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舍身 贺青冥不住蹙眉,体内那股方才被……
贺青冥不住蹙眉, 体内那股方才被他勉强压制下去的作怪的真气再度混乱了,他已将自己绷成了一把长剑,却微微趔趄了一下, 没有碰到温阳。
在他身后, 柳无咎、苏京二人也拼尽全力追来, 向温阳两侧袭去,却仍然差了一步。
这一刹那变故陡生,何况温阳此刻几乎已像亡命之徒, 他们自然是拉不回来的。
但温阳再不回来,只怕便要从亡命之徒, 变作洞窟里的孤魂野鬼了!
苏京大喝道:“阿阳!回来!前边有箭阵!”
温阳置若罔闻, 他的心、眼、耳都只在不远处的一点,他追着那道微弱的光线, 失心疯一样奔向中央莲台, 扑火一般想要拥抱它。
他甚至微微笑了起来, 四周是黑漆漆的洞窟,洞窟里成百具枯骨也似拼命爬向那一个地方, 也似跟他一样阴粲粲笑了。
他们分明已被万箭穿心, 已被射成了筛子,可是他们还是记得那座莲台,记得莲台上的那一个人。
他们那样虔诚,那样炽热, 好像已不是攻击,而是朝圣。
四壁暗箭一触即发,骤雨一般又快又猛地射向温阳!
温阳却也似一阵疾风,把这波箭雨卷了回去!
他的眸子已亮的有些可怕,他伸长了手臂, 似乎是想要摸一摸那个人的脸,似乎是想要像幼童一样跌跌撞撞地跑到那个人怀里。
但他没有发觉,又有两支暗箭,已向他的脸上袭来!
一把剑忽然打向了他的小腿,把他整个身子打偏了一寸!
那两支箭擦着他的左脸呼啸而过,在他脸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血痕。
暗箭划伤了他往日养尊处优的脸,他却似发了狂,仍旧拼命往前,哭喊道:“阿爹——!”
“温阳!”
贺青冥大喝一声,死死箍着他躲在一旁,道:“你清醒一点!”
“可那是我阿爹!”
“温侯九泉之下,也不会想要看见你为他送死!”
“你懂什么!”温阳突然发力,贺青冥差点制不住他,他道,“你懂什么!你当然不会明白,你那个酒鬼老爹成天不着家,还有你那早就抛弃你不要你的疯子老娘,你根本不明白——!”
贺青冥脸色骤然惨白,温阳终于闭嘴,喃喃道:“对,对不起,飞卿……”
贺青冥周身忽冷忽热,眼前几乎看出来八个温阳,他身子晃了晃,竟已按捺不住体内沸腾的毒火。
温阳终于发觉不对,想要去扶,却被贺青冥一把甩开,此时贺青冥已双目赤红,他心知自己面目可怖,便低着头暗中调息,冷冷道:“好,你想死我也不拦着。”
谁知温阳竟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是想死,我在这世上本就是孤儿一个,若不是我阿爹把我捡回来,我早就死了!”
“你……”
“十二年前,阿爹没了,你也没了,玲珑救了我,我却恨不得早早死在关东!”
“他们都说,温侯高义,他们为他哀悼,只有我,丧期未满,我这个不孝子却去动了兵戈!十二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他,我每天对着他的骨灰祭奠,谁知就连那点骨灰也是假的!”
他哭得稀里哗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素日那点风流体面都不管不顾地抛到了九霄云外。
贺青冥看着他,慢慢道:“……我虽没有温侯那样的父亲,可是我也当过父亲。”
他不知是望着哪处远方,眼里已有一点忧伤,道:“你们说的……我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温阳心中愧疚,小心翼翼道:“飞卿,我……”
“阿阳——!”
柳无咎二人的脚步却已近了,苏京的呼唤也已传来。
温阳连忙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一番,方才那副糊涂模样可不能给柳无咎他们看见。
贺青冥收剑归鞘,又封住了温阳心脉两处穴道,温阳道:“这箭没毒。”
“这么多年,就算没毒也锈了。”
温阳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这我还真没想到。”
他动了动,不由“嘶”了一声,道:“飞卿你,你这下手够狠的……我现在整条腿还是麻的。”
贺青冥道:“能留你一条命就不错了。”
温阳笑了一声,又道:“你就不能扶我一把?”
“想得美。”柳无咎冷冰冰地走来,又冷冰冰地和苏京一人一边,把他架了起来。
几人一抬头,却见头顶裂开一线天,一束霞光落在莲台中央,好像是在抚摸着那人。
那人外罩一道已有些破损腐化的披风,已经看不清模样,他端坐于莲台之上,虽则亡故,却恍如重生,又似坐化成佛,一眼望去,心中竟生出一股静穆祥和,似乎仍能瞧见他临终时安详的模样。
温阳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便已红了眼眶,却又顾视左右,扯着嘴角笑了笑:“当年江湖人说,斯人见之,如沐春风,你们看,这是……这是我阿爹的身形……”
他瘸着一条腿,不由往前走了两步,苏京心中不忍,道:“阿阳,温侯他……他可能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温阳怔了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只喃喃道:“怎么会呢……阿爹他,他是江湖上排名第一的美男子……”
贺青冥温声道:“去见见他吧。”
他道:“十二年前,你就该见他的。”
温阳缓缓点了点头,又拖着身子走了几步,颤抖着揭开了一角披风。
“……阿阳?”
苏京见他一直没有动静,便生出几分担心,不由唤了一声。
几人近前,却见温阳没有作声,只静静流泪,过了一会,才道:“阿爹……我回家了。”
柳无咎道:“……你们看。”
这下子,就连贺青冥也不由愣了一愣。
十二年了。
十二年过去,温灵坐在那里,面容却一如往昔。
他的肉身几无损毁,若非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和脉搏,几乎要让人以为他还活着。
他微睁着眼,神态好像一汪微微波动的春水,他仍旧面如桃李,色若秋月,古今一切造物、世间千般胜景到了他的面前,也要自叹弗如,望尘莫及。
“怎么……”
苏京诧异不已:“怎么会……?”
贺青冥上前探看,这一看,却叫他发现了几处古怪。
温灵故去那一年尚不知天命,却也已过不惑之年,但他的容貌,却似不足而立,偏偏相貌如此年轻,须发却又皆白,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他又凑近些许,却见温灵心口附近有一血洞,血色已然凝固,几近变作黑色。
“温侯这是……中箭了?”
温阳闻声,蓦地上前一步,又颤抖着拨开已有些腐烂的衣襟,只见温灵前胸确有一处箭伤,但并未发现箭镞,也不是贯穿伤。
苏京道:“奇怪了……而且看这伤口形状,与此处暗箭箭镞并不吻合。”
贺青冥却已顾不上那处箭伤,他只盯着温灵,只见一道极细、极暗的赤色血丝从温灵腕口诡异地爬到胸前,在心口处结成一小片蛛网,而后又似火焰一样,跃动于他的肩颈之间。
“这是什么?”
苏京等人也已发现了这一处异样,她道:“难道伤了温侯的这支箭有毒?”
“不可能……”温阳哽咽道,“阿爹乃相思门之后,自幼与天下医毒打交道,后来又服了药仙寒樱白的仙草,已是百毒不侵,他不可能中毒。”
苏京心下暗忖:“难怪……难怪温侯死后仍然面目如生,尸身不朽。”
可是那奇怪的红丝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确不是死于中毒。”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中的是五蕴炽。”
“什么!”
苏京等人大惊!
五蕴炽!这里竟然有五蕴炽!
百年以来,凡五蕴炽所到之处,无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百年来,已有太多的人因为它而疯魔丧命。
“所以……所以温侯是因五蕴炽而死的?”
贺青冥摇了摇头,道:“温侯功力深厚,即便五蕴炽立时发作,也不会致命。他身上没有别的致命伤,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死于那处箭伤……是失血过多而死。”
柳无咎顿觉不对劲,贺青冥曾经与他说,他了解五蕴炽,是因为他的家人皆死于那场祸事。
但贺青冥谈论五蕴炽的时候,未免太过熟悉,他好像不是在谈论天下至毒的功法,而是在谈论一个赶不走、挥不去的不速之客,好像是在谈论一个不请自来的老友。
“……佛祖割肉喂鹰,温侯舍身饲魔。”
贺青冥垂眸,似与逝去多年的温灵对视,他看了一会,目光却又移开,但见满目皆是堆成山海的白骨,一时几多慨叹,几多忧愁。
原就空旷的洞窟倍加空寂,尘埃落定,斯人独往,除了呜咽的风声,这里什么也没有。
第82章 公案 忽听一人声如洪钟:“青冥剑主好……
忽听一人声如洪钟:“青冥剑主好见识, 竟连五蕴炽也认得。”
回声阵阵,几人一时不辨方位,苏京却几乎跳了起来, 道:“梁掌门!”
梁有朋似乎笑了一声, 道:“想不到苏掌门还认得我的声音。”
苏京很想白他一眼, 然而四顾一圈也找不见人,便道:“你我同门共事多年,我又不是傻子。”
她道:“梁掌门既也寻至此处, 为何还不现身?”
梁有朋道:“我不敢。”
苏京不解:“不敢?这有什么不敢的?难不成你富贵安逸久了,还怕那些骷髅么?”
“青冥剑主在此, 有朋岂敢现身?”
苏京心中愈发不解, 又隐约生出几分疑虑,她试探道:“青冥剑主是友非敌, 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青冥剑主是苏掌门的朋友, 却不是有朋的朋友。”
苏京目光一闪, 温阳低声道:“阿京,梁有朋来者不善, 不必与他多言。”
梁有朋又笑了一声, 道:“温兄还是明白了。”
温阳冷冷道:“十二年前东窗事发,我星夜赶往扬州,想问个明白,当时霍掌门缠绵病榻、重伤难言, 我找到你,你却说大重山总堂被毁,我阿爹和七星、连环那些人葬身火海——梁有朋,你存心欺瞒,究竟居心何在!”
“温兄, 今日这情形你也看见了,我只不过是要你好过一点。”
“何必假惺惺!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有朋顿了顿,道:“温兄,你若是经历过那个晚上,你也不会想要回忆的。”
“那一个晚上,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残酷、最血腥的一个晚上。”
“那天和谈过半,众人面和心不和,只碍着温侯的面子不敢动作,晚饭过后,霍东阁派人来我房里,说要我在夜半时分来到郊外藏王村,与他碰面。”
“霍东阁?他要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当时心中也疑云重重,不过师命难违,我也没有多想,谁知临出发时,却遇见了温侯,原来他一直觉得霍东阁有古怪,一直留心此事。他问我要去哪里,是不是奉了霍东阁的命令,我不愿瞒他,也瞒不了他,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让他跟在我身后,可谁知……谁知这里竟然是七星帮的秘密据点,谁知密道之下,竟藏着这样一座偌大的石窟,石窟里却也不是别人,就是七星、连环那些人。”
温阳道:“既是和谈,为什么他们却要避开我阿爹?”
“温兄,你当人人皆如你一般醉心风月,不理俗务?世上熙熙攘攘,不过名利二字,偌大的江湖,背后怎会没有半点荤腥?八大剑派家大业大,可这般的家业,又是从何而来呢?”
苏京喝道:“梁有朋!你身为大重山掌门,怎可不顾祖业,随意污蔑八大剑派?”
梁有朋又笑了笑,道:“苏掌门,我不像你,有一个好师父,虽然无所作为,却一直悉心护着你、栽培你;更不像温兄,虽则无父无母,却有温侯那样一个慈爱仁义的养父……我自幼家中贫寒,八岁时双亲死于饥荒,我带着还没学会走路的有期四处流浪乞讨,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才得以进入大重山派做一名仆役,我记得我入门的第一天,看见一列大重山弟子外出公干,他们是何等神气,何等气派,我当时便下定决心,以后也要做大重山弟子。后来我果真如愿了,可霍东阁是个什么东西?我满心欢喜地拜他为师,可他却是一个人面兽心之辈!”
苏京皱了皱眉,道:“霍掌门是你授业恩师,他是古板迂腐了些,可也不至于……”
“迂腐?呵,他可不只是迂腐那么简单。那些年里,大家只知道他守旧,却不知道他背地里都做了什么——因为他把所有的脏活黑活,都交给了门下弟子去做!他自己事到临头,却可以撇得干干净净,大不了一句清理门户,便可高枕无忧,亦无人置喙!”
梁有朋顿了顿,似是平息片刻,又道:“……一开始,我也当他是我恩师,对他感激涕零,加倍努力,只恨不能报答一二,他也越来越赏识我、器重我,直到有一天,他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去追杀一名叛逃的同门师兄,我只以为是清理师门,是为江湖除害,可是那人临终,却告诉了我一个霍东阁的秘密,原来霍东阁之所以要杀他,只不过他为霍东阁跑腿卖命多年,却被霍东阁一再猜忌,他害怕霍东阁最终会想要将其灭口,于是便携了霍东阁与江口、关东帮派走私倒卖的书信证据,想要传给温侯,以正公义……只可惜我没能救下他,那些证据也被追上来的大师兄抢走了。”
“走私倒卖?霍掌门他——”
“可不只是走私呢,那些年他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的事情,哪件没有干过?可他每一次都装的自己干干净净!江口一带,已成他一个人的天下,七星、连环等派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更不敢有人泄露半点风声到长安,可他仍不满足,魔教东征之后,八大剑派与之两败俱伤,却便宜了一些小门派,他们趁机而起,声势一度直逼八大剑派,霍东阁自然不能允许他们骑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于是他便想了个损招,让七星、连环他们互相火并,这样一来,他自然可以保住原有的地位,待到时机成熟,再装出一副和事佬的模样,与他们重新分赃,瓜分地盘。”
苏京震惊不已,喃喃道:“当年的事,竟是……如此?”
梁有朋道:“怎么?李阿萝没有告诉你么?”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苏掌门,你当年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钻研武学啊,可她是镜湖原先的掌门继承人,她自然不会不知道,你们镜湖派那些年来都做了什么。”
苏京心下一沉,道:“你是说……?”
“八大剑派同为一体,你以为,其他七大门派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你以为,其他门派,就没有做过同样的事情?”
他道:“崆峒、玉山,还有温兄的师门小重山……谁没有为了自己,做过打压他人的事情?八大剑派之中,又有哪一门哪一派不是同谋?”
“……所以,当年江湖各地纷争,皆由此始?”
梁有朋没有应声,然而响鼓不用重锤,几人心中皆是一沉,苏京更是已有些失魂落魄。
她和在场的其他人都不一样。贺青冥和柳无咎并非八大剑派门人,梁有朋虽为大重山掌门,却对八大剑派充满了厌恨,温阳自不必说,他早十多年前便已离开了八大剑派。只有苏京,她生在八大剑派,长在八大剑派,她的半生荣辱、一世所愿皆系于八大剑派,八大剑派是她的家,她没有办法恨她的家人,哪怕他们已与她背道而驰。
贺青冥忽道:“后来普渡和尚是不是也利用了这些事情?”
“青冥剑主倒是很关心江湖大事。”
贺青冥却道:“江湖人,哪一个不关心江湖事?”
“那青冥剑主以为如何呢?”
“我猜,若非如此,普渡和尚也不会这么快趁虚而入,或是威逼利诱,或是蛊惑人心,他利用了各门各派之间的嫌隙,也利用了一些年轻人对江湖局势不满,想要有所作为和改变的心理,招揽了一大批帮众,随后却又用他们做了最利最毒的一把刀,刺进了武林的心脏,致使江湖局面更为混乱,各地风波不断,门派之间的信任也尽数瓦解,若不是后来季掌门横空出世,收拾了一堆烂摊子,只怕八大剑派早已名存实亡。”
梁有朋没有说什么,贺青冥又道:“不过,各大门派之间虽有嫌隙,却也本不该在一夜之间矛盾演变得如此激烈,只因当时还有一个温侯,各大门派也好,江湖游侠也罢,他们虽已互相防备,却都还愿意信任温侯,所以,这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温侯之死。”
温阳沉声道:“梁有朋,那天晚上,我阿爹……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一晚,实在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
梁有朋道:“那晚各方齐聚一堂,名为协商,实则是背着温侯进行分赃,霍东阁本想坐收渔利,不料七星帮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让其他人活着回去。他们连年受霍东阁所迫,这一次回来,看似是拓展产业,实则是为了报复,为了报复霍东阁和大重山,他们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甚至甘愿成为普渡和尚的先锋。”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你确定那天他也在场?”
“我本来是不确定的,那时我只知道半路冒出来一个面生之人挑拨是非,引发各方冲突,而后又隐身离去,我后来才想起来,这个人应该就是普渡和尚。”
温阳急急道:“那我阿爹那一掌,是不是也是他?”
“不错,当时各派分赃不均,往日恩怨难休,温侯本已出面劝阻,若不是普渡和尚,也不会……更可怖的是,他竟然还会五蕴炽!只不过这一点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毕竟在此之前,五蕴炽已有多年不曾问世了。当时不少人中了他的邪门武功,变得痴呆疯魔,最后自相残杀,竟是死无全尸……至今回想起来,仍叫人觉得胆战心惊,好在我当年受温侯救护,并未停留太久,即便如此,也一连梦魇三年才堪堪好转。”
“只可惜……”
梁有朋说到此处,叹一声,方道:“只可惜温侯身中五蕴炽一掌,混战之中,我倒在地上,竟看见……”
“看见什么?”
“……我看见,霍东阁射了温侯一箭,而后被温侯一掌打伤,先行逃离了密道。”
第83章 争辩 众人皆是一惊! 温阳艰涩着嗓……
众人皆是一惊!
温阳艰涩着嗓子, 慢慢道:“你说……是霍东阁?”
“正是。”
苏京恍然道:“难怪……难怪在那之后,霍东阁不让我等探疾,只因他怕有人认出来那是温侯的掌法。”
她道:“这么说, 在那之后, 你假传消息, 隐瞒实情,也是因为霍东阁?”
“他毕竟是我师父,大重山在他手里, 我虽对他不满,却也没有办法, 后来见到温兄, 更是无颜……温兄,是我们对不住你。”
“霍, 霍东阁……”
温阳竟笑了一声, 而后却又红了眼眶, 道:“阿爹与他相交多年,多有照拂, 我只以为, 他和阿爹只是意见不合,他竟,竟对阿爹动了杀心……”
梁有朋叹道:“细细想来,许是那一年, 他的把柄差点落到温侯手里的时候,他便对温侯动了杀心。”
贺青冥忽道:“只怕那一年,动杀心的不只是霍东阁。”
“……哦?青冥剑主何出此言?”
“那一年,你也动了杀心,只不过那时候, 你是想杀霍东阁。”
梁有朋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他待我恩重如山,许我娇妻美眷……”
贺青冥却道:“霍东阁虽看上去对你不错,却一直瞧不起你,不愿把女儿嫁给你,更何况,你心知肚明,你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把随时可以丢弃的刀,你怕他对你也像对那个人一样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于是便动了先下手为强之心。”
“青冥剑主,可是人尽皆知,他是死于那次重伤,与我又有何干?”
“因为那一天晚上,也是你事先策划的,你知道霍东阁要与人密谋分赃,也知道他忌惮温侯,所以你是故意晚到的,你故意落单,就是为了让温侯察觉,让他一路跟着你来到郊外。”
苏京道:“……对啊,不然他不应该和大重山其他人一同出发吗?”
梁有朋道:“这只是青冥剑主你的猜测,我那天确实劝过温侯不要跟来。”
“你是劝过,可是你这一番劝阻,也是故意的,因为你越是劝阻,温侯就越会觉得他们可疑。温侯侠义人人皆知,你知道他不会放任他们密谋不管,如此一来,温侯对霍东阁起了疑心,而霍东阁在见到温侯之后,为了掩盖罪行,也必定会想要杀温侯灭口,你想要的,也就是一箭双雕,让他们两虎相争,两败俱亡,然后再把这一切都推到霍东阁头上去。”
温阳又痛又怒,道:“梁有朋,你竟对我阿爹也——!”
“温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青冥剑主,你这样说,无非是祸水东引,想让人忘了你都做过什么!”
苏京一头雾水,道:“……青冥剑主又做过什么?”
“苏掌门,你还记得姚飞鲲吧?”
“巨鲸帮门下,北溟堂堂主姚飞鲲?他不是在听水山庄躺着吗,还是我抓回去的。”
“那你可知道姚飞鲲为何到了扬州?”
“不是为了天枢阁大会吗?”
“姚飞鲲携款潜逃,又怎会出现在天枢阁大会?他藏着躲着还来不及。他一路南下,只不过是要躲开青冥剑主的追杀!”
苏京惊疑不定,道:“可是追杀他的不是子午盟……?”
“苏掌门,想必你也听说过一个江湖传闻,那就是青冥剑主,就是子午盟盟主。”
“可是那不可能……子午盟四处分发判官书,杀人无数,青冥剑主却在济海楼上舍身救了那么多武林同道……”
“那不过都是他做给大家看的罢了——”
柳无咎忽然冷冷道:“当日济海楼上,我也在场,金蛇帮九怪围攻于他,他本已负伤,又数度救人,后来更是——”他顿了顿,“这般九死一生,若说是做出来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梁有朋却道:“柳小公子,青冥剑主是你师父,你自然维护他,可是你还太年轻了,他和霍东阁一样,都是——”
“不一样!”
几人皆是一怔,柳无咎一向老成持重,何曾这样于众人面前动怒过?
柳无咎顿了顿,道:“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相比。”
贺青冥心下一动,他定了定神,道:“梁掌门,你说我是做出来的,那你倒是说说,我是要做什么?”
梁有朋道:“青冥剑主城府颇深,你救了他们,只不过是要引姚飞鲲这样的人来到扬州,再度引起江湖动乱。”
他又道:“苏掌门,你难道不奇怪,为什么那群魔人分明神智已失,却都不约而同来了扬州附近吗?”
苏京道:“梁掌门,空口无凭,你……”
“我却不是空口无凭。那些天里,我便很是奇怪,所以我派人去查过,并且顺藤摸瓜,查到了子午盟的头上,那些人分明是子午盟的人引诱至此。众所周知,子午盟与华山叛徒谢拂衣有所勾连,又曾杀了巨鲸帮帮主,后来,巨鲸帮仅剩的堂主姚飞鲲,又中了魔障,被引至此地……这一切都不是偶然,青冥剑主,你怕是早有图谋,你散去门下帮众,不就是为了扬州一事吗?”
苏京道:“梁掌门,你说来说去,可也不能证明青冥剑主和子午盟有何联系。”
“我是暂时还不能证明,可是无风不起浪,这样的传闻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再说了,青冥剑主曾往西北寻觅魔教故事,又对五蕴炽如此熟悉,这又该如何解释?”
梁有朋又道:“温兄,苏掌门,我们可都是八大剑派同门,但青冥剑主不同,他虽武功高强,但我们三人合力,未必不能将其拿下。”
苏京看向贺青冥,面上似有犹豫,柳无咎却已持剑护在贺青冥面前,沉声道:“谁敢动手!”
温阳低声道:“小鲸鱼,我敢拿我项上人头担保,飞卿绝不会是姓梁的说的那样!”
“闭嘴!谁不知道你一向见色忘义、色迷心窍,你那脑子跟壶酱油没什么两样!”
温阳:“……”
苏京低低道:“青冥剑主,这一路患难与共,非是苏某不愿意相信你,可是你必须要给一个说法。”
贺青冥道:“……若是你也有亲故死于五蕴炽,你也会想要了解它的。”
温阳也道:“飞卿是我同乡。”
苏京似是怔了一怔,温阳又道:“昔年长安之乱,想必没有人不清楚。”
“……那姚飞鲲又怎么说?还有谢拂衣?”
温阳道:“姚飞鲲是子午盟干的,跟飞卿又有什么——”
贺青冥却道:“姚飞鲲他们的确是我让门人引诱来的。”
“飞卿你——”温阳脸色一变,“八大剑派忌惮子午盟已非一日两日,你何必……”
“他们怀疑我,也非一日两日,不然梁有朋不会这么快查过来,我不必说谎,何况就算没有子午盟,他们也早就忌惮我很久了。”
“可是这不一样,八大剑派里边有人死于子午盟书!”
苏京脸色变化不定,道:“所以青冥剑主你真的是——你为什么要……!”
贺青冥只道:“子午盟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个约定,一个向江湖复仇的约定。”
“你是说——?”
苏京心思一转,她记得那些人收到子午盟书之后或死或伤,但其亲友皆对此噤口不言,也无丝毫寻仇之意,若非惧怕子午盟,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子午盟书上,有他们的把柄,或者……罪证。
可是,可是那么多人,那么多门派,其中不乏名声在外,品行高洁之人!
苏京几乎头痛欲裂,今日见闻已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顿了顿,道:“那谢拂衣呢?”
贺青冥也顿了顿,道:“巧合。”
“巧合?”苏京道,“可是你刚打上巨鲸帮谢拂衣线索就断了,这也太巧了!”
“无巧不成书,世上总要有一些巧合的。”
苏京又想了想,贺青冥既然连子午盟的事也不屑遮掩,自然不会在谢拂衣的事情上撒谎。
她心想:“真是没见过这么寸的,这口黑锅他不背谁背?”
第84章 剑阵 梁有朋听他们嘀咕了一阵,也没听……
梁有朋听他们嘀咕了一阵, 也没听出在嘀咕什么名堂,便道:“温兄,苏掌门, 你们可想好了?”
苏京道:“这一路行来, 青冥剑主与我等已算作患难之交, 若要围攻,是为不仁,背叛朋友, 是为不义,苏某不才, 却也不愿做有违侠义之举, 青冥剑主纵有过错,也应核实之后再作应对, 怎可暗算于他?”
温阳哼道:“飞卿是什么人, 姓梁的, 你又是什么人,你害我阿爹入死地还不够, 还想要来挑拨离间?”
梁有朋道:“温兄, 温侯之死我亦深感痛惜,方才只不过是贺青冥捏造事实,温侯与我并无仇怨,也无纷争, 我为什么要害他?”
贺青冥道:“因为你和霍东阁一样,怕温侯发觉你们所做种种恶行,秉公执法。”
“你之前所讲的故事里,只有霍东阁,可你又充当了什么角色呢?自你入大重山门下, 到成为霍东阁心腹,所用时间不过两年,这两年里,你又帮他做了什么呢?”
“青冥剑主,你不要信口雌黄!”
“梁掌门,你十余年来所做的一切,我已写到了子午盟书上,也已命人送到了听水山庄,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还要我当面背出来吗?”
“你一直在调查我?”
“正如梁掌门一直在调查我一样。”
他道:“只是这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我一直不能得知原委,不过藏王村一行,也已明白得七七八八了。”
“你上岸后,不久便借着迷雾与岳掌门分开,而后便一直跟在温阳他们二人身后,你太知道这里有什么,也太怕他们发现什么了,所以他们二人上岸后一路险象环生,都不是偶然,你设计那些陷阱,为的就是干扰他们,不让他们找到祠堂后的密道,可惜天不遂人愿,你的那一串陷阱惊动了那些疯魔的人,他二人与我和无咎碰面,而后我们又来到了祠堂,那些人虽已丧失神智,可他们比常人更敏锐,他们更知道祠堂下边是怎么一副可怕的情形,所以他们便没有再追来,不料也正是这一点,让我们有机会发现密道。”
苏京恨恨骂了一声,温阳冷冷道:“我看他对这里熟悉得很,把那些人藏起来,也不是为了什么武林大义,而是为了他和陶家的协商能够顺利。”
“但是梁掌门,你一直在怕什么,或者说,一直在找什么呢?”
贺青冥从怀中掏出一物,道:“你一直在找的,是这本温侯遗落在密道的手札,是不是?”
“手札?什么手札?”
“你不认得?这上边可是记载了各大门派暗地里做过的事迹,其中自然也包括大重山。不过没关系,你不认得,温阳总是认得的。”
“不错……”温阳看了看,颤声道,“这的确是我阿爹的字迹。”
“十二年前,温侯离开长安,却并不是只为了七星、连环他们而来,他一直在调查这些门派纷争背后的根源,他也确实查到了一些证据,就比如当年市面银粮流通失衡,就是大重山的手笔,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查到这件事具体是谁做的,便被请去和谈,后来,又被此人引到了这里。”
“梁掌门,你一向喜欢把罪责推到死人头上,洛伊是这样,霍东阁也是这样,可是你要知道,死人也是会说话的,而且比活人说的话要更可靠。”
“你说是霍东阁暗箭伤人,可是霍东阁那天是来和七星帮他们商谈的,他事先并不知道温侯也会来。何况温侯的伤口形状,根本不是寻常箭镞造成的,只有弩箭,才有威力造成那样的伤口。据我所知,大重山早年从东海缴获过一批链子弩,将其藏于总堂武库。链子弩以机括驱动,可以随时收回,若我没有猜错,那天晚上,你用的就是它吧?”
梁有朋道:“青冥剑主真是消息灵通,可是武库必须以掌门令开启,我又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你当然能做到,因为你是掌门的乘龙快婿,因为霍东阁虽然防着你,不把掌门令所在告诉你,却不会防着他的女儿霍璇儿,而霍璇儿,自然也不会防着她的夫君。”
温阳已然怒不可遏,喝道:“梁有朋!你竟害我阿爹!亏我阿爹当年还曾赏识你、提拔你!”
梁有朋也便撕破了脸皮,道:“提拔?他提拔我什么,他无非是跟霍东阁说了几句好话,好话谁不会说?他是王侯之后,他跟霍东阁那样的权贵本就是一丘之貉!这世道讲的什么仁义道德,讲的什么江湖义气,不过都是黑吃黑罢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青冥剑主,有朋佩服你,可是你再厉害又怎么样?附近箭阵密布,一触即发,你又能怎么办?”
贺青冥忽笑了笑,道:“却也未必。”
他侧身一望,柳无咎与他对视一眼,道:“起剑,避水阵!”
这避水阵乃昔年武林四公子之一的唐烛所创阵法,当年他就是以此剑阵,与三友一同大破血魔宫机关阵的。只是此阵法极难练成,需四名剑术高手齐心协作,彼此配合,方能百战不殆。可是当年四公子乃多年好友,常年一道习武切磋,何等默契,眼下贺青冥四人并未练习,温阳又早已没了趁手的灵风剑,剑阵未成,威力先弱三分,贺青冥一人当先,必定要冒极大的风险,难道他竟是要强行破除洞窟机关!
却见贺青冥飞身掠出莲台,脚下如踏云中,与此同时,柳无咎三人亦紧随其后,一人为尾,二人为翼,四人穿梭于密密麻麻的的飞箭之中,远远望去,好似一头在骤雨中呼啸遨游的金翅鹏鸟!
几人共同抵御箭阵,温阳未带兵刃,只得以气化力,如此一来,即便他内力深厚,却也很是吃力,他心中暗骂,想不到当年折剑立誓,后来又久历花柳风月,如今没了趁手的兵器,关键时候竟是自己坑了自己一把。
“接着!”
忽听得一道破空剑鸣,温阳反手接过,定睛一看,却是方才被闲置一边的秋山剑。
“怎么是秋山,真晦气!不过……”温阳看了看柳无咎,顿了顿,“谢了!”
他这声谢道的吞吞吐吐、不情不愿,柳无咎也没有看他,只生硬地“嗯”了一句。
贺青冥一马当先,他虽身处半空,却如履平地一般,原本致命的暗箭到了他脚下,也不得不俯首帖耳,变作扶摇上下的一道道天阶,心甘情愿地送他去往来时的方向。又一波箭雨袭来,贺青冥持剑飞旋,成百上千的雨点顿时飞溅到四面石窟,响起一阵密集而沉闷的鼓点,石窟大小、构造不同,发声也各不相同,于是这一刹那,便似千百个山东大汉一齐擂动腰鼓、鱼鼓、战鼓、琴鼓、象脚鼓……一同奏起来一支震撼山河的鼓乐。
然而这一支鼓乐里,却似有一个不甚和谐的音节,好像鼙鼓破裂、琴弦哑断,虽则十分微弱,但落到行家耳朵里,便再不能滥竽充数,势必要现出原形。
贺青冥目光一凛,已然锁住一个方向,一处石窟。
他道:“右下西南位,莲子观音。”
“啊?”
苏京不会音律,完全没听出端倪,心下疑惑不已,但见温阳、柳无咎面上了然,她不愿露怯,便不懂装懂,把疑惑全吞进了肚子里。
贺青冥道:“金石冲撞,可以有很多种声音,但唯独不该像是落到一团空气里,那处石窟后面,必定是空的。”
“那这么说……?”
“这里不止一条密道,梁有朋就藏身于斯。”
第85章 悲风 贺青冥挥剑荡去,一波箭雨被齐齐……
贺青冥挥剑荡去, 一波箭雨被齐齐拦腰截断,而后被剑势带偏,倒戈相向, 纷纷涌向一个地方!
梁有朋未料变故陡生, 闪避不及, 被一支暗箭划伤臂膀,闷哼了一声。
他顾不得操纵机关,捂着手臂伤口, 转头拔腿就跑。这些年来,他虽未敢深入腹地, 却也早已摸透了七星帮设下的种种机关密道。狡兔三窟, 此地密道如星罗棋布、罗网盘生,一般人不识地形, 根本进得来出不去, 只要他跑到密道入口, 按下机关,便可将贺青冥等人一网打尽, 就如当初的温灵一般, 一并被困死在这座地牢。
“贺青冥啊贺青冥,就算你是神魔鬼怪,也一样插翅难逃!”
“不好!”苏京忽觉不妙,“梁有朋要跑!”
她话音未落, 忽觉脚下一阵震颤,四方落石不断,仿佛地底一头巨兽正在怒吼震咤,要将这一条密道都吞入腹中。
贺青冥目光一沉,凌空一跃, 直扑出数米,借着密道拐角一蹬之势,整个人左右翻转,与此同时,青冥剑出!
苏京心下赞叹之际,后背又陡然生出一阵冷汗:短短几个眨眼,贺青冥应对之快,已经大大超乎众人意料!
他的轻功路数已是刚柔并济、转换自如,但更让人觉得可怕的却是他出剑的方式,方才这一剑,竟与他的躯干发力方向是相反的。
他几乎已不能算作一个人!
他已变作一座关隘,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如城内机关一样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却又能彼此协作。他好像可以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拆卸、重组。
他们虽身处同一条密道,但贺青冥和他们好像却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本也已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但在贺青冥面前,却仍是慢了一步。
这一剑斜斜刺出,又转以剑背猛地劈下!
梁有朋捂着侧颈惨叫一声,脸色已由白变作青紫,眼里也已露出几分惊惧之色。
这一剑是冲着取人性命而来,若非梁有朋早有防备,若非贺青冥忽然改变剑路,此刻他已是必死无疑。
“飞卿,做什么放过他?”
温阳匆匆赶来,贺青冥道:“你看看墙上的那支弩箭。”
原来方才贺青冥出剑时,梁有朋也射出一箭,密道空间狭窄,弩箭射程不足,威力不够,却也让人猝不及防,贺青冥为了躲避这支弩箭,不得不临时变化剑路。
这一支箭,分明是奔着心脏去的,若非贺青冥已有所防备,怕是不死也要重伤。
“血债血偿!”
温阳怒不可遏,他暴喝一声,提剑刺向梁有朋!
灵风剑法以轻灵飘逸见长,剑风中正温和,极少伤人性命,十多年了,这还是温阳第一次动了杀心。
他招式又快又急,招招直取要害,梁有朋本已负伤,已无力反击,只得狼狈不堪地抵御和逃避。
不多时,梁有朋已然伤重,温阳仍杀气不止,正要一剑挥去,结果了梁有朋性命,苏京却忽然出手拦下了他这一记杀招。
“阿京!你拦我做什么,他害了我阿爹!”
“阿阳!温侯之死、七星帮覆灭……种种真相未能大白于世,梁有朋罪行未能公布于众,大家还被蒙在鼓里,你现在杀他,便是死无对证,给自己和侯府留下后患,温侯一世贤名,岂可死后遭受非议?”
温阳喘着粗气,慢慢放下了,道:“……好,我先不杀他。”
“哈哈哈哈哈……”
梁有朋躺在地上,却忽地大笑起来,他啐了一口血沫,道:“我当温侯是什么英雄豪杰,不过也是贪慕虚名之徒。”
温阳喝道:“住嘴!梁有朋,你扪心自问,你这些年都干了什么?当初我阿爹赏识你,劝霍东阁不要逐你出大重山,劝他收你做入室弟子,霍东阁看在他的份上,才答应了。若不是他,你哪里来的今天,可你竟然狼心狗肺,害他性命,真是禽兽不如!”
梁有朋似乎怔了怔,道:“不可能,他只不过……”
“他只不过说了几句好话?呵,这怕是霍东阁想要揽功,为了笼络你,才故意这样说的吧?是,他是说了好话,他说你爱护幼弟,有孝悌之心;路见不平,怀侠义肝肠……”
梁有朋陡然愣住,他的整张脸忽然变得空洞了。
那一年他十五岁,他在大重山当仆役,已经当了五年了。
五年来,在所有人里,他总是最勤快肯干的那个,他每天干着无数脏活累活,只为一个月多挣下几枚铜板。
他这么辛苦,也不过希望在弟弟生日这天,给他买一条快要咽气的鲤鱼,给弟弟熬一熬鱼汤,补一补身体。
五年来,他已与大重山脚下的鱼贩子相熟,每天下山的时候,也要和邻里老乡问一声好。
这天梁有期生日,他照旧去鱼贩子那里买鱼,却看见几个大重山新入门的弟子在集市里作威作福,肆意压低货价,他见状上前与之理论,却被他们嘲笑辱骂,被他们轻蔑地推倒。他心头火起,一时忘了遮掩,使出偷学来的一套拳法,把那几人打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
第二天,梁有朋上工的时候,便因偷学武功的罪名被罚跪山腰,那几人向师长告状,要将他驱逐出门,要让他再度变作一条四处流浪的丧家犬。
他跪了整整一天,直到日头偏西,一列人马漫步走来,漫天飞霞里,白马轻裘、簪缨佩玉,他们纷纷从他身边走过。
梁有朋只看了一眼,便没有再看,他只知道他们都一样,他们都只当他是污泥堕土,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更不该闯入这个世界,污了他们的眼。
他们不看他,他却也不看他们。
他却不知道,温灵在马背上遥遥一望,便记住了他,记住了他那双炯炯有神,又坚韧不屈的眼睛。
于是他在与霍东阁寒暄过后,提及了梁有朋一事,在霍东阁面露迟疑的时候,温灵道:“以我观之,此子爱护幼弟,有孝悌之心;路见不平,怀侠义肝肠;自学成才,心存远志。天赋、毅力都非常人能及,是可造之才。”
苏京叹道:“温侯看走眼了。”
贺青冥道:“他或许没有看走眼,只是有些人,走着走着就变了。”
梁有朋忽然又笑了起来,他虽然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十二年前,那个改变了太多人一生的晚上,他跪在温灵面前,道:“请温侯做主!”
温灵扶他起来,微微笑道:“十年前,我在大重山见过你。”
他道:“听说你已做了父亲?”
“是,他叫月轩,已经四岁了。”
“那便是要到识字的年纪了。”温灵蓦然一笑,“阿阳这个年纪,可皮实得很,哭着闹着不愿上学堂……他只比你小几岁,却没有你这般沉稳可靠,一天天的,总是不让我省心。”
梁有朋竟也不禁笑了笑,道:“温侯说笑了,温师弟为人潇洒豁达,又天资出众,只是少年心性不定,不必急于一时。”
温灵叹道:“做父母的,都不容易啊,我不是他生身父亲,却也总是怕他冷怕他热,又怕他什么时候不知好歹,招惹是非,有朋,你们同辈,你又算得他师兄,日后他若犯下什么过错,还请多担待担待。”
梁有朋不由道:“……温侯果真慈父心肠。”
温灵又道:“我看你眼下乌青,许是太过劳累,年轻人奔波事业是好事,不过也该好生歇息,保重身体,你一向聪慧用功,将来必有大成,心中不用太过忧虑。”
梁有朋未料会听到这么一番话,他父母早亡,一直以来养育幼弟,奔波忙碌,却从未有长辈对他有过只言片语的关心。
“……多谢……温侯。”
“叫什么温侯?叫我叔叔吧。”
“是……温,温叔叔……”
他心中百般滋味难言,抬头望去,但见温灵走在月下,玉貌仙姿,行止飘逸,恍然若神。
他看了好一会,一会心向往之,一会又自惭形愧。
“有朋?”
“啊?来,来了!”
而后便是一通混乱,血战之中,温灵喝道:“有朋!你先走!”
梁有朋深深回望一眼,他仿佛看见温灵在对他笑,又仿佛看见那一天,温灵一行人衣着华贵,从他身边路过。
“杀了他!”
“不行!温叔叔他——”
“什么叔叔?你没有爹娘,更没有叔叔!他是温侯,是王侯之后,你莫忘了,霍东阁罪证在他手上,他迟早会顺藤摸瓜找上你!”
恍惚之中,他看见自己举起来右臂,将链子弩对准了温灵的心脏。
然后他踉踉跄跄地逃了,从这座地狱里逃走,机关落下,他望着缓缓关上的石门,却只觉仿佛是自己被这道地狱之门关住了。
温灵死了,世间至毒的五蕴炽没能杀死他,但来自同门后辈的那支暗箭却夺走了他的性命。这一缕曾经拂过江湖的春风,终于被人们亲手冻结于地底,再也不见天日。
第86章 入魔 火光又亮了。一室寂静,几人脚步……
火光又亮了。一室寂静, 几人脚步声和着滴滴答答的水声,也只不过更显空寂。
贺青冥闪电般点了梁有朋几处大穴,一把将他提起来, 叫他带路。
几人七拐八拐地绕了一会, 却仍不见尽头, 苏京道:“梁有朋,你莫非是故意的?”
梁有朋咳嗽两声,道:“我, 我故意……难不成我自己不想活了,想和你们困死在这里?”
走了一路, 又打了一阵, 众人已是精疲力竭,便停下来歇息片刻。贺青冥走到梁有朋面前, 道:“梁掌门, 你可否与我说一说普渡和尚?”
梁有朋有气无力地瞧了他一眼, 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是普渡和尚的。”
“那天晚上各派会谈,七星挑起事端, 言及昔年江口一带帮派倾轧斗争之事, 言语间颇多怨恨,直指大重山。温侯见势不妙,便出面表明身份,请七星等派先不要发作, 他会帮他们查清原委。众人本有所犹豫,也不敢在温侯面前有所动作,这时一人却忽地跳上台来,挑起各派矛盾,他不知用了什么蛊惑的法子, 竟叫各派状若疯魔一般,一场血战就此拉开序幕……”
说到此处,梁有朋顿了顿,喘了几口气,方道:“当时我很是恐惧,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场景,后来方知,那是五蕴炽……温侯,温侯与那人对了一掌,那人似乎有些惊讶,不过随后便趁着混乱逃脱了……再后来,便是霍东阁偷袭,被温侯打伤,之后便先行离开,我,我实在不该……”
贺青冥道:“你说那人有些惊讶?”
“是,也许是他发现温侯并未马上发作,也不知是不是五蕴炽对付温侯这样功力深厚的人,起不了太大作用,当时其他人已经疯癫发狂,温侯却并未有何异样,只不过白了几根头发而已。”
贺青冥心下一沉,道:“你是不是没有多做停留?”
梁有朋点点头,道:“我害怕温侯发现是我,也害怕这里。”
“也许温侯不是没有发作,只不过你没有看见。”
梁有朋一怔,贺青冥又道:“你可看清楚了,那人身边可有同伴?”
“同伴?我没有……”梁有朋忽然明白了,“你是说,常伴普渡和尚左右的……厄命道人?”
梁有朋心下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普渡和尚会有同伴?”
贺青冥道:“你只需回答,不需要问。”
梁有朋被噎了一嘴,然而此刻身家性命都握在贺青冥手里,也拿他没办法,便只好道:“有关厄命的卷宗,却是只有八大剑派掌门人才能阅览一二,不过年代久远,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厄命曾经拜入青城门下,是青城的外门弟子,后来犯了门规,被逐出青城派,青城派一直以此为耻,因此一直以来,此人也未被外界知晓。”
“那你可知此人姓名?”
“好像……好像姓赵,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了,只是想不到此人叛出师门后,竟换了身行头,与普渡和尚一块招摇撞骗起来。”
温阳哼了一声,道:“神佛本无过,但总有人借着神佛的名号欺世盗名,为祸世人,就像总有人自诩正义,干的却是为害武林,伤害无辜的事,两者本是一路货色,可惜世人不知,亦或是迁怒,往往怪罪了神佛,怪罪了侠义,却不知道人心难测,才是是非根源。”
梁有朋:“……”别以为他没听出温阳在阴阳怪气!
贺青冥道:“……我明白了。”
温阳笑道:“飞卿也觉得我说的有理?”
贺青冥却并未搭理他,又问梁有朋:“你可记得那天晚上那人长什么模样?”
梁有朋想了一会,道:“相貌平平,无甚特别,不过那时候,他束了发,想来并未打算以普渡的身份露面,不过传闻中普渡和尚千人千面,习得一手高超的易容术,除开厄命等几名心腹,谁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他道:“其实关于普渡和尚,一直以来,我有一事不明,就是他是怎么习得五蕴炽的,难道他是魔教的人?可是五蕴炽历来只有魔教教主才有资格练习,他又是怎么得到的这套功法?”
贺青冥道:“他确实是魔教的人,至少,和魔教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哦?青冥剑主是如何得知?”
“因为济海楼上,那道和五蕴炽类似,足以让人走火入魔的笛声。而吹笛的那个人,和金乌等人是一伙的。”
“难怪,我只知道藏王村这些人有身中五蕴炽的迹象,却不知是从何而来,这么说,普渡和尚不仅并未死在十二年前,反而卷土重来,还和魔教余孽勾搭上了……”
“普渡,普渡……”
贺青冥忽然头痛欲裂,好像有一只魔手在他脑子里翻江搅海!
他仿佛看见一个人笑意吟吟朝他走来,微微笑道:“贺公子,地狱不空,普渡众生。”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贺公子,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和我才是一类人,我怎么会忍心杀我的同类?”
“你会活下去的,而且,我要看着你,看着你还能活多久……”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苦海无边,许多年来,他已不知在这一片苦海里挣扎了多久。
他不能死,却也不能好好地活,他必须忍受,且忍受没有尽头,正如十七岁那年烧了三天三夜,也烧不尽的那场大火。
“飞卿,你这是怎么了?”
“火!”贺青冥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忽而一声哀鸣,“火,火……”
柳无咎心急如焚,道:“把火拿远些,不要过来!”
“啊?哦哦,好……”
苏京惊疑不定,只得又退了十步。
火光已然远去,贺青冥却仍紧闭着眼,似乎已十分虚弱,柳无咎轻声道:“你……怎么样?”
贺青冥微微睁眼,又冒出许多冷汗,他颤声道:“……无咎?”
柳无咎蓦地一阵心痛,温阳道:“我来看看……”
谁料贺青冥竟似忽地发狂起来,他一掌挥出,温阳闪避不及,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阿阳!”
“飞卿,你,你这是……”
寒光乍出,贺青冥竟拔出了青冥剑!
他竟似乎已不能再控制自己!
梁有朋惊恐不定,喊道:“走火入魔,他这是走火入魔的症兆!”
众人大惊!
贺青冥怎么会突然走火入魔?
密道狭窄,又毫无遮掩,贺青冥一旦走火入魔,跟他们动起手来,只怕他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苏京已忍不住摸到腰间佩剑“不知处”,却被温阳一把按住,喝道:“阿京!”
苏京道:“你我都不是青冥剑主的对手,若再不出手制服,只怕他发起狂来,便再没有机会!”
“你是,你是想……用八大剑派的心法,废了他的武功?”温阳道,“阿京,你素来爱重武学,你不会不知道,这一身武功对江湖中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还能怎么办!不然就算他不杀我们,他自己也会走火入魔、七窍流血而死!”
二人争执不下,贺青冥于苦海之中,忽然悟出一点清明,他抬眼一望,似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柳无咎原本满目忧愁,这一眼,他的脸色却忽然变了。
他忽然明白了贺青冥想做什么。
他踏出一步,贺青冥却比他更快,只见贺青冥脚下一点,转身跃走,又反手一剑,破坏了密道石门机关。
与此同时,一道巨大而沉重的石门落下,柳无咎拼尽全力,却似仍差之毫厘。
他五内俱焚,肝胆欲裂,然而咫尺之间,却似已隔着茫茫的一生。
“走!”
温阳蓦地扑出,扛起来石门一侧,延缓了这一刻落势。他脏腑受此重压,嘴角已有血迹,却喝道:“去找他!”
柳无咎与他对望一眼,却已来不及说话,他矮身屏气,贴着地面,如游鱼一般滑了过去。
石门轰然落下,温阳被苏京一把揽住,他再也支撑不住,蓦地咳出一地星星点点的鲜血。
“阿阳?”
苏京心道不好,温阳先前受过贺青冥一掌,本来并不严重,可这一下为了扛下石门,肺腑受到压迫,已然受了内伤。
她当即要为他运功疗伤,温阳却指着梁有朋,骂道:“姓梁的混蛋,你到底跟飞卿说了什么!”
方才虚惊一场,此刻又被温阳指着鼻子骂,梁有朋也不禁来了火气,道:“是他来问我普渡和尚的事,我不过如实回答,关我什么事!”
“普渡和尚……”温阳喃喃,“十二年前,长安,长安……他一定是想到了他家。”
他勉强压着一腔怒气,道:“梁有朋,你既熟知此地机关,可有办法打开此门?”
“此石名为斩龙,刀枪不入,雷火不动,机关既已损毁,任是神龙也难逃!”
“梁有朋,你——!”温阳恨恨道,“要是他回不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哼,温侯一事,我本来也活不了了,不过你这么在意青冥剑主的安危……”梁有朋顿了顿,忽然明白了什么,竟笑了起来,“他们说你也喜欢男人,本来我还不信,莫非……你对贺青冥有意思?”
温阳冷冷道:“关你什么事。”
“哈哈哈哈!这真是太好笑了!你竟然对青冥剑主有意思!亏李阿萝这些年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我要她带莫辞找你认亲,她竟还不答应……这可真是太滑稽了!”
温阳疑惑道:“你说莫辞……?不可能,那个时候,我已经跟她断了有一段时间了。”
“是啊,那一年,你跟八大剑派决裂,疯了一样跑去关东复仇,却遭到了埋伏,你可知道,你要去关东的消息,就是李阿萝透露出来的?”
温阳一怔,道:“不可能,阿萝她不可能背叛我!”
梁有朋忽地笑了,道:“是啊,不可能,她那么爱你,哪怕你和她分开了,还那么爱你……那天晚上风雨交加,你负气离去,她挽留不住你,心中愁苦,酒醉之际,竟认错了人……”
“你——是你!”
“是啊,是我,一直都是我,你想不到吧?”
苏京不敢置信,道:“这么说,莫辞是,是你……”
梁有朋顿了顿,道:“不错,莫辞是我的儿子。”
“混蛋,你竟敢害我师妹!”
苏京一掌拍出,梁有朋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她怒道:“这些年阿萝母子受尽非议,你明知道,可你……”
梁有朋却笑了起来,道:“我不认他,我为什么要认他?就是我死了,我也不会认他……不过,李阿萝难道不是一样?她这些年从未找过我,她亦不愿认我……”
他笑了一阵,又带了一点恶毒的目光,道:“温阳啊温阳,你那么幸运,有那么一个好父亲,一直以来,你都是我们这一代的天之骄子,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呢……温侯也好,青冥剑主也好,还有玲珑夫人……你在意的人,都要被一并埋葬于此!”
温阳怒急攻心,又吐了血,他上前几步,似乎想要踹梁有朋几脚,梁有朋也挣扎着爬了起来,两人一身的伤,此刻却仿佛疯了一样,什么也不顾了。
往日在一声声“同门”背后压抑的恩怨与纠葛一股脑爆发了,他们死死盯着对方,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
“够了,给我消停一点!”
苏京点了二人穴道,又道:“阿阳,你还有伤,跟他吵什么吵?”
温阳置若罔闻,又喊道:“梁有朋!你不得好死,将来八大剑派同审,你便带着你那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带着你一身的罪孽下地狱去吧!”
苏京实在看不过去,索性点了温阳的哑穴,又与他运功疗伤。
梁有朋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笑:“是,我是不得好死……什么大重山,什么八大剑派,当年,当年温侯不该为我说情……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有期、月轩,他们还以为我是英雄,是君子,还有璇儿……我不是一个好哥哥,不是一个好父亲,好夫婿,温叔叔看错我了,我什么都不是,也早就该死……”
梁有朋血泪和流,不一会,已将地面全然浸湿,然而事到如今,无论是血还是泪,都已洗不清他的罪孽。
第87章 冤孽 三人原地歇息了一阵。苏京与温阳……
三人原地歇息了一阵。苏京与温阳运转了一大周天, 她收功而立,看了看温阳,又看了看梁有朋, 威胁道:“别吵, 再吵, 信不信我再给你们定住?”
温阳、梁有朋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一行人走了一会,苏京忽然顿住了。
“小鲸鱼?怎么了?”
“前面有人。”
温阳目光一亮, 道:“是不是飞卿——不对,不是飞卿……”
“管他是谁, 让我来会会他!”
“诶, 小鲸鱼,剑下留情, 她是——!”
苏京腾挪几步, 一剑斜斜刺出, 一时间火花四溅,两人在看见对方时, 都不由吃了一惊。
温阳叹了口气, 道:“……玲珑。”
火光之中若隐若现,只一角已不似凡人的脸。
这一张脸,虽只露出一个角落,却也足以惊为天人。
哪怕她是如此落魄, 如此狼狈,哪怕她云鬓已乱、衣衫褴褛,一眼望去,形迹已与街头流浪的乞丐无异。
但那也只不过让她变作落到凡间的谪仙,只不过更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的魅力。
这个人竟然就是失踪多日的秋玲珑!
“温阳?!”
一道惊诧响起, 秋玲珑看着他,目中满是不敢置信,她道:“……竟然真的是你,我听岳天冬说你来扬州的时候,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苏京道:“岳掌门也下到密道里来了?”
秋玲珑淡淡道:“他哪里有那个本事,若非我把他从人堆里救下,他早就没命了。”
她就这么谈起自己的丈夫,仿佛他在她的心里,已变作一个陌生人。
但温阳已发现,她虽故作淡定,语气中却仍有一丝不平,似是鄙夷,又似是痛心,但无论是什么,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即便想要放下,怕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秋玲珑又看了看苏京,忽笑了一声,道:“怎么,好马不吃回头草,苏掌门难道……温阳,我还说你怎么出尔反尔,又来了扬州,原来却是要与镜湖师姐妹重续旧情的么?”
苏京面色一沉,道:“玲珑夫人,我敬你是秋家主人,可你也不能出口妄言!”
温阳夹在两人之间,已是如芒在背,冷汗涔涔,他道:“玲珑,我来扬州,是为了我阿爹的事。”
秋玲珑一顿,她目光闪动,道:“……温侯?”
“不错,此事说来话长,总而言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梁有朋!”
“梁有朋,梁有朋……好哇,梁有朋,你害我沦落此等境地,看我不取你狗命!”
秋玲珑脸色变化不定,蓦地抢手出招,却被温阳拦下,他道:“玲珑,他不剩几口气了,八大剑派公审,他逃不了的。”
“我又不是八大剑派的人,你放开,否则——”刚说半截,秋玲珑忽而痛哼一声,面色也转为苍白,整个人抖了一抖,瞬时瘫软。温阳一惊,猿臂一揽,抱住了她,急道:“玲珑?玲珑!你这是……?”
他忽然触及一点濡湿,摊掌一看,竟是一手的血迹,他道:“你肋下有伤?”
秋玲珑喘着气,道:“下,下密道的时候,被暗箭所伤,所幸箭镞没有淬毒,不过……只怕是,又裂开了……”
“让我看看。”温阳闻言,便要为她疗伤,秋玲珑却按住了他,她似乎很是悲哀地笑了几声,道,“温阳,你我早非从前,如此肌肤之亲,你怎能……?”
温阳却道:“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男女大防?我好歹也是半个大夫,怎能见死不救?”
秋玲珑叹道:“你不明白,我有话……”
“温阳!”
忽而一道怒喝从身后传来,温阳闻声定睛一看,却见岳天冬拖着一条不太利索的左腿,从先前藏身的密室走了过来。
岳天冬怒道:“温阳,你放开她!”
一时剑拔弩张,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苏京心道:“好嘛,又开始了。”
温阳和秋玲珑这段过往,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两人都是行走的修罗场,走到哪都能卷起来一阵腥风血雨,何况今日好巧不巧凑到了一块,还捎带了一个岳天冬。三人这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儿女情长,从十几年前一直鸡飞狗跳到现在,苏京早就看烦了听厌了,她懒得掺和,一把揪过梁有朋走开了。
温阳并未看向岳天冬,只道:“你没看见我给她运功疗伤吗?”
“呵,疗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岳天冬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心中已满是怨妒、愤恨与悲哀,“温阳,从前我争不过你,我认输,可如今珑儿已是我的妻子,你要什么样的情人没有,为什么偏要与我来抢珑儿?!”
“岳天冬!”秋玲珑咳了几下,“我和他已并无私情,你何必旧事重提?”
岳天冬哈哈笑了:“并无私情?是啊,你是和他没有私情了,可你对他仍有私心!你说你恨他,恨他一直念着妃青那个女人,要和我一同杀他,可你现在呢?你却当着你丈夫的面,堂而皇之地躺在他的怀里!”
温阳手下一顿,嘴角一抽,心中顿时生出几分荒谬。
“岳天冬,你真是无可理喻,我本来还念着和你十几年的夫妻情义,可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秋玲珑,你以为这十多年来,就只有你失望么?我比你更失望!我本以为,你答应嫁给我,我们又有了蝉儿,你从此便会收心,可结果呢!江湖上仍然遍地是你的情夫!我是无能,是不如你厉害,可是这世上有哪一个男人能够忍受自己头上这一堆绿帽子?!”
“岳天冬,别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你难道就没有找情人吗?再说了,你当初娶我,难道只是因为你喜欢我,而不是看中了我秋家的势力,可以助你扶摇直上,坐稳崆峒派掌门之位?”
“这有什么不好?两家联姻,你我互利,这有什么不好?从小到大,我对你一往情深,一片真心,你可曾多看我一眼?其他人也就罢了,梁有期之类,也算不得什么,可是温阳——我实在不能忍受!”
“好,好……”秋玲珑似乎已很是疲倦,她顿了顿,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既然你已忍不了我,我也忍不了你,那咱们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
岳天冬浑身一颤,嘴唇不住抖动,道:“……你,你什么意思?”
“天冬,这些年来,你照顾我、爱护我,我心中感激,这一段恩情,玲珑无以为报,今日我身中一箭,救你一命,也算是,还了这半生孽缘……”
“……孽缘?”岳天冬眼中含泪,却笑了起来,“珑儿,三十年了,你我自幼相识,已有三十年了,小时候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你,难道这三十年,都只是孽缘么?难道夫妻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有爱过我吗?”
秋玲珑默然片刻,道:“天冬,何苦呢……如今,你我便一别两宽,散了吧……”
岳天冬看着她,已然泪流满面。
秋玲珑却没有看他,只转过头,也只落了一滴泪。
温阳扶着秋玲珑步入石室,甫一进门,秋玲珑整个人便跪了下去,又吐了血。
“玲珑!”
温阳惊呼一声,点了她几处穴道,又与她把脉,顿了顿,道:“……你不该动气。”
他又看了看她,道:“就这么散了?你就不再考虑一下?”
秋玲珑笑了一声,道:“还考虑什么?”
温阳道:“既然不舍,又何必舍下?”
秋玲珑默然良久,道:“……有时候,纵然不舍,也必须舍下。”
温阳奇道:“他这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秋玲珑没有回答,温阳也不再问,只探手解开她一边衣衫。
秋玲珑警觉道:“你这是做什么?”
“放心,我不看你。”温阳笑了笑,“你总不会怕我吧?”
“我怕你个鬼!”
过了一会,温阳皱眉道:“你这次可伤的不轻,若是再偏半分,便要一命呜呼了。”
“拖拖拉拉,都是走江湖的,谁身上没些刀口剑伤?”
“这倒是,不过……”温阳揶揄道,“看来还一段情,可真不容易。”
“你还好意思开我的玩笑,温阳,你在江湖上的情债,怕是数也数不清了吧?”
温阳悠悠道:“情债么,自然是不怕多,只怕少的。”
“哼,只怕你没命偿还!”
秋玲珑又道:“这些年怎么也没人治治你,为大家出一口恶气?”
温阳忽然敛了笑,面上竟有一丝忧愁。
“怎么?还真有人?”秋玲珑几乎笑了起来,起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思,“我倒想知道,你又招惹上什么惹不起的人物了?”
好不容易见温阳吃瘪,秋玲珑已乐不可支,她顿了顿,又道:“……这是什么?”
温阳从袖中拿出那枚金簪,挑眉道:“怎么,你的簪子,你也认不得了?”
“……想不到兜兜转转,这支金簪又到了你手里。”
她瞧着温阳,又瞧了好一会,忽道:“温阳,如果我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会怪我么?”
“什么事?”
秋玲珑道:“十二年前的一桩往事。”
她仰头瞧着温阳,已陷入了一段久远的沉思。
那年温阳孤身前往关东,遭遇埋伏,陷入险境。她得知消息,当即动身前往,却在出门的时候被岳天冬拦下。
岳天冬道:“你就非要去救他不可?”
“非去不可。”
岳天冬不解道:“他疯了你也疯了吗?他现在就是个疯子!他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从长安一路杀到江南还不够,还要跑到关东去!温侯府现在没了温灵,已是摇摇欲坠,他又如此不成器,全江湖都在等着看他温家的笑话!你这个时候去凑什么热闹!”
秋玲珑不敢相信他竟说出这么一番话,道:“温秋两家素有渊源,何况他是我朋友,我不能不去。”
“朋友?”岳天冬大笑,“哪门子的朋友!秋玲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是对温阳旧情难忘!你确实不愧是秋家的人,你跟你的祖先秋灵意一样,都是宁肯抛夫弃子,也要去救旧情郎!”
秋玲珑忍无可忍,祭出玲珑刺,道:“你骂我可以,骂我祖上,我绝不能忍!”
“我有骂错吗?”岳天冬道,“你倒是很好,很好……为了他,不惜要谋杀亲夫吗?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崆峒派的一切我都与你共享,你何必去淌温阳那趟浑水?”
秋玲珑道:“你只有满心的嫉妒,温阳是我情人,可他也是温叔叔唯一的后人,温叔叔为侠义而死,岳天冬,你身为崆峒派掌门,难道就无一丝敬佩哀怜之心?”
“你是喜欢我,可是你跟我成亲,也不只是为了我,还有这一次……如果我不救他,你难道就不会有一丝愧疚吗?”
岳天冬目光闪动,道:“你什么意思?”
秋玲珑冷冷道:“你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温叔叔死后,八大剑派一再拖延时机,线索几度中断,这其中与你不无关系吧?”
“若非如此,温阳他决不会莫名其妙与八大剑派断绝关系……”秋玲珑哀叹,“可是你是我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能说,我不能毁了蝉儿,不能让他知道,他有一个不仁不义的父亲!”
“我已骗了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丢掉性命,你难道还不明白?”
岳天冬喉头滚动,道:“哪怕你自己也会送命?”
秋玲珑顿了顿,道:“是。”
岳天冬忽然激动起来,道:“你有没有想过蝉儿?他才不到四岁!你难道要让他就这么没了母亲!”
秋玲珑道:“我只是要让他知道,他的母亲可以死,却绝不能忘恩负义、苟且偷生地活!”
“哈哈哈!好!好一个秋玲珑!”岳天冬大叫道,“你就不能让他去死吗?!他们死就死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才是一家人!”
秋玲珑霍然顿住,慢慢道:“你可知道,直到此刻,我才开始后悔和你成亲?”
岳天冬整个人已似被冻住了,秋玲珑道:“我本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只有沉默。
温阳沉默良久,忽笑了一声,道:“我以为,只有梁有朋……原来,原来人人都有份呀?”
秋玲珑道:“阿阳,岳天冬他只是拖延、隐瞒,他并没有……”
温阳冷冷道:“你是在为他求情?”
秋玲珑顿了顿,面上已有悲哀之色,道:“……他毕竟是我孩子的父亲。”
“你的孩子有父亲,我就没有吗?凭什么我就该没有父亲?我本已没有亲生父母,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却要将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要害死!”
温阳眼眶赤红,气息起伏不定,秋玲珑望着他,心中几多苦楚,几多悲凉。
半晌,她才慢慢道:“……我知道当年的事已是大错特错,我只是希望你能留他一命。”
温阳却道:“是非过错,大家自然会分辨,他日后如何,我说了也不算,得看他都做了什么,没做什么。”
秋玲珑哽咽道:“阿阳,是我们对不起你……”
“你们不是对不起我。”温阳嘎声道,“是江湖对不起我阿爹。”
第88章 较量 “一,二,三……一千二百二十一……
“一, 二,三……一千二百二十一,一千二百二十二……”
柳无咎心中默念, 而后站定。
一千二百二十三步。
他已找了一千二百二十三步, 却还是没有找到贺青冥。
他虽没有找到贺青冥, 却发现了石壁上凌乱的剑痕,又在一处角落找到了一条皮制的剑鞘。
青冥剑已出,但它的主人, 却舍下了它的剑鞘。
一把剑若没有剑鞘,便已十分危险, 因为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那便是这把剑已将周遭的一切,都看作它的敌人。
再往前十步, 便是石室入密道的第一个拐角, 贺青冥曾在那里借由地势之利, 抓住了逃窜的梁有朋。
没有火,也没有光, 贺青冥若藏匿在那里, 便是守株待兔、占尽先机。他太了解贺青冥,也太了解贺青冥的剑,若他还有一丝一毫的心慈手软,青冥剑一定会一剑封喉, 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能死,至少今天不能,他还要带贺青冥回去。
柳无咎终于下定决心,拔出了他的剑。
他必须要拔剑,否则十步过后, 贺青冥连拔剑的机会也不会给他。
贺青冥藏在十步之后,只等着他自投罗网,但他既然选择了隐藏,就一定没有想过柳无咎会提前拔剑。
柳无咎握剑的手已微微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青冥剑,而是因为他已想好了对付贺青冥的方法。
贺青冥既已入魔,剑势大涨三分,但他的精神也一定紧绷到了极限,这样一来,他便不如从前机敏而善于变化。青冥剑是软剑,从前能够纵横江湖,也并不是凭着大开大合,而是贺青冥一手富于智慧和变化的剑招,但如今青冥剑已失去了它本应拥有的最大的优势,那便是贺青冥本人的头脑和他一直以来沉稳平和的心境。
如今贺青冥更狡猾了,也更喜欢运用心计,但他不知道他的狡猾,已暴露了他此刻的状态。
他已不再是最好的状态,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选择了隐藏。
但这一个贺青冥,已忘了他对付的是柳无咎,他这个办法,对付其他人可以,却不能对付柳无咎。
贺青冥已不再了解贺青冥,但柳无咎了解贺青冥。
贺青冥蛰伏在拐角之后,他要的是趁其不备,一招制敌,他出剑的目标,一定是柳无咎的咽喉。
他已有了计划,柳无咎要做的便是将他的计划打乱。
若在从前,贺青冥的计划被打乱了也没有什么,他总是还有无数个计划,但他之所以能这样,只不过靠的是他稳如泰山的心境。如今贺青冥心境已混乱不堪,计划一旦被打乱,他便不能再控制自己,而这一个瞬间,便是柳无咎唯一的机会。
柳无咎屏气凝神,他伏于地面,尽量压低身形,以一招“鱼贯而行”,蓦地冲了过去!
十步已过,金石之声响彻密道,青冥剑出,却没能刺到柳无咎的脖子,而是砍到了他背后的石壁。
贺青冥这一剑竟已落空!
他不仅落空了,而且这一瞬间,他还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这一个贺青冥,已想不到柳无咎会突然冲过来,更想不到他过来的时候,是以如此奇特的方式。
他的剑既然是奔着柳无咎的咽喉去的,剑路便指在上三路,柳无咎却已矮身避过,这样一来,青冥剑势必会落空。
与此同时,柳无咎剑尖一点,直入贺青冥腰间!
贺青冥忽笑一声,青冥剑绕了一圈,荡开了无咎剑!
柳无咎这一剑并未成功,不过,这一剑,他本来就是要失败的。
不到最后,他并不想伤害贺青冥,但贺青冥却不知道这一点。
柳无咎这一剑要的,只不过是给自己自保的时间,他的剑比青冥剑长了近一尺,这个角度,贺青冥只来得及挡开他的剑,却不可能有反击的余地。
贺青冥反应过来的时候,柳无咎已一气掠出十步!
贺青冥紧随其后,却也无法马上追上柳无咎,柳无咎的剑法虽不如他,轻功却与他相差无几,何况方才那一剑,柳无咎已为自己抢得了先机。
但柳无咎又能逃到哪里?前方便是石室,石室要比密道宽敞得多,在这里对决,柳无咎不可能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贺青冥却不知道,柳无咎要的从来不是独自生还,他已猜错了柳无咎的动机。
柳无咎的动机,便是从前的贺青冥,也未必能完全猜对,何况是现在这个贺青冥。
高手对决,稍有变数,一旦失误,便是满盘皆输。
一时大亮!
柳无咎心中默念,在跑出密道的前一刻闭上了眼!
贺青冥却没有准备,他虽然神智不清,眼睛却还很好使,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眼睛不要那么好使比较好。
贺青冥可以运用地势,他一样可以,他要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刻。
贺青冥听声辩位,刺出一剑,打偏了无咎剑,柳无咎却没有走,而是飞身而来,用剑挑起两滴水珠,一滴打中了贺青冥的神阙穴,只消再打中气海,便可趁机制住贺青冥!
但柳无咎没有想到的是,贺青冥已不会再给他第二次点穴的机会。只一刹那,青冥剑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回身探入,便要刺到柳无咎背心!
贺青冥到底是贺青冥,旁人被点住一处穴道,已很难再动内力出剑,他这一剑,剑势却仍旧未老,而且还威胁到了对手的要害。
柳无咎和贺青冥已离得很近,他的剑并不能像青冥剑一样灵活自如,这一剑已是避无可避,就算他躲开了要害,也依旧躲不过这一剑!
生死关头,柳无咎却无任何惊慌失措,他只是静静看了贺青冥一眼。
贺青冥望着他,心中却蓦地闪过一丝恐慌,他从未如此恐惧,从未如此慌张!
这个人,绝不该伤在他的剑下。
剑身入体,溅起几点血色,但柳无咎却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他脸色陡变,却见青冥剑竟然刺入了贺青冥自己的肩胛!
最后关头,贺青冥手腕一抖,青冥剑顿时变了方向。青冥剑没有伤害柳无咎,却伤害了它的主人。
柳无咎点穴护住贺青冥心脉,抱着他落了下来。
贺青冥仿佛忽然醒转,喃喃道:“无,无咎……”
“我在。”柳无咎抱着他,贺青冥受了伤,他却几乎哽咽。
他扒开贺青冥胸前衣襟,为他止血包扎,却蓦地愣住了。
贺青冥胸前竟蔓延开一团极为诡异的红丝,似是罗网,又似是跳动的一团毒火。
他记得它,不久前,他们还一块在温灵身上见过它。
“……五蕴炽。”
贺青冥根本不是寻常的走火入魔,而是五蕴炽发作了。
“……为什么?”柳无咎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贺青冥却笑了笑,道:“我已说过,我只是没有办法……无咎,我不是想要走,只是没有办法留下。”
“你——”柳无咎又气又忧,然而贺青冥面色虚弱,他不愿与他置气,“你在长安的时候,见过普渡和尚和厄命道人,你一直在寻找他们的下落。”
“普渡和尚,怕是,怕是已随魔教走了,但……但厄命,他最后的落脚点,是在扬州。”
“你来扬州不只是为了浮屠珠,也是为了找厄命复仇……你对我说过,你曾问过天枢阁,但天枢阁语焉不详,所以你怀疑,厄命是天枢阁的人,甚至就是……阁主南宫玉衡。”
“不,不错……”
贺青冥又笑了笑,却忽而蹙眉,周身一阵痉挛,他蜷成一团,咬着牙没有出声,却显然已十分难受。
方才那一点气恼顿时烟消云散,柳无咎一下子慌了:“怎么了?是,是伤口疼吗?”
“……哪,哪都疼……”
柳无咎颤声道:“……我,我与你运功。”
他抱着贺青冥,只想运功帮一帮贺青冥,但贺青冥不仅没有好转,反而疼得更厉害了,他先前还能忍住没有作声,此刻却已忍不住痛哼起来。
“怎,怎么会这样?”
“五,五蕴炽是魔教功法,我体内原就有两道内力,一道我自己的,一道则是五蕴炽,二者彼此共生,又互相冲撞……长此以往,五蕴炽认我为寄主,也许,也许它是在排斥第三人的功力……”
“那,那岂不是无法医治,无法化解?”
“所以只有浮屠珠……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魔教的浮屠珠,才能治得了五蕴炽……”
柳无咎道:“那就没有办法缓解片刻吗?”
“原先,原先是有的……你我初见,我曾发作过一次,那时候,还有玉露丸,那是我去西北,寻,寻人配制的,五蕴炽主阳,玉露丸主阴,再佐以内力调息,便可,便可缓解一二……那,那些年里,我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只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近些年来,什么丹药也不管用了……”
柳无咎明白了,道:“所以你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闭关几天,不见旁人,你是为了……缓解五蕴炽。”
“正是,正是如此……”
贺青冥忽又痛呼,而后却一把抱住柳无咎,柳无咎颤声道:“你,你这是……”
贺青冥没有说什么,或许他也已说不出来什么了。
但柳无咎已明白了,贺青冥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现在这副狼狈又可怕的模样。
柳无咎紧紧抱着他,恍惚间,似乎能听见一点沉闷的呜咽。
他昏昏沉沉地想,贺青冥也会哭吗?
他从来没有见贺青冥哭过,贺青冥一切情绪都是淡淡的,就连往日笑起来,也总是淡淡的。
他仿佛从来不曾拥有过什么强烈的情绪。
从前柳无咎只以为贺青冥本性如此,但现在他忽然想,是不是也是因为五蕴炽?
若非贺青冥一再控制甚至压制自己,也许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但这样的法子,又何其冷酷,也许这世上只有贺青冥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但这个法子,又还能让他活多久呢?贺青冥若要多活一阵子,便不该成立子午盟,不该为了从前殚精竭虑,消耗心力,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这样做了,而且这些年,他已不断在加快步伐。
他在怕什么?是怕他已不能在死之前完成他想要做的事情吗?
可是查清往事,肃清仇敌,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何况他不只在关心往事,他还关心很多人,很多事,尽管他总是不会承认。
贺青冥再厉害,他这一副拖着五蕴炽的身体,又还能支撑他走多久呢?
第89章 五感 两人就这么抱着,已不知今夕何夕……
两人就这么抱着, 已不知今夕何夕。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青冥疼着疼着,慢慢睡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 他醒了过来, 却见柳无咎还坐在原地, 依然环抱着他。
柳无咎见他醒来,整个人迸发出一阵光彩,他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已好多了。”贺青冥关切道, “你就这样一直……?”
“不碍事,我活动活动便好了。”柳无咎顿了顿, 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此地污浊,不该碰到你。”
贺青冥慢慢垂下眼, 他忽然发现, 他那一身血污的衣服已被扔到一旁, 柳无咎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了他。
柳无咎期期艾艾道:“方,方才你疼得厉害, 又出了好多汗, 我,我便擅作主张……”
贺青冥心下生出一点古怪,换个衣服而已,柳无咎怎么还结巴了起来?
他不知道, 柳无咎只是怕唐突他,却又不得不唐突了。
方才贺青冥挣动不已,伤口几乎裂开,他一身的血,又一身的汗, 柳无咎为他换下衣物,一点点擦净他身上飞溅的血点。贺青冥躺了下来,整个人都湿漉漉的,一对凤眼也湿漉漉的,柳无咎只瞧了一眼,三魂七魄便不知往哪里放了,手指一不小心又碰到一点唇边,他不敢再看,目光下移,却又蓦地撞见一片白皙的肩胛,几乎能看见跳动的经脉,他向来知道贺青冥的肩颈很好看,却不知道它还能惑人心神。
贺青冥失了神智,他仿佛也跟着失了神智,竟不由俯下身想轻薄他。
他脑子浑浑噩噩,反正贺青冥现在看不清也什么都不明白,他要亲他,贺青冥也什么都不能做。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亲他。他要等,等到有一天,贺青冥对他心甘情愿。
他只是飞快地拢上了贺青冥的衣襟,也没有再敢多看贺青冥一眼,仿佛多看一眼,便要烫着他似的。
贺青冥没有追问,只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还是早寻出路。”
柳无咎扶他起来,道:“方才我看过了,寻常石窟,皆临水依山而设,七星帮却将其建于地底,且又呈沙漏形状,而独独莲台出水……应是乾坤易位,上震下兑之象。”
贺青冥道:“不错,此地阴阳相生,却是倒逆之数,便是要以九宫八卦步倒着走。”
他方才经过一波苦难,声音便不觉缓慢了,然而缓慢之中,却又十分沉稳、可靠。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看向了那座莲台。
十二年前,温灵拖着一身伤,走向了这座莲台。
他的血染红了这一池的莲叶,他的身后,一群人挣扎着、哀嚎着,还有的人跟在他身后,似乎是想要抓住他。
这一场血战,温灵已是筋疲力尽,他身处魔窟,与一群魔头作战,他们奈何不了他,他却也再没有精力对付他们。
但他还是走上了莲台,他已知自己不能久存,但如若还有清醒的人活着,便可受到他的指引,随着他的脚步逃出生天。
他到最后一刻,都还在庇护他人。
“温侯仁义,晚辈必不敢忘。”
贺青冥俯身拜了三拜,柳无咎也与他一道跪了下来。
三拜过后,贺青冥站起来,身子却晃了一晃。
柳无咎扶了他一把,贺青冥道:“无碍。”
他走了几步,柳无咎却已看出他步履虚浮,全不似平常模样。
“还是我——”
柳无咎的话还没有说完,贺青冥便身子一软,玉山倾倒一般跌了下来。
柳无咎一步上前,一手揽腰,一手绕膝,把贺青冥抱了起来。
这一抱,他才忽然发觉,贺青冥似乎比从前瘦了。
贺青冥慢慢道:“想不到这次发作竟如此厉害。”
他定了定神,又道:“小时候我抱过你,如今却要无咎来代劳了。”
他似有几分调侃,柳无咎道:“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
他抱着贺青冥,于田田莲叶之上左右腾挪,上下盘旋,如鱼跃叶间,又似蜻蜓点水,恍如仙人之姿。这一套九宫八卦步法,却是贺青冥教给他的第一套轻功步法,那时候柳无咎还只有十二岁,入门不到一年,并未领会其心法奥妙,只是邯郸学步罢了,如今哪怕是带着一个贺青冥,却也能运转自如了。
贺青冥不由笑道:“看来你没有辜负为师这些年的教导。”
他不常以师自称。他与柳无咎本来也不过差了十岁,这个年龄差正是不上不下,若论长幼,总是不及,若论兄弟,又嫌太过,他长相秀气,往往较之同辈更显年轻,柳无咎虽是少年,性格却颇为老成,两人凑一块拎出去,若不问姓名来历,任谁也不会想到二人是师徒。贺青冥不拘常礼,柳无咎不愿拘礼,这些年来,两人很少自称师徒,贺青冥这一句“为师”听来,落到柳无咎耳里,便更像是一句打趣。
柳无咎也笑了笑,道:“弟子不敢不从师。”
贺青冥瞧着他,不由一怔,柳无咎虽不爱笑,他却也见过好几次了,但从前他并未觉得柳无咎的笑足以动人心弦,他一向知道柳无咎生的很是英俊,却从未觉得柳无咎已英俊得让人不敢逼视。
他竟已不敢再看。
柳无咎却没有发觉,又过了一会,他忽然十分兴奋:“那是——出口!”
贺青冥抬头,只见莲台之下,一道地门霍然洞开,洞口狭窄,往下便是石阶,石阶亦窄而陡,似一次只允一人通过,再往下却看不清了,只隐隐听到有一道声势不小的水声。
贺青冥道:“想必此处连通暗河,这条密道动工匆忙,又较为隐秘,也许是当年匠人为了保全性命,瞒着七星帮自行修建的,却不知通往哪里。”
柳无咎道:“无论通往哪里,我都要试一试。”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只是……要你当心。”
柳无咎一怔,又笑道:“我明白。”
他不爱笑,但今日却忍不住多笑一笑。
他知道在喜欢的人面前,总该多笑一笑的,没有人喜欢一个人老是臭着一张脸,哪怕那是一张全天下也未逢敌手的俊脸。何况今日他喜欢的人已足够信赖他、关心他。
柳无咎下到洞口,每走一步,脚下都更湿一步。
他目力极佳,但极力望去,只见一团飞腾的水雾,却不见前路。
他心道不好,若他没有猜错,前方早已绝路,前面是地下悬河!
祸不单行,此地狭窄湿滑,一人行走已然不易,何况他还抱着贺青冥,柳无咎脚下一滑,便要倒栽下去!
危急关头,柳无咎一踏石壁,一记“云宫游龙”,于空中飞跃,越过悬河,带着贺青冥稳稳当当落地。
“还好,你教我的,我都没有忘记。”
两人对视一眼,却都已有些脸红。他们这才发觉,方才柳无咎这一跃,为了稳住身形,他已抱贺青冥抱得更紧,而贺青冥也已抱住了他的脖子。
这已是一个十足亲密的姿态,这样的姿态,似乎本不该发生在他们之间。
贺青冥低下头,道:“我好像有些饿了。”
柳无咎忙道:“我,我怀里还有烙饼。”
贺青冥一手揽着他,一手探入他怀中,道:“只有一张了。”
柳无咎道:“不知此处离出口还有多远,你先吃一半,留一半以备不时之需。”
贺青冥便将那张烙饼掰作两半,一半放了回去,一半却又掰开,递给了柳无咎。
柳无咎心下欢喜,只觉这鬼地方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低下头,从贺青冥手里叼走了那一块烙饼,咬了几口咽下,道:“这烙饼是我那天在汤婆婆饼铺买的,听说咸香宜人,外脆里软,果然是名不虚传。”
贺青冥却心下一沉,道:“我怎么……吃不出味道?”
柳无咎脸色也不好看了:“那……”
“我也闻不见任何气味……无咎,我怕是,怕是没了嗅觉和味觉。”
柳无咎只觉喉头艰涩,道:“……是五蕴炽?”
“听说五蕴炽会让人丧失五感,这还是我第一次……”
五感尽失,而后尝遍七情八苦,五蕴炽盛,令人心发狂。
到了这一步,若没有浮屠珠,最多也只余一年左右了。
想不到他甚至可能等不到柳无咎及冠。
贺青冥想到此处,又忽觉惊讶,他还有要见的人,要做的事,但他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却是柳无咎的冠礼。
“没,没事……”柳无咎道,“还有浮屠珠,只要拿到浮屠珠……”
他忽然快步走起来,他几乎是要飞起来。
“无咎!”贺青冥道,“你这样体力消耗太大!”
他顿了顿,又道:“你慢些……我有些头晕。”
柳无咎闻言,果然信以为真,慢了下来。
他忽而反应过来:“你骗我?”
贺青冥转过话头,道:“咱们这是在哪里?”
柳无咎恼他骗自己,却也不愿在这个时候与贺青冥吵起来,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不远处有几道溪流,应为河流上游,顺着流水的方向走,兴许可以找到出口。”
贺青冥笑了笑,道:“无咎好厉害。”
“……你若真想夸我,也该装的像一点。”柳无咎皱皱鼻子,哼了一声,“别想拿小时候那套来哄我。”
“谁叫你不听我的话。”贺青冥道,“这里这么黑,你走得那样快,若是遇到危险反应不及怎么办?”
柳无咎奇怪道:“哪里黑了?”
此处通往外界,可比密道亮堂多了。柳无咎长于山野,亦不畏前路,眼下种种困境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我看不见——”贺青冥忽而顿住了。
柳无咎心下一沉。
贺青冥双目无神,却似有一丝哀伤地笑了笑,道:“我看不见你了。”
柳无咎心肠百转,只觉一会麻、一会痛。过了一会,他握过贺青冥的一只手,柔声道:“看得见的。”
于是贺青冥看见他的眉眼,看见他的鼻、他的耳、他的唇……
曾几何时,贺青冥将他从黑暗里拯救了出来,教会他了解这个世界,走进这个世界。
如今他亦教贺青冥如何摸索黑暗。
贺青冥又笑了笑。
柳无咎轻轻道:“你笑什么?”
“我忽然发觉,小无咎已长大了。”
不仅长大了,而且还长成了一个一等一的美男子。
他往日看不清这一点,只不过因为他看了太多次,他看着柳无咎长大,柳无咎在他心里的样子,始终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孩子。
如今他看不见了,却终于无比明白地看清了这一点。
柳无咎不仅是他此生见过最英俊的男子,也是他见过的,最有魅力的男子。
两者看似没什么区别,却大有文章。
一个人一生中可以见过许多美男子,却也不一定能找见一个有魅力的男子。
每个人对“美”的定义虽不尽相同,却总还有一定的共识,但“魅力”与否,全在观者的一颗心。
贺青冥可以觉得柳无咎好看,杜西风也可以觉得他好看,但杜西风到死也不会觉得柳无咎有魅力。
第90章 劫后 柳无咎已不知昏昏沉沉走了多久,……
柳无咎已不知昏昏沉沉走了多久, 两人又这般昏昏沉沉过了不知几日。
一日贺青冥醒来,他实在渴得厉害,柳无咎抱住他, 声音已有一丝嘶哑:“不要喝……这里水不干净。”
“你怎么, 怎么知道?”
柳无咎道:“此地腐尸堆积, 长年累月下来,早已变作一滩毒水,听闻早些年间, 附近村民多感疫疾,死者无数, 后来纷纷搬走了, 想必就是水源的缘故。”
贺青冥点点头,又不自觉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面色已然十分虚弱。
柳无咎心中难受, 道:“我, 我去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干净的水源。”
“……好。”贺青冥点点头, 微微笑了笑。
柳无咎来回走动, 贺青冥等了一会,忽觉柳无咎托着他的下颔,给他喂了什么。
他看不见,也嗅不到, 尝不出,只觉得仿佛是有一点暖和的温度。
“……这里还有热水么?”
柳无咎道:“我烧了水。”
“——不对!”贺青冥甩了甩头,像是要把昏昏沉沉的念头都甩出去,“你到底……到底给我喝的是什么?”
柳无咎顿了顿,道:“你已明白了。”
他眼窝深陷, 下颔长满胡茬,已几日不曾好眠,面容瘦削,却是连日奔波劳累所致。
他的右手抱着贺青冥,左手指尖却在往下滴血。
贺青冥心痛欲裂,喝道:“柳无咎!”
这么多年,他竟是第一次叫柳无咎的大名。
柳无咎只道:“你如今就是骂我,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贺青冥一口气只得憋回去,道:“你好,好得很……你还有没有把我当你师父?”
柳无咎却道:“我生来没有父母,我不问天地,不拜鬼神,不识礼数……我只知道要救你。”
贺青冥长叹一声,他别过头,过了一会,似已下了什么决心,道:“我其实并不叫青冥这个名字。”
柳无咎蓦地顿住。
贺青冥道:“我本名端云,字飞卿,是长安人士。”
柳无咎本就蔫了的脸色雪上加霜,道:“所以温阳那个化名……”
“一个名字而已,不必在意。”
柳无咎心道:“我是不在意他,可是他在意你。”
贺青冥又道:“我本长安世族子弟,贺家到了我父亲一代,已然家道中落,他不愿受世族的束缚,外出江南游历,遇到了我母亲,她是江湖女子。”
“我父亲一直向往江湖,我母亲则想要逃离江湖,想过一段安生日子。二人一拍即合,很快便爱上了对方,但等到他们在一起之后,才发现对方并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他们都以为寻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人,但他们的所求却是南辕北辙。”
柳无咎轻轻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有了我……不过这也没能改变什么,再后来,我母亲便彻底离开我了。”
柳无咎道:“你不必……”
“后来便是温阳,是洛十三,再后来,你也都知道了。”贺青冥道,“无咎,我已对你再无任何秘密。”
“……为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不知道明天怎么样,也不知道明年过后会怎么样……我只是不希望有遗憾。”
柳无咎心中动容,他正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一动不能动了。
贺青冥竟趁着他不注意,点了他的穴道。
他本来要气,却又变作满心的惊慌。
他道:“你做,做什么?”
贺青冥脸色在这一瞬间更虚弱几分,道:“这样耗下去,怕是你我都不能保全,我,我把内力传给你,你还能好好地,好好地活……”
柳无咎哽咽道:“我不要一个人,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他从来不轻言爱恨,此刻却已哭的泣不成声:“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秘密吗?我告诉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贺青冥已很是恍惚,却笑了一笑,道:“……就这?”
他道:“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么?”
“这不一样……”柳无咎哭着道,“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不是师徒更不是父子,青冥,我爱慕你……”
贺青冥却更恍惚了,道:“……你说什么?”
柳无咎顿住了,但他已明白,贺青冥这样问他,绝不是逃避。
贺青冥听不见了。
柳无咎绝望地抱起贺青冥,他终于冲破了穴道,但贺青冥已不会再回答他,他已陷入沉睡。
他抱着贺青冥,又一直走。
他一直走,已似变作一具行尸走肉。
他已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方向,他已筋疲力尽,魂魄已似出窍,却还在机械地迈着步子。不远处忽的亮起来一抹火光,一个久违的声音大喊道:“我找到他们啦!”
柳无咎眯着眼,已似不能适应光线,也听不得任何嘈杂的声音。
“可算找到了!苏掌门他们布告的时候,我在漕帮还不敢相信,你们——”
明黛飞奔过来,却又猛然顿住,她万万想不到,不到一月,再次见面,竟是这般场景,这副模样。
柳无咎面容憔悴,几乎已瞧不出来他了,然而一对眸子却闪着一道永不熄灭、亦绝不屈服的火光。他好像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匹在雪原上蹒跚流浪的狼。冰天雪地之中,这匹狼即便濒临死亡,目光也仍藏着燎原的野心与锋芒。
这一道孑然的火光穿过风雪,翻山越岭,终于等来了初升的太阳。
贺青冥醒来的时候,稍一抬眼,只见一扇春光。
听水山庄风景如昨,仿佛一切只是一枕黄粱,他瞧了好一会,直到明黛进来,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明黛道:“你方才看什么呢?”
贺青冥道:“我只是忽然发觉,人活一世,能看看花、晒晒太阳,已是一件足以让人愉快的事。”
明黛叉着腰,一副很神气的模样,她道:“我早就说了,可你们都不听我的。”
她坐下来,又道:“救你这条命可不容易,我找到你们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而且柳兄抱你抱的也太紧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你俩分开。”
贺青冥心下一跳,道:“他,他如何了?”
明黛道:“听曲先生说,已没有大碍了。”
“曲先生?”贺青冥道,“曲星河也来了?他说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都是奔波劳累,需要静养。”
贺青冥心思一转,已明白了。曲星河在江湖上有“神农”之名,他不可能察觉不到贺青冥的异样,但他选择了帮贺青冥隐瞒五蕴炽的存在。贺青冥在江湖上树敌颇多,若非如此,必定会招来太多麻烦。
贺青冥道:“多谢你们了。”
明黛笑道:“这算什么,曲先生说,医者仁心,他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别说是你,就是藏王村那些人,他也会尽力的。至于我么,四海以内,朋友之间,何须言谢?”
贺青冥似乎怔了怔,又笑了笑,道:“是,朋友之间,无需言谢。”
明黛心中高兴,道:“算算时辰他也该醒了,我,诶,诶,你做什么……?”
贺青冥竟已挣扎着下床,她道:“你还未大好,曲先生说了……”
“无咎在哪里?”贺青冥喘息几许,“我要见他。”
明黛看了他一会,终于深深叹了口气。
贺青冥跌跌撞撞,这一路走来不过百步,却给他走得踉踉跄跄,几次险些跌倒。他来到碧虚馆外,却没有寻见柳无咎,四顾无人,贺青冥竟蓦地生出几分慌张,他道:“无咎?”
“……你醒了?”
这一声,已是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
贺青冥转过身,几乎又跌了一步,柳无咎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他,两人对视一眼,柳无咎正要说话,贺青冥却忽地一把抱住了他。
柳无咎心中跳动不已,他从未想过,贺青冥也会有这样依赖他、亲近他的一天。
从前贺青冥也依赖他、亲近他,但从前贺青冥只不过把他当作弟子,从前贺青冥也爱他,可是也一样可以离开他,此刻贺青冥抱着他,却似乎是在抱着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贺青冥已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他们都已和从前不一样。
那么未来呢?
柳无咎不知道未来什么模样,甚至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未来。
他只知道这一刻,要好好拥抱这一个人。
劫后余生,无论是他还是贺青冥,都需要这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