是稚气,这一刻,却已露出几分坚毅之色。
洛蘅起身行礼,道:“二位救命之恩,洛蘅没齿难忘,来日如有机会,我一定涌泉相报。”
她又看向桌上三大碗阳春面,略有点羞涩地笑了笑:“……至于这汤面,我现在囊中羞涩,无以为报,但我也不能白吃二位的面。”
她抱了抱拳,道:“江湖儿女,相逢便是有缘,我便为二位打一套拳法,聊做赠礼。”
贺青冥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已耍起了拳。
一时间拳风过处,行人无不退步,然远远望之,却又一派轻云拂月之气,恍如玉山倾倒,煞是好看。
一套拳法下来,洛蘅也蒸出来几滴汗珠。
贺青冥却道:“玉山拳法养逍遥之气,虚实相生,形神兼备,你这套拳,却未能悟得根本。”
洛蘅睁大了眼,欢喜道:“多谢前辈指点!”
他只不过说了两句,便一下子从“先生”变作“前辈”,这样的待遇,饶是贺青冥,也有点吃不消。
贺青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带着柳无咎走了。
天色已近薄暮,二人来到附近一家客栈,住下两间房间。
几年以前,他们住在一间房,睡在一张床上。
后来柳无咎长大了,他们便只住一间房,睡两张床。
出门在外,本也没有那么多讲究,这样本也足够。何况就像影子不能离开人,人也不能离开影子。
他们本就是这样的形影不离,亲如一体。
但今日,柳无咎却订了两间房,而让柳无咎疑惑的是,这一次,贺青冥竟也没有再疑惑。
他们心照不宣,都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柳无咎走进了贺青冥的房间,他没有敲门,贺青冥也没有关门。
他径直走到床边,开始收拾行李。
贺青冥正在喝茶,他差点呛到了。
他似乎已有一点不好意思。
他虽有很高的本领,动手能力却远不及柳无咎,而柳无咎的衣食住行,简直是一丝不苟。
所以他虽已收拾了一遍,但在柳无咎眼里,却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柳无咎有一点疑惑地看了看他。
贺青冥只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他只好倒了一杯茶递给柳无咎。
柳无咎饮了一口茶,忽道:“你很欣赏她。”
贺青冥放下茶盏,道:“临危受命,已是不易,她却还能保持往常心性,玉山若有未来,这未来便不在洛十三,而在她的肩上。”
柳无咎道:“洛十三一度沉湎于过去,她却活在当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担起未来。”
贺青冥盯着他,道:“你似乎对洛十三很有意见?”
柳无咎没有回答,只又饮了一口茶。
他借着饮茶的时候,飞快地看了贺青冥一眼,而后又要饮一口茶。
但他只有一杯茶,那杯茶里的茶水,也早就被他喝光了。
“无咎”
贺青冥忽然道:“你过来。”
柳无咎便走了过来,贺青冥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琥珀一般的水流似乎隐隐有一点颤抖。
贺青冥看着他,慢慢道:“你究竟是对他们不满,还是对我不满?”
柳无咎怔了怔,他没有想到,贺青冥会这样问他。
他的心一时竟也有些闪躲。
贺青冥瞧着他,道:“无论你有什么不满,都要尽早告诉我。”
柳无咎忽然觉得,这一刻的贺青冥,似乎已换了一个人。
他忽然有一点没来由的心慌,他握住贺青冥的手腕,道:“我没有。”
“没有……”柳无咎抬眼看他,道,“什么都没有。”
他的眸子却像燃起一股烈火。
贺青冥的手也似烧灼,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柳无咎的脸,却已躺在他的掌间,柳无咎道:“我只是……”
他似乎有一点挣扎,然后却笑了笑,道:“我只是对自己不满,为什么还没有练好自己的剑?”
贺青冥心下一动,他们都知道,柳无咎指的是那一剑。
他摸了摸柳无咎的侧脸,笑道:“总会有那一天。”
柳无咎道:“等到了那一天,我练给你看。”
“好。”贺青冥道,“我等着那一天 。”
柳无咎忽道:“若这一剑,我要练上十年呢?”
他其实有一点紧张。
他这句话,分明是在找茬,他无非是想讨一个承诺,很久以前,他就承诺过贺青冥,但他并没有得到过贺青冥的承诺。
贺青冥顿了顿,轻轻笑了一笑,道:“那我就尽力再等十年。”
贺青冥一直若即若离,他从未入世,也从未承诺任何人。
但这一刻,他到底还是给了柳无咎一个承诺。
柳无咎笑了起来,他不但要笑,还想要下楼去跑上三圈。
但他不会走的,他会一直在这里。
第54章 旧梦 二人相视一笑,忽听得楼下传来一……
二人相视一笑, 忽听得楼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一个声音的主人,却是他们前不久才与之分别的洛蘅。
洛蘅既然被逐出破庙,自然也就没有了去处, 但今日天色已晚, 她也不能再去叨扰听水山庄, 于是她便为自己找了一个新的去处。
她一连问了城内好几间客栈,最后终于有一家客栈愿意收留她,给了她一份跑堂的活干。
虽然干跑堂也挣不了几个钱, 虽然她只能睡一睡柴房,但无论如何, 她总算是有了一个住的地方。
随着日头偏西, 客栈也似一锅煮开了的牛肉汤,逐渐人声鼎沸。
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客栈, 他们都戴着毡帽, 穿着劲装, 一看便是江湖人士,为首的却是一个头顶玉冠, 一身绸衣的少年公子。
小公子解开外衣, 坐了下来,他环顾一圈,不由怪道:“天已热了起来,你们怎么都戴着帽子?”
众人却没脸回应, 他们不愿承认自己下午被一个小姑娘打的落花流水,于是只好打肿了脸也要装胖子。
小公子也没多想,他随口点了几样好菜,与其他人交谈:“叔叔前天传信,说今日酉时到埠, 父亲让我等去茱萸湾迎接。叔叔他没出过几趟远门,这一次又是济海楼,又是和崆峒派他们闹了矛盾,这些天似乎心情不太好,待会用过晚饭,去到渡口,可记着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纷纷称是。
这时洛蘅上前布菜,小公子未曾见过有这么一位做跑堂的小姑娘,便不由多看了两眼。
其他人见了,却道是狭路相逢,怒从心头起,一些人刻意刁难洛蘅,不是怪煮过的粥菜烫了,就是嫌冰过的果酒凉了,真是鸡蛋里也要挑出两根肋骨,更有甚者,还装作不经意地伸出一条腿,想要把她绊倒。
洛蘅早有防备,她眼疾手快,一步“流云”,一步“回雪”,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托盘,转身来到了小公子这一桌。
小公子眼神一亮,奇道:“这是玉山的轻功身法。这位姑娘,你怎么会玉山的轻功的?”
洛蘅抬头瞧了他一眼,复又低下了头,并没有回答。
她并不是不气不怨,只是若不是这家客栈老板心善收留她,她早已露宿街头,她不能给老板惹祸。
她的长发拂落他的肩头,小公子望见她沉静秀丽的侧脸,一时心头一动。
“等一等”
小公子追了两步,道:“你是玉山的人,是不是?”
洛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虎视眈眈、又不敢妄动的众人,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小公子笑了起来,道:“在下梁月轩,我父亲是大重山掌门,师妹若有需要,可去往一里外斜月巷听水山庄。”
他说着,递给她一道腰牌,道:“父亲平日常说八大剑派同气连枝,这些年虽未来往,却不能忘却同门情谊。”
“父亲要是见到玉山弟子,一定会很高兴的,只是我今日还要去渡口接人,不能陪师妹前往,但大重山随时欢迎师妹到访。”
灯火初上,车来人往,洛蘅忙活完一晚上,正准备去往柴房,路上却碰见了掌柜的。
掌柜约莫四十来岁,留着两撇小胡子,笑容十分可掬。他告诉洛蘅,今晚她已不必住柴房,有位相识的客人腾给了她一间上房。
洛蘅心下疑惑,问是什么人,掌柜的说是一个俊美少年。
她一下子便想到了今天和她一块并肩作战的柳无咎,不由惊喜:“是他!”
她道:“他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人,看着很是秀气、文雅?”
掌柜的点点头,道:“那位客官就住在他隔壁。”
洛蘅拐了个弯,没有回房,却去了另一间房。她叩了叩门,等了一会,却也没有回应,便只好打道回府。
窗外春天的夜里,悬着一轮明月,飘着满城花香,在夜色里的千家万户,像一个个橘红的灯笼。
忽而一道影子飞快地掠过,洛蘅迟疑一瞬,便追了出去,月空千里,都追随在她的身畔。
她停在一角屋檐,那道影子在街道转角处犹豫片刻,只这一瞬,她却已借着月色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竟然就是柳无咎。
洛蘅更奇怪了,大晚上的,柳无咎行色匆匆,却是要去哪里?
她跟在他身后,却不知道柳无咎也在跟着另一个人。
一刻钟前。
夜深忽梦少年事。
贺青冥从梦中醒来,他一向睡得很浅,也已很久没有入梦。
何况这一个梦,已是很多年前,已成过眼云烟。
很多年前,他曾经也是少年,他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他的家里,其他人不敢看他,而他的父母不会看他。
他的父母曾经在夏天相遇,又在夏天分别,而贺青冥还是只有一个人。
后来却有一个人,这个人曾经像影子一样逗留了一个月,几乎让人觉得这个人会一直留下。
但一个月后,这个人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再也没有出现。
他总是一个人,他不曾走进什么人的生命里,而别人在他的生命里,也都只是过客。
他又看向柳无咎。
迄今为止,柳无咎已是和他走得最近的人。
他就是柳无咎,柳无咎也就是他,他们就像两把原本毫无交集,却又熔铸为一体的剑。
但他又还能留多久呢?
柳无咎忽然翻了个身,冒出一声小小的嘟囔。
贺青冥不由笑了笑,他本已走到窗边,这一瞬间,却伸出了手,和虚空的月色一道轻轻摸了摸柳无咎的额头。
然后他便飞身跃起,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月色。
这一夜飞花烂漫,明月就在他的身侧,他负手游走在壁上,然后一路下到街巷。
贺青冥穿过人海,一路寻来,其他人见他问路,都一脸隐晦而意味深长。
直到空中淡淡花香都变作浓腻的脂粉气,他才明白,早先那个神秘人没入了城里哪片地方。
一些姑娘盈盈一笑,一口软语温存,似乎是在呼唤他。
贺青冥欠身道:“抱歉,在下听不太懂。”
他穿过花柳小巷,来到一家名为“飞花”的乐馆。
“其始来也,耀乎白日初照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梁有期半躺在二楼榻上,阖眼凝神,低低吟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他忽然皱了皱眉,一连喝了几大杯酒,却也不能填平他心中的缺憾。
他已经三十多了,可他还爱着十多岁爱上的人。
他这三十多年,若说有过爱,也只爱过那一个人。
他这话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他已妻妾成群,他周旋于美人之间,而且每一个人,他都和她们相处得很愉快。
岳天冬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是什么情圣,他也做不来、做不到只爱一个人。
他这一辈子最接近爱情的时候,就是年少和秋玲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
他能做到的极限,也只不过是从许久没有离开的山门离开,追逐着她,从崆峒到了江城,最后却又灰溜溜地回来。
他只是听说秋玲珑和岳天冬不合,他以为他还有机会。
他也确实发现了机会,金蛇帮一事后,他跟在秋玲珑二人之后,发现他们那些天每到夜里,都会爆发争吵,然后有一天,秋玲珑和岳天冬早上离开客栈的时候,终于走上了不同的路。
于是他跟在秋玲珑身后,但秋玲珑却拒绝了他,她说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
他不相信,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秋玲珑在一家小贩那里买了一把短剑,他知道那种样式的短剑,是给十多岁的少年用的。
秋玲珑如今的情人里边,虽然很多人都比她年轻,却并没有这样年纪的少年。
她不是以情人的身份买的,她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她是要买来送给她的孩子秋冷蝉。
那一刻,梁有期忽然便已明白,他早就没有机会。
秋玲珑即便再和岳天冬有矛盾,也不是他能插手的,秋玲珑即便放弃岳天冬,也不会愿意放弃秋家和崆峒派,不会放弃秋冷蝉。
他是秋玲珑的情人,但也永远只能是情人。
他想要重温旧梦,但旧梦早已醒来。
梁有期忽然感到一阵厌烦,他不知道这种厌烦从何而来——他已锦衣玉食,他有一个可以罩他一辈子的好哥哥,还有一群娇媚可人的莺莺燕燕。
他想要的始终没有得到,却得到了一堆无用的惹人羡慕和嫉妒的东西。
这世上岂非有很多人,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们只能追逐那些惹人羡慕和嫉妒的东西。
但梁有期比一些人更幸运,他至少得到了这些东西。
他之所以这么幸运,也只不过因为他有一个好哥哥。
他在众人眼里,也只不过还是大重山掌门的弟弟。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依靠着他的哥哥。
他的哥哥庇护了他这么多年,他却也在哥哥的庇护中失去了奋发的能力和冒险的魄力。
于是他虽然已为人羡慕和嫉妒,但他的生命里,还是只有食、色。
他和很多羡慕他、嫉妒他的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只有食、色。
他们的一生,也不过始终在这两样东西里边打转。
梁有期低吼一声,将案上的酒壶和酒盏一扫而空。
他伏在案上,望着四方奔逃的流水,心中竟也似燃起一种莫名的冲动。
他想要逃!想要逃走,逃开!
但他却也不知道能逃到什么地方。
他一事无成,若是逃走,便会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留下来,他至少还能保住别人对他虚假客套的奉承。
第55章 故人 梁有期的身子越发佝偻了,他似乎……
梁有期的身子越发佝偻了, 他似乎想要低低地哭泣。
但他只是一甩袖子,对着门口的跟班怪道:“什么人弹的曲子?这样美的夜,这样好的月色, 为什么不弹一首更风流轻快的曲子?”
大重山的跟班们应声, 他们关上了门, 下到一楼,径直闯到后台,推开一众花容失色的歌女, 便要去找那位琴师的麻烦。
那琴师是一位身着素衣,相貌平平无奇的年轻男子。他被一群凶神恶煞的跟班围住, 神色却无半分波澜, 也没有停下抚琴,只道:“这里是乐馆, 不是娼院, 你们若要听靡靡之音, 可以去对街的海棠苑。”
一群人登时怒了,今天他们跟着梁有期, 已忍了太多的闷气, 大重山人人都有活干,只他们跟着一个一事无成,还一脸丧气的白脸废物。
但梁有期是梁有朋的亲弟弟,梁有朋待梁有期, 几乎比待他的妻子和孩子还要好,他们要想在大重山继续待下去,就不能得罪梁有期。
他们不敢对梁有期发火,也不敢对梁有朋有任何怨言,但对着一个落魄柔弱的琴师, 他们还是可以生气的。
他们只有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这琴师的头上,他们这样的人,也只有迁怒,才能得到生活一丁点的可怜的慰藉。
一人拎着琴师的衣襟,便把他甩了出去,琴师摔到大厅,重重地摔到桌子上,那张桌子顿时被砸了个稀巴烂。
客人们惊呼惶恐,如鸟兽散。那些人走上前,似乎也要把琴师砸个稀巴烂。
琴师趴在桌上,不知怎么,却低低笑了起来,这一笑却引得他们愈加愤怒,他们围住琴师,对他不住殴打。
一面容俏丽的女子小步跑来,似乎想要阻拦,但见了这般可怕的场面,最终还是没有上前。
他们拳打脚踢,揍得越来越凶,琴师却笑得愈来愈厉害,他几乎已笑出了眼泪。
他的泪水和他嘴里涌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染红了这片土地。
一群人只觉得自己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棉花糖,瞬间便觉得没什么意思。
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传来:“放开。”
这一声却似一道命令,冷得激起来他们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回头看去,只见一人身如修竹,立在灯下。
这个人看上去很秀气,也很清瘦,他看上去对他们毫无威胁。
他们不知道这秀气的年轻人正是贺青冥,他们也没有看见他腰间那把足以致人死地的剑。
一人嗤笑道:“哪来的小白脸,也想来尝尝大爷我的拳头么?”
又一人邪笑道:“这小子模样倒是不错,不如捉了来孝敬给班头。”
众人大笑,一人走近前来,便要去抓贺青冥的肩膀,不料还没有碰到人家一根汗毛,自己便被震了出去。
他的脸上,顿时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愕与疑惑。
贺青冥竟笑了一笑:“怎么?”
众人纷纷上前,却都不能近身,他们摔得鼻青脸肿、腰酸背痛,一个个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他们终于知道这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是一个厉害人物,于是爬了回去,爬到梁有期的脚底。
他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兄弟们只不过请那琴师换一换曲子,那琴师竟对兄弟们破口大骂,还找来一位极为厉害的帮手,那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兄弟们打了一顿!”
他们添油加醋、众口一词,梁有期腾地一下站起来,气道:“竟有人这般辱我大重山派?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一行人来到大厅,此时大厅空荡荡的,只有贺青冥一人坐在已塌了半边的小案旁喝茶。
梁有期几步冲上前去,喝道:“就是你无故打伤了我派门人——”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在喉头凝滞了。
贺青冥转过头,正对上梁有期,他扫了众人一眼,淡淡道:“他们的确是我打伤的,不过,我打伤他们,只不过因为他们打伤了其他人。”
梁有期不敢置信,几乎惊叫起来:“青冥剑主!”
一群人惊疑不定,更有人霎时瘫倒在地,软成一滩泥水。
他们万万想不到,自己竟得罪了贺青冥!
贺青冥道:“梁公子,好久不见。”
梁有期心下一喜,他坐了下来,道:“青冥剑主……怎么也有雅兴到此?”
贺青冥从头到尾,都不像是一个会来寻欢作乐的人。
贺青冥道:“今晚月色不错,我便也来听一听曲。”
梁有期笑道:“飞花馆是城里数一数二的乐馆,馆主云纤纤的歌喉更是江南一绝,我与她也算是有些交情,青冥剑主若喜欢,日后再来,只管说是我的朋友便是。”
贺青冥道:“那便多谢了。”
梁有期又道:“青冥剑主若不嫌弃,不如来听水山庄坐一坐,让我们大重山派聊表地主之谊。”
贺青冥却有些心不在焉,梁有期没有发觉,又自顾自道:“济海楼救命之恩,我一直铭记在心,只望能何时报答一二……”
窗外月影浮动,贺青冥蓦地起身,梁有期怔了一怔:“青冥剑主……意下何如?”
贺青冥却没有看他,只道:“今夜贺某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夜已越发深了,而月色更明。
一片悄然,贺青冥飞上屋头,追在那神秘人身后。
他们踏过春水,掠过飞星渡月桥,在白墙黛瓦、粉树红樱之间鱼贯穿梭。
贺青冥一气追出十里,那神秘人似乎终于后继乏力,不得不停了下来。
那人道:“你是故意引我出来的?”
贺青冥道:“你今日出手,我却不能分辨你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洛蘅。”
那人道:“但你现在已知道了。”
他道:“你故意跟大重山派起了冲突,就是要试一试我。”
贺青冥道:“不错。”
那人顿了顿,望向一轮明月,道:“哎呀,今天月色不错,不过……”他终于转过身,看着贺青冥,笑道,“不及长安的月色美。”
他道:“飞卿,好久不见。”
贺青冥道:“我上一次见你,还是十五年前。”
他顿了顿,道:“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他们虽是第二次见面,但贺青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这个人生得很是俊俏,他天生带笑,眼角眉梢尽是数不清的风流与多情。
那人脚下差点一个趔趄,道:“你倒是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贺青冥道:“那年冬天之后,你去了哪里?”
“那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那人道,“故人重逢,不如小酌一杯。”
两人便找了一家酒馆,那人道:“这家酒馆虽不显眼,在当地却很出名,他家酿的酒味道也很醇正,而且并不很烈,也不易醉。”
贺青冥道:“你好像对扬州很熟悉?”
那人悠悠道:“我年少的时候,常来扬州游玩。”
贺青冥点点头,道:“难怪……”
那人顿了顿,忽道:“我只是——”
贺青冥却已转了话头,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我叫祝云卿。”
贺青冥狐疑地看了看他,却到底没有说什么,只道:“好,祝兄。”
祝云卿几乎紧张得手心出汗,见他没有发问,这才放下心来,道:“你也可以叫我云卿。”
贺青冥笑道:“那会让我有一种错觉。”
“什么错觉?”
贺青冥道:“我好像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祝云卿讪讪地笑了笑,贺青冥道:“不过,有时候名字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祝云卿连忙点头,贺青冥却又道:“只要你我是以真面目示人。”
祝云卿:“……”
他小心道:“你生气了?”
贺青冥道:“既然是故人,本该坦诚相待。”
“我不是故意瞒你。”祝云卿道,“只是我与八大剑派有些过节,我不愿让他们认出我。”
贺青冥道:“可是你的容貌变了,轻功身法却没有变,既然我能认出你,别人也能。”
祝云卿却笑了,道:“能逼得我现原形的,这世上怕也没有几个。”
“我却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贺青冥道,“你这次来扬州,到底是为了什么?”
祝云卿又有点紧张,他不仅紧张,甚至已有点结巴。
贺青冥却不待他回答,又道:“无论你是为了什么,我都希望,你不会是我的敌人。”
这一句,却不只是提醒,更是一种隐隐的威胁。
祝云卿却压根没领会到他的威胁,只笑道:“我只不过是来看看美景,看看美人。”
两人小酌几杯,便又慢慢走了回去。
这时街上行人已渐次散去,只偶尔经过一辆马车。
祝云卿走在外侧,忽道:“飞卿,你有没有觉得,现在有一点热?”
贺青冥望了望天,道:“已快亥时了。”
春风虽然已暖,但这个时候,也绝不该感到炎热。
祝云卿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二人走回贺青冥栖身的客栈,他们一进去,掌柜的便迎了上来,道:“贺公子,您可回来啦!”
“怎么了?”
掌柜道:“方才大重山派的人过来,给您留了封书信,说是邀您明天前往听水山庄一聚。”
贺青冥道:“无咎呢?”
祝云卿心中诧异,贺青冥似乎有一点心急。
他甚至等不到看完这封信。
掌柜道:“您是说跟您一块的那位小公子?他已被请去听水山庄了。”
贺青冥沉声道:“我明白了,我明天会去的。”
第56章 误会 柳无咎追到飞花馆的时候,贺青冥……
柳无咎追到飞花馆的时候, 贺青冥已经离开了。
贺青冥并不是那么好追踪的,即便是柳无咎,要找到他在哪里, 也很是花了一番功夫。
与贺青冥不同, 他还没有走到这条巷子里, 便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贺青冥会来这样的地方吗?
他不愿相信,可是也不能不信,他一连问了好几个路人, 他们都指着同一个方向。
一些人看着他的目光也似带了些窥测和怜悯,他听见在他走后, 他们在他身后窃窃私语:
“想不到这么英俊的少年, 竟然喜欢男人。”
“想不到这少年这么英俊,老婆也要跟人跑了。”
柳无咎在入口处站定, 道:“你还要跟着我吗?”
洛蘅不得不现身, 道:“我只是想来谢谢你。”
她又道:“你早就发现我了。”
柳无咎笑了笑, 道:“我的鼻子很灵,从前我就是靠着这鼻子活下来的。”
他顿了顿, 道:“若不是它, 我也闻不见他身上的檀香。”
洛蘅欲言又止,道:“他真是你情人?”
柳无咎道:“还不是。”
他道:“这是一个秘密,既然机缘巧合,你已知道了, 我也不会再隐瞒,但我希望你可以保守这个秘密。”
洛蘅点点头,道:“我会的。”
于是二人步入其中,柳无咎穿过人群,他们的欢声笑语、灯红酒绿, 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洛蘅道:“我忽然发现,你和白天有些不一样。”
“哦?”
洛蘅道:“你好像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剑。”
柳无咎道:“或许我本就是一把剑。”
洛蘅道:“但他在的时候,你是一个人。”
柳无咎没有说什么,他已走到海棠苑。
那一缕气息,也就到此为止了。
洛蘅看了看他,只觉得他脸色很不好。
柳无咎的心情却比他的脸色更糟糕,他不该忘记贺青冥也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风华正茂的男人。
他挥开那些要来挽他胳膊的女人,她们抱怨道:“这么俊俏的小郎君,却这么不解风情。”
她们又看见洛蘅,顿时气道:“这怎么还带着老婆来砸场子啊!”
洛蘅有点脸红,连连摆手:“我不是……”
柳无咎却已递给她们一锭银子,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她们顿时转怒为笑,道:“什么人?”
柳无咎道:“一个很美、很神秘的男人。”
众人:“……”
这小郎君就是来砸场子的吧!
洛蘅见势不妙,赶忙帮着柳无咎描述了一番。
“那个男人啊……”一人悠悠道,“我见过,他去二楼找人了。”
柳无咎目光一冷,道:“你确定你没有认错?”
那人莫名瑟缩了一下,道:“当,当然……干,干我们这行的,哪敢认错客人,何况那位客人,实在是很俊俏,很有风度……”
柳无咎道:“那他去找谁了?”
“娇月。”一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又补充了一句,“娇月可是我们楼里的花魁。”
众人目送柳无咎二人上楼,心想:“砸场子的见多了,还没见过带着女人来找男人的!”
洛蘅跟在柳无咎身后,却也不敢说话,她只觉柳无咎每走一步,都在散发浓重的怨气。
柳无咎走到门口,一脚踹开了房门。
“谁啊这是,正办着事呢!”
屋里只有一对惊慌失措,急忙穿衣服套裤子的男女。
一个娇媚多情的女人,和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洛蘅不敢再看,连忙捂住了眼睛。
柳无咎却无任何反应,他走到床前,对着那男人道:“出去。”
那男人被误了正事,本就心头火起,何况柳无咎也未免太不客气。
他喝道:“嘿你谁啊你,我可是花了钱的,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柳无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那男人忽然感到一股杀气,便只得闭嘴,灰溜溜地跑了。
“今晚我是犯了太岁了吗,怎么这一个个的——”
娇月骂骂咧咧,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怼上一顿,却蓦地撞见柳无咎那一张俊美无匹的脸。
她软声道:“……哎哟,郎君可让奴家好等。”
柳无咎却没有理会她的媚眼,道:“今天晚上,是不是有一个人来找过你?”
洛蘅一旁补充道:“一个年轻男人,身长八尺、柳眉凤眼,长得很俊秀、很斯文,为人也很有风度。”
娇月想了想,道:“却是有这么一个人……”
柳无咎脸色更黑了。
她道:“不过这人简直是有病!就因为我窗外有一株碧桃花,就进来问这问那,我都告诉他那碧桃花是对面飞花馆后院种的了,他还找不见路,又往我这跑了一趟,最后不得已,直接从窗户走了,吓得我都没好好待客,真是白瞎了他那么一张好脸!”
一室无言,过了一会,柳无咎方道:“我知道了,多谢。”
他放下一袋银两,道:“今夜多有叨扰,抱歉。”
娇月此刻再见他,只觉说不出的顺眼,便笑道:“小公子莫要客气,奴家也不好白拿你的,不如……”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柳无咎便已从窗户走了。
娇月心下暗骂了一句:“死断袖!小两口闹矛盾就罢了,却偏要来找我麻烦!”
洛蘅讪讪笑了笑,道:“他只是心急,不是有意的。”
娇月笑道:“还是妹子你知情识趣、通情达理。”
“我,我也要走了,再会。”
洛蘅硬着头皮,虽然很不好意思,却还是跟着柳无咎一块跳窗了。
娇月:“……”
柳无咎步入飞花馆,一时落英缤纷,他却不染一枝春。
他没有见到贺青冥,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梁有期第一眼便认出了他:“柳公子!”
柳无咎听他说完来龙去脉,一言不发,只坐了下来。
他摩挲着贺青冥喝过一半的那杯茶,而后一仰头,将那剩下半杯已然变温的茶一饮而尽。
梁有期心下忽然生出一点古怪,虽说是弟子服其劳,却也没有必要喝师父喝剩下的茶水吧。
柳无咎吐出一口浊气,道:“谢阁下好意,只是他还没有答应,恕我不能从命。”
梁有期正待再说点什么,却见梁月轩从街上急匆匆赶来,他神色竟还有一点慌张,道:“叔叔,你快些回去吧!父亲要带人来捉你了!”
梁有期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梁月轩道:“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父亲听说叔叔你刚到扬州便来了,来了这种地方,已有些生气,我也是偷偷——”
“月轩,你便赶来为你叔叔通风报信么?”
一分外威严沉稳的声音传来,众人看时,门外却仍不见人影。
柳无咎心下一凛,这人既能将“千里传音”使得出神入化,已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
梁月轩环顾一周,却见到洛蘅也在,不由一喜。
下一刻,梁有朋却已飞身而来,柳无咎看时,只见他面容清俊之余,却又透出金刚威严,周身上下无不隐隐有一种迫人的气势。
“父亲,孩儿只是——”
梁有朋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他走到弟弟面前,道:“为兄知道你近日心情不佳,可你也不该还没有回家,便来了这里。”
他那原本冷峻的神色,竟已有了几分柔和。
梁有朋待兄弟,竟似要比待儿子好上百倍。
梁有期不由道:“哥哥……”
梁有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总该回家来见一见我。”
梁有期道:“我,我没有脸……”
梁有朋笑了笑,道:“弟弟见哥哥,哪里需要什么脸面?”
他道:“不过那姓秋的也太不把我们大重山放在眼里,她以为她做了秋家主人,又借着姻亲控制了半个崆峒派,便可以如此对我弟弟?”
“这笔账,哥哥会帮你记下。”
梁有期忙道:“哥哥别……我已明白了,珑儿她已有家室,我不会再痴心妄想了,哥哥也不要为了我伤了八大剑派的和气。”
梁有朋叹了口气,道:“你能想明白便好了。”
梁有期笑了笑,忽想起来什么,又道:“对了哥哥,你猜我今天见到了谁?”
“谁?”
梁有期道:“青冥剑主!”
“哦?”梁有朋目光闪动,道,“想不到青冥剑主也来了,他人在哪里?”
梁有期道:“他只和我聊了两句便走了,不过他还有一个弟子,就是这位柳无咎柳公子。”
梁有朋看向柳无咎,不由赞道:“果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我早就听过济海楼的事情,青冥剑主收了一个好弟子。”
柳无咎道:“梁掌门过誉了。”
“柳公子不必过谦,月轩,你看看人家,都是一个年纪,你该跟人家柳公子好好学一学。”
梁月轩脸色白了白,他父亲一向嫌他不成器,也早已拿隔壁镜湖李莫辞比了八百回,但这却是梁有朋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说他不如另一个少年。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也不敢说,他并不能反驳他父亲的话,何况他父亲说的也并没有错。
梁月轩身为大重山少掌门,武学天资却平庸得出奇,当年梁有朋在一众同门之中凭借极高的天分和勤奋闯出一条血路,赢得了前任掌门霍东阁的青睐,把大重山和女儿霍璇儿一并托付给他,谁曾料到,他的儿子却一点也没有继承到他的天赋和心志。
梁月轩为了获得父亲的肯定,从小到大几乎是拼了命一样地习武,有一年冬天,他甚至为此发了高烧,差点丧命,梁有朋却只是过来看了一眼,冷冷丢下一句“不中用”,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曾经无数次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后来他终于明白了,他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子不类父”。
梁有朋又转过头,看向洛蘅:“这位姑娘是?”
洛蘅见到他,几乎热泪盈眶,道:“梁掌门,晚辈洛蘅,可算见到您了!”
梁有朋顿了顿,道:“洛蘅……你是她的弟子?”
洛蘅点点头,将这一路艰辛和盘托出:“师父临终前,曾经嘱咐我,一定要将这封信送到您手里。”
那是一封兰色的信笺,梁有朋接过它,几乎有些颤抖,却到底遏制住了。
他叹道:“你师父一生不易,但愿她在天之灵能够得以安息。”
他顿了顿,又道:“你说你来过听水山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洛蘅欲言又止,梁月轩忽道:“父亲,孩儿今天回去问过此事,据说是大师兄回绝了洛师妹。”
梁有朋喝道:“风眠这孩子未免也太不像话!”
他又顿了顿,对洛蘅道:“这件事是我管教不严之过,我回去一定会好好训诫风眠,你放心,既然你师父嘱咐过,我就一定不会袖手旁观。这些天你一路奔波也累了,不如就随我等入听水山庄,好好歇一歇吧。”
洛蘅喜道:“多谢梁掌门!”
梁有朋温声道:“叫什么掌门,八大剑派本为一体,你便唤我师伯便是。”
洛蘅点点头:“是,师伯。”
梁有朋又看向柳无咎,道:“青冥剑主对有期有恩,便是对我梁有朋有恩,他既然来了大重山,我便不能不尽一尽地主之谊,柳公子不如和我先去听水山庄,我会派人去请青冥剑主,再好好款待一番你们师徒。”
柳无咎只得应下。
他不能不应,大重山是梁有朋的地盘,他不能胜过梁有朋,更不能给贺青冥惹麻烦。
第57章 所思 夜已深了。长空已寂,星云已埋。……
夜已深了。
长空已寂, 星云已埋。
一行人打着灯笼,走在庄园里的青石小路上,灯笼照见路边花丛, 引来盘旋扑飞的灯蛾。
梁月轩按梁有朋的嘱咐, 送柳无咎和洛蘅去各自的住处, 他道:“今日屈就柳公子落榻碧虚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阁下海涵。”
柳无咎道:“少掌门过谦了, 此地清雅别致,端的是一个好去处。”
两人颔首致礼, 梁月轩道:“我还要送洛师妹去寒玉轩, 便不再叨扰柳公子了。”
他接过随从一盏明灯,为洛蘅带路, 灯火随着远去的脚步逐渐湮没于夜色, 柳无咎只听见梁月轩时不时轻声提醒, 让洛蘅留神脚下,小心夜路。
洛蘅笑了笑, 道:“梁师兄不必担心, 我在玉山十多年,本就是走惯了险路的。”
梁月轩却道:“既然来了大重山,师妹便可以少走些险路。”
洛蘅心中一暖,自从师父洛伊去世后, 她一路颠沛流离,已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温暖。
洛伊病逝后,一些同门便离开了玉山,她不得不一边忍着悲痛独自料理师父的丧事,一边焦头烂额地安置剩下的师弟师妹。
这些日子以来, 她甚至没有时间去犹豫和退缩,后路已无处可归,而前途却依旧渺茫。
好在这世上总还有好人,好在她还有八大剑派的同门。
她道:“多谢师兄。”
梁月轩笑了笑,笑容里似乎还有一点不好意思。
洛蘅似又想起来什么,她掏出怀中名牌,道:“差点忘了,该把这个还给师兄。”
“不用……”梁月轩道,“你就留着吧,反正它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既然送给你了,它便是你的了。”
洛蘅只好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梁月轩又与她聊了一会,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怒骂之声,在一方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梁月轩面色尴尬,他已听出来了,这争吵的来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母。
他已很熟悉。这样的争吵已不是第一次,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但今天的这一次,还是格外让他感到难堪。
他只得匆匆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好在洛蘅也并没有问为什么,她已经历过很多难处,也更能理解和包容他人的难处。
一盏茶前,已经卸下珠钗、换好寝衣的霍璇儿听见庄门外一阵人马之声,便向值守的弟子询问:“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有人敢在我大重山的地界吵闹?”
弟子应道:“回师娘,是师父他们回来了,听说这次师父还带回来几位贵客。”
“哦?”霍璇儿轻笑道,“什么样的贵客?”
“好像是七大剑派的一位师妹,还有一位少年,却不知是什么来头,只听说白日里他好像还跟大师兄打了一架。”
这时梁有朋已走了回来,霍璇儿冷哼一声,道:“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当我大重山派是吃素的么?”
梁有朋看了看门外已有些战战兢兢的弟子,他关上房门,沉声道:“你不要无理取闹,人家柳公子少年英才,还是青冥剑主的弟子,远来是客,无论如何,咱们也不能怠慢了人家。”
霍璇儿却道:“贺青冥又怎么样?他一个邪魔外道,不知害了多少同门!听说年前云门的齐心照,自从他见了贺青冥一面,便闭关不出,再也不与外界来往……你们怕他,我却不怕!”
梁有朋道:“你知道些什么,他们二人只不过寻常切磋,齐师兄败于青冥剑下,闭关修炼而已。”
“呵,好一个切磋,好一个闭关修炼!好,云门是这样,那其他门派呢,他们一个个收到子午盟书,一个个却又噤若寒蝉,对自己亲友的伤逝绝口不言!”
梁有朋肃声道:“那些事情都没有根据,青冥剑主和子午盟的关系也只是猜测,何况月前济海楼上,他还救过有期的性命,我不能忘恩负义。”
他道:“至于柳公子,他与月轩年纪相仿,又是青冥剑主唯一的弟子,依我看,月轩就该跟他这样的同龄人多学一学才是。”
“好哇,你倒是会为了外人说话了”霍璇儿冷笑一声,讥讽道,“你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对谁都比对你自己亲生儿子好!”
梁有朋道:“你一个女人懂什么?”
“女人?呵,你莫忘了,八大剑派魁首至今还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季掌门是一代豪杰,自然和寻常女人不同。”
“有什么不同,她季云亭不是女人吗?”
霍璇儿恨恨道:“我看你就是偏心,以往李莫辞就不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李阿萝那小浪蹄子……李莫辞知母不知父,一个私生子,你这么对他好,不就是因为他娘是你以前相好的吗!”
梁有朋道:“你不要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梁有朋,你不要忘了当初是谁提拔你的,若不是我和我爹,你一个泥腿子,怎么会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天!”
这一下,却已激起来梁有朋一点怒气,霍璇儿见他生气,竟笑了起来:“怎么,你生气了?你还想打我不成?”
梁有朋目光闪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径直走向内屋,收拾收拾被褥,抬脚便走。
“站住!”霍璇儿道,“你要去哪里?”
她的声线竟然有了一丝颤抖。
梁有朋却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他道:“我还有事,这段日子,我便去书房睡了。”
霍璇儿摔门气道:“好!你走,走了就别回来!”
她又气又哭,终于颓然地伏在桌上。
梁月轩赶到的时候,只见梁有朋已急匆匆离开,他本要和父亲打招呼,梁有朋经过他,却似只是经过了一团空气。
梁月轩又被刺痛一瞬,他却也顾不上了,只急急敲了敲门,唤道:“娘?娘,您在里边吗?”
霍璇儿抹了下眼泪,道:“什么事?娘已要入睡了。”
梁月轩顿了顿,温声道:“那月轩就不打扰娘了,娘也要保重身体,好好休息。”
霍璇儿“嗯”了一声,梁月轩便要离开,霍璇儿却又忽然道:“……月轩,你要好好争气啊。”
“……娘?”
霍璇儿又落了泪,道:“明日你再来,便把我霍家的璇玑剑拿去吧。”
梁月轩道:“可璇玑剑是外公留给您的,它已经陪着您很多年了。”
霍璇儿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用剑了,璇玑剑留在我身边,只不过虚度年华,倒不如早早传给你。”
她道:“儿啊,你要记着,你是我的儿子,是霍家的后人,也是大重山派最正统的继承人。”
梁月轩忍着内心酸涩,应声点头。
这些话,这些年来,他已不知听母亲翻来倒去说了多少次。
他记得小时候,母亲是不会这样说的,小时候,她会带着骄傲和羞涩地说:“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你父亲是全天下最好、最厉害的男人!”
那个时候,她每一次见到梁有朋,还都是一脸柔情蜜意,梁有朋也无论白天有多么忙碌,只要见到她,都会温情款款。
但现在一切已变了个天翻地覆,他们都已再回不到过去。
柳无咎回到屋舍,屏退了一干侍从,舀水来洗漱一番,在窗边坐了下来。
一室之内,一时之间,只有晃动的烛影与他作伴。
不知怎么,今夜他已有一些没来由的寂寞。
他不由望向那一轮已然沉睡的春月,他知道那一轮月下,有一个贺青冥。
贺青冥本要剪去烛花,一抬头,亦望见满空皎洁的月光。
“无咎——”
他蓦地唤了一声,似乎是想要邀柳无咎来一道赏月,但房里并没有人回应他。
这已是他第三次呼唤柳无咎了。
贺青冥顿了顿,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他本就是孤独的,也本已习惯了孤独,但此时此刻,他竟已不能再忍受孤独。
他已习惯了柳无咎的陪伴,也已忘记了,在柳无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他的生命是什么模样。
他忽然有一点想念柳无咎。
这一点想念却似已愈演愈烈,他终于关上了窗户。
他竟已不能看这一轮月色,月色虽美,却也没有他想要一块赏月的人。
贺青冥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他似乎是想要入眠,却又不能成眠。
他忽然发现,柳无咎傍晚换下来的外衣没有带走。
他便要整理一下柳无咎的衣服,衣服却忽然掉下来一个香囊。
这香囊绣工精巧,又是贴身之物,一看便知对主人来说十分重要。
这个年纪的少年,总会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许柳无咎已经有了他的秘密。
贺青冥有一点想笑,却不知为何没有笑出来。
他正要把香囊放回去,却已响起来敲门声,门外祝云卿的声音也已传来:
“飞卿——”
香囊便散了开来,只见里边只有一张玄金色的小笺,上边贴着细细长长的一缕白发。
贺青冥的白发。
贺青冥顿了顿,把香囊复又整理放好。
他打开门,迎面而来一张笑脸,祝云卿雀跃道:“飞卿,我见你房里还亮着灯,既然都睡不着,不如来小酌几杯?”
贺青冥道:“今晚才喝过酒。”
祝云卿道:“那咱们喝茶。”
贺青冥看了看他。
“咳咳也是。”祝云卿摸摸鼻子,有那么一丝尴尬,“喝茶更睡不着了。”
他侧眼看了看贺青冥,奇道:“飞卿,你房里很热吗?”
贺青冥不解其意,祝云卿道:“你的脸怎么红了?”
贺青冥忽的想起那缕白发,脸更红了。
所幸他隐在灯下,这一回祝云卿并没有看出来。
祝云卿正色道:“飞卿,我来找你,其实是想跟你说,大重山龙潭虎穴之地,梁有朋也绝非善类,明日赴宴,咱们一定要当心。”
贺青冥道:“你不是和八大剑派有过节吗?”
“咳咳。”祝云卿道,“我也不是跟所有剑派都有过节。”
贺青冥道:“梁有朋又没有找你,你大可不必参与。”
“那怎么行,这么好的机会,我当然得凑一凑热闹,诶,诶——飞卿,别关门啊!”
祝云卿碰了一鼻子灰,他又看了看贺青冥的房间,竟又笑了起来。
他吩咐小二打一斤酒来,索性睡不着,他要慢慢地品,慢慢地喝。
谁料这一喝便喝醉了,这一醉,便醉到了日上三竿。
等到他醉醒的时候,贺青冥也早就被大重山派的人请去听水山庄了。
第58章 重游 梁有期一早听说梁有朋要请贺青冥……
梁有期一早听说梁有朋要请贺青冥来听水山庄做客, 便自告奋勇,带着数名大重山弟子一同过来了。
贺青冥坐在轿子里,他掀开车帘, 望见一路变化的风景人事, 只觉一点恍然如梦。
梁有期只以为他对这一番江南风物感兴趣, 便眉飞色舞地为他介绍,又道:“这条街叫做‘斜月巷’,再往前一里, 便是听水山庄了。十年前,我哥哥从一位南下的钱姓商人那里买来之后几经修缮, 将原来的大重山总堂搬到了这里。”
贺青冥道:“你说的这位钱姓商人, 是不是叫做钱善见?”
梁有期有一点惊讶,道:“正是, 他本是长安人士, 十二年前江湖动乱, 便从长安南下到了扬州,却不知青冥剑主是怎么得知的?”
贺青冥道:“我家曾经与他有过一些交情。”
“原来你认识钱老爷。”梁有期道, “唉, 可惜钱老爷早在几年前就去世了,不然该把他也一道请来与你见面叙旧才是。”
贺青冥道:“我与他也不太相熟,只是见过几面。”
“喔,原来如此。”梁有期忽然压低了声音, 有一点八卦道,“听人说,钱老爷是因马上风而死的。”
“哦?”贺青冥道,“那倒也并不意外。”
“这么说,他在长安时便……?”
梁有期顿时来了兴致, 正要再问一问贺青冥,贺青冥却已放下帘子,闭目养神去了。
“看来青冥剑主虽然人还不错,却也真是不太好接近……”
梁有期心下暗忖,百无聊赖地引缰而行,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迎面而来一列人马:俱是锦绣公子、青骢骏马,便是远远望之,也已气派不凡。
马车稍停片刻,贺青冥睁开了眼。
梁有期俯下身,道:“青冥剑主,前边来的是望城陶氏子弟,我平素与他们相熟,还请你稍等片刻,我去与他们打个照面说说话。”
“好。”
梁有期打马前行,微微致礼,道:“诸位好久不见。”
陶家少爷偏头看了看马车,不由带了点暧昧地笑了:“听说梁兄对一江湖美人求之不得,前些日子还大老远地跑去凉州,现在看来,愚弟倒是要恭喜梁兄夙愿得偿了。”
提及秋玲珑一事,梁有期便有一点郁闷,但当务之急却是要澄清误会,梁有期讪讪道:“贤弟误会了,车里坐着的是我大重山的贵客,我只不过是奉兄长之命前来迎接。”
陶少爷愈发好奇了,他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贵客,让梁兄这般温声体贴。”
梁有期碍着两家的面子不好阻拦,却也不敢让他得罪贺青冥,两难犹豫之际,陶少爷竟已上前一步,用马鞭挑开了轿帘,只是这一眼,他却并没有见到传说里的武林第一美人。
贺青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陶少爷顿觉如芒在背,不由得往后踉跄几步,这才稳住身形。
他惊魂未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是士族子弟,从前接触的江湖人士,也不过梁有期这样的绣花枕头,在此之前,却从未见过贺青冥这般极具威慑之人。
梁有期道:“贤弟?你还好吗?”
陶少爷平息几许,道:“对,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嗐,这有什么。”梁有期道,“对了,明日游园一会,还望贤弟务必赏脸。”
陶少爷道:“家父已经收到请柬了,梁兄放心,只是家叔行走不便,已多年不见外客,还望梁兄告知梁掌门,请他海涵。”
“好,我会转告兄长的。”
陶少爷站在原地,惊惧过后,心头却浮现一点疑惑:“……方才那人,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到了。”
梁有期道:“青冥剑主,我哥哥他们在正堂等候。”
贺青冥一抬头,但见房楣中央有一匾额,上书颜体大字:听水山庄。
“青冥剑主,这边——”
梁有期便要引路,却不由怔了一怔。
贺青冥并没有听他说话,但他已抬步而入。
贺青冥竟好像对听水山庄很熟悉。
梁有期奇道:“青冥剑主,你之前来过山庄吗?”
贺青冥只道:“我与山庄原来的主人,颇有些渊源。”
“钱老爷?”
贺青冥摇头,道:“他从来不是这里的主人,听水山庄也只不过是他从别人那里买来的。”
他道:“我只在小时候来过一次,那时候,它的主人,还是赵郡李氏的一位小姐。”
梁有期一惊,他忽然想起了贺青冥的妻子,那传闻里神秘而美丽的贺夫人。
但他也不敢再问,也不能问,江湖上没有人知道贺夫人的来历,却也没有人不知道贺青冥爱重亡妻,贺夫人并不是他可以问的。
贺青冥走过回廊,与行礼的大重山众人擦肩而过。
许多人都在看他、呼唤他,他却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许多年来,他已身在局中,却似仍是局外人。
他只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穿过假山、跑过长廊,没入落日之下的花丛里。
他把落日远远地甩在后面,连他的影子也气喘吁吁,再也不能跟上他。
“云儿——!”
一个声音呼唤着他,抱起了他。
他抬起头,想要再看一看她的脸——
但太阳已经永远地西沉了。
贺青冥回过神,柳无咎一脸担忧地瞧着他,轻轻道:“你这是怎么了?”
原来梁有期已和其他人去了大堂找梁有朋,柳无咎得知贺青冥已经抵达听水山庄的消息,便赶了过来,想多见他一面。
但他没有想到会见到这样一个贺青冥。他没有想到,梁有期口中正在赏花的贺青冥,竟已脸色苍白、浑身又冷又热,好似冰火两重天。
他捂着贺青冥的双手,想要为他提供一些温暖,下一刻却发现贺青冥整个人又热了起来。
他几乎手足无措,已不知道要怎么办,贺青冥却静静地瞧着他,道:“我没事了。”
贺青冥仍有一点热,但这已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见到了柳无咎。
贺青冥道:“你怎么不在大堂等我?”
柳无咎道:“我想见你。”
贺青冥笑了笑,道:“不过早一刻、迟一刻的事情,用不着这样着急。”
柳无咎却道:“能早一刻见你,便早一刻。”
他知道人这一生不会有太多时间,这一生的时间,他都要用来见想见的人。
两人还要再聊一会,却已被一人打断。梁有朋带人走了过来,拱手道:“青冥剑主,幸会。”
贺青冥站起身,亦回礼道:“梁掌门,幸会。”
众人入席,梁有朋为主位,他的左右两侧分别是梁有期和贺青冥,其后便是叶风眠、柳无咎和梁月轩、洛蘅。
近代以右为尊,梁有朋这样安排,显然已给足了贺青冥等人面子。
但大重山派却有人不愿意给他和贺青冥面子。
梁有朋与贺青冥寒暄了一会,趁着下人布菜的时候走到一旁,低声问梁月轩:“你母亲还没有来吗?”
梁月轩道:“母亲她……她也许是身体不适,今日便不来了。”
梁有朋冷冷道:“她倒是落的轻松,以前还会搪塞几句,怎么,现在却连个借口也不愿意给我了?”
“可是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来的又是什么客人,怎能容她这般胡闹,她已身为人母,又怎能还这样胡闹?”
梁月轩低着头,心知父亲已然生气,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你派人去请你母亲过来,她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却不能不把大重山的颜面放在眼里。”
梁有朋又顿了顿,沉声道:“若她还不来,以后我左手边的位置,便都让你叔叔来坐吧。”
梁有期却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只一味热情洋溢地为贺青冥等人介绍菜品:“这是清炖狮子头、金葱麻鸭、松鼠桂鱼、文思豆腐……”
他不但对菜式很了解,对每道菜肴的选材、烹饪和演变也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其间妙趣横生,听得一干人等津津有味。
贺青冥道:“想不到梁公子对饮食也颇有见地。”
“哦?难道青冥剑主也是个中行家?”
贺青冥笑了笑,道:“我哪里懂得?无咎,你算是遇见同好了。”
“原来是柳小公子,这倒是难得了。”梁有期道,“现在的年轻人里,莫说是男人,便是女子,也很少有会下厨的了。”
洛蘅讪讪地笑了笑,忽然想起来她玉山的师弟师妹们成天抱怨她做饭难吃,吵着要下馆子。
梁月轩看了看她,道:“习武之人,就算不会下厨,也没什么要紧。”
“是啊。”梁有期已有几分感慨,“……想我当年学厨,还是为了——罢了,往事不提也罢。”
他转过话头,又道:“可惜时令未至,不然该请青冥剑主你们尝一尝醉蟹。”
贺青冥道:“有没有蟹不要紧,有鱼便已足够。”
洛蘅好奇道:“前辈喜欢吃鱼?”
贺青冥顿了顿,柳无咎悄悄看他一眼,低头笑了笑。
他们都知道,喜欢吃鱼的人到底是哪一位。
在座诸位之中,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这一点。
柳无咎忽然发现,他和贺青冥之间,已不知不觉有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这些秘密虽算不得什么,却让他生出一种感觉,好像这一片喧闹的世界里,有一处地方,是只属于他和贺青冥的,旁人看不见,也进不来。
梁有期却会错了意,笑道:“有鱼好,年年有余,家家户户的日子,才能一天天好好过下去。”
他心想:“青冥剑主不愧是青冥剑主,这才叫格局啊!”
第59章 宴席 说话间,梁有朋等人已要入席,梁……
说话间, 梁有朋等人已要入席,梁有期便不得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梁有朋敬了贺青冥一杯,朗声道:“今日青冥剑主光临, 实乃蓬荜生辉, 有朋荣幸之至, ‘传闻不如亲见,视景不如察形’,有朋久闻贺兄之风采, 早生仰慕之诚心,今日一见, 方知传闻不虚, 在此先行敬贺兄这第一杯酒。”
洛蘅心道:“诶?贺前辈今年贵庚来着?他看上去好像只比梁师兄大几岁啊?”
梁有朋又道:“月前济海楼船上,贺兄舍生仗义, 襄助同道, 更救了我弟弟有期的性命, 这第二杯酒,有朋再敬贺兄救命之恩。”
梁有期也与他一道起身, 与贺青冥敬酒:“多谢青冥剑主。”
柳无咎目光一闪, 这第二杯酒话虽不多,却比第一杯酒要真心诚意得多。
“第三杯酒,却是要代我那不成器的大徒弟向青冥剑主和柳公子、洛师侄赔罪,在下教养无方, 冲撞了各位,实在是惭愧、悔愧。”
这一次,梁有朋却一连喝了三杯酒。
柳无咎和洛蘅也不得不各自回了一杯酒,这却是柳无咎第一次喝酒,他只觉跟吞刀片一样又疼又辣, 难受得紧。
“风眠。”梁有朋低低喝道,“还不去跟青冥剑主三人道歉?”
叶风眠面色铁青,他只好与贺青冥和柳无咎二人赔礼,在梁有朋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给洛蘅道歉赔罪。
梁有朋终于满意,便让众人不要拘谨,而后又与贺青冥等人攀谈起来。
叶风眠憋着一股气,这下梁有朋没功夫管他,他便走到洛蘅面前,道:“洛师妹,之前的事是师兄不对,师兄向你道歉。”
洛蘅摆摆手:“没事……”
她却还没有说完,叶风眠便已一饮而尽,洛蘅顿了顿,也只好回敬他一杯酒。
叶风眠目光闪动,笑道:“洛师妹果真是女中豪杰,再来!”
洛蘅不胜酒力,几杯下来,已有些站立不稳,梁月轩道:“大师兄,我看师妹身子不适,接下来不如让我代她喝酒吧?”
“哎,酒逢知己千杯少,洛师妹为人豪爽,月轩你不要打扰我和洛师妹。”
梁月轩欲言又止,但在大重山派,他还不能违逆兄长的意思。
贺青冥忽道:“叶公子,你不来与我敬一杯么?”
“……这,这是自然。”叶风眠勉强笑了笑,道,“青冥剑主有命,晚辈焉敢不从?”
贺青冥皱了皱眉,他忽然发现,叶风眠给洛蘅的酒,要比其他人喝的酒更烈、更猛。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叶风眠一眼,看得叶风眠冷汗直冒。
酒过三巡,一大重山弟子忽然上前,与梁有朋耳语几句,梁有朋道:“贺兄,庄外有一人自称是你朋友?”
方才还喧闹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他们都看着贺青冥,等着他开口。
这一桌人里,也只有梁有朋是唯一的主人,贺青冥是真正的客人。
贺青冥只道:“那人是不是祝姓,名云卿?”
“不错。”
贺青冥微微笑道:“他确实是我朋友。”
梁有朋笑道:“既然是青冥剑主的朋友,自然要请。”
柳无咎目光一动。
贺青冥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一个朋友?
他只不过离开了贺青冥一个晚上,怎么就多出来这个朋友?
在他还没有到来的二十多年里,贺青冥究竟还有多少朋友?
贺青冥的朋友到底还是来了。
祝云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与梁有朋等人揖礼,而后似乎是想挤进贺青冥和柳无咎之间,却被柳无咎瞪了一眼,只好灰溜溜地坐到最远处的空位上。
他望眼欲穿,似乎想要和贺青冥说说话,但贺青冥并没有再搭理他。
梁有朋道:“祝公子,未知你师从何门?”
祝云卿只好把目光挪了回来,他笑了笑,道:“我已无门无派,不过一浪子耳。”
“哦?”梁有朋似乎有点好奇,道,“那你跟青冥剑主是怎么认识的?”
这一次祝云卿却还没有开口,贺青冥便已截住了他的话头,道:“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梁有期道:“这么说,你们还是年少知交?”
“不错,我与他一见如故,倾盖相交。”
祝云卿抢答了一嘴,丝毫不顾贺青冥瞪他一眼。
众人却更好奇了,贺青冥这样的人,也会和什么人倾盖如故吗?
何况这一个人,还如此放达不羁,怎么看也不像是贺青冥会与之成为朋友的人。
柳无咎脸色已越来越不好看了。
但他到底还是一言不发,他只是贺青冥的弟子,他并没有资格发问。
何况这一场宴会,并不是一个发问的好时机,他不能让其他人觉得他和贺青冥之间有隔阂。
他和贺青冥再有隔阂,那也是他们之间的事,无需旁人多嚼口舌。
众人心思各异,然而面上还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对彼此充满了猜忌、顾虑和防备,但他们看向彼此的时候,仍要咧开嘴,扮出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哪怕这一个个笑容已经满是皲裂的伤痕。
这样做实在是很累,很多人也并不愿意这样做,但他们还是不得不继续这样做。
好像若是他们不这样做,这一身锦绣的衣袍便要变成裂帛,这一方华美的雕梁便要顷刻坍塌。
于是为了留住一点残破的颜面,谈笑之中,说几句谎话,也早已无伤大雅。
毕竟谎言是不会伤人的,锋利的从来只是真相。
可惜正如人没办法一辈子不说谎一样,人也没办法说一辈子的谎。
谈笑之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已从门外传来:
“听说今日有贵客来访,我只道是青冥剑主,不料竟还有玉山的师侄。”
霍璇儿云鬓袅袅,衣带飘飘,长裙曳地,曼步而来。她不待梁有朋发话,便让梁月轩倒了一杯酒,又端起酒杯,走到贺青冥面前,道:“青冥剑主,久仰。”
贺青冥与她回敬,柳无咎坐在贺青冥身侧,不由微微皱眉。
她虽一进来便与贺青冥敬酒,但行止神色,却似无几分客气,更隐隐有挑衅之意。
她的脸色很白,白得几欲晃眼,却是为了挡住昨夜憔悴,扑了太多香粉的缘故。
柳无咎闻不惯这样浓郁的香气,视线往下,却看见霍璇儿腰间佩戴的一把长剑,这把剑长而窄,剑鞘做工古朴,却又镂雕着繁复的暗纹,剑身虽未出鞘,却已露出几分别有玄机的剑气。
这把剑跟她这身行头一点也不搭,好像是一副棺材里躺进去两个人。
霍璇儿已经很久没有佩剑了,但江湖人人皆知,霍璇儿的脾气比剑还要锋利,柳无咎不知道她的这把剑是不是为了贺青冥而来,但他已有了几分警惕。
梁有朋也露出一点警告的意思,半个时辰之前,他还希望霍璇儿能够担一担大重山女主人的面子,但现在他只望霍璇儿不要撕破脸。
霍璇儿却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对贺青冥发难,她竟还笑盈盈地与贺青冥寒暄了几句。
梁有朋这才放下心来。
岂料她离开了贺青冥,却并没有落座,而是与洛蘅遥遥敬了一杯,道:“这位便是洛蘅洛师侄吧?”
洛蘅本在埋头干饭,这一下点名来得猝不及防,她晕晕乎乎地站了起来,又更加晕晕乎乎地举起酒杯。
霍璇儿却笑了笑,道:“师侄不必多礼,只不过我想不到,你和你师父一样不爱贪杯。”
洛蘅不禁道:“您认识我师父?”
霍璇儿又笑了一声,这一笑却有一点不可捉摸,她道:“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师父还没收你这个徒弟,说来也巧了,当年我与她相识,还是你梁师伯介绍的。”
梁月轩目光一亮,祝云卿看热闹不嫌事大,抚掌笑道:“原来两派素有渊源,两家早有前缘。”
霍璇儿皱了皱眉,有一点迟疑:“这位是……”
梁有期应道:“这位是青冥剑主的朋友,祝云卿祝公子。”
霍璇儿更疑惑了,她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也并不相信贺青冥会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但她今日前来,自然也不是为了祝云卿。
她只是微微点头致礼,而后道:“洛师侄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你与我一道去后厨,我拿些醒酒汤给你吧。”
洛蘅自然没有拒绝,梁月轩目送二人离去,不由松了口气。
他的母亲一向脾气不大好,但霍璇儿待洛蘅却似乎很和善,两人相处也很融洽。
梁有朋脸色却愈加严肃,他道:“月轩,你跟去看看。”
梁月轩不明所以,不过他还是应了下来,他的五脏庙已经灌饱,比起待在酒席上,他还是更乐意出去走一走,去见一见他更想见的人。
第60章 纠葛 时值正午,后厨的伙夫帮工也已退……
时值正午, 后厨的伙夫帮工也已退去别间用餐,除了几个守门的童仆,这里已然空无一人。
霍璇儿亲自盛了碗醒酒汤给洛蘅, 洛蘅受宠若惊, 连连道谢。
她早在玉山的时候便听人说过霍夫人不好相处, 现在看来,那些传闻也不尽实处。
霍璇儿忽道:“你腰间的玉牌,可是我儿送给你的?”
“啊?是, 当日梁师兄说,凭此玉牌, 便可进出听水山庄。”
霍璇儿哼道:“这块玉牌, 大重山弟子每人只有一块,他把自己的给了你, 却不知他要如何呢。”
洛蘅涨红了脸, 道:“我, 我不知道……我本来要还给梁师兄,但他……”
霍璇儿道:“今日我正梳洗打扮, 我那小徒说与我听的时候, 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她冷笑一声,喝道:“原来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师必有其徒!”
洛蘅脸色一变, 道:“夫人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本来我们这一辈的事,是不该牵扯到你们小辈的,何况你一个小姑娘,为了师门千里奔波, 也着实不容易,可是我没有想到,你跟你师父洛伊,竟是一路货色,都是一样装可怜博人同情!”
洛蘅气道:“有什么事您说我就是了,为何要羞辱我师父!”
霍璇儿道:“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霍璇儿怒极反笑,道:“你那好师父,早些年间,在那次论剑大会上,在你师伯病榻之前,与梁有朋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可江湖上谁人不知,姓梁的已是我的夫婿,已与我育有一子!她明明知道,他是有妇之夫,可她还是不知廉耻,与梁有朋私相授受!可笑我当时还被蒙在鼓里,我还可怜她自幼孤苦,又连丧师父、师兄,还眼巴巴地与她交好,恨不能把自己有的都分给她一份——是啊!我确实做到了,连自己的丈夫也与她共享,哈哈哈,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洛蘅脸色变化不定,她颤声道:“不,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你以为,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霍璇儿咬牙切齿,道,“那时候我也以为不可能,梁有朋与我年少相知,后来又结为爱侣,我万万想不到,他会背叛我,我更万万想不到,和他一块背叛我的,竟是我一直以来敬重、怜惜、爱护的好友!”
“洛伊她好、很好,她可真是太好了!这么多年,把你们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你们都把她奉为尊师,对她礼遇有加,因为她是玉山掌门,哪怕玉山没落,她也仍是一派之首,也仍在江湖有一席之地,而我,这么多年操持里外,只落了一个悍妒蛮横的名声!你们甚至已忘了大重山原是我霍家的祖业,我也是你们师伯!”
洛蘅惊疑不定,只不住喃喃:“不,不,不是……”
“呵,你以为,你师父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人物——整个江湖上,怕也没几个这样的人物!你以为你师父洛伊能延续玉山这些年,是靠她的武功还是谋略?都不是!她只不过是豁得出去!若不是她和梁有朋多年来藕断丝连、暗度陈仓,梁有朋怎么会慷慨相助?她在玉山弟子之中资质平平,当初甚至还比不上我,若不是我后来疏于练习,她根本不会是我的对手!至于谋略,呵呵,那更是笑话了,她若是有脑子,就该继续抱着别人的丈夫,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洛蘅陡然大喝:“你住口——!”
她怒急攻心,猛地拔剑一挥,便要削去霍璇儿一片肩胛,只在最后一刻捡回几分神智,却已来不及撤招,只能改用剑背拍去,霍璇儿却也不是吃素的,洛蘅忽然袭来,她本没有应对的余地,但这一下变招,却给了她反击的机会。多年不见天日的璇玑剑出鞘,一刹那两把名剑相碰,竟激起一道龙吟般的剑鸣!
洛蘅退了半步,霍璇儿到底多年未曾习武,已是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璇玑剑了。
两人再欲一击,一人高声道:“住手——!”
梁月轩大惊失色,几步并作一步赶了过来,他万万想不到会听到这样一段颠覆认知的往事原委,更想不到不过片刻,方才还笑意吟吟的两人已大打出手。
洛蘅和霍璇儿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他劝,梁月轩一咬牙,只身闪到二人中间,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隔开了二人。
洛蘅失声道:“梁师兄!”
霍璇儿更气了,喝道:“月轩,你让开!”
梁月轩急急道:“娘!洛师叔纵有过错,却也不关洛师妹的事,何况洛师叔已经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洛蘅脸色一沉,道:“梁师兄,我师父如何如何,只是霍夫人片面之言。”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梁月轩正要解释,霍璇儿却已怒了:“什么叫已经过去了?这口气我憋了十年了!你身为人子,非但不体恤你母亲,竟还要为了一个小狐狸精跟我顶嘴?!”
梁月轩辩白:“我只是希望娘不要困在过去,至于洛师妹,她,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怎么就不是了?月轩,别以为你这样袒护她,她就会领你的情!我看那位柳公子一表人才,又救过她,他二人也走得近呢!”
此时,听见剑鸣而匆匆赶来的众人:“……”
几人面面相觑,除了梁有朋,其他人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片刻。
梁有期不禁看向柳无咎,他和祝云卿脸上都浮现出一点了然的戏谑。
贺青冥看着柳无咎,却仍似古井无波,不知是什么心思。
柳无咎莫名有一点紧张,不由开口:“没那回事。”
梁有期笑道:“诶,少年人有少年心事,本是再寻常不过,柳公子何必紧张,我想青冥剑主也一定不会像那些老古董一样阻挠你的。”
他却不知道柳无咎巴不得贺青冥阻挠,但贺青冥也仍旧什么都没说。
没有应允,也没有回绝,好像他这辈子都不会答复柳无咎一样。
柳无咎又有一点失望,他却也不知道,贺青冥不回应,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作为师父,徒弟有了交好的姑娘,不论日后会怎么样,他总该是高兴的。
但他并没有意料中的那样高兴,甚至还隐隐有一点不高兴。
若论别的……但又哪里还有别的呢?
贺青冥忽觉一点奇怪:他为什么会觉得还有一点别的?
祝云卿看来看去,已有一丝不快,他道:“梁兄,你倒是闲得很,不管自己家事,却管起来人家师徒的事。”
“这算什么,这些年我看兄嫂他们吵架已经见怪不怪,动嘴动手,乃至动刀动枪都没什么稀奇,左不过是小题大做、大事化小,最后还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一场,总不会动真格的。至于这回,哥哥他都已经过去了,出不了什么大事。”
只是时过境迁,他想不到的是,这一回确实出了大事。
梁有朋赶到的时候,霍璇儿已一掌推开梁月轩,正要与洛蘅动手,他喝道:“胡闹——!”
梁有朋一指弹开坠露,一手握住霍璇儿手腕,使她再不能动弹半分。
他道:“你身为长辈,竟跟一个小辈斗气,传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我贻笑大方?姓梁的,你也不想想你都干了哪些好事,还好意思说我贻笑大方?”
梁有朋脸色一变,霍璇儿挣了几下也没挣脱,腕骨却已被捏得生疼,不由痛呼一声:“梁有朋你混蛋你——你给我放开!”
梁有朋面色一怔,松开了她,又见她蹙着眉头,不由道:“对,对不起,璇儿,我不是有意……”
霍璇儿哼道:“不必你来假惺惺!”
这一下,两人虽仍在斗气,气氛却已缓和了,他们在这一刻都似乎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当年初初心动的时候。
他们毕竟还是夫妻,夫妻之间,无论怎样疏离,也总有旁人插不进去的亲密。
洛蘅脸色却不好看了,如果他们夫妻二人真的情投意合,如果真像霍璇儿所说,那么梁有朋又为什么要来招惹她师父?
她缓缓道:“师伯,果真如夫人所说,你和师父……?”
梁有朋顿了顿,道:“过去的事,都是我的过错,你若要责怪,便只需怪我。”
洛蘅哽声道:“可是我师父算什么!她临终还嘱托我要与大重山修好,她去世的时候不过三十多岁!”
梁月轩不忍,道:“洛师妹……”
洛蘅却已听不进去他说什么,她只要梁有朋的回答。
梁有朋叹道:“她那时候孤苦无依,我一时鬼迷心窍,终于铸下大错。”
霍璇儿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心窍可被迷得够久的。”
洛蘅脸色一白,梁有朋这句话便似一锤重音,这一段往事到底落下帷幕,曲终人散,如今斯人已逝,她这个局外人又何必不知好歹一再追问?
但她只是慢慢站了起来,慢慢道:“上一辈的事,我不便多问,但是——”她的眼里陡然射出一道锋利的剑光,道:“但大重山辱我师门,我绝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她俯身拜了三拜,道“梁掌门,梁公子,你们这两日的照拂,洛蘅铭记在心,我此刻身无分文,日后若有差遣,洛蘅必效犬马之劳。但师父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我不能不为她讨一个公道。”
梁有朋道:“你这是要与我大重山决斗?”
洛蘅咬着牙道:“不错。”
梁有朋看着她,忽然好像看到了当年洛伊的影子。
她们师徒,都是一样的柔弱,却又一样的倔强。
他叹了一声,道:“那好,只不过今日你已动干戈,若再动武,只怕不公平,那便十日之后再见分晓。”
“好。”
霍璇儿冷哼一声,道:“好哇,正好我还没打过瘾。”
梁有朋沉声道:“你也算得她师长,于情于礼,皆不合适。”
“好,既然我不行,我儿子总行吧,月轩——”
梁月轩一惊,他看了看洛蘅,又看了看霍璇儿,几乎有一点哀求:“母亲……”
霍璇儿盯着他道:“月轩,你若还是我大重山子弟,便给我接剑!”
梁月轩只得重重一跪,终于接过璇玑剑,道:“儿子……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