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蛇矛 走过大堂,便来到一条走廊。 ……
走过大堂, 便来到一条走廊。
长长的,漆黑的走廊,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死, 也没有生。
一切都是沉默的, 但在沉默之中,好似有蛰伏着的蟒蛇,沿着廊壁悄悄地滑动。
空气里似乎有一点微弱的气流, 化作一丝微风,飘到柳无咎面前, 带来一点凉意。
柳无咎从这点凉意里感到了杀气。
他杀过的人并不算多, 可是他曾经见过杀人,他本就是活在杀机里的, 寒冷、饥饿, 馊掉的食物, 野狗的追逐,还有无数次挨打……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本就是这样的人生。
尽管他已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活, 但曾经的岁月,都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随着他长大,却并不会被时间磨灭。
他经历过的一切, 他也从未忘记。
他知道是这些塑造了他,尽管那本是老天的恶意。
他不感激天,也不感激这世间四海的任何神灵,他只感激一个人,也只爱一个人。
贺青冥就是他的神, 就是他的一切。
他的一切,本就是贺青冥给的。
庞大的蟒蛇游曳在廊壁上,如同游在水中。
它虽然看似笨重,动作却很轻巧、快捷,它只要盯住猎物,就不会放手,它只需要伺机而动,时机一到,它便要猛的缠住猎物的咽喉,让对方窒息而死,或者趁对方昏迷的时候把猎物囫囵吞进肚子里。
蟒蛇忽然向柳无咎的脖子发起袭击!
柳无咎一掌击出,蟒蛇一击未成,又在转瞬之间袭向柳无咎的肋下!
剑光一闪——柳无咎已然剑出!
只这一瞬间,柳无咎已经看清对手:那是一个袒胸露腹,大肚便便的中年人。
那人看上去平平无奇,但一双大小擒拿手却使得出神入化,让人防不胜防。
大荒九怪之蟒蛇,倪大度。
倪大度身法灵巧之极,腾挪之际竟真像是一条游动的大蟒蛇,且其招式变幻莫测,若攻击他的上三路,倪大度双脚便袭向柳无咎,若攻击下三路,便不能防住他的擒拿手,若攻击他的腰腹,那么倪大度双手双脚,便将一齐锁死柳无咎!
旁人的擒拿手,只将一双手当做武器,倪大度却竟似浑身上下都是武器,他虽只有两只手,却似有千手千脚一般。
柳无咎一面疾驰,一面却如何也甩不脱倪大度——倪大度竟好似要将他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走廊里!
走廊飞速地后退,闪过一扇舷窗。
柳无咎目光一动,借着窗外一段窄窄的月光,手腕翻动,狭窄的通道内,顿时闪出一阵剑光!
倪大度久居暗室,骤然遇到如此强烈的光亮,必定不能适应,而这一瞬间的迟疑,便是柳无咎出剑的最好机会。
倪大度瞳孔一缩,他几乎已可以看见这把剑刺进自己的血肉。
柳无咎一剑挥出,却在最后一刻转而用剑背打了一下倪大度侧颈,倪大度痛呼一声,吃痛摔在了后面。
他到底记得,贺青冥还在金蛇帮里。
贺青冥的任何事,无论任何时刻,他都是会记得的。
柳无咎飞身疾驰,他必须要快,因为他发觉自己身上中的银针毒性已经开始发作,而解药药效却还没有起作用,更因为贺青冥多待在金蛇帮总舵一秒,就多一分危险。
他要去见贺青冥,更要去帮他,他知道贺青冥虽然已经很厉害,可是贺青冥面对的毕竟是金蛇帮的帮主韩十鹏,韩十鹏成名已有数十年,自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何况他背后还有金蛇帮,双拳难敌四手,贺青冥和韩十鹏的一战,无论是赢是输,恐怕都很难善了。
他说过不会离开贺青冥,承诺过的事,他一刻也没有忘记。
柳无咎已快要走出长廊,他已看见微弱的亮光。
那点光亮从一个小小的圆点,逐渐扩大起来。
那团光忽的闪了一闪——一支长矛突然向柳无咎飞来!
随着这支长矛向柳无咎袭来的还有一个人,他看上去很年轻,他的招式也很年轻气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冲劲。
江湖上善使矛的人并不多,大荒九怪之中,也只有一个人的武器是矛,那便是蝮蛇王子矛。
王子矛的招式又快又急,挟着一股无穷的气势,好像九天飞落倾倒下来的银河,他的长矛舞起来也似银河一般璀璨而美丽,只不过这样的美丽却是能致人于死地的。许多年来,江湖上已有不知多少人死在这支美丽的银矛下。
大荒九怪来历不一,武学路数也各不相同,其中王子矛尤其以“快”闻名,这一点倒是和柳无咎的快剑颇有相似之处。
王子矛的矛像九天银河,柳无咎的剑却似黑夜里闪过的流星。
流星总是灿烂的,可是那并不是因为它真的比日月光明,而是因为它总是来去匆匆,很多时候,又总是那么孤独。陪伴它的只有黑夜,但黑夜也总是沉默。
柳无咎的剑里,似乎也总藏着一种孤寂。
他所求的,总是不可能得到。可是他又是如此执着,如此偏执,即便得不到,他也永远不可能放弃。
即便是死,他也必须死在去见贺青冥的路上。
王子矛脸上已有得意之色,他几乎已忍不住笑起来。
他们都很清楚,两把同样快的武器碰撞在一起,只有比拼谁更快!
他对上柳无咎的时候本已很有压力,他没有想到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功力已如此深厚,武功已如此厉害。
但他忽的发现,他的压力已减轻了。
这种变化当然非常细微,细微得像空气里浮动的尘埃一样,平常时候,是根本看不出来的,只有有光的时候,才能看见尘埃。
但高手对决,即便是最细微的变化,也很可能变成致命伤。
王子矛自然也察觉到了柳无咎的变化,他竟发现柳无咎的剑已慢了。
慢了一刻,就慢了一条命。
王子矛眼里已闪动着激动的光,这个奇异而厉害的少年,就要死在他的手里!
他已忘了韩十鹏等人的嘱咐,又或许他根本没有记住,也不想记住。
韩十鹏是他的帮主,可是他并不是韩十鹏一手提拔的,金蛇帮帮众派系繁多,金蛇帮一些人也早就脱离了韩十鹏的控制。
王子矛虽然位列九怪,但在九怪里的排名并不算高,若是他能够击杀柳无咎,也许一切就会有不同了。
王子矛的长矛已到了柳无咎的咽喉!
但他还没能够笑得起来,便已大惊。
因为柳无咎的剑,竟已先他的矛到了他的咽喉。
他没有想到,柳无咎的剑竟又重新快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佘银环的解药已经起效,又或许,任何人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都会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力量。
柳无咎曾经很多次面对死亡的威胁,每一次,他最终都没有输。
他也知道,不到最后一刻,是绝对不能松懈的。
但王子矛却已忘了这一点,当他以为自己一定会赢的时候,就一定会输!
柳无咎的剑已有了凛冽的杀气,这股杀气连王子矛也不禁想要战栗。
万物肃杀,一片萧瑟、凋零和永恒的沉寂。
这少年竟好像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地狱。
柳无咎终于动了杀意,他不得不杀王子矛,因为王子矛要杀他!
韩十鹏只说了不能杀柳无咎,但到底怎么对付他,却是九怪的自由和选择。
很多人都要拦下他,但他们拦下柳无咎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毕竟只要柳无咎还有一口气在,那么便不算违背了韩十鹏的命令。
但到目前为止,只有王子矛是真的想要杀他。
所以柳无咎也必须杀了王子矛。
江湖中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柳无咎杀的人虽不算多,但也不算少。
他并不真的很喜欢杀人,往常他杀人,也都是贺青冥交给他的任务。
但这次他非杀人不可,因为他若死了,是绝对不可能见到贺青冥的。
王子矛的眼里已有恐惧之色,他很想大喊,很想尖叫,但他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个人在极端的恐惧里,是发不出声音的。
但王子矛到底还没有死,他虽然确实是被刺中了,但被刺中的地方却不是他的咽喉,而是他的胸膛。
一杆横斜的长枪悄无声息地挑动了柳无咎的剑,带偏了他的剑势。
第32章 夔龙 漆黑的长枪,漆黑的长衫,若不是……
漆黑的长枪, 漆黑的长衫,若不是这个人脸色苍白得跟死人一样,他整个人已完全融入黑暗之中。
王子矛倒在一边, 咳了两声, 吐出一口血沫, 道:“谁叫你来的,我用不着你管!”
黑衣人救了他的命,但他竟毫不领情, 不领情不说,竟还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黑衣人竟也没有生气, 只道:“你到底是金蛇帮的人。”
黑衣人又看着柳无咎, 道:“你已中了她的毒。”
他似乎有点惊奇:“她竟然给了你解药。”
王子矛骂他骂累了,见他没有反应, 坐在一边歇气, 道:“你难道才知道佘银环是什么人?她一向自在懒散惯了,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改变她!”
“不错,不错……”黑衣人慢慢道, “她的确是这样的人。”
他垂着眼, 眼里似有脉脉的水波流动。
黑衣人又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柳无咎目光闪动,他的确不是这个人的对手,方才那一枪,就是最好的证明。
何况他还中过毒, 何况他一路打来,已经消耗了太多的体力。
黑衣人道:“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柳无咎却道:“我必须要见他!”
黑衣人瞧着他,似乎叹了口气,道:“原来传言不假, 青冥剑主的确有一个好儿子,不仅武功不错,对父亲也很孝顺、很尊敬。”
柳无咎已忍了很久,此刻终于忍不住了,道:“我叫柳无咎。”
“啊!”黑衣人恍然大悟,“你是跟你母亲姓的?”
他似乎又明白了,不禁道:“青冥剑主果然很爱他的妻子。”
柳无咎几乎已有点生气,道:“我不姓贺,我姓柳,也不是因为我的母亲姓柳——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只有他。”
黑衣人有点诧异:“你不是青冥剑主的儿子?”
柳无咎道:“决不是!”
“那么你一定是他的弟子”黑衣人道,“你虽然不是他的儿子,可是他似乎很喜欢你,也很器重你。”
柳无咎目光一动,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贺青冥很喜欢他、器重他。
贺青冥已把一身功法都传给了他,无论贺青冥去到哪里,柳无咎都在他身旁跟着他。
从小到大,无论他想要什么,想学什么,贺青冥也都会满足他。
贺青冥也一直很照顾他,柳无咎虽然没有父亲,可是他也知道,贺青冥对他,比世上大多数父亲对孩子都更好,更温柔。
但贺青冥这么对他,是因为什么呢?
若说贺青冥是要他当他的剑,那恐怕也已经是不世出的名剑。
柳无咎心中忽然涌出一阵痛楚。
贺青冥已经对他很好,可是他仍不满足。
或许就是因为贺青冥对他很好,他才不知满足。
他本不是一个不知满足的人,他这一生,也只有一次贪心。
黑衣人道:“你仍然要走?”
柳无咎道:“是!”
黑衣人目光一动,道:“好。”
他道:“我叫夔龙。”
柳无咎目光闪动,夔龙在九怪之中排行第三,仅次于公孙相柳和眼镜王蛇竺可卿。
夔龙道:“你若能胜我一招,我就放你走!”
柳无咎目光一闪,道:“好!”
夔龙的枪,竟和此前所有人的招式全然不同。
一杆普通的长枪在他手里,竟好像活了过来,好像一条游动的苍龙。
这条苍龙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只有当它靠近的时候,才会感受到一点轻微的龙息。
夔龙还是那样沉稳,甚至有些静默,但他每出一招,都那么奇异,那么特别。
柳无咎跟贺青冥了解过很多武学路数,但他从未见过夔龙这样奇特的招式。
他曾经听贺青冥说过,夔龙与其他大荒九怪不同,他原本出身于西域,这或许就是他和中原武林所有招式路数都不同的原因。
柳无咎咬着牙,他几乎已渗出冷汗。
夔龙的枪已将他锁死,他几乎已不能出剑,只能不断躲避!
夔龙好像能未卜先知一样,柳无咎的剑还没有使出,他便已知道柳无咎出招的方向。
好在柳无咎的轻功很好,好在夔龙的轻功并不太好,所以他到底还是能避一避的。
夔龙道:“你的剑太直,也太快。”
快,当然不是缺点,但如果一个人的剑本已很直,又很快,那么他便很难变化,尤其是遇上比自己更加厉害的对手,这一点漏洞就会被无限放大。
一味求快、求狠,却不懂得圆融通变,的确是年轻人会犯的错误。
这样的错误,本也没有什么,只是很多年轻人已经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很多年轻人只错了一次,便要搭上一条命。
柳无咎目光一闪,从前贺青冥教他练剑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
柳无咎的剑,和他的人一样一往无前,他跟人对决的时候,往往只会攻击,却不懂得防御,也不会撤招。
所以他只有躲避,短短二十招之内,柳无咎已起码变化了三种轻功身法,因为夔龙也很聪明,若他一直只用一种轻功,夔龙难免不会发现他的武功路数。
但柳无咎不能一直躲,他也并不是一个喜欢躲避的人。
人生中的许多事情,也都总是要面对,总是要解决。
柳无咎悄然一跃,退后了十步。
他已又回到了走廊里。
虽然走廊很暗,可是也较为狭窄,这样狭窄的走廊,是不利于夔龙枪这样的长兵器打斗的。
柳无咎知道他和夔龙武功尚有一段距离,所以他必须要想办法为自己创造机会,天时、人和已失,他绝不能再失去地利。
夔龙目光一闪,这少年竟也很聪明。
在江湖上行走,单有一身武功自然是不够的,还要有一个够用的脑子,武林高手之所以是高手,也正是因为他们很会用脑子。
但这一点微弱的地利,并不能帮助柳无咎赢得夔龙,何况柳无咎在为自己创造优势的同时,也陷入了劣势,蛇是不需要太多光亮的,但柳无咎需要。
黑暗里,响起了一连串刀兵碰撞的声音,好似天山下叮叮咚咚流淌的泉水。
刀兵碰撞之时,竟似有璀璨的火花迸出!看上去就是一道道横空劈下来的闪电!
一阵剑花之中,夔龙长枪一抖,猛的刺出,似要削到柳无咎的肩颈,柳无咎的剑却一路擦过枪身,而后手腕一抖,剑刃贴着枪身旋转,几乎要切到夔龙的手。
夔龙右手往前一送,长枪凌空而动,恍若一条盘旋飞舞的蛟龙,两人在一瞬间擦肩而过,夔龙回马一枪,探珠一般便要刺入柳无咎肋下,柳无咎横剑格挡,夔龙却又在瞬间变招,一连劈、削、点去柳无咎侧身大穴,这一路连环枪实在是让人防不胜防,甚至根本无法应对!
电光火石之间,柳无咎生来的直觉让他的身体在下意识做出了反应,但最危险的一次,夔龙的枪尖也已经离他的身体不足一寸!
柳无咎矮身贴地而过,直取夔龙腰际和膝盖等处,夔龙枪尖一点,借着枪身的势力,自上而下,猛的打向柳无咎脊背!
这一招的劲力竟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如若被他打中,即便不死,也再难以有任何还手之力。
柳无咎背剑而立,挡住夔龙这一枪,又使了一记“粘”字诀,化解了夔龙的雷霆之势。
两人在走廊里过了好几十个回合,柳无咎的剑越来越快,夔龙的枪却越发沉稳。
柳无咎似乎已有些着急。
他知道夔龙之所以会和他过这么多招,无非是想要拖住他,但他也绝不能被夔龙拖住,因为他还要去见贺青冥。
夔龙不愧是九怪之中排行第三的人物,柳无咎与他过了这么多招,没有一招能占到分毫便宜。
但这一战,他必须要赢,哪怕只赢一招!
柳无咎心下一横,长枪再次刺来之时,他竟没有躲,也没有用剑格挡。
他竟生生用左肩接住了这一枪!
夔龙一惊,却不料柳无咎已往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枪,而与此同时,柳无咎的剑也已经刺进了他的身体!
剑入三分,而枪已入体近两寸。
夔龙到底受了一点皮肉伤,而柳无咎也已经面色苍白、冷汗涔涔。
一寸长、一寸强,柳无咎的剑毕竟没有夔龙的枪长,正面硬拼,必定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这一点柳无咎自然也很清楚,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
夔龙看了看那把剑,慢慢道:“你赢了。”
柳无咎到底是赢了!
哪怕他只赢了这一招,哪怕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柳无咎似乎已有些高兴。
夔龙神色蓦然动容,道:“你就那么想见他?”
柳无咎道:“是。”
“为了他,你不惜自损,甚至付出一切?”
柳无咎道:“是!”
夔龙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也可能会输?”
贺青冥如果胜了,柳无咎还有活着的机会,但如若贺青冥输了,旁人自然无需顾及贺青冥,柳无咎也不可能活下去。
柳无咎却道:“我只知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他。”
“好,好……”夔龙道,“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少年,从未见过你这样为师父舍生忘死、赴汤蹈火,不顾一切的徒弟。”
夔龙心里似乎也起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他忽然觉出了一点古怪,柳无咎对贺青冥的执着,似乎已不那么像师徒之间会有的。
但他到底没有多想,也想不明白,他只是道:“君子一诺千金,我答应过你的事,我自然会做到——你可以走了。”
柳无咎的眼睛里迸发出火一般的光彩!
第33章 幽梦 血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血……
血落在地上, 溅起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断断续续的血滴,好似珠帘里美人幽咽到天明的泪珠。
柳无咎走了一路,也流了一路的血。
他似乎根本不知疲倦, 也感受不到疼痛。
他只望着一个方向, 他只望着一个人。
除了这个人, 这世间的一切,本就没什么值得他入眼的。
他已从黑夜走到天明,他已离开那条黑暗的长廊, 来到一处明亮而空旷的大厅。
大厅里一览无余,也没有一个人, 只有一道如泣如诉, 连绵不绝的埙声。
柳无咎忽然觉得很累,他忽然很想坐下来休息。
但他没有休息, 因为他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
“无咎。”
贺青冥的声音。
柳无咎的心按捺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转过身, 看见了贺青冥的脸。
这张脸他已很熟悉。他曾经无数次见过这张脸, 也曾经无数次梦到过这张脸。
柳无咎第一次见到贺青冥的时候,就已记住了它。
它的轮廓淡淡的, 颜色也是淡淡的, 它眉眼秀长,眼睛里好似养着一汪多情的秋水,眼波流转之时,却又潋滟生春, 可惜这一双眼睛总是蒙着一道空濛清冷的雾气,叫人看不透、摸不着,就像水中的影子一样忽明忽暗,若即若离。
它的鼻梁并不很挺,却很直, 好像是天山分明的棱角,鼻梁底下的两瓣窄窄的唇色,是它唯一稍显鲜明的地方,然而无论浓淡总是相宜,阴晴圆缺,也仍然是独一无二的天上月。
每一处线条,每一寸转角,柳无咎都记得很清楚。
柳无咎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浑身血液已经沸腾!
他几乎已忍不住快步走到贺青冥面前。
却又在距贺青冥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总是距他一步之遥的。
柳无咎忽的生出一种胆怯,又有几分害羞。
这一刻,他的脸虽还没有动,可是他看起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又鲜活、又快乐。
贺青冥道:“你怎么来了?”
柳无咎竟已忍不住翘起嘴角,他的眼里几乎是在闪光:“我来找你,我想见你。”
他好像是又骄傲,又有一点开心。
贺青冥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地打量了他一会,道:“你受伤了。”
柳无咎笑道:“我没事。”
贺青冥皱着眉,道:“你怎么敢?”
柳无咎跃动的心沉了沉,笑容也凝固了一瞬。
贺青冥拂袖冷冷道:“我不留无用之人。”
柳无咎面上已露出痛苦之色。
他似乎已要哭出来。
贺青冥却已不再理他,转身消失在一阵迷雾里。
他到底没有哭出来,可是也已听到一道哭声。
婴儿呱呱坠地,哇哇大哭。
他是不是也已预见到自己悲惨的命运,所以才要这么撕心裂肺地哭泣?
他还没来得及学会走路,就已被母亲扔到坟堆里。
他本就是个死人,本就从未活过。
腐肉的气息越来越浓,秃鹫铺天盖地地飞在他的头顶。
它们擦亮了眼,磨利了爪,等待他渴死饿死的那一刻。
它们看着他,他才出生不久,还是块极其鲜嫩可口的肉。
但秃鹫没能得逞,狼群嚎叫着呼啸而过,一匹狼把这被抛弃的孩子叼走。
雨夜里,四处都是狼眼幽幽的绿火。
狼群散去的时候,一个拾荒的老人偶然捡到了他,他本以为自己有了归宿,但不久又再度被人抛弃。
他就是件廉价低劣的货物,卖也卖不出去,只能被无数人转手销售,像个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
他不明白,他那样低贱的生命,上天为什么还要他活下来。
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在一天天长大。
他去偷,去抢,和蛇鼠为伍,与山里的野兽和镇上的屠夫搏斗。
他实在太过瘦小,藏在没有光亮的地方,就像是一大块行走的骨头。
他的眼睛却又大又亮,像是藏着一团永远不可熄灭的野火。
他蹲在墙角,像只小鬼一样阴魂不散。
他扑了上去,他很得意,他抢夺食物的速度,已比饭馆门口那条大黑狗还要快。
他叼起那块残留着一点肉渣的骨头就跑,他四肢并用,跑起来的样子,和那条大黑狗也没什么两样。
他的身后追着屠夫和伙计,他们宁愿把骨头给狗吃,也不会给这狗都不如的小鬼吃。
他跑过巷子,跳过墙头,他一边跑,一边啃骨头。
他太得意了,所以他跳下去的时候,没有发现,底下是一张带刺的大网。
罗网缠住他的咽喉,刺穿他的脏腑,人群的声音远去,而黎明迟迟未至。
他似乎就要这样死去。
他小小的心里忽的悲愤不已,他不甘!他不服!
他嘶哑着发出一声哀鸣:“不——!”
十二岁的柳无咎浑身烫的厉害。
他不住抽搐,又不住冒出虚汗。
“无咎,无咎!”
贺青冥紧紧地抱住他小小的身躯,将他从梦魇里唤醒。
柳无咎被烧的神志不清,他扑在贺青冥的怀里,哭诉道:“为什么!为什么!”
他哭着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为什么我还没有去死!”
贺青冥抱着他,直视他的眼睛:“你不会死!”
柳无咎忽的停了哭声,看着贺青冥。
“你不会死。”贺青冥道,“我也不会让你死。”
柳无咎这一病,就病了半个多月。
他来贺青冥家里不到一年,便已生了太多的病。
他从前倒是不常生病,从前他若是生病,便只有死。
这一年来,他每一次生病,贺青冥都在照顾他。
一年来,柳无咎虽老是生病,却重了不少,反观贺青冥,倒是清瘦许多。
邻里邻外渐渐有些风言风语,说柳无咎不祥,贺青冥收留他,只会为自己带来灾祸。
柳无咎来找贺青冥,他低着头,抬眼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放下书,抱了抱柳无咎。
他只道:“嗯,是长了些身体。”
柳无咎的脸红彤彤的,贺青冥又让人把药端来,柳无咎喝了一口,道:“甜的?”
贺青冥笑了笑,道:“从前星阑生病吃药,吵着说太苦了,我便往他药碗里加些冰糖蜜饯,这样就不苦了。”
柳无咎心绪波动,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话。
贺青冥道:“是我忘了,你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
他便让人又舀了一碗药来,这一次只加了一块糖。
柳无咎看着贺青冥,在他短暂的生命里,从未感受过这般的温柔。
贺青冥道:“睡不着吗?”
柳无咎不好意思说自己只是看他入了神,便点了点头。
于是贺青冥哼了一首歌。
他的声音很低沉,哼歌的时候,却有一种别样的沉静。
柳无咎这时候还不知道这歌是贺青冥走南闯北时四处拼凑来的曲子,也不知道贺青冥歌声里那种特别的感觉,其实是他跑调了。
他原是为了哄贺星阑睡觉的,如今也拿来哄柳无咎。
但柳无咎还没完全睡着,贺青冥已经撑着下颔睡着了。
他实在是累了。
十九岁的柳无咎坐在床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贺青冥,看了好一会。
贺青冥的眼睫很长,睫毛底下,有两团乌青。
他不禁笑了笑,眼里泪将落未落。
柳无咎心跳的快了起来,他伸出手,慢慢地靠近贺青冥,想要和他的手扣在一起。
但他没有能握住贺青冥的手,他的手穿过了贺青冥的手,他的身体,也已经穿过贺青冥的身体。
他仿佛是穿过了岁月,穿过了过去。
他看见自己穿过山岭,在原野上疾驰而去。
那是几年前,柳无咎第一次出门的时候。
柳无咎望着自己远去的背影,忽的很想知道,他不在的时候,贺青冥在做什么。
贺青冥已经等了七天,七天后,柳无咎还没有回来。
夜色如水,柳无咎站在床头,看着贺青冥。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抚摸贺青冥的脸。
但贺青冥却睁开了眼睛。
原来他并没有睡着。
贺青冥披衣起身,在月光下走到书房,燃起一盏橘黄的孤灯。
他翻书来看,却不小心掉下一本诗集。
柳无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已认出来,那正是他这些日子看的诗集。
贺青冥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的眼里似乎已有了一点笑意。
除了练功,柳无咎平素最喜欢这些诗词歌赋,往常闲暇之时,他们还会坐在花荫下弹琴对诗。
这一点风雅,自然为许多江湖人不屑,但柳无咎跟他却很默契,无论他说什么,柳无咎都能在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
贺青冥抚摸着那本诗集的扉页,翻开一看,却不禁顿了顿。
那一页上,有一句诗被柳无咎用朱笔圈了出来:
“上有青冥之长天。”
他又从头到尾将那诗集翻了一遍,却见不少诗句都被圈了出来。
“昔人因梦到青冥”
“上有青冥之长天”
“行尽杳冥青嶂外”
“回合青冥万仞山”
“……”
每一句诗里,都带有“青冥”两个字。
柳无咎已有些脸红。
贺青冥却很久都没有什么神情,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地叹了一声。
他重新把诗集放回了书架。
柳无咎望着那本诗集,心中忽的几多怅惘。
他对贺青冥的感情,是不是也像这本诗集一样,只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被永远搁置下去?
这一夜,贺青冥并没有入眠,柳无咎则一直站在他身边,一动也不动地瞧着他。
烛影东倒西歪,柳无咎瞧着贺青冥,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日月倒转,沧海变作桑田。
他的人生,岂非一直在望着贺青冥?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柳无咎轻轻道“今日何日兮……”
他终于凑近了贺青冥!
第34章 镜花 贺青冥抿了抿嘴,面上忽的露出一……
贺青冥抿了抿嘴, 面上忽的露出一点迷惑的神色。
一阵夜风掠过,一室烛火忽的剧烈晃动起来。
屋子刹那倾倒,柳无咎只觉头痛难忍, 整个人好像要四分五裂。
回忆的碎片纷纷向他袭来, 一刀又一刀割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忽的望见一树绯红的花。
贺青冥站在花树底下, 他说:“无咎,你回来了。”
他侧着头,看着柳无咎, 似乎笑了一笑:“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过来?”
柳无咎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冲到贺青冥面前, 又蓦地停下。
春风拂面, 吹皱一池春水。
贺青冥脉脉地瞧着他,眼眸似乎也像是一池春水。
他的长发也好似风中的柳丝。
贺青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柳无咎喉头一动, 欲言又止。
贺青冥瞧着他的眼里似乎已有些期待, 但期待转瞬又变作失落。
“罢了……”
贺青冥叹道, 拂去了柳无咎肩上的落花。
柳无咎心绪波动,忽道:“我喜欢你!”
他低着头, 抬眼看着贺青冥, 道:“我只有这一件事瞒着你。”
他实在是很忐忑,很害怕,他害怕贺青冥会生气,会再也不理他, 不要他。
但贺青冥竟没有生气,他不仅没有生气,甚至还微微笑了,笑容里又似乎还有种特别的羞涩。
柳无咎睁大了眼,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贺青冥。
贺青冥捧着他的脸, 叹了口气:“傻孩子……”
他慢慢凑近柳无咎,慢慢地吻住了他。
柳无咎浑身一颤,心中大动!
他忽的紧紧抱住了贺青冥!
他们忘我地亲在一起,柳无咎抱着贺青冥,露出一个笑容:“终于——”
他忽的愣住了。
贺青冥脸上飞快地长出皱纹,一头乌发也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变白了。
不一会的功夫,贺青冥竟已变成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
万物萧瑟,花已都落了,只剩下一片枯黄。
“怎么了?”
贺青冥的声音也已经变得缓慢而苍老。
但他看着柳无咎的神情仍是温柔的,似乎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情意。
柳无咎只笑了笑,又重新亲了亲他:“没什么。”
贺青冥有些接不上气,又有些头晕。
他道:“无咎,我好像很累。”
柳无咎凝视着他,贺青冥已变得和那棵枯萎的古树一般了。
他的头发已全白了,皮肤又老又皱,还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暗沉的斑点。
柳无咎道:“那你歇一歇,我带你回家。”
贺青冥闭上眼:“……好。”
柳无咎抱起他,贺青冥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入眠。
就像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贺青冥也是这样抱着他。
柳无咎只觉自己每走一步,贺青冥都要更轻一些。
等到他停下的时候,怀里抱着的早已是一架白骨。
柳无咎的目光仍是温柔的,他轻轻地把那架白骨放下来,慢慢地亲了亲白骨的额头。
天地骤然失色,混沌之中,一片飞沙走石。
“无咎。”
黑暗里,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呼唤着他。
贺青冥竟然又活了过来!
他不仅活了过来,还上挑着眉眼看柳无咎。
这一眼,竟似有几分风流。
他走到柳无咎面前,展臂抱住了他。
柳无咎心跳的快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贺青冥竟好像是化在他怀里的,因为贺青冥竟开始解他的腰带,一只手也从衣襟那里伸了进去。
柳无咎握住他的手。
贺青冥瞧着他,又笑道:“难道你不想要我么?”
他说着,整个人竟已和柳无咎紧紧地贴在一起,柳无咎已经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肌肤,他的呼吸。
心上人就在自己面前,又这般风情,这对世间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柳无咎自然也是男人,何况他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
他平息一瞬,压住翻腾不定的心神,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贺青冥”顿了顿,笑着说:“无咎,难道你不认得我了?”
柳无咎却道:“你不是他。”
他忽的大喝一声:“破!”
“贺青冥”的形容陡然扭曲,变作一个身形瘦削,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
柳无咎剑气一震,那男子随即被震了出去!
和他一块被震出去的,还有他那一柄碧色的长剑。
这一方世界陡然坍塌,碧霄高楼都化作飘飞的烟尘。
柳无咎站着的,还是那空旷的金蛇帮大厅。
竹叶青倒在地上,捂着胸口伤处,他看见柳无咎,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你并不是他的儿子,原来你对他怀着的竟是那种龌龊下流的心思!”
“想不到青冥剑主竟给自己养了一个意图不轨的不肖子,哈哈哈哈,这可真是太好笑了!”
他看着柳无咎,目光不住闪动,道:“想必贺青冥还不知道吧——他若知道了,怎么还会留下你呢!”
柳无咎面色一冷,随即拔剑!
他的剑已架在竹叶青的脖子上,只消不到一寸,便已要切入竹叶青的颈动脉。
竹叶青看着他,眼里却似无丝毫惧色,他嘲弄而轻蔑地啐了一口,道:“怎么,不敢杀我么?”
“哦——”竹叶青暧昧道,“你一定是为了贺青冥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细细品来,青冥剑也的确是有那么几分姿色,何况你不过是一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又与他朝夕相处,自然抵挡不住。可惜啊,人家夫妻伉俪,故剑情深,有你一个兔儿爷什么事,我要是贺青冥,知道了你的心思,一定恶心得要命!”
竹叶青不住大笑,笑声牵动了他胸前的伤口,他不住咳嗽起来。
一人道:“你不该不听我的话,闯到阵里来的。”
竹叶青喘息着道:“我只是想助你一臂之力。”
那人便不再说话了。
柳无咎看着他,忽道:“你就是竺可卿?”
“不错。”
柳无咎道:“‘似幻非真,迷形幻影’,想必方才便是传说中的迷形幻影阵。”
他曾听贺青冥说起过,眼镜王蛇能用埙音操控人心,制造幻觉,唤起人们心中最求不得的魔障。
许多年来,江湖上已有许多人在迷阵中迷失了自我,陷在里边再也出不来。一些人虽勉强保住一条命,出来的时候,却也与白痴疯子无异了。
竺可卿道:“你能破得此阵,实属难得。”
柳无咎却道:“若不是竹叶青闯阵,我亦不能勘破。”
迷形幻影阵最厉害的一点就在于阵中种种并不全然是假的,它利用了人们脑海里零星真实的记忆,制造出一个个亦真亦假的幻境,叫人难以分辨。
竺可卿似乎笑了笑,道:“少年人若是四大皆空,岂非很无趣?”
柳无咎脸红了红。
但当他看见竺可卿的脸的时候,脸色就变了。
竺可卿竟跟贺青冥长得一模一样!
竺可卿看见他的神情,摸了摸脸,便明白了:“不好意思,忘了化形了。”
柳无咎:“……”
竺可卿举袖一拂,却见他年纪约在三十上下,长眉星目,生的竟很有些俊俏清秀。
柳无咎目光一闪,他忽然发现,竺可卿和贺青冥有几分相似。
难道方才迷阵里的“贺青冥”并不全然是幻觉,而是竺可卿扮演的?
柳无咎想到此处,脸色更不好了。
竺可卿明白他在想什么,道:“你大可放心。”
毕竟他也并不喜欢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占便宜。
竺可卿思及方才迷阵所见种种,心中怎一个一言难尽。
他想了想,试探着道:“你跟青冥剑主……不是父子吧?”
柳无咎刚刚舒缓下来的神色又沉了。
他生硬地蹦出了两个字:“不是。”
“那就好那就好……”竺可卿松了口气,心道,“还好,不存在悖伦的问题。”
他这么想,似乎根本没有考虑两个男子相恋,也是一样的惊世骇俗。
柳无咎握紧了剑。
竺可卿道:“你既然已过了迷形幻影阵,我也就不会拦你,只是今天十三哥也在总舵……不过凭你和青冥剑主的关系,想必他不会太过为难你。”
柳无咎疑惑道:“十三哥?”
“就是洛十三啊。”竺可卿笑道,“我听十三哥说,他与青冥剑主二人年轻时颇有一段少年情义,他们本是一见如故,知己相投,可惜世事难料,天涯分隔多年,这些年十三哥虽未能与青冥剑主见面,心中却也一直很挂念他……”
柳无咎把剑握得更紧了。
“好。”柳无咎道,“我正好去会会他。”
“诶,你等等——”
竺可卿心道:“这柳小公子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好像生气了?”
他略一思忖,恍然大悟:“难道他是吃醋了!”
第35章 面具 柳无咎剑指金蛇帮总舵,一路势如……
柳无咎剑指金蛇帮总舵, 一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金蛇帮众知道这少年的厉害,一时也无人敢阻拦他。
正当柳无咎就要闯入韩十鹏房门的时候, 一个人却已挡住了他。
柳无咎看着洛十三, 道:“他是不是在里面?”
洛十三顿了顿, 道:“是,但是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
“因为青冥他和帮主还没有切磋完,你这时候进去, 只会扰乱他的心神。”
柳无咎脸色更差了。
洛十三看着他,似乎已有些关切, 道:“你脸色不太好, 不如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来帮你疗伤。”
柳无咎冷冷道:“不必了。”
洛十三叹道:“你这倔脾气真是和他一模一样, 可是不管如何, 身体要紧, 他若是出来看见你受了伤,也一定不会好过的。”
柳无咎抿了抿嘴, 道:“那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洛十三目光一痛, 过了一会,方道:“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你……”
他看着柳无咎, 脸上竟已有些怅惘,他仿佛是要瞧着他,去瞧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柳无咎痛恨这种眼神!
他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也绝不愿做别人的影子!
柳无咎道:“当年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今天我只是来找他的!”
他说罢, 便提剑刺向洛十三!
“我输了。”
韩十鹏悠悠道。
他脸上虽有一点惆怅,却更多的是棋逢对手的愉悦和酣畅。
贺青冥道:“承让了。”
韩十鹏笑了起来,几十年来,他已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称心如意的对手。
没有对手,本就是一件很让人寂寞的事,韩十鹏已经寂寞了太久。
所以他虽然输了,整个人却十分快活,他已不禁想要去揽贺青冥的肩膀,就像从前和他那些打天下的兄弟一样,一块喝个酣畅淋漓。
但他到底没有这么做,他只好忍着这一点豪情,邀请贺青冥与他一块坐下来聊聊天,喝喝酒。
房间里仍是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打斗过的痕迹。
他们虽然是切磋,却没有动拳脚兵器,而是以弈代战,比拼内力。
他们都很明白,若是真的伤到了对方,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毕竟他们背后站着的是一群人,是半个江湖。
棋过两围,酒过三巡,二人正畅谈古今,却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只听公孙相柳的声音道:“帮主,青冥剑主,你们快去看看吧,柳公子和洛十三打起来了!”
韩十鹏一惊,但还未等他出声,贺青冥便道:“他们在哪里?”
“就在前边不远,转角便是——”
话音未落,贺青冥便已匆匆离去,他甚至连跟韩十鹏辞别都没来得及。
韩十鹏不禁赞叹,贺青冥的轻功身法实在是登峰造极。
但他忽的发现了一件事情,贺青冥方才离开的时候,似乎很焦急,很急切。
贺青冥本是一丝不苟,没有一丝破绽,但方才他似乎着急得连头发丝都乱了一瞬。
也许他错了,贺青冥和柳无咎之间,并不是普通师徒主仆那么简单。
贺青冥赶到的时候,柳无咎已经和洛十三打了好几个回合。
洛十三似是在有意让着柳无咎,他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柳无咎却已几乎将一身性命都拼了进去。
他不得不拼命,他本已受了伤,面对洛十三这样的绝顶高手,若不拼命,便是连十招都走不过。
洛十三本有急风剑之名,可是这一战,柳无咎仿佛才是那个疾风骤雨的人。
柳无咎咬着牙,他已发觉,夔龙那一枪留下的伤口又崩裂了,鲜血断断续续地滴到地面上。
可是他的剑依旧没有后退,没有畏缩。
他岂非就是这样一个不会后退的人?
洛十三的神色已从欣赏变成忧虑和急切:“快停手!再不停下,你这条命怕是要保不住了!”
柳无咎置若罔闻,只回了他一剑。
洛十三心下一惊,柳无咎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可是他的剑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分明是要走火入魔的兆头。
“是了,这孩子一路打过来,中了银环的针毒不说,还陷在可卿的迷阵里……想必定是迷阵种种,唤起了他的心魔……可是他不过十多岁,哪里来的如此深重的执念呢?”
洛十三道:“停下!你,你停下,我这就,带你去见青冥!”
他不常说谎,这下子一句话断成好几截不说,自己还闹了个大红脸。
柳无咎歪了歪头,似乎是喃喃了一句:“青冥?”
这一声呢喃,却是轻柔得好似一缕春风。
洛十三松了口气,正待再说点什么安抚一下柳无咎,却见柳无咎忽然面色一冷,出剑竟愈来愈快、愈来愈狠!
洛十三心下一惊,下意识使出一剑。
他刚一出剑,便后悔了。
这一剑,柳无咎决无可能接住。
剑已出鞘,剑光划过人间!
那仿佛是从天外的天飞来的一剑。
贺青冥飞身而来,凌空一剑,绞住了洛十三的剑。
他喝道:“还不撤招!”
洛十三的剑与他只差在毫厘之间,他虽然延缓了洛十三的剑势,却也无法在顷刻之间打败洛十三的全力一击。
洛十三看见贺青冥的模样,心头重重一跳。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贺青冥。
贺青冥从来都是不急不缓,但现在他已明显有几分焦急之意。
每个人生在这世间,都要学着戴一戴面具,以面对不同的人,去做不同的事。
洛十三第一次见贺青冥的时候,贺青冥不过十五岁,可是他已太过沉着,太过冷清。一个少年人,喜怒哀乐却都是淡淡的,仿佛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的心激起波澜。
他虽然锦衣玉食,家财万贯,可是看上去竟比江湖流浪,落魄半生的洛十三还要寂寞。
洛十三没有家,也早已没有家人。
贺青冥虽然有家,却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他好像一直都是孑然一身。
他也很少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洛十三在他家里待了快两年,唯一一次见到他笑,还是他在十六岁时,接了洛十三一剑。
贺青冥本就是无情的,他的剑本已无情,可是他的人却似乎比他的剑还要无情。
但洛十三忽然发现,这一刻,贺青冥仿佛变了。
他的面具已有了一道裂痕。
洛十三终于撤招,他收回了自己的剑。
但柳无咎却还没有撤招!
剑光闪动,柳无咎的眼里倒映出一个人的影子。
眼前人是心上人。
柳无咎终于醒来。
他想要撤招,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柳无咎的剑,本就是不会回撤的。
但他的剑不撤,就势必会伤到贺青冥!
柳无咎心神俱震,他忽然后悔极了,他想起小时候贺青冥告诫他的话,他本该听他的话,改一改这个臭毛病的。
他的剑本就是用来杀敌的,所以从前他并不会给自己太多回撤的余地。
可是他却不知道,剑本就是凶器,本就是会伤人的,伤人伤己,有朝一日,也必定会伤害到自己最在意的人。
众人不由惊呼,洛十三和柳无咎这一战本就是惊心动魄,那奇异的少年仿佛是不顾生死,他仿佛已燃尽了他年轻的生命,将一身魂魄都熔铸在他的剑里。
他的每一剑,都像是天际陨落飞驰的流星,带着永不回头的决心,誓要和这天地万物同归于尽。
江湖里用剑的人很多,可是他们从未见过这般孤决的剑,这般决绝的剑客。
何况这少年对战的是洛十三,何况此刻在他面前的是贺青冥。
柳无咎目眦欲裂,嘴角已淌下淡淡血痕。
他竟是要强行收招,也不愿意伤到贺青冥。
“混账!”
贺青冥喝了一声,他一指弹去无咎剑,而后飞快地点住了柳无咎周身数处大穴。
柳无咎但觉浑身一松,便轻飘飘地从半空落了下去。
贺青冥抱着他坐下,低低喝道:“我不是留信让你别来吗!”
柳无咎只瞧着贺青冥,道:“我放不下……何况我说过,我决不会离开你。”
贺青冥和韩十鹏决斗,他自然是无法放心的。
何况他承诺过贺青冥,他不会离开他。
柳无咎的声音很轻,目光却似乎带着一点痴。
他似乎还有一点心虚和瑟缩。
他怕贺青冥会生他的气。
“你——!”
贺青冥“你”了半天,也没能“你”出个结果来。
柳无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就是想生气,也再提不起气来。
“……罢了。”
半晌,贺青冥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实在是拿这孩子没办法。
一旁的洛十三却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今天柳无咎几乎走火入魔,那一刻,贺青冥挡在他和柳无咎之间。
若是柳无咎收不住剑势,若是贺青冥棋差一着,贺青冥必定要伤于柳无咎剑下!
那一瞬间,贺青冥的弱点已经暴露。
他本是无懈可击,那一刻,却有了一线裂痕。
贺青冥爱孩子,哪怕柳无咎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或许源于那些年他和贺星阑的相依为命,所以他对孩子也总是存着几分慈爱。
也许柳无咎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被贺青冥收留养育长大。
这便是那一颗冰心底下藏着的一点热火。
洛十三想,还好那一刻只有他们三个,那一瞬间的电光火石,只有他们三人窥见关窍。
还好他和柳无咎都不可能成为贺青冥的敌人。
现场一片混乱,公孙相柳带人赶了过来,惊讶之中似乎又有一丝惧怕:“青冥剑主!”
他快步趋至贺青冥面前,道:“帮主他怎么样了?”
贺青冥道:“韩帮主不愧为一代豪杰,将来若有机会,贺某一定再来讨教。”
公孙相柳放下心来,贺青冥与他颔首致礼,道:“告辞。”
言罢,他打横抱起柳无咎,带着他离开了金蛇帮。
他抱着柳无咎走回了第二层,走回了他们的房间。
柳无咎看着他,烛火照在贺青冥的脸上,更显得他整个人莹白得好似一块玉璧。
贺青冥道:“今日你和哪些人交过手?结果如何?”
柳无咎一一说了,贺青冥道:“和我所料不差,只是你太过冒进,否则本不该中银环蛇那一针。”
“竺可卿、夔龙二人武艺都在你之上,你该庆幸他们今日没有为难你,不过,你能借机破得迷阵,已经很不错了。”
他又道:“你在阵中都看见了什么?”
柳无咎的脸红了起来。
贺青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柳无咎只好道:“我,我看见了你。”
他看着贺青冥,道:“我看见你离开了我。”
贺青冥默然,柳无咎忽的有点急切:“你会吗?”
贺青冥道:“我说过,我迟早会离开的。”
柳无咎拉住他的手,低低咳了一声:“在那之前呢?”
贺青冥顿了顿,垂着眼道:“在那之前,我自然不会离开。”
柳无咎露出来一点笑意。
尽管他仍有些虚弱,可是他对着贺青冥,还是笑了一笑。
他这一笑,就好像是凌晨绽放的昙花,虽然短暂,却足够灿烂。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柳无咎好像也只会为着贺青冥这样笑。
贺青冥心中一动,不再去看柳无咎。
他挣了挣,道:“我看看你的伤。”
柳无咎顺从地松开了他,贺青冥慢慢地解开了柳无咎的衣服。
柳无咎已不再是小孩子了,他的身体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虽仍有些青涩,却已然长大了。
他骨骼分明、肌理匀称,身上每一处肌肉都分布得恰到好处。
他的肩膀已渐渐展开,已几乎要比贺青冥的肩还要宽了。
这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贺青冥的骨架本就要比柳无咎秀气得多,这一点,在贺青冥教柳无咎武功的第一天,他就发现了。
这些年来,他们虽还都住在一起,却已很少会看见对方的身体。
贺青冥只知道柳无咎越来越高了,也许再过几年,柳无咎就会比他还要高。
他虽早已知道柳无咎已经长大,这却还是他第一次发现,柳无咎已不再是男孩,而是一个男人。
贺青冥心跳得似乎快了一点。
柳无咎侧头看着他,似乎也心跳得快了。
贺青冥为他清理胸前伤口,又帮他包扎起来。
贺青冥没有受过什么伤,所以他包扎的手艺并不算精到,看起来也不怎么好看。
柳无咎并不打算戳破这一点。
贺青冥绕过柳无咎的肩背,忽的顿了顿。
柳无咎背上有一大片烧伤留下的疤痕,看上去面目狰狞,十分可怕。
那是当年柳无咎为了躲避马匪,忍着剧痛留下的伤痕,这些年它们也随着柳无咎一块长大了。
柳无咎道:“怎么了?”
“无事。”贺青冥三下五除二地包扎好他的伤口,又运力给他疗伤祛毒。
他的手避开了那一片疤痕,而是落到了柳无咎右边后背一小处光洁的皮肤上。
柳无咎心中一动,禁不住雀跃起来。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对自己的身体很熟悉,他自然也知道,贺青冥落掌的是他背上没有被烧到的地方。
贺青冥怕他会疼。
尽管柳无咎的烧伤早就好了,他也并不会因为一点点触碰就感到疼痛。
贺青冥这么做根本是多此一举,可是他仍然这么做了。
贺青冥本不是一个会多此一举的人,他的每一件事,都做的很干净利落。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在多此一举。
贺青冥道:“你的剑法还没练到家,不要随便和人逞强斗勇。”
“好!”
贺青冥:“……”
这孩子莫是个傻的,训诫他他还高兴起来了?
他看着柳无咎,柳无咎的脸色还有些虚弱和苍白,可是他的目光却很有神采,好像是暗夜里拥抱着月亮的闪烁的明星。
贺青冥顿了顿,道:“你好好睡一觉吧。”
柳无咎顺从地躺了下来,道:“那你呢?”
贺青冥坐在柳无咎床边,道:“我就在这里。”
他逆着光,柳无咎望着他的时候,只看见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他眉目间淡漠的神色似乎随着夕晖晕染开来,在这一刻,显得既安宁又温柔。
柳无咎微微笑了笑,他分明没有做梦,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样子的贺青冥,也就像是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第36章 序幕 流水东逝,一轮炙热的太阳在群山……
流水东逝, 一轮炙热的太阳在群山之中跳跃。
韩十鹏躺在窗前,静静地望着那一轮金红的夕阳。
他望着一窗流光,已似有无限唏嘘:“夕阳无限好……”
一室静谧, 檀香萦绕于怀, 夕阳里似乎走出来一个明艳窈窕的女子, 她穿着金色的衣裙,鲜红的纱巾,向韩十鹏伸出了手:“你随我来。”
“好, 姑,姑娘……”
韩十鹏分明脸已枯槁, 却又有了一点红润的色彩。
那姑娘回眸一笑道:“我姓金, 唤作无媚!”
“无媚……”
韩十鹏微微笑了,慢慢地垂下了头。
天空变得阴沉, 一道闪电飞快从云中掠过!
柳无咎在闪电中醒来, 他睁开眼, 贺青冥还在他的身边。
贺青冥似乎正欲起身要走,他道:“你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柳无咎道:“你要去哪里?”
贺青冥道:“窗户没关好, 看这天气, 待会江上要下雨了。”
柳无咎不太好意思地放开了。
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了,竟觉得有些疲惫。
他望着贺青冥的背影,天色阴沉沉的, 贺青冥的影子也显得有些模糊了,却越发清瘦起来。
柳无咎呼吸着江风,渐渐地却觉出一点不同寻常。
他道:“为什么会有腥气?”
贺青冥脸色一变,他忽的挥掌一击,而后猛然关上了窗户。
江水里传来几点沉闷的声音。
柳无咎道:“怎么了?”
但他已不用问了, 其他人已经回答了他。
“蛇啊!”
电闪雷鸣,整座大船疏忽一下都亮了起来,一道尖叫迅疾地传遍所有船舱。
灯光和电光交替闪过众人的脸,江上风波乍起,浪涛好似虎啸龙吟,苍穹裂下一声纵横四海的霹雳!
明黛等人看时,只见金蛇帮众皆披麻戴孝,在阴沉的江天下,好像一面巨大的冥帆。公孙相柳率众为先,脸上每一道岁月留下的沟壑都填满了悲愤与痛苦。
杜西风不由吃了一惊,金蛇帮这副阵仗,分明是帮内出了大事,偏偏韩十鹏又不在,难道……?
却见公孙相柳眼里满是悲痛与愤恨,几乎是泣血一般地喊道:“贺青冥!你杀我金蛇帮帮主,此仇不共戴天!”
他本就功力深厚,这一声更是运了十成十的内力,有如大浪过境,刹那间方圆十里回鸣不断,岸边鸦群震动,连这一刻的闪电也要为之失色。
天幕陡然昏暗,公孙相柳在无人知晓的瞬间淌下两行老泪。
众人大惊!
青冥剑主杀了金蛇帮帮主,这怎么可能!
他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久前还传出二人互相切磋,惺惺相惜的消息,何况江上是金蛇帮的地盘,贺青冥形单影只,没有必要和金蛇帮上下结下这么大的梁子。
可是公孙相柳从不妄言,何况这件事涉及到整个金蛇帮!
洛十三又惊又急,道:“副帮主,你说青冥他杀了帮主,可有什么证据吗?”
明黛跟着点头:“是啊!”
“我当然有。”公孙相柳的声音很低,好像是蛇的嘶鸣,“因为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帮主的人,因为整个白天,帮主只见了他一个人!”
他道:“何况帮主叱咤一世,就算是放眼整个江湖,能做到在我金蛇帮眼皮底下杀害帮主的也是凤毛麟角,何况这几日来过总舵,又与帮主见面比试,有机会对帮主下手的,只有贺青冥一个人!”
一人忽道:“可是他没有理由杀韩帮主。”
明黛转头望去,却见是沈耽,沈耽一向独来独往,平常从不轻易吱声,更与贺青冥等人毫无瓜葛,但此事关系重大,涉及江湖道义,他自然是不会袖手旁观。
沈耽抱着那个叫阿芜的白衣少女,那少女赤着足,散着一头乌发,只在沈耽怀里露出来小半张似乎是因为惊慌而有些苍白的脸,显然是刚入睡不久便被蛇群吓到了。
沈耽抱着她在一处柜子坐下,又微微蹲下身为她穿鞋,阿芜挽起耳边一绺长发,低着头瞧他,嘴角噙起一抹甜蜜的笑意。
明黛心中不禁一暖,她忽然发现,阿芜的足弓较长,肤色却更为白皙,衬得足面的血管经络更为明显,她虽赤足,脚上却仍是洁白如玉,而沈耽的鞋子已经沾满了腥秽的污血和碎肉。
这身世可怜的少女总算寻到了一个可靠的栖身之处,她也可以放心了。
沈耽二人一露面,金蛇帮中便起了一些议论,公孙相柳看了一眼沈耽和阿芜,意有所指地道:“一个人为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也许便会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一些人看向沈耽,他们似乎也想起来了死相凄惨的管事和韩百叶凭空消失的一条手臂,沈耽并不能逃脱嫌疑。
沈耽迎上这些人的目光,他并不躲闪,只是把阿芜挡在自己身后。
人群顿时一阵议论,喧闹之中,柳无咎却已走了过来,他浑身竟似已经湿透,散发出阵阵难闻的血腥气,但行动之时却无丝毫凝滞。
明黛见到他,似乎十分高兴,又带了些关切道:“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杜西风在一边瞪了他一眼。
柳无咎顿了顿,道:“这只是蛇血。”
其他人也已注意到他:“是他!”
“他就是青冥剑主身边那小子!”
“听说他是青冥剑主的儿子?”
公孙相柳道:“这位柳小公子,他并不是贺青冥的亲生儿子,不过,却是他唯一的弟子。”
他盯着柳无咎,道:“你来了,贺青冥呢?”
柳无咎却不看他,他只看着一个方向。
忽而传来一阵凛冽的剑气,剑气所过之处,无不令人胆寒发竖!
贺青冥提剑从长廊的另一头走来,每走一步,剑尖都在往下滴血。
他的身后,已变成一望无际的血泊,一群无头蛇翻滚扭曲着身子,蜷成一堆小山。
他出现的那一刻,公孙相柳、竺可卿、夔龙等金蛇帮数位高手一齐而动!
传说相柳为上古凶神,蛇身九头,食人无数,所到之处,尽成泽国。
九怪合而为一,也就像是九头一身的凶兽。
雷声轰鸣,江风鼓动,吹起阵阵直令人作呕的腥气。
贺青冥站在走廊尽头,九头蛇已对他张开血盆大口,周遭无数的小蛇哀叫着、嘶吼着,它们痛苦又贪婪地盯着他,像是暗处蛰伏着成千上万枝金青色的箭,只需一声弦动,便要扑过去将他生吞活剥。
这样的场景,是个人见了也要胆战心惊。
大荒九怪成名已久,任谁一个人面对他们,也会忍不住胆怯和退缩,也会感到莫大的压力。
贺青冥抬头望着他们,他的脸上竟然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淡定。
青冥剑的血已流尽。
当最后一滴血珠落下的时候,贺青冥却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他们看不见他,也不能看见他的剑光,但每一个人都已经如芒在背,他们都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杀气。
九怪动身的时候,他们本已感到杀气,可是这一次的杀气,竟似与他们几人不相上下。
这杀气已几乎不是从人间来的,而是从九幽冥府来的。
贺青冥侧身一剑截去夔龙枪,翻身跃起,反手荡开竺可卿来势汹汹的一招飞扇,随即对上公孙相柳的相柳剑,两人正面角力,各自退了三步。
贺青冥目光一凛,他身形尚未站定,只觉背后两道劲风袭来,好像江头潮起,一道疾而密,恰如午后滂沱的夏雨,一道绵而细,却似江南恼人的梅雨。
但最要命的,还是江天之下粼粼波动的无边丝雨!
王子矛、倪大度左右交错,一同出手,佘银环一旁掠阵,撒下了铺天盖地的无边丝雨针!
贺青冥一面以轻功闪避,一面一连挥剑刺出数十下,抽刀断水一般,削断了佘银环的第一波针雨。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金蛇帮根本不会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就算贺青冥是大罗神仙,被九头蛇怪缠住脖颈,也只有窒息而死。
何况贺青冥不是神仙,他只不过是一个人。
但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柳无咎飞身出剑,拦住了贺青冥背后的王子矛和倪大度。
王子矛和倪大度武功不弱,他们本不该被柳无咎一人拦下,但他们不久前受过伤,且正伤在柳无咎的剑下。
但柳无咎岂非也受过伤?贺青冥虽然已用内力为他疗伤,但他休养的时间毕竟还太短。
柳无咎低低咳了一声,贺青冥道:“无咎?”
危急之中,他只来得及轻轻呼唤了一声,但这一声呼唤里,似已藏着无限关切之意。
柳无咎顿觉周身一暖,一直紧绷的心弦竟然就这么瞬间波动。
他的眼角似乎已有了笑意,但他的笑容还未及展开,顷刻之间,佘银环的第二波针雨便已至面前!
两人挥剑挡雨,丝丝缕缕的春雨,倾落在挽起的成百上千朵剑花之上。
但柳无咎受了伤,他的剑已有一丝破绽。
一把破败的油纸伞,自然是挡不住江畔的绵绵春雨的。
春雨飞溅,春花飞驰之中,似已有了几点绯红,乱红飞过楚江天,吹落无边丝雨。
南国总是多雨的,但南国的相思却更多。
相思子!
传闻中相思门的独门暗器相思子,其形状如红豆,其色赤如丹心。
千钧一发之际,明黛掷出了满怀相思子,打落了那一片漏下的无边丝雨针。
第37章 红尘 “无咎!”贺青冥抱着柳无咎坐下……
“无咎!”
贺青冥抱着柳无咎坐下, 眼里似乎已有些急切。
绯红的相思在他们身边落下,柳无咎望着他,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迷恋。
“他没事吧?”明黛过来关心了一句, 不期却见这一幕, 顿时止住了脚步, 心头浮现出一点疑惑,“他俩真的不是那种关系吗?”
柳无咎顿了顿,低低道:“我没事, 多谢。”
明黛摆摆手,笑着道:“嗐, 这算什么,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金蛇帮不分青红皂白, 不问个明白就对你们动手, 以众欺寡、仗势欺人, 我实在是看不过去啦!”
王子矛目光闪动,哼了一声, 道:“贺青冥杀了我帮帮主, 我怕你不是拔刀相助,而是助纣为虐罢了!”
明黛驳道:“你怎么就知道是他杀的?你亲眼见过他杀人了?”
“我虽没有见过,可是贺青冥与帮主动手是事实,他在江湖上一向杀人如麻也是事实!”
“今日总舵一片狼藉, 我安顿完其他人,便和可卿他们去到帮主房里,却不料……”公孙相柳目光已十分沉痛,道,“明姑娘, 我知你是好心,但这件事,还请你不要插手。”
明黛正欲再说什么,却被贺青冥截住了话头,他盯着公孙相柳道:“不错,韩帮主总不可能自己杀了自己,既然如此,那么韩帮主便只能为我所杀。”
他这话说的古怪,虽看上去是承认了金蛇帮的说辞,却好像是意有所指。
他的目光也好像是一把剑,逼的公孙相柳已几乎不敢再看他。
两人之间已有一瞬间的沉默,贺青冥也不再看他,只叹了一声:“我原不知……”
公孙相柳目光闪动,脸上痛苦之色更甚。
贺青冥垂下头,轻轻地望着柳无咎。
他的头发也垂了下来,轻轻地碰到柳无咎的脸,碰到他的手心,好像是春风里拂动的柳枝。
柳无咎忽然觉得有一点痒,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贺青冥眼角便有了一点笑意,这一笑却似冰雪终于融化成了一汪春水,即便远而望之,也有说不出的动人之意。
忽然一点寒光袭来,劈开了这一瞬间的寂静。
贺青冥一手仍握着柳无咎的手,给他运功调息,另一只手却已如鬼魅般夹住了王子矛的蛇矛,只见他轻轻一扭,那支原本坚逾金石的长矛竟然被生生弯折转向,好似一条活了的大蛇,蛇身不住扭动,蛇头张开獠牙,猛地扑向自己的主人!
王子矛大惊!
江湖上最忌运功被人打扰,他没有想到贺青冥这时候还能分心应对他的袭击,更没有想到贺青冥出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贺青冥虽历来有“杀神”“煞星”的名头,但那之前也只不过是江湖传闻而已,何况贺青冥方才与公孙相柳几人过招的时候还很有分寸,这无疑给了其他人一种错觉,认为贺青冥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王子矛无疑也是这么想的,他以为凭自己的身手,就算不能得手,也可以全身而退。
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贺青冥其实一直都没有用全力,直到此刻,青冥剑才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贺青冥终于有了一点怒气。
这一点怒气,便已可要了王子矛的一条命!
危急关头,夔龙一枪挑动蛇矛,便要从贺青冥手里救回王子矛,而公孙相柳、竺可卿等人也已出手。
贺青冥却抛开蛇矛,一个闪身,便直接扼住了王子矛的咽喉!
夔龙失声道:“青冥剑主!”
贺青冥道:“我听说金蛇帮中,蝰蛇和蝮蛇素有积怨?”
夔龙张了张嘴,望了一眼王子矛,似乎有一点黯然,却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王子矛一张脸憋气憋得通红,但他的脸上似乎也已流露出一点复杂的神色。
明黛十分不解,杜西风悄声道:“听我伯伯说,金蛇帮上一任蝮蛇原本是王子矛的哥哥,当年他们兄弟与夔龙本十分要好,但后来前任蝮蛇为了救夔龙而死,从此蝮蛇在九怪中的排名一落千丈,王子矛也彻底记恨上了夔龙。”
贺青冥却不再看夔龙,只对着公孙相柳道:“为了贺某的一条命,把他们都拉下水,值得吗?”
公孙相柳道:“为了帮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贺青冥忽笑了几声:“好!”
他终于松开了王子矛,王子矛气息不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夔龙见状上前扶住他,王子矛犹豫了一下,总算没有拒绝。
贺青冥冷冷道:“冤有头债有主,贺青冥在此,你们若想要我的命,便尽管来拿罢!”
言罢,他便飞身跃起,跳到甲板之上,而公孙相柳等人也已一并追去!
柳无咎顿觉不妙,贺青冥刚刚经过一次车轮战,方才又为了他耗费了不少内力,此刻孤身对上九怪,恐怕要糟!
他本欲追上贺青冥,助他一臂之力,却在中途被倪大度带人拦下,一时突围不得,而一旁佘银环的无边丝雨针也已截住了明黛的去路!
金蛇帮帮众蜂拥而上,双拳难敌四手,饶是柳无咎、明黛二人武艺高强,也已很有压力。
但下一刻,这种压力便已陡然减轻,只见沈耽挥着后刀而至,而杜西风也已吹响了漕帮集结的信号。
柳无咎顿了顿,道:“多谢了。”
他并不常说“谢谢”,但今日他已说的足够多。
沈耽一刀拦下倪大度的金刚手,道:“不必言谢,分内之事而已。”
柳无咎又对上杜西风,两人面面相觑,杜西风涨红了脸,道:“你看我做什么,我才不是帮你,何况青冥剑主对我漕帮有恩!”
刹那间,船上已彻底乱成一团,一室灯火零乱,刀光剑影与当空劈下的闪电纠缠在一起,竟似已不分你我。人血的腥气弥漫开来,已经盖住了之前蛇血的气息,四壁已染作红彤彤的一片,变成了一座热闹而奇诡的红房子。
江湖上每一个人手上都多多少少沾过人血,每个人都要杀人,又或者等着被别人杀掉。这本也不是什么怪事,人们总是热衷于自相残杀,无论是身不由己,还是乐此不疲。
柳无咎握着剑,入目已是一片血红的光景。
大喜的红,大悲的红,生也是红,死还是红。凡人降世,总不过是去滚一遭红尘。
他忽然想起了边陲。
那个他出生、成长的地方,每一年黄沙都要被血染红,每一年他都看见堆积成一座小山的尸体,每一天家家户户夜里都闭紧了门窗,噤若寒蝉,每一天成群结队的秃鹫如黑云蔽日,呼啸着飞过天空,剩下来一具具残破的面目不清的骨骸。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他的世间本没有神,也没有人,只有一群被践踏碾碎的蚂蚁。
柳无咎闭了闭眼,脑海中混乱不堪,他的力气还没有用完,但他的经脉竟似要沸腾起来,整个人也似乎要剧烈颤抖起来。
他望了一眼其他人,除沈耽外,明黛和杜西风似乎也已不住颤抖,杜西风更是“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又一边吐一边打。
他们都还很年轻,这样冷酷的杀戮,他们都还是第一次见。
可惜的是,这样的杀戮,江湖上只怕永远不会有最后一次。
柳无咎似乎已有些疲倦,但他还不能停下,他知道他一旦停下,就只有死——这又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
但他面前的金蛇帮众,已经纷纷停下。
他们却并没有死,而是被人点住了穴道,而且是以一种极强极快的身法点住的。
洛十三趋至他面前,道:“你怎么样?”
柳无咎摇了摇头,见是洛十三,又冷哼了一声:“你总算舍得出手了?”
洛十三只觉自己的咽喉被一只铁手扼住,顿了顿,道:“……他们也是我的兄弟。”
这一战,他夹在贺青冥和金蛇帮之间左右为难,偏偏谁也不听他劝,也不会听他劝。
柳无咎道:“你谁也不想辜负,可是又谁都已经辜负。”
洛十三心神一震,忽的想起那尘封已久的往事。
柳无咎又道:“就像现在,你点住了他们穴道,可是也只是点得了一时,点不了一世。”
洛十三是天下第一剑,从他踏入江湖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不可能拥有独善其身的机会。
犹豫只会付出更惨重的代价,他已经为此付出过一次。
柳无咎抬头,似乎是望着那望不到的天空,道:“他说,人这一生,不会有太多后悔的机会。”
“是,是……”洛十三似乎是沉痛,又似乎已有些自嘲,“失而复得已是此生大幸,又怎么能眼看着得而复失?”
洛十三忽地起身,对着乌泱泱的武林众人道:“今日之事,诸位若再妄动,除非过我洛十三这一关!”
急风剑终于出鞘!
这一刻,洛十三的人终于又和他的剑合二为一!
方才还心思各异,蠢蠢欲动,妄图在鹬蚌相争之时分一杯羹的众人顿时摄于洛十三的气势而不敢近前。
二十年前,他就是这样挡在魔教教众之前,从此一剑成名天下知。
洛十三微微侧首,对身后的柳无咎道:“你去帮他吧,这里一切有我。”
柳无咎几步跃上阶梯,淌过血泊,越过重重明灭的烛影,飞星渡云一般穿梭在层层叠叠的楼船里。
他的目光便似追日的铁箭,不住向上、向上,充满了冲破一切的渴望,渴望之中又迸发出一阵激烈的火光!
第38章 决斗 此时已是黑夜,江天浪涌,而翻滚……
此时已是黑夜, 江天浪涌,而翻滚咆哮的江涛之中,却有一阵激烈交错的火花!
浪花如雪, 将火花淹没, 而火花却使浪花更热!
长短相接、枪剑交鸣, 和着四方呼啸的江风、嚎叫的洪波,便似一曲天人交感的短歌。
夔龙枪尖直捣,一击不成, 又扫了一半乾坤,劈头打向贺青冥脖颈, 贺青冥侧身闪避, 挥剑格挡,将夔龙一枪震开。
夔龙被这一剑震得右手虎口发麻, 不得不退了几步, 贺青冥随即飞身出剑直刺, 却在半空中被竺可卿的铁扇追了上来,他一转剑势, 如游鱼一般绕着桅杆首尾相衔, 而后手腕翻转,青冥剑随即开出一枝银色的花,剑花洒落扇面,刺入扇骨之间, 又接着一荡之势,铁扇翻滚旋转,割开一层掀起的波浪,又马不停蹄地割向了竺可卿的脖子,竺可卿凌空一脚踢倒扇面, 铁扇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
贺青冥荡开铁扇之时,夔龙的枪便又以雷霆之势打了过来,二人借着桅杆闪避格挡,不消片刻便又过去了十几招。
夔龙手握枪尾,而枪尖径直冲向贺青冥面门,贺青冥斜飞一剑,双脚一点,整个人落到横挡的夔龙枪身之上,夔龙双手一收一送、一压一挑,又刺向贺青冥肋下。
贺青冥以轻功侧身一旋,蹁跹地避开袭来的铁扇,三人收兵对峙,夔龙喘息几许,与竺可卿一同攻击贺青冥双翼!
四下一派混沌,万古如长夜,只有偶尔撕裂的几道闪电光芒乍现,雨点又疾又密地扑向三人,却不及短兵交接的迅疾与果决,寒光迸发,照出一张张好似青铜铸就的坚毅脸庞。
贺青冥一剑挡住横扫的长枪,沉腰躲过斩来的铁扇,运力挥袖一卷,迫使扇子改变了飞转的方向,直直冲着夔龙胸膛而去!
夔龙正要持枪格挡,却被贺青冥用剑带住了招式,枪身竟不由自主地往前送去,差点便削掉了竺可卿的耳朵!
却听得一道破空之声,公孙相柳掷出长剑,剑尖划破夜风,从枪剑之间的一线天穿过,竟似要切到贺青冥的颈侧!
贺青冥不得不松开了对夔龙枪的钳制,转而与公孙相柳相持。
夔龙和竺可卿也错身交换了彼此位置,重新夺回了自己的兵器。
以一敌三,即便是贺青冥也已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何况他对上的是九怪中排行前三的高手!
公孙相柳的加入,已将战斗的局面彻底改变!
若说此前贺青冥还能游刃有余,与竺可卿和夔龙打个有来有回,此刻面对公孙相柳三人,他便只能由攻势变为防御。
但他面上还是那样沉着,出招还是那样稳、那样快。
四人混战,几股强大的内力相互撕扯,甲板已经被划出了无数道伤痕,贺青冥和公孙相柳的两道剑气更是不住撕咬、缠斗、吞噬,就连竺可卿和夔龙也已经有些承受不住,竺可卿双手已微微发抖,而夔龙嘴角已溢出一点鲜血。
公孙相柳老当益壮,内力浑厚,辗转之间,已与贺青冥过了数十招,贺青冥一剑扫开夔龙和竺可卿,飞身跃起,而后落到船头之上。
波涛汹涌,船身颠簸,贺青冥似乎有一点站立不稳。
狂风卷起他的长发和衣摆,骤雨将他周身打湿,身后滔天巨浪好像两头恶虎相争,当空一道霹雳,张牙舞爪地降下了一条闪着光的巨龙,照亮了贺青冥有些苍白的脸。
浪花拍在他的身上,他却没有动,也不能动——他的半边身子又酸又痛,已经有些发麻!
他的左侧腰腹,此刻想必也已泛起了大片淤青!
他到底还是受了伤。
只因他虽有两只手,却只有一把兵器,而公孙相柳虽只有一只手,却有两件兵器!
公孙相柳的右手,那只由韩十鹏亲自督工打造的圆形铁臂。
贺青冥打败了夔龙和竺可卿,避开了公孙相柳的剑,却再也不能防的了他的铁臂!
竺可卿和夔龙见状一惊,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叹。
贺青冥面色沉静如水,他站在那里,好似一只欲要乘风归去的青鸾。
苍天一声怒吼,远处厚重的云层骤然飞驰过一道闪电,千军擂鼓、万马奔腾,诸天神灵在这一方汪洋厮杀、陨落。
青冥剑出!
贺青冥已经出剑,但谁也看不见他的剑。
甚至也感受不到那凛冽的剑气。
他的人已变作了一把剑,人就是剑,剑也就是人。
这一剑,已是九天降下来的一剑,好似一只青鸟纵横四海、遨游九霄,忽而又羽化登仙,化作这一场清冷的春雨。
惊鸿一瞥的剑光里,仿佛有一点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情思。
这实在是很美的一剑,这样的一剑,已足以让人忘却生死。
公孙相柳心道不好,他本欲凝神闭目、听声辩位,却已来不及了。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一剑本就生于天地,本就避无可避。
刹那之间,贺青冥的剑已经从他的长剑之中穿过,刺入了他的肩胛,激起了零星的血花,溅到贺青冥苍白的脸上,为他的眉眼沾上了几点朱砂。
公孙相柳咳了两下,苦笑一声:“青冥剑主……”
贺青冥神色一动。
他忽然从剑身上看到了一个人。
但他还来不及再多看一眼,夔龙和竺可卿便已又卷土重来!
雨幕中,一条金青色的小蛇悄悄地爬了上来。
竹叶青!
原来这一场决斗,从头到尾都不止他们四个人。
竹叶青认竺可卿为主,竺可卿在的地方,他自然不会缺席。
但贺青冥的剑已经被公孙相柳卡住,他既要防备夔龙和竺可卿的攻击,就再不能躲开竹叶青的偷袭!
贺青冥终于也感到了剑气的压迫。
竹叶青的剑气自然远不如他,但此刻就算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剑客,也已足够让贺青冥感到压迫。
死亡的压迫。
在死亡面前,岂非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帮主……”
公孙相柳一边咯血,一边却笑了起来,笑容之中却又有满腔的忧愁。
贺青冥并没有看他,也已经听不进去他说了什么。
但他也没有看竹叶青。
竹叶青的剑从他的左侧刺来,已要刺入他的胸膛、他的心脏。
他却在这一瞬间侧过头,看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那个藏在青冥剑里的影子,那一个如影随形的少年。
“无咎。”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似乎是想要看一看少年的脸。
可是他和柳无咎离得太远了,这一眼,也只不过看到了柳无咎的一角侧脸。
那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上,此刻竟露出了无限惊惧之色,仿佛面对威胁的不是贺青冥而是他。
贺青冥就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本就是因为贺青冥而存在的。
贺青冥若死了,他的生命也便只有毁灭。
柳无咎心神欲裂,却陡然大喝一声,拼尽全力掷出了无咎剑。
船上高手如云,这一剑脱手,他便连自保的机会都已放弃。
但他已来不及顾及自己,他的目光便似一支鸣镝箭,誓要追上那一道比闪电还要迅疾的剑光。
无咎剑打落了飞转的铁扇,穿过竺可卿和夔龙之间,便要割开竹叶青的脖子!
柳无咎几乎要笑起来,笑里已要有泪光。
但他的剑终归没能割开竹叶青的脖子,而是只划到了竹叶青的肩膀。
公孙相柳抬起左臂,冒着再断一臂的风险,打偏了柳无咎的剑。
他的左臂自然也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可是他到底可以笑着死了!
竹叶青身形踉跄了一瞬,又再刺向贺青冥!
这一瞬间,柳无咎虽然还活着,却似已经死去。
贺青冥侧头望他的那一眼,他为了救贺青冥,也并没有能够看见。
他的哭声和贺青冥的那一声呼唤,也都已经被这一瞬间的雷鸣淹没。
他们都没有看见对方、听见对方。
第39章 抉择 忽然间地崩山塌,好似宇宙裂开一……
忽然间地崩山塌, 好似宇宙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洛十三飞身仗剑,冲破了船身重重屏障,当空跃下, 直冲着竺可卿而去!
跟着他的尾巴一道跃起的还有船上的其他武林人士, 他们随着飞扑的雨点一块落下。
竺可卿心下一惊, 却没有避开,也已来不及避开。
他万万想不到洛十三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有想到洛十三会想要杀他。
他怔怔地望着袭来的洛十三, 似乎是想要叫他“十三哥”,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洛十三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
他终于不得不做出选择, 他不得不为了救这一个朋友, 而对另一个朋友痛下杀手。
这一瞬间,那一股一直压迫着贺青冥的威胁陡然消失!
竹叶青的剑已经犹豫, 他一旦犹豫, 便已失去了杀意。
他的剑终于回撤!
他放弃了杀贺青冥, 转而刺向了洛十三。
竺可卿对他来说,毕竟要比杀贺青冥重要得多, 他入金蛇帮, 也不过是因为竺可卿是他的主人。
这一点,他、竺可卿、洛十三都心知肚明。
洛十三也正是要利用这一点。
高手过招,形势本就是风云变化,洛十三的这一剑, 已将场上几人僵持的局面彻底改变!
贺青冥和公孙相柳对了一掌,各自退了十步,终于松开了对彼此的钳制。
公孙相柳蓦地吐了一口血,而贺青冥也已有些站立不稳,不得不用青冥剑支撑自己半边身体。
洛十三虚晃一招, 避开竹叶青一剑,闪身过去扶住了贺青冥。
公孙相柳几人却已又冲了过来,这条巨蛇又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们不给洛十三和贺青冥喘息的机会,也不给自己留后路。
贺青冥和洛十三对视一眼,而后双双持剑,对上了公孙相柳四人。
“双剑合璧!”
在场的江湖人已忍不住惊呼,天下最厉害的两把剑,竟然在此刻合二为一。
明黛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人一生中若能见到这样的一幕,便算是不枉此生!
摧枯拉朽的剑气席卷了天地之间的一切生灵,时间凝滞,翻涌的浪涛被这股剑气当头一击,疾风忽然消散地无影无踪,大雨也在半空被定住了脚步。
下一刻,上下悄然,四海沉寂。
众人气血翻涌,颤颤巍巍地扶着船壁站了起来,再看时,金蛇帮几人已经被甩了开去,重重地摔到甲板上,然后大雨倾盆,劈头盖脸地浇了众人一身。
其他人:“……”
好想骂人,但是又不敢!
洛十三已欲收剑,贺青冥却没有停下,而是又再次刺向竺可卿等人!
于是洛十三的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又赶忙出招拦住了贺青冥。
贺青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竺可卿他们躺在船板上,也带着一点审视地看着他。
洛十三目光飘忽,自暴自弃地收剑归鞘,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柳无咎急促地喘息,终于放下心来。
但他还没有感到劫后余生的喜悦,便已沉下了脸。
他看见洛十三扶了贺青冥一把,他忽然想起,刚才他们是何等默契,这样的默契,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出来的。
他于是快步上前,又从洛十三手里抢走了贺青冥。
他似乎是想揽着贺青冥,无奈身量不够,只好换成扶住贺青冥的一边手臂。
贺青冥方才经过一场大战,内息尚有些紊乱,不由往他身上靠了一下,又立刻便要站直,一转眼却撞进了柳无咎一对黑得透亮的眸子,只见那对眸子里满是焦急、担忧和关切,又似乎有一点掩不住的情愫伴着还未来得及褪去的泪光波动。
贺青冥一下子竟有一点心软,便没有再拒绝,顺着柳无咎的动作半倚着他。
他就好像一根绷紧了太久的琴弦,这一片刻的松懈,竟然让他心里泛出了几分久违的安宁。
柳无咎抿了抿嘴,似乎已有了一点笑意。
洛十三却已有些讪讪,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柳无咎。
他又环顾了被淋成落汤鸡的众人一眼,心里已隐隐感到,在场的所有人都已对他有些不满!
公孙相柳盯着洛十三,目光之中有一点沉痛和愤恨,他道:“为什么?”
洛十三却回避了他,顿了顿,声音几乎已有些沙哑,道:“我已经对不起青冥一次。”
他似乎是看了看贺青冥,但贺青冥也不再看他。
三人目光交错,却似乎永远也交织不到一起,洛十三的人生也就是这样不断交错而又失落。
公孙相柳道:“你对不起他,难道就对得起帮主?”
洛十三只有沉默。
冷雨凄厉,他在冷雨里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表情,就像是一尊生锈的青铜雕像。
“江湖恩怨几时休,恩难报、情难消……”
过了一会,洛十三慢慢地抬起头,又慢慢地望着这一方阴沉的天空。
他的一张脸已经全然被雨水湿透,脸上却露出了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他对着公孙相柳道:“但一个人总要做出选择。”
公孙相柳叹道:“所以你到底还是选了他。”
“是。”
洛十三眼里似有一丝迷惘,但又很快释然。
他的目光好像穿透了厚重的乌云,化作了碧蓝如洗的晴空。
“即便是与我帮为敌?”
“是!”
这一个字掷地有声,瞬间刺破了十数年来困住洛十三的那团藕断丝连、纠缠不清的迷雾,于是急风剑虽未出鞘,剑气却已逼人,洛十三整个人也已满是耀眼的锋芒。
其他人忽然发现,这一刻洛十三已彻头彻尾地变了一个人,他仿佛已从一个暮气沉沉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又变成了那一个众人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
“青冥是我朋友,我这一生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失去他。”
他这话虽听上去很委婉、很温和,但话里已藏着隐隐的威胁和警告:若是有人敢对贺青冥动手,便是与他为敌。
有人已想起了他的父母,传闻中洛华桀骜不驯,洛英护短至极,洛十三真不愧是落英双剑留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血,真是与他父母的作风一脉相承。
洛十三又回过头,对着贺青冥笑了一笑。
贺青冥却压根没有理睬他,只看着公孙相柳道:“你分明知道,他不必与任何人为敌。”
公孙相柳目光一闪,道:“你什么意思?”
贺青冥冷冷道:“韩帮主到底怎么死的,你再清楚不过。”
贺青冥话音一落,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孙相柳!
疑心生暗鬼,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再也难以遏止。
公孙相柳一噎,一口老血差点喷将出来,他不可置信道:“你们怀疑是我!?”
“也不是没有可能。”柳无咎忽道,“你的武功与贵帮帮主本就是伯仲之间,他又那么信任你,如果你要对他下手,他必定毫无防备,华山派殷鉴不远,何况你是副帮主,韩百叶又已疯了,韩十鹏一死,金蛇帮便尽归尔手。”
他一向寡言,忽然蹦出来这么一大串话,又阴阳怪气地如此引人入胜,真可谓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了。
明黛本已忍不住要跟着点头,却在对上公孙相柳悲愤的目光时不得不把眼神飘到了另一边。
公孙相柳气道:“我都没有见过他!今天青冥剑主走后——”
贺青冥目光一闪,止住了他的话头,道:“你说……韩帮主今天没有见过你?”
他顿了顿,电光火石之间,似已明白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公孙相柳,这一眼,却已有了几分浓重的悲哀与不忍。
贺青冥斟酌了一下,道:“那他去见韩百叶了吗?”
公孙相柳一惊,眉头不住跳动,原先沉恸哀惋的神色之中,竟露出十分的惊愕。
众人不明所以,贺青冥叹道:“我若是一意赴死,一定会去见星阑最后一面。”
柳无咎“哼”了一声,似乎有些生气。
他虽不明白贺青冥为什么这么说,但心里却已很不喜欢。
第40章 传说 贺青冥道:“韩帮主请我去贵帮的……
贺青冥道:“韩帮主请我去贵帮的时候, 曾对我讲了一个故事,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去过沙漠寻宝,在那里, 有一个少女救了他的性命, 而他也爱上了那个少女。”
秋玲珑等人陡然色变, 而杜西风这样的年轻人依旧一头雾水。
“那时候是三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江湖上的确有过一次声势浩大的寻宝之旅, 当时许多有志气的年轻人还未来得及崭露头角,便折在了那次西去的旅途里。但现在已很少有人知道, 他们前往西域寻找的, 其实就是魔教分裂后遗落的宝藏。”
贺青冥不急不缓,将那一段前尘往事娓娓道来:“自古及今, 未有不亡之国, 亦无不掘之墓。盛衰兴废, 继绝往替,万物皆有其时, 魔教之兴也百年, 其衰却忽也一夕,不得不说是一件怪事。魔教上一任教主,也是最后一任教主姓杨名真,他座下有左右两位护法, 一为金不换,一为谢秋,据说谢秋早年便叛教出逃,从此不见踪影,而金不换则在杨真随无名剑吴愁一同离奇失踪, 魔教四分五裂之时,接管了魔教最主要的一部分势力和财富。”
“两年后,金不换入关,在去看望妻女的路上被八大剑派联合截杀,魔教再次分裂,剩余教众从此远走西域,消失在大漠之中。”
“魔教虽已名存实亡,但沙漠里却渐渐多了许多关于魔教宝藏的神秘传说,这些传说终于传到了中原,吸引了一大批江湖子弟前去寻宝。”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本是踌躇满志,想要闯出一番作为,但很多人也从此身死异乡,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次沙漠之旅,却使中原武林年轻一辈的人才几乎损失殆尽,当时武林四公子之一,故无相公子李相如之子李飞白曾孤身前往大漠寻找友人,却也一无所获。”
“十多年后,消失已久的魔教忽然卷土重来,称要为前任教主和护法向八大剑派复仇,为首的却是一名女子,唤作金无媚,自称是金不换的女儿。”
“当时中原武林青黄不接,金无媚一路势如破竹,攻下了江湖半壁江山,若不是温家有温灵、玉山有洛十三抵御,只怕整个中原武林不日便要落入她手。”
“最后金无媚飞书无相峰邀战李飞白,两人在无相峰决战三天三夜,最终两败俱伤,各自不知去向。”
“这一战魔教和中原都损失惨重,武林各派经过接二连三的打击,终于日落西山,再无振作之力,八大剑派各自为政,门墙高筑,江湖大乱,贼盗横行,数不清的百姓无辜受累,家破人亡。”
他的声音很低沉,又似乎有一丝若即若离的飘渺,像是遗落在晚秋雾气里、莲塘外一曲彷徨的渔歌,歌声里却又埋着太多的兴亡。
柳无咎心头蓦然一震,忽的想起来贺青冥在他小时候给他唱的那支歌。
“白马白,长亭长,晚流霞,夜留芳。雁堪对,鱼成双,乐游原上愁,陇歌几时休?谓我儿郎守四方,谓我萧郎葬他乡。”
众人神色各异,游归去面上沉痛,岳天冬等人目光闪烁,杜西风则睁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一切。
柳无咎只瞧着贺青冥,不知怎么,他忽然觉得,贺青冥好像有一丝哀伤。
他们好像已有了一样的哀伤。
沈耽暗自思忖,忽道:“青冥剑主,可是魔教的事情,与金蛇帮有何关系,又与韩帮主之死有甚关联呢?”
贺青冥又看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却落到公孙相柳身上,道:“因为魔教虽为中原武林带来了一场浩劫,却也让一些无门无派,却又心怀志气的年轻人得到了百年一遇的跃升的机会。”
“金蛇帮正是在这一时期迅速发展扩张起来的帮派之一。”
岳天冬忽的冷哼一声,道:“江湖上却也有一种说法,金蛇帮的兴起,不只是因为乘着几十年前那股东风,更因为金蛇帮借助了魔教的势力——或者说,金蛇帮只不过是魔教的一个分支罢了!”
秋玲珑不禁瞪了他一眼,公孙相柳冷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你们八大剑派当年趁虚而入,截杀金不换,就算得光明正大吗?”
四下顿时窃窃私语,却听得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怪笑,只见柴胡子拎着两板斧嘲道:“好光明,好堂皇!只是也不知是谁为了当上崆峒派掌门,费尽心思入赘人家秋家,连自己儿子都随了老婆姓秋!”
这却戳中了岳天冬一生最难以启齿的痛处,他正要发作,却被秋玲珑按住手臂,一时不得动弹。
秋玲珑朗声道:“此乃吾家事,便不劳阁下费心了。”
“珑儿,你当真……”梁有期满眼凄然,一脸哀怨地望着秋玲珑。
秋玲珑见他欲语还休,不禁勾起旧日情肠,便起了一点怜惜:“有期……”
“够了!”岳天冬实在忍无可忍,道,“你们是当我死的吗?姓梁的,别做出一副大情圣的模样,谁不知道你妻妾成群,都从大重山山顶排到了山脚了!”
梁有期瞥了一眼柳媚儿,凉凉道:“彼此彼此……”
明黛和杜西风简直叹为观止,这边腥风血雨,都快乱成一锅粥了,贺青冥脸上却还是毫无波动,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但他的下一句话,却在所有人心中投下一道惊雷:
“我猜韩帮主多年前在大漠里遇见的那个少女,就是金无媚。”
公孙相柳叹道:“不错……”
他道:“而且我进到帮主房里的时候,帮主其实……并没有死,他还有一口气,他最后唤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无媚’。”
“什么!”
夔龙不敢置信,竺可卿看着公孙相柳,道:“副帮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公孙相柳看了看贺青冥,又低下头叹息,叹息之中似乎又有一丝带了一点苦涩和无奈的笑容。
“我和帮主,早在很多年前便认识了。”
“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他告诉我,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叫做无媚。”
“他说他要娶她,他说无媚是他的梦,他愿意穷其一生追求她,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柳无咎心中忽的一颤!
他的眼里已有了无限迷惘和惆怅,但他的心已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和理解这种感情。
贺青冥奇怪地瞧了他一眼。
公孙相柳笑了一声,道:“我还记得他那么狂热,那么热情,好像不是爱上了一个女人,而是爱上了一个神。”
“我不明白,我这辈子没喜欢过什么女人,但我是十鹏的朋友,我只是想,只要他喜欢,娶什么样的女人都没有关系,作为兄弟,我一定会为他备上一份新婚大礼,再热热闹闹地叫他喜欢的人一声‘大嫂’。”
“可惜……”
公孙相柳似有慨叹,又露出一抹仇恨:“可恨那个女人,她分明是个会玩弄人心的魔头!”
“十鹏一直在等,最终等来的却只是她嫁给别人的消息——她嫁的人也不是别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飞白!”
众人皆是一惊,就连贺青冥也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愕然。
“可是,可是……”明黛不敢相信,公孙相柳所言已经全然颠覆了她既往的认知。她道:“金无媚和李飞白不是宿敌吗?”
公孙相柳冷哼道:“情人如何,敌人又如何?世间至亲至疏,向来不过夫妻。”
他又道:“李飞白一向被视为武林正道之首,大家都说他是大英雄、大豪杰!可是他简直是虚伪至极!他为了一己之私,迟迟不肯出战金无媚,二人在那无相峰三天三夜,更是不知在做什么勾当!”
他言辞激烈,显然是被往事勾起了一腔怒火,他既看重韩十鹏,就不能不厌恶将他的挚友辜负的金无媚,连带着李飞白也入不了他的法眼。
沈耽皱了皱眉,道:“公孙先生,请慎言。”
公孙相柳顿了顿,似是也察觉到自己方才所言不妥,又道:“便是不提他与金无媚之事……李飞白早年认贼作父,还在那次武林大会上偷袭刺了无名剑吴愁一剑,当时那么多人亲眼目睹,那总是真的吧?只不过是吴愁怜他年少被奸人蒙蔽,不与他计较罢了,时过境迁,这样的人,却也配称得上英雄了!”
贺青冥若有所思,道:“那金无媚后来如何了?”
“后来……后来却不知什么原因,她与李飞白分开了,再之后,便是无相峰之战,十鹏当时真是昏了头,还想去助她一臂之力,但还没等他赶到无相峰,江湖上便已再不见金无媚二人的踪影。”
“十鹏痴心不改,又带人四处寻觅,我担心他,也随他一同前去,但金无媚却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公孙相柳谈及此处,似乎有些愧疚,又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当时嫂夫人,也就是十鹏的结发妻子已经身怀六甲,我不敢告诉她,她的丈夫终日魂不守舍,却是为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但她到底还是知道了,她终于在诞下一子之后离开了金蛇帮,独自回了岭南娘家,十鹏悔不当初,几次登门拜访,却都被她拒之门外,心灰意冷之下,只好与她和离。”
公孙相柳叹道:“十鹏情路坎坷,经此劫难,便似变了一个人了。”
柳无咎忽道:“他自己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又怪得了谁?”
公孙相柳瞧着他,似乎有点不高兴,又有一点疑惑,道:“什么意思?”
贺青冥似乎也瞧着他。
柳无咎几乎有点脸红,却梗着脖子,坚决道:“我若爱一个人,便是他生生世世都不爱我,我也永远只爱他一个人,并且决不会再找其他人!”
明黛听了,已不禁露出欣赏之色,若不是场合不对,她已忍不住要拉上柳无咎喝他几杯。
杜西风看了看明黛,又看了看他,更气了。
一些人嗤笑道:“小兄弟,你还太年轻了!”
柳无咎脸色更红了,但这次却是涨红的,他已有一点气恼。
但他没有看任何人,他只偷偷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并没有笑他。
他也没有露出任何神色。
他瞧着柳无咎,似乎已有了一点不知所措,又似乎有一点心乱。
柳无咎偷偷看他的时候,贺青冥几乎有些躲闪。
他的心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乱了,不仅乱,还变得很热。
他几乎已忘了自己要问公孙相柳什么,几乎已不知今夕何夕。
他下意识凝神静气,却发现自己的内力运行没有任何问题。
这一瞬间的心乱,绝不是因为他受了伤,但他也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他的心似乎又变得有些空,又落到了一团茫然的雾气里。
他不知道雾里已经开出了一支桃花。
他不知道他经过了他,又错过了他。
柳无咎心里已有些淡淡的失落。
他早该知道,贺青冥是不会有任何回应的。
但他也并不是非要贺青冥回应不可。
他一生本就是寂寞的,他的心本就是长夜里一盏从未点亮的孤灯,贺青冥的到来点燃了它,它便从此不会熄灭。
灯到了白天都会灭的,但心灯不会,因为心上的灯,本就是为着心上的人而亮的。
公孙相柳看着他们,忽然觉出了一点古怪。
就像当初,韩十鹏爱上金无媚那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