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沈行并没有等来召他回北境的圣旨,在宋婉和沈湛离开的第二天,他就收到……
沈行并没有等来召他回北境的圣旨,在宋婉和沈湛离开的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召他火速回京的密诏。
沈行便启程追逐着宋婉与沈行的步伐去了帝都。
风凛冽吹过,山涧白雾低垂,他一路纵马疾驰,心像是空的,好几次将侍卫们甩在了后面。
心中隐隐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皇帝密诏,怎会诏他?
沈湛汲汲营营到了这一步,若是称帝,宋婉就是皇后。
他要向她跪拜么。
她以后就不仅是他的嫂嫂,还将永远被困于那凤位之上。
或许这……才是她想要的吧。
她不要他。
想到这,沈行的心如同被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
一路的疾驰千里奔袭,马都受不了了,沈行只得停了下来。
停下后才发现这竟是平城驿,驿馆斜对面的山上就是先前山洪暴发前夜,借宿的寺庙。
驿馆的小二接过沈行手中的缰绳,抬眼看去,来人虽然风尘仆仆,却难掩矜贵气质,只那脸色沉如水,双眼也布满血丝……
侍卫们歇脚的功夫,沈行驻足远眺片刻,鬼使神差地上了山。
石阶上青苔依旧。
他缓缓拾阶而上。
寺庙的钟声响彻云霄,香火味儿入鼻,连带着心境都庄严肃穆了起来。
往来香客络绎不绝,沈行站在香塔前,抬眸凝视着漫天神佛,久久不能言语。
尘世烦恼万千,唯情丝最难解,他自以为的深情于她来说是累赘是负累,她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还一头栽了进去,一腔的温情终于被她消磨殆尽。
他还费尽心思去斡旋,做了许多个带她全身而退的准备,现在看来自己活像个笑话。
青年眼中浮起一抹淡淡的苦涩。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他信步而行,走到了祈愿树下。
缭绕的烟被风吹散,红绸飘摇。他的心莫名地突突的跳。
看着天色不早了,沈行欲走,却发现一条红绸掉落在地,他俯身将掉落的红绸拾起,系在了树杆上,余光所及之处,看见了熟悉的字迹。
他怔了半晌,凝目看去。
那红绸分明是不久前才挂上的,眼色尚鲜亮,只上面的字迹稍稍有些褪色了。
她写着:比你更会伪装,就赢啦。下辈子再和你在一起。
沈行的手紧紧攥着那飘荡的红绸,闭了闭眼。
他在她面前永远是笨的,傻的,太喜欢她,就信她的所有谎言。
他恍然间好像能看见那个在树下狡黠一笑的女子,沈行的唇角勾起,将红绸扯下,大步往外去了。
一路轰隆隆奔袭,终是到了帝都外三十里。
一路走来关卡重重,到了永定城门外时已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多方打听之下,什么传言都有。
城门落锁,沈行心知宫里必然有变,进城之事只能暂缓。
多方筹谋之下,摸进了沈湛驻扎在冀州的暗营。
*
当宋婉独自骑着马赶往冀州的时候,沈行已经凭借这些年来为晋王行事获得的信息,取代了暗营副指挥使的位置。
宋婉跳下马,将行囊精简,只留沈濯的令牌、和离书,还有墨大夫给的锦囊。
冀州营地的位置,并不难打探,原本也是十二团营中的五军营的驻地,只不过将麓山里的兵混了进去罢了。
宋婉摸进大营的时候,这里刚经过一场厮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还有身上带血的伤病列成一排,却无一人敢出声。
宋婉躲在营帐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这些人屡次试探,没完没了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威压和烦躁,“那李舜号称内相,无人敢违逆他,没事对我们指手画脚也就忍了。还有总兵官,城里都乱成什么样了,也不说来个信儿,我们是按兵不动还是怎的?现在又来个神机营,也骑在我们头上!那个神机营的副指挥使呢!?”
“昨夜里是神机营派人巡逻,指挥使大人抓了几个刺客,此刻应在水牢审理。”另一个男人回复道。
他们这些人都是军伍出身,看指挥使的身法就知不容小觑,即便将领不服,也没得办法,谁让是陛下忽然下令设立的神机营呢。
“大人,神机营虽才设立,却与咱们和八千营并称三大营,副指挥使不像个好相与的,大人还是别和他较劲了,咱们得互通有无啊。”男人劝道。
“屁话!叫他过来,这烂摊子凭啥丢给我们五军营收拾?他们的人夜间防范不到位,才进了这么多刺客,叫他过来!”*那个男人的声音更烦躁了。
话音刚落,就听着马蹄声渐近,有刀锋摩擦刀鞘的冷硬声,而后宋婉听到了无比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冷漠又锋利,“胡大人好大的脾气。干脆传令下去,五军营的警戒防卫也交给本官吧。”
“你!”胡大人被噎了个正着,恼怒道,“昨夜进了那么多刺客,白天你倒是就进水牢躲懒?可审问出什么来了?”
那个声音淡淡道:“胡大人歇息去吧,白日里热,水牢凉快,带着弟兄们都躲进去舒坦舒坦,免得死的人多了,主子拿胡大人的头祭旗。”
宋婉心头一颤,轻手轻脚地探出头来,便看见那高大清隽的身影,他穿着利落挺括的黑色劲装,革带束腰,面容冷峻。
是沈行?
沈行怎会在这里……成了神机营的副指挥使?
他怎么可能和沈湛一起谋事!
胡指挥冷哼一声,没有了方才强横的态度,把刀收回刀鞘里,“死的全是我们五军营的将士们!烦请副使大人好好收敛了,走!”
这个副指挥使忽然到来,又架子极大,一般见不着人,一时拿不准是谁的人,若是那世子湛的亲信,的确得罪不得……念及至此,胡指挥使抬手收兵,往营地走了。
“谁,谁在那?”忽然有人喊道。
宋婉本能地想走,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低垂着头,只听得见沈行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一步一步,像是踏在她心上。
“是个女刺客?还是谁派来的奸细!”士兵将宋婉的手臂扭住,送到沈行面前,“听大人发落!”
沈行冷冷道:“把她送到我的营帐里来,我亲自审理。”
沈行说完这话转身便走,像不认识她似的。
宋婉一时哑然,手腕被绑起来,火辣辣的收紧,疼的厉害,他却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带着忐忑的心绪,宋婉被扭送进了营帐里。
待人都走了,沈行转过身来,缓步上前,抬起她的下巴,语气很冷:“说,你来此是什么目的?谁派你来的?”
“想好了再说,可不止我一个人想知道。”
他的眼眸幽深,虽是面无表情,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其中难以言说。
宋婉看了营帐外森严的守卫一眼,平静道:“没人派我来。我是附近的山民,误打误撞才闯了进来。”
“是么?那你为何躲在暗处偷听?”沈行冷笑,凑近她,“说实话!”
宋婉蹙眉看着他,咬着嘴唇,一时不知到底该说什么。
是要说实话吗?
要说她现在已经和沈湛和离,沈湛为了登上大位娶太傅之女,并且她知道皇帝已驾崩,沈湛矫诏,来此就是为了搬救兵拱卫帝都寻找新主的?
山风吹过,撩起宋婉的一缕长发,那发丝缭绕,抚过他的下颌。
沈行看着面前的人,月余不见,清瘦了许多,可那一双眼睛却明亮,隐隐闪着水光。
他不禁放缓了语气,压低声音道:“不要怕。”
宋婉心里有数了,别过脸不耐烦道:“我说的就是实话,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见过杀人的,在一旁不是偷听,是被吓傻了。”
沈行重新直起身来,对外面的人道:“周决,去,你带人去看看水牢,别让胡大人把那些刺客打死了,留活口。”
那胡指挥使心胸狭隘,恐会拿水牢里的刺客出气,那些刺客都是晋王派来的人。
待人走后,沈行立即走到宋婉面前俯下身来,为她解开手腕上的麻绳。
“害怕了?”他覆上她手腕上的勒痕,抬眸看着她笑,“我是沈行,别怕。”
“你怎么会在此?怎么会成了神机营副使?”宋婉收回自己的手,推开他犹疑道,“你都知道什么?”
“无论我是什么身份,都是任你摆布的珩舟。”他看着她道,“你呢,怎么会在这?不是要当皇后了么?”
“你!”宋婉有种被奚落的羞愤,“你是靠这张嘴当上副指挥使的?”
话音刚落,沈行就忽然扣紧她的腰,闪身进了营帐屏风后存放兵器的柜子里。
柜子很小,仅容一人容身。
外面有兵器摩擦的冷硬交锋声。
“嘘,有危险。”沈行将她往怀中按了按,勉强扣紧了柜门,在她耳边用只能他们二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再靠过来点。”
宋婉本想保持距离,听他这样说,便只得松了身上的那股劲儿,尽量与他贴的近一些,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腰腹,只听他压抑地闷哼一声。
她倒吸一口气,看向他,用眼神问他怎么了,受伤了么?
沈行冲她摇摇头,“一点小伤。”
而后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示意放这里即可。
“疼吗?”她小声问,手掌处传来他胸膛温热的触感,还有那心跳……
他的心跳很快。
沈行摇了摇头,“不疼,习惯了。”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搜查声。
有人压低声音道:“什么都没有,没有令牌。”
“那他就不是副使!此人一来营里,晋王派来的刺客就防都防不住!什么副使,咱们在麓山里那么些年,你什么时候见还有副指挥使了?不一直就濯指挥使一个人么!”另一个人急促道。
“再搜搜,再搜搜!”那人回道。
第92章 走错房,上对床
宋婉听着那声音愈发的靠近,紧张的不行。
她不傻,已经听明白了,是沈行冒领了这副指挥使的名!神机营没有副使,只有沈濯指挥使一人!
而沈濯他现在……还活着么?
想到那青年最后看她的眼神,宋婉心中浮起一丝歉疚来。
有一点点微光从柜子顶上的气孔挤进来,沈行垂眸看去,宋婉脸色发白,显得那红唇愈发诱人,她的温度,她的气息,都是他思念太久的。
还有她许下的愿,他都看到了。
想到这,他就如同吃了一棵定心丸,看着她的眼神愈发温柔如水。
宋婉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沈行忍俊不禁,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将她抱的更紧了。
外面的人脚步声愈发地近,宋婉蹙着眉,抬眸看着沈行,眼眸锐利,手摸上他腰间的刀鞘。
沈行唇角仍旧噙着淡淡的笑意,任她所为,好像是在说,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有我兜底。
只是他欺的更紧了。
柜子里狭小,又是夏末的山间,温热潮湿,才一会儿,二人就出了一层薄汗。
尤其他离她那么近,宋婉觉得喉咙很干。
“松开!”宋婉对他做口型,轻抚上他的刀鞘,“杀了他们。”
沈行摇摇头,气息微颤,“抱紧点。”
宋婉无奈翻了个白眼。
门差点开了,宋婉眼疾手快地拉住了门栓,惊魂未定间,沈行修长的手扣住了她的后颈,将她紧紧按在自己怀中。
门就又能关上了。
气息相闻,那种安静幽凉的感觉,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宋婉闭上眼。
他的嘴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鬓发,擦过她的耳廓。
皮肤上传来那令人心悸的触感,宋婉愈发觉得口干舌燥。
沈湛对她下的药解了,怎么对沈行却还像没解似的?
心中再多的抵抗,在他的怀抱中很容易就偃旗息鼓了,宋婉任命地伏在他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
“走吧,啥也没有,一会儿他该回来了!”有人声传来。
营帐内恢复了安静。
狭小的柜子里只有二人压抑地喘息声。
宋婉伸手想推门,却被沈行一把拽回怀中,不容她思考,他的吻铺天盖地而来,在她唇齿间肆虐。
喘息,争夺,反抗。
他那样动情而留恋,眉头紧蹙,都是爱而不得的痛楚。
宋婉睁着眼看着他,二人的唇瓣贴在一起,他用力扣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压抑许久的吻。
“啪”地一巴掌,沈行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宋婉踉跄着从柜子冲出来,后退几步,看着他道:“沈行,你放肆!”
看着她被他吻的红润的唇,沈行走过来,每走一步宋婉就后退一步,直到撞在后面的抱柱上,他的手及时垫在她腰间,另一只手撑在她耳侧,隔绝她躲闪的路线,“别躲。你方才明明也很想……”
“你闭嘴!”她恼怒道,冷冷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什么时候走?”
面对她的三连问,沈行的心往下沉,撩起眼皮看着她道:“才刚见我,就问我什么时候走?看见我你就不高兴,和我在一起让你这么痛苦吗?”
午后的日光透过麻织的营帐洒进来,光影纷飞翩跹,宋婉忽然想到许多年前在宋府绣楼上消磨的一个又一个午后,那般无所事事,太阳晒着,她靠在他肩头慢慢就睡着了……
这些尘封的回忆总是在不经意的契机下,就卷土重来,让人几欲窒息。
宋婉忽然想干脆自己吃了那墨大夫给的药,把这些记忆都抹去就好了。
人之所以被牵绊,之所以有情难断,就是因为缱绻在心间的记忆太多了啊。
可是她若是忘了一切,那沈湛矫诏这件事谁来去揭露?
宋婉脑海中思绪万千,看着沈行,憋出了一句话,“没有,你别离我这么近就行。”
“不喜欢我这样?”沈行目光灼灼看着她,而后松手退后几步,垂眸看着她问,“那这样呢,喜欢了吗?”
他离她远了些,不再触碰她,宋婉却说不出心中是一种什么失落感,只淡淡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在这?”沈行问,目光落在她被撕扯了一块的衣裙上,“受伤了?还是谁伤了你?”
“没有,自己不小心扯的。”宋婉垂眸道。
“沈湛怎会放你出来,你遇到了什么事?”沈行蹙眉。
“没什么。”宋婉淡淡道,心里暗想他应该对如今帝都的形势并不了解,便扯了慌,“宫里事多,他怕顾不上我,让我先回宋府待一段时间,我走到半路,还是不放心他,就又倒了回来。”
“是吗。”沈行淡淡道,“你遇到了任何事都不愿意跟我说了,是这样吗?”
“你不是也有很多事不告诉我么?”宋婉回击道。
比如为什么会在神机营,为什么要假扮神机营副使。
沈行笑了笑,指了指屏风后的胡榻,“在这你不必担心,好好歇息歇息吧,先睡一觉。等到时候了,我会带你出去,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那你安全吗?”宋婉道,而后从包袱中掏出那枚闪着银光的令牌,递给他,“这个,就是指挥使的令牌,你让他们看见,就不会有人怀疑你了。”
“你怎么会有这个?”沈行问。
宋婉还是敷衍:“从沈湛那拿的。”
沈行这些日子在冀州,并不知道沈湛要迎娶太傅之女的消息。
可现在看着她掌心中的那枚令牌,一时间心绪难平,以为沈湛与她当真到了亲密无间的地步。
可她祈愿的红绸还收在他心口。
他不会被她欺骗了,可他也不逼她,看着她疲惫的模样:“好,你好好歇着吧,我还有事,要去水牢一趟。你放心,不会有人再靠近这个营帐。”
沈行走后,宋婉松了口气,看四下真无人再进来,便躺倒了那胡榻上,鼻息间都是沈行安静幽凉的味道,让她心安,昏昏沉沉的就睡了过去。
这些天太累了,赶路,遇刺,再赶路,精神太集中,宋婉只觉得坠入了昏沉的梦境中去。
梦里混乱一片,无边的黑暗如迷雾般围拢住她,沈湛站在丹陛之上,神情冰冷寂静,而沈行的胸口被贯穿了一个血窟窿,她发不出声音来,浑身动弹不得,只觉得好像胸口被刺穿的是自己……
宋婉倏地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
营帐中点了微弱的烛火,自己额头覆着凉帕子,胡榻旁的矮几上是换过的水。
听到动静,婢女过来,“姑娘醒了?姑娘发热的厉害,方才副指挥使大人找了郎中过来给姑娘诊治,姑娘这会儿可以喝药了么?”
宋婉点点头。
“今夜也是神机营巡逻,包揽了,嗨,我赶紧眯会儿去,你在这守着。”营帐外传来士兵的声音。
接着是窸窸窣窣换岗声。
宋婉起身,擦去额头的细汗,望着门外幽黑的夜色,问:“什么时辰了?指挥使呢?”
“子时了,指挥使带着人巡逻呢,结束后估计不会回姑娘这。”婢女看了看门外下着的雨,“今夜下了雨,刺客又总来,指挥使可得忙活呢,等忙完之后就在一旁的营帐歇息了。”
宋婉揉了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捧着婢女递过来的姜汤,一点点喝了进去。
喝完之后又是昏昏沉沉,来不及再多想,就又坠入了沉睡中去。
睡前喝了太多药和姜汤,身上暖和了许多,四肢百骸都被暖洋洋的水流冲刷似的,浑身放松又舒坦。
到了半夜,她忽然醒来,觉得口干的厉害,便下床趿上绣鞋出去找水喝,下床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想来是还未恢复。
出了营帐,帐子外空无一人,不知都到哪去了,但见远处有火把摇曳,应是又有突发事件吧。
宋婉好不容易找到了水,七拐八拐地回到营帐所在地,才发现一排排营帐在夜色中看起来都一个样。
宋婉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挨个摸过去,像是摸到了最后一间,她记得自己是被安排在了最后一间。
半梦半醒间,宋婉想也没想便推开了门,不知为何,被熟悉的幽凉气息扑了满面。
营帐漏风,烛火早就被风吹灭了,在她推开门的一霎那,黑暗中,有人睁开了眼。
宋婉晃晃悠悠靠着直觉往床榻边走,一番走动下晕的厉害,好不容易摸到了床沿,她赶紧沉沉地躺了下去,整个人有种隔着水流般的不真实感……
宋婉觉得浑身热乎乎的,原本冰冷的被褥竟也暖暖的,鼻息间那冷洌好闻的气息更盛。
像是盛夏清爽温冷的清澈河流,更像是被晒了一上午的参天大树,阳光透过苍翠的树叶阴翳洒下来,温柔又隆重地笼罩着她。
宋婉唇角勾起,微微蹙着眉,情不自禁地抱紧了这棵大树,毫不遮掩对他的俗念。
再陷入如此旖旎颠悖的梦境,她已能游刃有余地主导,所以在她跨坐上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身下之人的一声闷哼。
左右就是梦境而已。
她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他的发质有点硬,像是郁郁葱葱的草木,透着干净清爽的气息。
“婉婉?”大树发出了暗哑动听的声音,“你怎么了?”
昏暗中,宋婉堵住了沈行的唇,轻笑,“想你。”
沈行深吸了口气,又深吸一口。
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后腰上,手掌心温热,贴着她微冷的皮肤,很舒服。
另一只手与他紧紧十指相扣,潜入他的指缝中,不让他动。
“这次这么乖?”宋婉边亲边大喘气道,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感叹,“好真实啊……”
“什么?”沈行困惑,气息沉而不稳。
“你就知道引诱我。”宋婉有些头晕,直起身来,一束月光照在百媚横生的脸上,她调侃笑道,“看我怎么惩罚你!”
隔着薄薄的衣裙,温软的云朵覆盖住郁郁葱葱的大树,馥郁的芬芳在幽暗的居室内蔓延,潮热,难受。
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喉结滚动,克制地制止了她的动作,将她的手覆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婉婉,这是什么?”
宋婉晕晕乎乎的,蹭的正舒服却突然停下,整个人像是不上不下悬在半空中,她不悦道,“是胸肌啊。”
沈行认真道:“……是我对你的心,你要它吗?”
她的掌心是他的心跳。
她俯下身,如瀑的乌黑长发铺满沈行宽阔结实的胸膛,她在他耳廓边轻轻吐着热气,“要啊,当然要。”
“你的心和人我都要。”
下一刻,他扣住她的月要,乾坤倒转。
宋婉轻笑,笑声在夜半三更的寂静军营中,如同引诱人走向黑暗极乐之处的轻灵鬼魅。
她睁开眼伸出手描摹他的唇,他英俊的面容在情谷欠的催生下更加浓郁生动,让人看了就心颤。
“真好看啊……”她喃喃道,“好喜欢你,珩舟。”
“真的?”他的动作一滞,眼眶发红,嘴唇吻过她的鼻尖,“不欺负我了?”
宋婉扣住他的后颈,轻咬他的唇,“欺负啊,怎么不欺负……”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后背的疤痕,带来微微粗粝的触感,宋婉心中感慨,这梦也太真实了吧……
是很真实。
树干它晒了很久的太阳,滚烫灼热。
像是迫切地需要雨露温柔的浇灌和雕琢,它才能被慰藉,而后茁壮生长,生根发芽。
沈行垂着眼看她,一只手撑在单薄的床板上,怕自己压疼她,她如同一个忽然降临的幻梦,让他措手不及,无法抗拒。
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沈行只觉得心跳快的像是要崩溃。
她在他颈间,深深嗅着他的气息,一手搭在他后背,将他按向自己。
“你快点呀,沈行。”她催促道,“来不来呀?以前梦里把我弄的筋疲力尽的,你现在这是玩什么花样呢?!”
她这一按,沈行沉闷地哼了一声,寂静的暗夜里,有如同树干击落温软潮湿的土地。
“啊。”她短促地叫了一声,这极为真实的不适感让她清醒了半分。
整个人如同从温吞的水中迸出,感官都清晰了不少。
沈行从未有过如此难言的感受,像是渴求已久的旅人终于被泉水包裹。
第93章 天色快暗了。营地中的生活很规律,这个时辰,外面除了巡逻的分队,……
天色快暗了。
营地中的生活很规律,这个时辰,外面除了巡逻的分队,已经没有了其他声响。
宋婉斟了杯茶坐下来,清茶入喉,那股令人羞耻的感觉却是难以消退。
“姑娘,指挥使来了许多次了,姑娘还不让他进来吗?”婢女担忧问道,“指挥使大人好像很担心您。”
“你就跟他说我睡了。”宋婉道。
“姑娘起的就晚,现在又睡?指挥使大人也不信呀……”婢女嘀咕道,却还是出去传话了。
宋婉侧耳倾听,似乎听到沈行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叹息,他有什么好叹息的……
昨夜。
昨夜……!
昨夜到后来,她与沈行就像是两头野兽一般,互相掠夺,撕咬,绞紧对方。
他泛着薄红的眼尾有着某种压抑至极的蓬勃渴欲,
她只觉得心脏震颤,呼吸急促的像是要窒息。
昨夜的沈行不像往常梦里那样温柔深情含情脉脉。而是毫无章法的,全凭本能的要吞食她。
直到她的手狠狠扣进他结实的颤抖的肩背,那意料之中的重击来袭,她才悚然意识到,这不是梦。
清冽的茶水顺着五脏六腑而下,宋婉晃了晃脑袋,昨夜旖旎的记忆却还是不能散去。
荒唐,太荒唐了。
她只想落荒而逃。
却被他按住,掌心贴着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
宋婉觉得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脱水了,轻颤着,只能自投罗网。
“婉婉,别动。”沈行的身体很烫,他的手沁着细密的汗,一遍遍叫她的名字,“别走,听话。”
她像是昏了头了,垂眸看着昏暗中他的侧脸,英俊的眉眼因她而意乱神迷,他蹙着眉,气息急促的有些颤抖,在祈求她一般。
她竟俯身又吻了上去。
他整个人火热滚烫,好像生病发热的不是她。
他紧紧抱着她,承受者她身体的重量,生涩变得愈发熟稔,温柔也变得粗鲁。
她的长发扑满了他的胸膛时,沈行仰面看着她,深吸了一口凉气,在她腰间的手收紧,再收紧,强势的那一面不再掩饰得住。
疯了……
真的是疯了。
前半夜算是她昏昏沉沉找错了营帐,那后半夜呢?
她的理智在他滚烫的体温中瓦解了吗,还是在他汹涌的占有中意乱神迷了?她只记得他与她一同坠入势不可挡的黑暗中去,被某种深刻的压抑的情感所蛊惑。
直到筋疲力尽相拥睡去。
第二日她醒的很晚,醒来后沈行不在,她趁机跑了出来,钻入他原本的营帐中,简直没脸见他了。
可无论怎样,现在也该恢复清醒了。
宋婉晃了晃手中的杯盏,空了。
她起身想去再倒点水来,脚步缓慢,腿有些难以合拢。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营帐周围点了火把。
宋婉揉揉头,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做了这样荒唐的事又不想承认,也不想负责。
“说是湛世子掘地三尺在找一个女人。”下职的兵丁边走边道,“不止在帝都找呢,派了好多人手,连锦衣卫和东厂都调度了。”
“什么女人?湛世子不是要和姚太傅的小姐成婚了吗?……那姚小姐性子刚烈,可不容湛世子有别的女人啊。”
“都好些天没见姚小姐了,入了宫,就再没出来,姚太傅急得不行。”
这些话透过并不隔音的营帐都传了进来。
宋婉心想,沈湛怕是已经知道她与沈濯遭人暗算了。
在到处找她。
可她还未将他矫诏的消息传出去呢……
这些人里,谁是可以信任的?
沈行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沈湛的神机营里?
一个个疑问和昨夜的荒唐令她有种被蛛丝缠身的困顿,宋婉迟疑问道:“指挥使什么时候当值?今夜不会回来了吧?”
婢女刚想回答,就听营帐的门被推开。
沈行大步走了过来。
宋婉又羞又愤,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她不能,便侧过身,硬邦邦对着沈行道:“你进来不敲门?我都说我睡了。”
沈行顿了顿,声音带着笑,“婉婉昨夜也没有敲门。”
“昨夜的事,不提了吧,我以为是梦。”宋婉道。
“婉婉常做与我这样的梦么?”沈行挑眉道。
“梦见你也不代表什么,你不要想太多。难道你就没梦见过和别人做那种事吗?”宋婉循循善诱道。
他一步步逼近她,将她转了过来,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微微俯身,“只梦见过和你。”
宋婉的脸颊发烫,零零碎碎的记忆又拼凑成完整的一段,那种鼓胀感还未消退,似乎还红肿着,此刻又灼烧起来,细细密密地攀上她的心。
而带给她这些的人,正衣冠楚楚地站在她面前,极具侵略感地凑近她,“婉婉,你的脸很红。”
宋婉回击道:“你也是。你先看看你自己吧。”
沈行倏地笑了,胸膛震动,“这种梦,可以多做几回。”
“只是只能对我做这种梦。”
宋婉越过沈行的肩膀,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桌案上的锦盒。
那里面是墨大夫给的药。
吃了这个药,就可以使人忘记挚爱。
她的手轻轻触碰沈行结实的肩背,而后环了上去。
“婉婉,我在这的事了结了,我就带你走。”沈行回抱住她,温柔的声音在她耳侧,“等我,还需几日。”
现在宫中除了司礼监掌印和沈湛,谁都见不到皇帝的面,今日一早,首辅大臣已率先去皇帝寝宫外跪拜求见,却仍然碰了个钉子。
再等几天,若是皇帝再不露面,晋王就可协同其他藩王来帝都拱卫皇权了。
昨夜,她不管不顾地亲他吻他,之后累的睡着了手还紧紧攥着他的手。
好像只有在睡梦中,她才敢释放对他的依赖。
这就够了,沈行想。
所以在宋婉将那药丸混在饭菜中让他吃下的时候。
他毫无察觉。
宋婉以为他会忘记她,她心中有不舍,所以想在他忘记她之前,再多陪陪他。
她不是不喜欢沈行,她愿意默默喜欢着他,愿意陷在对他的遗憾和爱意中难以抽身。
可却不想让他被对她的爱意捆绑。
宋婉将沈行哄睡着,静静看着他的睡颜。
比起多年前,他的面容更加棱角分明,英俊而清冷,对她始终有着让人沉溺其中的温柔和耐心。想着想着,她的神思又被拉回到片刻之前,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那修长有力的手带来微微粗粝的触感,扶住她,喘息急促而颤抖,在她耳边说别起来。
两情相悦可真好。
水到渠成般。
他专注地吻她,并不在意她不是初次,仍然像对待一个小女孩一样温柔安抚。
她对他来说不止是宋婉,还是爱说谎的小狐狸,口是心非的妹妹,刻骨铭心的爱人。
她记得情到深处,她问他为何这些年没有娶别人?
他并没有停,边一鼓作气地潜入,边说:“因为我早就遇到了难以割舍的婉婉。”
山间偶尔有鸟儿的悲鸣,月色当头,愈发凄迷,宋婉有些艰难地起身,一件件穿好了衣裙。
她已摸清了营地换守卫的时间。
可以趁虚而脱身离开了。
可他温热坚实的胸膛,唇角噙着的淡笑,怎么就那么让人留恋呢……
他什么时候会忘了她?
宋婉没有等到沈行的遗忘。
在沈行脸色骤然变青,悚然醒来直接吐出一口血的时候,宋婉才惊慌失措地意识到墨大夫似乎从来都不相信她对沈湛无情。
所以给了她那颗号称可以遗忘挚爱的药,实则是毒药。
是啊,这天地间哪里有那种神奇的药呢。
墨大夫是要到最后即使沈湛称帝了,也要借她的手要了沈湛的命!
“婉婉。”沈行脖颈上的青筋凸起,表情却冷静,向她伸出手想要安抚她,“别怕,先叫人过来。”
宋婉踉跄地往营帐外走,听到动静的周决慌忙过来,看了沈行的模样吓了一跳,即便是那般坚毅沉稳的男人,也慌不择路地跑出去去找郎中。
营地里是有郎中的。
其余的侍卫听见动静蜂拥而至,毫不犹豫地将刀架在了宋婉脖子上。
显而易见,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要毒杀指挥使!
宋婉反应了过来,失魂落魄地想去自己找郎中,那刀锋却分毫不动,她刚一动弹,脖颈上就渗出了血,“郎中呢,郎中,快去叫郎中!”
沈行脸色由青转为惨白,复杂的情绪撕扯间,他眼眶发红,艰难道:“别伤了她。”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周决带了郎中过来,打眼一看这场面,心下难免愤懑又悲凉,早就与王爷说过,不要再与这个女子痴缠,可惜王爷根本听不进去。
现在终是栽在了这个女子手里!
沈行尽力保持着清醒,可那毒药的药力强悍,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连视线都模糊了起来,他伸手抹了把脸,视线重新清晰起来,宋婉惊慌失措的模样映入眼帘。
前一刻还岁月静好,还与他缠绵难舍难分,让他生出了永恒的错觉。
她为何这样?那菜肴竟是下了毒的。
可她眼中的关切是真的,脸上的眼泪扑簌而下也是真的。
沈行的脸色发青,却不敢坠入黑暗中,艰难道:“不许伤她。没有我的命令,她不得离开大营。”
来的郎中打眼一看,就立即从药箱中掏出红色的药丸,用指腹碾碎急急抹于沈行唇齿间,“王爷用这个吊着气,坚持住!”
沈行脸上泛起一丝惨淡的笑,凝目看向宋婉,宋婉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握住他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珩舟,你、你不要死……”
他气若游丝,却出于本能的坚定无比道:“婉婉不让我死,我就不会死。答应我,别走。”
宋婉泪如雨下重重地点头,“我不走,我不走!”
得到满意地答复,沈行紧锁的牙关终于透出一丝痛苦的呻吟,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来,他再也无法支撑,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94章 宋婉被扭送出营帐,她想再多看几眼,想陪在沈行身边,却是不能。没……
宋婉被扭送出营帐,她想再多看几眼,想陪在沈行身边,却是不能。
没有人会像沈行那样纵容她。
侍从们边骂边将她扭送关押到旁边的另一个营帐里。
没有点烛,一片漆黑。
宋婉在黑暗中枯坐许久,眼泪流个不停,擦了把脸,发现手心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是沈行的血。
宋婉呆呆看着掌心,他早就在她及笄那年悄然侵入了她的心,她一直都喜欢他呀!
而他从未以家世谈吐、品行见识来衡量过她。
他只是喜欢她。
而她是怎么想的呢,居然会伤害他,让他流血中毒命悬一线!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宋婉的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了。
婢女进来,点了烛,又要了些热水来,将杯盏递给宋婉,“姑娘,别哭了,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奴婢看您一直发抖。”
宋婉如梦方醒,抓住婢女的衣袖,热水洒到手背上都不自知,她颤声问:“他怎么样了!?”
婢女小声道:“郎中已经在诊治了,军营里的郎中是出自江湖草野,有许多偏方呢。指挥使应该不会有大碍吧……可是,可是您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为什么您要给指挥使大人下毒呢,他是个好人,自从他来了之后,赦免了许多被刺客连累的不该死的人,而且他对您多细心,多好呢。”
宋婉眼前浮现出沈行口吐鲜血,却依然挣扎着护着她的样子……他看向她的眼神,那么哀痛。
心口传来的钝痛愈发明显,宋婉弯下腰蜷缩着身子,催人心肝的懊悔席卷而来,几欲窒息。
长夜漫长,她整夜都没有合眼,只听见外头都是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那个胡指挥使恼怒的叫喊声。
神机营指挥使被毒害,他不禁想,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宋婉眼眸暗淡,痴痴盯着缓缓亮起的天幕。
破晓之时,诡异的湛蓝色与橘红色相接,像是迎接新生,又像是长夜无尽生了幻觉。
婢女在一旁枕着胳膊打瞌睡,却不敢睡熟,生怕一眼照顾不到这姑娘她就想不开,指挥使可是下了死命令,不允许这姑娘出一点闪失。
婢女揉揉眼睛,看着枯坐了一夜的宋婉道:“姑娘,您歇息会儿,别把身子熬坏了呀,等指挥使醒了您再倒下了,那多不好。您放心,您到时候跟指挥使好好说说,就说是有人指使您*的,您是被人陷害了才下毒的,指挥使一定会原谅您。”
宋婉沉默了片刻,苦涩勾了下唇角,“他不会怪我。”
他对她的念想早就变成了执念,只不过她一直自苦于执念和爱的不同,却忘了爱与执是分不开的。
没有缱绻难舍的感情,怎会被困于桎梏之中不愿脱身呢。
她定定看着沈行大营的方向,心中已有了决定。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沈行都没有醒来。
婢女去打探了消息,据说那郎中颇有手段,祖上是太医院院正,后宫争宠惨遭陷害,被驱逐出宫门,这才成了游医。
沈行中毒后及时得到了救治,那太医先是运指如风,凝聚心力内力把他体内十二处大穴全用金针封住,而后将毒逼至一处,生生逼了出来。
这三天,宋婉滴米未进,只喝了点水。
婢女正俯下身苦苦劝着,宋婉就听到门外虚浮的脚步声。
她抬眸望去,门外的日光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他背着光,原本端正挺拔的腰背有些虚浮,走的很慢,可他每靠近一步,她就像是要苏醒了一般,心跳逐渐加快,汹涌又热烈的感情再也掩藏不住,她在他倒下的刹那扑上去抱住了他。
“大人,您怎么这就下床了!您还没好全呢……”门外周决的喊声焦急又无奈,“宋姑娘又跑不了!”
“婉婉。”沈行的脸色苍白,一只手扶着门边,不让自己完全倚在她身上,轻喘了口气说,“你还想杀我么?”
“是……是为了沈湛吗?”
“就当我死过一次了,行吗?”
宋婉摇头,眸光潋滟,一张煞白的脸上布满了眼泪,“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未想过杀你!珩舟,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她扶住他,让他倚床榻上,手指与他十指相扣,良久,她缓缓道出了一切。
包括那张和离书。
“他行的恶事难以细数,这样的人,不该为帝王。”宋婉容色黯淡,眼神却明亮,“先帝骤然崩逝,他密而不发,就是为了矫诏。那份真的诏书必须找到才是。”
沈行目光复杂,垂眸一直看着她,半晌,小心翼翼的低声道:“那你对他,并无情意?”
宋婉轻轻嗯了声,想触碰他,又不好意思。
沈行将她悬在半空的手握住,紧紧贴在自己胸口。
*
十日后,京畿生变,冀州先知。
大晚上的,晋王兵谏帝都,带着五万精兵就忽然杀入了帝都外三十里处。
三王之中,荣王闭门不出,雍王不知所踪,就晋王的精锐部队气势汹汹,打着拱卫皇城的旗号兵临城下。
百官们惊恐之余又觉得意料之中。
多日未见陛下,连长公主都进不去宫,确实有蹊跷。
帝都防务还在司礼监手里牢牢把控,历朝皇帝到了晚年,都极为信任宦官,宦官不比文武百官,没有氏族没有后代,只过好这一辈子,孤家寡人,完全仰仗皇权而活。
李舜当即下令锁了城门,并且传令诛部,不主动,反击也不必手软,冀州大营的五军营神机营就在来救驾的路上。
城门之上,沈湛面色冷沉,望着下面黑压压的精锐,田地被踏平,兵器锃亮,空气中一片肃杀之气。
那五万精兵,是实打实上过战场的,不比他私下练兵的那些卫军,晋王虽然只带了五万人,那于生死间磨砺过的威压,完全不是他那麓山里练出来的五万人可比的。
沈湛踩着官靴,一步步踏上城墙最高处,一袭白衣被北风吹得翩跹翻飞,远远看去犹如一只孤高的鹤。
“晋王叔可知藩王非诏擅入帝都皇城是何罪?”沈湛漠然道。
“珩澜,好久不见啊。”晋王笑道,眼睛里却没多少笑意,蕴藏着野心和决绝,“藩王入帝都皇城,一则是为了帝薨来奔丧,二则是帝都有人谋反,前来拱卫皇城。这两样都占了,我来有何不可?”
沈湛说出的话却并不疾言厉色,“王叔怕是有了误会。陛下圣躬违和已久,我这几日都侍疾在侧,一时抽不开身,让王叔生了误会。李舜,把陛下亲手所书的圣旨给王叔一看。”
李舜双手接过,一路小跑下了城墙。
晋王打开手中的圣旨,骑在马上冷冷一笑,“立你当太子?”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有人抬头望去,城墙上那般清冷隽秀的人,眉目间却有着一股阴沉可怖的戾气,不笑时让人心有戚戚,笑的时候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晋王叔看清楚了么?我如今作为太子监国,王叔可有异议?若是没有,我念及王叔这些年戍守边关不易,又是帝王血亲,免了王叔无召进京的罪责,快快回北境去吧!”
晋王那双利眼迸射出冷冽的光,他扬声道:“我只要见陛下一面,就走!”
“晋王叔,我向来秉公,为了王叔徇这一回私情,王叔却不领情……”沈湛的神情悲悯,清瘦修长的手指搭在城墙上缓缓敲击,“既如此,那便按大昭律处置吧。李舜,晋王此举该如何?”
“回禀太子殿下,晋王无诏进京当属谋逆,应剥夺其爵位,降为庶人,赐死。”李舜躬身垂手道,“是赐死,还是圈禁终身,但凭殿下定夺。”
沈湛叹息道:“晋王,我知道你对当年未能称帝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多年来汲汲营营,就等着今日来犯。可天家尊严,兄弟道义,晋王就全然不顾了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这等乱臣贼子,我能容,祖宗理法也不能容。”
这一番看似义正言辞的话完全镇不住晋王,只见晋王哂笑一声道:“沈湛,你想取而代之的心才是昭然若揭,我看我那皇帝哥哥早就遭你的毒手了吧!这大位轮到谁也轮不到你这个病秧子坐,我大昭皇室又不是没人了!将士们,攻城!”
*
三日前,沈行与宋婉就在随着五军营和神机营从冀州出发去往帝都的路上了。
沈行余毒未清干净,脸色还有些苍白,一路紧紧握着宋婉的手。
山路不平整,怕她休息的不安稳,沈行在马车中一直护着她的头。
一个颠簸,车轮左右晃动,宋婉睁开了眼睛。
她怀着忧思,本来也没睡得多熟,抬眸看去,沈行的那双眼睛没有了温和平静,而是冰冷决绝,仿佛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面对这样权利更迭的时刻,他的心也是沉甸甸的吧。
一路相顾无言。
若想揭露沈湛矫诏,那必然要拿到真的诏书。
谁能拿到真诏书?
这天底下,能让沈湛不设防的人,只有她吧。
冀州在皇城后方,五军营与神机营从后涌入,便可与晋王的五万人形成对抗之势。
到了帝都之后,沈行很忙,好几日回来都很晚了。
如今的形势其实很难说,晋王说自己是拱卫帝都而来,有正当理由,应无罪责。
而沈湛乃新立的太子,圣躬违和,太子监国,合情合理,内阁辅政,并未乱了根本,晋王无诏进京就是死罪。
各说各有理,在一个深夜两方终于厮杀了起来,搅弄风云的手终究变成了战场上见真章,双方的野心都昭然若揭。
帝都中人人闭户。
沈行于神机营中策反了一些人,趁着夜色去了粮草库。
宋婉思虑再三,现在局势未明,根源还在于沈湛是否矫诏上。
沈湛十几岁的时候入过宫,距今已过了好些年,即便和司礼监掌印的私交再好,这二人也绝不可能互相信任。
那么那份真诏书若是没有被销毁,那必然不会藏于皇宫里。
宋婉一人走在街道上,连个打更的都没有,她凭着记忆找到陵水巷,院落的门虚掩着,
家家闭户,有些大宅院门前的灯笼都熄了,黑沉沉的压抑感难免让人生了些恐惧。
宋婉看了眼不远处层叠的宫城,隐隐的光芒辉煌,她眸色冷定,心砰砰跳着,伸手推开了门。
院子里一片漆黑,居室内有微弱的烛火。
宋婉没什么犹豫,信步走到院中,语气轻飘飘道:“我回来啦。”
第95章 夜间的风寒而急,门虚掩着,吹得案头的一盏孤灯摇曳。……
夜间的风寒而急,门虚掩着,吹得案头的一盏孤灯摇曳。
宋婉一身玄色云锦长衣,衬得皮肤更显白皙,她神色警醒,环顾居室左右,一切如她走时那样,连香炉都没有半分移动。
可这半月来,却一点灰都没有落。
这代表沈湛来过这里,并非如传言中那样镇不住朝纲困顿在禁宫中,也不似城外猜想的那样焦头烂额。
现在两军相交,言官们也一时不知该为谁辩解,说到底还是找到遗诏才能将那矫诏击破。
宋婉轻手轻脚地在四处翻找着,她没有见过遗诏是什么样子,皇家的东西左右就是明黄色的富贵模样,应该并不难找。
功败垂成,但至少有一线希望。
夜很静,宋婉找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直起身来望着窗外,风吹云动,那云层层叠叠的如翻涌的浪潮向远处,她有些泄气,肩膀都松懈了下来。
寂静的夜忽然被钟声打破。
鸣钟击鼓。
差役挨家挨户的敲门由远至近,皇帝崩逝了。
宋婉一手扶着桌案,眼波微漾,眉目间喜怒难辨。
沈湛……
这是完全不掩饰蓬勃的野心了,还是已经无需掩饰?皇帝崩逝,他……终是要称帝了么!?
他若称帝,以现在这形势,沈行和晋王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
宋婉脑海中思绪万千,并未注意到直棂窗外窥探许久的视线。
“宋姑娘回来了。”又尖又厉的嗓音划破了寂静,太监手持拂尘,语气还算温和,“咱家在这等姑娘许久了。”
宋婉极快地平复了心绪,走上前几步堵住门,想将翻乱情景的挡住。
她睫羽微颤,一张莹白的脸是恰到好处的惊惧,觑着他的神色哽咽道:“是李督主么?我和沈濯不知道遭遇了谁的埋伏,好不容易才进城来回到这里,这是怎么了,怎么打起仗来了?!”
李舜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居高临下看了她许久,久到宋婉都觉得自己有些装不下去了,心里暗骂这阉党真是会搓磨人,也不知是不是走过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历练过,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怎就那么叫人难受?!
宋婉生怕自己心思暴露,便回身锁上门,而后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怯生生道:“世子他还好么?烦请督主带路,带我去见世子,都快月余未见世子了,我、我很担心他,也很想他,还是因为姚小姐的缘故,世子不便见我?”
她的脸颊微红,声音逐渐细弱下去,手指不安地绞着两侧的衣裙,一副局促难安的模样,任谁都一时无法分辨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李舜终于开了口,“姑娘的福气在后头呢,跟咱家进宫吧。就是太子殿下,不,是陛下让奴才在这里等着姑娘。”
“陛下?”宋婉失声道。
说完,她惊觉自己失态,便迅速垂下眼帘,不敢让这阴阳怪气的阉人窥探到自己心中所想。
“大行皇帝殡天了,现在称呼一声陛下为时是尚早,但特殊时期就有特殊的办法不是,如今兵临城下,朝堂之上需要个主心骨。”李舜神情平静淡漠,边往门外走边说,“姑娘最是能揣摩圣心之人,入了宫,可要小心说话。”
说罢,他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唇角微微勾起,“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不会总落在姑娘身上。”
宋婉假装懵懂,什么都没说,跟着李舜进了宫。
李舜这样的人什么没见过,她的那点伪装和伎俩哪瞒得过他,却不说破,只引着她往宫里走。
马车停在了贞顺门,不远处还能听到兵器相接的冷硬回音声,隆隆作响。
城外还在打。
而皇城里却还是井井有条花团锦簇的模样。
宋婉在轿辇上抬眸看去,朱红的宫墙高大,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往来宫人都脚步匆匆,仿佛没有看到她似的。
下了轿辇,通过长长的甬道,光线有些昏暗,朦胧中能看到甬道那一头辉煌的灯火。
宋婉每一步走得都极为小心,暗自记着来时的路,仿佛这样才能多一分安心和底气。
出了甬道,眼前景象豁然开朗,红黑相接的龙旗猎猎随风,金漆青龙盘柱巨大通天,在一望无际的广场上伫立着,庄严不可侵犯的天家气息顷刻间溢满乾坤。
而那柱子下,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
李舜路过那女子时并无停顿,反而用手捂住鼻子,嫌恶地瞪了一眼。
那女子身着艳丽的宫装被染了鲜血反而更显浓艳,仔细端详,脏污的面容难掩骄矜之气,感应到有人路过,她睁开眼睛,先是迷茫,而后惊恐地想往后退却动弹不得,嘴里边呜咽边流着鲜血。
“姚……皇后娘娘,您是有福气的,您看,陛下还未将您做成人彘,只废了您的胳膊腿儿,就找回了宋姑娘。”李舜停下来,眉眼含着阴恻恻的笑,“往后啊,您就好好在凤位上享福吧,有的是人伺候您。”
“这便是姚太傅的女儿?”宋婉边走边问,“为何会这样?”
“姑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李舜道,步履不停,“姑娘先去换身衣裳,陛下可看不得姑娘这身打扮。”
“哦……我这什么打扮?”宋婉不明所以。
“姑娘这身,跟外头的叛军穿的服制一样。”李舜道。
宋婉心惊肉跳地换了新的宫装,淡绿色衬得她的皮肤愈发光洁白嫩,那繁复精美的刺绣纹路丝毫不显厚重,即便是她纤细的身子也撑得起来,还多了几分小女儿家的娇俏。
李舜看了很满意,点点头,带着她往御书房走。
“姑娘就在这等着吧,陛下还在和阁老们议事,完事了就来找姑娘。”李舜道。
宋婉微微俯身,“多谢掌印照顾,陛下有掌印这样的人潜心辅佐,实属幸运。”
李舜欣然一笑,笑意依然不达眼底,一点轻蔑转瞬即逝。
既然沈湛认定了她,那他就无需再多嘴,不如顺手帮她一下。
敢穿着叛军的服制就进宫,姑娘胆子忒大。
李舜走了后,宋婉在御书房外的暖阁等了一会儿,兀自盘算着见到沈湛后要怎么才能拿到真的遗诏……
还有李舜点了她身上穿的是叛军的服制……这阉人有意帮她?!
宋婉忽然背后发凉,玄色衣裙是沈行给她的……那是不是代表沈湛已经察觉了神机营里混入了晋王的人?
察觉了沈行……
烛火摇曳,宫殿里燃着牛油蜡,寂静中只有烛火爆破的哔哩声……这里是御书房?
这里是御书房!
宋婉左右看看,余光留意门外的动静,内侍都在外面立着,跟假人似的低垂着眉眼,无人在意她,她鼓起勇气提起繁复的裙摆,闪身进了御书房。
忽然内侍扬声通传,“陛下到!”
宋婉连忙停下翻找的手,佯装镇定地理了理裙摆,换上羞怯的神色垂首侍立着。
厚厚的织金地毯上出现一双龙纹朝靴,碧海银涛上的龙腾纹狰狞欲出,他背着光,清瘦挺拔的身形有些晦暗。
宋婉跪了下来,不知该称呼他什么。
“婉婉。”沈湛轻咳嗽了一声道,“起身吧。”
宋婉敛裙起身,沈湛却并未扶她,清冷的目光一凛,静立在那看着她,语气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道:“这身打扮,很好看。”
他瘦削苍白的面容上是明显的疲倦,以往披散的长发被金丝玉冠束起,更显得五官凌厉而俊美。
宋婉瞥了一眼他,见他还是她熟悉的那副样子,当下定了心,娇声道:“珩澜,你我这么久都没有见,你怎么见我就这样?也不问问我……”
“问什么呢,问你为什么在这,还是问你找没找到你要的东西?”沈湛平静打断她,那冷冽的嗓音似悲悯,又带着遥不可及的孤高。
宋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有种被看透的惊悚,心里愈发没底,抬眸试探道:“你在说什么?我是被李督主带过来的呀……”
沈湛的身影由上而下笼罩着宋婉,离她越近,那股让她眷恋的气息就愈发萦漾,她离去的多少个夜里,他都夜不能寐,只能抱着她的衣裙入睡……
好在衣裙上的气息越来越淡的时候,她终于回来了。
沈湛似乎习惯了在她面前永远无法掌控心绪,他知道自己原谅她是迟早的事,却还是想让她好好哄哄他,说说他爱听的话。
他缓缓踱步,袍角的金龙纹流转间光华璀璨,“无诏进入御书房之人,该处以何罪婉儿不会不知吧。”
“但闯入的人是你,什么罪责,由我来定。就像沈行作为藩王无诏进京,是杀还是圈禁,也都听由我的命令。”
沈湛停下脚步俯下身来,动作缓慢地抚上宋婉的脸颊,以不容抗拒力度,“婉儿的人在我这,心也在我这么?”
“在……”宋婉道。
“好啊,证明给我看。”沈湛笑道,温和地将袖中的簪子插在她发髻上,“看到它的时候就想你戴上一定很美,果然不错,走吧。”
宋婉站在原地没有动,月色疏淡,洒在沈湛肩头,他那张浓丽的脸完全衬得起繁复华丽的朝服,整个人有种不属于人世的距离感。
沈行顿了顿,叹息一声,转过身来,终是忍不住在她额头一吻。
他优越的眉眼隐藏在幽暗的阴影里,眼眸中的痛色一闪而逝,“讨厌这样的我么?”
“可你以前,不是说喜欢么?”
“不是说一定要我赢吗?”
“我做到了,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宋婉什么都没说,却像是什么都无从说起。
这让沈湛很心痛。
伪装已经暴露,谁都不愿捅开那窗户纸。到底是什么操控了她,让她成为了控制他的绳索……总有一天,她也会被带离他身旁!
想到这,沈湛只觉得胸臆间憋闷难耐。
“就算加上一个他,结局也是一样的,徒劳罢了。”沈湛忽然说道。
宫里的夜很寂静,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夜雨,连绵不绝,历经了数百年的青石板被淋成一片灰色,与昏暗的天幕连成一片。
沈湛带着宋婉走过连绵的宫墙,隐约的月光从朱红色抱柱的间隔照射过来,倾泻一地光怪陆离的清辉。
有夜风拂过,吹动宋婉与沈湛宫装迤逦在地的大袖,薄纱如雪浪,缓缓漂浮,仿佛深宫幻梦一场。
越走,夜风中的血腥味就越重。
金石交击的轰鸣声也愈发明显。
宋婉停住脚步,犹疑道:“我们去哪?”
“跟着我走就是,你不是想找那诏书么?”沈湛回过头来,眼神平静地凝望着不远处的角楼,“陪我用过饭后,我给你看诏书。”
他已将事情挑明,宋婉觉得就无需再装什么,便跟着他一路走,上了那角楼。
上去后才发现,这竟是城墙,可窥得城墙下黑压压的军队。
两兵交击,打到后半夜似乎打累了,暂且休战。
“婉儿不在的时候,我学做了几道婉儿爱吃的饭菜。”沈湛深深凝视她,苍白的薄唇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不知你原来对我说的那些话里,有几句是真的,那些菜,真的是你爱吃的么?”
他是在问饭菜,还是在隐喻什么?
宋婉假装听不懂。
角楼上风很大,从檐下垂落在地的白纱帘随风翻飞,内侍们双手捧着一道道银盘,在巨大的檀木桌上小心翼翼地布菜。
宋婉默不作声看着沈湛挥了挥手屏退内侍,自己起身来为她盛饭。
米饭一粒粒冒着热气。
菜色一般,可那鲜香的气味却直抵人心。
沈湛的动作细心妥帖,不顾一身繁复华贵的朝服,很自然地挽起袖子俯身摆好碗筷,甚至把鱼汤上的沫子小心撇去。
她想起了在凤阳时,她为了去与那布政使密谈而故意劝他吃下的鱼肉,害他疼了半夜。
心间隐约有细密的苦涩如潮水蔓延,不可抑制。
如果他甘愿当一个普通的亲王世子,承袭王位,她是愿意和他过一生的。
可他事事要她付出为先,每一次被她打动不过是因为她精心安排好的、伪装无私奉献的引诱……
如果他见识到她真实的一面,未必会如现在这样喜欢她。
或者说,他喜欢的是她刻意装出来的样子。
“十二团营已到达京畿,西山卫抚司、松州卫镇抚司、河西卫镇抚司携重兵就快抵达帝都,前来拱卫皇城,待天亮,只一纸传召便可一举将那些叛军包抄击杀。”沈湛看着她,神色平静,“好好尝尝我的手艺,这可能是最近我们之间最后一餐了。”
“你这些天流落在外,没有吃好吃饱过吧?”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温柔道,“先喝汤,再吃饭,别噎着。”
宋婉看着他,眼神莫测复杂,眉头紧紧蹙起,刚想说话,他就打断了她,“说了先吃饭,之后就给你你想要的。”
他的眼神冰冷,握着汤勺的手因用力而泛着青色,似是硬生生按捺住了怒意。
宋婉原本锋利的眼神黯淡了,低头喝汤,吃饭。
拨开云雾,他与她终有拔刀相向的那一天吧。
但她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心软了。
宋婉很快就吃完了饭。
沈湛起身,用雪白的锦帕擦干净她唇边的饭渍,叹了口气,“不乖,这么着急。”
宋婉握住他的手,“珩澜,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沈湛沉默片刻,“其实从你知道麓山的一切,你那时就应该问我为什么。”
十二岁便被送入帝都,名为读书学习实则为质子,眼睁睁看着同胞手足因莫须有的猜忌命丧于皇权之下,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失去了父亲的期许,失去了母妃,失去了以后。
这些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
十几年,漫长的复仇,几乎每一夜他都被噩梦惊醒。
皇帝的猜忌心像是巨大的石头,压在他心上一刻不敢放松,只能咬紧了牙关,告诉自己若不强大起来,迟早受尽人耻笑轻视,迟早有沦为鱼肉的一天。
“现在说为什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沈湛看着城墙下的硝烟,脸上有淡淡的笑,“还是如果我没有起兵造反,婉儿就会喜欢我?”
“……”宋婉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无论他造不造反,喜欢他,都是一件很累的事。
“去杀了他,我就把真的遗诏给你。”沈湛回过头来看着她,“杀了沈行。”
“墨大夫死前说,你是有赤子之心的人,你是为了天下苍生才背叛我。”他看着惊愕的宋婉,冷嘲,“那我想知道,你肯不肯为了天下苍生背叛沈行呢?”
宋婉怔了片刻,眸光微动,明白了一切,怪不得许久不见墨大夫……
原来已经遭了沈湛毒手,原来是他告诉了沈湛。
“婉儿真的很会演戏,比那戏台上的戏子都会作假。”他笑着对她说,“还是你想继续演,演到给我做皇后,为我生儿育女,白头到老,只要别被我发现是演的就好……”
宋婉压抑住内心的愤怒,冷冷看着他。
沈湛的薄唇勾起,含着笑意,眼眸却像刀锋一般冷锐锋利,他上前抬起她的下巴,命令道:“继续演啊,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吻上来么?或者抱着我说你错了,说你爱的是我!”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他一把箍住了腰,动弹不得。
沈湛冷笑道:“既然选择回到我身边,就该听我的,否则……遗诏你拿不到,沈行也得死。”
宋婉深吸一口气,别过脸。
那嫌恶的神色悉数落入沈湛眼中,他闭了闭眼,缓和道:“去杀了沈行,我就把遗诏给你。届时婉儿想如何揭露我的恶行,我的恶行如何罄竹难书,都交由内阁中枢、大理寺评判裁定。可好?”
“还是婉儿之所以如此嫉恶如仇,不过是因为我是无关紧要的人?一旦砝码的另一方变成婉儿的心爱之人,就犹疑不决了?”
沈湛别过脸去一阵剧烈的咳嗽,而后又重新审视着她,一寸寸靠近,与她鼻息相闻,“那婉儿这样,未免太冠冕堂皇了,与我这样的虚伪之人也并无区别……既然如此,你我才是最相配的,不是么?”
疏淡的月光下,沈湛俊美的脸扭曲成不甘的狰狞模样。
杀了沈行……和拿到遗诏。
拿到遗诏即可将沈湛拉下来,内阁文武百官和宗室勋贵,便不会被那矫诏裹挟。
晋王和沈行,也不必被打成叛军。
沈湛抚平她的眉头,“别皱眉,我见不得你这样……别为了别的男人皱眉!”
他的后一句话声音陡然增高,宋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脱,却被他勒的更紧。
细密的雨水斜斜打了进来,惨白的月色映照在他更加惨白的脸上,如同冰冷无暇的玉石。
他凑近她想吻她,她却别开了脸。
沈湛冷笑一声,直接扣住她的后颈,狠狠吻了上去。
宋婉使劲儿推他,这一刻她不想再压抑和伪装,从未有过的暴躁,她抓着他的衣襟,提膝撞在他身上。
“你早就与我行过夫妻之事了,你还有过我的孩子,现在你还装什么?!”沈湛吃痛蹙着眉松开了她,恨恨道,“宋婉,你不听话。”
雨还在下,宋婉却不觉得冷,浑身像要燃烧起来似的,她退后几步与沈湛拉开距离,嗤笑一声,微喘着冷冷道:“你只要我听你的话,你只要我做你想要的样子,你根本不理会也不愿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珩澜,你现在想听真话吗?”
一种阴寒从心底窜出来,沈湛咬牙勉强站定,身体却隐隐发抖,感觉到一种拨开云雾后是可怖之物的预感。
宋婉几乎要将心底话说出来,可到底不能如此,这只是其中一步,就是要激怒他,却又不能彻底激怒他。
她叹了口气,低垂着眼眸轻声道:“真话就是……我曾爱过你,珩澜。在你拿我挡箭之前,我都爱你的。”
所以在他再度吻上她的时候,她闭上眼回应了他。
“即便你杀了那些知情的人,企图篡改我的记忆,我也无法忘记你拿我挡箭那一刻的绝望。”宋婉眼神中的仇恨和伤痛做不得假,她在他冰冷的薄唇上咬了一下,“你说,我怎能不恨你?我怎能还真心待你?”
沈湛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她咬的不轻,他却甘之如饴,即便是疼痛,只要是她给的,他都会悉数收下。
许久,他低声说:“是我错在先。若不是我让你伤了心,你也不会对我这样绝情,是不是?”
“所以这次,我原谅你的背叛。只要你去杀了沈行,我就把诏书给你。”
宋婉双手攀上沈湛的脖颈,依偎在他怀中,看着城墙下的一片硝烟,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