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枭雄 贺青冥道:“金无媚已经多年没有……
贺青冥道:“金无媚已经多年没有踪影, 你本以为她已经随着魔教一同消失,但前不久,魔教的人又找上了韩帮主。”
“不错, 不错……”公孙相柳道, “就在这艘船上, 一开始,我发现帮主又变回了一个少年,那么激动、忐忑又充满活力, 但再过几天,我便发现, 他却变得更老了, 而且好像也就要这样枯萎下去。”
明黛奇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
公孙相柳目光一沉,陡然指向沈耽身旁的白衣少女:“因为阿芜!她是金无媚的女儿!”
众人脸上都不由露出了惊疑、困惑的神色, 他们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楚楚可怜的孤女。
沈耽也似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她, 但当他发现许多双眼睛都盯着她的时候, 他又侧身上前一步,为阿芜挡住了那些窥探和猜疑的目光。
杜西风已很是吃惊, 道:“这, 这怎么可能,她只是……”
“她只是一个流落江湖、身世可怜的孤女?”公孙相柳冷哼一声,道,“她的确是个孤女, 可她也的确是金无媚的女儿,她和金无媚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当帮主问她金无媚的事情的时候,她回答得分毫不差!”
公孙相柳已有些恨意:“就是她!她设计潜入我帮,引起大家注意, 也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偷给纪管事下毒,又让人将其分尸,是她!设计扰乱少帮主心智,砍下了他的一条手臂,更是她——”
他忽然顿住,粗重地喘息几许,慢慢地,几乎有些悲泣:“还有帮主……我本以为,他和阿芜等人达成了约定,他请青冥剑主来,也是为了嫁祸给他……”
“他的确是为了嫁祸于我。”贺青冥道,“只是在他和魔教原本的计划里,他并不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道:“韩帮主请我去金蛇帮的时候,曾经谈到了魔教势力复生一事,这些年他为了金蛇帮,虽然做了很多不太光明的事,可是他也并不愿意再经历之前那一段混乱的时期,所以他和魔教发生了矛盾,魔教见他已经不能被他们控制,便索性杀了他,如此一来,中原武林的力量便又被削弱一分。”
“不止。”明黛想了想,又道,“韩帮主已故,若是能再将韩帮主之死嫁祸到你的头上,势必便会引起一场争斗,无论谁胜谁败,整个江湖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贺青冥微微一笑,道:“便是如此。”
“可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明黛道,“韩帮主既然死于魔教之手,副帮主为什么不去复仇,却要拉上金蛇帮来杀你呢?”
公孙相柳目光不住颤抖,他的脸上已有了深重的悲愤与无奈。
可是他也已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
贺青冥心下一叹,道:“我猜,杀我不是将金蛇帮搭上,而是为了保全金蛇帮更多的人。”
明黛眨眨眼:“嗯?”
“我此行除了无咎,并没有带别的人,若不是……”贺青冥顿了顿,似乎终于释然,“若不是十三,我此刻已然命丧九怪之手。”
洛十三微微笑了笑,笑里似乎已有泪光。
“不错。”公孙相柳终于道,“魔教与其说是与帮主合作,不如说是威胁,百叶就是一个例子,何况金无媚曾经救过帮主,她对帮主有恩。”
贺青冥忽道:“金蛇帮的建立,一开始是不是也有金无媚的资助?”
“……是。”公孙相柳闭了闭眼,又道,“恩威并施,帮主本就舍不得情义,又想要保全百叶他们的性命,这些天来,他一反常态……”
贺青冥忽道:“你有没有想过,他的一反常态,本就有一部分是魔教他们故意让你看到、听到的?”
公孙相柳一惊:“是,这些天我每次见他——”
每一天黄昏,他听见韩十鹏那已经略显苍老的声音:
“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也早已该还回这一切。”
“金蛇帮是我亲手建立的,但金蛇帮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他们是无辜的!”
“百叶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我最后一个儿子了!”
然后他会在太阳西沉的时候推门而入,他看见金色的夕晖照在韩十鹏花白的头发上,好像韩十鹏的头发也变成了金色。
韩十鹏握住他的手,几乎有些哽咽:“相柳,你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这么多年,我已做了太多的错事!”
他忽然明白了!
几十年来,他都习惯于在傍晚的时候向韩十鹏汇报帮内一天事务,魔教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他们挑选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在与韩十鹏见面的时候,故意引导对话的走向,让韩十鹏说出了他们想要他说的,更想要公孙相柳听到的话。
他们显然很了解韩十鹏,了解公孙相柳。
他们很了解金蛇帮。
也许他们之中有人一直潜伏在金蛇帮,也许现在金蛇帮里还有他们的人。
公孙相柳活了几十年,第一次感到毛骨悚然。
金无媚的后人和她一样会操控人心。
就像几十年前,她就是这样放出消息,骗得许多武林青年才俊来到沙漠,丢掉了性命。
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蚕食掉江湖的有生力量,而后一举进攻。
她很有耐心,很聪明、也很有手段,她有的远远不只是美貌。
她是上一辈武林的一代枭雄,若她活在魔教鼎盛的时候,恐怕她能攻下的就不只是中原武林半壁江山。
可是她活着的时候,魔教已经四分五裂,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所以她只能缓缓图之。
所以她的后人,也只能缓缓图之。
但缓缓图之,也总有图穷匕见的时候。
也许今天就是这个时候,又也许明天才是。
每个人都不禁有些战栗,他们也已感受到,头顶上似乎已经悬着一把利剑,随时便要掉下来砍掉他们的头颅。
他们已经感受到压迫。
有些压迫,是即便这个人不在,也已经无处不在的。
一些人竟已开始颤抖,梁有期颤抖着拔剑,又颤抖着大吼:“妖女!”
他竟一剑刺向了阿芜的心脏!
阿芜脸色煞白,她颤抖得比梁有期还要厉害,却只能怔怔地望着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躲避。
沈耽却已飞身为她拦下了这一剑,他道:“你疯了?你好歹也是八大剑派的弟子,怎能当众残害一个弱女子?”
“你才是疯了!”梁有期又是惊惧,又是激动,“她是哪门子的弱女子?她是魔头金无媚的女儿!”
“不可能!”沈耽似有一瞬间的犹疑,却又愈加斩钉截铁道,“她没有武功,怎么可能害那些人?何况这些天她一直和我待在一起!”
“沈少侠,难不成你每时每刻都和她待在一起吗?”
沈耽一愣,公孙相柳又道:“何况她不是只有一个人,她的背后还站着成百上千的魔教教众!”
他道:“那日百叶从甲板上回来,跟我说你为了救她,无缘无故杀了他好些个手下,我那时只觉得奇怪,按理说当时她并没有性命之危,你要救她,不去挟持百叶,却杀百叶的手下,这根本毫无道理。”
沈耽内心一沉,一瞬间脑海嗡嗡作响,他慢慢道:“副帮主,你说,难道韩百叶并,并没有让人杀了那一屋子水手?”
他双目赤红,脸上充满了迟缓的惊愕与凝滞的恐惧,他几乎已不是在询问公孙相柳,而是在乞求对方。
公孙相柳本是为了能杀了阿芜给韩十鹏报仇才将这一切都揭露出来,但沈耽这般情形,却叫他一时不忍了。
他顿了顿,道:“不错,百叶没有下过那样的命令。”
沈耽忽然间失去了一切表情。
他好似已变成了一块石头,一块又老又皱,全然风化皲裂的石头,只消微风一吹,便要立马化作一堆沙砾。
他的思绪混乱不堪,脑子里只是不断地重复公孙相柳说过的话:
“百叶没有……”
韩百叶并没有杀王老五他们。
那天阿芜分明已经看见了他,她本不必再跳到江里。
她不是为了死,她知道他在那里,是绝对不会让她死的。
她也许只不过是为了拖住他,为了给她一个没有杀人的证明。
也许她是为了拖住他,不让他把韩百叶也杀了,不让他破坏她下一步的计划。
但她已经让她的属下杀了那些水手,而且他也为此杀了韩百叶的属下,那些属下,虽然也许做过恶,也许没有,但他们的确没有杀过那一屋子的水手。
他一生从不杀无辜之人,但那一个晚上,那一个浪漫而多情的、他拥抱了她的晚上,他也已经造了杀孽。
沈耽忽然悲从中来,他胸中悲愤交加,几乎已不能自持——他爱她,可是他的爱已经违背了他誓死追求的道义,已经变得残忍而血腥!
沈耽是江湖里数一数二的刀客,可是这一刻,他持刀的手已经不再稳了。
他的心已乱!
他已心痛得快要裂开。
梁有期把握住了这一瞬间的时机,他的心开始翻滚、沸腾——他便要除掉那个妖女!
但他的剑却并没有能够刺进阿芜的心脏,尽管阿芜直直地看他,竟似痴傻了一般。
贺青冥架住了他的剑,他的剑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梁有期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青冥剑主,难道你也跟他们一样心慈手软吗?”
贺青冥本是最不会心慈手软的人,若有人拿这四个字来形容他,一定会招来江湖人的嘲笑。
但贺青冥却制止了梁有期这一剑。
贺青冥道:“你看看你的剑。”
梁有期的剑已经离阿芜的心脏不过半寸,若不是贺青冥拦住他,此刻阿芜已经一命呜呼。
他道:“她若是习武之人,绝不会什么反应都没有。”
第42章 真相 梁有期怔了一怔,其他人也都怔了……
梁有期怔了一怔, 其他人也都怔了一怔。
贺青冥的判断自然不可能有假。
难道阿芜不是金无媚的女儿?
“她只是被吓坏了!”沈耽反应过来,他一把推开梁有期,又将阿芜揽进了自己怀里, 不住安抚道, “没事了, 没事了……”
他虽在安慰阿芜,可是他的脊背似乎也隐隐颤抖,他的目光也仍有一丝迷茫和无助。
也许他也在安慰自己。
过了好一会, 沈耽的怀里传来了一道极细弱的哭泣,接着那哭声竟变成了嚎啕大哭, 似是害怕极了, 又委屈极了。
沈耽胸前的衣襟也已被阿芜的泪水湿透了。
沈耽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怜惜与柔情,却在看向眼前众人的时候又陡然化作一柄利剑。
“我不是, 不是她的女儿……”
阿芜断断续续地抽泣, 而后在肩颈的连接处伸手一揭, 竟揭下来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她本生的很清丽,眉眼流转之间又有几分别样动人的情态, 本应像那夕阳身畔最热烈的金光, 勾的人心驰神往,却因她含羞带怯,将那道金光化作沉璧一般宁静而内敛的月光。
但当她揭下面具,便露出了另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这一张脸若将五官分开来看, 便是平平无奇,至多称得上一句“清秀”,但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好像一幅江山水墨, 虽是极淡,却于极淡之中又生出一抹极艳。
“我记不得我的母亲……我的爹爹,也绝不是什么江湖大侠,他,他只不过是终南山上一处小道观里的小道士。”
“我只知道,爹爹在遇见母亲之后,便还俗了。”她抹了抹泪,道,“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我们,后来我爹爹去世了,我没有办法,只好下山流浪,以乞讨为生。”
沈耽心中一痛,不禁更搂紧了她。
阿芜一怔,又低下头微微笑了笑。
她又道:“后来有一天,我沿街乞讨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很好看的衣服,跟我说他是当地的员外,还说只要我跟他进府,做他家的婢女,便可以给我一口饭吃,我就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柳无咎目光一闪,似乎又已想起了过去。
明黛眼眶已有点红了,她已不禁为这身世可怜的孤女感到难过。
“我当时真是太高兴了,我想也许老天还是愿意眷顾我的,我什么也没有想,便跟着他去了他家。”
“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对我很好的,可是等我长到十四五岁,他看我的眼神就已经变了,然后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他的屋子里,然后……”
她说到此处,已经再说不下去,又不住哽咽起来。
众人皆沉默了一下,只有杜西风一脸茫然,他很想问问大家“然后呢”,但是又隐约觉得好像不太合适。
沈耽抱着她,轻声道:“不想说,便别再说了。”
“不……”阿芜摇摇头,道,“我总要跟大家说清楚。”
她道:“那之后,他又……后来这件事被他夫人知道了,很是闹了一通,便将我赶了出去。”
“离开他家之后,我又在街头流浪了一阵子,后来一家饭馆的老板娘见我可怜,便让我做了她店里的伙计,可是街上的恶霸总是,总是来闹,老板娘没有办法,也只好辞退了我。”
阿芜抽抽鼻子,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好像总是这样,从一个地方,被赶到另一个地方,没有人要我,也没有人愿意接受我。”
“可是,可是——”公孙相柳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有几分急切,“你若不是金无媚的女儿,怎么知道她的事,又易容成了她的样子?”
阿芜看见他,似乎已有些胆怯,却道:“因为就在前些日子,少帮主的人在码头看见了我,把我和其他一些姑娘一块抓到了江边码头的仓库里。”
“每过一天,仓库里的姑娘们便有一个被人拉出去,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害怕极了,每一天都在数着日子过活,生怕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后来终于有一天,仓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本以为我也要死了,但这一天傍晚,一个年轻人却潜进了仓库里,他告诉我,只要接下来几天,我都按着他说的做,我就可以活下来,而且事成之后,他还会送我很多很多钱。”
阿芜道:“他让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帮我易容成那个样子。”
公孙相柳目光一凛,道:“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
“样子看不清,他蒙着脸。”阿芜道,“不过,我听见他和一个中年人说话,那个中年人好像叫他‘金乌’。”
“金乌?”明黛不由道,“这个名字好耳熟啊。”
一些人道:“可是江湖上并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贺青冥沉声道:“他是不夜侯的义子。”
“什么!”
“不夜侯的义子?那个金乌?”
“不错。”贺青冥道,“只因为他是不夜侯的义子,江湖上都以为他姓温,‘金乌’是他的名字,但也许‘金’才是他本来的姓。”
“他是随他母亲姓的——金无媚的确没有女儿,可她却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
他也已明白,魔教为什么那么想除去他,金乌又为什么要背叛他的义父。
金乌是金无媚的儿子,而且他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要继承母亲的衣钵重振魔教,自然需要一大笔资金,而不夜侯正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富豪。
金乌本计划除掉不夜侯,夺取夜幕和温侯府的财富,可是贺青冥的插手却打乱了他的计划,于是贺青冥自然便成为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魔教务必要将贺青冥这块绊脚石杀之而后快。
“不错,不错……”公孙相柳道,“这样一来,许多关窍便都说得通了,温……金乌在江湖上号称‘鬼手’,就是因为除却那出神入化的掌上功夫外,便是自不夜侯那里习得一手精妙绝伦的易容术。”
王子矛指着阿芜道:“可是就算是帮主之死与她无关,那管事的毒总是她下的,勾结魔教总是她做的吧!若不是她,我帮这些天怎会如此狼狈,若不是她,魔教又怎会有机会趁虚而入害死帮主!”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金蛇帮上下群情激愤,数十道凌厉的杀气刹那间射向阿芜,甚至已有不少人想要动手,只是碍于沈耽而不敢有所动作。
沈耽一双眼睛如鹰隼一样盯着他们,道:“金蛇帮这些年做了什么,你们自己心知肚明!韩帮主虽是一代豪杰,却也纵子行凶,纵容下属胡作非为!若不是韩百叶强抢民女在先,阿芜又怎会被迫陷入江湖漩涡之中!”
“‘被迫’?”王子矛大笑道,“沈耽,你莫要被这个女人蒙蔽了双眼!你睁开眼看看,是她和魔教做了交易,一个敢和魔头交易的人,会是什么省油的灯吗?”
“沈郎……”
阿芜泪光盈盈,颤声道。
沈耽瞧了她一眼,又撇过头去,他紧咬着牙,只以身护翼在阿芜身前,却不再说话。
他自然知道,金蛇帮一事,阿芜并不是全然无辜,他本以为阿芜是一张白纸,可是现在,他却忽然觉得有些看不透她。
但无论如何,阿芜也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被韩百叶和金蛇帮欺侮的百姓之一,难道弱小的人受了伤害,便只能原地等死,不该有一丝反抗的念头吗?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却听得一道尖锐又急促的笛音骤然刺破了呼啸的江风,锥子一样凿进了众人的耳膜,砸穿了天灵盖,将每个人的脑浆都搅得稀巴烂!
江湖中不乏有高手以音声惑人,将内力灌注到乐声之中,以声音作为武器击杀敌人。但这样强悍的笛声许多人还是头一遭碰到,它不讲究任何旋律,也没有节奏,只凭一股摧枯拉朽的内力钻进人的脑子里,好似要将人的五脏六腑生生撕开。
一时间船上哀嚎遍地,一些内力不济的江湖人士气血乱窜、五感混乱,甚至开始出现了七窍流血的症状。
这时候再想捂住双耳便是为时已晚,那一声声魔音已经化到了骨子里,又将骨髓烧成满腔炽烈的岩浆!
公孙相柳咬着牙问道:“可卿,你——”
“不是我!”竺可卿一边尽力调整内息,一边回道,“这人内力远在我之上,而且他笛子吹得也太难听了!”
“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好不好听!”
杜西风只觉经脉几乎暴跳起来,他的脸上、脖子上也已凸起来数条可怖的青筋!
他已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就在他要变成一个瞎子和聋子的时候,明黛握住了他的手。
她已把自己的内力过渡给他,但她也因此一下子承受了两个人的攻击!
杜西风愣愣地瞧着她,颤声道:“明姑娘……”
“没什么。”明黛笑得好像天上灿烂的太阳,嘴角却已留下鲜红的血渍,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辈江湖儿女……自当侠义为先!”
她还很年轻,她还不到二十岁。
可是生死关头,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已足以让一群追名逐利的老江湖为之羞愧。
明黛又笑了一笑,似是想要安抚杜西风。
但她的气息已越发紊乱,意识也已乱成一团浆糊。
她模模糊糊地想:“好疼……大侠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
她抬起头,似乎是想要再看一看天。
这世上总有人不断地生,又不断地死,但总有人到死也要仰望着天空的。
哪怕这片天空是那么浑浊而污秽,没有一丝光明。
天边云收雨散,太阳终于艰难地从厚厚的乌云里挣扎出来。
一道初生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摔下来,落到了明黛微睁的乌黑的眸子里。
但她已看不见了。
过了一会,她的瞳孔忽的动了一动。
千万道灿烂得刺眼的阳光一刹那射向人间!
她不得不闭上眼,她已被阳光刺得落泪。
但她也已感受到一阵温暖。
柳无咎身子晃了一晃,一只手抵在了她的后背。
而他的另一只手,已和贺青冥紧紧握在一起。
混乱之中,贺青冥只来得及抓住他的手腕,没有多想,两个人的手便这么磕磕绊绊地扣在了一起。
在他的身后,便是洛十三、竺可卿、沈耽和缺了一只手的公孙相柳等人,最后甚至连游归去、秋玲珑也已一同出手相助。
岳天冬和梁有期互相瞪了一眼,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不甘示弱地加入了进来。
明黛眨了眨眼,又掉了几滴方才被刺痛的眼泪,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你,谢谢你们!”
她一边哭一边笑,看上去竟有几分狼狈和可笑。
但这时候谁也不会觉得她可笑,只会觉得她很可爱。
杜西风本来很感激,他几乎要感激得哭出来。
但当他看见柳无咎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的时候,他就一点也不想哭了。
柳无咎心跳得快要飞出来,又忽的想要偷偷找一个角落藏起来,再偷偷地笑。
他终于和贺青冥十指交握。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那么开心,就像是一个晚上悄悄跑到小厨房偷到糖吃的小孩子。
他毕竟还是一个少年,少年的第一次动心,往往就是这样猝不及防、不讲道理,又那么纯粹、热烈。
爱情本就是这样不讲道理,若有人要跟沉浸在爱情里的少年讲道理,那这个人一定是个大傻子。
这一刻,柳无咎竟除了握着的那只贺青冥的手,再也看不见任何人,也再感知不到死亡的威胁。
他甚至开始觉得今天是一个浪漫的好日子。
他不禁想要更浪漫一点,他不禁握紧了贺青冥的手,又往贺青冥那边靠了靠。
但他忽的发觉一点不对劲。
贺青冥的手指好像有一点颤抖,贺青冥的手也已经变得冰冷。
贺青冥脸色青白,他的一只眼睛仿佛被寒冰冻住,冒出丝丝缕缕的冷气,另一只眼睛却似烧起了一把大火。
柳无咎和洛十三齐齐色变:
“你怎么这么冷!”
“你怎么这么热!”
第43章 业火 贺青冥头痛欲裂,从听到笛声的那……
贺青冥头痛欲裂, 从听到笛声的那一刻起,十多年来被压制的业障便又争先恐后地涌到了他的脑子里。
那一场火……
那一场扑天的大火把一切都烧了个干净,竹是红的, 人也是红的, 火是红的, 水也是红的。
贺青冥在烧得赤红的水面上看见了两个人的影子。
一僧一道,一白一黑。
那僧人似乎永远带着一抹笑意,他在贺青冥的额头上轻轻一点, 道:“人生八苦,求不得……”
贺青冥冷冷地看着他们, 忽然一剑挥出!
不知是谁痛呼了一声, 又不知是什么东西摔进了血池里,激起一阵血花。
然后他看见了, 那僧人点在他额头上的东西——一根用精铁制成的短笛。
火仍在烧, 而人已经远去。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贺青冥几度冲进火场里,终于抢出来一个襁褓之中的孩子。
“十三郎……我已等不到他了。”
“我请你帮我, 帮我把孩子养大……你毕竟是他的……”
十七岁的贺青冥茫然地抱着小小的孩子, 一刻钟前,这孩子已永远地失去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死了,死前却用血肉之躯为她的孩子织出了一团厚厚的茧,她抱着他, 任烈火灼烧、浓烟浇灌她原本养尊处优的身体。
孩子却只一声不吭。
一声不吭的人,一声不吭的星空。
“星阑……”
死去的人仍旧默默无声,新生的婴孩终于哇哇大哭。
南国的春日,春天的江水,本应是美丽而温柔的。
但这一江被暴风雨摧毁的春水, 已变作一潭死水。
巨鲲一般的楼船已似搁浅,已似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人们又哭又笑,一些人撕开自己的衣衫,赤身裸体地狂奔乱叫,又纵身跳到江里、沉到水底;一些人茹毛饮血,一边吃的满嘴流油,一边发出心满意足的饱嗝。
“地狱不空,普渡众生”
贺青冥耳畔似又响起了这句话。
大船的另一边怪叫不断,明黛等人有些好奇,似乎想侧头看一看。
“别看”
贺青冥闭了闭眼,顿了顿,声线似乎仍有些虚弱,道:“你们不会想看见的。”
他们便点了点头,把还没完全扭过去的脖子又扭了回来。
贺青冥好似有一种魔力,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听他的话。
哪怕他现在一点也不可怕,哪怕他现在看上去甚至还有一丝脆弱。
他好像忽然从一把寒光乍现的宝剑,变作了一根瘦弱的、裹了兰膏的灯芯。
剑是从火里千锤百炼出来的,但灯芯投在火里,只会被烧得灰飞烟灭。
火仍在烧。
那一场久远的大火,已经变成了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结的业火,烧灼人的神经和魂魄。
魂魄化作扭曲的火焰,扑向无边的江面。
江面之下,却似从遥远的水底传来了一道呜咽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密,便似神女垂泪,在凡间下了一场滂沱的大雨。
剑刃上最后一点火星被这一场大雨扑灭,刹那间光耀八方,气动四海。
业火已熄,一缕哀嚎的青烟化作骷髅滚到凛冽的江水里,摔了个粉身碎骨。
那道诡异的笛声终于消停了片刻,众人也已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贺青冥望着那一道初升的朝阳,慢慢道:“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众人不禁跟着他看过去,只见江天朦胧的一线里,升腾起来一团模糊的光晕,一人身着白衣,手持碧箫,乘着一叶扁舟涉江而来,烨然若神人。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想不到青冥剑主也雅好音律,真可谓幸甚至哉。知音难求,这一曲《湘君》,便作你我今日相逢的赠礼罢。”
柳无咎哼了一声,冷冷道:“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贺青冥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柳无咎低下了头。
白衣人飘然一跃,登上了船,他环视一周,微微色变,道:“在下粗通医术——”
他还没有说完,贺青冥便已错身避开了他。
白衣人似是怔了一怔,脸上露出一瞬间的茫然。
明黛如遇救星,道:“太好了!这位……大夫,你快来看看他们!”
白衣人略笑了笑,一时灿若春花,皎如春月。他温声道:“我不是什么正经大夫,姑娘你叫我曲先生便好。”
洛十三与柳无咎扶着贺青冥在一处船角坐下,洛十三关切道:“青冥,你还好吗?”
“无碍。”贺青冥道,“你该去问一问竺可卿。”
洛十三一怔,不由看了竺可卿一眼,竺可卿本在看他们这边,这一下却陡然将目光收了回去。
贺青冥道:“他方才也是为了你的缘故。”
洛十三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苦笑道:“是。”
柳无咎望着他们,道:“洛十三几乎要杀了竺可卿,可是洛十三有困难,他还是第一个前来相助。”
“竺可卿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当年他入金蛇帮,就是因为韩帮主对他有救助提携之恩,他本存着侠义之心,何况洛十三是他的朋友。”
柳无咎道:“洛十三虽然半生坎坷,却得了许多好朋友。”
贺青冥似乎笑了笑:“你很羡慕他?”
他道:“其实你也不必羡慕他,明黛就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杜西风虽然口是心非,但他心里想必也已经将你当做了朋友。”
柳无咎忽然有点脸红,道:“他们才不是我朋友。”
贺青冥笑道:“无咎什么时候也口是心非了?”
柳无咎哼道:“我没有。”
“……”
过了一会,贺青冥低低道:“无咎?”
“嗯?”
这一声却像一点鼻音,带着一点少年的可爱和亲昵。
贺青冥似乎已有些疲惫,轻轻道:“让我靠一会……”
他的声音轻的好像一缕雾气,好像马上就要被江风吹走。
柳无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贺青冥从来都那么强大,他从来都是别人的依靠。
贺青冥这样的人也会有想要依靠别人的时候吗?
但他也已不得不信。
贺青冥已微微侧着身,靠在了柳无咎的肩上。
他亦不能平躺,他的半边身子仍旧隐隐作痛,公孙相柳那一击使了十成十的功力,若是换了一个人,怕是五脏六腑便要立时震碎,人也要当场毙命了。
但真正让他感到疲惫和虚弱的却是笛声里的回忆。
二十九岁的贺青冥可以承受的东西,十七岁的贺青冥却还不能。
柳无咎已明白他的疲惫,尽管他不知道贺青冥的疲惫为何而来。
他不禁慢慢展臂揽住了贺青冥,却又不敢碰到贺青冥的伤,只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地把手放到贺青冥的肩膀。
他忽然发现这个角度,也已经可以揽住贺青冥了。
原来贺青冥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无懈可击。
他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好像生怕吵到了贺青冥。
他的心跳本已不由自主地跳得很快,但他又不得不克制自己,让自己的心脏跳得慢一点。
他不敢让贺青冥发现他的秘密。
“无咎”
贺青冥靠在他身上,声音便有一点闷:“你的心跳怎么比平时慢了?”
他顿了顿,更奇怪了:“现在又太快了。”
柳无咎垂头丧气,十分沮丧、又有点气恼地放弃了。
他早该知道,以贺青冥的武功,他的心跳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贺青冥的。
贺青冥听着柳无咎杂乱无章的心跳声,忽的闷声笑了笑。
曾几何时,柳无咎也这样听过他的心跳。
贺青冥又道:“我有没有说过,一个剑客,是绝不该放弃自己手里的剑的?”
柳无咎一凛,他已明白贺青冥是在说他扔出的那一剑。
他忽的有点委屈,又很不服气,却道:“我宁愿失去剑,也不愿意失去你!”
贺青冥似乎轻轻咳了咳,慢慢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柳无咎的心狂跳起来!
他几乎是颤抖着道:“你明白……?”
贺青冥笑了笑,道:“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弟子,你绝不只是……”
柳无咎快气死了!
他又气又恼,还有一点哀怨。
他很想对贺青冥说:“你不明白!”
可是他到底没有说,无论他怎么生气,他也仍然怜他爱他,就因为他爱贺青冥,所以他即便再生气,也拿贺青冥一点办法都没有。
贺青冥一时没有说话。
他竟蓦地咳出了一口血。
柳无咎的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已有一点害怕。
难道公孙相柳那一掌那么厉害吗?
他忽而又起了一点杀意。
他就这样一边害怕,一边担心,又一边露出一点想杀人的目光,轻轻地为贺青冥擦了擦嘴边残留的血迹。
“不是他”
贺青冥道:“我气息逆转,呕出这口淤血便好了。”
柳无咎一下子便明白了。
贺青冥一向不弱于人,所以刚刚他才要走到船角,又把洛十三支走。
柳无咎忽然想:“就算我有口是心非的毛病,那也是跟你学的。”
他哼了一声,又想:“谁叫我是你的好弟子!”
“我明白……可是,不要弃剑”贺青冥缓了缓,道,“无咎,弃了剑,我就看不见你了。”
柳无咎心跳了跳,道:“你想见我?”
贺青冥却道:“我在青冥剑里看见了你。”
柳无咎心中大动,他忽然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话。
贺青冥喜不喜欢他,都没有关系。
他已明白贺青冥不只是把他当做一把剑,更是当做一个人。
不论过去,也不论将来,至少在那一刻,他已是贺青冥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贺青冥爱他。
哪怕贺青冥对他的爱,并不是他对贺青冥的那一种。
他几乎想要抱紧贺青冥,但是他还记得贺青冥的伤,于是只是虚虚一揽。
他又偷偷地,趁着贺青冥没功夫注意的时候,在贺青冥头顶亲了亲。
但他不知道,贺青冥没功夫注意,有人却是有功夫的。
正在和曲先生聊天的明黛一回头,不期然撞见了这一幕。
明黛愣了两秒,心道:“他们肯定是那种关系!”
第44章 恩怨 她心里正暗自嘀咕,却见柴胡子忽……
她心里正暗自嘀咕, 却见柴胡子忽然慢慢地拿起了两板斧,又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走路的样子很是奇怪,好像一只被人提着线操控的木偶。
他的目光更是奇怪极了, 又呆滞、又茫然, 但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却在疯狂地滴溜溜地转。
他慢吞吞地走了两步, 整个人好像已经年久失修,几乎能听到齿轮摩擦的迟钝又刺耳的声音。
木偶忽地回过头,咧开一张鲜红的大嘴, 朝着众人诡异地笑了一笑。
曲先生陡然色变,大声道:“拦住他!”
但已经太晚了。
众人方才经过一场混乱, 都需要坐下来好好调息, 何况曲先生嘱咐过他们不能妄动,不然容易走火入魔。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 一直缩在角落里的柴胡子, 早已在笛声里入魔。
柴胡子笑了笑, 那双本已十分呆滞的眼睛,此刻却又突然射出野兽一般的目光。
他这个人也似变作了一头野兽, 他飞身一扑, 砍断了甲板上的桅杆。
桅杆痛苦地尖叫了起来,他在桅杆底下挥舞着两板斧子,兴高采烈地上下蹦跶。
他大声笑着、叫着,然后那被他腰斩的桅杆终于倒了下来, 砸中了他的脑袋,将他的身子瞬间压成了一滩恶臭的肉泥。
江天风浪之中,众人混战,十数位武林高手内力摧残之下,这条原本坚固的大船早已经不堪重负, 奄奄一息,柴胡子的斧头算是彻底送它断了气。
船身瞬间失去了平衡,大船呻吟着,便要滑入沉睡的深渊。
天地颠倒过来,人群又陷入一片混乱,一些人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已被甩了出去,他们有的被撞出了脑子、压扁了内脏,还有的被砸到江里,瞬间便没了声响。
贺青冥脚下本就不稳,一时不防,几乎要撞到船身,但他到底只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这个胸膛还太过年轻、单薄,还有几分孩子气的执拗,但它也已足够保护一个人。
柳无咎咬着牙,他似乎十分难受,但当贺青冥看他的时候,他却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容。
他原本英俊非凡的脸此刻已尤其狼狈,头发更是像一坨水草一样乱成一团,遮住了他半边明亮的眼睛。
贺青冥不由得抬起手,就像给小时候的柳无咎梳头一样,理了理他垂到耳边的乱糟糟的一绺头发。
然后他看见一对不会眨眼的星星。柳无咎小心翼翼地瞧着他,像是瞧着夜空里那唯一的月亮。
柳无咎小声道:“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像是一株只在凌晨开放的昙花,生怕被人听到。
贺青冥胡乱地点了点头,也不禁轻轻道:“我已无大碍。”
他们的心跳都变得快了起来,又渐渐地重合到了一起,再也分不清你我。
翻腾的江水劈头盖脸地淋了下来,贺青冥抬起眼,看见人群不住哭喊挣扎,像一群蝼蚁一样在苦海里折腾着自己,祈求上天赐予他们一条苟全的性命,而后却被浪头无情地打翻头脚,默然地沉到了水底。
一群混乱的哭泣、哀嚎、怒吼、咒骂、呻吟声中,忽地响起来一道苍老的惊呼:“百叶!”
公孙相柳道:“百叶他们还在一楼!”
他浑身已被雨水浇透,但他的目光却愈发年轻而明亮,闪着一种坚不可摧的决心。
柳媚儿等人艰难地攀着船身,见状大喊道:“公孙先生!现在一楼肯定早就被水淹没了,您别去送死!”
但公孙相柳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置若罔闻地往回走。
许多人一脸不可思议:“他这是不要命啦?!”
贺青冥慢慢道:“他的命,早就给了韩帮主,给了金蛇帮。”
他闭了闭眼,脸上竟似已有了一丝不忍:“他已失手杀了韩十鹏的一个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韩十鹏另一个儿子也死于非命。”
一众皆惊,而那神魔一般的声音仍在回荡:“他这一生终当为义而生,为义而死。”
“百叶!”
那一年混战里他为了救韩十鹏一命,失去了一条右臂。
醒来时,所有人都簇拥在韩十鹏身边,他们为他欢呼,称赞他是大家的英雄。
只他除了一条空荡荡的衣袖,什么都没有。
他本是武林翘楚,他的武学天赋本比韩十鹏还要高,可是他没了右手,一切只有从头开始。
他已成了废人,从前那些羡慕他、嫉妒他、尊敬他的目光,已全都变成了轻蔑和同情。
他不甘,他愤怒,他后悔——!
他本以为自己是绝对不会为了救朋友而后悔的。
那些天韩十鹏推掉了手头所有事务,一直默默照顾他,但他没有再看过韩十鹏一眼。
他怕看见韩十鹏的怜悯,更怕从韩十鹏眼里看见自己的怨恨。
后来韩十鹏又历遍艰辛,为他寻来了铸造手臂的上好的玄铁,只消熔进一小块,便是坚韧无比。
但他还是不愿看他的朋友。
“侄儿!”
公孙相柳大喝一声,用那只铁臂撞开被江水堵住的舱门,潜到无穷无尽的水里。
他游在水里,好像游在空中,船上的一切都已似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又幻化作影影绰绰的火光。
漫天的火光里,好似有一个俊秀的年轻人的脸,慢慢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在他失去右臂的第三年,长江两岸的帮派又掀起了一场械斗,这一次韩十鹏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和最喜爱的儿子。
那是韩十鹏的第六个孩子,也是当时韩十鹏少数还在世的孩子。
千机公子韩忆,这个名字本是公孙相柳为他取的。
韩忆的笑容总是很爽朗,他本是一个很开朗、很健康的少年。
他眨了眨眼,带着一点调皮和亲昵对公孙相柳笑着说:“公孙叔叔,这次总算没有老头子在我耳朵旁边一直唠叨了!”
可惜他再也听不见韩十鹏的唠叨了。
混战里,公孙相柳的剑穿过了他的胸膛,刺中了他的心脏。
韩忆身子颤了一颤,诧异地看着他,然后道:
“公孙叔叔……”
韩百叶蜷缩在房间里,望着不住灌进来的江水瑟瑟发抖,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
两个孩子的呼唤在这一刻重合起来,公孙相柳闭着眼,似乎也已流下了泪水。
但他还在水里,谁也不会知道他在流泪。
韩十鹏最喜爱的一个孩子死了,且就死在他最信任的朋友手里。
他的头发一下子变得灰白,他在夕阳里沉默着,却一直没有流泪。
良久,韩十鹏哑着嗓子,慢慢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道:“几人混战,即便是我,也可能会失手的。”
公孙相柳跪在地上,不住恸哭起来。
“小七!”
公孙相柳破开又一道房门,急切地唤着韩百叶的乳名。
“公孙叔叔!”
韩百叶亦呼唤着他,但他的脸上却满是害怕和惊惶。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那中年人一手捏着他的脖子,对着公孙相柳笑了一笑:“副帮主。”
一片死寂。
竺可卿带人赶到大厅的时候,只看见了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
他们的脸已变得青白,一些人双目圆睁,似乎是在静静地望着什么。
但舷窗外风浪如何滔天,也再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们已不会再感到任何痛苦,他们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拼命,死亡却终于让他们安息。
“姐姐!”
佘银环一向冰冷的声音终于变了。
她已不再冷静,冰山终于裂开,且这一道裂缝一直深入海底,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佘金环已没了呼吸,也没有了心跳,她和刁双双挨在一起,两只伤痕累累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彼此。
刁双双的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似乎已满足地陷入了沉睡。
佘金环却还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她的眼睛本是妩媚妖娆的精怪,如今却只剩下一抹纯粹而温暖的柔情。
她没有闭眼,只因她还有一个妹妹,她知道她妹妹会来见她的,她虽然死了,也要见妹妹最后一眼。
她希望最后带给妹妹的,是温暖和愉悦,而不是恐惧、痛苦和仇恨。
佘银环轻轻地捧着姐姐的脸,慢慢地瞧着她,她的心已暖成了一股逝去的春水,她终于落了泪,哽咽道:“姐姐……”
可惜冰雪消融的时候,热火却已熄灭。
夔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她,眼里似也已多了一抹哀恸,他似乎想要走近,却又到底踌躇。
“魔教……”竺可卿缓慢而沉痛地道,“一定是魔教!”
倪大度登时一惊:“那副帮主——!”
竺可卿压下心中悲痛,果断道:“阿龙,你和银环留下,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弟兄,其他人等随我去找副帮主!”
竺可卿四人冲到韩百叶的房间,却扑了个空。
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江水却越发汹涌地倒灌进来,竺可卿的心也似和这条命途多舛的大船一样慢慢沉了下去。
他看见竹叶青脸上已有些焦急,而倪大度更是几乎惊惶地道:“他们都不在……”
竺可卿定了定神,道:“此处地势低洼,江水倒灌得厉害,他们肯定是往高处去了,咱们兵分两路,阿青和我一路,子矛和大度一路,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找到他们!”
第45章 决裂 “你放开他!”另一边,公孙相柳……
“你放开他!”另一边, 公孙相柳几乎已急昏了头,“他已疯了,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哦?”中年人微微笑道, “可他还是金蛇帮的少帮主, 不是吗?”
公孙相柳终于冷静下来, 他打量着这个男人,皱了皱眉:“你易了容?”
中年人不置可否,也没有答话。
“但你的手, 绝不是一个少年的手。”公孙相柳道,“你不是金乌, 你是谁?”
“不愧是金蛇帮的副帮主。”中年人露出了几分欣赏的神色, 悠悠道,“你可以叫我‘金先生’。”
公孙相柳盯着他, 道:“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你听过这个姓氏。”金先生道, “我的名字并不重要, 我可以是任何人,重要的是我要做的事。”
公孙相柳道:“你也是魔教的人。”
金先生摇摇头:“我并不属于魔教。”
公孙相柳目光一闪, 道:“那魔教属于你吗?”
金先生又摇摇头:“它也不属于我。”
公孙相柳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金先生笑了, 这一笑却透着一股不可捉摸,他道:“自然是做我喜欢做的事。”
公孙相柳不可置信道:“你杀了那么多人,又弄疯了这么多人,就是因为——”
“不错。”金先生淡淡道, “因为我喜欢。”
他道:“每个人都要有一点自己喜欢的事,不是吗?”
“就像少帮主喜欢玩弄人,副帮主喜欢忠于人,故帮主……”金先生故意顿了顿,又笑道, “江湖里每一个人都有一点爱好,每个人活着,也就是为了这一点爱好。”
“只有一个人,我还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
金先生眼里似乎露出了一点迷惑和好奇。
“谁?”
“贺青冥。”
金先生这一声,也似一道遗落在风里的呼唤。
公孙相柳道:“青冥剑主?”
“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好像不是一个人。”金先生笑着,几乎是在为他介绍一位老友。
“你见过他?”
公孙相柳有了一点诧异,江湖上从来没有人知道贺青冥的来历。
金先生道:“江湖上见过他的人不止我一个,有人还很喜欢他,我只不过是经过了他。”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很多年前,他就是这样,但现在,他似乎又有一点不一样。”
他看着公孙相柳,几乎有一点戏谑,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没有告诉你。”
公孙相柳心中顿觉不祥,道:“什么?”
下一刻,他便蓦地瞪大了双眼!
只因他听见了一句话,一句绝不应该从金先生嘴里说出来的话——“帮主,青冥剑主,你们快去看看吧,柳公子和洛十三打起来了!”
这句话,正是公孙相柳自己的声音。
公孙相柳忽地明白了一切。
他痛怒道:“是你——!”
金先生却道:“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我只不过是学了一个人。”
公孙相柳咬着牙道:“……金乌。”
韩十鹏虽已年老,却并不是那么好下手的。
但金乌既然可以扮出韩十鹏最爱的人,也就可以装成他最信赖的人。
若非如此,韩十鹏绝不会没有半分提防,也就不会死于那一掌。
金乌离开的时候,为了伪装出打斗的痕迹,撞倒了香炉。
檀香的灰烬扑散的时候,韩十鹏在意识涣散之中,看到了金无媚的样子。
公孙相柳忽然悲痛难当,他万万想不到,是他害了韩十鹏!
“同一时间里,两个不同的方向,绝不可能出现两个你。”金先生道,“这一点,想必他也已经知道,却并没有告诉你。”
公孙相柳心中又是一颤!
金先生忽然皱了皱眉,似乎有一点感慨:“他竟然学会了不忍。”
他又顿了顿,似乎很是惋惜:“像他这样有意思的人,实在是不多见,可惜,他也总有一天要死的。”
公孙相柳心里一惊,道:“你要杀他?”
金先生瞧着他笑了一笑,道:“还没有那么快。”
公孙相柳蓦地明白了:“你要杀的人不是他,也不是百叶。”
“你要杀的人是我。”
金先生却笑了笑,道:“这句话,你只说对了一半。”
公孙相柳不解其意,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副帮主!”
他心下一松,道:“子矛,你们——”
刹那间兵刃刺入血肉,公孙相柳低下头,震惊地看了看那把长矛,又看了看它的主人。
王子矛这一刺并未留情,若不是公孙相柳行走江湖长年累月养出来的警觉让他下意识出招抓住了矛身,只怕此刻他已然当场毙命。
韩百叶几乎已惊呆了,他害怕极了,立刻便呜咽地哭了起来。
公孙相柳顿了顿,道:“你,是你……”
王子矛定定地瞧着他:“是我。”
公孙相柳一下子明白了。
为什么王子矛这一夜表现如此奇怪,为什么他在走廊对柳无咎起了杀心,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王子矛已经背叛了金蛇帮,投靠了魔教。
他脸上的肌肉不住颤动,却已不知是哪里更痛:“你为什么要……”
“背叛?”王子矛摇了摇头,道,“金蛇帮本就是魔教养出来的,就连帮主也本就是魔教的人,又谈何背叛?”
他道:“不是我背叛了金蛇帮,是金蛇帮背叛了魔教。”
“我的哥哥,他曾经为金蛇帮付出了一切,可是什么也没有得到,就连他的名号也在金蛇帮内一再受到白眼。”
“他是最早跟随帮主建立金蛇帮的人,但帮主却因为和你的私交提拔了你做副帮主。”
“若不是你,我哥哥不会被派去守江口,也就不会在那场争斗中死去!”
王子矛盯着公孙相柳,他的眼睛便似一条毒蛇,闪着冰冷又怨恨的光。
他一面说,一面拔出长矛,便要再度朝公孙相柳挥去!
公孙相柳已然疲惫不堪,他已遍体鳞伤,再也无力抵御王子矛这一记杀招。
但王子矛并没有能杀了公孙相柳。
倪大度从水波之中游曳而来,挡在了公孙相柳面前。
他终于追了上来,他似已气喘吁吁,但他也终于要得到安息。
他整个人已几乎要被划成两半,可是他的神色竟有一丝安宁,他看着公孙相柳道:“副帮主,昔年提携之恩,大度铭记终生……”
若不是公孙相柳,他这辈子只不过是一滩人人唾弃的烂泥。
没有人不想好好做人,只是有的人从一出生就丧失了做人的机会。
江湖上像他这样的小人物何其多,一生陷于污淖,像一团脓疮一样就这么腐朽、溃烂下去的人亦是数不胜数。
对于他们来说,偶然伸过来扶了一把的手,便是重于泰山。
公孙相柳抱住他已毫无生气的身体,失声泣道:“大度……”
“不,怎么会……”
王子矛浑身颤抖着,几乎已握不住长矛,他颤声道:“我没想要杀倪大哥的……”
“混蛋——!”
忽然间青光一闪,竹叶青赤着双目,挥剑刺向王子矛!
生死关头,王子矛却似一下子变得呆滞了,他的武功本以轻灵见长,这一刻却已全然忘记了躲避,只怔怔地看着竹叶青的这一剑。
那一剑身后,却是神色各异的竺可卿、夔龙、佘银环等人。
九怪本为一体,曾几何时,他们把酒言欢、亲密无间,在江湖上所向披靡。
十数年来,在他们的辅佐下,金蛇帮日益壮大,风头最盛的时候,势力一度压倒了那些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名门正派。
但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十数年来的恩怨情仇,也已在暗处结成了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
每个人都被裹在这张网里,辨不明日月,分不清泾渭,越是挣扎,越是束缚,直到热血已被熬干煮尽,化作一道散落的青烟,而曾经的血肉之躯也已被榨成了一个干瘪而苍白的茧。
如今他们已死的死,活着的人,也都已离心离德,分崩离析。
“不要杀他!”
横斜而出的夔龙枪拦住了竹叶青的剑,竹叶青见状痛怒道:“夔龙!你疯了!他杀了蟒蛇他是叛徒他死不足惜!”
夔龙竟流了泪,他已悲痛欲裂,又愈加痛苦地乞求道:“我欠他们兄弟的!我欠他一命!”
韩百叶被这副剑拔弩张的情形吓到了,又哇哇大哭起来。
金先生望着他们,仿佛目睹了一出有趣的戏剧,不由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王子矛在夔龙身后,已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看见了夔龙的脊背。
夔龙的脊背本来很直,他的脊梁一如他的枪,从来都是宁折不弯。
但如今他的脊背不住颤抖,仿佛已经不堪重负。
王子矛望了好一会,方才慢慢道:“你已不欠我们什么了。”
夔龙目光一颤,几乎已有些孩子般的脆弱和委屈。
王子矛又望向众人,慢慢道:“往日种种,今日一举两清罢。”
言罢,他竟举起那支曾经立下无数功勋、获得无数荣誉的长矛,将对他们江湖人来说视若生命的武器一把折断!
从这一刻开始,他的人生也就被折为两半。
他已不再继承哥哥的衣钵,不再是蝮蛇,不再是金蛇帮九怪之一了。
从此他只是王子矛。
“好!”
夔龙忽地转身,一把撩开衣袍,一枪挑断了一角衣摆,朗声道:“今日既然分道扬镳,自当割袍断义!”
他目中仍有泪光,却决绝道:“他日相逢,我定不再饶。”
王子矛最后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而后跟着金先生离开了这艘大船。
四面洪波涌起,江水上涨得越来越厉害了。
竺可卿扑到水里,抱起公孙相柳,已有了一点哭腔:“副帮主……”
公孙相柳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把住他的手臂,道:“可卿,我去后,帮,帮内一应事务,都靠你了……”
众人不禁轻轻啜泣,竺可卿哽咽着摇头:“不,副帮主……”
“听我的!”公孙相柳苍白的脸上忽而有了一点神采,眼睛里也迸发出了零星璀璨的光辉,“从今以后,你要好好辅佐,辅佐百叶……他现在心智不全,百叶和金蛇帮,就都托付给你了……”
“……是。”竺可卿哭着道。
“走,你们快走……莫要再踏入江湖纷争,好好保全自己,保全兄弟们……”
他那铁一般坚毅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了。
“不!公孙叔叔!”
竺可卿等人抱住韩百叶,便要带他走,他却不住挣扎,又哭又叫道:“公孙叔叔,我要公孙叔叔!”
“别哭……”
公孙相柳像哄小时候的韩百叶一样哄他,他慢慢地睁开眼,星眸里似乎闪着光,似乎是想再看他们一眼。
但江水已彻底涌了进来,那一点苍老的星光,终于被江水淹没。
第46章 溯游 星星点点的人,都被江水淹没。这……
星星点点的人, 都被江水淹没。这一江春水,忽地好像天上闪烁着星光的银河。人们就好像是在沸水里不住扑腾的鱼,无论如何挣扎, 也逃不开被煮熟的命运。
“糟糕!”
明黛喊道:“船要倒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而后天旋地转, 巨鲲一声哀嚎,化作一把利剑,直直插入水里, 激起万丈水花。
更多的人从船上掉了下去,柳媚儿一个没抓稳, 便要摔倒, 急急道:“天冬!”
但岳天冬并没有搭理她,生死一线, 他只顾得上自己。
柳媚儿面色灰白, 已然完全绝望。
若是此刻在半空掉下去, 无论如何,她都只有死路一条。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只觉一股轻柔而坚韧的内力把她轻轻带了上来。
她转过头, 看见了贺青冥的侧脸。
贺青冥一张脸已被江水打湿,几缕乌黑的长发凌乱地贴在他白皙的脸上。
他本是俊秀得好似一幅画,这下子却显出几分长青的坚毅之色。
柳媚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忽然觉得贺青冥简直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有气概的男人。
她原本惨白的一张脸上竟然晕开了一点胭脂红, 她的心仍旧跳得很快,却不知是心慌,还是心动了。
贺青冥却没有看她,也许他都没有注意自己到底救的是谁。
“青冥,这样不行!”
洛十三跟他一块腾转飞跃, 几乎已有点精疲力竭,道:“船就要塌了,大家不能一直待在船上!”
“我有办法!”曲先生道,“我的烟波画舫就停在对岸,大家跳到江里,我接应你们。”
“什么?跳船!”
一些人质疑不断:“这跳下去还怎么活啊,不是淹死就是被掉下来的船板砸死!”
“是啊,还有那什么船,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来!”
“我不会水,我怕水,我不想跳!”
一群人叽叽喳喳吵得厉害,又忽然沉默了。
剑光一闪,贺青冥拔出了青冥剑,沉声道:“跳!”
于是他们只好照做。
跳江不一定要命,但青冥剑是一定会要命的。
谁也不敢挑战青冥剑的权威,谁也不愿意以身试剑。
毕竟有的时候,贺青冥要比老天爷可怕得多。
柳无咎攀在船舷上,握着明黛的手,将她荡了过去。
明黛在水里遥遥地招手笑道:“谢谢!”
杜西风和其他人把小船划了过来,停在不远处,见状又瞪了柳无咎一眼。
但柳无咎根本没有看他,他只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也看着他,好似笑了笑。
然后他纵身一跃,不偏不倚,跳到了贺青冥的怀里。
两个人一下子贴的很近,贺青冥莫名有一点不好意思,侧过脸笑道:“无咎好像长大了不少。”
柳无咎便看见贺青冥的一段洁白的脖颈,他不禁脸红了起来。
他正要说什么,却见明黛他们的神色陡然变了。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贺青冥一把推了出去,只见顷刻之间,庞大的船身已然分崩离析,数百斤的桅杆瞬间砸了下来!
贺青冥闷哼一声,一力扛起了桅杆,喝道:“走!”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开始往远处游走,柳无咎却忽地拼命往回游。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他忽的想起来那年春天,贺青冥抱着他,一字一句地教他读书。
柳无咎甩开脑子里那些多余的念头,眨了眨几乎有些干涩的眼睛。他逆着人流,仿佛是着了魔,一心只是想要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贺青冥静静地望着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无——”
但他还没有唤出少年的名字,便已被倒下的大船砸进了水面之下。
沉在水里,他已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水波好似一只柔荑,抽丝剥茧一般,将他的思绪一层层剥离开来,而后思绪便和他的长发一块散落到不舍昼夜的流水之中。
水面上好像有人惊慌失措,又有人撕心裂肺地呼唤着他,但他也已无力再去分辨那些人世间嘈杂的声音了。
模模糊糊之中,他只见到水里有一根木簪,于是他游了过去,在它沉到水底之前捉住了它。
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不知道游归去潜到水下,凭借着数一数二的水性,游归去找到了他,又解开了缠在他脚上的水草,想要把他带回水面。
但水下到处都是被肢解的船板,游归去躲避不及,几乎要被砸到脑袋,最后却被十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在混沌之中解救到了船上。
船是曲先生的船,人却是子午盟的人。
那一天贺青冥被请去金蛇帮的时候,心知此事怕难以善了,于是便留了消息,让柳无咎联系这一带的子午门人。
柳无咎心中万分忧惧,却仍然镇定下来,指挥他们救回了贺青冥。
贺七仍有些喘息,道:“柳少爷,主人他——”
他顿了顿,几乎惊得说不出话来。
柳无咎在见到贺青冥的那一刻,便蓦地扑上前去,把贺青冥抱在了自己怀里。
贺七几乎是看着柳无咎长大,他本以为柳无咎已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却从未见过他还有这样一颗不加掩饰的炽热的心。
柳无咎一手揽着贺青冥,一手颤抖着去摸他的脉搏。
他终于松了口气,却又更加想要哭泣。
他看见了贺青冥手里握着的东西,那根他送给贺青冥的簪子。
贺青冥一直记得他,他一直在贺青冥的心里。
贺青冥还活着,可是他并没有醒。
“我来看看。”
曲先生一连拍了他几处穴道,逼他吐出积水,又把了把脉。
然后曲先生脸色就变了。
柳无咎牙齿都在打颤,紧张道:“怎么了?”
这时贺青冥却已慢慢醒转过来,冷冷地看了曲先生一眼。
曲先生松开了他的手,压下心头一点疑虑,道:“没什么,他只是在水里待久了,身上又还有伤,接下来需要好好休息。”
明黛抹了把汗,喜道:“那真是太好啦!”
方才她找船过来,很是花了一番功夫,也已出了一身的汗。
但她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她由衷地为他人的难过而难过,为他人的快乐而快乐。
一些人不由得发出了一点零星的笑声,好像他们也已被她感染。劫后余生,许多人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卸下了心里的包袱,他们已暂时忘却了门派的隔阂,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纷扰。
众人休整片刻,没有敌我,只有一群不久前才一同患难的异乡客。
画舫载着这群异乡客来到最近的一处码头停泊,曲先生让人置办一些日常用物,接下来还有近一个月的旅程。
一些人已要离开,而一些人决定留下来。
尽管主人仍旧慷慨,但一些人已不能留下来。
沈耽是第一个离开的,他不愿意依靠别人,何况他身边还有阿芜。
若不是阿芜,这些武林人士也未必会如此狼狈,他为了保护阿芜,也必须带她离开。
贺青冥本也不愿留下,尽管曲先生似乎很希望他留下来。
他本打算和贺七等人一道离开,但柳无咎却破天荒地答应了曲先生的邀请。
他略带诧异地看了柳无咎一眼,他几乎要以为柳无咎也已把明黛他们当成了朋友,其他人更是意味深长,以为这英俊非凡的少年,正是为着那活泼美丽的少女留下的。
柳无咎抿了抿嘴,他自然不是为了任何人,他只是为了贺青冥。
贺青冥的伤还没有好,这个时候,并不适合长途奔波。
贺青冥便没有说什么,虽然柳无咎也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第47章 歧路 江帆迎来送往,方才还齐聚一堂的……
江帆迎来送往, 方才还齐聚一堂的人们,此刻已又分道扬镳。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之中有很多人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本来就不能走到一起, 这一次同舟, 也只不过是命运里的一次偶然。
梁有期等人望着形容仍有些苍白的贺青冥,脸上已不由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谁也不愿相信,江湖上一向有着“杀神”之称的贺青冥, 竟然也会救人。
何况他们是八大剑派的弟子,许多人并不愿意承认自己被一个魔头拯救。
岳天冬暗自冷哼了一声, 转过头去, 不料秋玲珑却已走到贺青冥面前,拱手道:“我秋玲珑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阁下今日义举, 玲珑铭记在心!”
她一举手、一抬足, 似乎已有了几分昔年的飒爽英姿,她似乎又瞥了一眼岳天冬, 道:“其他人我不好说, 但我秋家上下,都决不会忘记!”
明黛望着秋玲珑等人离去的背影,不由感慨:“直到此刻,我才算是领略了武林第一美人的风采!”
贺青冥道:“她毕竟是秋家的女儿, 她的祖先是当年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魔女’秋灵意。”
明黛似乎已不禁追忆,她和秋灵意本出自同源,她们都来自如今已在中原绝迹的相思门。
杜西风不由道:“我听说秋灵意当年做了许多锄强扶弱,救济武林同道的事情,可是为什么江湖上都称其为‘魔女’呢?”
“因为她来自相思门, 因为她不是名门正派的弟子。”贺青冥慢慢道,“何况她还是一个女人,女人多的地方,名声也总是比较差。”
柳无咎忽道:“可是这岂非很不公平?”
明黛目光波动,却听贺青冥道:“世上总不免有不平之事的。”
他似乎看了看明黛,道:“也许对于秋灵意来说,她更乐意多做一些好事,哪怕她得不到应有的美名。”
明黛脸上似乎又有了笑意,她的眼里似乎在这一瞬间迸出了夺目的光彩。
她道:“不错!一个人做了什么,才是什么样的人!”
贺青冥顿了顿,她又道:“不过英雄凭什么不能得到美名?依我看,好人就应该长命百岁、流芳百世,就应该过得幸福、快乐!”
贺青冥没有说话,柳无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贺青冥嘱咐了贺七几句,一回头,似乎瞥到一道模糊的影子。
游归去自从下船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但他知道游归去并没有离开。
游归去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救了贺青冥,也不愿意再出现在贺青冥面前。
他认为他救贺青冥,只不过因为贺青冥只能死在他的手上,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也不能够再对贺青冥动手。
于是他也不再出现。
贺青冥对洛十三道:“我已跟阿七说好了,你随他回去便是。”
洛十三点了点头,贺青冥顿了顿,道:“你该回去看看她,看看星阑。”
“星阑?”
贺青冥看着他,道:“她的儿子。”
洛十三心中顿觉一点古怪,但还没有等他想明白,贺青冥便道:“你只要见到他,就会明白一切。”
洛十三心下陡然一惊,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
他几乎是颤抖着道:“青冥……”
贺青冥却没有再解释,也不再看他,只道:“走吧,不要让我后悔。”
洛十三的眼里已有了泪光。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而今上天却以另一种方式补偿了他。
世间阴差阳错,莫过乎此。
碧空如洗,江畔又已落日。
江上千帆过遍,贺青冥立在窗前,他的影子也似随着千帆变化。
柳无咎推门进来,道:“洛十三已随贺七他们回西北了。”
贺青冥点点头,道:“他也该回去见一见他。”
柳无咎道:“她是你的妻子。”
贺青冥顿了顿,柳无咎又道:“游归去也跟在他们后边。”
贺青冥笑了笑,道:“我说过,游归去一定会这样做。”
柳无咎却似已有点生气,道:“无论他要做什么,他都不会成功。”
他虽然是在说游归去,却在看着贺青冥。
好像比起游归去,他对贺青冥更为不满,也更生气。
他竟然索性站在门口不过来了。
贺青冥几乎有点不知所措,他已不知道该拿柳无咎怎么办。
他当然还是可以命令他,但是他已不愿这么做,也没有想到可以这么做。
他只好瞧了瞧柳无咎。
柳无咎却也在偷偷瞧他,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又别了开去。
二人僵持半晌,贺青冥终于叹了口气,慢慢地坐了回去。
柳无咎更气了!
他忽然觉得,贺青冥越是叹气,他就越是生气。
他并不是一个很爱生气的人,可是他既然爱贺青冥,就不能不生气。
柳无咎猛地关上房门,又快步走到贺青冥面前,忍无可忍、忍了又忍,而后拿起了贺青冥手里的簪子,道:“已经快入夜了,还戴它做什么?”
贺青冥叹道:“人无礼不立,何况,无咎……”
“可是它差点要了你的命!”
柳无咎急促地喘息着,看上去已有点委屈,又有一些哽咽。
贺青冥顿了顿,道:“无咎,一个人总有一些事,是不得不做的,哪怕有时候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他瞧着柳无咎,微微笑了笑,道:“就像这簪子,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
他听见柳无咎在哭。
不知怎么,贺青冥心里仿佛有一点乱,他恍恍惚惚地想,也许他吓到柳无咎了,也许柳无咎还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
他已有些心软,他的声音却比他的心更软:“无咎,我的头发好不容易才干了,若再弄湿,怕是今晚难以入眠。”
柳无咎便笑了笑,他挽起贺青冥的头发,忽的闻见了一缕幽幽的香气。
这香气却是从贺青冥身上飘来的,柳无咎道:“这不是檀香?”
贺青冥惯用檀香,他和贺青冥朝夕相处,也已沾染了一点檀香的气息,檀香沉静悠长,一如贺青冥这个人,但这一缕香气却透着一股风流蕴藉。
贺青冥道:“这是曲先生送的。”
柳无咎顿时便不那么喜欢这香气了。
他又看见贺青冥衣领下边露出的一段肩颈,原本如玉的肌肤上却多了几点隐约的青紫。
贺青冥明白他在看什么,道:“已经服过药了。”
柳无咎却道:“我可以看看吗?”
贺青冥略一犹豫,点点头,道:“好。”
于是他解下腰带,褪去半边衣衫,只见从肩颈到腰腹,半边身体均已布满了那一掌留下的淤痕。
柳无咎几乎已经颤抖,贺青冥转过头,侧着瞧他:“无咎?”
柳无咎没有说话,只低着头为他穿好衣服,忽而又从背后抱住了他。
贺青冥的背一下子紧绷了,但他又渐渐放松了下来。
柳无咎似乎想揽着他,但是又失败了,颇有些气馁。
他忽然道:“我要是再长高一些就好了。”
贺青冥笑了笑,道:“再过一阵子,你就会比我还要高了。”
“你怎么知道?”
贺青冥道:“可以看骨相。”
柳无咎疑惑道:“怎么看?”
“我可以教你。”
两人靠得很近,柳无咎摸到贺青冥的肩胛,一抬眼便对上了贺青冥的眸子。
一刹那,柳无咎的脑子空空如也,已全然忘了要问贺青冥什么了。
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光影变幻,夕阳也已落下帷幕,一室寂静,而灯还未明。
一切都静悄悄的,连流水也安静了下来,而两人的呼吸却越发急促了。
他们都看不见彼此,但已无时无刻都触碰到对方,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贺青冥忍不住眨了眨眼,他的睫毛很长,眨得柳无咎有点痒,于是他不禁往前凑了凑。
他们的鼻尖已几乎要碰到一起——
“今天太晚了。”贺青冥不由得往后退了一点,道,“明天,明天再教吧。”
柳无咎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要是明天没空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那就后天。”
柳无咎不禁笑了起来,他几乎要笑出声。
贺青冥已有一点不好意思,虽然他并不明白柳无咎为什么笑,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也有一点想笑。
柳无咎却已明白了。他这一生从未有如此开心的时候。
今天不行可以明天,明天不行可以后天,以后的每一天,他们都会一直在一起。
第48章 死生 是夜,江面风平浪静,前一晚发生……
是夜, 江面风平浪静,前一晚发生的一切已成过去,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丁点痕迹。
世上太多的人, 太多的兴亡, 最后都要湮灭在轮回的时间里。
贺青冥到底还是未能入眠。
他也没有梦, 很多年来,他已不再做梦。
他只望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躲在白日的光辉下, 埋葬了一个人的真相。
光影彼此交融又互相侵掠,最终影子化作了一把利剑, 从此光依附于剑刃。
他望着剑, 剑也望着他——他在剑里看见了自己。
他的身体被剑分割两半,一半是结了霜的荒原, 一半却是姹紫嫣红开遍。
那些千奇百怪的花草在他的左边身体里生根发芽, 根须深入到五脏六腑, 牢牢地团成虬髯,攫取他的血肉作为养料, 而后再开花结果。
他的额上已冒出汗水。
他已感到疼痛。
他还活着, 只有活着才会感到疼痛。
他并不常感到疼痛,但这样的疼痛,也已难以忍受。
生命岂非本就是要忍受活着?
贺青冥微微喘息,慢慢遗忘疼痛, 遗忘过去。
屋子里漆黑一片,一时半会,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但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会有耳朵和鼻子为你效劳。
他先是闻见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
然后他想起来,这香是柳无咎点燃的。
贺青冥纷乱、冲撞的思绪终于在檀香里重新变成一个有序的整体。
然后他又想起, 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可爱的少年。
他听见柳无咎以一种近乎古板的节奏呼吸着。
七年来,柳无咎的呼吸好像没有变过。
贺青冥披衣起身,走到柳无咎身边,坐到他的床前。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几乎用上了轻功。
他知道柳无咎一向睡得很浅。
柳无咎生于苍莽,长于苍莽,他与天地生来多了一线旁人没有的联系。
他总是很敏感、很敏锐,世间的任何一点动静,也可能将他吵醒。
贺青冥捏着被子一角,往上提了提,盖住了柳无咎的肩膀。
柳无咎是一个很安静很沉稳的少年,但他睡着的时候并不那么安分。
也许他还有梦,也许他的梦让他不得安生。
少年还沉醉在梦里,而贺青冥便看着这一个梦中的少年。
少年人没有相同的模样,却有无数琢磨不清的将来。
贺青冥见过很多人年少的模样,他自己也曾经年少。
他现在也仍然不算老。
可是这一个少年,阅遍千古,也只有这一个。
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再有。
只有这一刻,这一个。
贺青冥不禁轻轻笑了笑。
窗外有月,月下有一江缓缓的春水,还有这一笑,都温柔得近乎沉默。
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夜里发生的一切,只有这一幕无声的黑夜作证。
水汽迎面朝他走来,他悄悄离开了船舱,只见星河之中一轮明月高悬,只听一人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那人悠悠道:“良夜如斯,青冥剑主为何独自一人赏月。”
贺青冥循迹走了过去,却见长夜里微灯独明,形影相吊,这一夜里,灯与月都不能成对成双。
曲先生独坐灯下,他的面前摆着一副黑白玉子棋,他一人右手执白,左手将内力灌注于黑子,一局之中,只他一人左右互搏,没有盟友,亦未遇敌手。
贺青冥道:“如斯良辰,先生为何独自弈棋?”
曲先生微微一笑,道:“可知不是我在等你?”
贺青冥坐了下来。棋局之上黑白二子角力,战况胶着、不分上下,观棋一刻,却似观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他道:“棋是好棋。”
曲先生道:“我平生未曾胜过,也未曾败过。”
一个人跟自己下棋,自然不可能打败自己。
但一直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贺青冥道:“人生如棋,本就只有生死,没有胜负。”
“说得好。”
曲先生赞叹不已,却又不住叹息。
贺青冥抬起手,两股内力在流转的时空里交换,然后他执起了黑子。
他们一边下棋,一边闲谈,谈笑之间似有万马千军在沙场上嘶鸣。
曲先生看着他,有些意味不明,道:“一个人既然已经注定死亡,又为什么还要活着?”
贺青冥道:“这句话本该我来问你。”
他道:“一个本要杀人的人,为何却要救人?”
曲先生反问道:“一个本要救人的人,为何却要杀人?”
他们看着对方,好像是在问彼此,又好像也是在问自己。
没有人回答,连星星也已沉寂。
两人对峙,最后一子落下,尘埃落定,棋局已平。
也许结局本就早已定下。
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过来,又似乎被他们这种威慑震住停下。
曲先生独坐在灯火之中,飞蛾似乎忍不住要在他的鬓边栖息。
他的目光穿过火光,落在那姑娘的身边。
于是他周身气势为之一敛,江风一过,明火扑朔,他不禁低低咳嗽两声。
那姑娘面有忧色,她手里拿着一件鹅毛斗篷,便要半蹲下来为他披上。
曲先生却先她一步拿了过来。
她顿了顿,又端起托盘里苦涩的汤药,让曲先生喝下。
贺青冥看着他们,那姑娘却似已再看不见旁人。
她的一双美目只看着曲先生,她的眼睛仿佛是逐日的后羿,仿佛是为他而生的。
但曲先生却一直微微侧着头,似乎不愿意直面她。
他的目光甚至分给了那只已经干涸的药碗,也不愿意分给她一时半刻。
她很关心他,她一直在追逐着他,但他一直在回避。
一个人前进一步,另一个人却后退两步,于是他们之间,永远隔着那一步之遥。
咫尺之间,又似天涯海角。
但他们之间,到底也只隔着一步之遥。
她虽然不敢再多走一步,他却也不忍再多退一步。
他们虽然永远不能相逢,但任何人在他们面前,都要沦为局外人。
贺青冥也不能不沦为局外人。
曲先生喝完药,那姑娘便要离开,临走之前却望了贺青冥一眼,笑了笑,道:“青冥剑主,好久不见。”
贺青冥点了点头:“曲姑娘,好久不见。”
他也已认出这姑娘便是当年在百里客栈里一心夺取浮屠珠,又几乎要杀他的曲盈盈。
曲盈盈的曲先生,自然也只有一位,那便是牵机阁的阁主曲星河。
此去经年,当年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已越发光艳动人,她那么生机勃勃,而本该风华正茂的曲星河在她身边,却几乎要变作一截即将死去的枯木。
但她眼里那一抹沧桑却已越发深重,似乎便要在不久的将来化作沧海桑田。
她方才瞧着曲星河喝药时的样子,实在是柔情似水,一往而深。
但这一刻,当她转过头看贺青冥的时候,又变回了客栈里的样子。
不温柔也不善良,眉眼里似乎还透着一股妩媚而又泼辣的邪气。
人有七情六欲,亦能一人千面。
所以一个人的灵魂里边,总是住着许多人。
时而秋月沉江,时而怒目金刚,众生法相,诸相非相。
也许这就是人最有魅力的地方。
也许这也是人最难以捉摸的地方。
曲盈盈低首垂眸,道:“之前的事情,是我自作主张,望青冥剑主海涵。”
于是她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她本已做得很好,可惜她碰上的是贺青冥。
她现在的样子,就跟刚刚才作弄过柳无咎,又在贺青冥面前讨巧卖乖的贺星阑没什么两样。
她这句话,虽然是向贺青冥道歉,却是说给曲星河听的。
她说“自作主张”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觉得对不起谁。
她也并不在意贺青冥,哪怕贺青冥随时可以砍下她那颗骄傲而美丽的头颅。
她只在意曲星河,只说给曲星河听。
她浑身上下,只有一颗心是谦卑的,她谦卑而虔诚地爱着曲星河。
只有爱着他的时候,她才是勇敢而怯懦的,才是冲动又隐忍的。
除此之外,世间万物也不能使她动一动心肠。
贺青冥却忽然觉得,她这副模样,似乎愈加熟悉了。
他道:“我知道,你为他做这件事,是不算错的。”
曲盈盈似乎已有了一些触动。
她似乎已忍不住回过头看一看曲星河。
但曲星河仍旧回避她的目光。
曲盈盈几乎有了泪光,她又笑了一笑,这一笑看起来却似有些唏嘘。
走之前,她道:“多谢青冥剑主。”
这一次,她终于是看着贺青冥,也对着贺青冥说话。
但他们都明白,她感谢的并不是贺青冥的原谅。
贺青冥看了看她,又看着曲星河,道:“她很喜欢你。”
曲星河顿了顿,道:“是,我知道了。”
“七年前我就知道了,但我一直装作不知道,直到一年以前,我再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了。”
“为什么?”
曲星河道:“因为一年前,她道出了一切。”
“我的病是一出生就有的,从她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起,每一天晚上,她都会给我送药。那天晚上,月亮也和今天一样美,她和往常一样叩开我的房门,但是她见我喝完药后,并没有走……”
曲盈盈俯下身,一下子抱住了他。
曲星河坐在椅子里,此刻再加上一个她,便已是四面楚歌,无路可退。
他整个人竟似烧了起来,他脸红得厉害。
她柔软的身体贴在他的身上,除却一点点微微的凉意,便是十分的温暖。
她竟似只着了外衣。
她仰着头看他,带着十足的渴望,渴望之中又似有一点压迫和侵略。
但她的声音却很温柔,她道:“阿兄……”
贺青冥道:“你拒绝了她。”
曲星河道:“她是孤儿,我很早就把她养在我身边,我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
他道:“从那以后,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于是只有逃避。”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但是这件事也只有逃避。”
贺青冥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失去她。”
他顿了顿,又道:“可是其实已经失去。”
“我们都已经失去彼此,都得不到想要的。”
贺青冥心头忽而有一道烈火,好似正在灼烧他的魂魄。
他定了定神,曲星河接着道:“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很多年来,也一直勉强维持着那一点和平。”
贺青冥道:“但是一年前不一样了。”
“是的。”曲星河道,“因为一年前,我为自己诊脉,发现我已时日无多。”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并没有觉得死有什么不好的。
贺青冥道:“所以你要出来散散心。”
曲星河起身走到船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用他的耳朵和鼻子,聆听天地的声音。
“今夜有清风明月,还有初春绽放的花香,这一切都很美。”
他道:“我每次看到它们,听到它们,就觉得活着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贺青冥若有所思。
曲星河看着他,道:“你也许也该多看看它们。”
他道:“有时候赶路赶得太多,停下来看一看也好。”
贺青冥却道:“路还很长,我怕我没有时间。”
第49章 难得 曲终人散,今夜虽未奏曲,却已到……
曲终人散, 今夜虽未奏曲,却已到了散去的时候。
贺青冥进门前顿了顿,他忽然在门口发现了一点特别的气息。
柳无咎的气息。
柳无咎并没有一直待在房里。
他在贺青冥走后不久, 就忽而醒转了, 他蹑步跟上贺青冥, 他本想追上去陪着他,却在发现曲星河之后往后退了几步。
他想知道曲星河在这里做什么,他和贺青冥又要做什么。
但他也很清楚贺青冥的武功, 如果他再走近几步,贺青冥必定会发现他。
贺青冥又坐到柳无咎床边, 这一次他没有沉默。
他道:“你醒了。”
柳无咎只好睁开眼, 道:“你睡不着。”
贺青冥睡不着,他也睡不着。
柳无咎坐了起来, 瞧着他轻轻道:“很疼吗?”
贺青冥垂眸, 道:“还好。”
贺青冥不会为了这个对他说谎。
但贺青冥也并不是一个愿意袒露伤口的人。
所以他知道贺青冥这么说, 一定是很疼的。
柳无咎摸到贺青冥的手,贺青冥的手有一点凉。
初春的月夜虽然很美, 却也并不暖和。
贺青冥的手指动了一动, 柳无咎却已拢过他的双手,又掀开被子,把他整个人裹了起来。
这一床被子好像一片天,把他们两个人罩在里边。
柳无咎为他按摩穴位, 于是贺青冥的身体还未暖,心却已暖了个遍。
他忽的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笑了。
柳无咎有些奇怪,贺青冥说:“你小时候学点穴,老是乱戳一气。”
柳无咎“哼”了一声, 似乎很不服气。
贺青冥不由感慨:“想不到你我相识已过七年。”
柳无咎应道:“七年零二十一天。”
贺青冥心里一动。
柳无咎按了一会,又让他躺下来,两人躺在一块。
贺青冥莫名有点紧张,殊不知柳无咎更紧张。
他道:“方才你已见到了。”
柳无咎道:“那是曲星河和曲盈盈。”
“牵机阁名声虽不大好,却也在江湖上占据着一席之地,老阁主故去之后,牵机阁的长老们本对曲星河寄予厚望,可是曲星河一直生病,又对在江湖上开疆拓土毫无野心。”
“曲星河文武双全,又精通乐理和药理,本是江湖上难能一见的全才,可惜……”
江湖本已风雨飘摇,如今又一位首领朝不保夕,武林更不知去往何方。
柳无咎似乎并不关心江湖是死是活,江湖是沸水一锅还是死水一潭,都与今晚没有关系。
今晚他只关心一件事。
他道:“你对曲盈盈怎么看?”
贺青冥发现柳无咎关注的地方总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他们都为着名,为着利,为着名利。
他却只为着情。
这就好像是一群猛兽里混进了一只毛绒绒的白兔子,又好像是一堆山东大汉里从江南跑进来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这样的一个人,即便做了一把剑,剑也不可能无情。
贺青冥不太明白情。
一个不懂情的人,却养出来一个一往情深的少年。
或许情的由来,本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柳无咎瞧着贺青冥。
他并不是无欲无求,只是他的欲求,与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已南辕北辙。
他们要一座江山,他只要一个人。
甚至他也可以不要这个人,只要这个人能够多笑一笑。
他已无我,他的世界里,众生已泯然众人。
他就站在众生里边,贺青冥在他心里,却在众生之外。
贺青冥就是贺青冥。
没有旁人,也没有人,一切就只是贺青冥。
很久以前,他崇拜者他、憧憬着他,他想站在贺青冥的身边。
而今他已站在他的身边,也将一直这样下去。
他仍然仰望着贺青冥,但那已不是一个孩子的仰望。
他已变作少年,已变作一个男子汉。
他的仰望,已经是一种仰慕。
他爱慕贺青冥。
他并不低贺青冥一头,贺青冥只是在他的心上。
贺青冥亦瞧着他。
柳无咎的眼睛总是很亮,他亮晶晶地望着贺青冥,在这一方黑夜里,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只是贺青冥不知道,他以为柳无咎的眼睛一直很亮,只不过是因为这个时候,柳无咎都在看着他。
他本就是一个很纯粹的人,看心上人的时候,就更是纯粹。
他这样的人,也已很难见到。
贺青冥竟已有了一点害羞。
而且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害羞。
和柳无咎在一块的时候,他好像总是能体会到很多不同的感情。
他从未感受过的感情。
他虽成过亲,有过妻子,可是他的妻子对他来说,只是他的表姐。
他没有爱过她,她也没有爱过他,他们从来都只是亲情。
天底下很多对夫妻,岂非都没有爱过对方?
可惜偏偏他们又要结为夫妻。
只是贺青冥从前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他的确知道自己没有爱过她,他虽不知道什么是爱,可是他看过别人相爱的模样。
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懂得。
柳无咎忽的发现,贺青冥鬓边又白了一根头发。
贺青冥已经有两根白头发了,他却还都是乌发。
但是没有关系,他总会等到和贺青冥一块白头的时候。
他们年纪差的虽不算少,却也还不算太多,以他们的年纪,贺青冥还甩不掉他。
“若你问我……”贺青冥想了想,道,“我想,喜欢一个人也没有什么错。”
柳无咎的心瞬间狂跳不止,又勉强镇定下来,道:“可是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曲星河是她义兄,又不是她的亲哥哥。”
他说:“男欢女爱,有什么不对?”
柳无咎紧张地说:“要是,要不是男欢女爱呢?”
贺青冥觉得有点奇怪:“什么?”
柳无咎道:“要是她喜欢一个女人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看不出曲星河哪里像女人。”
“我只是举个例子。”
柳无咎又道:“比如说不夜侯,他不就是又喜欢男人,又喜欢女人?”
贺青冥皱眉,告诫他道:“温阳不是什么良人。”
柳无咎道:“我知道。”
然后他明白过来,想必贺青冥是误会了。
他正想怎么解释解释,却听贺青冥道:“对温阳来说,男女有什么区别吗?”
他道:“世家子弟里,颇有一类成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纨绔,他们看似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但他们归根到底喜欢的只是色相,旁人见了,也只当做一桩风流趣闻说笑罢了。”
柳无咎忍不住道:“那如若他们是真心欢喜呢?”
“那便要被人人喊打了。”
柳无咎愣了愣。
他又道:“可是这岂不是很滑稽?”
“古往今来,世上滑稽的事已经太多,又何妨再多这一件?”
贺青冥道:“其实也不只是他们,男女也是一个模样,当初我表姐和十三彼此倾慕,他们情投意合,但是我外祖父却不愿意接纳洛十三。”
“为什么?”
“因为他们门不当户不对,因为我表姐不像明黛那样志在四方,而洛十三却一直在江湖漂泊,又招惹了太多仇家。”
他道:“也许有些人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柳无咎心中一痛,又道:“那你也认为那是错的吗?”
贺青冥却道:“如果说要富贵荣华,世人为之羡慕追捧,那自然是错的。”
他顿了顿,似乎想了想,道:“但如果想要的没有那么多,如果只是爱一个人,那自然算不上对错。”
但凡世间至情,都已无法用对错衡量。
当一个人开始衡量一件东西的时候,便已算不上至情至性。
很多东西,就是这样首尾相衔,相生相成。
柳无咎已很开心。
他已开心得忍不住钻进被子里,好好地偷偷笑上一笑。
他本是惴惴不安,他本害怕贺青冥不会理解。
但贺青冥却和他有着一样的思想。
不一样的是,贺青冥是看来的、想来的,而柳无咎只用献出一颗赤子之心。
他到底没有钻进被子里。
他已不是小孩子了,至少不能在贺青冥面前这么孩子气。
贺青冥有些不解,只觉柳无咎更孩子气了。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柳无咎做什么都可以,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这种孩子气很可爱。
所以柳无咎的每一次孩子气,他都不愿意斥责。
那正是他从来也没有得到,也从未拥有的东西。
人的一生中,总是会有很多得不到的东西。
有一些没有什么,但是有一些却舍不得。
贺青冥看着柳无咎,柳无咎还很年轻,他还不到二十岁,便已算得上是江湖里一流的剑客,他的轻功,更是快要赶上贺青冥自己。
柳无咎很有天赋,但他用的功夫却比他的天赋还要多。
他还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
现在已是如此英俊,几乎让人挪不开目光。
不知他二十岁、三十岁又是什么光景呢?
贺青冥别开眼,不再看他。
他只望着远方的一轮月光。
那一轮明月,每个人都曾经拥有,也永远不曾得到。
此事古难全,人世间难全的事,又岂止这一件?
也许就像月亮一样,人这一生,也只有不断缺憾,不断弥补。
没有尽头,但也永远仍有希望。
烟波江上,月华如水,月亮一样的画舫划开月光,游向更遥远的东方。
第50章 花面 江水东逝,而江水也愈来愈温暖。……
江水东逝, 而江水也愈来愈温暖。
春天本就应该是暖的,何况是江南的春天。
他们抵达扬州的时候,已是闰二月了。
人们在江边嬉戏, 泼开碧绿的水, 撷去桃红的花, 行走在日出的白墙黛瓦之间。
柳无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颜色,这样丰富而又鲜明。
明黛等人的脸上已露出新奇之色,这个时候, 便是柳无咎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他们终归还是年轻人,年轻人到底还藏着一颗无法磨灭的好奇心。
贺青冥便看着这几个年轻人。
他们下了大船, 又上了小船, 小船穿过江南的街巷,江南的屋子总是淡淡的, 也许是为了这一方浓烈的绿水而甘心俯首, 只做溪边浮动的一抹朦胧的影子。
曲星河在一旁看着, 忽然觉得贺青冥也像一个影子。
但贺青冥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影子,他甚至也没有自己的影子。
他本是一面镜子, 任何人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 但他的眼睛里也没有留下任何人。
世间熙熙攘攘,他却好像是在六界之外。
贺青冥一直存在,却又从未存在过。
每个人都存在过,但每个人又都要走向毁灭。
曲星河低低咳了几声, 曲盈盈面带忧虑地看着他。
她或许一直在看着他,她的目光从未转移。
但这一刻,这艘船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未曾与对方重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的人生里,都只有自己能够走到最后。
曲星河道:“再往前我就不能去了, 诸位自便。”
于是他下了船,曲盈盈也和他一块离开了。
明黛奇道:“前边是什么地方?”
杜西风道:“那是扬州城一年一度的花会,每年这个时候,花海和人海都汇聚在一起。”
明黛赞叹了一声,又道:“可是曲先生为什么不能去?”
贺青冥道:“因为他患有宿疾,他虽然爱花,却不能和花待在一起,最多也只能闻一闻花香。”
“啊?”明黛遗憾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乌篷船渡明月桥,桥上的姑娘笑着用柳枝沾了桃花水,洒到他们身上。
贺青冥和柳无咎站在船头,这一下子身上、脸上便都沾染了一点带着花气的水珠。
柳无咎不明所以地看了那姑娘一眼,那姑娘却红着脸跑走了。
他又疑惑地看着贺青冥,贺青冥笑了笑,道:“这叫‘拔禊’,据说可以除祟驱邪,是一种祝福。”
他瞧着柳无咎,他的声线原本较为低沉,此刻却显出几分轻柔,好像也是春风里送来的一句祝福。
柳无咎便点了点头,又不禁也对着他笑了笑。
刹那间飞花漫天,天地万物都被花海淹没,一江绿水也几乎要变成粉红色。
明黛惊叹不已,道:“她们在说什么?”
杜西风这次却没有马上回答,贺青冥笑道:“古有檀郎掷果盈车,如今我们柳郎也便是抛花满舟了。”
贺青冥并不是一个会说笑的人,但他这句话却破天荒地有了一点戏谑的意思。
他当然并不是不知道他们抛花,除了因为柳无咎是一个美男子,更因为在节日里,人们总是喜欢更为热烈地欢迎异乡人。
可是他似乎也忍不住想逗一逗柳无咎。
柳无咎是他养大的孩子,所以即便是贺青冥,有时候也会想逗逗他的。
柳无咎的脸却红透了,花落到他的肩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怔怔地瞧着贺青冥。
不消片刻,他的肩上竟积了一堆落花,贺青冥回头,看见柳无咎这副模样,便笑了笑,为他拂去了这许多花瓣。
春水与繁花相送,街头巷尾无一处不是春天的气息。
明黛与杜西风跑去看花会,不一会就消失在奔跑、嬉闹和拥抱的人群里。
奔跑的青春,就和怒放的春花一样。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块走在街上,风徐徐地吹着,他们也便徐徐地走着,其他人在他们周围跑着、笑着。
柳无咎心中忽觉从未有过的安宁,他忽然想这样一直走下去。
无论走向何方,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这一刻,这一个人。
他的生命原本从无停歇,这一刻,他却觉得停下来也不错。
贺青冥似乎已有些感慨:“他们都还很年轻。”
年轻人总是有着无穷的活力与好奇心,总是无限地挥霍青春。
年轻的时节,年轻的人。
“无咎。”他慢慢道,“你也应该去看一看的。”
柳无咎看了看他,道:“我不去。”
他们都想看花,他却只想看人。
花面曾似人面,花面争如人面?春花年年都有,又有什么好看的?
但这一个人,他想多看一看。
他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并不长久,他只想多看看他的梦,看看梦里的人。
贺青冥便没有说什么,柳无咎看着他道:“你又为什么不去?”
“我年轻的时候,看过比这更美的花会”贺青冥道:“我曾策马看花,一日看尽八百里,长空之下,跑马、飞花、落霞都化作一团迷雾,教人分不清那是盛开的繁花还是陨落的云霞。”
他望着不远处那如烟似雾的花海,道:“我已不再年轻。”
时间总是将一个人不断摧毁而又重塑,直到一切已变作断壁残垣,化成飞灰与尘土。
柳无咎似乎有些不服气,道:“你不过才二十多岁。”
贺青冥笑着说:“我要是再大几岁,就可以做你的父亲了。”
柳无咎哼了一声,索性不搭话了。
贺青冥忽然觉得柳无咎最近脾气似乎越来越大了。
他似乎是在和贺青冥较劲,又好像是在和自己较劲。
贺青冥决定找时间好好跟柳无咎谈一谈。
他并没有多少经验,在柳无咎之前,他只养过贺星阑一个孩子,而贺星阑要比柳无咎没心没肺得多。
柳无咎生长在那样一个恶劣粗粝的环境里,但他的心却是敏感而细腻的,他本就是一个多情多思的少年,只不过他不愿意把那些情思吐露出来。
贺青冥生平第一次感到一件事有点棘手,但为了柳无咎,也只能试一试。
人一生中总是会遇到一些棘手的难题的,贺青冥并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无论是什么难题,也总要试着去解一解。
但这一个少年,实在是他见过的最难解的谜题。
尽管柳无咎很纯粹、很简单,但世上往往最简单的东西,也就是最难懂的。
贺青冥想到此处,又忽觉一点迷惘。
他竟也有一点想要逃避。
而且他已明白,自己确实逃避过不止一次。
每一次柳无咎看他的时候,问他的时候,靠近他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想要逃避。
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逃避什么——也许是柳无咎,也许不是,但也许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一个人怎么可能害怕一个自己喜欢亲近的人?
他不知道那是他从未触碰的东西。
他不知道,所以只有以为是柳无咎,可是他亦不愿意承认是柳无咎。
所以他只有逃避。
人群还在欢笑,但这一刻贺青冥却似乎已有些形影寂寥。
柳无咎看着贺青冥,心下似乎也已有了一丝寂寥。
他与贺青冥走得越近,就发现自己离他越远。
他走进的只不过是一团迷茫的雾气。
时值正午,两人走了一路,找了一家面馆,坐下来吃一顿便饭。
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阳春面,汤鲜面韧,汤面上还洒了一撮切的细细的碧绿的葱花。
街上时不时传来卖艺人的吆喝声,三五成群的大汉们吞刀吐火、摔跤碎石,引来过路行人阵阵喝彩。
柳无咎活了十多年,还未见过大千世界,他不由有了一点好奇,却又不愿让贺青冥轻看自己,便只偷偷瞧了一眼又一眼。
贺青冥看了看他,他立马把目光挪了回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贺青冥笑了笑,道:“无咎,你也可以看一看的。”
柳无咎道:“反正都是假的,有什么好看的?”
贺青冥却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要想学得他们那一身功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柳无咎道:“你好像对他们很熟悉?”
贺青冥的神色忽然多了几分悠长,道:“小时候,我家会请一些伶人班子入园表演,我也便跟着梨园师傅们学了一阵子。”
柳无咎来了兴致,贺青冥还从未讲过他小时候的故事。他道:“那后来呢?”
“后来……”贺青冥一顿,又笑了笑,道,“后来师傅嫌我五音不全,天资愚笨,便将我逐出门下,让我打熬身体,转投武行去。”
柳无咎已有一点忍俊不禁,他从未想过,贺青冥也有被批“天资愚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