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缠郎》 1、私会“亡夫” 暮色四起之时,荣亲王府的宫灯盏盏亮起,烛火在凉薄的夜风里微微摇曳,漾在石板小径上,泻下一地水波似的清辉。 过了青湖,烛火便暗了下来,再往里走,穿过月洞门,趟过盆景林,便是王府后门。 仔细听去,小径深处隐有人声。 薄雾微拢如烟,疏淡的月光下,宋婉的脸藏在阴影里,显得面色羊脂玉似的莹润,一双眼睛却如林中小鹿般漆黑而警醒。 “拿好了,东西就在食盒下层……”她压低声音嘱咐道,“出了后门自有人接应你。” 婆子接过后将食盒还给宋婉,认真承诺道:“姑娘放心,绝不会让此物落入他人之手!” “好了别说,快走。”宋婉按住婆子的手,指了指后门的方向。 婆子不敢耽搁半分,头也不回地隐入墨染般的夜色中去了。 宋婉松了口气,一抹怅然的笑意在瓷白的脸上漾开,转身就要离去。 忽然一道急匆匆的声音传来,“谁人在这里?!干什么呢?” 宋婉循声望去,来人身着暗红绣金缂丝缎袍,那身华贵之极的衣物在昏暗的夜色下泛着流光溢彩,正是白日里来参加荣亲王寿宴的太康县主。 “深更半夜的,世子吃多了酒犯了病,你不在他身侧伺疾,跑到这盆景林来做什么?”太康县主狐疑地环顾左右,“难道是要与谁私会?” 太康县主乃荣亲王独女,侧妃去世的早,所以一直养在侧妃娘家,到及笄之日才回到荣亲王府待嫁。 奈何县主嫁过去没几年那人就因党争而落了难,现在夫家全仰仗她过活。 如今回到荣亲王府一是为父亲祝寿,二是打打秋风。 对于太康县主的责问,宋婉反问道:“只要深夜在此就是与人私会,那县主您?” “好你个伶牙俐齿的。”太康县主冷哼一声,“我看还是世子太纵了你,让你从一个冲喜的贱婢一跃成世子妃。” “你那盒子里装的什么见不得光的?莫不是还想将王府的细软拿出去贴补野男人?” 太康县主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了宋婉脸上,她后退了几步,淡淡道:“县主可莫要信口雌黄,往我身上泼得脏水不过是看我出身低,可我再出身低现在也是荣亲王府的世子妃,将来世子袭爵,谁才能给县主体面,县主掂量清楚。” “你还威胁起我来了?”太康县主上前拉住宋婉手臂,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就来气,不依不饶道,“世子体弱多病,你耐不住寂寞偷人还不承认?你若不跟我说清楚深夜在此作何,那我们就到父亲面前分辨个清楚!我可不能纵你混淆皇室血脉!” 争执间,动静越来越大。 她瞥见竹林尽头的影壁透出昏黄的微光,宋婉心念微动,忽然说道:“县主别逼我了,我说就是!” 果然,手臂上的力道松了。 宋婉眼中意味未明,刻意压低声音道:“今日寿宴上出了那样的乱子,小叔又闹了那么一番,他负气走得早,我想着他未用饭,才给他送些吃食过来。“ 闻言,县主顿了顿,凝眉道:“你深更半夜来给我二弟弟送吃食?!你还真如传言中那样与我二弟有染?现在是丝毫不遮掩了!” 宋婉应付般扯了扯唇角,反正不是第一次将祸水引在沈行身上了,让他去解释吧。 太康县主见她要走,连忙拉住她的袖子,“你话还没说清楚,要去哪?” “夫君快醒了,若不见我会着急。”宋婉低眉顺眼道。 “倘若你不跟我说实话,明日我就去告诉世子,让你夫君看看你的真面目!”太康县主气急道。 正争执间,松竹苑的门开了,颀长的一道身影投射在竹影间。 沈行过来,宋婉不动声色地闪身与他拉开距离。 他的眸光浅浅掠过她,向太康县主行了礼,冷声问道:“我听着外面嘈杂,原来是阿姐。阿姐怎么到这来了,可是有事寻我?” 太康县主与这弟弟并不熟稔,只听了许多他这些年在北境建功立业时的手段,那一张俊脸看似温文,可那股冷峻威压实在逼人,太康县主莫名怵得慌,一泄气,气势上就弱了几分…… “她这个时辰来这里,不知是做什么……会不会是私会哪个野男人?我问她她还攀扯上你,说是给你送吃食来……”太康县主道。 沈行听完,淡淡笑了笑,清俊的眉眼间似有讥诮,“哦,寿宴上我公务缠身走的早,未能享父王寿宴福泽,后来去跟父王认了错,父王便说让嫂嫂给我送来些。怎么,这都要与阿姐详说?” 继而眸光看向宋婉,“嫂嫂,你怎么不与阿姐说实话?莫不是不想让阿姐觉得父王厚此薄彼?” 宋婉一本正经地配合他演戏,低垂着眼,形容柔弱温良,“小叔,是我错了,让阿姐生了误会。” 事已至此,太康县主完全陷入厚此薄彼的困扰中去,尤其是这二弟沈行当场下了父王的面子,怎就忽然又和解了? “劳烦嫂嫂了。”沈行让身后小厮接过宋婉手中的食盒,面无表情道,“天色不早了,二位都请回吧。” …… 宋婉独一人走在青湖边上,心里盘算着太康县主若是向王爷求证该怎么办?沈行可应付的过来? 正想着,忽然有人从身后捂住她的口鼻,高大的阴影覆盖而来,一个转身二人便隐入假山中去。 漆黑的夜,空气莫名黏腻,宋婉气息微喘。 想也不用想便知是沈行。 他松了手,起伏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冷冽的气息将她侵袭包裹着。 须臾的沉默后,宋婉决定继续装傻,“小叔这是做什么?” 作势要走,沈行却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怀中,裹挟着强势的占有欲。 “小叔?如今你这称呼唤的倒是自然,怎么,不唤我珩舟了?”沈行的声音又冷又硬。 当年他便是用自己的小字与她初识。 “珩舟……”宋婉喃喃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中,但仅一瞬,她便恢复了淡漠,“妾不识此人是谁。” 沈行倏地将提着的食盒掷于地上,在这寂静的夜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宋婉一颤,连忙从假山中探出头来左右观望。 他看着她略显惊慌的模样,忍俊不禁地勾起一抹笑,他将她拉回来,“你既不认识我,那今夜为何来给我送这些吃食?” 她,是担心他饿着吧? 沈行勾起她的下巴,“怎么不说话?” “方才把事情往我身上推的时候,不是很会说吗?” “还是你真要去私会别的男人?” 她今夜来找他,他当然甘愿认下,可她若是真与什么野男人有染…… 宋婉俯身提起食盒攥在手里,并不在意沈行愈发阴沉的眸色,她平静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他最恨她这副模样,此时脑海中又浮现出今日寿宴之上的事,一双狭长的眸子染了不甘的阴郁,冷冷睨着她,“你当真要为我议亲?” 今日寿宴上,荣亲王说宋婉长嫂如母,应担负起为小叔子拣选妻室的责任。 宋婉浅笑着应了,还说小叔如今位高权重,姿容无双,定会为他寻得贵女相伴。 沈行当时想在她脸上找些什么,却一无所获,她笑容真挚,端的是从容贤淑的长嫂做派。 “长嫂……”他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看着他,声音冷冽带着警告的意味,“你真是我长嫂么?” 宋婉语气放软了,说出的话却是以退为进,“你是拿我与你的过往威胁我么?你告诉他去吧,左右就是我替姐姐嫁了世子,事情败露,不过就是送到庄子里、庵堂里去?” 她最后一句话说的娇嗔带怨,又有隐隐的惧怕,像是在撒娇,她知他心软,最吃她这一套。 宋婉语气虽娇柔,身体却在他的钳制中挣扎,可试了几次,根本动不了。 沈行看她这般模样,胸臆间溢满的不甘和怒气消失了大半。 宋婉一边观察沈行的表情一边柔声细语道,手指轻轻抵住他的胸膛,“夫君快醒了,我真的要回去了。” 听她自然而然地唤沈湛“夫君”,沈行心中酸涩难耐,对她的占有欲席卷而来,面容似寒霜笼罩,“你与我那大哥当真有情!?” 宋婉沉默片刻,抬眸看向他,戏谑道:“昨夜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昨夜与沈湛欢好时,屋顶有动静,唤了人来查看又什么都没有,宋婉的第六感告诉她,屋顶那人是沈行。 果然,环在她腰际的手加重了力道,那热意透过薄薄的衣衫如同烫在她心间,不知怎的,宋婉心底漫上难言的委屈来,眼底顷刻间盈满晶莹的泪光。 她顿了顿,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戚戚然道:“当初是他故意寻了算命先生来,以冲喜之名强娶了我,我这才与你生离,不是故意弃你。他要我,我又能怎么办呢……” 沈行松了手,咬牙道:“果真如此。” 宋婉平复了心绪,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些,与他拉开距离。 她不能允许自己离他这样近,她不能再沾染他。 沈行察觉到她这一举动,面色冷下来。 他已记不清多久没有离她这样近了。 回府的这些日子,她对他守礼有序,保持着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的距离,实在让他心焦。 他的忍耐在今夜就要被消耗殆尽了,他就想问个清楚,想让她不要再逃避,不要再冷落疏远他,想……重重地吻上去。 “你我前缘已尽。”在他的身影覆盖过来的时候,宋婉低声道,“莫要再纠缠我了。” 沈行伸出的手僵在了空中,他眼角眉梢泛起锋利的薄红,“这些年我一直后悔,当年你对我投怀送抱的时候怎就没……” 他还记得月色下她白生生的身子。 “小叔是君子。”宋婉打断道,那清明澄澈的眼眸终于直视他,“当年没有做的事,现在更不该做。” 沈行眼里淬着怨恨和不甘,一字一顿道:“君子?” “君子就该被你所弃,就该设下圈套诓我去送死?” 她背过身去,肩膀隐隐颤动,只道:“当年之事,是我问心有愧。” 沈行的心绪却平静起来,他看着她的背影低低道,“问心有愧,就别再拒绝我,也别应承着给我议亲。” “我已嫁作他人妇,你还巴巴地扰我……”月色下,宋婉转过身来,双眸幽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怎么这么贱?” 沈行只觉得心脏钝痛不已,恨声道:“你是不是恨不得我当年就死在外面?” 宋婉垂下眼不再回答,唇角轻轻勾起凉薄的笑,纤细的身影转身逶迤而去,渐行渐远隐入墨染般浓稠的夜色中。 这是宋婉与沈行相识的第四年,她本以为他早就魂归冥府。 谁知他却带着对她的恨归来。 又爱又恨。 2、替嫁 四年前,大昭四十年,宋婉十六岁。 犹记得那年的夏末暑气难消,她还在青州宋府,日子过的百无聊赖又隐秘刺激。 那段时日连绵不绝的雨,宋婉至今都记得。 雨水将窗外的芭蕉叶洗的绿油油的,雨滴滴落在叶子上的声音,尤为容易入眠。 那时她正在胡榻上小憩,忽然被不远处廊下的嘈杂声吵醒。 起身推开窗,将窗子一扇扇用叉竿撑好,潮湿的空气扑了满面。 院中不知何时抬进来八口大红漆的雕花箱子,上面系着喜庆的红绸,还有执雁礼。 再仔细看去,箱子上刻着“荣”字,小厮婆子们正在清点着,舚舌咂嘴的。 成箱的胭脂口脂,钗环头面,案上还搁着犀牛角。 宋婉倚在雕花的窗沿边,眸光淡淡看着,知是荣亲王世子的聘礼到了。 前几日才过了小定,这是纳征下大定来了。 这门亲事对于父亲一个都水清吏司的五品郎中来说,本来是高攀了的。 姐姐是高嫁,应举家欢喜才是。 但……天上哪里有掉馅饼的事呢,那炊金馔玉养大的世子,其实是个病秧子,身子骨差得很。 据说,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终日闷在府里连门都不出,性子乖僻邪谬,几乎是个废人。 荣亲王寻遍名医也无法找到根治之法,不知哪里来的高僧,断言姐姐与世子八字相合,可合婚冲喜。 宋婉刚欲将窗子放下,便看见连廊低垂的凤尾竹帘下,婢女们脚步匆匆而过。 “不好了,娴小姐又闹起来了……”连廊下的婢女对另一个婢女慌忙道,“我去请郎中来。” 嫡姐宋娴自从得知要嫁给病弱世子冲喜,就三天一小闹,两天一大闹。 府里热闹的气氛中总透着一股怪异,像是压抑的,要爆发般。 宋婉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免得受到迁怒。 然而,门还是被哐哐叩响了,只听那些行色匆匆的婢女道:“娴小姐上吊了!夫人叫您过去。” 宋婉深吸一口气,收拾收拾往宋娴所居的院子去了。 院子里果然乱作一团。 宋娴脖颈上有明显的勒痕,这次似乎是动真格的了。 郎中施了针,此时人已醒了过来,可整个人面如死灰,夏日里打着冷颤,左右就是一句话,“不嫁。” 见她如此,段氏掖着泪道:“我说姑娘你就别折腾了,说不准这冲喜就真冲成了呢?世子万一身体大好了,他可是现在唯一的……” 才说到这,就被宋老爷打断,狠狠斜了她一眼。 “给那病秧子冲喜?”宋娴笑了笑,本无神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闪动着狂乱的光芒,“我今日就死在这,让他们拿我的尸身去冲喜吧!我倒要看看这个喜还怎么冲!”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倒吸了口气。 若是真如此,合了八字的待嫁新娘死在婚礼前……这般触了眉头,荣亲王势必会震怒。 结亲家不成反成仇了。 “我的姑娘哎,你可不能想不通啊!娘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段氏哭嚎着扑在女儿身上,转头瞧着丈夫,“老爷,你说这可怎么好啊……” 宋老爷看向一旁的宋婉,道:“婉儿,你来劝劝你姐姐。” 而后冲段氏使了个眼色,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日头已经出来了,高悬于天际,照在人身上火辣辣的。 “老爷,闺女是真的不想嫁。”段氏说,怅然地捏了捏眉心,“今日得亏是发现了,若是哪天一个没看住,闺女真寻了短见,只怕要将我们一家都填进去还不够。” 宋老爷叹息道:“你说的这些我能不知么?可若拒了荣亲王这种门第的亲事,谁还敢上门娶她?那不是跟荣亲王作对么?” “娴儿嫁过去说是冲喜,那万一没冲成,那短命郎君一命呜呼了,届时娴儿该如何自处……你忍心看她年纪轻轻在高门里守寡吗?”段氏保养的极好的手捻住宋老爷的衣襟哀哀道。 见宋老爷有所动容,段氏继续哀泣:“且不说那世子的命途有多凶险……即使身体好,如今光景,也是不得善终之人啊!” 宋老爷颓然自语:“那你说!那你说怎么办!?” 段氏朝宋娴闺房中看去,只见宋婉坐在床榻边,托腮笑着,嘴唇翕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宋娴面色稍霁,竟是比方才好了很多。 一阵清风拂过,宋婉将鬓边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那侧颜精致美好,乍一看去和宋娴有几分相似,却比宋娴看起来要康健、红润。 段氏心里曾多次浮现的想法愈发清晰。 如今这忽而起的念头,俨然就是救命稻草! “老爷,莫不如、不如叫婉儿替了娴儿吧?”段氏压低声音道。 宋老爷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表情变了又变,袖中的手徒然收紧。 * 青瓦上的积雨忽然滑落一片,砸在廊下水缸中,惊得两尾鱼儿匆忙潜进睡莲底下。 忽然,那种被肆意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星月乌蒙,一道修长的身影被月光投落在窗纸之上。 来人身姿挺拔,利落的夜行衣将他的身形勾勒的肩宽腰窄。 “是我。”窗外的男子低声道。 宋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进来罢。” 他应是冒雨前来,鬓边半湿的黑发增添了几分蓬勃的生命力,露出的脖颈皮肤很白,一根青筋微微凸起,看起来又野又欲。 眉眼间压抑的几分漠然的戾气,在看见她时,便消散不见了。 青年的目光落在坐在床榻上的少女身上,脸色倏地一红,飞快地移开了眼。 她穿的实在单薄,薄薄的锦被也只是做样子般搭在腿上,露出的脚踝又细又白。 走得近了,才发现她枕畔的书,他俯身低声道,“烛火暗,仔细伤了眼睛。” 宋婉摇摇头,眼睛微红,看着他。 他走近才看清了她,忙坐下伸出手探宋婉的额头,“这么烫?怎么了?” 宋婉刚想说话,一张嘴却发现喉间灼热,她短促地咳嗽了两声。 “我去给你拿水。”青年心疼道,转身便去桌案上给她倒水。 宋婉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 白日里,父亲对她说替姐姐嫁给那病弱世子的荒谬事,她虽讶异,但仅仅片刻便恢复了冷静。 父亲就是这样,在姐姐与她之间若是要取舍,断然舍去的会是她。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晚间,嫡母会以母亲的安危来威胁她,嫡母竟还知道了他的存在…… 宋婉与沈行相遇时,他只告诉了她他的小字,珩舟。 宋婉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是荣亲王失踪半年之久的第二个儿子。 若说当时的她是为了报他不杀之恩,不如说是被他半威胁半诱哄,才收留了他在她房中养伤。 年轻男女,暗室相处数月,若说没有生出些情意,那是假的。 其实沈行身上的伤早就好了,却迟迟舍不得离开青州,时不时地来找她,便被嫡母发觉了他的存在。 替嫁这样荒谬的事看起来已板上钉钉,但宋婉并未屈服,而是直接去问了嫡姐。 嫡姐宋娴果然有些心虚,开门迎了她,捂着口鼻装咳嗽,支支吾吾问:“你怎么来了?” 宋婉看她这模样这神色,便知她已知那火坑有人替她跳了。 宋婉反问道:“姐姐不知我为何要来么?姐姐既如此病弱,不如和你那病弱郎君一同冲冲喜,兴许就好了呢。” 宋娴也不装模作样了,放下手嘲弄道:“你也别用这话呲哒我,你去替我嫁人有什么不好?你若不嫁他,我母亲再给你指个人家,你打算如何,还能不嫁么?” “我若是嫁去王府遭了罪,我母亲免不得迁怒于你,那你就等着看吧,要是有人上门讨你做小妾你也得认,到时候在人家府里备受磋磨,倒不如替我嫁给那病秧子,一来我与母亲会记你的好,二来则是嘉姨娘有你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女儿,在府里的日子也能过得宽泛些,你说是不是?” 宋娴说完,微微仰起头颅,势在必得地看着宋婉。 宋婉微笑着向前走了半步,“多谢姐姐为我着想。” 下一刻,她却扬起手,劈手狠狠给了宋娴一巴掌,力道之大,宋娴差点儿被打翻在地。 她的速度也太快了,宋娴被打完都没有反应过来,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婉。 而宋婉冷冷睨着她,“我替你去嫁病秧子守寡,你受我这一巴掌,不过分吧?” “在我嫁去王府之前,看好你母亲,都别惹我。” 宋婉推开了门走出去,门口的小厮和丫鬟谁也不敢拦她。 毕竟现在要嫁去王府的是二小姐了,以后的世子妃,不管守寡与否,王府的门第在那摆着呢。 更何况,把她惹急了,万一她不肯嫁了怎么办,现在的情况就是,只要她肯嫁,作威作福都不是事儿…… 宋婉对白日里发生的事暂且不表,委屈都化作温柔,牵住沈行的手道,“你过来。” 他俯下身,喂她喝完水,顺从地坐在她床榻边。 宋婉纤长的睫羽掩住眸底最深的情绪,“能为我做一件事么?” 他垂眸凝视她片刻,道:“好。” 沈行的肤色很白,俊眉修目,下颌线瘦削锋利,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却没有隐于暗夜的局促感,整个人清冷而出尘。 宋婉知道,他答应了说好,那必然会做到。 就像之前他答应了她许多事那样,不问原因,每一件都做到了。 “怎么哭了?”他察觉到她的眼泪,伸手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面颊,“是谁又给你委屈受了?” 他看着她泛着病态潮红的脸和通红的眼眶,心中涌出强烈的自责来。 宋婉眉眼平静地看着他,心忽然被一种柔软所包裹。 更漏将阑,宋婉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剪水般的双眸中似有火焰在跳动。 她的手腕伶仃纤细,白皙细腻,下一刻,她伸出手,向那满眼是她的青年勾了勾。 3、新婚夜杀夫 沈行看着宋婉的衣衫一件件剥落在地,这是在他梦中都不敢想象的场景。 她赤着足向他靠近,乌黑的发蜿蜒地包裹住白生生的身子,整个人在月光下似乎蒙上了一层淡蓝色,泛起像玉一样的莹润光泽,如同神女。 沈行脑海中蓦然有一个想法,这就是月白色吧? 那时的他还不是如今侵略感十足的模样。 只见沈行的脖颈、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起一片红,像是起了什么疹子似的。 宋婉甚至能听见他骤然加重的呼吸声。 沈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这样的美好骤然呈现在他面前,让他一时间忘了移开目光。 这些日子他在夜里进入她的闺房,虽不合礼数,可实在是不得已——遭手足暗害,流落青州,保住一条命,却也受了重伤,好在她愿意帮他作掩护。 他喜欢她,她知道,却不作回应。 可今夜…… 她目光凉凉的,淡淡的看着他,像一朵待采撷的花,美丽又脆弱。 在这样一个暗夜里,也许是在宋家压抑太久,也许是对未知的恐惧,她想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 看着他不动,宋婉的手如藤蔓般攀上他的脖颈,身体侵袭而来,带来燎原的热度,“你不是说一直想为我做些什么么?我现在,要的就是这个。” 沈行是一个很能忍耐克制的人,但是唯独对她的渴求,如同席卷一切的狂澜,让他无法自控。 帐子里只听得见青年凌乱粗重的喘吸声。 宋婉闭着眼睛,心中平静的可怕,有种献祭般的宁为玉碎的决绝。 许久,他不知用了多少努力才平复了呼吸,克制地为她披上了衣衫,抬手擦干她的眼泪,坚定地给出他的承诺:“我可以带你走,以后你跟着我,没人再会给你委屈受。” 宋婉在空气中打了个寒颤,神色倦怠起来。 这一次,她没有再拒绝,短暂地与他视线相接,似有情意在空气中流动,她轻轻点了点头,抿唇淡笑,“好啊,下个月旬日,我跟你走。” 他深吸一口气,她终于同意同他离开了,无法表述胸臆间忽然炸开的狂喜,只克制地点了点头,转身。 “珩舟。”她唤他。 他垂眸看去,自己的衣襟被她的手指捻住。 他的心里一热,回过身将她拥入怀里,低低唤了声,“婉儿,别怕。” 宋婉点点头,柔声道:“去吧。” 彼时的沈行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夜不仅是与她生离,还险些死别。 转眼,就到了旬日,令人沉闷的暑热终于过去。 锣鼓的喧闹声不绝于耳,荣亲王府接亲的队伍来了。 宋婉的视线仍然被红色挡着,只能看到父亲隐约的身影。 从小,她就鲜少见到父亲。内宅中的女子都归嫡母管理,作为妾室的孩子,又是个女儿,是可以被轻易剥夺承欢父亲膝下的权力的。 出了宋府就上了荣亲王府迎亲的马车,成亲本该是热闹的,又是这样的高嫁,可围观的宾客和百姓们却奇异地不发出任何喝彩的声音。 众人暗暗交换神色,高嫁又如何,注定是嫁去守寡的。何况王府哪里把她一个小官之女当正经世子妃呢,不过冲喜罢了。 从青州到云京王府,还要走上三天三夜。 “信,可送到了?”宋婉问自己的丫鬟。 “送到了,还跟那位郎君说了,府里办喜事,姑娘您不便多露面。等后天酉时,在码头见。”丫鬟鸦青道,试探着劝慰,“二姑娘,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是姑娘替了大姑娘嫁到王府去,姑娘肯定能将他甩的干净。” 宋婉垂眸不语。 哪里是要甩了他呢,而是嫡母以母亲的命和他的命相逼啊。 想起他……他虽然隐于暗夜,行止间却有风骨,肩膀不晃,腰身挺拔,就算是夜探香闺也给人一种从容感。 宋婉知道,这是从小受到熏陶和培养出来的仪态。 这样的人,都会被人追杀至此。 他的身份,是她不敢沾染的。 宋婉无数次庆幸自己只继承了母亲姣好的容貌,而没有继承她的优柔寡断和满脑子情情爱爱。 有时候,凉薄是一件好事。 三日后便到了云京,荣亲王府果然峥嵘轩峻富贵迷人眼。 大抵是顾及到世子的身体,大婚的礼仪并没有宋婉想象的繁杂。 观礼的宾客忽然骚动起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中有世子的名字。 下一刻,她手中的红绸另一头被人牵起了,清苦的药香袭来。 宋婉眼前都是红色的,只看到清瘦单薄的剪影,是那个病的数月都下不来床的世子,亲自来了么? 微微的骚动平息,所有人都又恢复了奇异的安静。 开始拜天地。 她一手拎起繁复沉重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跪下,怎料还未跪实,另一只手中的红绸陡然一沉。 “干什么!”是男子沉而冷的声线。 声音忽然变了,尖锐而愤怒,“狗奴才,扶我干什么?我自己连堂都拜不了了?” “滚开!” 他的声音冷冽,让人无端地想到冷月下的某种瓷器,清冷,暗哑。 这样好听的声线现在却揪成一团,化作尖锐的利器从每个人的心上划过。 有一道视线落在宋婉身上。 阴冷,审视,危险,似乎能穿透她的红盖头。 宋婉闭上眼,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觉得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接下来是剧烈的咳嗽声,有一种不祥的颤栗感。 他竟直接倒了下来,气血攻心,一口血直直喷在了她绣鞋上! 一切都乱了。 * 折腾到后半夜,沈湛本面无人色的脸才缓了过来些,但额上仍有虚汗,刚喝了药。 王妃早逝,荣亲王看着儿子这般,脸色也没比儿子好多少,走出门槛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婢女们也噤若寒蝉地退了出去。 “世子怎么、怎么这么生气啊,管家就扶了他一下。” “你来的晚,不知道世子不喜人触碰他?不过你说是不是这喜事办的不是时候?二公子至今生死未卜呢,王府就恍若无事的办起了喜事……” “唉,不冲喜,怕世子活不到过年呢,不过拜个堂就这样了,那还圆房吗?” “想什么呢,世子怎么能……不过世子妃嫁过来也不亏,世子那么俊。” “什么世子妃,可别瞎说乱了规矩!” 婢女慌忙捂住嘴噤了声,垂首匆匆走过。 成亲本该是喜庆热闹的,却因为世子的吐血昏倒而笼罩了一层不祥的阴翳。 宋婉被丢在了婚房次间,不时地有煎煮过的浓重药味儿飘散过来。 灯花跳动,红烛泣泪。 大夫悬针不语,婢女鱼贯而行。 一切有条不紊,安静无声,却有种莫名的诡谲。 宋婉垂着眸,在袖中的手绞紧了,忍着彷徨和不安,起身,“我、我能做点什么?” 话音一落,离得她最近的婢女快步冲上来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莫出声……世子他,他不喜有人声。” 宋婉这才注意到,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婢女们似乎也都穿着特制的软底锦鞋,行走间都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她刚要说话,就听屏风后面那道声线又响起,“让她过来。” 他的声音没有了方才的戾气,矜傲,透着隐隐的压迫感,宋婉看不清他的模样,可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凉薄的贵公子。 宋婉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到了世子沈湛的床边,听得一阵窸窣的声响,盖头被挑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暧昧的绯红色,朦胧中,她看见伺候在两侧的婢女们竟都以薄纱遮面,而大红锦缎簇拥下的青年,全然不似她想象的行将就木之人那样凿牙穿腮、枯槁可怖。 青年苍白的脸上是病态的潮红,肩膀很宽,带着嶙峋的清瘦,将俊美的五官显得有些凌厉。 幽幽的烛火映在他狭长的眼眸上,一摇一摇地轻颤。薄唇上染着些许血色,有种超越男女近乎妖异的美。 居室内很静,仔细听,能听到他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他并未向她靠近,宋婉却有种非常难受的被束缚的感觉。 沈湛漠然垂眸看着自己的新娘,她也同样看着他。 “闭上眼。”沈湛道。 婢女想将宋婉扶下去,谁料沈湛脸色一沉,斥道:“下去。” 婢女们便低头畏惧地都退了出去。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宋婉仍然闭着眼没敢睁开,并不知道沈湛肆意的有些恶毒的目光。 “世子。”她柔声唤道。 “你。”沈湛看了她一会儿,顿了顿,“也滚出去。”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冷而沉,好像是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玩意儿。 宋婉知道在这王府,若是新婚夜被世子赶出了婚房,她以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更何况这事要是传到了宋府,只怕母亲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想到母亲,宋婉忍气吞声道:“世子,我已经进了荣亲王府的门了,并无过错,怎能新婚之夜不在您左右伺候呢?” 沈湛目不转睛地看着宋婉,一张脸白皙莹润,腮凝新荔,下巴却尖尖的,这样的脸形配了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此时低垂着,平添了几分娇态。 她的气息,和她看他的眼神一样,都让他烦躁不安。 宋婉说完话,等着他的反应。 然而,居室内一片寂静。 她实在不耐,抬起眼,便对上沈湛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眸。 他正凑近了看着她,瞳孔似乎眯成了一条锐利的细缝,如同兽类捕食时。 冷静专注。 宋婉忽然想到小时候见过的蛇。 毒蛇。 沈湛向后靠了靠,看似专注,实则并不在意她说的话,探究地看着她,“你是叫宋娴吗?” 宋婉很想将实情说出,但还是咬牙道:“闺名宋娴,世子可唤我娴儿。” 沈湛神情冷漠,伸手指了指门的方向,吐出两个字:“出去。” 宋婉心虚的以为他发觉她并非宋娴,要让她回宋府去。 她眸光微动,深吸一口气,忽然抄起一旁的铜鎏金嵌宝烛台,用尖锐的那一头抵住了沈湛的脖颈。 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 宋婉想着左右没了活路,不如挟持这病弱世子,借他的权柄让父亲放了她与母亲。 全然没想到沈湛看上去清瘦,实则手掌心传来的触感却是肌肉紧绷,似乎积蓄着隐隐的爆发力。 她心中一惊,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干脆跨坐在他身上。 另一只手失了准头,他冷白的脖颈竟渗出一抹血色。 其实沈湛在她坐在自己腿上的刹那,就失去了思考能力。 头皮发麻,还有那种陌生的感觉又来了。 就像她第一次抬眸看他时的那样——没有故作淑女的娇怯,而是隐隐的审视和锋利。 他只觉得烦躁不安。 她身形纤瘦,这点力道和那烛台根本不足以挟制住他。 他明明可以推开她。 但他却无法动弹。 其实他并非厌恶人触碰,而是自从生病起,王府的所有人都极为慎重的照料他,下人们唯恐因为他忽然发病而被迁怒,便对他谨慎恭敬,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 母亲早逝,父亲因为天然和儿子的疏离,与他的相处不多,并不热络。 久而久之,他便不习惯与人接触了。 然而此刻,这个女子,跨坐在他身上,她贴着他颈侧皮肤的手指还在抖。 这颤抖,像是羽毛撩在他心尖,让他呼吸一滞。 从未有人靠他这么近过。 这样大面积的、紧密地触碰他。 居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偶尔红烛爆破的“哔啵”声。 沈湛的脑子乱极了,狭长的双眼充满困惑和震颤。 片刻,沈湛喉结微微滚动,语气森冷,一字一顿道:“宋娴,回侧间去。” 宋婉即刻明白了过来,他不是要她回宋府…… 她尴尬地从他身上下来,小心翼翼的退到了次间去。 新婚夜本要燃尽的龙凤烛火被吹灭了,眼前一片黑暗。 适应了黑暗后,宋婉隐约看见沈湛的轮廓动了动,在床榻上躺平。 她和衣而卧,脑海中思绪万千,浑身酸痛无力,那些混乱的想法,惶恐不安都只能压抑在心中。 在窗外泛起鱼肚白时,宋婉才疲惫的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很热,衣裙里出了汗,那汗珠子顺着皮肤滑过,像是某种虫子,宋婉悚然惊醒。 现下虽然是夏末,可还是暑气难消,她才发觉居室内居然没有放冰盆,连窗户都没开,她又何衣而眠,怪不得热呢。 宋婉环顾四周,居室内光线昏暗,从窗缝中透出隐隐的蟹壳青来,她就着微光,大胆打量床榻上的世子。 他闭着眼,侧脸瘦削冷峻,苍□□致,让宋婉想到寺庙里那些神姿高砌的……假人。 锦被平整的盖在身上,他好像一夜都没动过。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沈湛一双狭长的眼睛幽幽睁开。 4、人殉之风 婢女们听到动静鱼贯而入,为首的那个看也不看在一旁还穿着昨夜喜服的宋婉,往沈湛身边凑上前去,温柔道:“世子醒啦。” 窗外的日光晃的沈湛有些睁不开眼,蹙眉道:“太亮了。” 话音未落,就有婢女去将特制的窗牖放下,居室内陷入了黑暗,竟与黑夜无异。 跪着的婢女递上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温柔劝道:“世子,早晨的药还没喝。” 沈湛的脸色冷了下来,“我说了,不再喝药了。” 婢女继续劝道:“墨大夫说了,世子的药不能断,若是不喝,就得……啊!” 那一碗黑漆漆的药已泼在了为首的婢女脸上,即使隔着面巾,温热的药汁的烫意将婢女的脸顷刻间烫出一片红,浑着墨黑的药底子,尤为难堪。 婢女瑟瑟发抖,忍着痛跪在地上磕头,“世子莫动怒,世子恕罪……” “呱噪。”沈湛道。 常生病卧床的人,就会避无可避地生出一些怪毛病。 沈湛喜静,平日里都不允许伺候的人发出一点声音,连不必要的言语都是不被允许的。 即便如此,还是有婢女硬着头皮道:“世子,若是不喝药,您就要用药油点穴,一天都不能懈怠。” 沈湛不喜人触碰,连接近他的人都要戴着面巾隐藏自己的气息,怎么可能允许那留着山羊胡的青衣医者的手在自己身上点穴呢。 所以这个办法一早就搁置了。 沈湛眼皮都没抬,伸着手让其他婢女服侍自己更衣,冷冷道:“那你去告诉他们,我不愿意。” 婢女知道,这话传过去的话是可以,只是免不了王爷大发雷霆,把气出在她们身上,认为她们伺候不了世子,重则杖毙,轻则被发卖到脏地方。 此时,罗汉塌边上红色绣着金线的绣鞋映入了婢女眼帘。 是啊,世子已经娶了那来冲喜的女子了,为何伺候世子的责任不推到她身上呢! “还不快去?”沈湛道,紧跟着咳嗽了几声,“还是我说话不管用?” 婢女噤若寒蝉,世子身子骨孱弱,若是因为这个再动怒有个好歹,那她们只怕会得到比之前更残酷的惩罚。 她刚想说什么,就听那女子的声音传来,“世子,我伺候您上药吧,我在家里时也跟着府中郎中学了些皮毛,我母亲生病时,都是我伺候的。” 沈湛抬起眼,看向一旁仍穿着红嫁衣的少女。 她眼下有明显的乌青,昨日的残妆略微有些花了,像是油彩褪去,有一种颓废靡丽的美。 此刻正睁着一双眼睛瞧着他,毫不避讳,看起来倒是真诚得很,甚至还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他忽然想起昨夜她触及他脖颈的手。 温润,滑腻。 沈湛淡淡看着她,“为什么?” 宋婉不知他问的是什么,便斟酌道:“能嫁进王府乃不世出之隆恩,妾嫁进来就是为了伺候世子的。” 沈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宋婉。 昨夜还拿烛台对着他,现在却装的一副乖顺的模样,倒是有趣。 沈湛郁郁的心情因为她的这番说辞忽而变得好了起来,戏谑道:“是吗?那你可知这药油擦拭时间也是要有对应的时辰?三更半夜搁两个时辰一次,你可起得来?” 宋婉垂眸,看起来柔顺极了,“能服侍世子,妾三生有幸。” * 成婚第二日要去给公公和婆母敬茶,荣亲王王妃早逝,所以宋婉并没有婆母。 荣亲王本也不欲见她,若不是八字恰巧与沈湛合上,五品小官之女,怎能嫁入王府?更别说公爹和儿媳妇是要避嫌的。 直到管家告诉他,昨夜这新娘竟没被赶出来,还和儿子共处了一夜,荣亲王的心态就变了。 本想着这女子娶进来放着就是,对她并没什么多的期望和要求,儿子的身子骨他是知道的,求医问药了多年未果,只得寄希望于巫蛊邪说,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可昨夜,她留在了新房中,以后还要为儿子上药,荣亲王不禁觉得玄学是有些作用的。 另一个儿子失踪半年之久,仅剩这一个儿子若是再没了……想到这,荣亲王才决定见这儿媳一面。 宋婉进了王府上房,就没敢抬头。 她是一个人来的,敬茶这种事,若是夫君能陪着新妇过来,一来是给新妇长了体面,让奴才婆子都看着,不敢轻视她。二来则是表示夫妻恩爱。 显然沈湛不可能给她这种体面。 宋婉垂着头,只看到一双黑色的绣着祥云纹的靴子在自己面前站定。 来人没有说话,她能感觉到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王爷就是王爷,就这么盯着人,威压就能够让人生出芒刺在背之感。 座椅和抱柱上的红绸还没撤去,地上仍铺着厚厚的大红嵌金丝地毯。 整个上房正厅内只有荣亲王,侍从垂手侍立两侧,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有种诡异的肃穆。 须臾,她听到一声叹息。 “会照顾人吗?”荣亲王低沉的声音传来。 宋婉点点头,应道:“回王爷,原先在府中,妾的母亲体弱多病,就是妾照顾的。” “珩澜与旁的病人不同,既他愿意让你陪着,你就好生照顾,有墨大夫提点你。”荣亲王道。 珩澜? 宋婉估摸着,这估计是沈湛的小字。 荣亲王垂眸,从他的角度看到跪在蒲团上的少女削肩细腰,鼻腻鹅脂,像是刚绞了面,尖尖的脸透着莹白的光泽,已梳了妇人发式,露出光洁的额头。 穿着绯红色的衣衫,婀娜纤巧,和周遭喜庆的装饰融为一幅画,看着就充满朝气,喜气洋洋。 府里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气了。 她虽是跪着,脊背却挺直。 但毕竟年轻,藏不住心思,即使再强装镇定,养气于心的功夫也比不得天潢贵胄的亲王,骨子里的担忧和恐惧是瞒不住的。 荣亲王是怜香惜玉之人不假,在看到她掐在掌心里发白的手时,动了一瞬的恻隐之心——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明知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个将死之人,却还是被家人推进了火坑,还得掩藏慌乱和不甘,违心地说愿意伺候。 这怜悯也仅仅是一瞬。 荣亲王的神色恢复冷淡,目光幽幽看向宋婉。 她能嫁入王府伺候,是她的造化。 “你应知道嫁进王府是为了什么,若是珩澜有了三长两短,你便也只能随着去了。”他道。 宋婉的身体果然绷紧了,“……是,妾明白。” 殉葬制度在三十年前皇帝刚登基时就明令禁止过,但后来皇帝年老,精力都放在更重要的事上,人殉之风便悄然又起。 当然,不敢明目张胆让正室夫人、正妃去殉葬,殉的都是些身份低贱且无子嗣的侍妾。 她们的命,如草芥。 宋婉应了个是,心像跌进了冰窟里。 果然,荣亲王府没人觉得是娶正经世子妃,她回忆起昨日大婚,连王府正门都没有开,也没什么正经宾客来贺。 连婢女对她的称呼都并不提及“世子妃”三个字。 她知道,作世子妃,是要上皇室玉牒的。 哪有人会拿正妃殉葬呢。 荣亲王是怕她不尽心尽力伺候沈湛,绝了她等沈湛死了,好在王府里锦衣玉食颐养天年的心。 殉葬这一条,宋婉不知父亲和母亲想到没有。 她使劲儿忍住心中漫起的悲凉,眉间的软弱淡去,平静道:“王爷放心,妾定全心全意侍候世子。” 即使如此,荣亲王还是看出了她的惶恐。 但还好,他还算满意。 又不是什么名门贵女,在面对这样的境况还能保持镇定,且并不攀扯关系,知趣儿地只唤他为王爷而非父亲。 荣亲王点点头,道:“行了,我还有政事未处理,你可以跪安了。” “王爷受累了。”宋婉道,而后后退几步,转身离去。 出了王府上房,过了九曲回廊,一阵凉风拂过,惊起水面波澜。 宋婉瑟缩一下,才惊觉自己竟被冷汗浸透了背心。 松懈下来,四肢都有些酸软无力。 此时想到自己昨夜拿烛台抵着沈湛脖子的行为,简直是…… 荣亲王找人合八字给儿子冲喜娶妻,又恐她照顾沈湛不尽心,而拿殉葬胁迫她,让她的命与沈湛的绑在一起。 他是亲王,却也是父亲。父亲爱儿子,本没有错。 而她的父亲呢? 拿母亲胁迫她令她替姐姐冲喜嫁人,不顾她在王府中是否会如履薄冰,是否会伏低做小,是否会丢了性命。 人与人,真是不同的。 悲凉、委屈、羡慕的情绪终汇聚成惊涛骇浪,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 宋婉扶着凭栏处,有风袭来,明明是夏末,整个腔子却透心凉。 她无人可依,只能自己扛,而如今,摆在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让沈湛活下去,沈湛活着,她就能活着。 她活着,母亲在宋府的日子才能不那么艰难。 一旁跟随的两个婢女似乎习惯了寡言少语,只静静立于一旁,直到不远处的青衣医者过来。 “世子妃,您这是怎么了?”墨大夫问,“可是谁给您委屈受了?” 她本不是什么多愁善感之人,若非如此,从小到大在宋府中受的那些苛待早就令她气死、怄死了。 宋婉很快收拾了情绪,眼眸深处的锋利隐去,转过身去抹干了脸上的泪。回首时莞尔道:“先生姓墨吧?可别叫我世子妃了,阖府都知道,我就是来伺候世子的。” 她认得这个青衣医者,昨夜沈湛吐血昏迷,就是他在为沈湛诊治。 婢女告诉她,墨大夫就是养在府里专门为沈湛治病的。 “以后就由我给世子按时辰上药,有什么注意事项么,还请先生一一为我详解。”她道。 青衣医者看着她,这姑娘显然才哭过,一双眼睛微红,脸上的泪痕都还没干。 明明是来冲喜的,新婚夜,夫君却吐了血。 沈湛病起来那样子,任谁看了都惶恐又害怕。 好在她昨夜并未被赶出来。 虽是嫁进来,阖府却都知道这不是什么正经的世子妃,而他不愿意给她难堪,还是尊称她一声世子妃。 没想到这姑娘并未顺着杆往上爬,而是坦然面对了自己尴尬的身份。 墨方觉得她很可怜,便道:“世子的病情是我一直照看的,药方改了许多次,收效甚微,只有点穴涂抹这条路还没试过,这法子并不难,只需找准穴位即可,世子同意您给他上药,那应该就没什么阻力了……呃。” 他看着她,犹豫不知该叫她什么。 宋婉微微一笑:“我姓宋。” 墨方抬手一揖,“宋姑娘。” 宋婉引墨方到一旁的角亭,指了指石桌椅,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先生详细给我讲一讲世子的病情,还有那些穴位,我未嫁时为母亲点穴曾习得一二,还请先生多费费心,再带我认一认。” 而后招呼一旁伺候的婢女道:“去给先生取笔墨和纸来。” 角亭在府中青湖北侧,是为着听雨赏湖而建的,三面没有墙砖和抱柱,悬挂着薄薄的纱幕,有轻风拂过,薄纱翩跹舞动。 不知何时飘起了绵绵细雨,湖面上的渺渺烟波似浮起一层白雾,从另一个方向看去,白雾与薄纱相映,颇有种九天仙境之感。 那亭中美人时而未语先笑,时而认真专注地听着那青衣医者说话。 立于不远处连廊的青年单薄清瘦,即使在夏末,也披着袍子。 他的呼吸沉重又急促,咳嗽的整个肩膀都在剧烈颤抖,仿佛神魂都要被震碎。 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也一刻都没有从亭中巧笑倩兮的少女身上离开,待咳嗽平息,沈湛恢复了平静,一言不发地转身拂袖离去。 5、能伺候世子,是天大的福气 宋婉回到房中,将墨方大夫所述所写都誊抄下来,抄着抄着,天色就暗了下来。 她与沈湛并不居于一个院落,暮色笼罩了她所在的酌香馆, 按照王府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她才需要去沈湛的琉光院伺候,这个“伺候”是什么意思,她明白的。 嫁到王府之前,父亲请的教养嬷嬷讲的很清楚。 可沈湛这个情况,根本就无法行夫妻敦伦之事吧…… 先前,完全是多虑了。 想到这,她安了心,继续奋笔疾书。 写的越多,愈发心惊于沈湛的病情。 知道他严重,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宋婉与母亲没少受嫡母磋磨,这种磋磨并不是明晃晃的,而是比如得了病,叫郎中来,但来的郎中是什么水准,就不得而知了。 久而久之,她便略通医理,对沈湛所用药物才会感到心惊。 也正是因为略通医理,才将那个多处重伤的青年带回了府里救治…… 想到这,她的心口闷闷的。 不知他怎么样了。 她没有去码头,她爽约了,还让婢女送信特意支开他,不让他在旬日大婚那日靠近宋府…… 他赶到码头,发现空无一人,他会失望还是恼怒呢? 她也没有留给他什么别的言语,提笔好几次,都不知该写什么,如果字里行间透露出她的眷恋和委屈,又怕他会不舍。 不如什么都不说。 她知道他有本事,不是寻常人,但这半年来,他总是独来独往,还隐于暗夜不敢见人,有两个和他一样装扮的侍从,想来也是隐于江湖草野之人。 她猜想他定是犯了什么事。 嫡母说,若是她不替姐姐嫁人,就叫官府的人来抓他。 他的身手十分漂亮,她是见过他杀人的…… 可他一个人怎能敌得过青州官府数百人? 一滴墨从宋婉悬在半空中的湖笔上滴落,在宣纸上缓缓氤氲开来,如远山,如水墨,如半年前那个墨染般的雨夜…… 那时母亲被罚去水月庵思过,在去水月庵看望母亲的路上突遇暴雨,车夫被阻挡了视线,狼狈不堪地架着马车奔逃到了另一条小路上。 雨势未停,她的马车便被凌厉的剑气破风劈开。 她跌落在残破的马车里,头晕目眩,待看清来人时,便看到那青年一双空洞阴暗的眼眸。 像是麻木的杀人者,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情绪。 漠然的眼神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有所松动。 她来不及思考这人是什么意思,便看到他身后的黑衣人拉起势头射箭。 这一箭若是射过来,他与她都是靶子。 她只得将他一推,二人一起滚落到一旁。 荒郊野岭,她的马夫、婆子丫鬟,都在刚才死在混乱中了,她刚才将污她清白的丫鬟解决掉,不仅衣裙上沾了血迹,还被他逮了个正着。 可他竟帮她掩埋了那丫鬟。 她咬着唇,怯懦又惶恐道:“侠士帮我去城里租辆马车,找个车夫来接我吧。” 她将被血脏污的帕子丢弃,又从袖中掏出几两银子,“再帮我置办一套新衣,这一件脏了。” 宋府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马车都是临时租的,现在车没了,只要还给车局一辆新的就好。 至于死去的人…… 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试着上前用小指轻轻勾住他的衣襟下摆,“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这些人,本来也是你杀的,该怎么跟车行老板交待呢?” 青年的眉压着眼,神色森冷地俯视着她,将手中冰冷的刀抵住她的脸颊与她拉开距离,冷冷道:“我要是说不呢?” 她想到方才初遇时他那一瞬间的怔忪。 他既然不会伤害她,就说不定会帮她。 宋婉对人对事的观察并不是先天而成,而是经历了人情冷暖后,打磨出的察言观色。 而后,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居然侧头轻轻蹭了一下他在她颈侧的手,“那你就把我带走吧,反正我也说不清了,不能清白的回宋府了,我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举动令那沈行心脏发麻,像中了邪,鬼使神差地帮她办妥了这些事。 宋婉醒来的的时候,月亮已爬上了枝头,天空中隐约几颗星,并不明亮,黯淡无光。 不知哪来的药香,浓烈而馥郁。 宋婉出了一身薄汗,此刻寒津津的。 惶然一惊,暗骂自己竟睡了过去!这都几时了?还没给沈湛上药呢! 而沈湛那头,婢女们都屏息静气,惶恐的恨不得能钻进地缝里。 来冲喜的宋姑娘说好了给世子上药,到了时辰没来,世子还不叫她们去请。 便只得这样硬捱着。 时间过得似乎很慢,眼看世子的脸色越来越差。 世子何曾有这样的耐性了? 领头的婢女终是鼓起勇气,“世子,要喝水么?要去请宋姑娘过来吗?” “宋姑娘?”沈湛反问道。 婢女微怔,回道:“是……府里都这么叫她。” 沈湛的声音冷了下来,“滚。” 婢女却不敢退出去,只是躬身后退几步,还未站定,便听见外面奔跑的脚步声。 一张脸探了进来,轻声唤道:“世子?” 沈湛不语,婢女朝她眨眼示意她进来。 王府太大,宋婉的院子离琉光院又不近,她跑的急,一路过来气喘吁吁,来不急歇口气,就往那幽深的门里去了。 “是我来晚了,对不起。”宋婉道。 沈湛眼皮都没抬一下,喊了婢女:“带她去沐浴。” 宋婉怔住,而后抬起袖子左右嗅闻,并没有什么味儿啊,衣裙也是今早才换的…… 她刚想问,看着婢女看着她的眼神,便闭了嘴。 宋婉随着婢女去了净室。 并不是沈湛院子中的净室,他喜洁,自己的东西都不喜旁人靠近。 宋婉在宋府时都是自己洗澡,这么一来其实很不适应让婢女伺候,但是为了不要再误了下一个上药的时辰,只得让手脚麻利的婢女伺候着洗了澡,换了衣裙,匆匆往琉光院的方向去了。 一番折腾下来,已到深夜。 青纱帐被婢女捋顺整齐地垂于脚踏上,沈湛靠在软枕上,已换上了轻薄的禅衣,领口微敞,露出形状好看的锁骨。 他垂眸看着宋婉,她才沐浴过,本就白皙的皮肤莹润饱满,娇嫩的面庞洗去妆容,有一种纯净的美丽。 还没干透的长发泛着绸缎般的光泽,似乎还有隐约的香气,幽冷疏淡。 他已许久没有闻过除了药之外的气味,暗自深深嗅了嗅,像是捕捉空气中看不见的猎物。 沈湛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月白色的衣裙上。 换去了白日那件。 他心中的最后一点芥蒂,消散了。 在宋婉看不见的地方,放着几张微黄的纸,上面的字娟秀飘逸,竟是她先前抄录下来的那份药方和穴位图。 宋婉抬眸观察沈湛的表情,斟酌着该怎么开口。 可沈湛房中的烛火太暗,他的脸隐于昏暗中,只看得见一个瘦削的轮廓,实在难辨他的情绪到底如何。 她只能鼓起勇气试探着说:“我今日和墨方先生聊了许久,墨方先生对您的病情熟记于心,这次时间太短了,我都没把先生说的全部记下来,下次,我再约先生。” 她居然还提墨方。 沈湛的神色冷了下来。 她怎么想的,还要和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聊什么? 好不容易让她洗了干净,换了衣服,她居然还要去找他。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沈湛道。 宋婉想了想,眼睛瞥向一旁早就准备好的银针和药瓶,垂眸道:“就是世子您的病情。” 他都能想到墨方会跟她说什么,就是把这幅破败不堪的身子打开给她看,他的无力、无望、残破,都无处遁形! 沈湛勾起唇角,无声的冷笑道:“所以你是不是觉得,我病成这样还要娶妻……很荒谬啊?” 宋婉煞有介事道:“人吃五谷杂粮孰能无病,世子乃千金之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世子的福气在后头呢。” “我是来给世子冲喜的,能够伺候世子已是天大的福分,怎敢称自己是世子的妻。” “待世子身体大好了,定会有高门贵女相伴。” 话音刚落,沈湛便突然起身倾身向前,一手扣住她的后颈,强迫她抬头,冷冷地凝视她。 他看着她能随意走动不大喘气,看着她能轻易地将烛台抵住他的脖颈,甚至看着她与那青衣医者畅谈调笑芒刺在背。 她身上洋溢着健康的气息,让他羡嫉。 他的人生二十三载,有一半都是在病痛中度过的,与恶心的汤药为伴,看着父亲看他的眼光由期许变为担忧,而后怜悯被心灰意冷所代替。 所有人都只想让他活着就行。 为此,下人们不敢靠近他。 父亲对他丧失了希望,半年前竟向今上呈了让次子沈行袭爵的折子。 亲王皆由嫡长子世袭,鲜少有庶子袭爵的。 他被怜悯、被厌憎、被放弃,就要沦为笑柄,成为弃子。 沈行是个什么东西,小妇养的,也配袭世子之位? 若是没有那小妇的暗害,他的身体也不至于破败成这样! 想到这,沈湛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 宋婉吃痛,恼怒道,“沈湛!” 沈湛顿住,手上的力道立即松了。 她唤他名字的音韵,让他感到十分陌生。 自母亲离去后,没有人再叫过他的名字,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左右。 尤其是生病之后,旁人跟他说话更是头都不敢抬,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肮脏的怪物,沾染了就要倒霉。 夜已经深了,沈湛觉得寒津津的。 他松开了手,看着她道:“你说什么?” 魔怔似的,他想再听一遍他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 她是从江南来,平时说话时是标准的官话,方才痛的急了,脱口而出的话有着吴侬软语特有的软糯。 他喜欢这种音韵。 宋婉冷静了下来,想起殉葬,想起母亲,将胸臆中涌上来的愠怒压下,低眉顺眼道:“是妾的错,唐突了世子。” 沈湛没了耐心,倾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言语中有压抑的急促,“我说,你叫我什么?” 手指的触感明明温冷滑腻,却带来灼热的烫意。 他倏地松开手,神色古怪地命令,“再叫一遍。” 6、“你在看什么?” 宋婉不明所以,轻声道:“妾知道世子名讳为沈湛。世子小字可是……珩澜?” 沈湛直直盯着她不说话。 宋婉又道:“妾是听王爷唤您珩澜……” 她的话被沈湛打断,“你也可以。” “什么?”她抬眸问道。 沈湛不再说话,偏头瞥了她一眼,脸部的肌肉似在隐隐抽动。 他的表情晦涩难辨,却让宋婉想起父亲后来娶的姨娘生的弟弟。 分明是个想要什么东西却在闹脾气的孩子。 宋婉在沈湛清冷又躁戾的注视下松了一口气,抬起脸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他们都说世子您不好接触,我看就是谣传。” 沈湛又恢复了冷冷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何以见得?” “我来晚了,世子非但没有责怪我,还赏我去洗了澡。”宋婉道。 “洗澡也是赏赐?怎么,你以前在府里很少洗澡?”沈湛上下打量着她。 青年高大单薄,即使坐在床榻上,也与站着的少女一样高,明明很俊美凌厉的面容,此刻拧眉倾身在空气中几不可察的嗅着。 这副模样实在是有违和感。 宋婉忍住笑,煞有介事道:“是啊,不是所有人家都像王府这样富庶,说洗热水澡就能洗的。原先我在府里,若是冬日想洗澡,得好几个下人轮番烧水、抬水过来。若是夏日,府中洗澡的贵人多,哪里轮得到我呢,只能自己弄些凉水擦一擦。” 她说的这话是真的,在宋府时和母亲住在小院里,在沐浴方面的确是很不方便。 时常要等父亲和嫡母、姐姐、弟弟用完了,才轮得到她。若是恰逢用水高峰期,等轮到她了小厮也累了,有的是理由回绝了这种不受重视的妾室庶女。 即使能用水了,也是得省着些。 可她偏偏喜洁,有一次在冬日里用冷水擦身还受了风寒,重病一场差点儿没救过来。 哪里像王府,热水是随时备着的。 而这些,过着神仙日子的沈湛是想象不到的。 宋婉发自内心的感恩,又道:“王府里的热水很方便……你身体好些了吗?” 沈湛沉默片刻,指了指案几上的药瓶,转过身去,“开始吧。” 居室内烛火幽暗,若说靠烛火照明,不如说是靠外面廊下悬着的一溜羊皮纸灯笼。 灯笼昏黄的光隔着窗纸透进来,青纱帐朦胧,压抑昏沉的气氛里流动着寂寂的微光。 宋婉凝神聚气,拿起案几上的几瓶功效不同的药油,生怕弄错了。 她拿过瓷瓶,将特制的药油倒在手心,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呛得她即刻屏住呼吸,她强忍着,将药油在指尖搓热。 沈湛闻见那气味后眉心拢起,身形僵冷,刚欲发作,目光就被她的手指所吸引。 昏暗的烛光被青纱帐分割成更为朦胧的微光,宋婉葱白的指尖在微弱的光线下透着净透的淡粉色,看起来触感柔软温润,让他想到快要熟透的蜜桃,似乎还氤氲着某种甜而淡的果香。 沈湛忽然发觉,那股刺鼻又难闻的味道消失了。 为什么? 在沈湛迷茫困顿的目光下,宋婉上前一步,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背。 他后背嶙峋的肩胛骨硌竟得她掌心疼。 沈湛没有动,余光却专注地贴在宋婉纤细的手腕上。 宋婉垂眸看着沈湛,他颈部露出的皮肤比脸还要苍白,他的长发束起,黑与白,有种近乎病态的洁净。 她的手在即将接触到他时停了下来,甚至能感觉到他皮肤散发的寒意。 穴位讲究等身寸,这几次见沈湛,他都是在床榻上坐着或靠着,不知道他站起来有多高? 但是看起来他身量应该是比她高,宋婉口中默念着,手上用等身寸加一寸来测量他的大椎穴。 “你在看什么?”沈湛道。 她悬而未决的手,清幽袭人的气息,都让他无比烦躁。 宋婉在他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都能猜测到他幽冷的目光。 她深吸口气,手指坚定地贴在了他的后颈,而后小心摩挲着,寻找着正确的穴位。 后颈传来意料之中的触感,和新婚那夜她抵着他咽喉时一样,柔软滑腻。 只不过那时她因为紧张而动作粗暴,大面积的倾轧过来。 而现在却是小心翼翼,指腹处的柔软和修的圆润的指甲一寸寸地侵压着他的皮肤,带来异样的,密密麻麻的战栗。 沈湛想到某种小动物,像是猫的舌头在舔舐他…… 她的动作明明轻柔小心的像是蜻蜓点水,却能透过他的皮肉骨血似的,带着灼热刺骨的热意直抵他心脏深处。被她碰过的地方都紧绷起来。 沈湛的心跳越来越快,那声音轰鸣如擂鼓般。 沈湛心中徒然升起的难以自控的烦躁,在他脑海中汇集成一个陌生的想法—— 这不够,轻柔的触碰远远不够。 他想要她像新婚夜那样粗暴的对待他。 大片大片的,触碰他。 然而,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像是出于遇到危险时的自我保护,已经将她重重推开。 宋婉不备,一下子从脚踏上踩空,重重跌倒在地,吃痛地发出啊地一声。 这一声痛呼,竟让他心中生出愧疚和后悔。 为什么要那么重的推她? 为什么要伤害她。 她,危险吗? 宋婉不明所以,不顾磕青了的手腕,错愕地看着他道:“是我弄疼你了吗?” 他还未回答,婢女的影子忽而投在了帐子上,“世子,您怎么了?” 她们就守在居室外,常年都如此,耳朵竖起来随时听着室内的动静。若非这样,沈湛哪天头疼脑热没被及时发现,便会酿下大错。 宋婉惊叹于这些婢女反应之迅速,可见平日里训练有素,可下一刻,她便看着戾气浮上沈湛的眉梢。 他冷冷道:“离我远点。” 宋婉一怔,连忙爬起来退了出去。 * 翌日。 宋婉跪在廊下,咬着唇,一言不发地将手伸出去。 “啪”地一声脆响,那竹板狠狠抽过,她的掌心便赫然浮起一条红肿的血痕。 “侍候世子不周,罚你可知错?”管事嬷嬷道。 宋婉点点头,“知错。” 接着就是一下、两下、三下…… 她硬着头皮忍着痛,距离上次挨打已经过了一年多了,从她及笄那日上了绣楼,嫡姐就没有机会再将错事栽赃在她身上致她受罚。 不知是一年多没挨打的缘故,还是王府惩戒的竹板太硬,宋婉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不一会儿,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来,柔白的掌心一抽一抽,红的像要渗出血来。 她不自觉地将手往后缩了一下,却被嬷嬷拽了回去,竹板压下,更重的一声脆响在她手心响起。 她不敢再动。 捱到第十下,嬷嬷终于收起了板子,“姑娘莫怪,在这王府里,只要是伺候世子不周,便都是要罚的,不管您是什么身份。” 嬷嬷看着含泪不语的少女,一时有些晃神。 已不是第一次见她了,忽而发觉这姑娘很耐看。 这个年岁的少女大多如三月明媚的江南,美则美矣,却不免天真烂漫,或被娇养出了让人一下能看得到底的轻浮。 而她,乌发雪肤,清清涟涟,微红的眼眶没有让人生怜的柔弱,反而透着一股倔强。 嬷嬷掩住眼里的惊艳,道:“您还需在思过堂再跪两个时辰。” 宋婉点点头,沉默着收回了手。 嬷嬷走后,她跪在思过堂的蒲团上。 袅袅的青烟缭绕,悬在高处的漫天佛像怜悯垂眸,她低头看着掌心可怖的淤痕,才发觉竹板上竟淬了盐水。 矮几上摆着鎏金瑞兽香炉,不知熏的什么香,直教人头发昏。 宋婉肃了肃,恭谨地磕了个头。 蓦的,她伸出葱白的手,面无表情地掐灭了那还未燃尽的香。 待宋婉回到酌香馆后,婢女为她简单包扎了下。 手又疼又肿,精神太过集中,此刻涣散了,头脑发昏,宋婉躺在榻上,直愣愣看着帐子顶,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睡梦中的天压的很低,像是伸手就能够到。 她一个劲儿的奔跑,忽然下起暴雨来,雨珠子砸在地上噼啪作响,又急又密,繁复厚重的裙摆湿了水后黏在腿上,难受的很。 她怎么跑也跑不快,昏暗的天压的越来越低。 画面一转,她又置身于马车中,忽而卷起一阵雨雾,马车四分五裂。 而蒙着面的黑衣青年的手,已扣住了她的咽喉。 他的手很修长,微微勾起的手指轮廓流畅锋利,紧紧扣在她跳动的脉搏处,混着冰凉的雨水,指腹带来粗粝又阴湿的摩擦感。 宋婉忍不住一颤。 她如此柔弱,他都不需要用剑,就可以取她性命。 可他迟疑了。 就是这一丝犹疑和松动,落入了宋婉的眼眸。 她忽然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臂。他似乎对她的触碰很意外,浑身都绷紧了,连带着掐着她的手都更用力了。 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她的心,但她在快断气之前,用力将他向后一推,连带着自身压在了他身上。 下一刻,一支冷箭射在了马车的残骸上。 那是他们刚才在的地方。 接下来便是一阵打斗声和哀嚎声,雨水迅速将血迹冲刷,到最后,只剩那青年立于孑孑天地间。 还有没死透的人在濒死之际暴起,却也被那青年果断地扭断了脖颈,骨渣和血肉混在一起,血腥气的令人作呕。 宋婉和吓傻了的婢女躲在一旁,她的眼眸中并无多少惧色,而是完全被眼前光怪陆离的杀戮所震撼。 力量分为许多种。 庙堂之上单薄文臣挥斥方裘时可于只言片语间斩杀众人,是权力。 而像眼前这令人炫目的绝对压制,是最原始的力量,武力。 实在是……让人羡慕。 她痴痴看着,并不惧怕血肉模糊的景象。 直到那个青年向她们走来。 雨水浸湿了乌发,流淌的雨水冲刷,一张白生生的脸露了出来,脸上的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清丽非常,我见犹怜。 她惶恐不安地扬起脸,尽量显露出柔弱可怜的模样,轻声对那青年道:“别杀我。” 青年自上而下俯视她,目光肆意,血水顺着他的剑槽被雨水冲刷在地上,与泥土混在一起,汇合成令人作呕的腥气。 这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实在是令宋婉不适,她低垂臻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握着剑的手青筋忽然暴起,而后紧紧闭上了眼睛。 半晌,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等她再睁开眼时,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片茫茫的雨幕,天是那样暗。 睡梦中的宋婉,悚然睁开了眼。 7、窥视她…… 宋婉想张口说话,却喉间发梗,似乎还留有梦中的寒气。 她想起来了,那是她与珩舟初遇的场景。 他不但没杀她,还去而复返,帮她埋了人。 那么,她为了保全他,而答应替姐姐嫁入王府冲喜,也算还他了吧。 想到这,她原本直愣愣望着帐子顶的目光偏移,移到自己手上。 红肿的几乎看不见指缝,火辣辣的疼。 忽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她惊恐地坐起身来仔细倾听,那声音是在院子里。 她不习惯让人守夜,所以来了王府之后,便吩咐婢女到时辰了便可回自己房中歇息。 所以这个时辰,院子中不应该是有人的。 像是有人在拖着重物行进。 还是个活物,在挣扎,听起来是被堵住了嘴,只得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宋婉在雕花大床中裹紧了锦被,一双眼睛在暗夜中睁得很大,不敢出声。 忽而一声重击,是骨骼碎裂的声音。 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酌香馆上房隔壁的侧间里,墙上原本挂着的梅石溪凫图不知何时被移开了,图后面赫然出现一个幽黑窄小的洞。 月光的清辉下,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映在墙面上。 那身影缓步靠近,越缩越小。 沈湛凑近看去,透过极小的洞,宋婉蹙着眉惊恐裹紧锦被的样子,便映入眼帘。 他带着病气的一张脸在昏暗中泛着冷玉般幽冷的光,薄唇漫不经心的勾起,似有不满,无声的冷哂。 原来,她还是有胆小的一面的。 青年看着宋婉,犹如看一只笼中雀,隐秘的愉悦涌上心头。 翌日。 宋婉是被婢女的惊叫声吵醒。 按理说训练有素的大家婢不会如此失态。 她忽然想到昨夜的异响,连忙趿了绣鞋出去,便看到昨日打她手板子的嬷嬷从半人高的麻袋里狼狈地钻出来,嘴里被塞了污物,靠两只手肘爬行,两只手腕子以可怖的姿态垂着。 像是被吓得失了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臊味。 宋婉看着院子中的喧嚣,眼角眉梢漫过冷漠的锋利。 平日里这老妪就喜欢仗着手里有点权力欺压年轻婢女们,尤其是打着为世子好的幌子,不仅私设刑罚,还欺下瞒上。 如今看她这遭报应的模样,围观的婢女们两两相看,只恨不能拍手称快。 大快人心是一回事,脑子快的婢女已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眸光看向在石阶上立着的少女,眼里闪过一抹惊惧。 不远处,病弱青年捧着紫金手炉,肤色白的几乎与身上所着的雪色绫罗缎子一样,可整个人和平日里的沉默虚弱不同,仿佛变了个人,显出不容小觑的凛冽威仪。 他侧头倾听风里的声音,目光嫌恶的掠过地上拖爬的血痕,漠然对身侧伺候的人道:“今夜将那老妪处理干净。” 算是弥补他昨夜推了她。 那小厮装扮的暗卫原本佝偻的身形挺直,垂首应了个是。 暗卫是江湖中杀手组织中的佼佼者,已故的荣亲王妃在世时,他们为其效命,王妃逝去,便遵从少主,也就是如今的荣亲王世子沈湛。 一阵风穿过,沈湛抵唇压抑地咳嗽了几声。 待平复后,收回凝在那一抹纤细身影上的目光,拂袖缓步离去,翩跹的雪色袍袖隐于廊庑转角处。 院子里,婢女们拖走了不能动弹的嬷嬷,手脚麻利地清洗地上的血痕和污物。 宋婉坐在妆案前,青鸦和另一个婢女拿来崭新的头面,为她梳妆。 空气中还有隐隐的血腥味,很快就被青玉甪端熏炉里燃起的迦南香所覆盖。 恬淡幽远的香气袭来,她的心平静下来。 嬷嬷昨日打了她,今日就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扔在她院子里。 是什么意思?是谁在护着她? 宋婉看着镜中的自己,铜镜中的少女脸色健康红润,只是眼下泛着微微的乌青,一双眼睛迷茫困惑,失了神采。 她垂眸,再抬头,镜中人竟缓缓幻化成沈湛的模样。 青年苍白的脸色几近透明,瘦削嶙峋,拢着眉,一双狭长的眼眸定定看着她,冷酷阴森。 是他做的么?那这么看来,他也不似传言中那般刻薄。 只是手段也太重了些。 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帮她? 惩治了那嬷嬷,杀鸡儆猴,让府里其余奴才们不敢再轻视她。 为什么? 宋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问道:“世子今日做什么?” 婢女正在为她梳妆的手顿了顿,道:“奴婢不知,琉光院中伺候的姐姐们不跟我们说话的。” 宋婉将她手中的梳子拿过来,随便挑了支珠花插在发间,道:“去琉光院。” 一旁一直沉默的鸦青却忽然道:“姑娘,今日是回门的日子……” 回门?世间大部分女子成亲后,能再回娘家看看的少之又少,除非娘家显赫。 自此,内宅女子与广阔人世间,便被一道垂花门阻隔。 青州路途遥远,远嫁之人不可能再回去,而回门礼通常是由夫家准备,以示对新妇娘家的重视,给新妇的体面。 可王府怎会真认一个地方小官做亲家。 宋婉并非是眷恋宋家,而是担心母亲孤弱,不知能否因为她替嫁,而受到些许善待。 若是能够让沈湛准备一份回门礼…… 他会吗? 宋婉脑海中思绪万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从小跟在她身边一同长大的鸦青。 须臾,她移开目光,淡淡道:“知道了。” 琉光院。 沈湛对气味极其敏感,即使厌光,闷了一夜的居室也需要换换气。 那股子恶心的药味,仿佛怎么也吹不散,渗入了这居室中每一块砖石里,也浸透了他的生命。 婢女将门窗都打开,手脚麻利,轻声疾步出入。 她们每日都要将沈湛所居住上房里能换下来的全部更换新的,比如屏风、青纱帐、云锦缎褥,引枕、团花栽绒毯、特制的黑漆竹牖帘,更换这些的时候不免会扬起一些灰尘,沈湛便需避出去。 “咳咳……” 沈湛坐在廊下才一小会儿,可他身子骨病弱,又对气味极其敏感,即使婢女们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引得他一通剧烈的咳嗽。 兴许是在院中吹了穿堂风。 总之他咳嗽声未尽,婢女们已个个面无人色。 沈湛方才勉强止住咳嗽,忽而觉得脸颊处有些痒。 他微微侧目看去。 午后的日头温暖,带着淡淡的金色。 宋婉从他背后双手绕过他的肩膀,倾身将雪白的绒毯盖在他身上。 她耳侧的一支南红垂珠耳坠微微颤动,映得她半边脸都是绯红色的,看起来温柔极了,雪青色缠枝莲花纹的衣领下露出一小片肌肤,白如凝脂般。 宋婉倾身下来时与他离得很近,南红耳坠一颤颤地晃在沈湛侧脸上,明明是油润的触感,却刺得他心痒。 她身上那种疏淡幽冷的香气将他笼罩。 熟悉的烦躁不安又来了。 宋婉绕到沈湛身前,俯身下来将绒毯掖好,笑的温柔,“世子冷了吧?” 他仍是那样冷淡的看着她,可宋婉却觉得他的目光似乎移到了她红肿的手上。 不知他在想什么。 她干脆将双手伸出去,翻过来展示红的发紫的手心,“昨日伺候世子不周,我挨罚了呢。” 他不说话。 宋婉被他盯得不自在,尴尬地收回了手藏在袖中。 他忽然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不明所以道。 沈湛的表情很认真,虽是冷漠地注视着她,呼吸却徒然加重,他似乎在挣扎,在犹豫。 宋婉斟酌道:“我昨夜给你上药,弄疼你了,所以受了罚。应当的,下次我会注意。” “你没有弄疼我。”他道,“我是问,你昨夜为什么迟迟没有下手?” “下手?”她被他的用词弄懵了,脑中迸发出许多个猜测,而后犹疑道,“……哦,等身寸在不同人身上会有些差异,我不知你多高,所以才会犹豫。” 沈湛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种压迫感却消失了。 下一刻,他站了起来,雪白的绒毯滑落在宋婉的绣鞋边。 瘦的嶙峋的青年,肩膀平而阔,站起来时挡住了廊庑外的光亮。 和煦的光从他的颈侧、劲瘦的腰间穿过,光怪陆离地洒在宋婉脸上。 宋婉不是娇小的女子,身形纤瘦高挑,但沈湛幽冷的目光却在她头顶上方。 “世子身量真高。”她脱口而出感叹道,“皮肤也很白,太白了……” 沈湛沉声问:“白不好吗?”。 宋婉暗暗观察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愠怒。 白当然好了,可是他的白是病态的苍白。 宋婉想起新婚那夜他吐了血,薄唇殷红,衬得一张脸白的像纸,如同地狱深处爬出来的修罗,妖冶、危险、渗人。 不,应该没有这样俊美的修罗。 方才她过来,明明是很好的日头,他却躲在廊下不愿晒太阳。 听府里婢女说,他不常出现在人前,更不喜日光。 其实对于久病之人来说,晒晒太阳补补阳气是极好的。 宋婉看着沈湛审视的目光,违心地微微笑道:“肤色白很好啊,很多人都求之不得呢。” 沈湛不置可否。 宋婉走上前去扶他坐下,又捡起地上的绒毯掸了掸灰,重新给他盖在身上掖好。 沈湛没有反抗,配合着她重新盖上了绒毯。 一旁行色匆匆的婢女定住了步伐,眼神中充满惊悚地望向宋婉,“……” 她们甚至都不敢靠近,也不知该如何将那沾了灰尘的绒毯从世子身上拿下来。 8、你讨好人的样子让我恶心 宋婉安置好沈湛,笑道:“这下我便知道该如何计算等身寸点穴了。” 沈湛还是没什么表情,背着光,她只能隐隐看到他瘦削的轮廓。 不知怎的,她忽然对他说:“珩澜……谢谢。” 也许是谢他给她体面。也许是想客气些,让他好同意她接下来的话。 婢女见世子并未发作,手脚就更麻利了,不一会儿就将居室内沾染了药味的织物全部换掉,走过来柔声道:“世子,可以进去了。” 夏末秋初,是云京天气最好的时候,浓阴仍在,日头却不毒辣。宋婉看了看尚佳的天色,试探道:“我们去园子里逛逛吧?这么好的阳光,莫辜负了。” 沈湛侧目看去,和煦的日光下,她侧脸的轮廓美好,还有浅浅的绒毛。 他转过头,并未听她在说什么,脑海中都是她那声“珩澜”的回响。 宋婉见沈湛不说话,便蹲下来扬起一张脸询问:“可以吗?世子想去逛逛吗?” 沈湛道:“可。” 宋婉笑着走下台阶,回首朝他招呼,“走哇,这会子阳光正好呢,青湖边再吹来点凉风,可舒服了!” 沈湛的眸光却被她红肿的手指吸引,有一闪而过的可怖寒意。 宋婉走在前头,沈湛落后她几步,她怕他走快了喘,便放慢了步伐,可即使如此,他也还是与她拉开几步的距离。 沈湛并非是走不快,而是觉得无趣。 王府的园子无趣,假意奉迎的奴仆无趣,乐婢南音无趣,晴空万里的天色无趣,他病恹恹的这条命,也很是无趣。 宋婉缓步而行,出了琉光院,朱栏白石、绿树清溪,满目的松柏郁郁葱葱并列在小径两侧,也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高耸挺拔,一片欣欣向荣之气。 沈湛的目光没有什么聚焦,负手缓步而行,婢女小厮在他身后数十步跟着。 王府画栋雕檐,甚至有山在其中,山上亭台楼阁依山势而建,高低错落,最高处隐入薄雾,有天上宫阙不胜寒之感。 荣亲王是今上的手足,封地在富庶的云京,据说是当年陪今上打天下的众多兄弟中唯二全身而退的。 另一位,便是如今戍守北境的晋王爷。 晋王自去了北境便从未回过帝都,这些年来戍守边境重镇,将大昭的版图扩大了不少。 荣亲王则在今上称帝后就急流勇退,得了个富庶的云京做封地,这些年来沉溺于诗词歌赋,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倒也快活。 走着走着,便走到一处封闭的院落。 院子掩映在一片假山之后,倒是幽静,门口的湘妃竹泛黄,似是许久没人修剪,门上挂着沉重的铁锁,锁上都落了灰。 “这是哪里?”宋婉问。 沈湛眸子幽幽,回答了她,“沈行曾经所居。” “沈行?”宋婉问,“沈行是谁?” 沈湛道:“是我阿弟,半年前上巳宴,落水顺着绿江飘走了。” 他话语间是一贯的平静,眸光却漫不经心地审视着她。 宋婉被他看的浑身不舒服,敷衍问道:“好好的筵席怎会落水,无人搭救吗?” 上巳宴便是水边宴饮,郊外游春的节日,青年才俊与窈窕淑女便会借此赏花游春之机暗自相看。 他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古怪,“阿弟与那筵席上的女郎们调笑不慎跌入水中,乱作一团,能救上来几个便是几个。” 宋婉:“……” 来之前到没听说过王府还有二公子,只这二公子失踪的原因实在是不好听。 沈湛沉默地与她对视片刻,而后转身边走边道:“走罢。” 穿过月洞门,亭台珠帘绣幕,青湖中有小船在一片湖光山色里穿梭,船上像是有乐婢在演奏。 暖阳映照,湖面平静无波,繁花簇拥下,连绵的亭台楼阁灰瓦粉墙倒影在水上,似人间仙境。 不远处的山坡上绿油油的,还有三两白孔雀和鹿缓步而行,呦呦鹿鸣空灵悠长。 原先宋府的宅子宋婉都没好好逛过,骤见比宋府大了不知道多少个的王府,骨子里的那份少女的天真便掩不住了。 宋婉快走了几步,到荷叶连天的湖岸边,涟漪的浪轻快地拍过来,满耳悦耳的声响。 她将手伸进湖水里。 晒过日头之后的湖水,温润沁凉,很是舒服。 她忽然很想让他也感受一下这令人心神舒爽的湖水。 沈湛在汉白玉围栏前负手而立,身影瘦削颀长,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一片烟波浩渺。 宋婉纤细莹白的手在水里飞快地漂了一下,起身跑过来踮起脚尖,伸出双手他脸上一抹,狡黠笑道:“凉吗?” 沈湛脸上的淡漠霎时隐没,怔然看着她。 青湖浩渺一片,靡靡之音时起时隐,却让他觉得耳膜发胀,心中升腾起的热意让他毛骨悚然,被她碰过的脸颊变得滚烫,那种莫名的燥意又密密麻麻地攀上他的心头。 宋婉和他对视着,他的神色变得森冷警惕,让她觉得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她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在沈湛沉默又冰冷的注视下,宋婉微微侧了侧头,躲避开他专注的视线,在沈湛看来她歪着头的样子却像是某种小动物在表达疑问。 她说:“湖水晒过之后很舒服,我只是想让您也感受一下。” 他仍旧没有回应,只凝视着她。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带着隐隐的委屈,“如果这样做,让您生气了,那对不起……您总是不说话,我不知道什么事是您喜欢的,什么是您不喜欢的,我便只有将我喜欢的事与您一起做,希望世子您能高兴。” “我知道这样的景致,世子早就看腻了。可我……我原先在府里时,都没怎么出过绣楼的。世子今日能陪我逛园子,我很知足了,世子既不喜欢,那不会有下次了。” 沈湛气息清冷,自上而下冷静而警惕的俯视她,一字一句道:“为什么要我喜欢?” 被她碰过的地方……明明湖水是凉的,脸颊却热了起来。 宋婉抬眸看他,理所当然微笑道:“我嫁给你了,你是我夫君,我自然要你喜欢,要你高兴啊。” 沈湛眸光微动,像是自言自语,兀自咀嚼她话里的意思,“我是你夫君?” 宋婉垂下眸子,脸色微微发红,犹如薄雾中的海棠。 仿佛下了决心,她继续道:“即使我不是什么正经的世子妃,可我到底嫁与您了,待您病好之后娶了真正的世子妃,我也无法另嫁他人……总之,我把世子当正经夫君的。” “为什么你会同意嫁给我?”沈湛问。 宋婉的手在袖中绞着,言语间一片诚恳,“王府这样的门第,怎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可拒绝的?起初得知您身体欠佳,我是有些担忧的,我害怕面对一个浑身臭味,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头发掉光两眼无神、形容枯槁的人……” “可那天世子您身体都这样了……还强撑着来与我拜天地。”她的眼神有些闪烁,头垂得更低了,“您掀起我的红盖头的第一眼,我就、就……” 她的停顿让沈湛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攫住。 紧接着她说的话,让他的心更为剧烈地紧缩了一下。 “我从未见过世子这样好看的男人,我很喜欢,很庆幸世子您长得这么好看还很爱干净,您不但赐我沐浴,我为您点穴笨手笨脚,您也不责怪我。” “实话说,我父亲、母亲都很舍不得我嫁给您,他们怕我会守寡。”宋婉垂眸缓缓说着,忽然抬起眼直视沈湛,“我不怕守寡,我只怕夫君不能与我心意相通,怕以后若是真要一个人过余生几十年,心中空落落的连个支撑都没有。” 沈湛的心漫上一股古怪的疼痛。 宋婉垂眸不再看他,心里默数一、二、三…… 这番说辞,只要让他动容,她便可引出下面的话来—— 父母担忧她在王府过得艰难,但她却觉得能嫁入王府,嫁给世子这样好的夫君是天大的福气,心境的转变可否写成信告知父母?青州路远无法回门,可否让人备一份回门礼与信一同送过去? 沈湛忍住莫名头晕目眩,伸出手捏住她微红的脸,俯身逼视她。 清寒的气息令宋婉不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下一刻,他直起身来,声音冷冽如月下玉石,好听得让人耳根子发麻。 沈湛冷冷讥诮道:“你讨好人的样子让我恶心。” * 王府药房。 红砖小炉里煎煮着的药翻腾、沉淀,馥郁浓烈的药香弥漫开来,化作缭绕的青烟。 烟缓缓向药房后头的密室飘去。 密室在药房通天高的大药柜子后头,四个角点着幽暗的烛火,摇摇曳曳地照亮了一尺见方的屋子。 浸泡在木桶药汤里的青年苍白的面色浮上一抹潮红,水已烧得极热,他额头上才渗出些许细密的汗。 木桶旁的火盆子里还哔啵地吐着火星子。 沈湛侧耳听完暗卫的禀报,终于撩起眼皮,目光幽冷,“确认她是宋婉无误么?” 这话,在宋婉嫁过来之前他就确定过一次。 那时暗卫疏忽,以为宋府小姐便是宋老爷的嫡女,毕竟谁家有几个妾,妾生了几个孩子,没人会到处去宣扬,何况是远在青州的小官的后宅。 所以给宋家的庚帖中,并未写明到底是要哪个宋小姐来冲喜。 在成亲那日,他看了名字才知嫁过来的竟是宋府嫡女宋娴,气急败坏地想去再确认一遍,奈何刚到喜堂就怒火攻心地吐了血。 可掀起那盖头,盖头下的那张脸和暗卫送过来画像上的女子一样。 她是宋婉,与自己的弟弟沈行两情相悦的宋婉! 9、把你当正经夫君 早在半年前,弟弟沈行自上巳宴中被他设计落水,又从他派去的杀手手下逃脱。 刺杀未果,便是与沈行撕破了脸。 沈行没死,却不知为何流连于青州,宁愿狼狈地躲着沈湛一次次派去的暗卫,也不回府复仇。 数月后才暗卫偶然间发现,沈行藏身于宋府,是宋府小姐宋婉给了他藏身之所。 到底为什么? 原是因为一个女子,沈行居然爱上了一个人。 关于爱,沈湛从未想过。 他与其他男子不同,兴许是自小伤了根本,这些年来从未对女子产生过任何好奇和欲望。 一般勋贵世家的公子,到了十四五岁,都会有通房侍婢来教其通人事,但荣亲王默契地完全没有提及这件事。 当然,沈湛也对男女之欲毫无兴趣。 不会有任何人爱他,没有人会爱一个由心至身都如此破败的人。 所以,他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想到这,他忽然不想杀沈行了。 想看看若是将这女子夺过来磋磨,是不是比杀了沈行更有趣?届时不用找他,他也会自投罗网。 这才有了冲喜之说。 奈何信息错误,送去宋府的庚帖只写了宋氏女。 王府的庚帖一到,那五品郎中宋老爷理所当然地以为王府要的是他的嫡女宋娴。 沈湛是世子,以后是要袭爵的。 哪有庶女高嫁亲王的? 然而宋老爷的喜不自胜并未持续多久,打听得知,这荣亲王世子身子骨病弱,竟是个短命鬼。 大昭没有太子,因为皇帝一直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 开国皇帝向来强悍专横,皇后多年来无所出,皇帝也是个痴情的,后宫形同虚设,直至皇后薨逝都未得一子。 皇帝不得不在大臣的劝谏下将各地藩王的儿子接入宫中,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这其中挑一位为储君,却没想到这一挑就挑了三十年。 今年皇帝已到了中寿之年,其中有一位世子直到死,都没等到皇帝立储。 世子没了,藩王就再送新的世子进来。 朝臣们也各自站队,人人都想有从龙之功。 皇帝对他们暗中私相授受视若不见,勤勉执政到了六十九岁。 垂垂老矣,终于上不动朝了,世子们摩拳擦掌,跟各自身后的一方势力铆足了劲准备争夺帝位。 老皇帝终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月,据说已滴水不进。 等了几十年的世子们终于按耐不住跳了出来。 皇帝再出现在朝堂上的时候,这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完全看不出是久病初愈。 肃杀凝重地指点江山,很快将跳出来的各方势力都压了下去,赐不臣之心的世子们鸩酒一杯。 牵连其中的人要么株连九族,要么抄家流放。一番清算下来,竟不动声色地就将朝中不愿称臣的势力全部肃清。 这时人们恍惚中记起,这位皇帝当初就是夺位逼宫而来,他的狠厉和筹谋并没有因为岁月流逝而改变。 将世子团接进宫中是为了制衡各地藩王,老了后又装病逼出不愿臣服的各方势力,一举拿下的同时扫清所有障碍! 霎时间,海晏河清。 所有人这才发现皇帝或许从来就没有立世子为太子之心。 世子沈湛,是“世子之乱”中唯一幸存的一个,世人都说他能活着兴许是因为他本就是个身子骨孱弱的病秧子,早晚都得死,老皇帝不屑于动手取他性命。 但也有人说,他忠于老皇帝比对自己亲爹还忠心。 宋老爷这么一番打听下来,才知高嫁原是一场泡沫,嫁给沈湛,比嫁去守寡还凶险。 沈湛原本想要的宋婉,就这么被阴差阳错替姐姐嫁进了王府。 密室内并无窗牖,鎏金鹤嘴香炉里吐出袅袅的流烟,一缕缕地萦绕升腾。 暗卫热的汗湿透了夜行衣,额头上的汗珠子还未滴落就被他反应极快地攥在了手里。 世子喜洁,不能接受任何人的□□留在他所在的地方。 沈湛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半敞着衣襟,浸泡在热水药浴里,露出的冷玉般的皮肤逐渐泛起一抹绯红,禁欲又清冷。 他闭着眼,修长的手在木桶上一下下地击节。 他知道她是替嫡姐嫁过来,被迫与沈行分离,所以他做好了她会愤懑、不甘、怨恨的准备。 也准备好了轻视、戏弄、折磨她。 可是。 可是她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 为什么在新婚之夜发觉他没想赶她回宋府后,就一味地讨好他? 她对他笑,照顾他,触碰他,还对他说那些话。 她说,把他当正经夫君…… 这些困惑,并不足以让沈湛惊慌失措。 他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在她将烛台抵住他脖子的时候没杀了她,为什么没拒绝她的触碰? 白雾缭绕下,俊美又苍白的青年一向淡漠的神色有了波澜。 其实沈湛的这些困惑完全是由生长的阶级造成,就像贵人不明白穷人为什么要卖身葬父,穷人也同样不明白贵人为什么不日日吃肉饼一样。 她新婚夜强忍着恐惧挟持他,将屈辱咽下讨好他,甚至说那些违心又好听的话,答案很简单,只不过为了好好活着而已。 * 宋婉反思了很久。 这几次无论是引得沈湛伤害她,还是引得他恼怒,皆是因为她触碰了他。 现在想想,沈湛性冷喜洁,连一直伺候他的婢女的呼吸都不愿意嗅闻,怎能容忍她随意去触碰他呢。 宋婉决定以后要跟他保持距离,除了去给他上药之外,绝不与他进行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甚至连靠近都要避免靠近他。 宋婉怅然地想,回门礼是彻底没指望了。 天色暗了下来,婢女将院子里一盏盏烛火拨亮。 鸦青卷起洒金的帘子进来,看了看宋婉的手,为难道:“今夜还要去给世子上药么?” 宋婉昨夜本就没睡好,方才回来后又一直胡思乱想连饭都没用几口,现在熬得眼睛发红,浑身上下都酸软无力头重脚轻的。 她起身梳妆,外面的婢女却道:“我们来伺候姑娘焚香沐浴。” 宋婉咬牙忍着疲累往净室走去。 洗澡不知为何成了负担,虽然浑身沉重,却怕误了时辰,胡乱擦洗一番,涂了香膏,连手上的伤沾了水都不顾了,便套上叠放在一旁的衣裙推开了净室的门。 外面不知何时冷了,有风扑面而来,宋婉身上的流光锦下摆随风翻飞,头发没干透,身上也浸着沐浴后的薄汗,被风一吹,激灵地打了个寒颤。 到了琉光院,居室内还是昏暗一片,沈湛换了细麻禅衣,衣领微敞,丝绦束着劲瘦的腰,倚在引枕上不知在想什么。 宋婉垂下头,快步走过去,“世子,得罪了。” 而后搓热双手,药油化于指尖,除了大椎穴露在外面外,其余穴都是隔着轻薄的禅衣点到即止。 沈湛不明白为何隔着衣物,她的手指仍然能够在他后背如同燎原的火焰般点燃他。 被她碰过的地方像是有火在烧。 却还是不够。 他察觉到她今夜有意与他拉开距离,恭谨有度,连看都不再看他。 她生气了么? 她怎么敢生气? 沈湛眼眸中闪过一丝愠怒和不甘 宋婉硬着头皮按照墨方所教的方式,很快就完成了。 她把手浸在一旁准备好的银盆里,水的凉意似乎能透过指尖传到她心底,她不自觉地又瑟缩一下。 沈湛眸光微动,面色苍白又清冷,淡淡问:“你怎么了?” “无事。世子,我便先退下了。”宋婉道。 “过来。”他道。 宋婉感觉到沈湛的视线,锋利又阴沉。 她刚走到他身边,便被他一把拽住手腕,她一时不防被脚踏绊倒倾身,膝盖重重磕在床沿上,险些倒在他身上。 她忍着痛,蹙了蹙眉头,绷紧身体让自己与沈湛拉开距离。 看到她不耐地蹙眉,她不动声色地不与他接触,沈湛的面色更冷了, 他将她的手腕攥紧,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阴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后悔了?”他道。 是后悔跟他说那些话,还是后悔来接触他? 她的眼眸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在他身上停留,似乎蒙着沉沉的雾霭,让人看不真切。 红唇紧抿着,身体僵冷,倔强而委屈。 沈湛怔住了,明明是她嫌弃他,她还委屈上了? 心烦意乱间,他撒开她的手腕,唤道:“来人,送她回去。” 怎料下一刻,她身子一软,支撑着身体的手也晃晃颤颤。 宋婉手中的瓷瓶倏地滑落,在她跌落的一瞬,沈湛心里一紧,倾身上前将她结结实实地圈进了怀里。 心跳剧烈到产生了短暂的轰鸣,他甚至能听见自己急促又沉重的呼吸声。 她的气息清甜,皮肤光洁白皙,整个人娇软无力地陷入他怀里,她的眼眸紧闭着,眉头微微拢起。 没有了小心翼翼地窥探,也没有了警惕与锋利,她毫不设防地蜷缩在他怀中。 朦胧中她精致的眉眼如画一般,眉心的花钿如漫天神佛,竟带着纯净的悲悯,让人一时看呆了去。 沈湛只觉得自己与宋婉接触的皮肤不自主地轻轻战栗,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在沈湛心底炸开来。 她像是能将他融化。 那些焦躁、不安、暴戾,不知何时都悄然消失了。 青年呆呆地望着怀中的少女,一动不动。 他近乎贪婪的放纵着自己,一寸寸地打量她的眉眼、高挺秀气的鼻梁、微微翘起的红唇…… 她的气息是那样好闻,稍一靠近,他便浑身发麻。 沈湛陷入了困顿与亢奋中。 直到婢女进来磕磕巴巴道:“世、世子,要请墨大夫来么,宋姑娘好像昏过去了……” 10、还抱那么紧? 在婢女惊愕的目光中,沈湛将手覆上了宋婉的额头。 沈湛的体温比常人要冰凉,宋婉感到他的手覆过来时,不自觉地向这抹清凉靠近,呢喃着蹭了蹭。 他浑身一僵,抱着她的手松了松,有些不知所措。 日光细碎,青年一身雪色缎泛起淡淡的光晕,衬得那面容愈发如玉,两颊有些微微发红,像是玉石像有了活气似的。 半晌,沈湛问婢女:“昏过去那该如何?” “奴婢去请墨大夫来。”婢女轻声道,而后看向昏迷在世子怀中的宋姑娘,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 世子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嫌弃宋姑娘的样子……还抱得那么紧? 那应该没必要把宋姑娘送回酌香馆了罢? 墨大夫很快便来了,原以为是世子犯了病,来了一看昏迷在床榻上的是宋婉,当下松了口气。 诊治后,原是感染风寒受凉了,又疲累,才引发的高热。 开了几服药,婢女接过药方便去药房煎药去了。 沈湛眉眼不动,仍在打量着尚在昏迷中的人。 他的目光露骨而困惑,抬起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高热带来的烫意似乎能烫进他心里去,即便如此,他的手也一刻不愿从宋婉脸上移开。 他庆幸宋婉是闭着眼睛的,因为他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扭曲。 半晌,他收回了手,放在鼻尖嗅了嗅。 而一旁伺候的婢女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当一个无声无息的摆设,收回了原本惶恐的目光。 “母亲……”宋婉喃喃道。 一旁的沈湛已起身,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黑暗里,他神色平静问道:“母亲怎么了?” “不要……为难她。”她的声音如梦呓般,嘴唇都在哆嗦,“不要。” 听她这么说,他大概能猜想到她原先在府中处境,无非是不受宠的庶女受主母打压,主母为了保全亲生女儿,便将她这倒霉庶女送来了王府。 这样晦涩凄惨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他并不在意。 沈湛若有所思看着她,扯了扯唇角问:“你可有心上人?” 宋婉只觉得心口一紧,那问话的声音明明好听到令人发指,却令她头皮发麻…… 她摇摇头不愿再开口回答。 宋婉坠入了一个美梦,仿佛回到了青州。 梦里是幼时与母亲居住的那一方小院。 小院临河,夜里总能听到淙淙的流水声,河水波光粼粼地倒映在房顶,母亲说是把星星搬进了家里。 在母亲的教导下,她的童年时期从未觉得过得苦,发霉的斑驳墙面在母亲口中是墙自己作了画,冬日里被克扣了炭火来回踱步取暖,母亲就带着她捉迷藏…… 可童年会过去。 长大后她渐渐明白,她虽也是小姐,却与嫡姐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不易和命运无常,从未放过她。 梦境中的一切与逝去的童年一同褪色、斑驳,而后化作母亲惨白的脸和细的可怜的手腕。 一碗汤药滑落在地上,药汁如漆黑的泼墨让人心惊。 宋婉骤然惊醒,脸色白的骇人,两颊却通红。 鸦青探过头来,柔声道:“姑娘醒啦,醒了就快把药喝了吧。” 端到她面前的汤药和梦里的一样,漆黑,酸涩。 宋婉抬眸环顾,这竟是沈湛的卧房……再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盖着的也是沈湛的锦被,却不见他的人影。 她一骨碌爬了下来,险些跌倒,婢女稳稳的扶住了她道:“奴婢扶姑娘回去?” 宋婉点了点头。 她知道沈湛喜洁,自己就这么睡在了他床上,他不知如何气恼呢,可别再气出个好歹来。 现在在王府,毕竟他活着,她才能活着。 * 而另一边,临近破晓,小径上昏黄的宫灯摇曳欲熄,那点微光在即将升起的朝阳下愈发如萤火。 绣阁烟霞已散,王府的画栋雕梁在阴阳割昏晓之时犹如隐于黑暗中的巨兽,乍一看去让人不寒而栗。 “咳咳。”病弱郎君咳嗽了几声,将狐裘大氅裹紧,“当真找到他了?” 暗卫答道:“回禀世子,二公子被那宋府丫鬟引去了叶城,二公子刚到叶城便被叶城府衙的人制住了,说是他拐带良家子,还有杀人案……属下料想是宋家人做的局,为的就是让他不再纠缠宋姑娘。” 沈湛身形微顿,清瘦修长的手扶在凭栏处,眼眸中森然的寒意闪过,“他现在人在哪?” “叶城牢房里。”暗卫道,而后声音低了下去,“叶城郡守与咱们有生意上的来往,知道世子您在寻二公子的下落,所以才联系了属下,特地没将此事上报……” 沈湛缓缓回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暗卫,下了决心般吐出三个字:“放了他。” 暗卫讶异地抬头看他,复又深深低下头去,“遵命。” 沈湛深呼吸了一下,狭长的眼眸中是猩红的血丝,胸臆见的憋闷和愠怒如浪潮般一层层漫上。 沈行明知他要害他,却不以为意。 难道找到那个女子比世子之位、比回来向他复仇还重要? 他在意的东西,沈行轻易就能得到,却并不在意。 既如此,他很想知道若是沈行看到自己的心上人成了他的人,会如何呢? 这不比杀了他,更有趣么? 这幅破败的身子拜沈行与那小妇所赐,他的母亲也在日日忧虑与不甘中早早魂归幽冥,只剩他日夜受着折磨与煎熬,却差点儿被这庶出的弟弟夺去世子之位。 他怎能让沈行轻轻松松地赴黄泉…… 病弱青年怒极反笑,怎料刚笑了几声就陷入难以抑制的咳嗽中去,俊美的面容上是充满厌倦的死气,低垂的睫羽落下一片浅浅的阴翳,残忍又破碎。 * 翌日,宋婉醒来,缓了会儿神,看着雕花的帐子顶,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 清苦的药香袭来,她垂眸看去,自己身上披着一件雪色锦袍,锦缎下是猞猁毛,极有分量,鎏金的扣子在阳光下闪着煜煜的光泽,还隐隐泛着清苦的药香。 这是……沈湛的衣物。 她站了起来,那锦袍的下摆就垂在脚踏上。 想来是沈湛身量高,这锦袍对于她来说太长了。 宋婉将锦袍提起来仔细打量检查,又小心地拍拂干净,但转念一想,他性子喜洁,被她穿过的衣物,应该不会要回去了。 “小姐,你醒啦。”鸦青听见动静过来,将床幔规整束在脚踏上,又伸手探了探宋婉的额头,“果然不烫了,墨大夫开的药真好使,这要是以前在咱们府里,不得缠绵病榻好几日。” 宋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的确是不烫了,王府府医一副药便可药到病除,如此了得的医术却治不好沈湛? 不知是自己身子骨太硬实还是沈湛太严重? 她把手中的袍子叠好放在一边,问道:“昨夜我竟烧的那么严重么?这衣物是怎么回事?” “小姐你是被琉光院的姐姐们架着回来的,天亮的时候,世子来看过您,衣物便留下了。”鸦青如实说道,“而且世子留下话,说您身体大好之前不必再去琉光院了。” 宋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沈湛身体不好,这是怕自己将病气过给他吧。 那她不去给他上药了,他的病情怎么办呢? 算了,还是先顾自己的死活吧,这么大个王府,沈湛的命并非就系她一人身上了。 这么想着,宋婉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宋婉的病其实早就好的差不多了,但王府里的丫头似乎对头疼脑热这种病极其忌讳,生怕她出了酌香馆就将未了的病气过给别人,这个别人再不小心带到了沈湛身旁,所以在她完全大好之前,不让她出酌香馆。 简直是严防死守。 在院子中也没什么不好,反倒是比在人前行走时让宋婉觉得安全,不必小心翼翼,不必如履薄冰,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但宋婉还是用袖子掩住脸,假装哽咽道:“等我大好了,即刻便去世子房中伺候,这些日子,劳烦你们照顾世子了……” 她低着头,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待人走远了,青鸦凑近过来,看着宋婉干干净净的脸,夸赞道:“小姐您比以前装的还像了……” 宋婉道:“这是在王府,我娘在宋府能过得如何还都系在我身上呢,自然事事都得小心,你也是,以后不能像在宋府那样了。” 鸦青应了个是。 琉光院。 廊庑下,沈湛坐在圈椅上,一身玄青色的缂丝直裰衬得他气色好了些,一向淡漠的表情有所松动,“她真是这么说的?” 婢女躬身垂首道:“是,宋姑娘还抹了几滴泪,对不能来伺候世子很是难过呢。” “她病还没好?”沈湛道,“都几天了,怎么治的?” “好得差不多了,还是得等大好了再来世子身边伺候……”婢女道,一时难以揣测世子的想法,只得垂首听沈湛下一步的指示。 可沈湛的目光却被来来回回进出上房的婢女所吸引,脸色一沉,竟站起身来呵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奴婢、奴婢在换房中的引枕、被褥……之前宋姑娘睡过……”婢女停下脚步,畏缩着轻声答道。 一瞬,戾气浮上沈湛眉目间,“谁让你们换了?” 11、守活寡 清晨,暑热已退,春光正好,日光一寸寸照过连廊,透过窗牖,将居室内笼罩了一层暖洋洋的柔光。 宋婉让婢女搬了胡榻到院子里,支了个小桌,晒太阳的同时还把墨方大夫给的穴位图拿来温习。 酌香馆偏僻,无事的话并没人会来这边,宋婉招呼一旁伺候的婢女一起坐下来,晒太阳。 她来王府半月,婢女们也都看清楚了她的地位,首先并不是世子妃,王爷压根就没向圣上请旨册封世子妃。 那她是什么身份呢? 就很尴尬。 比婢女高一些,又比主子矮一截。 为人和善矜持,不太爱说话,倒是没什么主子的架子。 如此想着,几个婢女也就一同坐了下来,还有的拿了橘子花生和香饮子来,支起红砖小炉烤着,好不惬意。 日头倾斜时,还没见到鸦青。 宋婉刚想招呼婢女去寻一寻,鸦青便抹着泪走了过来,宋婉心头一凛,她知道到王府的这些日子,鸦青很是小心翼翼,平日里都不出院子的。 “二姑娘!”鸦青心里一沉,下定决心似的一下子给宋婉跪了下来,“二姑娘,我爹把我娘给卖了!我我、我想回青州一趟!” 鸦青的父亲是宋府的马夫,名声是不怎么好,以前听宋府的婢女说喝醉了会打人,鸦青也算半个家生子,从小就伴随着宋婉一同长大。 宋婉怎么也想不到,妻子竟也是能卖的。 “姑娘,王府有咱们的同乡,早起时叫我出去,我才知我娘在被卖之前托人给我写了字条来……父亲肯定是又欠赌债了!”鸦青抹了把眼泪,软声恳求道,“姑娘,放我几日假吧,我回青州去找我娘。” 宋婉沉吟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鸦青家中的情况她是知晓的,宋府对待下人不薄,那马夫若是不沾上赌,也不会沦落到卖妻卖女的下场。 鸦青本有姐妹,也都被父亲给卖了,就她样貌好,被宋府买了来。 如今竟连娘都被卖了…… 原先在宋府,买过来的丫鬟婆子就是与先前的家一刀两断了,别管你爹还是娘丢了没了,都没法再回家去了,更何况这是在王府,一去青州要好几天,若是给一个婢女放假回乡,该是个什么流程? 一旁的婢女告诉她:“此事应问问世子。” 宋婉是冲喜嫁过来的,她就该归世子房中,她的婢女虽是从原先府里带过来的,进了王府,也该统一归王府管辖。 这件事其实简单,世子首肯即可。 宋婉道:“我这连院门都出不去,怎么问世子,何况世子也没说何时要见我……” 一旁的婢女们也很无奈,世子性子乖僻,喜静喜洁,整日连院门都不出,谁也不敢为了这么个小事去惊扰世子啊。 世子他乃是贵在云端上的人,在她们这些下人看起来的大事,在贵人眼中不值得理会也很正常。 鸦青知道自家姑娘如今在王府的处境尴尬,不过是个来冲喜的,世子若不召见,哪配得着上世子面前去? 可为着娘,也只得为难姑娘了,想到这,她抱住宋婉的腿,泪水涟涟,“姑娘,求您了……去试一试吧。” 宋婉垂眸看着她,沉默了一下,道:“我没有这种本事。鸦青,你须得知道你已卖与宋家,现在又随我入了王府,你已是王府的人了,爹娘的生死都与你无关。” 鸦青见没了指望,眼泪刷地就流了出来,跌坐在一旁呜呜地哭了起来。 气氛没了,大家也就都散了,只是眼神中都多了些与先前不同的东西。 宋婉到底是与她们不同的,可以玩,可以看似打成一片,却有坚持的原则。 她是与主子们站在一个高度考虑事情的。 到了晚间,宋婉特意让鸦青守夜。 她侧耳听着,都没了动静,便爬起来晃了晃哭睡着的鸦青,轻声唤道:“醒醒,起来啦。” 鸦青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怎么了姑娘?” 宋婉眨眨眼睛,抿唇一笑道:“带你出去啊,回青州去。” 鸦青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喃喃重复道:“回青州……” “对,回青州,救你娘去。”宋婉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个锦囊,放在她手中,“白日里她们都在,我不能我也实在没那能耐去叨扰世子,现在不同了,你若是半夜自己逃走了,王府丢个丫头又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还能去追你?” 看着鸦青瞪大的眼睛,她低头一笑,拍拍她的手,“若是我母亲遭此厄运,我是说什么都要回去的。你我在宋府时便互相扶持,现在到了王府,你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我,我不能不管。” 鸦青感激的话说不出了,只呆呆看着她,“那我逃走了,姑娘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你本来就是我的丫头,丢了就丢了,他们再给我配一个就是……”宋婉道。 “可是,世子不会觉得咱们宋府没规矩么,陪嫁丫头居然还跑了。世子若是对姑娘你有了成见,以后怎么办呢?”鸦青道。 宋婉看着窗外寂寂的夜色沉默了片刻,继而一笑:“没事的。” 初到王府,她的确是很忐忑,毕竟荣亲王世子沈湛名声在外,久病导致的乖僻邪谬、刻薄难测,再看到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淡漠,便被他吓得不敢靠近。 可这些日子相处以来,她总觉得他并不是传言中那样。 况且她是来冲喜的,再迁怒她,也不能要了她的命不是? 宋婉推开门,秋夜的凉风扑了满面,她瑟缩一下,冲鸦青做了个手势,主仆二人窸窸窣窣地往王府后门走去。 可宋婉忽视了王府和宋府的安全防线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宋府的守卫就是小厮,实话说也没什么“守”可言,也就是每个时辰打个更,再巡逻几圈。 而王府不同,按亲王的规格,光是一等贴身护卫就四十人,更有二百多名护军,这些人不是老弱病残或小厮男扑充数,而是真正的护卫军。 她们还没走到后门,便被拦了下来。 天上一轮弯月,月光不时被流云遮住,不一会儿就被风又吹散,张典仪眯着眼看着灯笼下的主仆二人,道:“哟,这不是宋姑娘么,你们二位这么晚了,这是哪去啊?” 宋婉一时有些气馁,可转念一想,让这巡逻护卫首领将鸦青放出去,不就是最快的办法么? 念及至此,她微微一福身,道:“还请您借一步说话……” …… 待宋婉将鸦青的事情说明白,只见那张典仪嘴角撇出个无奈的弧度,见她脸色微变,又故作轻松笑了笑,“姑娘这事的确是人之常情,父母人伦的事,咱不能不帮衬。我们这样的人不互相帮助,还指望谁来帮我们呢,你说是不是?” 宋婉点点头,眼眸中有希冀之色,“那便请您放行吧,她是我的陪嫁丫头,出了什么岔子我来担,您就当没看见她。” 张典仪垂眸看着面的女子,灯笼的烛光隔着羊皮套渗透出来,打在她脸上,朦胧中有种如工笔画一般的精致。 这样的女子,却是个来冲喜的。 不,是来守活寡的。 成亲那日,他去观礼了,深知以王府的规格,若是娶正经世子妃,不会是那样简单的流程,也不会没来什么有头有脸的贵人。 这女子嫁过来,就是个摆设罢了。 “这样吧,你看,这么晚了,鸦青姑娘出府也不安全,况且方才我这一队弟兄们都看见你们了。”张典仪若有所思道,指了指大门的方向,“明日吧,明日你再来找我,我想法子让她从正门跟着采买的婆子一同出去。回不回来就全看她自己意愿。” 宋婉很感激他,若是他真的是个好人的话。 她看着缩在一团阴影里的鸦青,鸦青侧对着光,抬手擦了擦脸。 宋婉看着张典仪,抿唇笑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 翌日。 墨大夫来诊治过后,宋婉解了门禁,她便带着洗好的锦袍去了琉光院,问院子门外值守的婢女,“我想见世子,世子今日可有空?” 世子没有召见的时候,她若想见他,就只得由下人通报,这便是礼数。 婢女想了想,道:“世子还未起呢,等世子起来,若是世子他心情好,我会通传。” “多谢。”宋婉道,塞给她一个锦囊,“这是我……” 婢女不但不接,还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矜持道:“宋姑娘不必如此。” 宋婉刚要说什么,就听院内漫过来一阵琴声。 二人都沉默着,片刻,宋婉低声问:“这是……世子吗?” 婢女点点头,小声说:“世子善琴艺。” 琴音入耳,并不像常听到的那样悠远空灵,而是如嘈嘈急雨,挑抹勾剔间,无不透露着琴师的燥戾,闻者心惊。 听了一会儿,婢女压低声音道:“……我怕,怕不方便去打扰世子。” 宋婉点点头,谢过后转身离去了。 到了午后,沈湛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早上醒得早,弹了会儿琴便精神头又不济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怎的忽然就又醒了。 恍惚间好像听见宋婉的声音,像在耳边又仿佛远在天边,应该是梦。 他觉得自己很不对劲,冷静的分析过后得出结论便是许久未接触新的人,宋婉乍一过来,他才会有那些奇怪的感觉。 既如此,不见她就是。 婢女听见声音,走进来递上一杯温水,柔声道:“世子醒啦。” 沈湛接过水,抿了一口,喉间的灼热有所缓解,他顺口问道:“她的病还没好?” 婢女顿了顿,“宋姑娘她……已大好了。” 这短暂的迟疑却落入沈湛眼中,他面色一沉,冷声道:“说清楚。” “宋姑娘今日便可出院门了,她早晨的时候来找世子您,还了您的衣裳。” 沈湛的眸色暗淡下去,阴郁不堪。 12、探听她的心意 日光微醺似洒在少女精致的面容上,勾勒出她姣好的侧脸,挺立的鼻梁弧度,翘起的唇峰。 与之对面的,是护卫装扮的中年男人,原本想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甲胄与里衣间鼓鼓囊囊却坚硬。 张典仪在看到那一包银子时,的确是犹豫了。 本想揩油的,却在宋婉一番四两拨千斤的话语下,犹豫了。 她虽不是正经世子妃,却也是清清白白嫁入王府的,比他们这等人是要高一格的。 若是轻薄了她,她告到王爷面前,别再耽误了世子冲喜。 看得着吃不着,心急。 但美人很上道,给的银子也不菲。 这银子都可以买好几个小丫头了,换放一个小丫头出去,那简直太值了。 谁也不傻。好看的娘们多得是,何必要采最危险的这一朵? “张典仪,别您您您地称呼我了,我比您可小好几岁呢,您这么叫不是折煞我么。”宋婉笑道,“我那丫头跑了,还烦请张典仪再给我买一个回来。” 见她如此上道,把那银子合理化,张典仪乐开了花,“没问题,没问题!我比宋姑娘可大至少一轮呢,哪止几岁啊。” 宋婉笑吟吟作惊讶状,“看不出来呀,张哥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 沈湛揣着紫金手炉站在花荫下,看着这一幕,眉宇间的漠然疏淡一如过往,但却有一丝难掩的燥戾划过眼眸。 他不理解,她为何要对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笑? 也不明白,明明是这样一个肤浅又油腻的小人,为何还得到了宋婉的奉承? 沈湛微微侧过头,听着身旁的小厮告诉他事情的原委。 她的陪嫁婢女需要回青州去。 这样的事,明明他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她为何不来向他求助,而是选择一个能力和权力都不如他的? 沈湛瞥了一眼浓荫下笑意吟吟的少女,眼神愈发晦暗不明。 下午的时候,宋婉回到了酌香馆等着夜幕降临。 不知自己还要不要去给沈湛上药了?若是不用去,那他能好吗? 她现在就担心沈湛万一哪天死了,自己的命也不保。 这些天她没去给他上药,是因为他又开始喝药了么? 乌金西坠之时,沈湛房中的小厮竟过来了。 宋婉认得这个小厮,是常跟在沈湛身边的,唤为成川。 成川是属于在外院中行走的,时常出府去办事,样貌又俊朗,所以在婢女中很受欢迎。 可能因为长期与沈湛这样的人在一起,本英俊的眉宇间也沾染了些莫名的阴郁。 成川也仔细打量着宋婉。 宋婉与寻常女子的美丽不同,明明都是雪肤桃腮,明明也是笑吟吟的,却总让人有种她下一刻就要翻脸的错觉。 眼睛微微上扬时,像个不谙世事的山中狐狸,不笑时,那一双眼,还有薄薄的嘴唇戏谑勾起,竟有些许刻薄。 冷泠泠的,直看到人心底去。 好在她时常都是笑着的。 她现在笑着,成川却不敢对她笑,只艰难挤出一个笑容道:“宋姑娘……吃了没?” 其实对于成川会在这个点过来,宋婉很意外。 像他这样已经成年的男仆,不该在垂花门落锁时还在内院。 他现在出现在酌香馆,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沈湛让他来的。 宋婉笑道:“刚吃过,你呢?” 成川顿了顿,忽然道:“我常在外院行走,姑娘可有什么要带的?” 宋婉一愣,“什么?” 成川不敢看她的眼睛,继续说道:“街上出了时兴的钗环和绸缎,还有外邦的香料最近也卖的火爆,姑娘想要吗?” 宋婉看了他一眼,“不想。王府中什么都有。” “我比张典仪的权力更大。”成川垂眸,半张脸隐在黑暗中,一字一句道,“姑娘为何不找我呢?” 他问出这句话之后,宋婉的目光由犹疑转为淡定。 成川在不该出现的时辰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问一些不该问的话。 这就很蹊跷。 “是啊,我该找你。”她顺着他的话说,“你比他更年轻,在内宅中的权力也更大。” 话音一落,她察觉到他的身体绷紧了。 成川眼一闭心一横,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姑娘觉得世子怎么样?” 宋婉侧过头,看着他,唇角勾起一个戏谑的弧度,“世子如天上皎月,可望不可及。” 她的笑容娇媚又天真,扬起一张白生生的脸就这么看着他,甚是真挚。 成川不敢想她是看出来了什么才故意这样说的,还是根本没察觉到他拙劣的试探…… 那在暗处阴鸷的目光让他芒刺在背。 成川避开她的目光,将最后该问的话脱口而出,“那既如此,世子的权柄更大,姑娘为什么不向世子求助?” 听到这,宋婉基本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是沈湛派他来的。 但沈湛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看到了她中午与张典仪?那又怎么了呢,鸦青“跑”了,她使银子托张典仪为她再寻个婢女来顶上,是没什么纰漏的。 成川过来说这些,也不像是谴责她的…… 他为什么要探听她的心意,难道是? 宋婉脑海中浮现出沈湛阴沉又缄默的样子,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凑近了些,吓得成川倒退几步差点儿摔倒,同时她也感觉到了某种阴冷的视线笼罩过来。 宋婉思绪翻涌,心中有了定数,既然鸦青的事情她自己想办法解决了,就没必要再将这件事扩大化。 她斟酌道:“世子的权柄当然大,可那么小的事,不值当惊扰世子养病……我若求到他面前,就是我不懂事了。” 话还没说完,她便看见成川的目光越过她看向院门口。 沈湛的声音清冽暗哑,还是那么好听,“你要求我什么事?” 宋婉蓦然回首,只见沈湛披着件玄色锦袍立于阶上,清冷的目光凝视着她,捧着紫金暖炉的手修长白皙,那指尖却隐有血色,不知为何原本苍白的面容也泛着一抹潮红,里衣领襟微敞,露出同样泛红的脖颈。 他的皮囊太过优越,而且一改往日漠然的模样,有了几分人气,那俊美的眉眼似风流似幽怨,登时生动了起来,叫宋婉一时看呆了去。 成川率先打破了沉默,口不择言道:“世子来了,奴才、奴才先退下了,世子的药还没备好,奴才去药房催催。” 说完一溜烟儿就跑了。 宋婉这辈子没见过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除了珩舟。 而这家伙,有着与珩舟不相上下的俊美皮囊。 可却没珩舟那样温和。 她记得珩舟与她熟悉后,便总挂着笑,笑容温润如玉,如春水化冰,有着包容一切的力量。 不像面前这人,有种靡荼的阴郁。 这样的人,会对她动心吗? 成川走后,夜风习习,沈湛压抑地咳嗽了几声,蹙了蹙眉,将手中的紫金暖炉抛在地上。 金石敲击之声让宋婉如梦方醒。 她连忙走上去,走得近了才发现沈湛指尖隐有血色,他竟然被紫金暖炉给烫了! “你、你不知道疼啊?”宋婉惊讶道,也不顾尊卑了,拽着他的手腕,往自己房里带,“烫成这样,快快,我给你处理下。” 沈湛任她牵着往房里走。 宋婉拿来药箱,发现并没有治烫伤的药,只得懊恼地边给他吹吹边道:“我叫人去取药来。” 沈湛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好像指尖的疼痛无关紧要似的。 唤了婢女去取药,宋婉回来时发现沈湛垂眸坐在圈椅里不说话,那被烫了的手,就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见她回来,沈湛拂袖一指,“坐。” 明明是宋婉所居的居室,好像他才是主人。 “是有什么事要求我?”沈湛问。 他说不清自己是恼怒什么,到底是恼怒那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竟需要她去陪笑脸,还是恼怒她需要帮助时从未想到过他? 她不是说把他当正经夫君么? 宋婉一看沈湛问到这了,也只能如实说了,“我的陪嫁丫鬟青鸦的母亲被他爹卖了,她想回青州去,想办法救母亲。事出时我还不能出院子,也不敢来打扰世子您,怕把病气过给您……所以才想出了让张典仪帮忙把鸦青放出去的办法。” “你与你的丫头关系很好?”沈湛道。 “她自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多好说不上,但比一般主仆要更亲近些。且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若是完全不为所动,也有愧于心。无论如何,我尽力了,于她、于我,往后心中都没什么芥蒂。”宋婉轻声道,“我比较幸运呢,遇上好人了,没为难我,就把这事给办成了。” 沈湛眸子幽幽,冷笑一声。 什么办成了,那个张典仪看她的目光说不上是清白!若不是王府规矩森严…… “她一个姑娘家,从云京到青州,你可想过她该怎么去?”沈湛道。 宋婉吭哧了半天,道:“……能让她出府,我已经尽力了。我还给她了银子。” 沈湛对外唤道:“来人,差人去青州官道上找一个叫鸦青的婢女,将她送回青州,之后协助她在青州办事,办完再把她带回来。” 宋婉迟疑道:“可以吗?” 沈湛眼皮撩起,淡淡道:“可以。” 13、世子肾虚 这一夜,宋婉随沈湛回了琉光院,又开始她的上药生涯。 她关在院子中的那几日,已把穴位图默的十分熟练。 这次沈湛帮了她,她给他上药便更用心了,但想到那日他忽然将她推倒,还是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如蜻蜓点水般去触碰他。 “用力,没吃饭么?”沈湛趴在床榻上,冷冷道。 他决定直接表达他的需求,他觉得宋婉太迟钝,让她揣摩他的心思是需要时间的,而他没有这个耐心。 “哦,我怕您疼。”宋腕一边小声回答,一边观察他的神色。 “您?我比你大一轮么你要用您您您来跟我说话?”他面无表情道,虽是如此,他并没有躲开她的手,而是道,“继续。” 半晌,宋婉道:“我也觉的您您的称呼有些生分,不适合你和我。” 沈湛不语。 昏暗的烛火下,那张隐入黑暗中的侧脸俊美绝伦,薄薄的唇角竟轻轻勾起。 宋婉依次往下按,她的手掠过他宽而平的后背,而后往下,到了阳关穴。 她记得墨方大夫说这个穴位很重要,所以她摩挲半刻,找准之后猛地一按。 沈湛猝不及防地低吟一声。 低沉暗哑,还带着低低的喘息。 宋婉耳朵直发麻,收回了手轻声道:“弄、弄疼你了?这个位置就是会比较疼,肾虚的人会更疼。” 沈湛僵住了,脸色冷了下来,“谁教你的?” “墨方大夫。”宋婉如实答道,觉得好笑,继而故意道,“旁人都不会这么疼,我力道没变过的。” “你……还给别人按过?”沈湛蹙着眉,倏地坐了起来,“给谁按过?” 宋婉装的不明所以,一副无辜又天真的样子,看着他道:“在院子里给婢女试过,我哪能一上手就给你按,不得先找人试试?” 沈湛不说话了,却又趴了回来。 宋婉葱白的手指在他背上掠过,她按照他的要求,在每一个穴位上都用了力。 可即便如此,若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去,便能看到沈湛狭长的眼眸中透着奇异的光,似幽微晦暗烛火,又似猝然而起的冷焰,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不够。 她明明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为何还是不够。 她细腻的指腹划过时让他沉沦,她轻佻慢捻时让他抗拒又心颤,她离开时,他却焦急又烦躁。 如同隔靴搔痒,好像想要的更多。 沈湛的脑海中甚至浮起了下流颠悖的画面——他更希望她能脱了他的衣服。 若是她的指尖能直接在他后背、腰腹、胸膛,那是什么感觉? 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所束缚,他闭了闭眼,压抑脑海中的怪念头。 他不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失控。 蓦然而起的杀意忽然自他心中升腾而起。 也许她就不该活到现在。 他就该在她将烛台抵上他脖颈时,唤人把她就地格杀! 烛火下的青年忧郁又阴暗,与神经质交织而出极其迷人的破碎感,沈湛英挺的鼻梁将俊美的脸庞分割,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如阴阳割昏晓。 宋婉一边感叹沈湛并无传言中那样刻薄,一边思索他为何会这样。 她在新婚之夜差点伤了他,他却装作跟没事人一样。 他不喜人靠近,却允许她来为他上药。 她被嬷嬷苛责,他就派人将那嬷嬷当众处置了。 她生了病昏倒在他床榻上,他明明喜洁,却允许她睡他的床,还把自己的锦袍盖在她身上。 她找张典仪办事,他知道后就让成川来探她的话,问她为何不找他…… 抽丝剥茧般,一个隐秘的想法在她脑海中愈发清晰。 他喜欢她? 宋婉垂眸,用手指在最后一个穴位果断上一收,动作温柔又轻盈。 “世子,可以起身了。”她温柔道,而后伸手扶沈湛的胳膊,服侍他躺好。 房中燃着儿臂粗的牛油蜡,沈湛虽不喜光,可夜里若是要起夜再点烛,便很麻烦,所以他的青纱帐也是特制的,拔步床的青纱帐放下,便可隔绝一大部分。 宋婉将纱帐放下,一褶一褶地整齐拉平,坠在脚踏上,在最后一褶即将合拢时,沈湛咳嗽了起来,单薄的影子投在纱帐上微微颤动。 她连忙起身去斟了热茶过来,递到沈湛唇边。 他接过茶水,低头抿了一口。 火光电石间,她做了个决定。 试一试,若是赌对了,她便知以后该如何做。 若是赌错了,最坏的结果便是被送回宋府去。 隔着青纱帐,烛火微微摇曳,青年俊美的轮廓被湮了一层微芒,好像沾染了几分温柔。 她鼓起勇气回过身,纤细莹白的手拨开青纱帐,青与白交映,仿佛春日里极具生命力的那一枝。 “珩澜。”她唤他。 沈湛闻声抬眸,还未来得及审视她,便被她袭人的冷香缠绕,她竟倾身过来,环住他的脖颈,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 宋婉的心跳如擂鼓,不是因为动情,而是紧张。 因为紧张,她的脸看起来有些发红,更像是面对情郎时的羞赧。 宋婉在看到沈湛骤然僵硬的身体和肉眼可见变红的耳廓时,她知道她赌对了。 沈湛漆黑清冷的眸子,因震惊而亮的可怕,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前的人红唇温润,轻轻勾着,一双杏眼低垂,躲避着他的目光。 如梦境一样。 “世子。”她轻轻唤他。 他明明还是那副阴郁疏冷的模样,她却从他眼神中读出了慌乱和不知餍足。 她倏地笑了,抬眸看着他轻声道:“世子长得真俊。” 14、他竟会仇视一朵辛夷花 她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真挚又可怜,“我每日都期待你能快快好起来,世子这样好的男子,就该走到阳光中去。” “我想让旁人、还有我的父母妹妹,都看看我找了什么样的一个好夫君。” 沈湛的手掌冰凉,一动不动任她握着。 可却无端地让她想到躲在暗处浑身阴湿的蛇。 她忍着心底的不适,又蹭了蹭他的掌心,“在王府中,我就只有依靠世子啦。” 这说的是实话,却也不是。 在王府中,她唯一仰仗之人便是沈湛,连她的丫头的去留,都是沈湛一句话便可解决。 她可以真心实意伺候他,伺候到他死,或者他好起来,然后再看他迎娶真正的世子妃后若是能全身而退就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她从未想过真正依靠他。 宋婉在宋府中见过姨娘们装乖卖巧皆是这样,很能引起男人怜惜孤弱之心 如今能对沈湛说出这番话,无非是猜测出他的心意,赌上自己尽力一试罢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靠近与亲近,能否让她与沈湛的关系再进一步,但是……最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了。 被父母嫁到王府冲喜,背弃心上人,已是最糟糕的结局了不是么。 沈湛眉头微蹙,身体绷紧,喉结压抑地滚动着,本白的像纸的皮肤泛起不正常的绯色。 宋婉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沈湛眼底仍是晦暗的情绪,待沸腾的血液冷却,方才的杀意早已消散不见。 她也不见了踪影。 沈湛在廊庑下站了许久,冷静地分析,似乎明白了自己这段时间的反常是怎么回事。 起初自己是对宋婉好奇,想知道沈行喜欢的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也想知道沈行已知上巳筵席落水之事是他所为的情况下,是为了怎样一个女子,放弃了报复和世子之位。 后来娶了她回来,她胆大地竟挟持他,还说那些莫名的话。 那些话轻如鸿毛,不知不觉地扰他心神。 他的耐心一点点增加了,愈发地想看着她、看着她…… 但他的耐心也变差了,看见她就想让她讨好他,装乖卖巧也好,只能讨好他。 她若有丝毫迟疑,那种失控的躁戾感就愈发明显,想要将她像她昏倒那日一样揽入怀中,才能平息他不耐的怒火,或者……杀了她。 转眼间,暑气彻底褪去,秋日里雨水多,宋婉闲来无事爱拾掇花草,除了府里本来就有的,还托负责采买的婆子买了些云京才有的花草,将自己酌香馆的院子里摆满了小盆景。 光是自己种还不够,也得给沈湛送去几盆,他那院子又大又冷清。 沈湛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看到她送来的花草,什么也没说。 婢女们见世子没发脾气,就面带喜色地把花草接了进来,宋婉教她们,倒是把那些花草都伺候的茁壮成长、郁郁葱葱,看着就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她还把几盆茉莉放在了沈湛窗子底下。 茉莉夜间香气浓郁,应该能驱散白日里浸在木头里的药味。 宋婉还在月洞门上头差人种了紫藤花,想着等来年夏天,爬满这灰瓦白墙,必定很美。 月洞门下,少女纤细窈窕,一袭雪青色对襟衫儿,一阵风吹过,月白色的罗裙随风翩跹,她顺手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却不小心将发间插着的辛夷绒花碰掉了。 那辛夷绒花惟妙惟肖,若不说是绒花,还以为是枝头上才采摘下来的。 宋婉望着那跌落在青石板上的辛夷一怔,心底顿生出些许钝痛来。 那时在宋府,珩舟养好了伤,便是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离去的。 那时的她望着屏风那头的一片空,不免生出一阵怅然。 很多个夜里,他与她彻夜长谈。 她与他说自己读旧时诗生出的不同想法。 与他说对女子及笄后便要关在绣楼打磨性子的不解。 与他说盲婚哑嫁的悲哀。 他看到了她被打压规训的乖顺下,那隐藏的不羁和平静的早慧。 她的不同,让他有种心悸的感觉。 那时她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怅然打开窗,便发现窗户下的瓦片上竟插着一支辛夷花。 雨水打过之后花瓣愈发洁白饱满。 她伸出手将花拿起来,细腻又脆弱的触感在她指尖弥散开来,宋婉忽然想起很多个夜里,他温柔缱绻的眼眸。 珩舟似乎和她最初想的有点不一样,是个杀人者,却对她起了怜悯之心。 话不多,会在窗外留下一支辛夷讨她欢心。 “你在看什么?”回忆骤然被闯入者的声音打断。 宋婉抬眸看去,廊庑下,沈湛披着大氅,风帽一圈是玄狐的毛,愈发衬得他脸色苍白,俊美阴郁如月下冷霜。 宋婉拾起地上的辛夷绒花,勾唇微微笑:“以前府中种了辛夷花,我琢磨着也想在您院子里种一棵。” 沈湛道:“可以。” 宋婉点点头,“云京的气候也适合种辛夷。” 沈湛凝目看她,乌发雪肤,明眸皓齿,笑起来的时候有一股温柔恬淡的劲儿,方才望着那绒花发愣时却是冷淡又怅然。 她在想什么? 新婚夜的她分明锋利冷漠。 转眼间又低眉顺眼地伺候他,还会笑语嫣然地讨好他,甚至会……红着脸亲他。 她并不吝啬自己的笑容,为了丫鬟可以去使银子讨好一个区区典仪,也会心平静气笑吟吟地跟小厮攀谈,还会看着一枚绒花去想他不知道的事。 他不管她到底是什么性子,她不可以想他不知道的事。 他要她的眼睛,她的心,她的思绪,全都专注于他。 她怎能左右他的情绪!? 这一发现令沈湛心中徒然升起一阵不安。 沈湛眸光幽冷,下颌紧绷,冷冷看着她。 宋婉被他看得心头一紧。 她从未见过沈湛如此阴沉可怕…… 她不知自己的判断是不是错了,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还是这些日子对她的忍耐已经到头了?想起了新婚之夜她差点杀了他,想要报复? 她想确定他的心意,宋婉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 还是那样冰冷。 她勉强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 可若仔细看去,便能发现她微微发颤的裙摆。 “珩澜。”她的声音却温柔雀跃,温暖的指尖与他十指相扣,“天气越来越冷了,怎么没带手炉就出来了?” 他冷冽地拢着眉,被她握住的手一动不动,整个人冰冷,沉默。 他不说话。 宋婉低眉敛眼,红唇咬得发白。 终于,他开口道:“绒花脏了,别要了。” 宋婉怔然看着他。 他从她手中将那朵洁白的绒花收走,冷咧的声音响起,“你喜欢辛夷花?” 她镇定地胡诌道:“喜欢,最喜欢辛夷,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 沈湛:“……走吧。” 这辛夷花夺去了她的目光。 他竟会仇视一朵辛夷花。 宋婉以为沈湛不会对她喜欢什么花,种什么树,栽什么盆景这类的小事感兴趣去。 谁知他十分有耐心地站在旁边看着她给他窗子下的那一排茉莉浇水、修剪盆景的枯枝烂叶、用杂草将易受冻害的部位包裹起来…… 这些事是婢女同她一起做的,可如今沈湛在一旁盯着,众人都如芒刺在背,大气都不敢出。 想想也能理解,比如那些工匠,若有主家在一旁监工,可不就是紧张呢! 宋婉实在想不通,自己只是为了讨好他才给他的院子挪来了花草,怎么就引得他对这些花草如此感兴趣了…… 他一个神仙似的云端上的人,她都恐他哪天忽然就羽化而去……这样的人为何突然对泥土里的事颇有兴致? 直到乌金西坠,她揉了揉酸痛的腰,环顾院子一周,自己赞叹自己,“真好,比之前有生机多了!” 廊下站着的人揣着紫金手炉,一张苍白的脸上神情似是不耐,眼眸中是说不定道不明的情绪,额上都渗出了虚汗,却还站在那。 一旁的婢女也不敢出声,屏声静气。 宋婉在银盆里洗干净了手,走上前去抬头一笑:“天色晚啦,世子快回去歇息吧,等来年春天,您这院子一定是王府里最花团锦簇的地方。” 沈湛不语,神色古怪地挑了挑下巴,“没有要说的了?” 她方才唤他小字,那必定是有事求他。 他想到她为了那丫鬟去找那张典仪赔笑,就浑身不舒服,不想让她再有事去求别人。 宋婉不明所以,“没有。” 沈湛:“……” 宋婉忽然想到他每次这个神色,都是自己远离了他,比如轻轻的给他上药就让他很不满,还推了她。 想到这,她忽然茅塞顿开了。 下一刻,宋婉踮起脚尖,倾身搂住了他的脖颈。 沈湛紧绷的身体在她柔软又坚定的拥抱中,放松了。 他实在是很瘦,但足够高,宽大的大氅能包裹住她,仿佛能够让她深陷其中。 沈湛任由她抱着,后知后觉地有些明白,方才充满胸臆间的不甘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婢女大气都不敢出,对视一眼后低下了头。 15、趋利避害,他就是那个“害” 荣亲王是个顶闲的闲人,年轻的时候喜欢游山玩水,年岁愈长愈发喜欢热闹,逢年节就要在府中办些宴席。 民间都传今上疑心谁,都疑心不了这位玩性大的王爷。 说起来自去年上巳节,二公子沈行落水失踪,到今年秋日,都没有再办过什么席面,王府中萧瑟冷清了好一阵。 中秋快到了,王爷思索再三决定中秋宴得办,得大办。 不仅要邀请云京勋贵们,商贾也得来。 毕竟整个云京的赋税都得靠他们。 中秋这日,白日里和风晴朗,晚间的月亮就似银盘。 荣亲王府外热闹非凡,宝马香车成堆,熏风将鲛绡所制的纱帘掀起,一股檀香飘散而来。 那是富贵人家才有的气息。 男子们广袖玉冠,风流倜傥。贵女们气度高华,珠玉簪首。 勋贵大族们世代联姻,关系盘根错节,而商人巨贾们生意上互相往来,此刻见了面,不免寒暄几句,那话题自然引到了王府失踪的二公子沈行,和病弱世子身上。 “去年秋祢还和我们一起射黄羊呢,今年二公子就不知在何处了……哎,二公子虽倜傥风流,却也不是和那些喜欢流连秦楼楚馆的一条路子啊。” “谁说不是。”锦衣华服的公子长叹一声,看向一旁的引路小厮,“你们二公子还没信儿吗?” 小厮脸上黯然,“王爷已将二公子失踪之事写了折子禀明圣上了,万岁爷下旨命各州各省全力搜索,暂时还没消息呢。” 此时正路过青湖,那华服公子不禁眺望起不远处紫竹林后那扇紧闭的门,犹记得去年中秋,还和沈行在青湖边垂钓。 那时沈行还提及他那病弱的大哥,没想到先走的人却是他。 再想今日,极有可能天人两隔了。 当真是造化弄人,凄楚孤寂。 中秋宴就设在青湖边上,暮色深沉,夜晚月正圆,推杯换盏间妖娆的舞姬随风款摆,巨大的鎏金华盖拱着四爪蟒龙的避尘帐,凉风徐徐摇曳着绯色的纱灯,乍一看去仿若仙境。 才子佳人或靠或卧在矮几上,饮酒令起,原本愁云淡雾逐渐被节日的氛围消弭。 “世子先前娶妻了?”一女子小声道。 “那不叫娶吧,应是……冲喜?说是那女子八字与世子合得上。”年龄稍长一些的贵妇道,眼梢还带着讥诮,“王爷他老人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堂堂世子娶一小官之女冲喜,嗐。” 妇人脸色有些白,“我家大人说,今上没有子嗣,世子可是如今唯一有资格继位的,说不准人家哪天就……” 另一个摆了摆手,“你看今日中秋宴,世子都没来,这身子骨哪能受得了那大任呢。可我记得我哥哥参加乡试那年世子还中了解元呢,那年他才十二岁。” 宗室子弟若是想应举入仕,难度较普通考生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能够在十二岁夺得解元,含金量可想而知。 正说着,荣亲王目光迷离明显是喝多了,起身跟众人说了些场面话,便摇摇晃晃随着一异域舞姬往湖心亭方向去了。 一旁的侍从高唱个“起驾”,也随着王爷消失在薄雾蒙蒙的夜色中。 王爷在时,在场的众人总存着顾忌,就拘着,满场的恭维互捧。王爷一走,才敢敞开了说笑,推杯换盏间,行酒令才真正的有了几分乐趣。 而另一边,宋婉知是中秋,在这样的节日,父亲是必然要与嫡母在一处赏月吃酒的。 她便与母亲在院中支个小桌饮些桂花酒,倒也快活。 可今年,没了她,母亲一人对月,不免孤寂罢? 宋婉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满月,吹灭了蜡烛。 今晚月色甚好,若是点烛倒像是对月色暴殄天物了。 早早将婢女都遣了回去过节,她孤身一人靠在引枕上,月色微拢,不免寂寥,合上眼,渐渐像坠入云雾中似的,奇怪的梦一个接着一个。 梦中人穿着夜行衣,露出的眉眼清俊,低低道:“你还没看过我的脸。” 梦中的场景是在她的闺房,他很高,在她那一方小小闺房中有些局促,从她的角度看去,应该是常年在暗夜里活动的缘故,他的肤色有种雪一样的冷白。 所以侧脸、耳根、脖颈泛着的潮红就很明显,看着就……很禁欲。 宋婉慢慢凑近他,对上他的眼眸,他的眼眸中闪过一阵明显慌乱,而后局促地看向别处,开始自报家门:“你可以唤我珩舟,今年二十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不想知道。”她打断他,把遮面的黑方巾重新怼到他脸上,“快把脸蒙上罢。” “怎么,你可是不满意我的长相?”他震惊道,又将面巾一把扯掉,“可他们都说我长得好……” 沈行伸手揽过她的腰,让她能够更近地看他,低低道:“看着我。” 宋婉只得顺从地看向他的正脸。 他长相冷峻,肤色很白,锋利的眉骨和瘦削下颌线侵略感十足,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却没有隐于暗夜的局促感,整个人清冷而出尘。 在这样一个寂静又暧昧的夜里,他微敞的胸口急促又压抑地起伏着,因气质太过清冷,反倒显出几分被亵渎的颠悖感。 被她赤裸裸地盯着打量,他的心脏狂跳,脖颈和耳根都红透了,像是在等着她的宣判。 宋婉思量片刻,决定还是先把他哄走为上策,便夸赞道:“是不错,你挺好看的,我很喜欢呢。” 他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宋婉忽然想到什么,不放心又问:“我看见你的脸了,你会杀我么?” 她从话本子中看过,像他这样身份不明的江湖草野之人被人看了脸,那可是要杀人灭口的。 他垂眸看着她,声音像从胸腔深处发出,有着令人酸麻的温柔和怜惜:“从第一次见你,我就舍不得杀你。” 她记得这是他头一回向她毫无保留地刨露心迹。 他的声音温柔清冷,萦绕在她耳侧。 梦中沈行湿漉漉的眼、清俊的面庞愈发靠近,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而后停在她的红唇边,梦呓般呢喃着什么。 可下一刻,他口中忽然涌出鲜血。 宋婉骤然惊醒。 太难受了。 她按住胸口,急促地呼吸着夜色中的凉气。 珩舟,珩舟。 她说不上对他是什么感情。 自小在宋府,见惯了父亲抬进一个个年轻的姨娘,那些姨娘起初都是笑颜如花,深得父亲喜爱,可后来都渐渐失了宠,麻木的脸上总带着凄凉的笑意。 所以宋婉她,并不是很相信有爱情的存在。 而珩舟…… 他是她见的第一个外男,俊美出尘,又很懂她。 因为没想着让他娶她,只是暗夜里见不得人的关系,所以她在与他的相处中很放松,并不掩饰自己的离经叛道。 就在得知要替姐姐嫁人的时候,她也只是不想连累珩舟。 可今夜,梦到他死了。 宋婉捂着心口,那个地方,很闷很痛。 缓了一会儿,宋婉披衣起身,将窗子打开透透气。 今夜中秋,王府办宴席,无须去给世子上药。 她倚在窗边,青湖边似有笑声传来,光听这隐约的喝彩声,便知是何等繁华盛景。 …… 与宋婉这边的孤寂不同,沈行刚从牢房中逼仄昏暗的隧洞中逃脱出来。 他穿过华灯初上的街市,孩童们提着兔儿灯与他擦身而过,摇着拨浪鼓的酒货郎带来一阵桂花酒的香风,花枝招展的女子凭栏卖笑。 蓦然回首时,夜空中升起璀璨的烟花。 沈行上马,握着缰绳望着牢狱的方向。 方才与他自小一同长大的随从替了他死在牢狱中,为避免人发现,甚至还自毁了容貌。 出了牢狱,像是回到人间,可这鳞次栉比的街市,喧闹非凡的氛围,在他此刻看来却像是一幅画,空洞,且与他无关。 那日到了那丫鬟所说的地点,没有宋婉的身影,倒是等来了官兵,丫鬟情急之下说是宋婉叫人埋伏在这里。 他不信,不信她真是为了攀高枝而设下陷阱来摆脱他的纠缠。 他也不信她对他无情。 沈行想到宋婉离别时牵住他的手的模样,只觉得胸口又沉又闷。 他现在,连找都找不到她。 还被咄咄逼人的亲兄弟驱逐如丧家之犬。 他原以为带她远走高飞即可,现在想想,或许她没跟他走是对的。 凛冽的冷风自城门外吹过,如刀子般划在脸上,生疼。一股酸涩之意充斥了他的胸腔和眼眶。 沈行二十年的人生中,一直以为没什么是求之不得的。 从懂事起,母亲就告诉他要孝敬父王,尊重兄长,注意言行举止,端的是天潢贵胄的气度。 在兄长沈湛病倒,母亲逝去后,他依然恪守着这个准则。 谁知忽然有一天世子之位竟落到了他头上。 他并无他求了。或者说他所求都能被满足,便无欲无求。 所以当他遇到了宋婉,理所当然觉得他能够拥有她。 可是,可是。 她对他的示好不为所动,也不愿意随他走。 现在想想,他被兄长追杀至此,自己都不能保全自身,哪里能保护得了她? 她从认识他起,就没有掩饰过她并非那故作高洁贤淑的女子。 她是会趋利避害的。 而他,就是那个“害”。 沈行心中恍惚发觉,她选择去做了那富庶的秀才娘子,也并非不可能。 后知后觉的自责充斥着沈行的心,难以平息。 他认为世间有比权柄更重要的东西,却忘了这世间有太多东西是没有权柄就无法保护和拥有的。 他恍惚中想起分别那夜宋婉含泪带笑的模样,她要去何方?要嫁给谁……才会莽撞地、宁为玉碎地想把自己给他。 他不后悔那夜没要了她,只后悔没有多看看她。 沈行咬牙望向城门的方向,城门外便是通往北境的官道。 守门的卫兵们看了眼天色,卸了抵门的柱子,催促道:“要关城门了,还走不走?快点!快点!” 在门栓落下的时候,沈行的马踏出了中原最后一座城。 * 宋婉正想着晚间弄点什么过节,便看见沈湛身旁的婢女从院门里进来。 “宋姑娘,前面中秋宴缺一舞者,不知姑娘可否顶上?”婢女道。 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宋婉抬眸看着来的婢女,“是世子的意思么?” 婢女颔首。 宋婉有些搞不明白沈湛,之前还让她抱,还别别扭扭地在乎她,现在又在搞什么呢? 让她在王府宾客面前献舞,有毛病么?! 王府又不是没有舞姬。 她并非是官奴婢出身的教坊女子,好歹也是书香门第的清白姑娘,在宾客面前献舞……这很屈辱。 沈湛到底在想什么? 其实沈湛的想法很简单,他被自己的无常和靠近她时就愈发难以自控的情绪所裹挟,这些从未有过的感觉如同锁链,让他觉得被束缚,如今这束缚越勒越紧,到了一日见不到她就烦躁不安的程度。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不想被控制和诱惑。 她对他的吸引力越强,他就愈发地、迫切地想要挣脱。 不惜一切,要挣脱它。 她不是喜欢讨好人么,她不是就想要一个能够庇护她的人么,那他就给她一个机会。 王府中秋宴席上的座上宾,非富即贵,她若是能侥幸被谁看上,那他或许会放她走。 沈湛在宋婉到青湖边宴席之前,便已到了宴席西侧半山上的避雨亭里,他望着那边袅袅而行的纤细身影,闭了闭眼,喉结微滚,有一种既亢奋又绝望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腔。 他希望她来吗? 她会跟别人走吗? 她若是敢跟别人走…… 想到这,竟有隐隐的暴怒风雨欲来。 可一想到她走之后,他便不会再如此失常,又说不上是喜悦。 宋婉穿着沈湛的婢女送来的衣裙。 那是很美的青碧色织金流云舞裙,长长的水袖搭配金镶碧玉的臂钏,如同摇落的星,招摇纤丽,腰间还配有南红璎珞,更显腰肢纤细。 宋婉觉得宴席上的烛火、乐声、喧闹,都掩不住不远处那道阴郁又滚烫的目光。 她戴着面纱,这面纱是向沈湛的婢女借的。 随着她缓步而行至宴席中,便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虽以薄纱敷面,那露在外边的一双眼睛,却妩媚而清亮,一眼看去,欲语还休,直教人沉溺其中。 16、她偏不满足他 白日里仙气飘飘的青湖到了夜晚变为权贵的乐园,那一圈围起的矮榻颇有古风,清风徐徐,吹起宋婉翩跹的裙摆,香风拂面引人遐思。 宴席中的宾客交头接耳地猜测此女身份,到底是王爷新得的宠姬,还是南馆新来的舞伎? 不管是什么,光是看这婀娜纤丽的身形,和露出的眉眼,那薄纱下的玉面修容就足以令人遐想…… 对舞姬自然是可以评头论足的。 有人拍手叫好,对一旁的公子道:“王爷舍得将这佳人展示给你我?今夜不知谁有这福气做她的入幕之宾?” 另一人含笑不语。 权贵人家养些瘦马和舞姬,在宴席之上招待宾客,甚至兴至之时还可以将舞姬带走,这是雅事。 宾客调笑指点,宋婉却不羞不恼,轻移莲步,在那道逼人的目光下,走到了矮榻中间。 不远处的沈湛面无表情,袖中的手收紧,眸光中掠过森寒的怒意。 他发觉他完全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她顺从地穿上他为她选的舞裙,比他想象的还要好看,初秋的夜寒凉,她暴露在冷风中的脖颈、腰肢都泛着微微的红,让人生怜。 她听话的来夜宴上献舞,连恳求都不曾有过,反而表情从容,身姿婀娜。 有一瞬,他后悔自己为何要这样? 那点悔意被刻意忽略,沈湛还是克制又烦躁地冷眼旁观着,一方面压抑自己想要立刻将她从宴席上带走的欲望,一方面自虐地想要摆脱被她操纵的情绪。 她伶仃地站在那群宾客中,宾客中有商贾,官宦,有风流文人。 沈湛发觉,她只站在他们之中几息,连那一曲丝竹管弦声乐都未尽,他就被对她强烈的占有欲和焦躁所席卷,连手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不知是哪个文人,有了些酒意,晃着酒盏朝宋婉招招手。 而在亭中远观的沈湛缓缓起身,俊美面容依然苍白又平静,却有种骇人的阴寒。 被围在其中的宋婉动了动,她朝那风流公子伸出了手。 这一刻,沈湛好像产生了她隔着面纱对那公子妩媚微笑的幻觉。 沈湛苍白又阴郁的人生中,忽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胸口处,酸涩难受。 她真是……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讨好任何人么? 沈湛在心里咒骂着,却悲哀地发觉,自己生气的原因并不是她能讨好任何人,而是他想让她只讨好他,只对他装乖卖巧。 这一发现,让他愈发不安。 不知不觉,沈湛的胸臆间被巨大的酸涩和焦躁所充斥,忽然喉头一甜,他抬手用锦帕捂住嘴,拿开,锦帕上赫然一片红。 够了,他不想再试了。 他没法儿放她离开! “世子……”随从惊呼道。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一直面无表情的青年就已大步向山下走去。 宋婉莞尔一笑,方才问了那文人的雅兴,文人多风流,是要以诗作舞,然而那文人才说了第二句诗,宋婉便感觉背后那目光愈发灼热而锋利,甚至似乎有了实质…… 在众人讶异的表情中,她回过头,还没看清,便落入一个混着一股清冷药香的怀抱中。 丝竹管弦声戛然而止,空气像是要凝固。 宋婉的心同身体一样,像是跌进了温暖的巢里。 面纱下,她的唇角微微勾起。 他只是在试探,他是放不下的。 试探什么呢,宋婉不清楚,但她几乎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沈湛并不是无法控制的。 可他好像还不是很愿意面对这件事…… 宋婉在沈湛蕴着薄怒的目光中,挣脱了他的怀抱。 从温暖的皮毛中又赤裸出来,她浑身一凉,忍不住瑟缩一下。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狭长的眼眸中目光森冷可怖,可她眼中潋滟的笑意却愈发肆意。 她像灵活的鱼,也像月下精灵仙子,轻而易举挣脱了他好不容易跨出的一步,转身立于他对面,朝他微微俯身,“世子也来看妾跳舞?” 她淡然看着他眼中的妒怒和汹涌暗潮。 宋婉玉手一挥将大氅塞回沈湛怀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摆明了写着“不是你让我来的么?” 她不再看他,侧头对乐师柔声道:“贵人来了,可以开始了,就奏那曲《山枝》吧,很衬谢公子方才题的词呢。”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漫不经心地伸出纤细的手,在空中挽了个花,下一刻,抚上自己的面纱似要将面纱褪下。 在场宾客鲜少见世子沈湛,只见来人高大单薄,一袭白衣乍一看去俊美昳丽仿若神仙,却并无阴柔的女气,浑身散发着凛冽逼人的气度。 本以为今夜中秋家宴,世子来是向王爷问安或共度良宵的,结果并非如此,他来是为了给一舞姬披上自己的大氅? 众人打量着这位传言中的世子。 他被那舞姬拒绝后,舞姬的面纱还未摘下,他竟直接揽住她的腰,扛起人就走! 众人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 半晌,看着二人已远去,议论声才四起,“这、这是怎么个事?” “放我下来。”她在他肩头不满道。 放你下来你再回去?沈湛皮笑肉不笑道,“哼,休想。” 宋婉任他背着,心中升起隐秘的微澜 他在意她呢。 “世子这是什么意思?”她一边扯下面纱,一边眼也不抬道,“我看世子这身体已经不用我冲喜了,走这么一路都不带喘的,就要放我去攀高枝了呢。” 攀高枝?云州地界,乃至整个大昭,哪个高枝比他荣亲王府还高? 沈湛冷冷道:“没有比我更高的高枝。” 宋婉轻笑了半晌,又拍了拍他,“放我下来,叫人看见不好。” 沈湛倒是不在乎谁看见,他想放下她,完全是因为想看看她是什么表情。 他将她小心从肩上放下,垂眸看她,原本一张素净的脸化了浓妆,眼波流转间媚视烟行。 “去洗了。”沈湛道。 虽是这么说,他在她的注视下心跳却变快了,方才那些可怖的愠怒和酸涩,都悄然化作叫人无措的涟漪。 宋婉对他方才的口是心非罔若未闻,扬起一张脸凝视沈湛,“世子喜欢我?” 沈湛怔住,与她目光相接。 她将他的大氅裹紧,眼眸明亮,有毫不掩饰的坦然和狡黠。 “你想多了。”他沉默片刻,瞥她一眼,冷笑,“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他只是不喜自己的人、自己的东西被旁人觊觎。 既不想让她走,那留在身边就是,又不碍什么事。 若没有他忽然涨红的脸颊和染了绯色的脖颈,宋婉就信了。 她低头轻笑一下,而后突然凑近了,仰头瞧着他。 夜色中,沈湛面无表情,冷白的面容有种玉石般冰冷的质感,然而他垂眸看向她的眼神,却似嗔似怨。 这神情,好生熟悉,想让她在他背上用力的时候,想让她主动靠近的时候,都是这般模样。 她偏不满足他。 夜风拂过,宋婉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飘散在空气中,侵入沈湛的鼻息、心肺。 沈湛冷白的面容在她似笑非笑的注视下,红透了。 她看着他,笑吟吟地点评:“世子真俊。” 沈湛不自然地别过头去,心中想的是俊有什么用,不还是比不过沈行? 沈行有什么好的,懦弱无能还天真无知,这样的人她怎会看得上? 沈湛越想越不自在,越想越生气。 宋婉歪着头看他,“真不喜欢我?” 沈湛平静道:“不喜欢。” 宋婉看着他强作冷静的模样,心中涌出愈发压不住的好奇和不甘。 她想看他漠然的面具被打破。 想让他像方才在宴席上那样失控。 想看他这样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整日虚活在云端上的人,跌落凡尘里是什么样。 她若是做不到也就罢了。 偏偏他让她看到了他的松动。 不知不觉,方才还圆满的月亮被乌云覆盖,夜空飘起丝丝细雨。 宋婉脱下身上沈湛的大氅,踮起脚,双臂绕过他后颈,如同拥抱的姿势,为他系上大氅,手指轻柔划过他的脖颈,带来难以忽视的颤栗。 她瞥了眼他被淋湿的衣袂,微笑道:“下雨了,世子可别着凉。” 而后对他垂首行礼,“天色晚了,妾先回去了。” 她脸上挂着笑容,神色却比月色还冷,那双琉璃似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不动声色的恢复到先前的距离,说完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宋婉身上那件碧绿色舞姬的裙子,在这愈发寒凉的秋夜里根本没有御寒的能力。 露出的肌肤微微泛着红,明明很冷,却倔强地挺直了腰背,快步走进暗夜里,就要走出沈湛的视线范围…… “过来。”沈湛脚步动了动,却又像被禁锢住似的,压抑地唤道,“宋婉。” 她并未听清他后面的那两个字,只身形一顿,脚步未停。 沈湛在这一刻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惶然。 她方才笑吟吟地问他是不是喜欢她,可她眼底的光亮、红扑扑的面颊,分明是在说她喜欢他。 他强撑着冷静拒绝了她,她就毫不留恋地走了,好像方才的含情都是他的错觉…… 沈湛在这一刻明白了“若即若离”这个词。 17、我得对世子负责呢 然而身体比他要诚实,沈湛似乎完全来不及制止自己,已快步上前粗暴地将她拉回了怀中。 他的心像落回了腔子里。 一切都安静了。 宋婉重新陷入沈湛的怀抱中,心中想的是,他真是瘦,又抱得她那么紧,身上的骨头硌得她生疼。 二人离得很近,他垂眸看她,薄薄的眼皮上涂了金箔胭脂,流转间百媚横生,抬眸看着他,眼神幽怨又懵懂,有种令人动欲的纯净。 他的目光又落在她涂了唇脂的红唇上,是妖娆的朱赤色,仿唐勾勒花瓣儿状的很厚一层,让本就丰满的唇瓣看起来含苞欲放…… 沈湛的心愈发鼓噪,他下意识缓缓低头凑上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是想做点什么。 宋婉却丝毫没有察觉似的,不动声色地侧过脸埋首在他胸口,扁起嘴,可怜兮兮道:“珩澜,我好冷呀……” 纤瘦一团,缩在他怀里,手指还在他腰间轻轻摩挲。 沈湛深吸口气,心像是跌进温热的潮水里,涌动着从未有过的悸动。 他的神思还在她方才的冷淡若即若离中并未抽离,此刻她又这般温香软玉模样,沈湛无可奈何地将大氅紧了紧,尽量裹紧她,“我们回去。” 宋婉的鼻息间是他清冷的药香,平静道:“咱俩就一个大氅,你冻着怎么办?世子可比我金贵。我跑得快,快步跑回去吧,不碍事的。” 沈湛闻言,将她的纤腰一紧,“不许。” 待二人回到琉光院,宋婉才发现他们身后原来远远跟了一群小厮和婢女,那些婢女手中还捧着遮了避雨布的银盘,露出的一角分明是狐裘锦袍…… 沈湛不发话,他们便不敢近身来! 宋婉颇为无语地看着咳咳咳嗽的沈湛。 他仍是那副面无表情死气沉沉的样子,耳根却微微发红。 宋婉给他上完药后没有回酌香馆,而是在外间的小榻上和衣而眠,到了半夜,沈湛发起了高热,咳嗽压都压不住。 居室内点了灯,银丝碳烧着,温暖如春,甚至有些闷热。 墨大夫施了针,收回药包,将沈湛额头的虚汗抹去,“世子本就体弱,稍一着凉就会缠绵病榻数月之久。” 宋婉知道沈湛身体不好,但没想到只是从那小径走回琉光院,短短一段路淋了点小雨就病成这样。 他苍白的面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咳嗽地不住地颤抖着,本就单薄嶙峋的肩背不受控制地耸起。 “我只是和世子共用一件大氅,这,怎会这样……”宋婉轻声道。 “不止如此,世子劳累过度、过度忧思,都会伤神伤身,少则半月,多则数月。甚至衣料穿的不对也会浑身起红疹子,沐浴完头发没烘干,便会头痛欲裂。少吃会眩晕,多吃则积食呕吐。”墨大夫缓缓道,“世子是可怜人。” 宋婉震惊,望向床榻上的沈湛,此刻的担忧是真的。 他可不能现在就死。 不止是她,一旁伺候的婢女们都瑟瑟发抖,有些在无声地哭泣,眼泪都把面纱浸透了,糊在口鼻处难以呼吸,却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方才她们没有及时上前再给宋姑娘递一件大氅,这才让世子淋了雨犯了病,若是王爷追究下来,参与今夜之事的就都得死…… 沈湛缓缓睁开眼,在墨大夫的搀扶下撑起身来靠在引枕上,看着这鸦雀无声的一片,瞥了宋婉一眼。 “没怪你。”他道,而后又对着跪了一片的婢女们道,“你们下去吧,别在这杵着了,今夜之事谁都不许外传。” “是,谢世子……”婢女们齐声道,声音轻柔。 翌日,宋婉看沈湛病情稳定了,才从他房中回到酌香馆,洗了个澡,仍然心有余悸。 他这样一个自尊的人,在犯病的时候却只能任人折腾摆布。 那样喜洁一个人,高热烧得满头是汗,头发都被汗浸湿了。 咳得厉害了便会吐些东西出来,他难受成那样,还强撑着喊她出去,待让人清理干净了自己,污秽之气散去,才让她进来。 她后知后觉明白沈湛为何没有什么口腹之欲,原是因为总会咳嗽,咳得厉害了会吐,不如少吃、不吃。 只是长期以往,便把脾胃也搞坏了。 怪不得面色苍白,瘦得嶙峋呢。 宋婉深深叹息一声,沈湛也是个可怜人,这么活着,对谁来说不是种折磨呢,怪不得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总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日子一天天过,沈湛渐渐好了起来,只是还未到冬日,云京竟比往年都冷的要早。 连落叶都未落干净呢,天空中就飘起了雪。 沈湛房中是最早供上银丝碳,烧起地龙的。 门缝已密密实实地封过一次,门上还挂了厚重的门帘,宋婉一进去就觉得温暖如春,待久了甚至有点憋闷难受,可即便如此,沈湛还是脸色苍白,靠近他,便有种阴寒的气息。 看着宋婉热的红扑扑的脸,沈湛冷哼道:“你走吧,不必日日来看我。” “世子这病加重,有我的责任。”她将袍子卸掉,里面穿着晶粉色的流云纱,衬得整个人愈发生意盎然,“我得对世子负责呢。” 宋婉也是来了王府才知道,冬日里不必穿袄子,不必穿那么厚,每个院子里都烧着地龙,下了雪后出行时有轿撵,绣鞋都不必着地,婢女还会往她手中塞个紫金手炉暖着,根本不冷。 谁不向往好的生活呢,谁不想过舒服点? 能让她过舒服日子的,便是眼前这病恹恹的青年。 想到这,宋婉走上前去坐在沈湛榻边,从袖中掏出个橘子,“尝尝?这是我种的果子结出来的,来之前我放在红泥炉上烤过的,一路又揣在怀中用暖炉暖着,可好吃了。” 沈湛在冬日里是不可以吃水果的。 可宋婉想,不能吃水果无非是果子寒凉,可橘子性温,还有润肺止咳、生津止渴的功效压,而且是暖过的橘子,总可以试试吧? 沈湛接过,看着她。 “干嘛呀?”她被他看的莫名其妙,忽然福至心灵,“难道要我帮你剥?” 他面无表情哼笑道:“难道还要我自己剥?” 宋婉认命地给他剥开橘子,趁他刚咳嗽完嘴还没闭上,顺势将橘子瓣儿塞进他嘴里。 橘子烤过后,甜味被催了出来,伴着温热,入口即化,好吃的沈湛忍不住坐了起来,将她手中的另一瓣接过来,点点头,“来年再喊人多种点。” 宋婉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完,“其实外面也可多美景了,下了雪,你都不知道王府那些景致有多美!天上宫阙一般!” 王府的景致,春夏秋冬,沈湛都再熟悉不过,那有什么美的? 她好像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觉得好。但看着她感慨的模样,他也不自觉地生了些兴致。 王府的园子虽峥嵘轩峻,却远不如在江南的惜春园闻名天下。 她自南方来,定是不习惯云京的寒冷吧? “云京今年冬天太冷。”他忽然开口道,撩起眼皮看向她,“我明日去禀明父王,搬去江南养病” “啊?江南?什么地方?”她惊讶道。 青州便在云京去江南的必经之路上,若是能够同沈湛一起去,路过青州看一眼母亲就好了。 沈湛看她这压不住的喜气盈腮,知道她的心思,却不说破,只道:“云州,四季如春,惜春园知道吗?” “惜春园?天下四大名园之一,是王府的产业么?”宋婉问。 沈湛颔首,“算是。” 宋婉才不追究这“算是”和“是”差别在哪,只想着他能带上她,便道:“这山高路远的,珩澜你这身体能坚持得住么?可是云京的冬天真的很冷啊,怎么办呀?” 说这,她从袖中又掏出个橘子来递给他。 沈湛接过橘子,顺着她说,“是啊,怎么办呢。” “无妨,我随你一道去,我照顾你,你就放心吧!”她道,煞有介事地扳着手指头细数该带什么药什么家伙事,“这次得多带点衣裳,云州我虽没去过,那的气候跟我家乡差不多的,不用穿这么厚,可从云京出去的时候要多穿点……” 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 “世子这是同意我同去了?”宋婉试探着问。 沈湛淡淡点了点头。 宋婉呆楞片刻,喜上眉梢,搂住他的脖颈重重的抱了他一下,“世子真好啊,有世子这样的夫君简直太幸运了!” 沈湛任她抱着,眉目间的冷恹不知何时已消散不见。 * 密室内。 袅袅药香浮动,世子浸在木桶里,冷白的面容有些许病态的潮红,一双黑眸如化不开的黑夜。 他言语清冷,带着偏执的深究,“沈行死了?” 俯身跪地的暗卫夜行衣上还带着泥泞尘土,答道:“是,叶城知府还未来得及寻个由头放二公子走,牢房就失火了,二公子所在的那一间就是烧的最严重的,抢救出来的焦尸连脸都看不清了。” 沈湛沉默片刻,“找到他。” 暗卫:“二公子已经葬身火海……” 沈湛陡然间从墨黑的药汤中站了起来,嶙峋的胸腹间挂着黑色的水珠,更显苍白。 他从一旁的边几上拿出一个锦盒,捻在手中的赤红色药丸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沈湛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地的暗卫,“每十五日一次的解药,我是否给的太勤了?沈行是假死逃生,你不明白吗?” 暗卫想起毒发之时锥心刺骨的痛楚,身形不禁有些颤抖,“属下知错!” 每十五日便要来世子这里领解药,才能缓解那如金针钻脑般的痛。 世子这般高高在上的人,血液里流淌的是皇家血脉,并不会共情他们的痛苦。 那解药有时晚几天给,他们也只能习惯去忍受。 暗卫感觉沈湛冰冷的手放在他肩膀上,分明按下的力道骇人,表情却像是生出了恻隐之心,“发作时,很痛吧?” 暗卫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求世子宽恕。” 病弱之人松了手上的力道,将红丸掷于地。 那人却像得了珍宝似的,拾起红丸就放进了嘴里。 那吞咽声直叫沈湛烦躁,意识到主人的情绪,暗卫敛了气声,道:“世子还有何吩咐?” 沈湛道:“告诉给墨方供药的药商,把那几味药换了。” 沈湛身体虚弱不假,可也不至于如此羸弱,每日所进补药中有一部分是可以让身体看起来病弱的。 暗卫抬起头,想再确定一遍,却听沈湛道:“还不快去?” 18、“哄我?” 决定了下江南,宋婉就兴奋的睡不着了。 去云州的路途必然会经过青州,届时便可想法子回宋府看看,若是世子不愿随她同去也无妨。 从青州临行前让春意交给沈行的信,也不知她交给他没有? 沈行后来有没有再来找她呢? 宋婉正想着,婢女就过来了,与她交代世子的起居日常。 云州惜春园以秀美闻名天下,里面当然配有成套的丫鬟小厮、郎中,所以从王府出发只需要带墨大夫随行和沈湛用惯的厨子就可以了。 照顾世子起居这样的事落在宋婉头上,婢女事无巨细地嘱托着,宋婉起初用脑子记,后来干脆找了纸,一行行地记录下来。 听说王爷还分了一队护卫给沈湛,可以说是沈湛的安危比眼珠子还宝贵。 这些日子宋婉也听说了些,今上无子嗣,世子之乱后又只剩沈湛一个皇家血脉,虽然至今今上都未有所表示,可对于荣亲王来说,把这唯一的儿子保护好,是重中之重的事。 也不知那时沈湛是如何从风云诡谲的帝都全身而退的,世子之乱时,沈湛才十六岁。 “这一路上,不会有什么差池吧?”宋婉执笔的手停了下来,有些担忧地望向婢女,“世子身体不好,可别……” 可别没病死,遭遇意外死了。 “姑娘莫怕,云京到云州也就三四日,我们世子几乎年年都去那边过冬呢。咱们从王府出去都是乔装打扮的,况且如今世道海晏河清,这一路上都走官道,又有护卫跟着,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婢女道。 宋婉这才放下心,又问:“世子也需要乔装打扮吗?” “沿途的官府若知道世子来了反倒麻烦,所以世子一路上不露面的,并不需要布衣乔装。”婢女道。 宋婉点点头,又垂头将笔下记录之事继续完善。 * 夜雨微阑,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犹是已经很小心,却还是不免颠簸,车轮轧过一块石头时,宋婉被颠醒了。 头却没有意料之中地磕在窗沿上,而是跌进一个微凉的掌心里。 她迷迷糊糊看了眼马车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脖颈僵硬得很…… 马车窗外烟雨蒙蒙,还未到江南,就已沾染了江南的落雨银竹。 一旁的沈湛微阖着眼,苍白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冷而通透的玉石,有种奇异的禁欲之感。 若不是他的胸膛还有起伏,宋婉都觉得他就是一尊俊美庄严的石像。 她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方才感觉有人护着她的头没被磕到,难道是幻觉? 江南十三州,属云州最富庶,不仅是因为其气候温润宜人,还因为云州多商贾,有商贾的地方自然钱庄林立。大把大把的银票自云州的各个钱庄流向大昭各地。 宋婉虽是江南人士,却从未去过除青州外任何地方,若不是嫡母要维护自己贤淑的形象,只怕宋婉连出宋府去勋贵宴席上见世面的机会都没有。 而如今,自己正坐在世子的马车里,要去云州最知名的宅子惜春园。 世子看起来刻薄难伺候,其实是个好哄的。 日子这么过下去,好像也不错。 宋婉这么想着,又心满意足地将头一歪,靠在了马车壁上。 而一旁的沈湛冷眼看着她刻意与自己拉开距离,还把头又靠在马车壁上,心绪甚是烦乱。 刚才的颠簸,还没撞疼她? “你想让我离你近一些吗?”宋婉忽然看向他问道。 沈湛神色未变,只淡淡道:“你不想过来可以不过来。” 宋婉点点头,不以为意道:“哦,我以为你想让我靠近些呢,入夜了,有些冷。” 沈湛喉结微滚,胸膛也急促起伏了一下。 宋婉的唇角都要压不住了,别过脸去,拿了件兽皮扔给他,“世子,您自己盖着,别着凉了。” 这一行为却像是触发了什么,沈湛再也无法忍受,一把将她拉了过来,欺身逼近。 她故作不解地抬眸看他,“世子?” 沈湛神色冰冷,与她相接的皮肤却仿佛止不住地轻颤,原本冷白的脖颈都红了,然而,他却似乎在警告她,不要再挑战她的底线,否则他会…… 会什么? 他也不知道。 忽然,宋婉握住了他的手,还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搓热。 “世子的手真冷。”她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然后对着他的手哈了口气,“给你暖暖。” 他怔然看着她,而后迅速侧过头,冷冷道:“不必。” 然而他却没抽出自己的手。 宋婉凑过去看着他抿唇一笑,“为什么不必?我伺候世子,是天经地义的呀。” 沈湛闭了闭眼,喉结重重的滚动了一下,而后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离得过分近的脸转了过去。 “世子醒了?”马车外的成川听到动静,掀起厚重的车帘一角,“前面就快到广陵驿馆……” 成川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世子的面色极冷,眼含警告地看着他。 成川畏惧地放下了车帘。 车内的气氛没打破,宋婉也不再逗弄他,便道:“前面就是广陵了呀,过了广陵便是金匮,之后就是青州。” “嗯。”他应道,“路途劳顿,约莫明晚能宿在青州,到了青州你……” 宋婉眼眸一亮,还未开口,马车却急停了一下,那力道之大,将她整个人都抛到后壁上。 沈湛出行时自然要带很多东西,车里的小几、茶具、香炉、药箱、引枕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挂衣裳的衣架,这么一动荡,这些东西七零八落地散落四处。 她来不及惊呼,便被沈湛高大的肩背投下阴影笼罩。 沈湛的眉头微拢,神色却平静。他用手臂撑着车窗沿,背过身来为她挡住了一些本应砸在她身上的杂物。 “世子,你……”她刚想说什么,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外边传来打斗声和车夫护卫的喊声,“有刺客!世子小心!” 话音未落,那群黑衣杀手就冲着马车而来。 宋婉心中暗叫不好,下一刻便倾身上前护住沈湛,推着他从另一侧车窗跳了出去。 …… 他们随着山石滑落在下面的山林中,上面金石交击之声愈发密集,想来是王府的护卫们拖住了杀手。 料想是方才下了雨,此刻泥水横陈,沈湛蹙眉看着身上的脏污,宋婉却一把拉住他已经被泥水弄脏的袖子,爬起来边走边说:“快跑,藏起来。” 杀手的目标肯定是沈湛,上面的护卫武功高强的话能把杀手解决了最好,若是技不如人,只怕只能拖上片刻。 宋婉不想等到没退路了再跑。 沈湛撑着膝盖,费劲儿地起身,很是难受地闭了闭眼。 宋婉停住,凑过来打量他,“受伤了吗?” 他摇摇头,沉默地咬咬牙,待宋婉回身看路时,沈湛看向夜色中山崖上交错的身影,眸色闪过奇怪的光芒。 宋婉拽了他一下,他却没动,宋婉回头看去,只见沈湛云锦所制的雪色衣袂布满脏污,此刻湿了泥水贴在腿上,估计很难受。 宋婉这才想起他还有洁癖,心里暗骂一声,拽紧他的衣袖就走,“世子在这个时候还在意这些呀,等安全了我们再换衣服,跟着我走啊。” 若不是想到他方才好像有点让她回青州的意思……若不是想着王爷说世子活她就活,她才不会那样豁出命去救他。 “上面有杀手,在追杀我们呢!你还这么闲庭信步的作甚……” 沈湛不说话,面无表情地任她拉着。 山里的天极黑,星星却很亮,二人在泥土里踉踉跄跄走着,王府里养尊处优的闲情消散不见,恍惚与这山间荒野作明显对比。 那些树枝子刮破了衣衫,沈湛身上已痒得难耐,脚下的皂靴早已被泥水浸透。 “世子,前面有人家,你再坚持坚持。”宋婉边走边道。 沈湛的目光艰难的从她与他十指相扣的手上移开,淡淡道:“何谈坚持?我好歹也是个八尺男儿,怎会不及你,你能走得,我就能走。” 宋婉含笑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她都有种心虚的感觉。其实她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之前那次,是和珩舟。 所以她知道,若是被人追杀,要先逃离现场,而后找个地方躲起来。 躲在何处呢?宋婉抬头扫视着漆黑的山间。 连绵起伏的黑色轮廓,在高悬的星空下犹如伏地巨兽,夜风吹动间,那巨兽像是不知何时就会忽然觉醒。 她在遇见珩舟之前,并未看过这样的景象,漆黑与静谧相应,偶尔有几声犬吠声。 那时她的心里并不害怕,因为有珩舟这样的人在身边,她的害怕是多余的。 而现在,宋婉回首看了眼沈湛,苍白赢弱……哎。 走了半晌,前面灯如点豆的草屋愈发清晰,宋婉将自己头上的钗环、耳铛都收起来,挑了不那么寒酸的一个,叩响了门。 她牵着他,大方的承认他是她的夫君,迷路了路过此地,希望能借宿一宿。 开门的是一对老夫妻,推诿一番,还是接过了宋婉手中的珠钗。 草屋里,宋婉环顾一周,看着站在屋中的不知所措的沈湛道:“我们安全啦,今晚就在这歇息,明日去驿馆找他们,他们必定会在那等我们的。” 沈湛垂着眼眸不说话。 “可是觉得这太脏了?”她问,又劝解道,“山里的农户就是这样的,看着脏,其实干净。” 他垂眸看向她冷冷道:“你怎么知道?你在这样的地方住过么?” 说着,那森寒的冷意似乎要望进她心里去。 方才她跟这户夫妇搭讪的娴熟,以及对待突发变故时的冷静,都不像一个官宦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庶女该有的。 宋婉没有在意他的不悦,他虽神色阴冷扭曲,可那模样分明就是嫉妒,多疑。 无论怎样,他又不会伤害她,此刻还得二人互相扶持。 所以宋婉放松了很多,从袖中掏出个药瓶,牵起沈湛的手,又将他的袖子撩开涂抹起来,“看你刚才划的,怎么就肿成这样,墨大夫跟我说世子皮肤敏感,我还不信……” 她的指腹温热,沾着药粉,触及他红肿的伤处,带来一股令人舒适的清凉。 然而,沈湛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垂眸看着她,好像对她为何会有跌打损伤的药藏于袖中并不在意。 宋婉被他看的发毛,刚想解释,沈湛便一把按住了她的手,钳制住她的下巴,“你还没回答我。” 宋婉低垂的长睫微微颤抖,她喉间溢出一丝娇嗔,“痛……轻点。” 听到她说痛,他果然放轻了手上的力道,只那一双漆黑的眸子却依然锋利。 “说话。”他逼问道。 宋婉脑海中思绪百转千回,没想到沈湛是这样一个有占有欲且偏执的人,还非常冷静聪明。 “府中姨娘曾被关在水月庵思过,我与母亲到附近的寺庙上香时便会去看她。”宋婉看着他道,“水月庵的姑子们许多都是寻常人家的百姓,与她们打交道,自然与方才的老夫妻无异。 “有时我们住在庵堂里,也都是这样简陋的泥土炕啊。”宋婉轻轻扭动自己在他手中的下巴,蹙着眉抱怨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世子这样活在云端里的。” 宋婉的母亲曾经的确是被嫡母想法子整治到庵堂中思过,她说的话半真半假,所以看起来并无撒谎的痕迹。 沈湛依旧冷漠的看着她,仿佛她的解释他并不在意。 宋婉却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和迸发的躁唳消失了大半。 “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问我。”她对他道,有些疲累地打了个哈欠,“否则我总要猜你为什么不高兴了,又猜不到不能及时哄你,你就更不高兴……” 沈湛松了手,似乎不解,“哄我?” “对呀。”宋婉眼眸中有明亮的笑意,“就像这样。” 话音一落,温香软玉般的人扑进了他怀里。 19、真好闻 到了夜里,沈湛望着那灰扑扑的床榻,迟迟不动。 他眼看着宋婉脱下了身上的大氅,用未沾雨水的一面铺在那床榻上,而后脱下他的那件翻过来铺在枕头上。 宋婉看也不看他,自己先坐在床榻上,脱掉那被泥水浸湿的绣鞋,用半湿的罗袜将脚背上的泥污抹去。 污泥褪去,一双白生生的脚就露了出来,指甲染着朱红色的蔻丹,在这一方简陋粗鄙的居室里,更显娇嫩精致。 沈湛收回了视线,那一抹朱红却灼得他心里无端升起躁意。 宋婉:“过来呀,再不睡天都亮了。” 她还念着沈湛方才松口让她回青州的事,自然是不能让这样在云端的人真跌入泥潭里。 沈湛本就病弱,又这么一番折腾,她生怕他再不休息明天就一命呜呼,届时世子跌落山崖责任虽不在她,照顾世子不周的罪名是绝对跑不掉的。 至于同床共枕,她本就是嫁给他了,在此时此景若是她再作娇羞状,那可真是矫情。 而她宋婉,不是矫情的人。 看着微弱烛火下更显俊美的沈湛,宋婉忍俊不禁地拍拍床沿,“我都困了,世子陪我睡一会儿吧。我自己在陌生的地方睡,害怕。” 沈湛在她的注视下走了过来,她往里面挪了挪,沈湛便和衣而卧。 荒野村庄,夜深露重,到了后半夜尤其冷。 宋婉将二人的大氅铺在了床榻上,身上没有盖的被子,农户家的被子看着并不是很干净,自然不敢上沈湛的身。 可她又怕把他给冻坏了。 宋婉心一横,闭着眼从沈湛背后重重的环抱住了他。 沈湛眸中的暗意化开,心脏不受控制地突突急跳着。 她抱紧他,将脸埋在他颈窝,他的后背平而阔,瘦的嶙峋。 许久,她感觉沈湛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轻声道:“我冷。” 沈湛嗯了声。 他的声音本就好听,在此刻一声嗯,沙哑又温柔,宋婉的耳根阵阵发麻,不由得感叹,“世子声音真好听,就是说话太少了。” “……话多伤气。”他道。 “哦,知道了。”宋婉道,“明日,我们去金匮城里,城里有县令,定是认识世子的。” 宋婉例举了一些明日该做的事,以及应急方案。 但沈湛却好像并不在意似的,他转过身,将她抱进了怀里,“这样……不冷了吧?” 宋婉埋首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又不放心问道:“世子,今夜没有药,你身体还可以吗?” “嗯。”他回答道。 纱帐里昏暗,宋婉看不到沈湛的表情,却觉得他温柔。 宋婉放了心,“山里会有妖怪吗?” 沈湛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鼻息间都是宋婉的气息,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心不在焉道,“你怕妖怪?” “谁不怕呢。”她凑的离他近了点,声音闷似娇嗔,“你抱紧我点儿嘛。” 沈湛只觉得整个人都绷紧了。 他闭上眼,喉头发涩,嗯了声。 而后不再犹豫,依言抱紧了她。 女儿家的香气将他萦绕,沈湛心跳的厉害。 到了后半夜,宋婉的呼吸已沉沉,沈湛却睁着眼看着帐子顶。 这农户家太小,居室内很是局促,纱帐里只有他与她二人。 他因何心跳得睡不着? 她却如何能安睡? 对于他来说是被她的气息环绕,那对于她又何尝不是? 她怎就没有半点……悸动? 沈湛侧目幽幽看着睡的很沉的宋婉。 宋婉忽然摸过来,手搭在了他腰间,连腿都不老实地跨了上来。 她整个人离他很近,温热的体温触及他,几乎鼻尖贴着鼻尖,沈湛有些艰难地别过脸。 宋婉却不依不饶地凑近,微热的呼吸均匀吹拂在他颈间,梦呓般道:“冷……” 黑暗中,沈湛回过头缓缓闭上眼,伸手环住宋婉的腰,将她紧紧地按进了怀里。 真好闻。 宋婉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靠近江南虽然没有云京那么冷,可夜深到底露重,又没有被褥,她可不能让他冻病了。 …… 次日一早,沈湛就被公鸡打鸣声吵醒。 没睡几个时辰,却莫名觉得浑身爽利。 而宋婉的感受就不同了,沈湛昨夜即使睡着了,也把她紧紧箍在怀里,像怕她跑了似的。 他那么瘦,被他抱着可不舒服,再加上她得装睡又不被他发现,这一晚上睡的可谓是不容易。 早上起来,昏昏沉沉的。 宋婉醒了醒神,侧目瞧着身旁的沈湛,他的气色竟比在王府中好了些。 如此,她心中的不平才稍微平息了点。 他睡好了就行。 他是病人,他最大。 但宋婉比较尴尬的是,经过了一夜,昨晚又那么狼狈,她现在并未梳洗打扮,不知是什么容色。 她有些局促地轻手轻脚爬起来,趁沈湛没睁眼,想找个镜子照一照。 微阖着眼的青年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靠在床壁上凝目看她,缓缓道:“姿容甚美,无需用铜镜。” 宋婉身形顿住,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甜言蜜语出自这个冰山一般的人。 她倾身上前,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真的啊?你再说一遍嘛。” 沈湛别过脸去,看向别处,“不说了。” “那我伺候世子起床。”宋婉道,说着去拉他。 他却及时地拦住她的手,还将身体往侧面避了避。 沈湛一直知道男子在清晨是有一段特殊的时光的,只是这些年来他用药所致,并没有这种体会。 而今早,天蒙蒙亮,蟹壳青笼罩了这一方简陋的居室,沈湛下腹一紧,体会到了那不同。 他不能让她看见。 她嫁给他是冲喜的,不是与他做夫妻的,他固执的这样想。 宋婉并不知道沈湛为何不让她服侍起床,兴许是王府规矩大,或者他常年病弱需要醒来时醒神养气,便只有听他的话先自己出去。 刚推门,便看见门口聚集了三四个小姑娘,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宋婉在小姑娘们好奇的目光中关上了门。 稍大点的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刚及笄,悄声对宋婉说:“我娘说,你夫君长得可好看,跟年画上的人似的。” 小一点的那个歪个头,“我也想看神仙哥哥。” 山里农户的孩子并未受到严苛礼教的规训,胆子很大,宋婉听出来了,她们都在夸沈湛俊美。 宋婉抿唇一笑,心想还没见到沈湛呢,怎就夸起来了? 不过想想方才晨起时的惊鸿一瞥,沈湛在这样破败的居室内更显神姿高砌,他一会儿出来一定不会让这几个小姑娘失望的。 正想着,沈湛便推门出来了。 昨夜那铺在床榻上的大氅他没再披上,只一身玄色长袍,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眉眼俊美旖丽,如同玉雕的人。 他个子很高,立于几个小女子之间,更显突出,只那一张脸,细看去比女子还精致。 宋婉躲在农户女身后,笑吟吟地抬眸瞧着他,也不靠近,似要在他故作淡然的脸上找出点局促来。 昨晚刺客来袭之时,她可是救了他,他现在又流落民间,生存经验远不如她。 宋婉看着沈湛总是别别扭扭、故作深沉的样子就想捉弄他,反正他生气现在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大不了回王府再算账嘛。 没了后顾之忧,宋婉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浓。 “哥哥,你真俊!” “你怎么与姐姐到了我们村子呀?” “哥哥我能不能摸摸你?” “娘说不能摸哥哥,那我能不能摸摸哥哥你的玉佩?玉佩好好看!” 宋婉看也不看他,就悄悄溜到屋外面去了。 不一会儿,跟热情又善攀谈的农妇夫妻打完招呼,宋婉回来,见沈湛安然立于茅草屋外,身上的玉佩没了。 宋婉:“怎么了这是?” “没怎么。”沈湛道。 沈湛是皇室血脉,又长年生病足不出户,在面对勋贵时,端的是世子孤冷矜傲的气度。 但他在几个农家小姑娘的眼中,却是不善言辞又身体不好还有些可怜的貌美大哥哥。 “我就是看着她们可稀罕你,想着小孩子阳气重,能给你添点儿活气。”宋婉小声说,故作可怜的看了他一眼,绞着手指,“害世子失了玉佩,世子责骂我吧。” “……我何时说要责骂你了?”沈湛道,“玉佩送了就送了,我们叨扰他们一晚,本也该付些钱给他们。” 宋婉道:“好。那我收了婶子的一筐草药也没问题吧?” 沈湛颇为无语地看着她身后的筐子。 村子里显少来这样神仙似的小夫妻,农户质朴,宋婉又有自小养成的自来熟,自然而然的就树立了一个带着病弱夫君苦苦寻药未果,还不小心迷了路的形象。 “我自己拎着。”她眨眨眼,将草药往身后藏了藏,“不劳烦世子伸手。这是人家一片心意呢,拒绝了不好。” 沈湛点了点头。 “还有,咱们身上衣服都湿了,还没干呢穿着容易着凉受寒,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珩澜你。”宋婉道,而后指了指不远处捧着一摞布衣过来的小姑娘,“婶子送了我们两身衣裳,干净的。” 沈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她这是没花一点银子,让人送她草药送她衣物? 而且,又叫他珩澜了。 “我怕你着凉生病,上次吓死我了……”她抬眸看他,言语间漾起娇柔,“换上吧,好不好?” 小姑娘将衣物送来,却并未离开,想看看这貌美大哥哥没了绫罗绸缎的堆砌,换上布衣,是否还有方才的神仙模样? 沈湛接过衣物进了内室。 不一会儿,门开了,方才的神仙郎君换了布衣,麻布所制的衣衫将他的皮肤衬得更为白皙,长发乌黑,眉眼清冷,面庞瘦削,还高瘦挺拔。 没了锦缎堆砌的花团锦簇,敛去了阴郁,有种璞玉般的微芒。 宋婉霎时间明白了什么是蓬荜生辉。 沈湛望着她,她换了布衣裙之后比穿着绫罗更显稚嫩,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甚是可爱。 “怎么还没好?”她的目光落在他露出的手臂上,上面还有一片红疹。 农户的衣物比较短,沈湛个子高,便露出了一截冷玉似的手臂。 “无妨。”他淡然的拢了衣袖,“到金匮城府衙里自有郎中。” 二人上了路,按照农户所指方向往金匮城的方向走。 一路上,宋婉找话题,“那些小姑娘都跟你说什么了?” “……说我长得俊。”沈湛道。 “嗯,方才那婶子也这么说,说没见过比我夫君还俊的后生。”宋婉道。 沈湛停下来,凝目看向她,“那你觉得呢?” 宋婉愣了愣,停下来回过头,十份认真道:“我当然也是这样说的啊。” “……瘦了也俊?”他挑眉问道。 他的身体,他都不愿多看一眼。 先前虽然被那小妇下过药后身体的确病弱,却也不至于病弱至此。后来去了帝都,是为了麻痹皇帝,刻意用了些寒凉之物。 如今虽回到了云京,依然笼罩在皇帝的威压之下,并不能骤然停药。 况且服用那些药久了,身体已亏损,瘦的嶙峋。 现在已停了药了,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他看着宋婉,心里不甚平静。 “那是当然,瘦了仙风道骨的,跟云端上的神仙似的。”宋婉边走边道,小药筐背在身后一蹦一蹦的,“但是我还是想让世子多吃点,这样身体才会好起来呀。婶子说这药筐里的草药很多都是他们这里才有的,回去给墨大夫看看,说不准有能用的呢。” 沈湛收起郁色,在山风的吹拂下,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淡笑,恍惚间有种光风霁月之感。 20、我夫君天下第一美 一路走来是缓步而行,可到了金匮城之时,沈湛额上还是渗出了虚汗。 宋婉着急地往衙门的方向走着,一步三回头,沈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 金匮城他来过多次。 只是先前都是坐在轿子里,并未一步步地用脚步去丈量。 角度不同,沿街两侧的景象也与在轿子中看的不同。 冬日里的金匮并不甚寒凉,却不知为何一片萧索。 布衣公子立于金匮官府石阶上,乌黑的长发配着苍白瘦削的脸,下颌线棱角分明,身形虽单薄却挺拔,穿着粗麻布衣也掩不住与生俱来的矜贵气度。 沈湛在人群中犹如孤高的鹤,惹得来往的百姓频频侧目。 他似乎很不习惯暴露在人前,对旁人肆意打量他的目光深觉厌恶。 沈湛站在那,整个人微微战栗,恼怒和焦躁让他胸腔压抑地起伏着,连呼吸也徒然加重了。 那些人是在讥诮他瘦弱,还是在议论什么? 没有人会喜欢他,喜欢一个病秧子。 宋婉她更不可能。 而宋婉正在气鼓鼓地敲那嵌在大门上的椒图辅首门环,显然是气得紧了,连脸色都变红了。 她没想到二人连官府大门都进不去。 他们从马车上下来的匆忙,没有带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沈湛的玉佩赠予了农户,当下穿着粗麻布布衣,任谁都不能信那病弱青年是王府金尊玉贵的世子。 那些官差怎么都不肯开门。 宋婉泄了气似地跑到沈湛身边,发现路过的百姓们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凑近他了然道:“我就说世子长得俊嘛。” 以往沈湛都是被簇拥着或者在轿子里,哪里能这么暴露在人前,这样玉一般的人,任谁都会多看一眼。 而沈湛的目光微冷,平静地注视着她。 他的确是对她有种特别的情绪,甚至生出了要将她永远留在身边的念头,可不代表她可以对他虚情假意,刻意奉承。 她像旁人那样对他说话捡好听的说,不行。 沈湛忽然想知道,如果他不是世子了,没有了外在的那些虚的,她会怎么样,会不会抛弃他? 宋婉看着沈湛冷漠空洞的目光,背后有些发凉,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他了,他又犯什么病? 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忘了,沈湛是一个性格孤僻乖戾,做事情没有章法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这样的人,一句话就可将她打入深渊。 宋婉被他看的平白生出些毛骨悚然的感觉,脑海中思绪万千,每当沈湛奇奇怪怪的时候,她做了些什么才让他平息? 是什么呢? 答案呼之欲出之前,她就下意识拉起了他的手,紧紧的。 她的手指与他清瘦冰冷的手相扣。 而后试探性地晃了晃他胳膊,似是嗔怪自己似是羞赧,“我不太擅长跟官府的人打交道,我说的话他们都不信……不信你是世子,连门都不让我们进,你说怎么办呀?” 说完,她对自己故作矫柔的样子感到不堪,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脸色不由自主的更红了,却不好转身避开,只微微垂下头。 宋婉并不知道自己这一低头的动作在沈湛眼里有多美。 并不是故作妩媚,而是像全身心依赖他似的。 重要的是她愿意在旁人的注视下,不避讳地牵起他的手。 沈湛垂眸看着她与他相扣的手,瘦削的下颌不再紧绷。 宋婉瞧着他的模样,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哟,小夫妻就是蜜里调油!”路过的大婶掩唇笑道,“才成婚不久吧?” 宋婉看向那粗布衣裙的妇人,是很普通的妇人,和原先府里那些爱八卦爱搬弄是非却也最最为热心的婆子一样。 她甜甜地应了声,“嗯,才成婚不过月余呢。” “我就说嘛,你们打哪来啊?不是本地人吧,看这后生俊的哟,都比我隔壁那新媳妇还俊!”妇人道。 宋婉侧目看了看沈湛过于俊美的侧脸,那优越的棱角,英挺的鼻梁,俊美到极致的眉眼,乍一看去的确是有几分女气。 可他凶的时候……跟阴柔完全不沾边。 那种能够用一个目光就压的人芒刺在背的侵略感,她可是领教过的。 想到这,她十分自觉地夸赞,“是啊是啊,我夫君天下第一俊美!” 在她坦然大方的赞美中,沈湛的表情虽然松动,却还是不自觉地侧过脸,低声道:“先走。” 宋婉挽着他的手臂,和妇人告了别,煞有介事道:“我夫君就是晒太阳晒少了才看着比女子还秀气,我这不就带他多出来走走嘛,我们先走了!” 沈湛耳膜鼓噪,竟微微有些眩晕,只觉得被她牵起的手逐渐发烫。 心头也发热。 她坦然承认了他是她夫君。 “看吧,我就说你长得俊,这是长期在王府里捂的,若是到大街上来,不知迷死多少小姑娘小媳妇的。”宋婉道。 沈湛咳咳了两声,“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找了一处茶亭,二人坐了下来,宋婉道:“这可怎么办,总不能走回云州去?我一会儿再去趟官府吧,世子,你可有什么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 二人身上没几个银子,沈湛身体又病弱娇贵,宋婉怕极了沈湛再像上次那样发病。 沈湛噙了口茶,淡淡道:“不必再与那些人多费口舌。” 宋婉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淡然模样,心道是自己多虑了,世子他老人家必有妙计,下意识道:“那我们现在去找哪位大人?” 沈湛放下茶盏,看着她道:“我饿了。” 宋婉:“……” 她脑海中浮现墨大夫的话,“世子不能饿,也不能伤食,否则…… 宋婉看着沈湛苍白瘦削的脸,叹了口气。 “这是?”忽然对桌的女子朝宋婉招了招手,而后走上前来瞪大眼睛,“你怎么到金匮城来了?” 宋婉抬眸看清来人后,脸色阵阵泛起了白。 过来打招呼的女子唤为陆柔,本是青州通判的庶女,与她也算是手帕交。只是半年前因为一则婚事,二人闹掰了。 那时她已识得珩舟,并不想应承嫡母安排的婚事。 说起来那婚事还真不赖,是金匮的富户。 士农工商,商虽为末位,若说嫁娶,去富庶商户家做主母,确系当时的她最好的选择。 然而,宋婉还是拒绝了。 珩舟,珩舟…… 情窦初开的少女,是很难摒弃第一次动心之人的。 当时珩舟受了伤,躲在她房中养伤,就算是为了报他的救命之恩,她也绝不能在那时许配人家,女子配了人,就得躲羞,关在绣楼里一直到嫁人前都不能露面。 这样她还怎么去给珩舟买药换药了? 当时对于宋婉的拒婚,金匮富户李风霁李公子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不仅不放弃,还较上劲儿了,非要求娶她不可。 宋婉绝食明智,说是誓死不愿嫁商户。 却不知这话怎么就落到了李公子耳中。 后来李公子竟与陆家结了亲,陆柔得知宋婉先前的拒亲,生了好大的气,心中到底憋闷的很,都是庶女,嫁商户做主母已是极好的选择,自己顶满意的婚事,怎就让她这么瞧不起? 如此一来,手帕交算是彻底绝了交。 说起来,宋婉已一年多没见过陆柔了。 陆柔如今珠玉簪首,满面红光,身着鎏金织锦百褶裙,身上披的袍子袍角坠着珍珠和玛瑙,行走间闪烁着光芒,身后跟着四名小厮四名婢女,簇拥着她走来,富贵无比。 而且出行不用帏帽遮面,想来这便是商户家的自由自在。 宋婉见昔日好友嫁的好,羡慕是有的,并无嫉妒。 让她感到烦躁无措的,是沈湛并不知道她并非姐姐宋娴,替嫁这事万不可被揭露。 “怎么不认识了?”陆柔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听说你后来嫁了人,我当时嫁给什么皇亲国戚了呢。” 说完,上下打量着宋婉和沈湛。 尤其是在看向沈湛时,竟一时忘了挪开眼睛。 这人也太俊了吧! 只不过……分明是极其精致的俊眉修目,看向人时那眸光却令人无故的发怵。 那身棕色粗麻布衣衫,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财富地位可言,可穿在他身上却像是提高了许多档次……有种飘飘欲仙的淡泊之美。 陆柔本觉得自己夫君都够英俊了,与此人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沈湛看着宋婉极尴尬的样子,心里明明不快,却还想着方才生出的试探她的想法。 宋婉看着陆柔开口道:“我是嫁人了,夫君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却也待我极好。” 说罢,十分自然地牵起沈湛的手,朝他眨了眨眼睛。 沈湛微微一怔。 “见你如今过得好就好,我们就先走啦。”宋婉道,作势拉着沈湛就要走。 陆柔做梦都想让宋婉怄气后悔当初的选择,哪肯错过这样好的炫耀的机会!? 她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住宋婉,“着急走什么呀?妹妹到了金匮城,我怎能不尽地主之谊?上我们府中与我说说话吧,我们姐妹都多久没见了?” “府中正做老夫人的寿宴呢!晚上就开席!”陆柔很是真诚,“我们都好久没见了,我想你想得紧呢,听说你嫁人了我还遣人去打听,可你那嫡母怎么都不说……” “既姐姐如此热情邀请,那就去!”宋婉打断她道,而后看向沈湛,“夫君,你说是吧,姐姐家办寿宴,我们赶上了也得去祝贺祝贺?” 她朝沈湛无声地做口型:“有吃的。” 他刚才不是说饿了么…… 沈湛:“……听你的。” * 进了李府大门,影壁后正有一个人往外走。 宋婉满心想的是别让沈湛饿着,并未抬头看那人。 而在前面带路的陆柔停了下来,对着自己夫君道:“夫君你看谁来了?你我都认识呢!今日恰逢老太太做寿,我便邀她与她夫君一同来了,一是我与宋姑娘许久未见,二来也想让她沾沾老太太的喜气……” 说罢,陆柔有意无意瞥了眼宋婉的粗布衣衫,“宋姑娘现在也不容易呢……夫君你不介意吧?” 李风霁眉目冷淡,讥诮道:“宋姑娘赏光登我家大门,那必然是不介意的。” 能够看曾经拒绝自己的人落魄,那是人间一大快事。 李风霁瞥了眼宋婉身后的沈湛,一时有些恍惚,不是因为此人虽穿布衣却通身矜贵气度,而是因为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李公子何出此言呐?”宋婉十分诚恳,装傻,“今日府上寿宴,我与夫君多叨扰了。” 李风霁哼了一声便往府里走了。 这一路跟着引路婢女,宋婉细细打量,这李家宅子从外头看着不大,进来后却别有洞天,有些物件鎏金的工艺甚至要比得上王府,极尽奢华。 宋婉不意外一个商户能富贵,金匮城历来富庶,连皇帝早年征战扩张大昭版图的时候,都少不了金匮城的富户们捐银子。 据说是一块砖头掉下来能砸死好几个巨贾。 宋婉意外的是,这李府中用的很多东西物件,规格竟和王府类似,比如上房屋顶的歇山转角、琉璃青瓦,还有九曲回廊的朱红色抱柱,马车的尺寸。 方才惊鸿一瞥瞥见的龟鹤延年灯,那灯下压着的乌龟并不是龟,而是龙生九子之一的鼋。 这便是逾矩了。 陆柔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看若有所思的宋婉,以为她是没见过好东西,粗陋浅薄,被李府的富贵景象惊呆了。 沈湛没被人用这样不客气的目光看过,浑身上下哪都不舒服,一脸森寒地跟在宋婉身后。 陆柔不小心撞上他的目光,心头一凛,连忙转过身去。 21、飞花祝寿 “之前李府没这么大,在我嫁过来之前才扩建过呢。”陆柔边走边道,“据我婆母说,等过了这个年,今上就要嘉奖我们李家为皇商了呢。” 宋婉虚应着点头。 皇商,那可不一般。江南多织造局,并没听说谁家能显赫到被圣上赐予皇商之名。 李家在织造、铸银方面并不是多么突出。 虽然显贵,却也没有富贵到这个程度,更何况整个金匮城比李家显贵的人家多了。 宋婉抬眼瞧着这虎头钉,鸟头门,还有一路上的叠溪流觞,太湖石簇拥,秋日里也花团锦簇,有些花的品种一看便是从南诏运过来的。 恍然发觉,李家怎如此富贵了? 到了寿宴之上,高大的铜炉鼎袅袅熏着香,早侯在门帘外的几个丫鬟小厮齐迎了上来,敛身垂首见礼后,将他们一行人带进了宴席中。 陆柔和李公子自然是要上座的,而宋婉和沈湛便在小厮的带领下坐到了宴席下方角落里。 李家老太太端坐上席,鹤发却不鸡皮,精神抖擞地杵着拐棍儿。 在她一边奉承的,皆是些戴着玉簪子金镯子的锦衣华服妇人,一屋子红妆旖旎,有种富贵又靡靡之感。 宋婉这些日子在王府,眼光也被养的高了起来,那些珠光宝气的妇人这般模样,倒像是把家当戴在身上了。 妇人们身后跟着的还有一两个打扮的同样富贵的女子,看装扮虽不如妇人,却也不是丫鬟那般简陋。 那年轻的脸上笑容看似得体,却透着一股苦涩。 宋婉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这些女子,便是妾。 妾是要跟着主母出去应酬,端茶倒水,察言观色的。 这也就算了。 令人心酸的是有些主母看起来年纪比妾还轻。 跟在身后的妾室没了颜色却有了年纪,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与年轻的新婚妻子欢好,还要低眉顺眼的陪着笑。 她的母亲不就是如此吗。 宋婉深吸口气,转过脸去不再看她们。 对于她拒了李风霁的婚这件事,她没什么可狡辩的,当时有当时的想法。 但人是会变的。 比如曾经她需要护珩舟安全而拒了李公子。 现在,她便是因为要带沈湛回云州惜春园或者云京王府去,而需要李府的帮助。 “老太太,老爷说有事路上耽搁了,让咱们先开席。”管家道。 一旁的妇人从身后的丫鬟手中接过一卷画轴,打开来是各形制的“寿”字, 她插话笑道:“这是老爷前两年便叫蜀州绣娘给母亲您绣的贺礼,老爷可惦记母亲您的八十寿辰了,这会子定是有要事耽搁了。” 李老太太愣了愣,复又展颜道:“那便不等他了,开席吧!” 宋婉侧目看了眼沈湛,只见他端坐席间,腰背挺直,仪态极好。 在王府时倒不觉得,此刻流落民间了,当真是赏心悦目。 沈湛注意到她唇边噙着莫名的笑意,心中有些烦躁,方才那李风霁分明是认识她! 正想着,沈湛垂眸看向桌下,宋婉的手不知何时摸到他身侧,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袂。 “你怎么不吃?”宋婉无声说道。 沈湛看了眼寿宴正中的斛光交错,从容道:“菜色不行,谁家寿宴还用膏腴之物当主菜?” 宋婉咬唇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些。” “你没看见有头有脸的都在主桌恭维李老夫人?”沈湛皱了皱眉,看着她道,“能与我们坐一桌的,即使听着我说话了,也没机会上前去搬弄是非。” 宋婉环顾左右,果然周围的人都埋头吃呢,再细看去,他们的穿着与宴席中间的那些个,的确是没法比的。 桌上的菜色看着丰盛,实则都是些不讲究的肘子啊,大鱼大肉什么的,沈湛在王府中是何等被精养着,一日三餐都极为讲究,自是看不上这些吃食的。 到最后也只是吃了一碗清汤长寿面。 宋婉不劝他,心想能吃点是点,墨大夫说了吃多了伤食,还不如少吃养胃。 席间气氛愈发热烈,宋婉把桌子底下的药筐一挎,伸手指了指来时的方向,对沈湛说:“我们走吧,吃饱了喝得了,得在天黑前找到住处。” 沈湛颔首。 二人刚起身,就见陆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拦住宋婉,“怎么这就要走?可是家里还有田地没耕?不急这一时半会吧?老太太兴致之至,要起飞花令呢,席上在座的就以令来为老太太祝寿。” “家里还有事。”宋婉道,不愿与陆柔多纠缠,生怕替嫁之事暴露,道,“我们得先走了。知陆姐姐嫁的好我便放心了,不多叨扰了。” “叨扰什么,妹妹还跟我生分?”陆柔上前握住宋婉的手,看了眼沈湛,掩唇笑道,“不会是妹妹的郎君目不识丁吧?若是如此,我与夫君说一声,飞花令传至你们这时略过便是,可别为了躲这,连饭都没吃完就走。” 宋婉知道陆柔心中这口气不平息就无法罢休,即使留下来,她不出气,也绝不会就此作罢。 不如不和她纠缠,这么大的席面,她要走,陆柔作为主家难不成还要大庭广众之下拦她? 宋婉道:“并非是陆姐姐所想,我与夫君的确是还有要事在身……” 看着宋婉的尴尬,陆柔心中很是愉悦,正巧此时妯娌从旁走过,陆柔招呼那两个妇人道:“嫂子,快过来。” 妇人闻言过来,看了看宋婉和沈湛,掩唇笑道:“这又是哪个?怎么这样子的都到咱们府上来了,是打秋风,还是给老太太添福?” “嫂子可记得青州宋家?”陆柔笑道,而后盯着宋婉,“这位便是宋……” 陆柔和李家两位嫂子年龄相仿,嫁过来后几人时常一同出游,关系便亲厚起来,关于李公子曾被宋家拒婚之事是阖府皆知的。 “陆姐姐嫁的当真是好呢,我自小到大都从未见过像你们这样亲厚的妯娌。”宋婉在陆柔说出她名字时匆忙打断道,“飞花令么,我原先在府上玩过的,只是有些生疏了,一会儿姐姐们别嘲笑我就好。” 闻言妇人和陆柔挤眉弄眼笑起来,陆柔好整以暇看着宋婉道,“飞花令才从帝都传过来才没多久,怎的妹妹就玩过啦?” 宋婉上次听说飞花令还是在王府中秋宴上,就是以某个字为令,参与者按顺序吟诵带字眼的诗,可看过和自己亲身参与又是另一回事,不由得心里有些突突。 刚想说些圆场的话,李风霁突然就过来了,目光清浅地从宋婉身上掠过,皱眉问道:“都聚在这干什么?” 沈湛站在宋婉旁边,分明没有说话,却让人有种芒刺在背的寒意。 气氛忽然变得剑拔弩张。 “宋妹妹说她要走……我正劝来着。”陆柔道,“我想着不能叫妹妹就吃个席就走,还没与她叙叙旧。” 李风霁眉头微拢,看了眼宋婉,对陆柔道:“何必跟没有礼数之人多言?” “我就是想着好久没见妹妹了,想和她说说话,我看妹妹如今日子过的不易,还想多送点东西……”陆柔轻声道,“还有那飞花令,想和妹妹还有她的郎君一起逗个趣儿罢了。” “你与她犯不着说什么,她哪里有你这样的雅兴。”李风霁道。 此言一出,周遭哄笑声起,一则是起哄小夫妻间甜美,二则是笑宋婉粗鄙且目光短浅,错过了这样好的一门亲事。 陆柔很是得意,摇摇头道:“是我考虑不周了,那要不就不强迫宋妹妹了……” “我等二人来便是为老夫人祝寿的,没有寿宴未完就走的道理。”沈湛忽然开口道,“李公子请罢。” 沈湛的声音冷而沉,透着矜贵的疏离,虽是麻布衣衫,却比李风霁满身绫罗绸缎要更为挺阔,一直没说话的人忽然开口,原本戏谑调笑的气氛忽然安静下来。 沈湛做了个请的姿势,而后风轻云淡的坐回席间。 李风霁不悦地看了眼沈湛,想到宋婉便是为了这个人拒婚,就更为愤愤不平。 “可要挪动位置去上座?”李风霁道。 飞花令的有趣之处就在于顺序,开头的“令”在第几个字是可以猜到的,便可早做准备,而排在后面的就算不出来了。 沈湛随口道:“不必。” “好。”李风霁冷冷道,“你们这个位置,倒是能看出些真本事。” 说罢,带着陆柔转身往席面上方走去。 宋婉坐回沈湛身边,着急道:“这席面上这么多人,什么时候轮到咱们根本算不准,再说了还有人对不上来认罚喝酒,这怎么算得准呢……” “没事。”沈湛嗓音平稳道,“有我。” “你?你会吗?”宋婉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脑袋发晕,“人少还好,这席面上这么多人你能如何算出到我们是第几个字?” “小事。”他说。 沈湛的淡然并没能让宋婉放心,她叹了口气,暗暗想若说默一默前人大家的诗词,她还能搜刮搜刮脑中的诗句补上,可寿宴上人多,传到他们这里估计耳熟能详的诗早就被默过了…… 宋婉只觉得眼前一黑,果然人不能想着钻空子,一个谎言就要用另一个谎言来掩盖。 若不是替嫁,也不会有把柄在陆柔手上,若不是遇了刺客,沈湛又不能挨饿,她也不会冒着被拆穿的威胁来到这寿宴上。 沈湛这样的天潢贵胄,若说玩过飞花令,定是在王府中人家让着他的,如今在李府,那李风霁和陆柔分明是要整她,哪能轻易让她与沈湛下的了台…… 宋婉的眼睛瞄了眼酒杯,还好不大,她便适时地做出一马当先的豪气,“一会儿我的我喝,你的我也替你喝,你别动。” 沈湛原只是沉默的坐着,听见宋婉要替他喝酒,将酒杯收了起来,道:“不必,一切有我。” 他的声音低低的,萦绕在宋婉耳畔,扰得她耳根发麻,竟听出了几分温柔安慰的意味。 不远处宴席上,一管家装扮的男人一手手持竹杆拂尘,一手扬起来,那烫金的纸张上赫然写着个“寿”字。 22、“你别碰我” 飞花令很快就传到宋婉这里,她勉强对得上来,沈湛也是,毕竟有所准备。 第二轮开始便有人认罚喝酒了,沈湛却还是风轻云淡的随口说了几句诗,能应得上“寿”字令。 “我为君子寿,善颂复善祷。”沈湛道。 “闲中有富贵,寿外更康宁。”宋婉接道。 第三轮过了已无几个人能再应得上,宋婉肚子里的墨水也要倒空了,沈湛却替了她,一人对两句。 到后面只有李风霁蹙着眉继续与他对。 沈湛眉眼平静道,“岁久功当成,寿与天地毕。李公子,该你了。” “再拜进酒寿老人,慈颜一笑□□。李公子,请。” “人生久矣无百年,六七十已为寿。李公子,这杯还得你喝。” 一连怼得李风霁哑口无言几次后,宋婉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湛。 但想到毕竟是在他人屋檐下,她拽了拽沈湛,小声道:“可以了可以了,别让他下不来面子。” “他可想过你的面子?”沈湛淡淡道,瞥了眼她畏首畏尾的样子,就知道她以前定是没少被这些人欺负,心中怒意更盛,冷眼看向李风霁道,“李公子是不想尊循飞花令的规矩了?” 几旬下来,李风霁已喝的脸色泛红,根本接不上来,原本的端方模样不见了,干脆耍起了无赖道:“你这是胡诌,你说的那些都是些什么诗啊,驴唇不对马嘴的!又不是什么名人大家的诗,听都没听过!” 沈湛闻言慢条斯理对手持拂尘的行酒令使道:“飞花令可规定是必须要名人大家的诗?” 行酒令使尴尬道:“不曾有如此规定……自己写的或者旁人的都可以。” “那方才我行令时的规则可正确?”沈湛继续问。 行酒令使道:“公子不曾出错。” 方才李风霁有几次都没压住韵脚,也没有按规则将寿字以此类推,行酒令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水。 奈何面前这位布衣公子对规则极其熟,想找出点错处都难。 李风霁不服气道:“你自己写的那些都是什么,信口胡诌的而已,也能算诗?不算!再来。” 宋婉忍不住道:“难不成李公子才高八斗中了进士了?还可随意评判他人诗词?” 李家世代经商,在科举上可谓屡战屡败,此处正是李风霁风软肋,宋婉这样一戳,李风霁果然脸都涨红了。 李家老夫人自然是发觉了这其中的剑拔弩张,护短起来,看着那又高又瘦的布衣青年道:“不知这位公子可入仕了?又是何等官职呢?” 对于沈湛来说,考取秀才举人这等功名并不难,难的是中了进士之后该如何。 如何能消除皇帝的猜忌的同时报效君王。 宗室入仕,难。 入仕后为官,更难。 久而久之,宗室们便发觉不如不去挤占寒门学子的位置。 沈湛淡淡道:“沈某才疏学浅,并未考取什么功名。方才所诵的几首,虽不是什么名人大家的佳作,但却是今上年轻时所作。” “当今陛下文韬武略,若说今上所作之诗驴唇不对马嘴,恕沈某不能苟同。” 沈湛并未避讳自己的姓氏,就这么说出了沈字。 沈乃国姓。 果然,周围的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看此人气度不凡,又听他提及皇帝年轻时所作的御诗,一时间人群都安静了下来。 李风霁蹙眉看着沈湛,他一开始便觉得有些奇怪,宋婉连他都看不上,怎会看上一个农户装扮的男子? 起初他以为宋婉看上这人容貌突出,便想着在宴席上挫挫她的锐气,可谁知这男子还颇有文人雅士的情致,连刚传入金匮权贵圈的飞花令都熟悉的很…… 难道他? 不对,皇帝并无子嗣,这样年纪的沈姓皇亲国戚一个指头都数得过来,而且身份皆贵重,怎会出现在这? 还穿着一身布衣,还跟这小官庶女厮混在一起!? 想到这,李风霁质疑道:“你说你姓沈?可知沈是国姓,要避讳的。你是哪个沈?” “天下不曾有二沈,李公子慎言。”沈湛道,“今日叨扰府上了,乘兴而来,也算兴尽而返,告辞。” 说罢,牵起宋婉的手就要走。 可李风霁哪能就此罢休,没报当年被拒婚之仇,还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面子…… “吃完就走,乞丐还知道给叫个好呢!”陆柔上前横手拦住宋婉,十分轻蔑地扫了她一眼,“我李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也不是让你二人白白大闹一通的破落户,岂是说走就走的?” “你要请我们过来,来了之后就设法为难我们,怎么,为难不成丢了面子,就连体面都不要了?”宋婉忍无可忍道。 “你们二人不是金匮城百姓,来这里可有文书?”李风霁忽然道,“想来也是没有。来人,将他们二人绑起来,先关进地牢,再送官府去!” 沈湛听见这句,他将宋婉往身后拉了拉,一双狭长的眼泛着幽冷的光,淡笑道:“我大昭政修人和,竟还有人私设刑狱?那便劳烦李公子带沈某开开眼!” 宋婉诧异地看向沈湛,不禁感慨他的才华和机智,看起来跟病秧子似的,原来激怒李风霁,是为了让他把他们扭送到衙门去? 这不就能见到知府大人了?! 她松了口气,朝沈湛眨了眨眼,一副“我懂”的表情。 “李公子你不要欺人太甚。”宋婉似笑非笑看着李风霁,一双眼睛透着讥讽的光,“不就是当年我拒过你的婚么,用得着这样攀扯纠缠?” “身份文书我们的确是没有,可众人皆知我宋府拒了你李府的婚,如今李公子这样为难我们泄愤,很难不让人耻笑李公子的心胸!”宋婉拢着眉趁机说道。 心中想的是再说些什么来激怒李风霁,才能将她与沈湛快些扭送官府去。 李风霁有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扒光的感觉,气的一张冷白的脸涨红成猪肝色。 他完全不顾仪态了,正要上前,却看那瘦高青年冷如寒霜的眸光压了过来,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竟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晚归的李老爷拨开聚集的人群,看见沈湛面容时,脸色都白了,上前直接跪了下来,边磕头边道:“小人见过世子!世子息怒,恕犬子有眼无珠不识世子尊驾!” 沈湛眸光幽冷,看着李风霁道:“李老爷府中还私设刑狱,好大的胆子。” 李老爷慌忙踢了李风霁一脚,“还不跪下!?给世子认错!” “犬子胡说的,胡说的,世子切莫当真啊……”李老爷满头都是汗,又吩咐下人道,“快散了吧!!别让旁人惊扰世子大驾!” 在场的宾客们虽是金匮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也没一个见过荣亲王世子的。 这里头李老爷最有本事,他说这布衣青年是世子,那便肯定是了…… 怪不得如此不凡。 待众人散了,李老爷小心翼翼道:“世子您息怒……小人多谢世子赏脸来家母寿宴,犬子开罪了世子,小人必定罚他两个月闭门思过!对了世子,小人在路上碰见了岳大人,说是世子人在金匮,要我……” 沈湛打断他,淡淡道,“令堂八十大寿,我本不应坏了老人家兴致,可事与愿违,就不多叨扰了。” “世子息怒!息怒!”李老爷惶恐道,“是小人教子无方!这就家法处置他。来人啊,给我把这小子绑到祠堂打二十大板!” 李风霁整个人都是懵的,这人怎么就真成了皇亲国戚? 待李风霁被拖下去,李老爷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道:“犬子顽劣。多谢世子提点。那、那秋山上的那片药田,还请世子高抬贵手……” 沈湛眉间浮起一片戾气,咳嗽了几声,十分自然地坐在李府下人搬上来的圈椅上,“秋山药田你别想了。给我备马和马车,然后赶紧滚!” 他的语气淡然,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刻薄。 一张如玉面容似结了寒霜似的,说出的话仿佛悲悯万千的神佛。 沈湛居高临下看着李老爷道:“那片药田,长势很好啊,可惜了……” 李老爷面如死灰,也只能强打着精神道:“小人为世子和姑娘备了换洗衣物,马车在院子里备好了。” 沈湛颔首,起身拉起宋婉拂袖而去。 天边晚云陷入薄薄暮色中,换了衣衫的俊美青年又恢复了以往的高不可攀。 一身月白色直裰配雪色锦袍,身形高瘦,眸光清冷,说不出的雅致雍容。 宋婉坐在马车上,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在宴席上,完全是护着她。 她却以为他是故意把事情搞大,要去官府见官…… 宋婉偷偷看坐在对面的沈湛,他仍然是那副恹恹的样子。 沈湛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心中的不悦更甚。 他在等她的解释。 什么叫她拒婚了李家? 她是为了沈行,才拒了李家这样一门算是显贵的亲事吗? 沈湛不知想听到怎样的回答,是或不是? 如果是,她与沈行这样情根深种,为何又会同意代替真正的宋娴来冲喜? 她那时如果并不知道沈行的身份,同意替宋娴嫁给他,难道是因为王府比李家更富贵更有权势吗?! 这样便说得通她嫁过来之后对他的刻意讨好了。 他现今已愿意承认他喜欢她的讨好,可这种讨好,绝不能是虚情假意。 沈湛看着宋婉欲言又止的模样,咬牙忍住心中积蓄已久的愠怒。 他在等她解释。 可她却迟迟不开口,只目光带着热意在他脸上来回掠过。 沈湛修长的手指在袖中用力收紧,他不知她在想什么,似乎要忍不住了,要问个清楚,想要剖开她的心脏,看看她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宋婉察觉到沈湛的异常,心中不慌,下意识地选择了正确的方式——倾身上前坐在他腿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 他喜欢她拥抱他,那她便用他喜欢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方才小人之心的歉意吧。 “珩澜。”宋婉在沈湛颈侧轻声道,“刚才多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定是要被他们欺负死了……” 她说的是实话,对他的感激也是实实在在的。 少女的眉眼在颠簸的月光中闪动着灵动的娇羞,她的唇轻蹭他的耳侧,“对不起,我……” 沈湛却一把推开了她,宋婉一时不备,后背重重地撞到了马车壁上。 “别碰我。”他道。 23、这样才算死透了 宋婉痛呼一声。 沈湛幽深的眼眸中藏着慌乱,心脏忽然收紧了一下,已然后悔方才所为。 动作比思想要快,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伸手去扶她。 宋婉低垂着头,顺势抓住他的指尖,委屈道:“好痛。” 沈湛无奈地轻叹了声,清瘦修长的手指轻抚她的后背,只眼底的晦暗并未因此而散去。 他只是推了她一下……女子就这般娇弱么? 她没有他的庇护时,都是怎么过的呢。 宋婉用额头抵着沈湛的肩头,也不说话,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 乍一看去,像是整个人软在沈湛怀里。 沈湛没有推开她,片刻,他揽住她的腰将她重重地按进了怀中,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宋婉吸吸鼻子,声音轻而柔,问道:“你怎么了?” 沈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俊美的面容冷静而平静,问道:“后背疼吗?” “不疼了。”她说。 宋婉不知沈湛是因为什么不高兴,怎么连他喜欢的拥抱都不好用了? 她脑海中思绪万千,身体还是下意识地贴近他,他虽是冷淡的模样,却没有再把她推开。 “那个李公子,曾向宋家提过亲。”宋婉伏在他肩头乖顺道,“没成。” “为何?”沈湛道。 “婚事是父母做主,父亲母亲大人作何想法我不知道,可我父亲自诩清流,我猜是不愿同商人做亲家。”宋婉如实说道。 若没有这层原因,任凭她当时如何反驳也不会如愿。 父亲骨子里是清高的,是标准的士大夫,宁愿将她许配给穷秀才,也不愿与商户结亲。 就像李家生意做得那么大,却还是想求娶官宦人家庶女。 这便是世间的既定规则。 宋婉便是借着这规则,才能不嫁给李风霁。 若非如此,她再绝食也没有用。 “那你嫁入王府,也是父母之命?”沈湛专注地看着她,“可有因为别的?” “的确是父母之命,荣亲王府的聘书回来时,父亲都懵了。”宋婉抬头,对上沈湛漆黑的眼眸,“虽是不容拒绝,我却不是不情不愿。世子既与我八字相和,那便是命中注定,是缘分。” 沈湛听了一滞,她还在骗他! 当时他设计让人送去宋府的聘书上写的与他相和的,分明是宋娴的八字。 “是吗?”沈湛的脸色冷而沉,骤然松开了她,“坐回去。” 宋婉愕然看着他,眼尾、鼻尖的绯红未褪,车帘被风吹拂起,月光漏了进来,将她白生生的脸拢在光晕里,当真是清艳绝伦。 配上那恰到好处的惊愕,我见犹怜,美的清冷动人。 “大婚那日,世子本可以不来,却还是来了。”宋婉动也不动,手指轻轻摩挲着沈湛的后颈,声音软软的,“我蒙着盖头看不见世子的模样,只听到世子的声音,世子的声音真好听,那时我就想,世子定是个好人。” “后来又看见世子长得这么俊……”宋婉道,配着恰到好处的脸红,“如今还带我回江南来,我常想,幸亏没错过这么好的夫君呢。” 沈湛浑身紧绷,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淡泊地看向虚空处,“……声音好听吗?” “嗯。”宋婉很肯定道,而后她松开了他,歪着头凑近看他,“那你呢,是怎么想的,娶我只是为了冲喜?那之后呢?” 沈湛却转移了话题,“一会儿便到广陵了,今晚歇在那。” 宋婉没有兴趣知道他为何生气,该解释的都解释了,他愿意怎么想她管不了,他既然并未弃她于不顾,那她就没必要去求个明白。 月光下的青年,冷白的脖颈分明是红透了。 宋婉唇角勾起笑意,点了点头,做出好奇的模样,“世子平日里读书多吗?怎会那么多诗词啊?” 她退回一旁,沈湛才觉得能呼吸了,心不在焉随口说道:“既心有余力,为何不学?” 沈湛一直是被荣亲王作为可袭爵的继承人来培养的,每日要学的课程太多了,写字、诗词是基础,甚至堪舆、观星也有所涉猎。 但这些,现在都没有用了。 宋婉继续问道:“世子说的那些真的是圣上的御诗吗?听闻圣上爱作诗,流落民间的仅二三十首,其余数百首都在宫里,诗词中有寿字的本就不多,世子难道都背过么?” 沈湛道:“全都默下来了。” 在帝都的那些年,哪只是默了皇帝的御诗呢。连带着历朝科举前三甲的答卷、兵书兵法也都有所涉猎。 “全都?”宋婉眨眨眼,“记性真好……” 沈湛狭长的眼眸锁住她,似要将她看真切。 宋婉不明所以似的,一眨一眨着眼睛,眯起的双眸似发着光,“世子也太厉害啦,真想让我爹娘知道我嫁了多好的郎君……” 沈湛心头微颤,看她这副模样,说这样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她当真想让旁人见他么,不嫌弃他这副病弱的身子? 宋婉若无其事地背过手揉了揉后背,“又痛起来了,几时能到呀?” “快了。”沈湛道。 “我以前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娘就会唱歌哄我。”宋婉并未表露出心虚来,十分自然道,“世子会唱歌吗?” “……不会。”沈湛道,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随口道,“明日就可到青州了,到时让你娘唱给你听。” 这一夜,宋婉是带着笑睡过去的。 即使广陵驿馆的床铺并不舒服,即使她还不知道沈湛的心意到底如何。 可一想到明日就能回到青州,就能见到母亲,还能打听珩舟的情况,就说不出的欢喜。 * 亥时,北境军营中已悄无声息,黑暗中,只有哨堡还燃着篝火,在寂静的夜中时而噼啪地爆开火星子。 营帐中。 床榻上的青年闭着眼,玄色衣襟半敞,露出的胸膛急促起伏着,原本盖在身上的兽皮半垂落在地,酒壶半倒,流淌出的琼浆玉液浸透了厚重的毡毯,在暗夜中无声散发着酒香。 “婉婉,婉儿……”沈行坠入了梦中,干裂的薄唇翕合,“婉儿……” 来到北境投靠王叔已许多日。 他并未与驻守北境多年的王叔相认,而是摒弃了皇亲贵胄的身份,从一个普通的甲卒做起,一步步接近王叔沈霄。 沈行一直记得数年前世子之乱,王叔沈霄带了十万精兵前来拱卫帝都的模样。 战场上见过血的人和养尊处优的宗室全然不同,身上带着威压。 平了世子之乱后,王叔沈霄便以北境防线空虚为由主动离京。 那时沈行站在城墙上,看着数万北境军身披铮铮的铁甲,闪着的银光令人胸腔发热,王叔带着他们毫不犹豫地撇下锦绣帝都,向那不毛之地而去。 沈行沉默了许久,只觉得胸臆乍然开阔。 北境军亮出在风雪和生死中磨砺出的獠牙,虽只是一瞬,却足以让人心向往之。 所以沈行在抛弃了过往的一切后,便来到了苦寒的北境,若说是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报负,不如说是被所爱背弃后,想抓住心中仅剩的依托。 只是,却在很多个夜里坠入那醒不来的梦。 沈行在梦中一遍遍复盘那日的情形。 他按照宋婉心中所书的时间地点到了青州码头,藏身于最近的茶楼等候。 暮色苍茫,漪江水平而阔,原本熙攘的码头上只剩零星几个商贩。 “公子,小的誓死追随您左右,只是这开弓就没得回头箭了。”乔装的随从虽是佝偻着背,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这才寻到公子,您被沈湛暗害的仇就这么算了吗?就这么跟这宋姑娘走了,属下怕您会后悔。” 沈行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自出生起到现在二十年,便没有一刻随心过, 被自己的亲兄追杀的这半年来,见人,见世,见众生苦。 才知如此方能知己,知心,知天地。 这世间有许多比权柄更重要的东西。 既已出樊笼,又何必自投回去? 须臾,他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没有后顾之忧的,沈湛既非要这世子之位,给他就是。我实在不愿再回到那波云诡谲的算计中去。不说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吧。” 随从一咬牙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公子,为了一个女子,值么?” “我曾经也觉得不值。”沈行答道,冷冽而俊美的面容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梦境中天地倒转,他又回到了初次见宋婉的那天。 那一天泼墨般的暴雨,泥土潮湿的腥气一遍遍地缠绕着他。 那时,他正在与一群如附蛆的杀手缠斗,她的马车就冲了过来。 那马儿像是受了惊吓,嘶鸣着狂奔。 车帘被掀起,露出一张瓷白的脸。 她看着他,一双眼眸犹如黑山白水,含着潮湿的柔雾。 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子面对这样的惊变时,会是如此神色。 他的头脑像是变得完全空白,短暂的失神之后,马车中的女子突然跳出将他扑倒在地。 下一刻一支冷箭就破空而来。 沈行握着手中的箭,当时箭簇擦过耳侧的感觉仍然清晰,冰冷,锋利。 就像宋婉一样。 他知道自己第一次见到宋婉,就喜欢她了,想要讨好她,独占她,将世间的一切美好都捧到她面前。 不愿让她在独自面对杀戮和血腥。 那时他都骑马走出二里地了,明明知道自己受了重伤必须要去找医馆,可脑海中总呈现她的身影,心中莫名放不下。 这荒郊野岭,她要去哪里?因为他而陷入了一场无妄的追杀,她是否会害怕? 还未等雨停,他就调转马头,转回来竟看见她在树下慌乱地站着,胸口的衣襟上隐约有血迹。 她方才分明没有受伤。 而且那血迹,是新鲜的,溅射上去的。 察觉到他在她胸口流连的目光,她捂住,啐道:“登徒子!” 像小兽亮了爪牙。 “血从哪来的?”他问。 宋婉面不改色地撒谎:“刚才受伤蹭的。” 他是何等人,哪会看不出她拙劣的谎言,他笑了笑,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那棵树下刚被翻起来的新土上。 他蹲下去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被她草草掩埋的尸体,翻着看了看,像看死鸡死鱼,“什么时候杀的?” 他才走没多久,一个来回就一炷香的时间,这个女子居然杀了人。 宋婉被他看的心突突直跳,稳了稳心神,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低声道:“刚刚,这个丫头威胁我,说我与你有染你才没杀我,污我清白,我才失手将她……她本来也受了伤。” 大家闺秀在路上遇见流匪,她的清白,其实从遇到他开始就说不清了。 “这个丫头是嫡母放在我身边的,这些年来没少嚼舌根子陷害我与母亲,何况、何况她本来也受了伤!”她低低道,而后抬起一张含泪的脸,“求你……” 他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一番话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还将他也拉拢进来。 可这丫头脖颈处的伤口明明既平整又很有准头,明显行凶人并不是临时起意。 又想到她方才遇刺时冷静的模样,他无声地笑了笑。 “我不是故意的……”她怯生生道,还有泪痕划过尖尖的下巴。 他蓦然站起来,极快的速度抽出腰间的佩剑,噗呲一声,利器入血肉的声音。 他补了一刀。 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这样才算死透了。”他告诉她说。 而后在她的注视下默默地挖了个很深的坑,掩埋个娇小的丫鬟足够了。 她忘了哭,眉心拢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个额头沁着薄汗的青年,迟疑道:“你想要什么?” 他嘴角噙着隐隐的笑意,刚靠近她一点,她就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儿跌倒。 “人都敢杀,这会儿倒是怕了?”他道。 宋婉明明生了张俏生生的脸,神色却倔强倨傲,她紧抿着唇不说话,他却想看看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沈行始终不敢相信,是她指使婢女设了圈套来诓骗他。 骗他落入叶城官府之手,还给他按了个杀人的罪名,甚至连当初掩埋那丫头的地点,都说得清清楚楚。 睡梦中的青年眉头紧紧拢起,下颌线紧绷,仿佛坠入噩梦中,心脏传来的钝痛让他骤然睁开了眼睛。 24、沈湛,你到底要做什么? 在千里之外的广陵驿馆,宋婉忽然自睡梦中睁开了眼。 心脏突突急跳,连耳膜都在震动,像是什么东西要突破出来,铮然有声。 她喘着气,待气息平静后下床找水喝,摸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王府,也不是宋府。 是广陵驿馆。 这里与青州几十里之遥,再过几个时辰,她就要见到母亲了。 天地间似很静,宋婉不再思忖有的没的,只不知为何,那种心痛的感觉却丝毫没有散去。 她打开窗扉向外望去,秋夜里寒凉的气息扑了满面。 月色被薄薄的雾霭缭绕着,回廊下点的几盏孤灯发着微芒,原本就有些年头的驿馆,在这深夜里生出些凄迷可怖的意味。 宋婉的心仍旧直突突,那种刺痛感又来了,她刚想合上窗子,便听见一旁的居室门被推开的声响。 是……沈湛吗? 他就住在她隔壁。 这么晚了,他怎会出来? 宋婉半合上窗扉,透过缝隙看到沈湛立于石阶上,夜风将他雪色的衣袍吹拂的臌胀起来,翩跹如同一只孤高的鹤。 他似乎在辨认方向,而后走下石阶,抬腿向院子外头疾行而去。 与平日里的缓步而行全然不同,步履沉稳,行止间似带风。 宋婉愣了片刻,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沈湛出了院子,于夜色中穿行,山野间偶有犬吠或某种动物悲鸣,听起来煞是瘆人,他却恍若未闻,于不远处一处茂林处站定。 云雾散了,月亮露了出来,高而亮的月色与竹影交错,照射在一袭白衣衣袂翩翩的沈湛身上,若看不见他的表情,那当真玉山将倾,是神仙似的人。 宋婉躲在石碓后,沈湛与他面前的黑衣人的话语断续传入她的耳朵——— “世子无恙属下便放心了……” “属下实在没预料到宋姑娘会和您一同跳下车去……祸水东引晋王之事怕是只能徒劳……” 宋婉怔愣着,这黑衣人说话有口音又习惯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晦涩难辩,可祸水东引四个字却清清楚楚。 还有晋王,不是远在北境吗…… 晋王沈霄,这位王爷的威名连她都听过的。 老百姓都说大昭北部重镇的把守,都靠晋王殿下。 这样手握兵权的王爷,却没什么篡夺之心,在世子之乱时带兵前来拱卫帝都,风波平息后没有多耽搁一日,便主动请命带兵离去。 其赤子之心,忠肝义胆,天地可昭。 沈湛阴沉缄默的气压压的人直喘不上气,只听他沉默片刻后道,“此事往后再找机会。秋山的生意剥一部分给金匮雷氏。” “秋山上千亩药田,一时转给雷家不太可能。况且上一批药还在李家手里没走完货……”黑衣人道。 “……那批麻黄和羌活是怎么回事?”沈湛的声音冷而沉,隐隐有怒气,“为何做那么明显?” 黑衣人的声音刻意压低,“都是些……在青州……不碍事。” 宋婉本做贼心虚地想离去,以她现在的处境,家国大事她管不了,沈湛到底是怎样的人与她关系也不大,她只求他能安稳无虞地活着。 方才听来的这些话让她感到莫名的背后发凉,许多年养成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她,她不应该再听下去,可在那黑衣人口中吐出模糊的青州二字时,宋婉却停住了。 “不要往里面参那么多……说了多少次了?……那批货送给他们了,只以后切勿打着荣亲王府的名头!”沈湛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冷静而空洞,“既然李家如此不听话,那就换人。” 似乎没有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是!世子放心……不会耽搁咱们的正事。麓山里的……都好……”黑衣人惶恐道,“世子您的身体……” 宋婉听的目瞪口呆,大概是明白了些,似乎是沈湛在做什么药材生意,李家应该就是攀上了沈湛这条大鱼,才风生水起了。 可药材,人命,又是怎么回事? 宋婉不敢再听下去,抬手将鬓角别过,身体缩了缩,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们离去。 她知道自己若是此时离去,心中惶恐,定会不安地发出些声音,那黑衣人下盘极稳,单膝跪这么久都稳如磐石,功夫定是不差的。 她怎能瞒得过练家子的耳朵? 宋婉倚靠在石碓后头,纹丝不动。 后面沈湛再未与黑衣人多说,都是那个人在向他低声叙述着什么,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尤为费劲儿,只听见什么铁、药,这样多次出现的字眼。 宋婉心中暗暗叹息,把头埋进臂弯里,连呼吸都不敢出声了。 好在他们的对话没持续太久,沈湛走后,黑衣人便隐入了相反方向的夜色中。 沈湛走出竹林时忽然驻足。 宋婉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只觉得明明是寒凉的秋叶,那汗珠子却顺着皮肤往下滑落。 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片刻,沈湛的脚步声又重新响起,渐行渐远。 竹林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宋婉扶着石块起身,活动了活动僵硬的四肢,算是松了口气,秀美的面容上浮起劫后余生般的恍然。 沈湛他……到底要做什么? 人人都道他病弱乖疬活不了几年了,只需富贵顺心地享受余下的日子即可,谁人都不敢慢怠他,不敢有半分疏漏。 他已经是世子了,若能多活些年,以后就是要袭爵的。 他还有什么所求呢? 天边泛起鱼肚白,将天地间都染了一层蟹壳青。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宋婉别在耳后的碎发,先前出的冷汗腻在身上,此刻凉飕飕的。 宋婉轻叹了口气,提起裙摆,轻而快的回到了驿馆里。 翌日。 宋婉起的很早,几乎没怎么睡,总觉得心慌,像是有什么事会发生。 半夜里淅淅沥沥地下了雨,这会子雨势渐大,打得窗子唰唰地响。 宋婉推开驿馆房门时,才发现门外黑压压的站了许多人,玄色劲装,身形彪悍挺拔,皆穿着避雨的油衣,看装束与先前王府那些乔装的护卫一样。 这么多人在门外,愣是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他们在雨中沉默地等着沈湛醒来。 见宋婉出来,其中打着雨伞的男人朝她挥了挥手,是先前走散的墨大夫。 宋婉颔首,走到廊下站着,悄声问:“您是何时来的?”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就到这了。”墨大夫往宋婉那边移动了下,压低声道,“多谢姑娘这两天照顾世子,世子可好?” 宋婉轻轻笑了笑,“还好,这几日都没怎么犯病呢,兴许是太阳晒多了,运动也多了,人看着倒比在王府中康健了不少。” 何止好,还能半夜健步如飞挥斥方裘呢。 “您没事吧?那日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您怎么和这些大人们一起过来了?”宋婉问出心中疑惑。 这些人怎知她与沈湛的方位? “王爷得知世子遇袭,大动肝火,连夜加派了人手过来。”墨大夫道,“我命大,从那些歹人手中捡了条命。我们从你们掉下去的山下寻访,又一路寻着到了金匮城,这才知道世子与姑娘你已经往青州去了。姑娘胆色令墨某佩服!” 宋婉干笑了两声,心想任谁的命与沈湛的绑在一起,都会拼尽全力救他。 正说着,沈湛推开了门。 湿冷气息扑面而来,天地间都是缠绵的雨幕,他咳嗽了两声,墨大夫连忙上前伺候。 “世子。”护卫们齐齐低声道。 沈湛任医者把脉,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色,南方多雨,有时一下便是半个多月,空气中都沁着水汽,深秋的天,阴冷潮湿的令人心里发闷。 他对门口安静站着的护卫们也没什么反应,似在寻找着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宋婉身上,雨下的很大,激起薄薄的白烟,半拢在她周围,她的脸半隐在雨幕中,叫人看不真切。 沈湛披起外袍,朝着宋婉的方向蹙眉道:“过来。” 宋婉闻声款款上前去,十分自然地伸手替他系紧了袍带。 “等许久了?”沈湛垂眸看着她道。 她一向红润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发白,看着楚楚可怜。 宋婉摇摇头,勾住他的指尖,“今日天色不好,怕是一会儿雨就更大了,我们赶紧出发吧。” 沈湛点点头。 护卫们无声的让出一条路,比李家准备的华贵了许多的马车便出现在宋婉面前。 雪白飘逸的高头大马,檀木嵌金的宝顶,四个角坠着竹雕花灯笼,细看去镌刻的竟是一个“荣”字。 宋婉讷讷地望向沈湛。 他并未看她,表情平静无波,护卫在他身后撑起巨大的伞。 沈湛缓步向马车走去,路过她身边时淡淡道:“还不过来?” 宋婉小跑两步跟了上去,心中思绪万千,这是完全不隐藏荣亲王世子的身份了,如此体面光鲜的带她回青州……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伺候着沈湛坐定后,瞧着他那张阴沉淡漠的脸愈发地顺眼起来。 沈湛的俊美与旁的男子不同,他的五官十分精致,精致的有了些妖冶的女气,可他这个人太冷了,尤其是看着人时,那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让他俊美的五官都变得凌厉起来。 可如今,宋婉觉得他与新婚之夜那个阴郁而冷执的青年有了些许不同,黑沉沉的眼眸也不再让她不寒而栗。 她的目光似有实体的热意,扰得沈湛心乱,他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声音冷咧,“看什么。” 宋婉坐在沈湛对面,微微凑近他,歪着脑袋微微笑,“自然是看世子好看!” 沈湛垂眸看她,她光洁的脸上有天真贪婪的笑,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眸亮亮的,流露出对他的感激和渴念。 他知道她所求的,无论她所求为何,他都给得起。 一向淡漠的青年并未发觉自己唇角噙着的淡淡笑意。 “……有多好看?”他道。 “天下第一美。”宋婉真心夸赞,“我从未见过世子这样好看的人!” “从未?”沈湛道,眸光意味不明地盯着她。 沈行的容貌清俊出尘,为人又风流恣意,当年在云京勋贵圈引得许多贵女爱慕不已,王府凡是办雅集或宴席,沈行身边都是聚集了最多人的。 宋婉的心早就飞到了青州,不假思索道:“当然,难道世子屋里没铜镜吗?” 沈湛:“……” 一行人马行驶在往青州的方向的官道上,穿过茂林修竹,越过清溪吊桥,没多久就看见了十里长亭的轮廓。 烟雨濛濛笼罩着青州城,长亭里站了许多人,荣亲王世子进城的消息一早就传了过来,青州的官员们早就在长亭里列队静待。 宋婉掀起车帘一角,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父亲也跪在那些官员里。 沈湛并未下马车,只淡淡道:“诸位有心了,咳咳……都回吧,宋大人留步。” 宋文卓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荣亲王世子后头的马车,其余的官员却也并未敢离去,而是浩浩荡荡地跟在了沈湛一行人后面。 宋婉离开青州时,喜轿捂得严严实实,只听见各种各样去的讥讽猜测声。 她没想到还能回来。 许多女子嫁了人,这辈子就与娘家天各一方了,若是家世显赫的,还能回娘家看看,像她这样的庶女,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了。 她放下车帘,看着沈湛愈发觉得他面若冠玉,这样面冷心热的人,怎就叫她碰上了呢。 宋婉眼眶发热,刚想说什么,便听马车外传来嫡母段氏拖着长腔:“娴儿,我的娴儿啊,你可回来了……” “不可无状!”护卫低斥道。 待马车停稳,宋婉掀起车帘,绣鞋刚落地,便看见齐来迎接的丫鬟婆子小厮都穿着素衣黑鞋…… 宋文卓从后头的马车里下来,拉住段氏一同跪拜,“臣/臣妇见过世子,见过世子妃。” 沈湛嗯了声,并未辩解世子妃这个不实的称呼。 宋婉在前来迎接的人群中寻找母亲,却一无所获。 妾室不便见人,尤其是不配见沈湛这样的贵人。可那是她的母亲,她答应了替嫁,便是要父亲照顾好母亲给母亲体面。 如今她与沈湛一同归来,父亲必然会带着母亲来迎她。 可是没有。 宋婉连忙上前将宋文卓扶起,旁敲侧击问:“父亲,阖府都来了吗?” “都来了。”宋文卓道。 “父亲?”宋婉扶着宋文卓的手稍用了用力,压低声音道,“嘉姨娘呢?” 宋文卓擦了擦额角的汗,结结巴巴道:“下官一家为迎贵人准备许久,可、可下官的妾室嘉娘前两日受了风寒,病情急转直下,于昨日夜里已然、已然殁了……” 宋文卓咳嗽了声掩饰过去,“下官不敢叨扰贵人,这等不吉利之事不敢有碍贵人,便、便没大办丧事。” 宋婉煞时白了脸,只觉得遍体生寒。 强烈的眩晕与剧烈的心跳交织下沉,她望着黑漆漆的门头,下人们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嫡母抹着泪却暗自打量的眼神,陆离又光怪。 她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去。 沈湛在她摇摇欲坠之际,上前一步将她稳稳地揽入了怀中。 25、他死了 暮色沉沉,沈湛穿过重重绯色帷幔,进了宋婉居室的内间。 居室内燃着蜡烛,满室都是女儿家特有的馨香。 他环顾左右,层叠的香云纱帷幔恍若幻境,云母贝嵌玉石屏风,再往里去是净室,黄花梨牡丹纹衣架上挂着薄纱般的袍子和干巾。 这是她的闺房? 可他记得,她对于冬日里能随时洗澡很是惊喜,应是原本居住的房中没有净室才对。 沈湛踏进内室,有一女子探出头来,有些不自然地附身下跪,“世子……臣女见过世子。” 沈湛蹙眉看向她。 “臣女宋婉,自小与姐姐亲厚,姐姐此行回来,臣女便想着赶紧来看看姐姐。”宋娴道。 沈湛知她便是宋娴,目光却仍在宋婉苍白的脸上,径直走过,坐在宋婉床榻边,吐出两个字,“出去。” 宋娴脸上的神情有些失落,之前听闻荣亲王世子来青州的消息,先是害怕被发现,母亲和父亲便将她藏了起来,一致对外说是她也嫁了人,在夫家。 可到了世子来的正日子,世子的排场那么大,阖府的人都去迎了,那些回内院的丫鬟哪个不是对世子沈湛的容貌赞不绝口? 说他除了有些瘦,竟俊的不似凡人!谪仙般矜贵清冷。 分明都是平日里熟悉的人,说起那世子沈湛时的语气却不自觉的尊崇了起来,好像那般高贵的人,即使不在他们面前,也得敬着点,生怕惊扰了他。 就连提起妹妹宋婉,如今的世子妃,都连带着多了几分敬畏。 看她的眼神更是有些欲言又止,似惋惜,似幸灾乐祸。 宋娴心里很不舒服。 不是说那病秧子快死了吗? 将死之人不都是形容枯槁?怎还能四处蹦跶? 她曾见过祖母临死前几个月,眼窝深陷,挪动都困难,身上还有一阵阵难闻的味道,令人作呕。 那沈湛怎不是如此? 她倒要亲眼看看! 而此刻,宋娴脸色一红,看着这宛若天人的荣亲王世子,心中说不后悔是假的。 虽是苍白单薄,有些沉郁之气,可除此之外,完全不像个将死之人啊……何况他身份如此尊贵! “出去。”沈湛眼皮都没抬,又重复道。 话音一落,便有婢女婆子上前,将宋娴请了下去。 沈湛不喜欢见生人,也不习惯陌生人伺候,自宋婉昏过去之后,沈湛便派人去了云州,调惜春园的人手过来,在暮色降临时,王府的人便已全然替换了宋府之前安排的小厮婢女。 所以此刻若不是看在宋娴是宋婉亲姐的份上,只怕在沈湛第一次发话的时候,就有人上前将她带走了。 宋婉醒了,朦朦胧胧地感觉沈湛冰凉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复又离去。 外间隐约有人声。 是沈湛与人交谈的声音,那样低沉冷咧,像月下的某种瓷器。 “府医开的方子没问题,确系风寒所致,验过了药渣,药也没有问题。” “风寒哪能轻易取人性命,是府中人本就怠慢,再加上药效差,这才耽搁了。” “青州城风寒致死人太多,怕引发瘟疫,这才匆匆下葬。” “宋府厚葬姨娘是应当的。” …… 对于官员内宅之事,又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沈湛作为宗室勋贵是不方便染指的,但要知道个真相不算难事。 一来二去询问之下,嘉姨娘用了什么药,病了多久,再结合府中丫鬟和郎中的说法,搞清楚宋婉和嘉姨娘在府中的处境并不难。 宋婉躺在床榻上,想起了母亲的死讯,本不知事情全貌,听他与下人一言一语慢慢说,明白了母亲的死因。 沈湛身份尊贵,下人们必不敢欺瞒于他。 同是府医,给贵人们看诊和给妾室看诊的态度和用药、用心程度都是不同的。 也是,是如此了。 母亲没能撑到她回来。 沈湛说完话,咳嗽了两声,待平复后回到了宋婉床榻边上。 隔着帐幔,宋婉也能察觉到天黑了,喃喃道:“我睡了很久吗,什么时辰了?” 沈湛的声音低低的,“无妨,尽管多睡会儿。” 他的手冰凉,贴着很舒服,她忍不住挪了挪,贴的他近了些,恍然想起自己少时发热,母亲就将自己的手浸在雪水里为她降温。 宋婉的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 沈湛感觉到他的手背湿湿的。 这一晚就这样歇息了。 沈湛不便居住在内院,被宋老爷请去了客房。 宋婉坐在床榻边,迟迟无法入睡,垂着眼,脑海中全是这些年与母亲在宋府的过往。 宋婉抬眸环顾左右,知这是宋娴的居所,住着并不安心,何况宋娴还在府里。 如今母亲逝去,她再在床榻上躺着也毫无意义。 宋婉披了衣袍起身,推开门,婢女便迎上来,“世子妃有何吩咐?” 宋婉这才发觉在院中伺候的宋府下人们都已换成规矩齐整的王府婢女,她们对她的称呼也都由“宋姑娘”变为“世子妃”。 在外院的宋府下人们皆躬身垂首立于两侧,比平时规矩得多,跟着王府婢女一同唤她“世子妃”。 在娘家做姑娘时没什么底气,反倒是出嫁了再回来才有了底气,而这底气,来自于世子沈湛。 宋婉道:“我想叫我先前的婢女鸦青来。” 婢女应了个是,而后转头吩咐人去找鸦青。 “世子妃。”鸦青俯身行礼道,抬头看了看宋婉,戚戚然,“世子妃节哀。” 宋婉道:“今夜你在此伺候吧。” 鸦青去关了房门,瞧着宋婉一双眼睛红肿,心疼道:“姑娘别哭,姨娘走之前最放心不下姑娘,要知道姑娘如今被世子这样看重,姨娘定会很欣慰。” “世子竟愿意屈尊降贵陪姑娘回娘家,姑娘真厉害,您不知下人们怎么议论呢,大姑娘都要气死了。” 宋婉并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上前一步将鸦青拉过来小声问:“我母亲确系是风寒……?” “今年冬天比往年冷,据说刚变天的时候姨娘就感染了风寒,奴婢回青州的时候,姨娘已经用了些天药了。”鸦青不敢隐瞒,如实说道,“您走后,姨娘的日子比往年眼看着好过了,冬日里早早给供了碳,老爷知道姨娘病了,便请了大夫来看,用的药都是些好药材,不知为何就迟迟不好……” “说来也奇怪,今年冬天虽然冷,也不至于感染风寒的人那么多,青州城里好些人都因为风寒身故了。”鸦青道。 宋婉顿了顿,抬起袖子抹泪,一时不知该追究谁的责任。 父亲如当初承诺那样,不再薄待母亲,母亲体弱畏寒,便早早供了碳火,药也用的是好药…… 可沈湛得到的消息却是慢怠和用药药效不佳? 宋婉虽然还在发热,但人是清醒的,想了想道:“用的什么药?” “奴婢看过一眼方子,就是治风寒常用桂枝汤,喝了后姨娘稍微好点了,老爷着急,怕往后天气愈发冷,病就愈不容易好,便又叫府医给姨娘换了药方。”鸦青道。 “换了药方?”宋婉道,“可知换了什么?” “奴婢不知。”鸦青道,回忆道,“后来老爷看着姨娘身体每况愈下,着急的很,叫府医又增加了药量,奴婢也是因为这个,才没有及时回王府,想着把姨娘照顾得好起来,再回王府见姑娘,怎料……” “还有姨娘病到后头烧得不认人了,老爷还急的找了寒山寺的首座高僧来,为姨娘驱邪呢。” “母亲病了后,父亲着急?是去看过母亲,还是只寻医问药上没亏待母亲?”宋婉盯着她道。 鸦青的表情唯唯诺诺,为难道:“老爷去看过的……” 能来看过几次? 一丝凄冷的笑意在宋婉唇角浮现,人病了容色怎会好看? 母亲年轻时容色倾城,生了她后便体弱气虚,常年脸色蜡黄,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也脱落了不少,父亲便不爱来了。 纳妾纳色,妾容色衰退,又体弱多病,男人怎会还愿意来? 若不是她替了宋娴去王府冲喜,只怕母亲连厚葬的待遇都捞不着。 “姨娘下葬时棺木不薄,老爷和夫人并未苛待姨娘。”鸦青继续宽慰道,“那时日日往姨娘房里端各种补品和药物,却实在无力回天……” 为何用了药,还是好好用了药,屋子里也暖和,母亲却会病情加重? 宋婉不知是自己一时接受不了母亲的死讯才想的太多,还是确有蹊跷? 只是心中的不安和憋闷愈发沉重,仿佛想找个突破口。 更漏将阑,居室内偶尔有蜡烛的哔啵声。 “二姑娘,姨娘若是看见姑娘如今被善待,有倚仗,定会安心的,姑娘现在保重自己身子要紧,放宽心……”鸦青劝慰道。 宋婉怅然回味着鸦青的话,被善待,有倚仗…… 沈湛么? 那狭长深邃的眼眸,冷白泛红的脖颈,还有低沉温柔的声音如羽毛般划过宋婉心头。 若是旁的女子,能够得到世子这样屈尊降贵的善待,难免暗生情愫。 宋婉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面庞年轻紧致,下巴尖尖,眼眶和鼻尖通红,泫然欲泣,看起来楚楚动人。 对着沈湛时,就是这幅乖顺的面孔。 宋婉冷恹地转过脸,伸出手将铜镜重重压下。 他喜欢她乖顺顺从,最吃她装乖卖巧那一套,不过是因他性冷不近人,像她这样胆大的女子又少,所以才会短暂的迷恋她。 如果,往后他好了起来,必然是有贵女相伴左右的。 而她,即使能一直这么装下去,沈湛也绝非良配,到后来她的下场只会比母亲更凄凉。 沈湛手中权柄太大,性子又喜怒无常,不知哪里惹了他,他便叫她在众人面前献舞,分明是要将她像官奴婢舞姬那样送出去! 宋婉恍然发觉,在十七年的人生中,最放肆最恣意美好的事便是认识了珩舟。 他见过她的戾气、刻薄和虚伪。 “珩舟呢?怎么样了,后来……可有来找过我?”宋婉轻轻说道。 鸦青满眼都是凉意,呼吸不稳,不敢回答。 宋婉蹙眉,催促道:“说呀?” 鸦青咬唇,神色凝重地上前攥住宋婉的手,声音微颤道:“他……死了。” 26、诓骗嫁祸,还要致他于死地 这句话在暗夜里令人毛骨悚然,宋婉怔然看了鸦青半晌,重复道:“死了?” 她最后给他的信,明明是让他在她替嫡姐嫁人后三日到叶城码头见面,他怎会死? 但宋婉想到自己与珩舟的初遇,他被好些人追杀呢,即使功夫再高能飞檐走壁又怎样,那么多人如附蛆般不放过他。 宋婉心下了然,珩舟这样一个以武乱纪的乱党,能逃得过今日,也逃不了明天罢? 幸好当时脑子清醒,没一时心软真跟了他走。 那青年好看的眼眸中一片赤诚,曾抱着她低声道:“我不想娶别人,我只想要你。” 宋婉从未被人坚定的选择过,她对这样一个清俊又神秘的青年无可避免地心动了。 当时替嫁,她其实并非没有选择。 可一边是权势显赫的荣亲王府和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一边是见不得光且不明身份的杀手。 那一边的天枰太重,是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她虽对那青年心动,却也没有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何况她为了保全他不被父亲和嫡母告发,已做了努力了。 鸦青瞧着宋婉的神色还算平静,便将这些日子得知的信息整合后,继续说道:“珩舟公子按您约的日期如期而至了,谁知却有叶城官府的人埋伏在那儿,还拿出了公子杀人的证据!” “他们将珩舟公子缉拿归案了,杀人案,定是死罪,珩舟公子竟直接认了。”鸦青道,抬眸看向脸色愈发苍白的宋婉,“可没等宣判审理……牢房就失了火。” “珩舟公子死在了那场火里。” “他杀了谁?什么证据?”宋婉追问道。 鸦青环顾左右,掩唇小声说:“这个人姑娘您也认识,就是咱府里的春儿!春儿原来不是失踪了,竟是遭了他的毒手!他对埋尸的地点供认不讳,据说连尸体都挖出来了,被抹了脖子,胸口还有剑伤……” 宋婉睁大了眼睛看着鸦青,那一字一句自她口中说出仿佛天外逸闻,宋婉似乎听不太明白…… 当初她的马车在大雨中行驶错了路,撞上了被追杀的珩舟,春儿在混战中中了箭……春儿,就是嫡母派来监视她的婢女。 是她趁机结果了春儿! ———“……这样,才算死透了。” 青年神色冷淡地将剑插入婢女胸口,抬眸戏谑地看着满脸泪痕的她,像是在教她。 这些前尘往事忽而席卷而来,宋婉只觉得胸口一滞,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后腰重重地抵在妆台沿边上,生疼。 疼痛能够让人清醒。 宋婉定了定神,问:“他承认是他杀了春儿?” 鸦青从未见过自家姑娘这样可怕的神色,一时犹豫不知该说什么。 宋婉的眼神亮如妖鬼,嘴唇颤抖着追问:“他们把春儿的尸体挖出来了?埋尸地点可是……青州城外西南方三十里处,积香寺附近?” “积香寺……是,奴婢听闻确系积香寺附近。”鸦青点头道。 宋婉的脸色更白了,盯着鸦青,声音又轻又飘,一字一句道:“他承认是他杀了春儿?” 鸦青不明所以地点了头,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上前攥住宋婉的手臂,“二姑娘,您现在身份贵重,世子看重您,整个府里都对您与往日不同了。珩舟公子与您已是前尘往事了,您可千万别再生出旁的心思……” 宋婉知道鸦青并非沽名钓誉之辈,只是这些年与她一同在府里过的太憋屈了,这才想紧紧抓住沈湛这条高枝。 谁不想过舒服的日子? 她整个人默然不语,身体和魂魄似乎是分开的,心底被深深的愧疚和震撼填满,魂魄飘至叶城码头前,仿佛能看到那个冷峻不羁的青年决绝认下杀人之罪的模样。 她原本只是想诓骗他去远点的地方,等他到了码头不见她人,应该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可却害他丢了性命! 可他为何这样?! 春儿的埋身之处,他与她的相约之处,只有她知道呀! 他如约到了码头被官府的人围堵,难道不应该怀疑是她设下的圈套? 怎还会认下这杀头的罪责?! 答案呼之欲出…… 暗夜里青年湿漉漉的眼,急促又压抑的呼吸,许多个黑夜里紧紧相拥的身体,他为她披上衣衫时微颤的手,还有他得知她终于要跟他走时的狂喜,一幕幕在宋婉的脑海中交织翻涌。 宋婉只觉得心口闷痛,痛到忍不住俯下身蹲下来…… 方才令人鄙夷的庆幸被悔恨覆盖,对那青年模糊的情意,在这一刻算是彻底清晰了起来。 自此,镌刻在宋婉心头,思之既痛,触之便伤。 * 这一夜,宋婉当然没有睡好。 母亲的死,珩舟的死,犹如一块巨石,将她先前信奉的快要击碎。 她设想了无数次可能。 如果当初跟珩舟走了,他就不会死。 如果当初宁死不同意替嫁继续与母亲在府里相依为命,也就是遭嫡母苛待,日子过得艰难些。 而后再让珩舟找份正经营生来提亲呢,是不是就是不同的结果? 想到快天亮也想不出什么,累的不行浅眠了一会儿,入梦来的都是已死的人。 一双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额头,宋婉浑身发烫,沈湛的手却冰凉,激得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朦胧间睁开了眼,便看到面前那俊美却阴郁的面容,冷而淡地瞧着她。 宋婉受到母亲和珩舟的死的打击,一夜没怎么睡,刚醒来难免精神恍惚,乍一睁眼看到面前的沈湛竟错看成了珩舟,冷汗霎时间就落了下来。 她抬手避开了他的触碰,惊惧地往床榻里面瑟缩着。 他定恨死她了吧!? 她忽然想到他明知是杀头的罪还替她认下,心中对已死之人的惊恐就淡去了。 下一刻,宋婉哭着扑进了沈湛怀中。 沈湛垂眸看着前一刻还惧怕,现下又哭的梨花带雨的少女,紧绷的身体还是松懈了。 天知道她方才对他露出惊惧之色时,他有多难受,那种想要破坏一切的暴戾从他心中升起,强烈程度令他本人都颤栗不已。 他在那一瞬想了很多。 她是厌恶他的,是与旁人一样惧怕他,这种惧怕一直隐藏着。她讨好他,骗他,不过是利用他! 他没有得到过她的真心,却把自己的心不知不觉交了出去?! 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可这些自卑又恶劣的猜想,在她哭着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就如潮水般散去。 沈湛抱紧了怀中的人,冷白的手指泛着玉石般细腻冰冷的色泽,十分耐心地一下下抚摸着她的长发,低声道:“别哭,一切有我。” 可她还在哭,单薄的肩膀颤抖着,哭起来没有什么声音,眼泪却氤湿了他胸口的衣襟。 沈湛闭上眼,细细体会心脏深处传来的痛感,那痛感随着她的低泣传遍他的四肢百骸。 如同看不见的丝线,将他整个人缓慢勒紧,直到胸口憋闷,无法呼吸…… 他无法抵抗这种心痛,就像无法抵抗她。他曾讨厌被她束缚,不喜欢她欺骗他,可这些都无法跟她本人相比。 昨天在得知她母亲逝去,看着她倒在他怀中的那种无力感,让他害怕。 一想到她会离开他他还无力挽回,沈湛便被一种强烈的渴欲和恐惧所包裹。 阴郁又俊美的青年一双狭长的眼眸看似温柔平静,却透着一股怪异的释然。 他俯身放任自己一寸寸将她紧紧包裹住,放任自己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的气息。 这一刻,沈湛决定要她,无论她是否真心,他都要她。 她真心与否,与他在一起快不快乐,不重要。 他甚至自私又卑劣地想,这一次容忍她为了别人哭,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 她还没有为他哭过! 她是他的,她的笑,她的悲伤,都只能是为了他。 她的眼泪,以后不能为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掉落。 病弱的青年一身华服,看似衣冠楚楚,胸臆间却涌动着不知餍足,毫无廉耻的占有欲。 宋婉其实哭到一半,就察觉到面前的人不是珩舟的魂魄了。 是沈湛。 只有沈湛才会在她扑进他怀中时浑身紧绷。 宋婉放任自己在沈湛怀中哭泣,她知道他喜欢被人需要。 而她现在也需要他。 她要知道母亲到底用了什么药导致的病情加重。 她要知道是谁偷看了她给珩舟的信,设下这诛心的毒计。 于珩舟来说,以为是她诓骗了他,还要嫁祸于他,甚至要致他于死地。 于宋婉来说,得知情郎死了便能死了心,安安分分的在王府中伏低做小。 一箭双雕的陷阱。 是父亲还是嫡母所为? 可春儿的埋身之处,那人又是如何得知的?多少人参与了这件事? 想要知道这些,靠她自己是行不通的。 此时没了母亲的存在来掣肘她,她大可以不顾薄情的父亲,不顾宋府,向沈湛陈情一切。 可是何必呢? 这些日子宋婉已见识过沈湛的权势和喜怒无常,荣亲王在江南一带的威望更是无人能及。 看到先前欺负过她的人对她伏低做小,看到嫡母和嫡姐茫然又悔恨莫及的模样,不是很好吗? 趋利避害,是她这些年来遭受人情冷暖所打磨出的宗旨。 宋婉一夜未眠,脑中却飞速运转,逝者已逝,母亲和珩舟的死看似合理,却经不起推敲。 如今,依附沈湛,借他的手查明她想知道的一切,才是最快最便利的方式。 待她哭泣渐弱,沈湛才唤了婢女来为她梳洗打扮,伸手为她擦干了眼泪,道:“听你父亲说你自小便是那位姨娘带大的,一会儿用些饭,去坟上祭奠姨娘吧。” 说完,便起身出去了。 嫁了人的女子,一切都要听夫家的,能否去祭奠一个无关紧要的姨娘,要听沈湛的。 而沈湛他并未等她开口乞求,便同意了,只说切忌要节哀。 他是皇亲国戚,龙血凤髓的,身份尊贵,只跪天地和祖宗,怎能屈尊降贵陪她去祭奠一个小官的妾室? 宋婉并无这种奢望,他能允准她前去祭奠,她已经很感激了。 鸦青待沈湛走后,扶宋婉坐到妆台前,用素白的锦带将乌沉沉的长发束起,用指尖将香膏化开,在她太阳穴处一下下轻轻按着。 “姑娘还神伤么?”鸦青垂眸瞧着铜镜中苍白秀丽的脸,“可要收着点,别叫世子看出来了。老爷说您曾养在姨娘膝下,才会如此难过,得亏是世子不深究……” 随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在肌理间氤氲开来,宋婉紧绷的情绪稍许放松了,她垂着的眼眸抬起,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许久,淡淡道:“知道了。” 鸦青对自家姑娘这样凉薄寡淡的神情习以为常,知她在世子面前的娇怯、在老爷夫人面前的温厚才是故作姿态,便忍不住道:“姑娘辛苦了,嫁了人便不能再像做姑娘那般了。世子,是您现在很好的归宿呢。” 宋婉看着镜中的自己,被一层层的妆粉掩盖住憔悴的底色,她漫不经心道:“谁说不是呢。” 到了坟上,宋婉环顾左右,果然算得上是厚葬了。 她跪下来,神色凝重地给母亲烧纸、磕头,不时地喃喃低语着什么。 “母亲,珩舟,你们路上一同走罢……” 明明只是没有娘了,宋婉却生出一种无父无母,身后再无有依靠的感觉。 她抬手擦去了眼泪,眼眸中的坚韧与平日佯装的娇柔和顺从都不一样。 27、珩澜,你心跳好快呀 宋婉祭奠完,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宋府。 是用饭的时间,宋婉提裙登上台阶,掀开门帘,饭厅里气氛如凝滞般,不见沈湛,只有一桌子极其丰盛的菜色和局促不安的众人。 桌上佳肴美酒皆未动。 婢女将她的素色袍子褪下,又用艾草枝子在她周遭轻轻抽打几下,低声道:“奴婢先去给姑娘备姜汤。” 从坟上回来的人,是要驱驱邪的。 宋婉面色未变,坐下来,净了手后端起碗筷。 房间内寂静一片,只有她缓慢的咀嚼声。 分明是为了讨好沈湛,刻意往云京口味方面靠的菜肴,样样精致之至,宋婉却觉得入口如同嚼蜡。 母亲才去几日啊。 她抬起头看向众人,笑道:“怎么不吃?” 宋老爷惴惴不安地上前扯住宋婉的袖子,“你怎的这么晚才回来?回来就知道吃?快去世子房里问问,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做?世子炊金馔玉长大的,可是吃不习惯咱这的菜?” 宋婉侧目看了看可称得上是琳琅满目的菜肴,又淡淡看着父亲惶恐的嘴脸,这一屋子的每个人都花团锦簇,与先前在坟上的凄凉真是鲜明的对比。 为他生儿育女共同生活十几载的人没了,丝毫不影响什么呢。 她拂开父亲的手,毫不掩饰眼角眉梢的锋利,讥讽道:“那就劳烦父亲去给世子弄点金玉来尝尝。” “你这说的什么话?”宋老爷怒目而视,“世子是什么人,屈尊降贵到咱府里来,多少眼睛看着呢,现在一顿饭都不用,定是对咱们有什么不满!” 宋婉深呼吸一下,压下心中的憋闷。 沈湛来宋府本就是迁就她的,现在母亲死因未明,不该把这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 况且,宋府与她的荣辱是同气连枝的。 她起身道:“我去唤他。” * 沈湛在窗边站了许久,婢女察言观色道:“宋姑娘兴许快回来了,到了用饭的时辰了,宋府备了家宴,要不……” “宋文卓也配我去他的家宴?”沈湛道,“不去。” 这等敢拿庶女出来糊弄王府,为他生儿育女的妾室死了还跟没事人似的人,算什么东西。 白日里他在宋府里转了转,宋府二姑娘所居的绣阁小得可怜,且在出嫁后便成了堆砌杂物的地方,问及府中婢女小厮,回馈给他的信息,只叫他更心疼宋婉曾经的处境。 “那、那奴婢让青州著名的天宝楼送些特色吃食来,世子尝尝?” “不必。”沈湛阴沉着脸道,“她难道不知到了用饭的时辰?” 到了这等时候,还不将她的真实身份告诉他,还把他一人扔在府里,一去大半日不回。 婢女吓得讷讷不语,不知该如何劝世子用饭,世子这样的身体,一顿不吃怕是就遭不住,可世子偏偏要等宋姑娘回来…… 沈湛闭了闭眼,“备水吧,我要沐浴。” 婢女瞅着时辰,戌时,的确是到了该沐浴的时候,接下来便是该歇息了,世子喜洁,每日都要洗澡。 差人送水过来,婢女关了门在外头伺候着。 秋夜本寒凉,青州却温暖潮湿,婢女垂着脑袋刚打了个哈欠,就见宋婉款款而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宋婉便推开了门。 “我回来晚了,听说你还没用饭呢。”宋婉关上门,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没什么香火味了,才走进内间,“府里备了宴席,世子若不想去,那咱们出去想吃?” 居室内烛火昏黄,朦胧纱幔后,沈湛未着上衣,背对着她。 他的肩膀平而阔,肌肤如冷玉,乌黑的发垂落劲窄腰间。 沈湛回眸看她,浴桶的波光盈盈,烛火投在白墙上,映出如梦似幻的波光,宋婉人在光晕里,一袭雪色衣裙,睁着一双幽黑的眼睛痴痴傻傻看着他,分外的动人。 沈湛回过头道,“很难看?” 他声音听起来懒散,问的也很随意,实则内心涌起的自卑和紧张快要将他淹没。 宋婉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他露出的身体,回过神来后连忙道:“没有,只是世子没我想象的那么瘦呢。” “过来伺候。”他厚着脸皮道。 宋婉脸色微红,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将他的长发束在脑后,又俯下身去试水温。 沈湛任由她动作,不咸不淡道:“坟上可还布置的妥当?” 宋婉听了,心中的凄凉又浮起,朝沈湛俯身认真行了礼,道:“谢世子允准我去祭奠嘉姨娘。” “哭了?” “姨娘一生孤苦,就得一个女儿,据说去时女儿也没陪在身边。”宋婉轻声道,别过脸去,擦掉滑落的眼泪。 “洗个澡,就好了。”沈湛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过身去将衣襟拢起,“让婢女把饭菜端过来,一会儿泡完澡了吃。” 宋婉当然不想面对父亲与嫡母,便应了下来。 沈湛披好了衣衫往门口走去,忽然咳嗽了几声。 宋婉问道:“怎么了?这边气候温暖,世子身体还没有好些吗?” “嗯,这几日不太舒服。”沈湛捂着心口,抿唇道,“先前你给我上药,效果不错。” “那药就在墨大夫那,要不世子叫幽兰和墨兰给您上?” 幽兰和墨兰是一直伺候在沈湛身边的婢女,已从云京王府赶了过来。 沈湛顿了顿,道:“她们不会。” “哦,那烦请世子等一会儿,我沐浴完身上没味道了,再上世子跟前伺候。”宋婉道。 沐浴过后,宋婉捧着厨房里炖好的雪梨进来,将香塔点起,看着沈湛闭目在床榻上的样子道:“这香是我在闺中时自己合的,世子且闻闻,喜欢吗?” 沈湛凝目不语,却贪婪的细嗅空气中逐渐氤氲开来的气息。 和她一样好闻。 他沉默的看着宋婉放下窗牖,坐在月牙凳上削好梨递给他。 雪梨的蜜汁晶莹流淌在她莹白的指尖,果香混着甜香,侵袭他的鼻息,诱人极了。 宋婉将削好的梨很自然地喂到沈湛唇边,他却别过头去。 “不想吃吗?”宋婉道。 “不吃。”他没好气说道。 她难道不知道分梨同分离? 宋婉也不做他想,放下梨就起身去准备药膏。 方才在净室,他未着上衣,都已经看过了,宋婉就很自然地褪去了他的里衣。 沈湛微微侧过头去,闭上眼,喉结滚动着,吐出的气息微热,清冷又俊美的脸庞漫上一片绯红色。 宋婉指尖触及他变得愈发滚烫的体温,知他并不似表面上那样淡漠冰冷,甚至还敏感得很。 只是他一向不喜欢被人注视,今夜怎会容她褪去他的衣衫? 方才离得远,宋婉并未看清他,现在离得近了,才看到沈湛身上的肌肤苍白的惊人,隐隐可见皮下淡青色的经脉,肩胛骨嶙峋,手臂骨节突出,线条紧实凌厉,整个人有种病态的洁净。 这样白皙的肌肤,显得几处大穴处的伤痕尤为明显。 看着那细密的泛青灰色的伤痕,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针眼,宋婉怔愣了一下。 沈湛察觉到她的注视,忍着心中的不适,艰难道:“十二岁后,我生了病,怪病,浑身一碰便会生出淤痕来,或大喜大怒,便会无法喘息。” “父王寻遍天下名医,用了所有能用的法子,留住了我的命,神医断言我活不过二十五。” “母妃因我的病,忧思伤神,早早抑郁而终。” 沈湛叙述的缓慢艰难,向她倾吐过往,有一种被暴露在日光下,被剖开的耻意。 他不是多愁善感且很能感同身受之人,却为了她的丧母之痛而心颤。 他想说的是,他能够尽量同她感同身受,他也曾有过失去母亲的哀痛,可安慰人的话到嘴边,还是无法说出。 宋婉的手停在他后背几寸处,眼眶涌起一股热意。 沈湛对她的沉默似乎难以忍耐,她在想什么? 对他剖白自己的过往,是感到鄙夷还是无所谓? 他知道他的身体随着年龄的增长,并未像其他成年男子那样壮硕挺拔,他瘦而高,身上又有陈年的疤痕。 沈行潇洒俊逸,丰神俊朗,要比不堪的他好得多。 沈湛忽然觉得脑中嗡鸣声不断,后悔、焦躁,惶恐,还有混乱不堪的想象交织在一起。 他曾分不清悸动和厌恶,以为她蓦然闯入的气息带来纷乱的心跳是源自于对她的厌恶,可这厌恶竟在他心间萦绕蔓延,落地生根,当他恍惚意识到这是什么时,便更烦躁不安,因为他不能确定她的心意。 沈湛忽然想看她的表情。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翻身过来扣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别过去。 他的表情瞧不出喜怒,只那双狭长的眸子紧锁着她。 因为离得太近,鼻息相闻,宋婉甚至能感觉到他脸庞隐隐地在痉挛。 沈湛极度自尊自负,他这是误会她了。 宋婉的表情羞怯又委屈,故作吃痛哼哼道:“痛……” 这招似乎对沈湛十分有用,他很怕弄疼她。 沈湛松了手,胸膛压抑地起伏着,眉目间的犹疑和惶然未褪。 下一刻,宋婉主动环抱住他的腰,乖顺地将头贴在他赤裸的胸膛里。 烛火昏暗,她的手在他后背的疤痕处轻轻摩挲,漫不经心道:“珩澜,你心跳的好快。” 宋婉看不见沈湛的表情,并不知他垂眸看向她眼神已狂乱的惊人,涌动着极致的纠结与矛盾,像是要失控。 “谢谢你安慰我,姨娘去了,我的确很伤心,因为伤心,而忽略了你,对不起。”她摩挲着他后背的手变为轻轻拍抚,像是在安慰孩子,“你在宋府给我体面,又允准我去祭奠姨娘,谢谢你。” 沈湛神色难辨地看着她。 她还在骗他。 宋婉仰头看他,目光真挚又委屈,“你不高兴就不吃饭,你可知你不吃,我哪里吃得下?方才那些菜肴都浪费了,给你端来的雪梨你也不吃,不吃东西不行,多少用一点吧。” 沈湛垂眸看她,她刚起身离开他的怀抱,他就伸手一拽,重重将她按回去。 高大的阴影极具压迫感,宋婉被他整个人揉进怀中,只闻得到他身上清苦的药香。 “你……”沈湛沉默片刻,僵硬地抚上宋婉的脸颊,手指微颤着描摹她的轮廓,“真的喜欢我?” 28-30 第28章 他知道她一直在骗他,她或许以为自己装的很乖巧温顺,可眼角眉梢的淡漠…… 他知道她一直在骗他,她或许以为自己装的很乖巧温顺,可眼角眉梢的淡漠他太熟悉了。 他方才提及自己的母妃,又主动给了她一次陈情的机会,她却还是没说实话。 沈湛知道她对他说的那些好听的话有讨好他的意味在。 对他做的事也是为了在王府中能活下去。 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想在她谎话连篇的话语中寻找一丝丝真挚的可能。 宋婉在他的逼问下,轻笑了一声,抱紧了他,“喜欢。” “真的?”他问的认真。 宋婉目光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眼底闪过一丝玩味,淡然点了点头。 而后她故意试探道:“今日在坟上,我跟姨娘说了有了喜欢的人了,夫君待我很好,姨娘若是在,一定也会很喜欢珩澜你。可是姨娘走的太急了,我实在是难以安心,想查查姨娘过往的药方。” 沈湛道:“可以。” 宋婉在他胸膛蹭了蹭,脸上漾起一个温柔的笑,“我还想多陪母亲几日,云州惜春园,要不珩澜你先去,我后脚跟上。可是我自己在府里行事不太方便,要不珩澜你留几个人给我?” “不行。”沈湛直接回绝道,“晚几日再去云州即可。” 怎么不好哄了呢,是真的担心她,还是要看着她? 宋婉丝毫看不出不情愿,温声细语道:“好。” 她的手还在他背部的伤痕处摩挲,“当时,疼吗?凶险么?” 沈湛的身体依然紧绷着,被她触碰的地方犹如火在燃烧,烫的惊人,他气息不稳,一字一句道:“我疼,你可会心疼?” 她在他怀中重重点头,认真道:“当然,你不吃饭我都心疼呢。我饿了,要不你陪我一起吃点?那个梨,我削的可仔细了……” 他的声音辩不出喜怒,“再削一个完整的,我吃。” 宋婉心下霎时明了,唇边漾起笑意,“好,你先松开我嘛。” 沈湛松了手,垂眸看向她,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手指抚过她红肿的眼眸,“以后别再哭了。” 宋婉仰起脸,这才看到昏暗的帐子里,沈湛的耳根、脖颈,乃至胸膛的肌肤都泛着红,乌黑的长发掩映着,整个人原本近乎禁欲的洁净被打破,有种被亵渎的癫悖。 “珩澜。”她低低唤道,大着胆子攀上他的脖颈,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有你对我好,我就不会哭。” 沈湛身体一颤,迅速推开她,并且避开她含情的注视。 这回他并未用力推她,甚至还在她坐稳后才松开手。 宋婉不退反进,往前一倾身,捧起他的脸,眼神中满是不解,“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她看着他害羞又难以自控的模样,恶劣的想法涌上心头,故意道:“姨娘待我不薄,我想为她守半孝,等姨娘孝期过了,我们圆房吧,好不好?” 沈湛猛地回过头看向她。 他的耳根脖颈早已红透,起伏的胸膛更是无处遁形,甚至连苍白的脸颊都浮上醉人又禁欲的红晕。 他觉得她真是胆大极了,撒起谎来甚至要赌上自己的清白?有这个必要么? 沈湛脑海中忽然如醍醐灌顶般浮起惊人的想法,她与沈行,究竟到哪一步了?! 骇人的恼怒和妒意裹挟了他的神经,他仿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整个人变得冷漠疏离。 他冷冷地睨着她,手指压在她丰艳的红唇上,“好啊,在此之前,你先吻我一下。” 她对沈行做过什么,她也会这样对沈行么?他要知道。 宋婉不知沈湛为何忽然受了刺激似的,只是在母亲尸骨未寒的时候与他这样,她实在做不来。 沈湛看着她的无动于衷,冷笑了一声,“不愿意?” 宋婉闭了闭眼,知道此刻若是不付诸行动,先前说的那些谎言就会被发现,沈湛他,没有她想的那般好糊弄啊…… 焚香缠绕,帐子里都是宋婉的气息,她前一刻还勾人地诱惑他,骗他,需要他时便说那些好听的话,可他仅这样一试探,她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沈湛的心跳振聋发聩,他被难以抑制的妒怒和愤懑驱使,忽视心中的羞赧,忽然伸手扣住她的后颈,重重吻上了她的唇。 她既然敢撒谎骗他,就要承担这后果。 宋婉被动接受着沈湛笨拙且激烈的吻。 他的吻急促而汹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侵略感,似要抽空她胸腔中的空气,几欲窒息。 他近乎掠夺地吻着她,她甜香的气息和抵触的姿态让他快要发狂,他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倏地,有冰凉的液体掠过他的面颊。 在吻的间隙,沈湛睁开眼。 她在哭。 他猛地松开了她,气息凌乱又粗重,冷冷盯着她道:“还喜欢我么?” “……喜欢。”宋婉眼中泪意未尽看着他,被吻得发肿的红唇翕合,咬牙道,“很喜欢珩澜。” 沈湛对她亲吻他时的笨拙似乎很满意,俊美的脸上有诡异的笑意,“可我不喜欢你。” “我不会喜欢你。”他又重复道。 像是在说服自己。 宋婉点点头,对他喜欢与否懒得深究,只求他能好应付一些。 他虽不喜欢她,可他却喜欢亲她,那就亲吧,只是他脸红的要滴出血来似的,也太敏感了? 宋婉抬眸看沈湛,与他的视线相接。 他似乎又变得不太高兴,看她的眼神冰冷而锋利,极力控制着她看不透的尖锐情绪。 宋婉福至心灵,知他如此这般就是不满,不够。 她眨眨眼,伸手拽过他的手环在自己腰间,闭上眼睛鼓起勇气又吻了上去。 是如蜻蜓点水般的吻,生涩却坚决。 刚碰上,就立即离开。 沈湛整个人愣住,她刚亲上来的时候,他明明想要推开她,却忍不住要的更多,被她亲的半个身子都麻了。 一向畏寒的他,竟然觉得浑身滚烫,有种陌生的冲动,心头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干渴,灼热,想要的更多,想要……对她做些陌生且羞耻的事。 她的红唇丰润柔软,脖颈细白,绣着姚黄牡丹的领口下蜿蜒隐去的是更撩人的春光。 沈湛暗暗深吸了口气,移开了目光,喉头发涩,可脑海中的想象还在继续。 从未有过的悸动,就这样盖过了方才的不悦。 烛火昏暗,一方青纱帐又太小,两个人气息相闻,沈湛身量高大,挤占了大部分空间,耳鬓厮磨间难免暧昧。 宋婉不动声色地躲了躲,似乎对骤然变快的心跳很不适应,目光落在桌上的梨上,鬼使神差道:“我饿了。” 沈湛脸色发红,咳嗽了两声,很不自然接道:“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去做。” 不一会儿,婢女便送来了备好的菜肴,沈湛接过,便让婢女们退去了外间。 宋婉还在床榻上抱着引枕趴着,刚想起身就看见沈湛俯身忙碌着什么。 他不会是在给她布菜吧? 宋婉连忙从床榻上起来。 果然,沈湛将一道道菜肴摆好,主菜配菜,都偏向一边。 装菜肴的器具明显不是宋府所有。 像是王府的规制,却并未镶金带银,六角盘边沿压着翠绿湛蓝的波纹,如同山水画般。 而沈湛的手清瘦修长,每一寸指节的弧度精致流畅,比骨瓷的盘子还白上几分,因使了力,显露出淡青色的筋骨来。 宋婉竟忘了伸手去接,呆呆站在一边看着他布菜,当真是……赏心悦目。 他布好最后一道菜,拂袖坐在一旁,将装了米饭的甜白瓷小碗放在空着的位置前,对宋婉道:“坐。” 宋婉讷讷地坐下了。 即使心存对母亲之死的不甘,她也尽量多吃了些,心想目的不是达到了么,回了青州,沈湛也同意多留些时日,还愿意派些人手给她,甚至她还可以为母亲守孝。 珩舟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的死又有何蹊跷,她一定要搞清楚。 沈湛看着面前的人专注地吃着那些菜肴,吃完了又浅啜了几口热汤,眼里笑意渐浓。 有这么好吃么 宋婉吃完后,瞥见沈湛好像早已停了筷,正浅笑着看着自己。 沈湛很少笑,忽而绽放在清冷面容上的笑意,好看的令人晃神。 宋婉拿起筷子挑选了自己觉得好吃的,递道沈湛唇边,“珩澜,你尝尝?” 沈湛垂眸看了看,脸侧过去道:“油腻。” 宋婉也不强求,将食物送回自己嘴里,边吃边道:“不油腻的,都是素的,看着像肉,其实是果子。” 沈湛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念及她丧母,吩咐过下人这几日的饭菜都准备素食。 “世子平时都吃这么好吃的?”宋婉忍不住又夹了一片,真心感叹道,“这么好吃都不爱吃吗?” 沈湛道:“还好。” 原来这是她与他第一次一同用饭。 宋婉道:“那世子平时喜欢吃什么?” 沈湛道:“都可以。” 宋婉腹诽,这么好吃的菜肴都不怎么吃,还说都可以,你哪是这么好伺候的呀…… 沈湛看着她要吃又为难的模样,明白是他不用饭,她才不敢多吃。她今日都在坟上,怕是就没用什么饭,现在有了食欲,总不能因为他而吃不饱。 念及此,沈湛重新拾起了筷子,随意夹了一块宋婉刚吃的果片送进嘴里,道:“是不错。” 一旁伺候的婢女们垂着头,暗暗互相对视,明显松了口气。 世子对食物并没什么多的欲望,这还是第一次夸赞某样东西好吃。 宋婉吃得差不多了,顺带着给沈湛盛了碗汤,而后拿起果盘上的梨削了起来。 沈湛看着她,忽然伸出手去擦她唇边残留的汤渍。 她的唇柔软丰润,让他恍然想起方才的触感,霎时间红了脸。 宋婉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沈湛目光躲闪,道:“吃饱了就走吧,我要沐浴了。” 待宋婉走后,沈湛望着削好的雪梨怔愣了许久,清冷矜贵的面容上不复过往的空洞淡漠。 宋婉回到房中,洗漱后躺下来,手中的卷帛是沈湛的病案,她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皮子发沉,几乎握不住,便随手将卷帛往枕边一搁,盖上被子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很沉,宋婉什么乱七八糟的梦都没做,再醒来时,日光透过层层纱帐照射进来,她抬起手,挡了挡眼睛。 想起昨夜与沈湛,想起母亲,想起珩舟,再看看自己还是置身于宋娴的闺房中,她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 鸦青见她醒了,便掀开珠帘走了进来,托盘里端着素色的衣裙。 宋婉伸着手臂,鸦青将垂坠的裙摆抚平,道:“姑娘不便为姨娘服丧,衣裙只能素淡些。” 宋婉看了眼手臂处的银丝锦绣,如梦似幻,虽是素服,却不是简单的白衣,而是料子极好,刺绣极为精致的云锦。 她道:“这衣裙是王府的吧?” 宋府不曾有过这样精*致的衣物。 鸦青也不隐瞒,为她正了正腰间的璎珞,扶她坐下梳妆,“是世子挑选的,差人给姑娘送来。” 而后又压低声音道:“世子说姑娘要为姨娘守孝……” 替名义上的姨娘守半孝,也不可服丧,可若是沈湛赐的素净衣裙,穿着就没什么了。 宋婉意外的不是沈湛送衣裙给她,而是这衣裙竟然很合身,胸、腰腹、肩膀,像是按照她的尺寸定制的。 若是鸦青告诉沈湛她的尺寸,也不会这么快就做好……沈湛是什么时候备下这衣裙的呢?他又怎么知道她的尺寸? 宋府的婢女鱼贯进来行礼,托举的银盘中是各色早点。 宋婉并不拿世子妃的派头,让她们免了礼,随口道:“用过早饭我便给父亲和母亲问安去。” “回世子妃,老爷说不必如此,世子妃尊贵,一路舟车劳顿,暂且歇息两天,且陪伴世子要紧。”婢女欠身道。 宋婉和善笑道:“怎能如此,父母为大,我一会儿就过去请安。” 一旁伺候的王府过来的婢女躬身垂首,表情收敛自律,看不出什么情绪,犹如一个个假人。 宋府的婢女战战兢兢道:“不必不必,老爷和夫人上庙里进香为世子祈福去了。” 第29章 宋老爷哪敢让宋婉来请安,昨日她回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偏荣亲王…… 宋老爷哪敢让宋婉来请安,昨日她回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偏荣亲王世子又对她极为看重,昨日叫了不少下人去问询小姐曾在府里的起居事宜,宋老爷不知世子是不是起了疑心,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薄待宋婉。 宋老爷此时才惊觉这女儿并不是什么柔顺的,原先的温厚老实都是装的。 若是真拿起父亲的架子让她来请安,她死了生母正气儿不顺,不知她又要闹出什么,何必节外生枝,不如一早躲到寺庙去。 宋婉漱了口,拿起锦帕在唇边擦拭了下,道:“那等父亲和母亲回来了劳你请人来知会我一声,我再过去请安。” 婢女应了,又道:“老爷走时吩咐,府里人马全凭世子妃调动。” “哦,如此么,哪里需要调动什么呢,都是自家人,说这话见外。”宋婉笑了笑,示意雅青拿些银钱出来,“赏。” 婢女惶恐地推辞,“不敢不敢……” 先前那些近身伺候的婢女早就在宋婉替嫁后换了新的,如今这些近前伺候的都是面生的。 宋婉觉得正是因为她们未参与之前的事,也不知她到底是谁,从她们口中才能问出些有用的。 “收着吧,我也没别的意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嘛,世子妃又如何,来府里还要小住些时日,必然是得叨扰父亲母亲,你们也是辛苦,一夜之间立了不少规矩吧?”宋婉站起身来走上前将婢女扶起,“府中姨娘去的突然,我昨日又伤心过度,怕讨了父亲和母亲的嫌还不自知。” “我们来府里虽然不久,但见老爷和夫人很是厚待姨娘,这在其他大宅院里都是不曾有过的,姨娘突然去了,阖府都惶恐呢,怎会有人觉得世子妃您讨嫌。”婢女连忙解释道,“世子妃一片赤城之心,府里上下都赞赏您呢。” 宋婉温声道:“我自小是姨娘看大,难免为她老人家神伤。姨娘的病可是府医瞧的?李郎中的医术我还是信得过的……” “是李郎中瞧的,姨娘逝去后,李郎中怕死了,吓得好几日没下来床呢。”婢女道,言罢欠身将碎银子收入袖中,“多谢世子妃赏赐。此事其实也不怪李郎中,咱青州城里没了许多染风寒的人,起初怀疑是瘟疫,可细查去,又与瘟疫无关。” 宋婉点点头,坐回到妆凳上让鸦青给她贴花钿,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对婢女道:“知道了,跪安吧。” 待婢女们走后,宋婉调过头看鸦青,鸦青看事情其实很透彻,道:“她们不敢欺瞒世子妃。” 宋婉颇有同感,这次回来,府中人的重视程度,真是她没想到的。 下人的态度是受主人的影响,下人都如此诚惶诚恐,那便代表父亲嫡母真的没有苛待母亲。 可既然如此,怎会换了药病情就急转直下? ……换了药! 宋婉将眉间花钿扯下,问:“府中用药都是从哪个铺子进?” “就城里的药铺,好像是叫永安药铺。”鸦青回忆道。 “世子可醒了?”宋婉问。 “不知……”鸦青汗颜道。 世子所居的院子被围的跟铁桶似的,从世子上次遇袭之后,王爷就加派了许多人手过来,哪里还能探得出世子的起居呢。 宋婉有些着急,绣鞋都没趿好就起身,冲鸦青道:“你在府里等着,世子醒来了若是寻我,你就叫人去永安铺找我。” 鸦青应了个是,“姑娘放心。” 到了药铺里,那掌柜的一看宋婉的排场,便肃清了铺子里的闲杂人等,专心接待她。 宋婉并不想跟他绕弯子,直接问了是否是给宋府供药的,掌柜的承认了,“宋府的药一直是从小人这里拿,小人可给送去的都是上好的药材!” 宋婉差人赏了银子,一来二去便问出了母亲第二次用的药确系铺子里送去的,可与第一批不同的是,这一批是新进的。 其中治风寒的麻黄,除了给宋府送去的,其余的很快便也销售一空。 宋婉在袖中的手骤然收紧了。 母亲用了药见好,而改了药方后再煎的就是永安铺送来的新药,在加入了麻黄之后,病情就急转直下。 若说之前她心中仅是存疑,现在便确定了,是药的问题。 麻黄,麻黄……青州,麻黄。 她蹙着眉,感觉十分熟悉,仿佛不久前才在哪里听过。 在宋婉仔细回忆那夜偷偷跟着沈湛出去究竟听到了什么时,沈湛已从暗卫处获悉,宋婉知道了沈行之死。 沈湛看着不远处,镂空雕花的门,垂着玉色垂帘,风轻抚过翩跹飘荡,昨夜她便是掀起飞扬的帘角,失魂落魄地站在那看着他。 她眼底盈盈的泪意,红肿的双眼,除了为了生母之死外,还为了沈行吧。 沈行啊,沈行。 他早就该死。 “鸦青那丫头,早已唯世子马首是瞻。”暗卫道,“世子想知道什么,想做什么,都可授意她去做。” 对于荣亲王在江南一带的权势来说,为一个婢女的赌鬼父亲还赌债,再把她被丈夫卖掉的母亲赎回来,完全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可就是这样随手的作为,却能令这婢女甘愿为其卖命。 病弱的青年咳嗽了两声,“没什么要做的,伺候好宋婉即可。” 而后他平静的一字一句道:“找到沈行,杀了他。” 既然她以为沈行死了,那便必须要让沈行死个透。 她心里彻底没了旁人,便可专心待他了。 可想起宋婉的眼泪,沈湛心里就泛起细细密密的不甘来,酸涩难忍。 “那丫头还说,宋姑娘与二公子情笃,二公子伤势严重时就藏身于宋姑娘闺阁里。”暗卫继续说道。 话音一落,暗卫便觉得空气都安静了,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便听见世子淡漠的声音响起,“继续。” “那丫头觉得,二公子当初在叶城能够束手就擒,便是要为宋姑娘隐瞒杀人之事。”暗卫接着道,“宋姑娘觉得二公子之死有蹊跷。” 当真是情深似海,互相为着对方着想啊…… 沈湛很想叫他不要再说了,可却自虐般的想知道她不为人知的过往。 随着暗卫的叙述,沈湛的身体在冒冷汗,胸臆间却像是有火在燃烧。 半晌,青年的眼眸幽晦而冰冷,道:“她在哪?” 宋婉到了晌午才回到宋府。 这一上午,她走了青州城的几家药铺,想弄清楚这批药到底是怎么回事,得到的信息却十分有限。 只知道青州城的药铺的货源是统一来自白家。 白家祖上曾为御医,是杏林世家,做草药生意有些年头了。 早年间大昭闹过瘟疫,还是白家出手,无偿地将府里的药仓开仓,以草药济世。 这样的人家给供的药,怎会出问题。 宋婉头昏脑涨地回到宋府,才发觉鸦青并未差人来找她。 沈湛怎么可能到晌午了都没醒?醒了不找她? 宋婉换了衣裙,立即到沈湛所居的院子里去。 冬日的院落并不萧索,病弱的青年坐在廊下圈椅里,微阖着眼,手指一下下叩着椅子扶手,榉木扶手发出清而沉的声响。 “珩澜?”宋婉唤道。 空气中一片寂静。 沈湛终于调转视线,在她脸上仔细看着。 他的视线冷的可怕,如同有了实质,让宋婉觉得后颈发凉,毛骨悚然。 仿佛又回到了与他初遇的那天。 他如同一只阴冷的蛇,手指敲击椅子的声响像是一下下敲在宋婉心上。 宋婉走上前去,故作镇定地露出一个笑脸,“我出府转了转,买了好吃的果子和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你要不要看看?” 沈湛神色未变,看着她不紧不慢道:“今日启程去云州,你是与我同去,还是留在此处?” 有许多事未了,宋婉当然不想和他去云州。 沈湛金尊玉贵的,住不惯宋府很正常。况且不习惯的人不止是他。 宋婉俯下身,鼓起勇气握住沈湛的手,微微笑道:“我当然是想和你一起走。可父亲母亲的面儿我还没见几次,往后回了王府,便又不知何时能在他们膝下尽孝……” “这次姨娘的死,让我惶恐,生怕子欲养而亲不待。”她乌黑的眼睛里满是哀思,眼尾霎时间浮上一片绯红,戚戚然抬头看他,“世子可否容我几日?” 沈湛伸出手抚过她的发顶,又将她鬓边稍显凌乱的碎发别在耳后,“好,那你便留下。” 他很想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或者说,要为沈行做到哪般? 宋婉惊喜的看着他,“真的?” 沈湛看着她脸上忽而绽放的笑容,觉得刺眼,别过头去往椅背上一靠,淡淡道:“嗯。飞廉和素问陪你留下,万事都可交由他们办。” “谢谢你,珩澜。”她道,知他留下这两人也有监视她的成分在,却还是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我再陪父母几日,便去云州找你。” 沈湛幽黑狭长的眼眸泛着捕猎似的微光,他静静看着宋婉,日光细碎地打在她身上,映衬得她整个人明亮而美好,她穿着他为她选的衣裙,却不愿被他束缚。 甚至没有一丝不舍啊…… 宋婉得到沈湛的允许,哪管他还高不高兴,既然话都说出来了,他就得做到。 她佯装看不懂他的不悦,起身絮絮叨叨地嘱咐婢女如何照顾他,又知会宋府管家给他带一些青州特产上路。 沈湛:“……” 宋婉对一脸阴沉的他眨眨眼,暗暗腹诽,你不是不喜欢我么? 第30章 宋婉将沈湛送到宋府门口,府外立了一群人,皆是着士大夫衣…… 宋婉将沈湛送到宋府门口,府外立了一群人,皆是着士大夫衣袍,见到沈湛后恭谨地俯身行礼后跪拜。 沈湛眼皮都没抬,泰然受了这礼,道:“起来吧。” 宋婉心头不由得一颤,先前在王府里,沈湛深居简出不见外人,她去他身边伺候时,那些婢女虽恭谨,却看似与寻常官宦人家婢女礼仪无异,她并未觉得沈湛的身份有何不同。 沈湛在她面前不拿什么世子的架子,更像是一个长期被疾病缠身而喜怒无常的富家子弟。 后来到了青州长亭,那些官员跪拜时,她在轿子里未曾见到。 而此刻,宋婉看着来送行的黑压压的人群,才意识到荣亲王世子的身份是何等的尊贵。 沈湛轻咳几声,夹杂着些许痛苦的低喘,摆摆手对那些官员道:“退下吧。” 官员们生怕因为自己耽搁他启程,若是受了风寒就不好了,对视一眼,便都听话的倒退几步离去。 宋婉为他紧了紧衣袍的领子,看向马车的方向,关切道:“快上车吧,到云州了,惜春园定有好些奇珍药材,这几日世子在宋府委屈了……” 沈湛那双幽黑狭长的眸子难掩怨怼,他幽幽道:“还得委屈你多待几日,尽尽孝。” 宋婉假装没察觉他的幽怨,招呼墨大夫过来交待着这些时日沈湛病情的变化。 在沈湛上了马车之后,她想了想,掀开车帘坐了进来。 沈湛苍白的脸庞阴郁未褪,“你……” 宋婉凝目看他,又将视线调转到别处,垂眸咬唇道:“世子忽然抛下我就走,是不是就想这样与我别过,休弃我回娘家?” 沈湛:“……不是。” 怎么还倒打一耙? 可他竟不由得替她辩解,在她看来,他要走的确是……太突然了些,难免会多想? “你父亲与母亲都不自在,青州官员们也如履薄冰。”沈湛少有的耐心解释道,“况且我一日不抵惜春园,父王便一日不安心。” 说完自己都信了。 宋婉继续沉着脸,道:“那你要好好喝药,墨大夫说你病情虽然有改善,可冬日寒凉,肺怕寒气。” 沈湛蹙眉道:“知道了。” “不愿喝也得喝。”宋婉强调,“世子之前跟我说神医断言你活不过二十五,我可不信,世子要长命百岁才是。” 沈湛闻言又咳嗽了几声,表情痛苦。 宋婉连忙凑了过来,轻抚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沈湛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眼神晦暗。 宋婉顺势搂紧了他,柔若无骨地倚在他怀里,在他耳侧喃喃道:“云州的女子多婉媚,烟花三月下云州呢,珩澜可别被别的姑娘勾了去。” 她呼吸的气息微热,在他耳边缭绕,沈湛忍着皮肤上泛起的战栗,淡淡嗯了声。 温存了片刻,宋婉想起身,手还被沈湛攥着,她想把手抽出来,他却越攥越紧。 她刚想说什么,他就松了手,恢复了平日里淡漠的模样,“下去吧。” 送走了沈湛,宋婉深深松了口气。 他走的真是正好,他若是不走,她还得顾及他的存在,做起事来不能放开手脚。 * 宋娴的丫鬟急急奔回内院,趴在窗户边告诉宋娴:“世子真的走了!” “这就走了?我还没跟他说上话呢。”宋娴站起身来道,“母亲还不让我露面,把我锁着!” 这下他走了,他们便可放心她了吧。 他本要娶的人是她呀,世子妃的尊荣也是她的! 可母亲先前的话又在宋娴耳边回响——— “荣亲王世子是帝王血亲,世子之乱后唯一有资格袭承皇位的人,顶天的尊贵,你只知道看着眼馋,却不想想之前的那些世子为何丢了性命?” “今上是看他病弱,是没什么用的废人,才留了他一命!如今淑妃盛宠,那肚子要是个争气的,哪天诞下皇子呢?往好了说,他继续病怏怏的苟活着,往坏了说,今上难免要为太子铺路。” “你看看当初同今上打天下的王爷,还剩几个?” 母亲的话虽絮叨,却真的能被听进心里,宋娴被关了几日,人清醒了,压下心中不甘,问婢女:“那怎的还不放我出去?” 婢女道:“世子走的突然,老爷夫人都没来得及赶回来,方才已差人通报了,估摸着正在回来的路上。还有就是二姑娘没走。” “她怎么没走?”宋娴诧异道。 “说是要给老爷夫人尽孝,多留几日……”婢女道,“世子走之前还留下了两位大人,说是要陪着二姑娘任她指使。” 宋娴刚压下去的不甘又上来了,这是不放心宋婉呢,不放心什么?怕府里人欺负她么?! 当初就不该叫她替了她,不知宋婉是使了什么狐媚子功夫,将那病秧子迷成这样? 还有,难道真是冲喜管用了,那病秧子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真叫人气恼。 不行。 他若是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呢? 若是圣上不会有子嗣了呢? 那他就是皇帝呀,到时世子妃……就是皇后呢! 宋娴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跌坐在椅子上愣愣看着空气中的尘埃。 “她可知那野男人死了?”宋娴忽然问。 此时她真是十分后悔当初做的太绝了,若是留了那男人一命,现在说不准可拿这个要挟宋婉,甚至她可以助他们旧情复燃…… “奴婢不知。”婢女道。 宋娴转念一想,宋婉她不知道那人死了那不刚好么? 找人诓骗她,就说那男人约她见面,届时找个马夫或小厮…… 而后再告知世子宋婉留下就是要与旧情人相会的奸情。 世子病弱,宋婉便私会老情人,颠鸾倒凤。 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寒门小户,对女子的要求最基本的便是贞洁了。 她巴不得看到宋婉被弃的模样,她现在那高高在上的做派实在令人讨厌。 她宋娴当不当世子妃无所谓,她不能让原先不如她的人骑到她头上! * 夜里下了一场雪,天忽然冷了下来。 沈湛走后,宋婉便从宋娴房中搬了出来,父亲与嫡母也回到了府中,一切像是一出大戏落了幕。 未变的是宋府人对她的态度,依然恭谨。 宋婉暂居在翠喜苑,这是宋府园子里最好的所在,也是沈湛先前暂居的地方。 又回到宋府,她想了很多,醒来后许多次都有种后怕的感觉。 还好,她已不再是宋府的二姑娘。 而是荣亲王府的“世子妃”。 不会再有人敢关她禁闭,不会缺衣少食,不会再有人给她气受,不会再挨打,更不会再在暗无天日的居室里一遍遍抄佛经。 居室外的婢女听见动静,鱼贯而入,伺候她梳洗。 沈湛留下的侍卫就守在院子外面,也不顾什么垂花门,什么内院不内院。 漫天飞雪中,两道身影沉默而彪悍,让人安心。 宋婉看着窗外扑簌而下的雪花,忽而想到母亲很怕冷。 今年的冬日真的很冷,连江南都下了雪…… 其实时至今日,她还没有从母亲已逝,珩舟替她认了杀人罪的恍惚中走出来。 鬼使神差的,她收拾收拾出了府,往母亲坟上去了,并未注意到尾随其后的一顶绛红色小轿。 宋婉在母亲墓前,刚把香炉和黄纸摆好,就被一只手掀翻。 宋娴不急不缓道:“不挑日子就来祭奠,果然没什么规矩,当了世子妃又如何,还是上不了什么台面。” 宋婉撩起眼皮看了眼宋娴,又俯身重新将香炉摆好。 “你母亲一个妾,能入宋氏陵园已是天大的福分,若不是你顶替了我,她哪能葬在这?”宋娴毫不留情的讥讽道,“葬在这就已是她的造化,你还日日来叨扰祖宗先辈安宁!” 宋婉眼角眉梢锋利冷漠,站起身来直视宋娴,“是我叨扰祖先还是你非要在先人墓前闹事?你就不怕我母亲晚上去找你?” 宋娴道:“我怕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是她自己命薄能怪谁?!” “是啊,红颜多薄命,我母亲姿容妍丽,父亲日后就得日日面对你母亲那张脸,必然会愈发对我母亲念念不忘。”宋婉脱口道,“你就没想想我母亲能葬在宋氏陵园,并不全是看在荣亲王府的面上?” 宋娴怒目而视,上前一步想抬手打她。 宋婉躲也不躲,看着她笑道:“陵园外守着世子留给我的侍卫,你是想对世子妃动手么?” 宋娴冷静下来,深呼一口气,指着不远处陵园的山门继续说:“你现在能叫人来帮你,之后呢?你走了之后我就撅了她的坟!把她的尸骨扔出去喂狗!” 宋婉的眉头拢起,面色有些苍白。 的确,她走后他们要如何对待母亲,是她管不了的,她不可能带着一个官员的妾室的尸骨回到王府,并且完全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次回青州。 宋娴满脸笑意看着宋婉一分分白下去的脸色,仿佛面前这个看似高华的贵女又变回了那个任她欺凌的庶妹。 这让她心中升起一种隐秘的愉悦。 “你有本事杀了我。”宋婉道,“否则阻止不了我祭奠生母。” “我可不像某些人,不知道杀人要偿命。”宋娴绕着宋婉缓缓踱步,忽然停下来,“你想祭奠你母亲啊?” “嗯。”宋婉道,指了指一旁的香炉和纸钱还有纸衣,“下雪了,母亲畏寒。” “你是不是还想等你走后,让我们逢年过节就来给她添点香火?”宋娴继续道。 “是。”宋婉说。 宋娴抱着手臂,笑的甜美,“好啊,那你给我跪下。” 30-40 第31章 宋婉怔然看着宋娴,袖中的手暗暗收紧。 这些年有…… 宋婉怔然看着宋娴,袖中的手暗暗收紧。 这些年有许多次这样的时候,她和母亲为了一些事总得委曲求全,伏低做小。 有把柄在人手的滋味不好受。 宋娴微微笑,居高临下看着宋婉。 宋婉身上穿着罕见的云锦织银丝衣裙,自她这次回来,府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到了她身上。 其实宋娴并不是嫉妒宋婉嫁了个那样俊美又有权有势的夫君,比起世子那阴沉单薄的模样,宋娴更喜欢挺拔彪悍的男子。 她是嫉妒宋婉夺去了宋家嫡女的身份,占了世子妃那般尊崇的位置! 先前不懂权势地位有多重要,那是未曾有过对比,如今看来,权势乃咄咄逼人之物。 宋娴满心嫉妒地挑眉道:“跪着求我啊,求我在你走后别把这小妇挖出来。” 雪不知何时又扑簌簌地下了起来,似碎琼乱玉。 守在陵园外的侍卫侧目朝里头看了一眼,从他们的角度看去,宋家姐妹俩正交颈细语,一副姐妹情深的画面。 宋婉微笑道:“听闻姐姐议亲有些困难,父亲的同僚之子入不得眼,世交家的公子也看不上,是呢,谁能比得上荣亲王府的门楣呢?姐姐若是嫁了普通官员,与夫婿一起见到我,须得跪下行礼。” “你!宋婉你放肆!”宋娴怒斥道,方才的气定神闲不复存在。 “放肆么?放肆的不是姐姐你嘛?”宋婉眼底有冷酷的笑意,一步步逼近她,“先前不想往火坑里跳,把我推进去,现在看我过得不错又心生嫉妒,宋娴,你好可笑啊,是不是早就沦为旁人口中的笑柄啦?” 被人戳穿的怒火烧得宋娴理智尽散,她也不顾园陵外的守卫了,想推宋婉,宋婉迅速一侧身避开了。 “现在你是宋婉了,父亲怕事情败露,巴不得赶紧把你嫁出去,可顶着庶女的名头,来提亲的人的品级可远不如先前呢。”宋婉的神情冷淡而残酷,凑近宋娴耳侧道,“姐姐还不能稍加挑剔……我猜父亲已经不耐烦了吧?” “姐姐为了不向我行礼还特地躲起来,暗无天日的滋味好受吗?” 宋娴气的牙痒痒,再也无法忍受,大声怒骂着宋婉,可骂声刚出,身后的婢女就上前来捂住她的嘴,惶恐道:“别、别,姑娘不可对世子妃不敬!” 园陵外的侍卫听到动静看过来,便见那位一身素服的世子妃浅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 “妹妹悲伤过度,心绪大乱,可来都来了,不如就给姨娘敬一炷香吧。”宋婉道。 侍卫们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上前来压着宋娴跪在嘉姨娘墓前。 宋娴气得胸口起伏不已,却也不能反抗,毕竟是自己“亲娘”,给亲娘上香理所当然。只得满眼怨毒地跪下身去。 宋婉与宋娴一同跪在母亲面前,手揽在她肩膀上,重重地向下按去,宋娴的额头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磕的生疼。 宋婉点燃黄纸递给宋娴,关切道:“妹妹对嘉姨娘的一片孝心,她定然已经收到了。” 火光忽明忽灭,宋婉姣好的面容上有光怪陆离的光斑摇曳,她脸上表情完全消失不见,语气冷而平静:“我娘死不是因为你们,那她活着的时候你们可让她一日舒心了?” “你和你娘,还有父亲,一个都逃不掉。” 宋娴咬牙看着自己的手被黄纸燃起的火焰吞噬,疼的额头都是汗却不敢吭一声,低垂的眼眸中难掩怨毒之色。 * 回了府,相安无事了好几天。 父亲并未因此事来找宋婉的麻烦,但她经过父亲和嫡母所在的上房时,听到了哭声和杂碎瓷器的声音。 但依然没人来唤她,没人兴师问罪,一切都平静又顺遂。 只是这些天,宋婉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芒刺在背,好像总有人在暗处窥视她。 宋婉没功夫在意这些,因为她不能在宋家停留太久,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 春儿的埋尸之处,只有她知道,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春儿虽受了伤也活不了多久,可毕竟致命一击是经她手,在春儿头七的时候,她心里忐忑难平,还特地去那处祭奠了…… 宋婉站在廊下,望着漫天的飘雪,原本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嫡母段氏正打发婆子们悬挂新做好的厚门帘,江南特有的丝绸所制,挡风又不厚重,一个婆子手中捧着好几摞,弄得好不热闹。 段氏看见廊下的宋婉,对婆子吩咐几句,便提裙走了过来。 “我瞅着你脸色不好,这几日吃的也少,可是病了?”段氏关切问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在外头站着,这孩子!真不会照顾自己!” 说着,解下自己的袍子给宋婉披上。 宋婉按住她的手,把袍子推给她,瞧着她淡然一笑道:“是有些犯恶心。” 段氏像是读不懂宋婉的锋利,收回袍子搭在自己臂弯,继续柔声道:“谁说不是呢,今年天气也太冷了,天公不作美,不知要收多少人去!” “夫人说出这不吉利的话,也不怕惹怒了神明,转头就第一个把你收走。”宋婉不客气道。 “我做的事还不足以惊动神明,神明可没空儿管我。”段氏轻笑道。 “春儿跟在夫人身旁,为夫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夫人可在年节给春儿上柱香?”宋婉忽然道。 段氏一怔,当初宋婉上那山头祭奠春儿,便是她派人跟了过去,这才有了后来嫁祸那野男人一事。 不知是不是女儿把此事告诉了宋婉? 段氏转念一想,告诉了也无妨,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春儿就算索命也不索我的命。”段氏掩唇笑道,而后不再掩饰,看着她冷然道,“还是我给让她沉冤昭雪,有了一处像样的坟墓呢。” 宋婉心下霎时明了了,珩舟之死便是被段氏做了局。 “我就该在我母亲墓前直接弄死宋娴。”宋婉忽然道。 “你!你!宋婉!看来娴儿没有骗人,真是你把她的手按在火里烧!”段氏怒道,“你和你娘一样会装,害我娴儿被疑心被关起来!” “怎么是我害的?”宋婉撩起眼皮,轻笑一声,“是爹啊。” 宋娴受了那样的委屈,宋文卓都没有怪罪宋婉,甚至还不相信宋婉能在亡母墓前干出这种事…… 与其说宋文卓信这个女儿品行端正敦厚温顺,不如说这个庶女如今对于宋家十分重要。 又何必闹僵。 虽然恨不得现在就抽她几个嘴巴子,再像从前那样把她关进暗室饿几天,但段氏还是忍了下来,幽幽道:“世子妃娘娘脑子清醒点吧,你现在与宋家荣辱与共,何必和你姐姐内斗?无论过去如何,现在是你嫁入了王府享受尊荣,也算弥补你了。你母亲之死真的不怪我们,给她用的药都是最好的,这次城里许多人都感染了风寒而死,你实在是怪不着我们啊……” 宋婉思维出奇的清晰,笑靥浅生,“夫人说得是,先前是我小气了。咱们府里的药都是永安铺的,永安铺的药又都出自白家,白家当然是最靠谱的。” “白家医药世家,祖上出过御医的,信得过!”段氏连忙接话道,“青州城的药都是白家供的,而且这次白家给的药可比去年贵三成!” 嗯,青州城的药都出自白家,感染风寒后服了药致死,服了药,致死……药还比往年贵三成。 宋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段氏也不想再纠缠,偏头招呼鸦青过来,虚伪地嘱咐道:“还不给世子妃取袍子来披上,把她冻出个好歹,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别演了。”宋婉冷不丁道。 说罢,不再与她纠缠,转身就走。 段氏满脸的笑容僵在脸上,恶狠狠盯着宋婉离去的背影。 * 夜幕渐渐笼罩了下过雪的大地,昏黄的月亮挂在天边,宋府庭中的羊皮灯挨个亮起。 雪停了,天又干又暖,到了夜里也不寒凉。 “姑娘,真要去吗?”鸦青蘸了桂花头油给宋婉把两鬓的无法蓖得服帖油亮,从铜镜里觑她,“世子若是知道了,不会生气吗?” 扮作舞姬进白家花船,打探白家草药来源,哪有那么容易? “会。”宋婉道。 鸦青:“……” 宋婉急匆匆地接过鸦青手中的簪子,挽了个髻,“但比起他生气,把我心里的疑惑解开更重要。” 白家供药,就完全没问题吗? 宋婉瞧着铜镜中浓妆艳抹的自己,发髻梳得油亮,是南馆舞姬的风姿,混进去不难。 鸦青想了想,咬牙道:“世子应该不会知道,反正姑娘你是扮作奴婢的样子出去。” 宋婉换衣裙的麻利身形一顿,他不会知道吗? 那种阴冷又黏腻的视线,在刚到王府时出现过,而后就是……现在。 错觉么?宋婉蹙起眉,罢了,知道了或许更好呢。 宋婉穿着婢女的衣裙走到门上,出示了荣亲王府的令牌,守门的小厮连头都不敢抬,立即放行了。 待她唇角带笑地隐入暗夜中去,两个守卫神色震动,互相看了一眼。 这一眼交流了许多内容。 宋姑娘夜半扮作婢女模样且浓妆艳抹的出府去,不可能不告知世子。 世子如此宠爱宋姑娘,容她回门省亲,还在城外驻扎等她,她可真是恃宠而骄。 官宦人家的女儿,应是明白做一个士大夫的闺女、做王府贵*妾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清白啊。 宋姑娘脚步踏出宋府的那一刻,清白就不好说了。 深更半夜的,她要去做什么? 这一眼,交流的也很快。 一个侍卫快步出了宋府,另一个则飞檐走壁跟在宋婉身后。 第32章 高高天幕处云遮月,夜风忽急,如薄雾般的流云被吹散,露出…… 高高天幕处云遮月,夜风忽急,如薄雾般的流云被吹散,露出一轮银盘似的明月。 宋婉眉眼低垂,平静如水,裸露在外的肌肤白如牛乳,手指捻着织锦花簇团扇,璀然生彩的蜀锦缎面不及她容色艳丽半分。 夜风拂过湖面,花船处传来阵阵丝竹管弦声,细细听去还有女子的调笑声。 宋婉与其余歌姬一同在一艘小船上,逐渐接近湖中心的宝船。 她抬眸看去,宝船三层楼高,层层都精雕细琢,碧瓦青檐,每一层檐下还雕有飞天乐伎,一看便是出自名匠之手,栩栩如生。 缭绕在耳畔的丝竹声愈发清晰,如梦似雾的纱幔翩跹,掩映着莺歌燕舞一片。 白家的花船,宋婉养在深闺并不知晓,可满青州的人都知道白家大爷爱好风月,每月旬日都会聚集各色舞姬伶人在此取乐。 不远处冷漠又专注的气场始终笼罩着她,宋婉的太阳穴隐约跳了几下,心中挑衅的欲望却蠢蠢欲动。 上了花船,那阴沉的注视消失了,宋婉竟生出一种奇怪的依赖。 沈湛派的人没有跟上来,接下来的是危险还是什么,都只有她自己面对。 宋婉兴致勃勃地与其他舞姬们一同讨论着一会儿谁在前谁在后,好像并未受此影响。 讨论了一会儿,她毛遂自荐道:“我原先是宋府的舞姬,今夜跳的《南枝》我跳过许多次,就我来领舞吧?” 在场的舞姬们面面相觑,而后神色各异,有的神色幸灾乐祸,有的欲言又止,有的向她投来怜悯的目光—— 白家大爷癖好奇特,女人落在他手里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女子怕是不知道吧,还上赶着攀高枝呢。 宋婉深情淡然,“那就这样决定啦。” 须臾,几人一同到了三层的甲板上,冬日寒凉,宋婉浑身发冷,露在外的肌肤泛起细密的战栗,一旁静立的婢女们也都窘迫难堪地瑟缩着。 而甲板尽头的八角亭下却燃着炉火,白家大爷就坐在那里。 忽然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又来了,视线冰冷沉重,在她露在外面的肌肤上来回摩挲,带来令人羞耻的侵略感。 却让她感到安心,甚至是愉悦。 这几日沈湛没有露面,但他留下的人在。 他根本没有走远。 他不是不喜欢她么? 那她就该想法子加点儿火候。 “快走,走走走!”侍人对舞姬的催促声传来。 宋婉深吸一口气,随着丝竹管弦声漫过来,她逐渐冷静下来。 舞姬们舞姿曼妙,玉指勾抹,江南的婉约顷刻间迤逦出一副画面,跃于人前,甲板上的人慢慢鼓起掌来。 宋婉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夜幕中不知何时静静停在湖边的另一艘船,而后迅速低下头去,朝着火光后的男子频频发出邀约的信号。 白家大爷白敬霖目光投向那甲板中心的舞姬,美好而美丽,还很大胆。 须臾,他侧头召唤侍从过来…… * “爷不看看今晚的月色吗?”宋婉拉开了船舱的纱帘,冰冷潮湿的风扑了满面,却让她的脸看起来更为美艳,“月色很美呢。” 白敬霖收回在她脸上的目光,皱眉看了眼黑漆漆的外头,湖面幽深,寒风凛冽,月光凄迷,有什么好看的呢。 “美人比月色好看。”他笑道。 宋婉冷静道:“我与爷以往的那些姬妾不同的。” 沈湛怕是就在不远处,她需要抓紧时间问出来自己想知道的事。 白敬霖盯着她道:“你是谁?” 他阅人无数,这样有胆识的女子,主动献殷勤,怎会就是个舞姬。 “宋府的二小姐。”宋婉道,“白家杏林世家,我倾慕已久。没有别的门道能见您,便出此下策。” “你见我做什么?”白敬霖玩味地看着她,坐在圈椅上,向后一靠,“宋大人自诩清流,不屑与我们这些商人为伍,宋二小姐你是个胆大的,敢上我的船。” “自诩清流是一回事,日子过得到底舒不舒服又是另一回事。”宋婉眼眸带着笑,“宋家清贵,我嫡姐嫁到王府是显贵,却也接济不了娘家。白大爷是鳏夫,我又想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了,我们岂不是天作之合?” 白敬霖坐直了,盯着她看,“你可知我比你大多少?而且我克妻,克死三个老婆了,还有儿女六个?” 宋婉言简意赅:“我看上的是白家。” “看上白家什么?”白敬霖道。 “杏林世家。”宋婉道,说着靠近白敬霖,留了个背影给舷窗,“可我听说,白家的药有问题。” “你胡说什么,白家的药有什么问题?”他浑不在意道。 “青州城先前因风寒死了不少人,都是用了白家供的药。”宋婉开门见山道。 “你是想来问此事才是真吧!”白敬霖反应过来,了然道,“宋大人一个清吏司文官,此事与他有何关系?你又有什么证据说那些人死了与白家的药有关?” 宋婉一手扶着圈椅把手,一手搭上白敬霖的肩膀,“大爷误会我了,大爷若是不信可向我父亲提亲,看我父亲答不答应。” “我想嫁白家,自是有所图的,若是白家私底下惹上什么官司或者远没有表面上那般繁荣,我可是要重新考虑。”宋婉轻声道。 幽幽的香风拂面,白敬霖无端的燥热,喉咙干渴……她离得实在是太近了。 此时湖面上传来一些动静,白敬霖刚想起身查看,宋婉却伸手按住他的胸膛,“别动。” 从舷窗外看去,纱幔掩映下,男人在椅上坐着,女子腰肢曼妙纤细,像是坐在他身上似的,耳鬓厮磨间香艳非常。 宋婉知道不能再耽搁了,继续问道:“白家不会是个空壳子吧?” “那怎么会,我们白家药田虽然毁了不少,可药从未断过!”白敬霖不耐烦道,一手扣住她的纤腰拉向自己,“你真要嫁我?” 宋婉语气平静,“是啊,白家名声好,富贵了许多代,在青州根基颇深,为什么不嫁呢?” 白敬霖的目光来回打量着她,这些日子的确听说宋大人家的庶女挺恨嫁的,嫡姐嫁了王爷世子,庶女便也急了起来,荣亲王位高权重却也颇被圣上忌惮,在官场的人是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宋家结亲的。 所以这宋二小姐就把目光转向了商户巨贾? 她今夜主动来找他,白敬霖还是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可转念一想,官宦人家的女子愿意与商户结姻亲,无非是看上白家的泼天富贵,这富贵他给得起! 可这女子为何如此恨嫁? 难道是跟哪个野男人珠胎暗结,着急找人顶包? 既然如此,白敬霖决定就不客气了。 他的手钳住她的手腕,反客为主,“宋小姐如此诚心么?该拿出些诚意来!” “我到这花船上已是最大的诚意。成婚后大爷您尽可照旧玩乐,我只要白家的富贵。大爷方才说药田毁了是什么意思?”宋婉道,“可会影响白家的生意?” 白敬霖的手顺着她的裙摆向下探去,宋婉感觉肌肤上霎时腾起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如同有虫子在爬,恶心极了。 她与沈湛肌肤相触时从未有这种感觉,而现在白敬霖隔着裙摆碰她,她就几乎难以忍受。 怎会想到沈湛? 沈湛他应该来了。 宋婉忍着恶心,按住他的手,幽幽道:“你还没回答我,药田毁了是怎么回事?” 白敬霖有一瞬被面前女子眼眸中骇然的光所震慑,细看去又是温柔娴静的模样。 他回握住她的手,扣紧她的纤腰道:“宋小姐这是逼我在这办了你么?只要你还是完璧,白家的富贵有你享不尽的!那几亩药田算什么,无需担忧……” 那几亩毁掉的药田,是他的二弟与他相争的结果,相争白家家主的位置,都想在老爷子面前出风头,便设计叫人往他名下的药田里浇灌了毒药,寸草不生,别说种药了。 好在天凉之前从外地收来了一批麻黄,暂缓了窘状,奈何那批药价高还药效差,这事实在是栽了跟头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若不是白家根基深厚,一番运作给那些药铺让利,给知府好处,把事情压了下来,不知多少人要状告到官府去! 左右不就是个利字,钱就是在这个时候花的。 这里头的事白敬霖不可能告诉面前这个小丫头,男人向来习惯掌控和拿捏,做他的夫人更无需知道这些! 宋婉刚想挣扎,却听到外头隐隐的嘈杂声,她费了很大劲才收住挣扎的手,反而对白敬霖绽放了一个甜美的笑容。 外头的声音渐近,宋婉唇角的笑意未减,眼波潋滟。 沈湛啊,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白敬霖看着怀中柔若无骨的美艳的女郎,原本清冷又妩媚的眉眼弯着,笑起来百媚横生,他觉得自己要炸开了,哪里能听得见外头的声音。 宋婉透过白敬霖的肩膀,看到船舱的门轰然开了。 是他么? 她仿佛能看到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带着难以忽视的压迫感而来。 有那么一瞬,宋婉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的回落。 不是他。 屏风后的侍人进来看着主人,垂下眼帘道:“大爷,老爷正发脾气呢,说是有药铺的商户上府里寻说法来了!” “寻什么说法,那点麻黄药不死那么多人,定是老二搞的鬼!”白敬霖松开宋婉起身,“走!这就回去和他对峙!” 船仓中的烛火忽然闪烁,船猛的晃动起来,力度之大,所有人都移了位。 白敬霖勉强站稳后怒道:“怎么回事?!” 侍人慌张回答:“像是咱们的船被撞了……” 第33章 只听“砰”地一声撞击声,湖面漾起剧烈的波澜,船舱还在晃动,人们都惊…… 只听“砰”地一声撞击声,湖面漾起剧烈的波澜,船舱还在晃动,人们都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 撞击的冲击力渐缓,宋婉扶住桌面稳住身形,窗子呼扇呼扇,凛冽的风吹进来,吹得她乌发随风翻飞,而她眉眼低垂着,有种耐人寻味的冷静。 药田毁了,白家还稳稳当当地供应着青州城的药。 药就不是白家的,所以才出了事,青州城里才那么多人因风寒用药致死! 宋婉心头狠狠一凛,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叫白敬霖走!他必须说清楚! 沈湛进船舱来,便看见这样一副景象,宋婉的眸光冷而亮,那张脸化着浓妆,却因为受到惊吓和寒凉的夜风,显得妖冶又破碎,露在外的肌肤被冻的泛着淡粉色的光泽。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船撞了上来,她与那白敬霖在船舱一角相依。 他冷漠地看着她,胸臆间却是可怖的妒怒。 这种情绪曾有过数次,在这一刻到了顶端。 她支走他,冷落他,竟是为了与这个男子在这里厮混么?! 妒,快要让他发狂,在宋婉看见他后仍然淡漠疏离的目光中,沈湛觉得自己筑起的防线与底线在一步步瓦解。 沈湛原本白皙瘦削的面容更显嶙峋,狭长的双眸有些许薄红,白衣袍袖被夜风吹得翻飞翩跹,如同一只孤高的鹤。 在他冷而沉的目光下,她淡漠的眼神终于有了实质,聚焦在他身上,涂得艳丽的红唇微张,似是要说什么。 沈湛喉结剧烈滚动着,在这一刻,他心底滋生出某种陌生的情绪竟盖过了愤怒。 他甚至极端地想将她拽过来,就地吻住她。 她的目光,她的气息,她的一切,他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汲取,占有。 然而,宋婉指着一脸茫然的白敬霖,对沈湛吐出三个字,“抓住他。” “你们是什么东西?!宋二小姐,你就不怕我去贵府……”白敬霖怒骂道。 沈湛即刻开口:“拿下。” 身后的侍卫早就整装待发,一声令下后就冲上前去,麻利迅速地将白敬霖和他身旁的管家装扮的男子反绑着按在地上。 宋婉快步走到白敬霖身前,眸光锋利而执拗,“说,药田怎么回事?” 白敬霖惊魂未定,挣扎着抬头看去,只见长身玉立的贵公子清冷矜贵,不食人间烟火似的高华气度,再看他身后的彪悍侍卫,白敬霖并非没见识之人,知这绝不是寻常人家。 “今天她要知道的,都得让他吐口。”沈湛道。 押着他的侍卫使了力将白敬霖压在地面上,呵斥道:“仔细你的狗眼!回话!” “白家药田归我的那一份,一半都让我那二弟灌溉了毒药,寸草不生了,青州那批下等麻黄绝对不是这田里种出来的!”白敬霖皱眉道,“那批麻黄是我高价收来的!里外里赔了不少钱不说,现在还惹上一屁股官司,药死人可真不赖我!是那奸商拿次品充上品!” “说下去。”宋婉道。 侍卫看向沈湛,沈湛抬眸点了点头。 于是又传来了白家大爷更凄惨的叫声。 病弱的白衣青年就站在那,神情冷怠,好像对这一桩离奇之事和周遭发生的一切完全不感兴趣。 只有在看向她时,眼眸中才会升起一种愤懑狂躁的渴念。 她看都不看他,也不跟他说一句话。明明分别之前还说喜欢他,还亲了他。 他走之后,她却心安理得地待在宋府,留了两个侍卫给她,她也一次都没过问他的消息。 沈湛看着宋婉露在外面冻得发红的肌肤,一想到方才她在甲板上献舞被许多人看到,还有她在船舱内与那老男人离得那么近,就怒火中烧,被癫狂又扭曲的想法席卷裹挟…… 宋婉并非没有察觉到沈湛的目光,可她不急。 她还在一条条询问着白敬霖,心中的谜团逐渐都清晰了起来。 母亲的死,乃至青州那些染了风寒的百姓的死,绝对与白家从别处买的这批药有关。 可药商很狡猾,戏也做得足,竟将白敬霖骗了过去,他只知道对方的一个虚假姓名,住哪里都不知晓,就只留下一个中间人的信息。 宋婉琢磨着,急不来,白敬霖是什么都不知道,完全病急乱投医被人诓骗了。 “放了他吧。”她道。 沈湛颔首。 那几个侍卫便松了手,可即便松了手,白敬霖也不敢动了。 宋婉抬眸,沈湛仍旧那样晦暗不明地看着她。 “我来处理。”他道。 她点点头,并没有说话,起身从他身侧走过。 她不向他解释,也不问他怎会在这个时候赶过来,就像多日不见,对他并无思念一样。 在她从他身侧走过的一瞬,他费了很大力才压制住想将她拽过来的冲动。 拽过来干什么呢?质问她,谴责她,嘲讽她没有他不行? 不,都不是,他想扣住她的后颈,重重地吻她。 宋婉瞥了他一眼,故意漫不经心地走到了甲板上。 沈湛面色森冷,感到肺部有某种甜腥的液体在翻涌,他咬紧牙关极力忍着,却还是在甲板上的扑面而来的寒风中剧烈咳嗽了起来。 他恨自己这破败的身子,他这个时候咳嗽,是要她可怜他么?! 可笑的是,他心里隐隐有这样的希冀。 焦躁地想让她停下来脚步,关心他,看着他。 宋婉果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被笼罩在阴影里的沈湛。 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忽冷忽热的煎熬,大步走上来,将她的纤腰一束,一把拉进怀中扣住。 宋婉就这样撞进了沈湛冰冷又坚硬的胸膛里,清苦的药香袭来。 沈湛沉默片刻,深吸了口气,“……想不想我?” 宋婉唇角勾起,压不住似的,在他怀中微颤。 沈湛以为她在哭,稍松开她,垂眸看到她忍俊不禁的笑脸,恼怒道:“你……你还笑?你胆子大啊,装扮舞姬上瘾了是吧?我是没有能力还是满足不了你?非要自己来查?” 一下说了太多话,又引发一连串的咳嗽。 宋婉眉眼含笑,一双眼睛灿若星辰,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儿。 沈湛任她作为,遏制住胸臆间的焦渴和愤怒,冷冷道:“他碰你了?青州白家?一个也别想活!” 彪悍的侍卫们仍旧守在船舱门口,舱内却传来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 宋婉仰起脸看着沈湛,笑意渐浓,还是不说话。 沈湛在她如有热度的注视下,态度缓和了几分,“你在笑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她现在浑然不在意他的死活,也不再顺从,可能是因为她没了母亲在青州的制衡,没了软肋,不必再摄于他的权势,不必再替宋府隐瞒,她终于不再愿意哄他了。 沈湛只觉得浑身发冷,甚至有一瞬的眩晕和刺耳的轰鸣声。 “你不该骗我,既然对我无意,就该说清楚。”他声音发颤。 “……你不是不喜欢我么?”宋婉终于开口,轻笑道,“沈珩澜,你,不是不喜欢我么?” 沈湛愣住了。 宋婉不顾他的怔愣,微微一笑,踮起脚环住他的脖颈,仰起头吻上他薄而冰冷的唇。 短暂的停滞,沈湛便更为激烈地回应了起来,唇齿纠缠间神色冷静又癫狂,耳根、脖颈,都漫上一片绯红。 他吻的又重又急,得不到满足似的,扣在她腰间的手紧了又紧,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子里。 宋婉觉得胸腔中的空气都要被他抽空了,快要窒息,他吞咽她津液时微滚的喉结,还有他在她后颈摩挲的手,都让她有种极其不安的、被侵略的悸动。 吻的间隙,沈湛睁开眼,便与宋婉冷静又奇怪的目光对上。 她的眼眸中并无多少情意流动,反而像是在观察和衡量什么。 沈湛终是承受不住,松开她,伸手覆上了她的双眸。 他缓缓开口,声音涩然暗哑,“谁说不喜欢你了?” “你说的。”宋婉道。 “假话。”沈湛说。 她的睫毛扫在他手心,痒痒颤颤的,似有羽毛撩在他心间。 沈湛正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眼睛,她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将脸轻轻贴上去。 她看着他,笑咪咪的,透着几分狡黠,生动极了。 沈湛平静的神色被打破,眼底闪过慌乱和不自知的情意,如同春水化冰。 “方才谢谢你。”宋婉继续说,“没问我为什么,就当机立断地制住了他。” 如果他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先质问起她的事,那白敬霖就不会当即吐口,说不定就趁乱跑了。 他果决而冷静,控制住了情绪,把她的话放在第一位。 想到这,宋婉上前紧紧抱住了沈湛,声音闷在胸腔里,“沈珩澜,我好喜欢你啊。” 沈湛怔住,心跳轰隆作响。 宋婉:“帮我查查卖给白家药的人到底是谁。” 沈湛顿了顿,“姨娘的死与这批药有关” 宋婉点了点头。 沈湛将她按回怀里,“好,我帮你查。” 宋婉笑了起来。 “你想嫁给我么?”沈湛忽然道,“宋婉,我娶你,是真的娶。你想嫁么?” 他说的分明是甜言蜜语,却令她毛骨悚然。 宋婉惶恐地抬起眼看向他,他唤她……宋婉? 沈湛唇角勾起,苍白又精致的面容似笑非笑,在这潮湿寒凉的深夜里,犹如勾魂摄魄的水中艳鬼。 第34章 宋婉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湛,他眼中不复往日的淡漠疏离,取而代…… 宋婉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湛,他眼中不复往日的淡漠疏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热切的渴盼。 他似乎还很不习惯自己这样,不太敢看她。 比起沈湛突如其来的求娶带来的成就感,宋婉更怕他知道她隐瞒的一切。 宋婉脸上的血色褪的干净,容色惊慌,细细密密的恐惧攀上她的心头,她的名字,自他口中说出,有种诡异的荒谬感。 仔细想想,沈湛的确从未唤过她宋娴。 在宋婉的沉默中,沈湛悬着的心一点点沉冷了下来。 她冷静片刻,轻声问:“你……知道了?” 如今的情形无需再辩解什么,以荣亲王的权势,想查这件事并不难。 但沈湛唤她名字的下一句,是让她嫁给他。 那他就没有因为此事而介怀。 这些日子相处以来,宋婉察觉到沈湛并非像寻常男子那样被规训,兴许是累月经年不太见人的原因,他行事不拘泥于世间一些既定规则。 比如嫡庶之分,比如尊卑品阶。 他做事全凭愿不愿意。 所以,他并不在意她庶女的身份? 沈湛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问,“答不答应?” 他身量高大,觑向她时极具压迫感。 宋婉的心跳震耳欲聋,他终于主动承认了喜欢她,还要真的娶她。 这种征服感带来的触动和愉悦让她整个人都发着光似的,她褪去惊慌,抬眸看着沈湛,故意低声含笑道:“……答应。” 他果然俯下身来凑过来,“什么?” 宋婉迅速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边往前走边道,“好冷啊,我们先下船吧。” 月色清辉下,清冷俊美的青年呆楞原地。 在宋婉刚要走下楼梯的时候,沈湛大步过来一把将她拽进怀中。 他的耳尖发红,睫毛低垂着,直勾勾地看着宋婉,“别再骗我。” 宋婉眨眨眼睛,“当然不会,我不是已经嫁给你了么。” 沈湛垂眼看着她,并不说话,有种说不出的焦躁。 她暴露并非宋家嫡女的身份对她来说,看来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沈行? 一想到还有这个人横在他与她之间,他就说不出的焦躁。 可他不能再捅破这层窗户纸了,他不能让自己行的卑劣之事暴露在她面前。 他谋害亲兄弟,为报复沈行,让她成为一个受人轻视的冲喜侍妾……她若知道这些,必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夸赞他,不再会视他为温良谦逊的世子,也不会再……喜欢他。 所以即使沈湛很想逼问她对沈行是否还有旧情,还是生生忍住了。 沈行不会再回来了,她会把他淡忘的。 宋婉望着沈湛难辨的神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当初替姐姐嫁去王府,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后来与珩澜你相识,却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对你好。” 沈湛表面上平静无波,心脏剧烈收缩,炸开难以形容的欢喜,他定定看着她,注意力都在她翕合的红唇上,透着病态的苍白的脸上浮起莫名的潮红。 月影映在湖面上,微波轻荡,一漾一漾地泛着银色的清波。 她的气息,她的味道,都令他产生难以自抑的迷恋,他嫉妒她在意的一切,甚至是在她眼眸里倒影的湖面微芒。 他想要她只能看见他。 “珩澜,我还想回宋府一趟。”宋婉微微笑,掩盖自己尚未平息的情绪,“我的婢女还在宋府扮作我的模样等着我呢,她一定担心坏啦,还有我嫡姐,也不敢出来。” “珩澜,能答应我件事吗?” 沈湛沈珩澜。 她如今已自然而然地唤他珩澜了。 除了母妃在时常唤他的小字,这些年来很少有人再唤,她唤他时自然而然的温柔让他的心被一种柔软包裹住。 “什么事?”沈湛道。 “别揭露你已经知晓我不是宋娴了,好不好?”宋婉道。 此事若暴露于人前,父亲宋文卓算是犯了重罪,欺瞒宗室治什么罪她不知道,但宋家的清白定然尽毁了,而她现在还不能与宋家脱离。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跟沈湛说着其中缘由,沈湛垂眸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不再欺瞒他,什么都与他商量,这种感觉让人心头发热。 宋婉口中的话停了下来,看向沈湛晦暗不明的眼眸,“可以吗?别告诉别人这事。” “嗯。”他说。 宋婉不喜欢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做出不欢喜的模样背过身去,“那我先回宋府,世子不愿与我同去也无妨的,我们约个地方再……” “同去。”他打断她,冷声道,而后牵起她的手走下了船。 三更半夜的青州城沉睡着,被淡淡的蟹壳青笼罩。 宋婉牵着沈湛的手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话不多,却有种温情脉脉的悸动在二人之间涌动。 到了宋府的拐角处,她停下来捂着他的手,“我进去啦,你到马车里暖和去,夜深露重,仔细着别着凉了。” 沈湛颔首,“我在外头等你。” 夜深了,他若跟着她进去,难免兴师动众,到时候想走反而会拖沓。 宋婉也觉得沈湛还是不进去为妙,因为如果他跟她进去的话阖府都得起来跪地迎接,这是臣子见到亲王宗亲应有的礼节。 沈湛在她面前没什么帝王血亲的架子不假,可在旁人眼里,他是一个阴鸷寡言却身份尊贵需得敬着畏着的亲王世子,半分马虎不得。 若她深夜回府,还叫沈湛一同作陪,那便显得太爱炫耀了些。 宋婉红着脸,看起来真像个才和情郎定情的娇羞小媳妇,眼波流转间百媚横生,“珩澜真好,我很快就出来……” 嗯。“沈湛应道。 宋婉本就觉得他的声音好听,这一声“嗯”低沉温柔,让她心头泛起一阵涟漪。 她便又在沈湛脸颊上亲了一下,匆匆跑开了。 宋婉走后,沈湛上了马车,早就侯在一侧的飞廉也跟了上去。 此时下起了雨,雨声渐密,连绵又急促。江南的雨与云京不同,带着刺骨的绵密,丝丝缕缕让人无端的烦躁。 沈湛不由自主地咳嗽了起来,瘦削的面颊因为剧烈咳嗽而有些扭曲,待他将捂住口鼻的锦帕放下时,指缝间有一抹血色。 病态的白和不详的血红相间,那抹血色蜿蜒到他冷白的腕骨上,像是坠了殷红的命线。 微弱的光线透过马车的帘子打在沈湛俊美的面颊上,微垂的眼眸如浅色琉璃,又如看不出情绪的死物。 飞廉默默递上了新的锦帕,“世子在外耽搁的时日太多了,药也是有一顿没一顿,世子,咱们得快回惜春园才可治您的病……” 那致人体虚的药,已经停药许多天了,可这副身体沉疴已久,不是说恢复就可以恢复的。 沈湛的眸光黑沉沉的,看着马车窗外稠密滂沱的雨。 “说下去。”他道。 “宋姑娘所居的翠珠院原本是宋娴小姐的居所,是为了欺瞒世子,才让宋姑娘暂居。”飞廉将这些时日在府中见闻悉数禀报,“宋姑娘及笄之前所居的地方不是在那个绣楼,而是……宋府后院单辟出来的草屋。” “宋文卓对她不好?”沈湛道。 “宋大人为官清正,但后宅的事就难以评判了。若说宋大人对宋姑娘不好,倒不如说宋大人对后宅争斗向来袖手旁观。”飞廉斟酌道。 沈湛的下颌线绷紧了。 袖手旁观…… 难怪她对极其普通的吃食那般欢喜,难怪她对冬日能沐浴那般诧异。 这是日常的事,她却小心翼翼的应承着,可想而知她在宋府时过着怎样的日子。 内宅妇人之间的斗争,不见血,却又如窗外细密的阴雨,寒凉直入骨髓。 “还有其他的么?”沈湛又问。 “宋姑娘一直在查她生母的死因。”飞廉又道,看了眼主人的神色,小心说道,“目前牵扯到的人,我们都可以控制。” “卖给青州白家那批药的就是金匮李家。但当时白家大爷要货要得急,那李家也长了心眼没留下什么把柄。” 沈湛沉默片刻,语气漠然,“李家不能留了。” 把秋山药田给了他们,他们却干下以次充好的下作事,欺上瞒下,唯利是图,终酿下这样的惨祸。 宋婉的生母,是死于风寒的青州百姓中的一个。 却也是最不该死的一个。 事已至此,他绝不能让她知道这件事的原委,也绝不能让自己与这件事有任何沾染。 “是,属下这便去做。其他的线索属下都处理干净了,不会叫宋姑娘发现的。”飞廉道,“已知会青州知府,那知府也是明理的,这几日有百姓状告白家和药铺,知府大人就祸水东引,全推到了白家身上。” 这等没有确凿证据的事,官府当然不会管,百姓们只能自认倒霉。可若是能既解决了百姓的状告安抚苦主,又能顺了世子人情,何乐而不为? 沈湛看着雨幕,微微咳嗽着,断断续续道:“白家势大,一时间难以拔除……但白敬霖那一支,不能让他再多活……” 一想到宋婉被那不知死活的东西看过、触碰过,他就怒火中烧。 即使白敬霖没有沾染上这件事,他也要他死。 “属下这就去办。”飞廉道。 白敬霖罪不至死,但世子要他死,他就得死,到时无论判什么罪责,在牢里解决就是。 “麓山上的事,可有因此耽误?”沈湛又问。 “并未,主子放心。”飞廉极快地回答道,“从雍州弄过来的铁匠们技艺娴熟,都送入了麓山营地上工了。” 雨势渐弱,令人烦躁的雨声逐渐消弭于耳,飞廉恭敬地退了出去,小心将马车的车帘掖好,而后深深作揖后退几步离去。 疏淡的光晕里,乍一看去就像是很平常的忠仆告别主子,商榷之事却足以令人心惊。 雨停了。 宋婉还没有出来。 沈湛又等了片刻,心莫名慌乱起来,刚想下车,便听到暗卫在外的声音:“世子,有人要害宋姑娘!” 暗卫抬头,眼看着一向清冷淡漠的主子变了脸色。 第35章 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远,宋婉睁开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看着这一方居室…… 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远,宋婉睁开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看着这一方居室。 是完全陌生的房间,上好的桦木家具,架子床床铺整齐,重重帷幔堆叠,帐上两侧还悬着流云纹香囊,散着清幽的夜来香,地上铺着五蝠献寿毯,好一方雅致精巧的居室。 方才回府后*,鸦青着急地迎上来说宋娴来过。 鸦青当然想尽了法子推托,没想到宋娴并未强求,只说待宋婉醒来务必立即来她房中,有要事相商。 宋婉听后,依言去了宋娴房中,宋娴告知珩舟来府寻她未果,约她在云来客栈相见。 宋婉气极反笑,想来宋娴还不知道她已知珩舟死在牢狱中。 既然宋娴红口白牙地说珩舟约她相见,那她便去看看,难不成是有鬼? 怕是人比鬼可怕! 宋婉不动声色应了下来,跟着宋娴的婆子,悄声从后门上了宋娴备好的马车。 马车平稳地行驶出了宋府,行驶过空无一人的夹道,果然,没一会儿宋婉就感觉些许头晕,连忙屏息凝气,佯装晕了过去。 到了地方,宋婉任那婆子和车夫将故作瘫软的她架起来,扔到床榻上,再一睁眼,便是这一方居室里。 月光透过影影绰绰的窗牖洒进来,斜斜打在她身上。 烛火的光影在她眉心一荡,漾出一道凝着冰霜的锋芒,宋婉坐起来,眼中一片清明,方才的迷香并未吸入多少,此刻早已消散殆尽。 她起身快步走到窗户边,从窗缝中往外望,是空无一人的走廊,两侧的烛火静静燃着,一扇扇门紧闭着。 像是客栈? 宋婉摸了摸袖中的刀,藏身于衣柜静静等待着。 宋婉并非想不到宋娴会以什么下作方式对她,以前在宋府许多次她都不是不能提前猜到她的把戏,而是猜到了也没有法子反抗,徒增苦痛罢了。 现在不同了。 没什么可怕的。 沈湛还在宋府外等她,等不到她,他必然不会罢休。 想到沈湛阴郁苍白的脸,竟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屏息凝神等了许久,都不曾有人过来,眼看天就要亮了。 宋婉实在不耐,刚想推开衣柜门出去,便听到外边有人的脚步声,急促而踉跄,急促的那个沉而稳,像是练家子,踉跄的那个虚浮。 两个人? 她的眼眸难掩锋芒,轻轻收回了放在门边的手,重新摸着袖中的刀。 “宋姑娘?宋姑娘何在?”素问唤道。 宋婉识得这个声音,是沈湛留给她的两名侍卫中的一个,沉默寡言,神出鬼没的。 怎会是素问过来? 宋婉没再多想就推开了门,只见素问脸色不太好,架着脸色同样不好的沈湛。 这次的脸色不好,与以往犯病时的灰白不同,而是泛着奇异的潮红色。 “珩澜?”宋婉快步走过去扶住他,侧目问素问,“世子怎么了?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不等素问回答,宋婉如梦方醒地先解释:“我被迷晕了,醒来后就在这了,门锁着我也出不去……” 此时她心下已明了,定是宋娴设计以珩舟之名诱她出来,而后安排让其他男子来与她苟合,再让沈湛过来,发现她与那人的“奸情”。 若是能冷静想想,宋婉就会觉察到漏洞——宋娴并不知沈湛在宋府外等待。 宋娴想做的是把她捉奸在床后五花大绑到沈湛面前。 而沈湛就在宋府外是一个意外。 这个意外导致了后头的意外发生。 沈湛留下的除了飞廉和素问两名侍卫以外,还有数名暗卫,在暗中观察着宋府的一举一动。 所以在宋娴谋划此计时,暗卫就已获悉,及时告诉了宋府外的沈湛。 沈湛二人提前一步到了云来客栈藏在房中,等来了如约而至的马夫,绑了马夫后,才发觉房中早已点起了迷情香。 “那迷香是催情的,属下与世子在房中没多久,吸入的不算多,属下出去冲了冷水澡就无碍了。可世子体弱哪能冲冷水,就不敌迷香的药效……”素问语速极快,将事情讲了明白,“属下不敢慢怠世子,实在不知该如何办了,想先带世子去医馆,世子却说务必要先寻找到姑娘您,确认您的安危。” 宋婉的神色随着素问的话变幻,而后化为感激一笑,她抬眸看向虚浮无力地沈湛。 只见他神志散漫,袍子松散,里面的细麻禅衣领口微敞,修长的脖颈上青筋毕显,广袖卷起,露出的筋络分明的手臂,修长的指尖攥紧泛着薄红,明显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珩澜……”她轻轻唤他,“你看看我呀,我好着呢。” 听到她唤他,沈湛微阖着的眼睁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女子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眸,脸上带着温温柔柔的笑。 她乌发虽略微散乱,可衣衫是完整的,神色也如常。 还好。 她有能力保护自己,并未因为知道有他在而降低对旁人的警惕。 沈湛不禁觉得又心安又心酸。 “属下这就去找郎中过来。”素问道。 宋婉点点头,将沈湛扶了进来。 他原本冰冷的身体滚烫,冷白的面色一片潮红,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眉头紧锁,薄唇抿着,那昔日如冰雪般的琉璃眸子散漫含情,整个人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禁欲之美。 还真是有一副好皮囊。 “珩澜……”宋婉轻声道,伸手抚上他的额头,“你感觉怎么样?” “很热。”他简短答道。 宋婉起身去把自己的帕子浸在床头早已备好的水盆中。 她刚起身离开他,沈湛深吸一口气,胸臆间的憋闷才缓解—— 他根本不敢去嗅她的气息,也不敢与她靠得太近,否则下腹那布料就又要收紧。 自从十二岁得病之后,用的都是温补的药,后来为了麻痹皇帝,不仅慎用热性药物,甚至刻意服用些寒凉之物,自此,身体从未有过现在这样明显的变化…… 沈湛垂眸看向身下明显的轮廓,微微弓了弓身子,否则实在无法无视。 青年闭上眼又睁开,刚想起身出去,却一阵眩晕袭来,下一刻馨香撞了个满怀。 宋婉急急扶住他道:“你起来做什么呀?!” 她想把他按回床榻上,他却一把箍住了她的腰,狭长的眼眸交织着阴郁与欲望,他喃喃细语道:“你……是来见谁?” 沈湛这等颖悟绝伦之人,在暗卫来报时,便敏锐地想到了关键所在。 宋婉并不是任人摆布拿捏之人,宋娴怎能轻易就将她约出去? 她是要去见谁? 疑问和苦涩缠绕在他心头,在迷药强悍的药力下,青年终于心智迷乱,迫切地想知道,她的心里到底还有谁? 沈湛缓缓地凑近她,一双眼眸空洞,却紧紧盯着她,似乎不想放过她脸上一点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那抹清苦的药香如同化作实质,将她包裹缠绕,如难耐的蚂蚁啃噬。 “说。”他逼问道,“你来见谁?” 宋婉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那种被肆无忌惮窥视、被控制的感觉实在是令人厌烦。 沈湛此人实在警惕,不知到底知不知道珩舟的存在? 可知道又何妨,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终究是她害了珩舟,珩舟在最后的时刻会如何想呢,即使摆在面前的事实就是她写信诱他去叶城相见,埋伏下官兵,栽赃陷害,他也依然认下了一切…… 就是不想让她沾染那些脏事啊。 她在他眼里心里,一直都是稚嫩青涩,柔弱可欺,最需要人保护的。 事已至此,她不能自暴自弃,她要带着珩舟的那条命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想到这,她闭了闭眼,平静的轻声说:“我是被迷晕了才来这里,清醒后躲在柜子里,是在等世子来救我。” “是吗?”沈湛道。 沈湛眼眸中染上一抹迷离的光,仿佛被在被难耐的不甘和拉扯折磨,不甚明显,稍纵即逝。 宋婉想,这样就够了。 沈湛位高权重但性格古怪,因为未曾接触过旁的女子,才对她与旁人不同,这初尝情滋味的偏袒和留恋稍纵即逝,她不能不借此来达到她的目的—— 她要让每一个薄待她与母亲的人都受到惩罚。 要查清那批害了母亲和青州百姓的麻黄到底出自何处。 要让珩舟的死有意义。 她凭什么不能活的更好呢? 烛火的光自她身后打过来,像是把少女拢在了温柔的光晕里,照得她的眉眼精致美好。 “珩澜。”宋婉唤他,伸手拿帕子温柔抚上他滚烫的面颊,故意附耳低语带着些蛊惑,“这样会好受点吗?” 沈湛猛地往后躲了一下,呼吸急促,用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她。 若是刚相识,她会被他吓到,但现在她知道,他是害羞了。 他看似冰冷,却不会无情待他,现在落到这样的窘况,也是为了护她。 宋婉的心柔软起来,将帕子贴在他红透的脖颈,温柔解释道:“我看你烧得厉害,才拿凉帕子给你降温。” 昏黄的烛火下,如玉的青年眼眸幽晦,冷冷的凝视着她。 但宋婉却觉得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烫的惊人,像是带着温度,比她此时的心跳还要灼热激烈。 那药力强悍,沈湛愈发觉得无法集中精力,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层薄雾,只有她,愈发清晰。 骨子里的礼义廉耻都被欲念吞噬,化作一团无名邪火。 既然她嫁给了他,喜欢他,心里没有其他人,那就证明给他看。 “这样降不了温。”沈湛冷冷道。 下一刻,他撑起身躯,一手将她揉进胸膛,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带领着她往下。 占有欲彻底爆发,沈湛神情萎靡又艳丽,癫狂又漫不经心,他握住她的手缓缓覆上那狰狞的轮廓,“这样才可以。” 第36章 宋婉沐浴过,吹灭了烛火,躺在床榻上拉紧被子。…… 宋婉沐浴过,吹灭了烛火,躺在床榻上拉紧被子。 她伸出手,在幽暗的夜色中看着自己的手,又放在鼻端嗅了嗅。 沈湛已经用帕子替她把手指一根根擦干净了,而后又洗过许多遍,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令人羞耻的气息了。 可不知怎的,明明洗干净了,指间那陌生又奇异的黏腻感,像是甩都甩不掉。 宋婉才沐浴过,脸颊不知是热气蒸腾的还是因为害羞,白里透着粉,宋婉想,还好不用与他同房,要不然真是没法想象那样一个东西要…… 其实也没有用多久时间,沈湛就结束了。 他敏感的一碰都颤,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宋婉甚至觉得那时她随便吐出一个字就会让他落荒而逃。 沈湛根本不敢看她,若是他看她了,就会发现她脸上的好奇大于羞涩。 宋婉在待嫁时,是被嬷嬷教过夫妻敦伦之礼的,这还是第一次见真的。 沈湛的,完全不像画上画的那样狰狞。 宋婉蒙上被子,脸颊发红。 吓人。 身体病弱,竟不影响尺寸吗? 而且他那么害羞那么容易就……难道他之前真的没有过?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宋婉坠入了睡梦中。 恍惚做了一场梦,梦中的男人很熟悉,肌肉结实,身体温热,她触摸不到他,只能隐约感到他坚硬的耸起的轮廓。 她落入他温热的胸膛中,他紧紧搂着她,她想回头看他,却无法动弹。 他温热的气息在她耳侧,激起一片战栗,他贴着她耳侧问:“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弃他、骗他,害死他…… 宋婉回头看去,对上一双锐利而幽黑的眼眸,眼尾处泛着薄红,戏谑含情,带着不甘的幽怨和野心。 珩舟! 宋婉悚然惊醒,鼻息不稳,亵衣里是细密的汗,心跳快的像是要蹦出来。 重叠的纱帐整齐垂落,帐子里没有旁人,只有她自己。 她静坐片刻,梦中怪异的旖旎并未褪去,男人滚烫的身体,怨怼的话语,森冷幽怨,令人无措。 若世间真有鬼神,珩舟他……是看到了昨夜她与沈湛,在怪她么? 她对珩舟,初识情滋味的心动抵不过现实,她若是宋娴那样金尊玉贵娇养长大的女子,跟了珩舟也并无不可。 可她向来没有底气,没有可以支撑她任性追求心中所爱的底气。 她只能舍弃他。 珩舟他竟能为了她而认下杀人之罪,这是她全然没有想到的。 宋婉看着帐幔上自己的剪影,怅然叹息,这辈子她欠他的,还不上了,下辈子吧。 舒展了舒展筋骨,不能再贪恋被窝里的温暖,努力把残留的不安感压下去,坐在妆台前细细妆点自己。 不出意外的话,沈湛一行人已经在客栈外等她了,今日就将去云州惜春园。 青州风寒病患增多,无论如何,沈湛都不宜在此久留了。 宋婉收拾得当后推开门,门外有婢女在等待,一路引着她下楼、上马车。 奇怪的是沈湛并未露面。 马车里有鸦青在,看见宋婉后着急的问:“姑娘你没事吧?” 宋婉坐好后点点头,“没事啊。你呢?世子就这么把你弄出来了?” 鸦青道:“可不得了了,昨晚天快亮的时候出了大事,娴小姐竟与府里马夫有染,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夫人气急晕了过去。”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宋婉唇角淡淡勾起,撩开车帘看着前头那辆马车。 他今日不见她,怕不是为昨夜之事害羞吧? 想来也是,那样冰冷淡漠乖僻的一个人,昨夜干了那么多突破自己的事…… 不急,他昨夜做的事已表明他对她的心迹了,他就算现在不见她、躲着她,也迟早要忍不住来找她。 她此时不能再主动,得给他点时间缓缓。 沈湛阖目静坐在马车内,昨夜那迷香的药劲儿明明已经过了,他也及时服用了清热解毒的药,不知为何,胸臆中还是有股子燥意。 想起宋婉昨夜触碰到他时抬眼看他那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不知所措的羞涩,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她的眼眸中好像有几分嘲弄和调笑。 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她不过是因为她美丽又温顺,还曾是沈行得不到的女人。 直到现在,他忽然惊觉勾着他的是什么。 她昨夜看他的眼神淡淡的,却让他浑身都热。 就像新婚之夜,她拿着烛台坐在他身上抵住他的脖颈…… 沈湛忽然又有了反应,起了变化的身体难以忽视,他恹恹地别过脸去。 自生病后就极其厌恶自己的身体,更别说属于男子的欲望,很少有,即使有,他也极其冷静地看着它一分分沉寂下去。 他从不曾触碰过自己。 所以昨夜才会那样敏感,那么快就…… 他既庆幸她昨夜只是用手来帮他疏解,又郁闷她为何只是用手? 沈湛心中的一团火烧的更旺了,沉默地闭上了眼。 * 云州,惜春园。 明明是冬日,一方小院里却姹紫嫣红春色撩人,浓荫下的蓝花楹开得正盛,花架下汉白玉桌上有一小小博山炉,此时青烟袅袅。 宋婉透过浓荫,托腮望着天边的流云,执笔间一点浓墨滴落在宣纸上,霎时间氤氲出墨染的花朵。 她干脆撂下手中的笔,伏在桌案上定定看着苍穹碧空。 到云州已五日了,都未曾再见过沈湛,连同飞廉和素问,也都一同不见了。 好在惜春园构筑的巧夺天工,集齐了江南烟雨朦胧婉约之风骨,在这样一方园林中,走走停停闲逛了五日,竟都没能窥得它的全貌,不愧是四大园林之首,日子也并不无趣。 而沈湛因为疾病缠身,常年深居简出,接触的人都是些被规训的没了人气的下人,所以对正常人的感情感知都十分薄弱。 从不好的方面来说,他生性凉薄,冷酷无情,没有同理心,但从好的角度来说,因为他接触的少,才极易被寻常的感情所打动。 就像那一夜,他说要娶她,还那样主动地对她,想来已是他的极限。 只是缓了这么些时日,难道还在害羞么? 对于沈湛说要娶她,宋婉心里是有霎时的柔软的,甚至无法将目光从他狂热的眼神移开。 他所谓的娶,是让她从一个冲喜侍婢,上皇家玉牒,成为真正的世子妃么? 如果是,那很好,至少他死了她不用殉葬了。 宋婉始终记得,正妃、正室夫人是不必殉葬的。 “宋姑娘,纸脏了,我再去给您换张新的吧。”一旁的婢女对着发呆的宋婉道。 “不必。”宋婉微微笑,起身问,“飞廉和素问呢?这几日怎么不见他们?从王府过来的那些人呢?” 白家的药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湛还没有给她查清楚,这种事不会是沈湛亲自去查,沈湛身边能叫得上名字的,她就只知道这二人。 婢女垂下头,如实答道:“飞廉、素问二位大人是在外头行走的,其余的奴婢不知。” 宋婉“哦”了声,垂着眼睫,无意识地看着宣纸上晕开的墨汁。 二位大人,大人。 有品级的呢,并不是什么飞檐走壁的杀手。 那天夜里在驿馆,她悄悄跟出去听见的给沈湛汇报一些云里雾里的事情的,就不是这二人。 那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听见“麻黄”这两个字? 下午的时候,宋婉在院子里逛到了四面环水的“瀛洲”,瀛洲碧波荡漾,隐于假山与薄雾之间,如同一幅水墨画。 让人意外的是,这里竟是惜春园最大的藏书阁。 沈湛虽未来见她,却给了她很多自由和权限,惜春园的各处都任她出入。 宋婉看着四面通天的书架,书与书的缝隙是固定好的,有凉风袭来,满面书香。 光影透过缝隙打在每一处,隔出一个个幽闭静谧的空间来,让人逐渐忽略了时间的存在。 这里的书很多,有古籍,有新送来泛着浓墨香的。 大家诗集、名将传记、地方风物志,前朝野史,皇家礼仪,甚至是天工造物籍,应有尽有。 宋婉在宋府时,是不被允许看除了《女诫》、《佛经》之外的书籍的,女子无才便是德。 男人们试图通过控制精神上和内心的贫瘠,来规训女子乖乖待在内宅之中。这件事男人们无论作为父亲、兄长,还是夫君的角色,都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共识。 宋婉的手放在一本地方风物志上时,抬眸问一旁的婢女,“我可以看么?” “当然可以。”婢女道,“世子说了,姑娘可随意支配、取用惜春园里的一切。” 宋婉放了心,唤鸦青找了个蒲团过来,敛裙坐下来慢慢看。 藏书阁的书很有意思,这里面讲的与她以往的生活完全不同,她通过读这些书,仿佛能窥见沈湛生病之前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 还找到了荣亲王云游各处所记的手稿,里面不乏对两位儿子的期许。 沈湛在他父王笔下,是颖悟绝伦的天生贵胄,从字里行间能看出被寄予了重大的期望。 而沈行,关于他的笔触不多。 宋婉按下心中漾起的微澜,将手稿收拢在袖中。 第37章 “她……不是在生气?”沈湛盯着面前的青衣医者问。那夜之后,他实…… “她……不是在生气?”沈湛盯着面前的青衣医者问。 那夜之后,他实在羞于见她,再加上刚到惜春园,许多事要他处理,便缓了缓。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过了许多日。 她竟都没有来找他。 沈湛忽然有些不确定,那夜到底真实存的吗?那时她淡淡的模样,现在想来似乎真没多少情意在? 害羞,也只是出于正常的反应吧。 墨大夫收拾药箱的动作没停,飞快地抬眼看了一眼沈湛,垂下眼帘时唇角勾起,“那世子自己去问问就知道了。” “宋姑娘今日早晨还向我打听世子的病情。” 沈湛神情依然冷峻淡漠,紧绷的肩膀却微微松下来,“你怎么说的?” “世子到云州后按时服药,身体每日都见好,但我没有如实告诉宋姑娘。”青衣医者一笑,“我说世子病的严重!” 沈湛骤然紧张起来,“那她怎么说?” “宋姑娘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会儿应该就在院子外候着呢。”墨大夫道,将药箱一背,“世子来云州之后果然见好,不如就此久居?” 沈湛不置可否,“你下去吧。” 只有他知道,他的身体并非是按时服药好起来的,而是停了那令人体寒的药。 云州远离帝都,又纸醉金迷,最是玩乐将养之地,皇帝的手不屑伸到这里来。 宋婉见墨大夫出来,颔首行礼后便进了沈湛房中。 居室内光线昏暗,暗色的特制窗牖紧闭,只有些许光线透出。 云州气候这样好,他却还是不愿意见光? 宋婉唤道:“世子?” 沈湛没有起身,还在引枕上靠着,淡淡嗯了声。 “外面可暖和了,阳光也很好,我给你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吧?”宋婉忍不住去开窗。 “别开。”沈湛道,言语间没有半分感情似的,“我不喜欢光。” 宋婉不知他还在害羞还是隔了这些天对她的感情又淡了? 她还是决定按照之前的套路来,声音软软道:“可是好黑呀,我都看不到你在哪,也看不到你的脸。许多日没见了,我想……看看你。” 她本来要说“可以吗”,却又咽了回去。 她若是还向先前那样恳求他,岂不是关系又回到了原点? 所以临时把这三个字吞了回去,听起来舒服多了,是在要求他。 但这次他没有松口,而是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宋婉的眼睛也适应了黑暗,摸索着往前走,那股清苦的药香愈发浓郁,但却没了王府里的那股腐朽的味道,再想想方才墨大夫从沈湛房里出来的轻松的神色,宋婉判定沈湛的病情一定没有变严重。 但墨大夫为何要骗她? 骗她主动过来找沈湛,无非是沈湛想见她却开不了口。 想到这,她轻松起来,走到了沈湛身前,提裙坐在他床榻上。 青年清瘦挺拔,一束幽密的光打在他侧脸的轮廓上,光线中有缓缓飘舞的尘埃,动静有度,乍一看去如同一副琉璃似的画。 宋婉靠近他,笑了笑,“你不想我呀?前几日不还说要娶我?” 他的眼光锐利起来,紧紧盯着她的笑容,胸膛也快速起伏起来,“你笑什么?” 她这么反问,是取笑他前几日说的话么。 “笑你呢。”宋婉抿唇一笑,“长得这么好看有什么用呀,每日不见人,好不容易气色好些,又白回去了,比我还白,这可怎么办呀。” 沈湛紧绷的身体松弛了。 她刚想再逗逗他,他就开口道:“去开窗吧。” 宋婉依言去把窗户打开,满意地看着和煦的光线笼罩了整个居室,朦胧温柔。 刚回过头,就落入了一个冰冷的胸膛里。 他从她背后环抱住她,冰冷的气息贴着她的额发,“我很想你。” 不别扭了? 宋婉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的肩膀上,还用头蹭了蹭他的脸,轻声道:“我以为珩澜后悔了呢。”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了,贴在她耳侧的声音低沉温柔,“没有。” 宋婉的颈侧一阵发麻,他的声音本就好听,再这样罕见的温柔,有种令人发指的悸动。 她忍不住回身亲了亲他的脸颊,眼看着他的脸红了起来。 她却在他的注视下大颗地落下了眼泪,“你为什么冷落我……” 宋婉尽量让自己哭的时候看起来很美,这些年在宋府,看父亲的姬妾相争,她深知柔弱是最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和愧疚感的。 沈湛僵住,整个人都不知该怎么好了,被她这样柔弱地依偎着,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不像是那一夜想要疯狂地占有她,而是怜惜,想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在她面前,只要她别哭了。 原来他纠结的那些事,都是他庸人自扰。 她并没有因为那晚的事生气,也没有嫌弃他。 “……我的错。”他无奈叹息,抱紧了她,“以后不会了。” 她抹着眼泪挣脱开他的怀抱,幽怨道:“真的?不会突然不理我?” 沈湛怀里乍然空了,他却还伸着手,怜惜地看着她说:“不会了。” 沈湛的吻忽然细密落了下来,宋婉被他吻着后退,后腰磕在了窗台上。 她皱着眉痛呼一声,沈湛即刻停了下来,问:“怎么了?” 他并未使劲儿,她怎会疼的脸都白了?他的心都揪了起来。 宋婉眼含泪光,咬唇小声道:“没事……” 她故意将自己弄伤去见的沈湛,因为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伤口其实看起来有些吓人。 沈湛沉默着剥开她的衣裙,一小截雪白的后腰上是明显的淤青。 “怎么伤的?”他问。 “……珩澜。”她小心翼翼地唤他,放下衣裙,遮住那白生生肌肤上的伤痕,“你别怪父亲,宋家家教严苛,我……” 绯色的衣裙将那纤细的腰肢掩住,若是没有那骇人的淤青,那纤腰勾魂足以令男人焦渴。 “他打你?”沈湛问。 “那日你走之后,父亲以为是我没有侍候好你,便想给我些教训。自小以来就是这样,父亲大人对我要比对姐姐严苛些。”宋婉垂泪道,而后伏上沈湛的肩膀,轻轻抽泣着,“还好遇见你了。” 她要让沈湛从心里将她与宋家分开来看,这样才方便日后从事。 宋家是她的现在的底气,却不是她的后盾。 父亲和嫡母对她和母亲的苛待,她要一步步还回去。 “珩澜是我的夫君,我才敢说。”她又低声道,扬起一张还沾着泪痕的脸。 “婚礼那夜,你拿烛台刺我,也是怕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后,宋文卓处置你?”沈湛道。 “我若是暴露了身份,父亲会打死我和我娘的。”她从善如流道。 沈湛一下下抚着她的长发,“我根本不在意你到底是谁,你可想摆脱他们?” 二人在疏淡温和的光中相拥,窗外偶有几声鸟鸣。 “母亲不在了,我没旁的念想了。但父亲毕竟是我父亲,孝道在先……”宋婉乖顺地伏在他胸口。 其实人伦孝道,早在父亲无数次无作为中消散了,那些艰难的日子她不会忘。若说这个人世间有谁是宋婉离不开的人,那便只有母亲。 可母亲也不在了。 宋文卓作为父亲在她心里的分量,不如给她一个清清白白官宦人家闺女的身份更重要。 所以,“父亲”这个身份,必须在。 沈湛沉默片刻道,“一会儿找女医来,给你的伤处上药。” 宋婉陪着沈湛吃完午饭后就走了。 沈湛看着空无一人的居室,忽觉得阳光刺眼,问:“她这几天在做什么?” “逛园子,看书。”立于一旁的成川答道。 “她可吃得惯这里的饭菜?”他问。 “吃得惯,宋姑娘食欲很好,还夸了厨子。” 沈湛望着面前的菜肴,想起她每次陪他用饭时欣喜的模样。 难道宋文卓竟如此苛待她,连饭都不给她吃饱吗? “去,找跟宋家后宅有牵连的人来,我要知道宋婉所有的过去。” “是。”成川道。 晚饭他没用多少,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沈湛忍不住问道:“她在做什么?” “女医给宋姑娘诊治完,宋姑娘吃完晚饭逛到四时居看了会儿夕阳,又去瀛洲藏书阁拿了本书,就回去了。”成川答道。 沈湛作息十分规律,到了该就寝的时候,他又问:“她睡了吗?” 成川道:“宋姑娘沐浴了好一会儿,还唱了小曲儿。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下了。” 沈湛沉默地看着虚空处。 到了后半夜,下起了雨,雨声沙沙,湿寒的水汽透过窗缝涌进来,让人骨子里发寒。 黑暗中,青年睁着眼,翻来覆去久不能寐。 * “世子昨夜睡得好吗?”宋婉一边浇花,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墨大夫道:“才诊完脉,世子脉象虚浮焦躁,眼下乌青,没睡好。” 宋婉摘下一束递给青衣医者,莞尔一笑,“那还请墨大夫给世子开些安神助眠的药。” 到了午间,沈湛看着满桌的饭菜,难以下咽。 想起宋婉与他一同用饭时,好像那些食物都变得鲜亮可口了。 现在他有种难言的郁闷,当初定下初一十五她来作陪的规矩,本是为了定好日子羞辱她,后来她主动给他上药,才多了相处的机会。 可现在到了云州,身体渐好,药无需再上,她便遵守初一十五的规矩,平日里不来了。 不是说要嫁给他么,怎么还不如以前亲近了? “世子,即便宋姑娘成了世子妃,也是定下初一十五的日子来找您请安。”成川提醒道。 沈湛面色冷峻,像是没听见,问:“她在做什么?” “宋姑娘与陈厨娘学厨艺,不小心烫伤了,敷了药了。”成川汇报道。 “烫到了?”沈湛顿住,放下筷子,沉默片刻,“我去看她。” 第38章 沈湛到宋婉所居的院子时,扑了个空,婢女说她又去了灶房。…… 沈湛到宋婉所居的院子时,扑了个空,婢女说她又去了灶房。 沈湛的眉头微拢,这才烫到,就又去? 到了灶房,便看到了一手拿着锅铲,一手缠着布条的宋婉,她唇角带笑,如瀑的长发松松挽就,露出弧度优美的脖颈,纤细的手臂握着锅铲,操作十分娴熟。 在沈湛的认知里,灶台是厨子厨娘待的地方,或许百姓家的母亲和妻子要围着锅边灶台转,但他的母妃是和灶台联系不到一起的。 而他的妻子…… 在遇到宋婉之前,他没想过自己会有妻子。 妻子,给他做饭? 沈湛心里泛起异样柔软的涟漪。 她专注于锅中菜,并未注意到他的存在。 而一旁的厨娘实在无法忽视长身玉立的世子,那样气韵高华,如谪仙般的一个人,明明灶房日日打扫,窗明几净,她却还是生怕脏污了他。 厨娘刚想上前说话,世子带着威压的目光冷睨过来,她就住了口。 沈湛就这么静静看着她,显然还得有一会儿才炒好。 但他愿意等。 宋婉转身看见沈湛,脸上有惊喜,而后嗔怪道:“你怎么到这来了?哎呀我还想给你个惊喜的!快快,出去,这里油烟大,我马上把菜盛出去。” 沈湛讷讷地哦了声,听话地转身出去坐在外间。 小厮婢女屏声静气地立于一侧,惜春园最热闹最有烟火气的地方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只有宋婉一下下锅铲翻炒的声音。 “这几日听闻你胃口不太好,我就想学个你喜欢吃的菜做给你。”宋婉端着盘子走出来,“你先尝尝看呀。” 沈湛的目光落在那瓷盘中。 是他曾经最爱的醉蟹橙。 母妃在他幼时常做给他吃,可蟹性寒,有一次吃多了肚子疼的他直打滚儿,那之后他再想吃,就得央求母妃。 母妃走后,他生了病,不能也不愿意碰这道菜了。 宋婉是从王爷的手札中看到这段过往的。 她眨眨眼,道:“我放了姜丝祛寒,你尝尝味儿就好。” 一股香味扑面而来,沈湛盯着她,顺从地张开嘴,她迅速夹了一小块喂给他。 橙香混合着蟹肉的鲜甜,入口即化。 又吃到这道菜,沈湛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做的远比母亲生疏,橙子蒸得久了有些微微发苦,但他却觉得甜。 她是怎么知道这道菜的,她是何时窥探他的过往? 被窥视的羞赧与甜蜜交织,沈湛如玉的脸庞说不上是什么表情,怪异又可爱。 宋婉笑着拿帕子给他擦着唇边的糖渍,一下一下,温柔又耐心。 “好啦,只许吃这一口。”宋婉道,收起帕子,舔了舔自己刚才蹭到他唇边糖渍的手,“剩下的我吃啦!” 沈湛瞳孔震颤,惊愕地看着她,她的手纤细白嫩,指尖微微发红……唇舌也是。 ……她自然地把触碰过他的手放进嘴里,还舔了舔。 她曾与他唇齿交缠,他知道她的滋味,可她当着他的面,那样湿润娇嫩的唇,难以忽视。 沈湛呆楞在原地,身体和心,都汹涌难耐。 又是这样,自那次中了迷情香之后,身体就总这样,有时是在朦胧的清晨,有时是午夜梦回之际。他控制不了自己去想她,就像控制不了身体自己就这样了…… 他给她找了理由,她尚在孝期,所以那次才用手。 可有那一次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他纾解不了,也不愿意承认竟等待第二次到来。 在他涨红着脸狼狈不堪时,宋婉撩起眼皮饶有兴致地瞧了他一会儿。 她把还冒着热气的醉蟹橙放进食盒里,唇角浅浅勾起,转身边走边说:“珩澜,晚安啦。” * 沈湛沐浴过后,回到了居室,暗卫已在那等候。 “想个法子,把那批药的事做实。”沈湛领口微敞,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神情却疲惫,“就推在白家二房嫁祸大房上吧。” “世子,白家曾是皇商,咱们这两年军需开支有一半都靠白家……”暗卫犹豫道,“世子若是不想让宋姑娘知道她娘的死因,有其他的法子。何况宋姑娘不会知道的!” 沈湛烦躁地将瓶中药丸往嘴里灌了几颗,四肢百骸又冷又痛才稍好些。 他沉默片刻,“好,做干净。” 一想到宋婉苦苦索求的真相就是他麾下的人办事不力造成的,就心里发慌,只能说服自己所行之事是大事,倾轧之下难免卷入一些如草芥之人。 “属下明白。”暗卫颔首道,“世子何时上麓山检阅?营地里的弟兄们已经准备好了。” “再等等,不急。”沈湛看着暗卫,仍旧是冷恹淡漠的模样,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头一颤,“金匮李家一百二十九口,你做的很干净。” 一百多口人都死于山匪下山劫富济贫,官府剿灭麓山上的山匪。 实在是干净漂亮。 赤色药瓶滚落在暗卫面前,一直面无表情的暗卫眼眸霎时明亮了起来。 “拿去跟其他人分了吧。”沈湛道。 到了夜里,沈湛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铺满结了霜似的月色出神。 分明已经没了隔阂,她却若即若离起来,他想了很久,才后知后觉明白先前是她一步步主动靠近他,才有了今日互通的情意。 她浅笑的模样很美,不知为何,沈湛却觉得她说喜欢他时的神情跟她赞赏一道菜、喜欢一朵花时一样。 仔细回忆起,是淡淡的。 他忽然特别想见她,急切地想确定他脑海中的记忆是假的,想确定她说喜欢他时,与他记忆里的不符,应是羞怯又怦然心动的模样。 他走得很快,屏退了侍从和婢女,一个人披着袍子疾步走到了宋婉院子中。 守夜的婢女揉揉眼,眼前的景象清晰起来,高大清隽的青年疾步而行,冷香炉灰似的骨白色衣袍随风直坠,并未束发,长发随意披散有几分飘然出尘的意味。 而那张脸,与平日里的冷肃阴沉全然不同,像是见心上人之前,忐忑、急切,不安。 没了白日里的威压,世子清冷俊美的竟叫人生出那些遥不可及的野望来…… 婢女心跳砰砰作响,脑海中一片空白,垂下头不敢说话。 沈湛带上了门,宋婉被轻微的动静扰得翻了个身,缩进锦被里,只露出一截纤细洁白的脖颈和如瀑般的乌发在外面。 屋子里都是她的气息,衣架上悬挂着她明日要穿的衣裙,地上放着蜀锦绣鞋。 是他为她选好,日日命人送来的。 居室内幽暗朦胧,沈湛站在透着月光的窗子旁,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想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头,化作一片柔软。 沈湛自认为不是感情浓烈之人,多年来在王府、在皇宫,无论是衣着还是待人,他都不喜浓烈跳脱,情感外露,主打一个对谁都一样。 但这些时日,他愈发觉得烦躁,心头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焦渴、不甘,想起她似笑非笑的淡然,就心绪难安。 他缓步走过去,俯身伸手,想去拢她的长发,她却如猫寐般呢喃了一声,往里面又挪了挪。 青年苍白的面容上有淡淡的笑意,那些焦躁不安在进入到这间居室后都消失不见了。 他眉目舒展,就那么静静立于月下,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又过了几日,宋婉把惜春园逛得差不多了,藏书阁的书有趣,可总看眼睛也受不了,便想出去逛逛。 出去是要配随从,需要车马,更需要沈湛同意。 宋婉去问沈湛,他沉默片刻就同意了。 可过了两天他就很后悔,因为宋婉出去一逛一整天,更不来找他了。 到了夜里,据说她走到他门前停了停,却不进来,婢女问及,她说她在散步,迷了路走错了路! 沈湛觉得前所未有的焦躁,命人时刻汇报她的行程,甚至把她在街市上买过、看过的物件全都又买回来了一份。 他十分想知道夺去她目光和专注的到底是什么!? 他看着摆在桌案上的钗环、糖人、糖葫芦、西域香料,目光又冷又热,幽晦难辩,带着令人汗毛耸立的森寒戾气。 在第四天宋婉要出门的时候,就看见沈湛。 几日不见,他还是那般苍白淡漠的模样。 宋婉于和煦日光中抿唇一笑,本清冷的面容上绽放起笑容来又甜又媚。 “珩澜?”她唤他,“快过年了,今日在护城河边有庙会呢,可热闹了,你要一起去看看嘛?” 他盯着她,很想把她的下巴箍住,让她不要再这样笑了,或者说,只能对他一个人笑。 宋婉才懒得照顾他闷闷的情绪,不以为意地转身,“不想去就算啦,我自己去。” “我陪你去。”他冷冷道,从后面走过来用力拽住她的手腕。 宋婉笑眯眯道:“好啊。” 集市热闹,叫卖的小贩并没有什么分寸感,沈湛带着王府的侍卫,始终将宋婉与旁人隔开了安全的距离。 今日集市果然热闹,宋婉一个个摊子挨个看,还极有兴致地套了会儿圈,沈湛安静地在一旁陪着。 她的温柔和笑都那么好看,对他的淡漠也那么真。 穿过街市,一行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就到了湖边。 湖边有一座船形石舫,可以说是巨大,有五层楼那么高,雕工精致,无与伦比。 虽然是画舫的模样,却稳稳地“停”在湖边,进出的人流往来如织。 宋婉不禁发出感叹,眼眸里都是惊叹,“怎会有如此巧夺天工之物?” 第39章 “回宋姑娘,这是明月舫,是云州最好的酒楼,许多富户和达官贵人宴请贵…… “回宋姑娘,这是明月舫,是云州最好的酒楼,许多富户和达官贵人宴请贵客之地,一桌难求,提前月余预定实属正常。”成川答道。 宋婉闻言抬头看了看明月舫,“真想看看里头是什么样呀,但是提前月余预定啊,应是看不成了……” 沈湛唇角勾起,一步两步上前牵住她的手,“怎么不成,想看就看。” 宋婉的眼睛亮了起来,却又制止住他,“不妥吧,宗室也不可用强权压迫人家……” “这是王府的产业。”沈湛淡淡一笑,笑容矜傲,有理所应当的傲然,“有何不可进?” “确切的说是世子的产业。”一旁的素问实在忍不住炫耀,“明月舫的雏形也是出自世子之手。” 说完又有些后悔,忐忑不安地看向沈湛。 沈湛原本想责备他多嘴了,可看见宋婉对他露出的惊喜又崇拜的神情,那些谴责的话就说不出口了……甚至想嘉奖素问。 宋婉随着沈湛走入明月舫,舫内雅致非常,燃着清淡的香,巨大的橫窗支起,垂着写有文人大家草书的纱帘。 登上第五层,能将云州城热闹的河流水系都尽收眼底,清风拂面,既清且静。 世子的产业……说到底荣亲王府的府邸、田产、护卫,皆是圣上所赐,可以赐,就可以收回。 除非是王妃娘家带来的,留给世子的。 可是王妃娘家竟然如此富庶么? 已故的荣亲王妃并非出自商贾之家。 产业?莫不是沈湛自己拼搏奋斗而来?? 宋婉心中琢磨着这些事,倚靠在凭栏边,静静凝视着护城河码头上往来的人流。 沈湛今日身着苍青色的暗纹直裰,特意安排她穿那身青绿锈配在一起,那青绿如同铜香炉色,他很是喜欢。 晨起时还特意看了自己的脸色,气色不似往日苍白。 可她对他的变化毫无察觉,置若罔闻。 她向每一个为她提东西的侍卫道谢,会称赞天气不错,不吝将笑容给卖花的孩童,唯独不多看他一眼。 她给鸦青带了珠花,给墨大夫买了贺新年的桃符,甚至给惜春园兽苑的白孔雀买了吃食,却没有给他的任何东西。 沈湛忿忿地想,他并非是在意那些俗物之人! 夕阳盛大的余晖洒在河面上,天光逐渐暗下来,宋婉看风景也看累了,转过身准备下楼,瞥见身侧沈湛阴沉的脸。 他下颌线紧绷、冷白而修长的脖颈青筋凸起,被夕阳的余晖勾勒成流畅而禁欲的线条。 她几乎要忍不住停止逗弄他了。 可她还是按压住胸腔中的愉悦,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疏离又平淡,她俯身向他行了一礼,“今日陪我逛了一天,世子累了吧?不如回府歇息吧。” 仿木纹的甲板上安静,能听见河上船工嘹亮的号子。 沈湛于夕阳下,冷而压抑地直直望着她,脑海中开始轮番上演各种荒谬的想法,这几日她若即若离,忽冷忽热,已让他烦躁到了极点。 宋婉说完,转身离开。 沈湛看着她纤细又优雅的背影,袖中的手一寸寸收紧,冷白色的手背浮起交错的青筋。 宋婉没走几步,便被他拽住了手腕。 她转过身抬眸,与沈湛蕴含着某种尖锐的、不甘的情绪的眼眸相接。 宋婉眨了眨眼睛,故作不解道:“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 起初,他冷漠的时候她主动,他愠怒的时候她温柔,他焦渴的时候她放肆,他主动的时候她又若即若离。 似有似无的情意如同看不见的蛛丝,扰得沈湛心绪烦闷,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乌金西坠,宋婉白生生的脸庞被蒙上一层朦胧的柔光,光线勾勒出她小巧的鼻梁,微翘的唇峰,转过头来看他,凝目浅笑时眼波流转。 沈湛沉默片刻,冷冷吐出几个字:“你……是不是对我腻了?” 她曾夸赞他长得好,说他声音好听,如今对他不冷不热,是腻烦了? 再好看的脸也有看腻的一天。 若非如此,那是为什么? 沈湛忽然想到那个难以启齿的夜晚,她若是因此轻视可他,那他真是无地自容了。 宋婉忍住笑,扭过身去,“怎么会腻?我是饿了。” 走了一路,还真是饿了,想尝尝这明月舫的美味佳肴是何滋味。 见沈湛还在原地站着,宋婉拽着他的胳膊,“走呀走呀,你都不说话,不给我介绍介绍这船上几层都是什么。” 沈湛叹了口气,任她牵着下楼去了。 “这么贵?”宋婉看着菜谱嘟囔,“天下真是富贵人多啊。” 沈湛与她所在的这处雅间是明月舫最好的位置,能看见夕阳垂落河面,清幽安静。 而外面的散座早就座无虚席。 沈湛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看着桌子对面的宋婉道:“过来。” 宋婉裙坐到沈湛身边去,低声说:“你这人,这么大的桌子,非要和我挤在一处,也不怕叫人笑话?” 沈湛也不知道怎么了,即使她坐在他对面,他也觉得远,想叫她离得再近些、再近些。 “谁笑话?”他看了眼屏风外一动不动立着的人影,忍不住低头吻了她的额角道,“以后都离我近些。” 只是好像离得近,也难以填补他难平的欲壑。 宋婉将头往他肩膀上靠了靠,捂着嘴唇咯咯笑,“好啊。” 他不明白她为何没有像新婚之夜那样浓烈的感情了?即使是杀意,也足以让他震撼和欣赏。 她这样温柔顺从,使他只能将自己的不知餍足和贪婪小心翼翼的收起,生怕她不喜欢,他吓着她。 席间,不看价格点了些许名字雅致的菜肴,上菜之后摆盘讲究,模样比味道更好。 宋婉心想,不愧是他名下的产业,是沈湛的风格,每一样只有一点点。 这些富贵人家的子弟好像都是如此,用餐极为讲究,每一道菜只尝个味儿似的。 但是对于她这样从小饥一顿饱一顿饿大的人来讲,这就是不实在,不知民间疾苦,不把银子当银子使。 于是宋婉毫不留情地把所有菜肴一扫而空。 沈湛早就放下了碗筷,看着她认真吃饭的样子,心中泛起一阵愉悦,竟忍不住想再尝一筷子。 宋婉将最后一块肉夹起,自然而然地喂给沈湛。 屏风外的成川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迅速过来道:“奴才这就再上一道过来……” 世子何时与人共用过碗筷,何时将一盘菜清空过!? 沈湛的脸色沉了下去,“出去。” 宋婉吃饱了,看着窗外河面上的一截断桥,沉吟道:“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沈湛神情清冷而倦怠,“这有什么好?” “不愁吃穿,什么都不需要争抢,就有人拱手奉上。”宋婉道。 不需要忍受被饥饿感灼烧的痛苦,不需要刻意讨好,不需要小心谨慎说错话,更不需要争取什么,天生仿佛就是来给予的。 沈湛过着这样好的日子呢,但老天是公平的,没有给他一个好的身体,想起沈湛有一天会离去,宋婉心中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沈湛,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一个不错的夫君。 宋婉忽然想到,酒楼这么挣钱,他一个享祖宗荫庇的亲王世子,要钱做什么呢? 不错的夫君沉默了片刻,看着她道:“以后都可以这样。” “白家的药的事,有消息了吗?”宋婉问。 沈湛道:“还没有。白家药田的事败露了,白家家主已将白敬霖扭送官府,青州的那批麻黄没用尽的也已被尽数收走。官府给了商户补贴。” 宋婉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但她抬眸看了一眼沈湛。 这一眼中饱含感激。 宋婉知道这样的事,如果不是沈湛插手,定不会这么快就有结果,估摸着就是草草了事,决不会是这般局面。 官官相护,官商勾结,老百姓的生死向来没人会去深究。 可这些送命的人里,有她的母亲啊。 沈湛沉默片刻,道:“待你孝期过了,我便禀明父皇,遵循礼制,纳你为妃。” “珩澜……”宋婉叹了口气,抱住他,“你真好,我只有你了。” 若说皇室宗亲纳妃,是要考量许多,比如世子妃的家世、品行、容貌、父族的政治站位。 但病弱的世子沈湛,与他相伴的女子如何,只他一句喜欢即可。 沈湛是嫡长子,她若成了他的正妃,以后就是王妃,妻凭夫贵,从一品,封诰命,生下的孩子是不用科考就可袭爵的富贵命,当然能不能有孩子,另说。 宋婉是个很务实的人,这些看得见的好处就在眼前,她不能不抓住。 到了夜里,听闻沈湛多日不曾发作的疾病又席卷而来,墨大夫和婢女们忙碌完之后,宋婉才进去。 琉璃盏里烛火幽暗,满室烧着地龙,半点寒意也进不来,居室内熏了香,驱散了刺鼻的药味。 云母贝镂空屏风将琉璃盏的光亮映照分割,满室光怪陆离的光影。 青年靠在引枕上,薄唇没有多少血色,乌黑的额发潮湿,些许贴在苍白的面颊上。 宋婉看着他羸弱冷倦的脸,心生愧疚,喃喃道:“是我不该今日叫世子同我出去逛那么久。” 沈湛无奈道:“与你无关。” 是他擅自骤然停了凉药,又急于将前些年身体中的沉疴去除,身体虚不受补,中枢紊乱,才导致晕厥,这样的身体,他很是厌倦。 宋婉沉默片刻,看向矮几上墨大夫留下的几瓶药,知道世子定是又没好好喝药,便道:“我来给你上药吧。” 这次她并不像先前那样手法利落干净,而是轻柔又有存在感,每一下的接触都像是能触到沈湛心里,几乎是碰一下他就颤一下。 上完药,宋婉轻轻吻了他一下,看着他,“珩澜的身体很美。” 她说的是真心话,沈湛长着这样一张俊美精致的脸,若是配上肌肉盘结的身体,反倒没了美感,不如这样紧实流畅,尤其是宽而平的肩膀,好看的锁骨。 沈湛一言不发,眼神幽冷地看着她,看不出什么喜怒。 她这话是在嘲笑他么,身体,很美? 大昭男子多魁梧挺拔,而他苍白羸弱,与男子的阳刚之美不沾边。 那晚的狼狈不堪又再度浮现在他眼前,好不容易抑制的羞耻和后悔扑面而来,与之一同显现的,是想起她的手的触感就难以自控的身体。 那晚的黏腻、污秽,再次让他觉得胸臆间有火在燃烧。 真是病了,怎会总这样? 宋婉收拾着药瓶,并未注意沈湛的表情,她还在数落着自己,“我真是昏了头了,把你当正常人对待,竟让你同我走了那么久。” “墨大夫明明交待我了,你不能累着。” 居室里的炉火烧的正旺。 “我衣服上也沾了这药膏的味儿。”宋婉身上泛起一层薄汗,抬手闻闻自己的衣袖,方才给他上药时蹭到了些,“你不喜欢这味道吧,我去换掉。等半个时辰后我再来,给你把吸收了的药擦掉。” 她边说边脱了外面的大袖,居室内的确是热,可骤然脱了大袖后,又觉得冷,宋婉长长呼了口气,抱住了手臂。 琉璃盏的光有一束打在她身上,披帛松松垮垮搭在她单薄的雪肩上,绛紫色的齐胸襦裙上绣着魏紫牡丹,随着她抱着手臂的动作,那牡丹晃颤而饱满。 沈湛慌忙将目光移开,看着横梁上的雕花,胸臆间的耻意却不减,鼻息间是她若有若无的馨香,扰得他心绪愈发烦乱。 她是在嫌弃他,讽刺他病弱吧?! 即使这样,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看向她为他忙碌的身影,竟丧心病狂地想再证明给她看一次。 沈湛厌恶自己内心竟然有这样想法,而她的一点点靠近,似乎都蕴含着说不出的危险,会让他濒临失控。 宋婉看着沈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刚靠近他想给他擦汗,他就立刻闪开,挣扎道:“别过来!” “为什么?”宋婉有些委屈,“你还说你不怪我,你分明是生我的气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一下,骨节分明的手收紧了,忍住想要抱住她安慰一通的冲动。 宋婉向来擅长察言观色,沈湛的这一细微的举动都落在了她眼里。 宋婉低下头,轻声细语道:“那次你跟我说,大夫断言你活不到二十五,我夜夜梦魇,生怕这话成真了。可是来了云州,眼看着珩澜你的身体好了起来,我竟就松懈了,忘了你还是个病人……” 说到最后两个字,她带了些哭腔。 沈湛重重闭了闭眼睛,不明白怎么就惹她哭了,怎么她说的这每一个字都让他那么心疼无措。 下一刻,他已将她紧紧揉进了怀里,整个人像不受控制般,细密的吻落在她泛着莹莹泪光的眼角、小巧的鼻梁,和微微翘起的唇上。 “别哭。”他低低道。 宋婉伏在他胸膛里,口中呢喃:“对不起……” 她的话戛然而止,于昏暗暧昧的烛火中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而后推开他,目光下移。 “你……” 都病成这样了,还! 宋婉犹如被烫到般慌忙移开视线,瓷白的脸庞蓦然浮上两朵红云。 沈湛薄唇淡淡勾起,眸光灼热,明知故问道:“看什么呢?” 宋婉一张面孔泛着清艳的柔光,白生生的脸颊微红,嘴唇张着,目瞪口呆地看着沈湛,那晚那东西的挺动张狂犹在心头,小小的一方帐子忽然暧昧起来。 他离她很近,高大的身影极具侵略感,灼热的目光牢牢黏在她脸上,“说,看什么呢?” 沈湛很少笑,此时薄唇勾起,瘦削俊美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不似人世的容光,在这暗夜里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你都这样了!你还想那样??”宋婉压低声音道。 沈湛不悦道:“我怎么样了?” 也是这几日身体有了明显变化之后他才惊觉,这并不受体寒的影响。 而后又贴近她,握住她的手腕,“我想哪样?” 帐子里朦胧昏暗,宋婉想走,却被他拽得更紧。 “去哪?”他道。 她看着他欲求不满的眼神,无奈地找借口,“世子病弱,应静养才是,而且冬日主藏,不应外泄……” 她果然不喜……沈湛觉得像是把自己扒光了在她面前,她却避之不及。 他沉默地看着她,胸膛压抑地起伏着,连狭长的眼眶都隐隐泛着薄红,积攒在心底的焦虑、后悔、羞耻漫上他的心头,对自己的厌恶快要到达极限。 他整个人有着令人窒息的破碎感,沈湛望着窗外的虚空处,冷冷道:“你走吧。” 宋婉看着他道,“那……我走了啊?” 而后在在一旁的银盆里净了手,用巾栉慢慢地擦。 她的手指修长,指尖泛着净透的淡粉色,全都落入沈湛眼里,让他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她,灵巧,柔软,轻轻擦过炙热的欲念。 她专注地、全身心的投入于取悦他。 想到这,沈湛一颤,察觉到身体的变化如潮涌般强烈。 可他不能再出丑了,不能在她明确的拒绝下还龌龊地纠缠她为他去做那样不洁的事。 宋婉抬眼,沈湛正幽幽地盯着她,那目光她很熟悉,如有实质般地侵略感,偏执,冷而炙热。 他好像气得不轻呢…… “那我走啦。”她转身。 还是沉默。 宋婉不再犹豫,起身往门口走。 沈湛觉得在她起身的那一刻,仿佛将他周围的空气都迅速地抽走,空虚和痛苦让他窒息,胸口也开始钝痛。 宋婉的门搭在门把手上顿了顿,轻笑一声,而后转身疾步向沈湛走去,一把将他推到墙上,低头咬住他的唇。 她觉得自己真是有点不正常,竟在冷落、折磨、看他焦虑不安,患得患失后,再去温柔的拥抱他、放肆的回应他中找到了一种荒谬的愉悦感。 沈湛在短暂的僵硬后,将她用力箍进怀里。 苍白清瘦的手揉过她的细腰,一路往上,像抱婴儿的姿态一般,将她扣进他的胸膛。 “宋婉……”他呼吸凌乱,“宋婉……” 她轻声回应着,手滑下来,沈湛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 舆盆里的水漾着银色的月光,像是一缕带着欲念的幽梦,张狂的窜进人心里。 空气中流动着不洁的腥气。 沈湛将她已洗净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却还不放她走,把头埋在她颈侧。 宋婉叹息一声,还以为这次也很快,没想到那东西很执着,怎么也不放过她。 沈湛满意地从背后抱着她,恋恋不舍地亲了亲她的侧脸,手搭在她腰间。 他知道,那渴欲不会消失,短暂的平息后只会更加强烈。 沈湛抱紧宋婉,嗅着她被他侵染后的气息,呼吸渐沉。 黑暗中,宋婉望着虚空处,从不知男女之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有了这样亲密的接触的原因,还是什么,她觉得心中包裹的那层壳,好像有了裂缝,透出些许柔软来。 沈湛啊,你要活的长一些。 但后半夜,她勉强睁开眼,看见他覆在她身上,细密的吻落下,她就觉得这个想法好像实现不了。 “我累了,我要睡觉……”她不满道,“而且我手都酸了。” 沈湛不想这样,可宋婉就在她旁边,帐子里都是她的气息,黑暗中她侧睡的身体山峦起伏,曼妙玲珑,梦呓的声音如同幼小的狸奴,睡觉还不老实,会翻过身来把腿压在他身上! 他知道他该叫她走,可他不想。 宋婉又嘀咕声,“快睡觉吧……” 温温柔柔,听起来像是撒娇。 沈湛的脸倏地红了,讷讷道:“你别动就好。” 她的抱怨都被他吞了下去,帐子还是微微晃动起来,青年压抑的喘息声渐起,透着愉悦,还会情不自禁唤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低沉又暗哑,唤她时的急切让她耳根发麻。 宋婉转过身去装作看不见,捂着耳朵闭着眼想,这次比上次的时间还要长,这么玩自己,只怕本不长的寿命又得缩短吧?? 不行,得赶紧让他回王府去递折子。 帐子还在晃。 “婉儿,过来。”他从背后贴上来,瘦削苍白的下颌线有汗水滚落,压抑又炽热的气息扑在她耳侧,“快。” 一晚上过去,宋婉的睡眠特别破碎,婢女送水进来时那不可置信的神情真是让她羞得不行。 “沈珩澜!”她看着地上散乱的没几件完好的衣物,粉面含怒,“你看你干的好事……你让我怎么出去!?你说!” 沈湛懒懒地笑了笑,目光疏淡地看着她,她在朦胧的几缕晨光中像是发着光,露出的肩背单薄雪白,绛紫色的系带系在那纤细的惊人的腰间,那么美好。 他心中并无像昨夜那样狂乱的欲念,只是觉得她,很美好,连她生起气来的样子也生动得很,尤其是横他的那一眼,含羞带怯眸光流转。 他忽然想到昨夜他将她的衣衫褪下后她纤瘦的模样,柔若无骨似的,是因为在宋府缺衣少食么? 她就那么被亲生父亲送来了明知道是火坑的王府,还没等他按照先前想的那样恶劣的折磨她,她就带着一股狠劲儿差点把烛台刺入他的脖颈。 这股子狠劲儿,真迷人。 想到这,他又将她拉回了被褥中,“再抱一会儿。” “不行,我要走了,一会儿墨大夫还要来给你请脉呢,看见了不好,该说我了。”宋婉在他怀中挣扎扭动。 墨大夫每日晨起都来为沈湛请脉,这次不知道会怎么说呢,宋婉想到这就脸颊发热。 “不让他来。”沈湛道。 “那更不行了,他该觉得你变严重了!不行不行。”宋婉继续挣扎,而后给他展示自己被磨红的手心,“快松开我!” 昨夜她手法生疏,他又一直难以安抚,才折腾了许久。 他松了手,心中有几分找回面子的得意,目光灼灼,“今晚再过来。” 宋婉也不理他,赶紧起身,他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脸上露出笑容来。 婢女们鱼贯而入,看见世子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齐齐垂下了头。 * 墨大夫先是给沈湛诊脉,“嘶……” 青衣医者拧眉垂眸,片刻后看向正在发呆的世子,眼睛亮了起来。 哦哟! 昔日苍白的脸庞有了血色,空洞的眼眸也亮了起来,整个人都有了神采。 但是…… 墨大夫还没说出口,沈湛便不耐烦道:“诊完了没什么大碍就下去吧。” 墨大夫忍俊不禁,已在思索给沈湛再配一副什么新药了。 “你去雾敛院,看一下她的手。”沈湛吩咐道。 原本只是担心她手心疼,才叫墨大夫去给她诊治,可却让宋婉生了好大的气,好几天没理他。 宋婉当然气的不行,墨大夫那欲言又止,不可置信的模样,任谁都有一种做坏事被抓住的感觉。 墨大夫临走时还嘱咐宋婉,凡事要适度,不可泄了世子元阳。 这都什么和什么呀! 接下来两天,沈湛叫人送来了许多赏赐,颇为丰厚,多是宋婉先前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沈湛在银钱上向来大方。 宋婉清点着装满了黄金珠翠头面的妆奁,暗自琢磨着,沈湛到底有多少钱? 光是云州的明月舫,就有种日进斗金的感觉。 可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呢。 在惜春园的日子过得很快,白日里宋婉有时陪着沈湛逛园子,有时去藏书阁待上一天,并不觉得时光漫长。 到了夜里,沈湛免不了要将她咬上一通。 沈湛对自己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颇为满意,他就是想这样将她占有,每一寸都留下他的痕迹。 可他知道,这还不算是绝对的占有。 他看着她雪白身子上的红痕,愈发的情难自已,但怜惜她为母守孝,便生生忍住了。 只是冷静下来忆起情到浓时,她似乎并没有如他般激烈的悸动。 沈湛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宋婉便又叫上沈湛出去逛,这回他不再是在她身后跟着,而是从一出府就牵着她的手。 宋婉还不习惯在人前与他这样亲密,但她心里知道,从沈湛为寻她而被宋娴下药的那一夜起,她与他之间就与从前不同了。 她原以为他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谁知他不要脸的很,在外面也时刻不愿松开她,甚至还会在无人注意的巷子拐角处箍住她的下巴吻上去。 宋婉没想到在云州也能遇到在青州时的玩伴。 年少时聚在一起的小姐妹,待及笄之后就天各一方,今日能相遇,想来是这女子嫁到了云州。 “婉儿?真的是你!”从后面追上来的年轻妇人惊喜道,看向一旁的沈湛,“这是你夫君么?你也嫁到云州了?” 宋婉还未回答是或不是,年轻妇人已经熟稔地捂着嘴在她耳边道:“你夫君长得好生俊俏啊,跟你真是般配呢!” 宋婉看了看沈湛,沈湛向这年轻妇人微微颔首。 宋婉发觉沈湛真是极好的教养,虽然单薄,却腰背挺直,举手投足间的矜贵是多少代的权势富贵养出来的。 果然,年轻妇人眼眸中是掩不住的羡艳,继续说道:“啊是哪个媒人给你介绍的呀,是谁家的公子?” 宋婉不知如何作答,只道:“就是上门提亲,我便应了……” 年轻妇人雀跃的想问东问西,却见宋婉羞赧的样子应是说不出什么来了,便连忙捡重点的问:“他家里可还有兄弟?我妹妹十六了,家里正愁给她找个夫家呢。” “兄弟?”宋婉重复道,迷茫地看向沈湛。 她记得沈湛是说过有一个弟弟,可这个弟弟失踪了呀,即使没有失踪,婚事也不是由自己做主。 宋婉的这份迟疑落在沈湛眼里,他的神色顷刻冷了下来。 沈湛并不逼她,等着她自己回答。 他心里知道宋婉应该并不知沈行身份,可涉及“兄弟”二字,他就隐隐感到不安。 只见宋婉目光清明,对那年轻妇人微微笑道:“我夫君没有什么兄弟,今日逛的累了,改日方便的话我上你府上拜访可好?” 她重新牵起沈湛的手,对他笑了笑。 沈湛感到有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手臂蔓延到他的心脏。 年轻妇人悻悻而归,还时不时回首看看那二人清贵般配的身影。 宋婉和沈湛又逛了一会儿,去明月舫吃了饭。 这次他又点了许多,极有耐心地看着她每品尝一道,眼睛里就亮起惊喜的光芒。 沈湛觉得胃口似乎都好了起来,一顿饭下来,比平时用的要多。 宋婉今日穿着,也是沈湛挑选好让人送来的,翠绿色的织锦配上白色的狐裘,她整个人雪白粉嫩像是能掐出水来。 明明是年轻的姑娘,这些日子才袒露出些这个年龄应有的孩子气来。 沈湛的目光太灼人,宋婉不自觉地低头查看自己有何不妥,而后把松了的衣襟紧了紧,盖住,不让他看。 以她现在对沈湛的了解,可是知道他绝非表面上那般禁欲,墨大夫说了,不能这样折腾。 但出乎宋婉意料的是,他只是规规矩矩甚至可以说小心地为她擦去唇边的糖渍。 雅间里四下无人,他也并无其他举动,这着实令宋婉意外。 这样独处,她整个人秀色可餐,露出的一小截脖颈上还有他留下的痕迹,他怎能不心猿意马呢。 他知道她脖颈下玲珑饱满的春光,知道那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是如何在暗夜里令他沉沦。 可他更想让她好好吃饭,想让她体会曾经没有机会体会到的一切美好的事物。 她的孝期,并不为外人道,但他不想轻视和切断她与母亲最后的缘分。 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守半孝就是十三个半月。 他可以等。 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应该会恢复的比现在好一些。 这顿饭吃的很不错,算是地道的江南菜系,又融会贯通了南北食客的口味。 宋婉觉得是神仙的吃食,沈湛却不以为然,看着她把能吃的都吃了很是不解。 “我都吃撑了。”她道,解释,“点多了,不吃完浪费。” “何谈浪费?”沈湛不解,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花费罢了。 宋婉知道与他这样云端上的人解释不通,在宋府时虽然不会饿肚子,但这样的吃食是逢年过节都不会有的,更别说有许多百姓都吃不饱呢。 她悻悻地想,可不能就这么被沈湛这个阶级的人腐蚀了,不能浪费。 宋婉靠在沈湛怀里,天边余晖映照在他如玉的面颊上,半边脸都是水红色的,堪称郎艳独绝。 潮湿的晚风扑面,宋婉深吸一口气,觉得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这些年,嫌少有这样的时光。 沈珩澜,你要活的长一些啊…… 窄长的堤岸上行人挑灯前行,其实天还没黑透,如点豆的烛火在湖面上跳跃荡漾,如隽永深邃的画卷。 宋婉刚想说入夜了露重,别受凉了先回去,却瞥见那堤岸上一熟悉的身影。 像是跟在珩舟身边的人。 那时珩舟受了伤,在她绣楼里养了数月有余,恢复好了后再次出现,身边就跟着两个与他一样打扮的人。 黑衣黑面巾,以武乱纪的乱党才这么穿。 现在,那个人并未穿夜行衣,可他的脸,他因习惯蓄力而挺拔的身形,没有改变。 他们这样的人,见一次就不会忘。 沈湛侧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什么呢?” 宋婉还在回忆那人的模样,随口说道:“一个很眼熟的人。” “是谁?”他问。 “记不清了,像是见过。”宋婉收回目光,含糊道。 “见过?还记不清是谁?”沈湛淡淡道,“这个人对你很重要?” 宋婉怎能让他知道珩舟的事,但沈湛敏锐又敏感,她绞尽脑汁也只想出一个说辞:“不重要,就是长得英俊些,才过目难忘。” 沈湛沉默片刻,箍住她的纤腰将她拉过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却不说话。 都答应嫁给他了,身子也差点儿给他,还要和他的名字一同上皇室玉牒的人,还念着别的男人英俊? 宋婉顺势搂住他的脖颈,哄道:“当然没你英俊。好啦,我们回去吧。” 到了晚间,宋婉剪了烛,收拾停当后上床躺下。 这些日子沈湛并不是夜夜要与她相伴,他虽然重欲,可是好像还是能够忍住蠢蠢欲动的冲动,或者说她不在他身边,他才能活得更久一些。 所以宋婉并不执着于和沈湛同院而居,这样分开住正好,她乐得清净。 手边是从藏书阁借来的书卷,有王府日常起居录,是准备睡前催眠的读物,免得以后回王府回在礼仪规制上闹出什么笑话。 还有《素书》,并没有什么资于治道的大谋略,其中皆是鉴于往事,修身处事的小智慧。 可今夜不知怎么了,看了几页也看不进去,脑海中都是长堤上的那个身影。 珩舟死了,她已经接受了,她现在的日子没有王府的繁琐规矩,沈湛也真心待她,她已经将珩舟藏好放在心底最深的位置。 可这不代表她对他的歉意能够消散。 他死前遭受了什么,可有话要跟她说? 这话她不能去问嫡母段氏,也不能问宋娴,她们根本不会告诉她。 那个男人与珩舟熟稔,几乎寸步不离…… * 在宋婉辗转反侧的时候,沈湛的马车已从惜春园后门潜入了夜色中。 马车檐角并无常见的叮咚作响的铃铛,穿过无人的街市、飒飒作响的密林,在一处黝黑的山坳处消失了。 安静又幽暗的空间里,除了火把的光亮,没有一点星辰,苍穹之下,是悄无声息劳作的人们。 各类的兵器林立,闪烁着锋利冰冷的光泽。 除了烈火的爆破声,就是铁匠打铁沉重又震慑人心的声音,没有一个人说话。 工匠们已劳作许久,地上的铁链摩擦的有了几分圆润,血水滴在土地里,不多时就被炎热的气温蒸腾殆尽,远处有哀嚎声起,却很快戛然而止。 火光闪烁,空气中有浮动的火星子。 沈湛站在高塔上,双手撑在栏杆上,静静看着这大山里骇人的工事。 高塔下的铁匠擦擦汗,悄悄抬眼看塔上的白衣青年,那样精致洁净的面孔透着权贵特有的冰冷,他们这样的人啊……唉,私权过重,私造兵器这样的重罪都不能震慑他。 幽黑一片的铁器透着危险的气息,年轻工匠压低声音问:“造了这么多了还不够么?” 一旁的铁匠布满沟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你太小看贵人了,这个数量只是这个月的份额,等到了日子就有人来把这些拉走。” “造这么多兵器是要做甚??这整座山都被掏空了,还能捂得严严实实的?”工匠道。 铁匠看了一眼工匠尚年轻的脸,麻木的表情有了几分松动,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小伙子还以为有朝一日能出去呢。 当年进这山里,贵人就给了足够的买命钱,无论是有工事结束的一天还是力竭累死在这,结果就是直接扔进熔炉里了事。 像这年轻人这样,被家里人卖了还不自知的有的是。 铁匠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将风箱催动到最大。 宋婉于睡梦中坠入一个微冷的怀抱,她转过身去钻进他怀里,柔柔地呢喃道:“珩澜……” 这样自然而然流露的温柔让沈湛心头一颤。 “珩澜……”她在他颈窝里梦呓道,“你不要死……” 这样的温软依赖,是从未有过的,她不再像初遇时那样刻意讨好他,也不再那样冷淡尖锐,沈湛心里泛起一片细密的涟漪。 “嗯。”沈湛低低地应,吻了吻她的额头,身体里的蠢蠢欲动都在她的依赖中平息,“乖,睡吧。” 想起方才暗卫所报的她的过往,就让沈湛心里难受,有一股火气不知道该如何发。 她从不提宋府的过往,对为何替嫁一笑带过,一看就是吃亏受气还只能下咽都习惯了。这些年她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事了吧。 沈湛闭了闭眼,一遍遍告诉自己那是她的父亲,心脏却还是又酸又涩,戾气横生。 可他见过她自保的模样,她并不是没有任何准备,就等着任人宰割嫁进王府的。 她拿着烛台抵着他脖颈,那股决绝,眉目间的锋利生机,那种挣扎向上的鲜活,他此生都不会忘。 宋婉的呼吸逐渐均匀,沈湛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他将她揽在怀中,亲了亲她乌黑的长发。 宋婉鲜少有感情外露的时候,有一次她痴痴地看着某处虚空问:“以后我的人生,会变得好起来吧?” 他没有回答她,却在心底告诉自己,她的人生由他来承担,必然会好起来。 当年父亲在功高盖主之前激流勇退,但这皇帝心中的忌惮并未消散,这些年来荣亲王府一直在东厂密不透风的监视下,如果真的偏安一隅,等贵妃诞下皇子,那就离他那些早就赴黄泉的叔叔们的下场不远了,如今能有麓山内的成就实属不易。 帝都看似平静,实则波云诡谲的势力如暗河般涌动,他不可放弃分毫,更不可有半分差错。 药,还需要继续吃。 沈湛抱紧了怀中沉睡的人,亲昵地蹭了蹭,轻轻叹息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40章 雨声簌簌打在窗棂上,宋婉睁开眼,察觉到环在她腰际的手,转过身去,凝…… 雨声簌簌打在窗棂上,宋婉睁开眼,察觉到环在她腰际的手,转过身去,凝视着沈湛沉睡的眉眼,俊眉修目,阴郁苍白。 不知为何,又半夜来找她了? 沈湛睁开眼,便看见宋婉温和平静的目光,似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他觉得这样美好的时光仿佛时间的流动都变得缓慢。 唇角微微勾起,他将她搂住,亲了亲额头,“醒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呢,晚上过来,也不怕路上着凉?”宋婉道。 “想你了。”沈湛道。 外面雨声渐弱,天地间都是沙沙的声音,让人的心变得安宁,宋婉心生了倦怠,忽然觉得就这么与沈湛在一起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他真心待她。 “那世子为何不与我同院所居?我想让你一直陪着我。”宋婉道,“总是这么分开住,怪见外的。我想和你做正经夫妻呢,就是最亲近的人。” 冲喜侍婢,和正经世子妃,是完全不同的,她要做他的妻子。 她的声音温柔,单薄的肩背被他包裹在怀中,春光外露的雪白肌肤在他面前不遮掩分毫,眉目间都是依赖。 沈湛的心忽然就软的不像话。 可他还是沉默了,将强烈的情感按压住,只道:“该起来了。” 麓山工事未完成,还需时长起夜去察看,还有星罗密布在大昭各地的暗卫,都需要在夜间与他汇报进度。 他不能将这些事告诉她。 宋婉应了声嗯,长睫低垂,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旁的情绪。 她惯会拿捏分寸,仅有的一次放肆,却被他的沉默带过了。 宋婉想,再也不会如此了。 待二人收拾停当,一同用过早饭,刚漱了口,便迎来了云京王府的侍从。 沈湛接过父亲的书信,凝目看去,原来是江南十三州的刺史巡查到此处,江南虽是藩王属地,监察百官、统领军政大权却归刺史陆洵掌握。 王爷的意思是希望儿子能宴请刺史陆洵到惜春园一叙。 惜春园乃大昭四大名园之首,宗室宴请父母官来游园,也无可厚非。 宋婉原以为这只是一次极其普通的宴请,却没想到在宴席之上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那个曾跟在珩舟身侧的人,现在是刺史陆洵的随从。 宴席设在水榭之中,避尘帐四周点了炉火,下了些雨,湖面上激起一层白烟,倒颇具情趣。 沈湛靠在主位上,神情冷恹,微微扬起的下巴透着几分掌控一切的矜傲,疏离淡漠地与来人搭着话,心思却都飞到了宋婉身上。 他并未叫她来作陪,这样无趣的筵席,不如让她多读几本书来的自在。 陆洵则对这园子口口称赞。 宋婉在看清那个男人的面目后一直想法子能接近他,那男人跟在珩舟身侧时就沉默寡言、气度颇为成熟,现在在刺史左右,看起来是受刺史信任之人。 她只能在水榭之外的月洞门后等待时机。 好在老天眷顾,刺史与那男人耳语几句后,他便颔首走了出来。 宋婉特地跟随他走了一截路,没有在水榭附近,免得惹人生疑。 廊庑拐角处到了,眼看着再走就要出了园子,宋婉连忙快走几步想要叫住他,却才想起来自己并不知道这人的名讳。 他也看到了她,停下了脚步。 宋婉抬手向他示意,“侠士,侠士!是我!” 男人看着她,显然认出了她是谁,却只是张了张嘴没说话。 好不容易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宋婉着急问:“珩舟公子的事我知道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奴才不识什么珩舟公子,姑娘认错人了。”男人道,“奴才还有事在身,失陪了。” 宋婉惊讶道:“你怎会不认识他?” 怎料那男人笑的礼貌中透着疏离,作势要走,“奴才连姑娘是何人都不识得,怎会认识姑娘口中的什么公子。” “我没有认错人!”宋婉着急地拽住他的袖子生怕他走,但发觉这人根本没有与她相认的意思,再问也他也不会吐口,只得无奈道,“你若是想跟我说什么了,就来惜春园里的雾敛居找我。” 他与珩舟一样,都是会飞檐走壁的人,告诉他地点,他就能摸过来。 正说着,就见陆洵陆大人缓步过来,宋婉一怔,连忙放下了与那男人攀扯的手。 男人也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陆洵看向面前的女子,方才显然在与人争执什么,着急的面红耳赤的,一双乌黑的眼眸直勾勾看着人的时候,清冷妩媚,勾人的很。 尤其在这惜春园中,桃红柳绿的映衬下,有种别样韵味。 陆洵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看了看沈湛所在的方向,寻思世子离群索居的,并无世子妃,那这女子便是园中婢女,此刻与自己的属下攀扯,能为什么呢? “你们这是?”陆洵笑的风度翩翩,看着宋婉道,“姑娘这是与小周认识?” 宋婉摇摇头,“不认识,大人迷路了,我给这位大人指路。” 陆洵哦了一声,点点头,“那便请姑娘带路吧,本官吃了些酒,也实在是忘了来时的路。” 宋婉知道自己被这陆大人当成惜春园的婢女了,她也不解释。 而那姓周的男人明显不想与她相认,她不愿在人前揭露珩舟之事,就这么互作不相识吧,等以后再想法子与这周大人周旋。 她颔首行了个礼,便在前面引路,“陆大人,请。” 才将陆洵等人送出去,便看见沈湛在九曲回廊之上的身影。 好险。 宋婉迎了上去,“方才见陆大人的轿子出去了,你怎么不歇会儿,上这干嘛?” “随便走走。”沈湛道,垂眸看着她。 宋婉为他紧了紧袍子的系带。 他捉住她的手腕,“你呢?” 看着沈湛这警惕的样子,宋婉就知道这事瞒不过,只得含糊道:“惜春园太大,陆大人迷了路,恰巧我遇见了,就当了回引路使,带他到门口。” “引路使?你是婢女么,还要为人引路?”沈湛盯着她道。 “那不然呢,我怎么跟人家说?”宋婉一张粉面顷刻间浮上委屈的神色,不满道,“冲喜侍婢这个身份很光彩吗?” 这下轮到沈湛语塞。 她的身份的确尴尬,在外人面前解释冲喜侍婢与婢女的区别实在没有必要。 “是我的错。”沈湛叹息一声,语气缓和了许多,“待回云京王府,我定禀明父王你与我之间的情意。” 宋婉对于旁敲侧击敲打了沈湛,很满意,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来,“好呀。” “但是——”沈湛声音冰冷,刚想说不允许她私自跟除了他之外的男人说话。 “珩澜……”宋婉抱住他的手臂,声音软软的,“我饿啦,刚才等你,我都没有吃饭。” 责备的话就都堵在了喉头,沈湛任她牵着,“带你去吃。” 到了夜里,宋婉怕那个姓周的男人真来雾敛居找她,便主动在睡前去了沈湛的院子。 例行公事般给沈湛上了药,她是个认真的人,这些日子读了些医术,更巩固了墨方所传授的知识,这次她并无半分挑逗的意思,每一次穴位都找的又准又狠。 其实她还存了私心,想先来他这点个卯,免得他后半夜去找她,怎料沈湛不依不饶地亲了她许久。 亲得她迷迷糊糊了,他却起身到桌案前执笔写些什么。 宋婉估摸着是给荣亲王回信,把白日里宴请刺史陆洵的事情告知。 她靠在他床榻上的引枕上,看沈湛并无今夜让她回去过夜的意思,一边琢磨着该怎么开口要走,一边托腮望着执笔的人。 他的亵衣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那缎面垂坠顺滑,一丝皱褶都没有,手感也柔得像年轻姑娘的肌肤。 这般金贵的锦缎却生生被他精致的面容压了下去,就像一切都是陪衬他的。 俊美阴柔又不失凌厉,真是看多久都不会厌倦啊。 沈湛时常是倚着靠着,而如今执笔的姿势挺拔端稳,下笔如有神笔走游龙。 宋婉撑起身子看了看,那宣纸上一行行苍劲有力的字迹风骨卓然,一笔一划都很是好看。 沈湛的眼神严肃冰冷,将笔尖舔饱墨汁,专注于纸上,本不想在意她伸着脖子看他,可她的目光赤裸又大胆,灼得他心猿意马。 一直在看。 沈湛叹息一声,原本冷沉的眼神在落到宋婉身上时,便化作无可奈何的温和,“看什么?” “啊,就是看你写字的样子真好看。”宋婉不吝夸赞道。 沈湛果然很吃她这套,苍白瘦削的脸上浮起一片绯红,笑道:“我这有一些字帖,你可想临摹?” 宋婉应下,他便不再说话,继续写。 烛火跳跃明灭,室内地龙烧着,温暖如春,宋婉很快就觉得头很沉,沈湛的身影也愈发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暗了,温热濡湿的触感一寸寸侵略她的鼻尖、嘴唇、脖颈。 胸前传来微弱的痛感,而后力道渐渐收不住了,越来越激烈。 宋婉醒来,熟悉的药香已将她包裹,他压在她身上,已将她脱得剩不下什么。 沈湛啊…… 沈湛停住吸/咬,微微退开些,黑暗中,他唇角带着笑,与她鼻尖蹭鼻尖。 “吵醒你了?”他低低道,而后唇又贴了上去。 宋婉紧绷的身体放松了,温柔地回应他,带着鼻音哼唧,“珩澜……” 在他愈发控制不住的时候,她惊惶不安地抵住了他的胸膛,“我还在孝期呢。” “……我知道。”他压抑地低喘着,松开了她,却还意犹未尽地摩挲她又肿又红的唇瓣,“我会等。” 他的声音温柔暗哑,透着浓烈的焦渴。 宋婉并非草木,这些日子与沈湛也生出些情愫来,此刻身体涌动着陌生的感觉,潮热,空虚。 她能感受到他炽烈的吓人的欲望,她也做好了与沈湛突破最后一步的准备。 只不过她不能确定他在得到她后会不会失去兴趣,而她虽然做好了将来会被他弃如敝履的准备,毕竟这是男人的劣根性,父亲已给她做了多次示范。 但她却还是想要在有所保障之前竭力控制这件事的进程。 毕竟她没有什么筹码,只有她自己。 不顾一切无视动荡的为爱献身,从不会发生在宋婉身上。 现在所行诸事都是每一步精心算计,以免落得为其殉葬、孤苦无依的下场。 母亲在许多个没有炭火的寒夜里,都拍着她的背说“婉儿别怕,别怕”。 可除了这样苍白的安慰之外,她却什么都说不出。 宋婉不想这样,不想做一个像母亲那样面对困境无力改变的人,或者说,她要竭力避免自己陷入困境中去。 宋婉的惶然和冷静落入沈湛眼里,他稳住凌乱的呼吸,离开了她。 他的克制还是让宋婉有了一霎那的心软,以她现在连侍妾都算不上的身份,他明明可以强迫她却还这样尊重她。 哪家侍妾能为母守孝呢…… 想到这,宋婉忍不住勾住他的脖颈寻找他的唇。 沈湛却只是蜻蜓点水般亲了亲她,沉默片刻,冷静道:“今夜你回去吧。” 40-50 第41章 不爱我就去死 沈湛望着宋婉,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诧异。 她坐在他的床榻上抱着书卷,身上穿的也是他为她量身剪裁的云锦亵衣,淡淡的雪青色衬着雪白娇嫩的皮肤,温软可人。 她如瀑的青丝垂在一侧肩头,勾勒出曼妙玲珑的弧线。 整个人看起来松弛惬意,他本不想打断这份安宁。 但今晚在麓山有重要的事,必须过去。 所以她不能留在此处。 宋婉脸上的诧异稍纵即逝,她起身点点头,披上衣袍便出去了。 惜春园背倚麓山,山体挡了不少风,夜晚虽然寒凉,却不冷,宋婉走在青石板路上,顺着摇摇晃晃的羊角灯,往自己的雾敛院走去。 方才还想着怎么从沈湛那出来呢,怎么这样就心想事成了? 在靠近雾敛院的时候,鸦青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那、那盆景动了?姑娘你看!” 宋婉的眼神飘向院子门口那株盆景梅花,“哪个盆景?是前朝皇帝从广陵移植过来的那一盆么?” 紧说着,黑黢黢的盆景轮廓果然一晃动,只见一个黑影从高墙上跃出。 宋婉心头一凛,知道可能是那个姓周的男子,在鸦青发出惊叫前捂住了她的嘴。 “悄声些!别惊动了旁人!”宋婉道。 “姑娘,有贼人啊,我们不叫护院来吗?万一是对世子不利的……”鸦青指着那空无一人的院墙道。 宋婉告诉她:“别喊,不是来行刺世子的。” 宋婉也不与鸦青解释太多,回到房中后察看翻找半天,才在枕头下面发现一封信。 鸦青刚看宋婉找东西就一头雾水,凑近了问:“这是怎么回事啊姑娘?” 宋婉想了想,看着鸦青的眼睛低声道:“那个刺史陆大人身边的侍卫就是珩舟公子身边的人,他却不愿与我相认,但我告诉他我的居所,这信就是他送来的。” 宋婉将信展开给鸦青看,空白的纸上只有几个字: 子时,麓山后山。 “当时是什么情况,这个人肯定在场,珩舟到底是因我而死,我心里总是忐忑难安,想去问个究竟。”宋婉的眸光在昏暗的烛火中发着亮似的,她握住鸦青的手,“今夜还得效仿那一晚,你跟我换换装。” “姑娘,珩舟公子已经是过去了啊,你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何必再为一个已死之人平添波折?”鸦青着急道,“好好跟着世子,您也享福,多好的事啊。” 宋婉叹息一声,“你说的没错……可这事是偷着告诉你的,你若不把我卖了,就没人知道。” 鸦青白了脸,“我、我怎会出卖您?我是怕姑娘您跟那些江湖草野的人往来有危险呀!” 夜风徐徐吹来,吹动月白色绣花卉纱帐,宋婉隐在纱幔后,一边褪自己的衣裙一边说:“我跟那些江湖草野的人来往也不是第一次了,珩舟能为我去死,他的手下能伤我么?你快些脱衣服,跟我换上,别耽搁时间了,我很快就回来。” 衣裙褪下,室内烧着地龙,也让她骤然打了个寒颤。 宋婉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着直愣愣的鸦青,突然道:“即使你要去告诉沈湛,我也依然会去。” 宋婉是个凉薄之人,即使是与珩舟相处的那些日夜,也多带着离经叛道报复的意味,可珩舟一死,让她深埋在心底的那抹真情露了出来。 从没有一个人能够为她做到这般。 过了这么些时日,这种震撼始终萦绕在她心头,因此她时长不安,时长做梦,愧疚和自责随着不安愈发放大。 宋婉的目光带着固执,“当初是我写了信给他骗他去码头等我,是我背弃了我和他的承诺,我有我的难处,可这不是让他白白送了一条命的理由。” “鸦青,我不能当人家对我的好是天经地义,不能装作无事发生,不能白受了他这条命。”宋婉看着地面处的虚空,轻声说,“我若是明知有他的消息还不去,我迈不过自己心里这道坎。” “他到底是什么人,姓甚名谁,珩舟是哪两个字,家中可还有父母亲眷,我想知道,想为他做些什么。我……亏欠他的。”说着,她眼眶红了。 鸦青煎熬的背上都熬出了汗,自己受了世子恩德,但说到底若不是姑娘将她当个人看,可怜她,世子又怎会帮她? 鸦青看着面前的姑娘,姑娘一直淡淡的,仿佛是蒙着一层水雾叫人看不真切,少有这般倔强执拗的时刻,紧抿着唇,眼眸黑而亮,像是终于从浓雾后走了出来,真切而生机勃勃。 “好。”鸦青咬牙道,“你去吧姑娘,我守着门,不会叫人发现的。” 宋婉的肩膀松懈下来,摸了摸鸦青的脸颊,微微笑道,“让你为我担心啦,没事的,我会快些回来的。” 惜春园很大,园中路径四通八达,除东南西北四个门外,还有一些隐秘的小门,守卫却不像王府的那样森严,且都集中在沈湛的院子周围,宋婉很容易就从一处不起眼的后门出了园子。 而另一边,沈湛亲耳听到心中一直芥蒂之事成了真,竟笑了。 笑着笑着,渐渐垂下头,胸膛压抑起伏,清瘦修长的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笑声渐弱,继而是剧烈的咳嗽,咳得肩膀震颤,仿佛灵魂都要出窍。 素问在一旁扶住主人,连忙递上帕子。 再抬头时,沈湛的面色弥漫着一股死气,幽黑狭长的眼眸如淬了万年寒冰,“说下去。” “鸦青那丫头死活不说,用了刑也不肯吐露半个字,是属下找到了尚未被销毁的信,才知道宋姑娘竟要去麓山。”素问道,“之后给那丫头上了迷魂散,才把知道的都吐出来了。” 那些甜言蜜语,那些承诺,暗夜里的肌肤相亲,唇齿纠缠间的缠绵情意,还有他期盼的亲密无间夫妻美满,都破碎了。 她又一次骗了他。 原来先前主动到他房中来,是为了夜里出去! 他给了她在他身边的机会,她却还是要奔向另一个人。 那个人生死未卜,仅仅是有那个人的消息! “那个周决,是二公子的人,如今为陆大人所用。如世子所料,他们来惜春园就是为了查咱们的矿山。”素问道。 在暗卫来报宋姑娘出园子的下一刻,他便来禀告了世子且派人跟了上去。 “安插在惜春园周遭的他们的探子,已悉数拔除。” 沈湛不置可否,垂眸看着锦帕上的一抹血红。 这身子还是这样破败啊。 他还在人世,她就如此不安分,迫不及待地想找过去的情郎,真是……好得很啊。 “世子,鸦青那丫头死活不吐口,属下给她灌药的时候药用重了些,现在神志不清了,可否叫墨大夫来诊治?”素问抬眼看了看主子,小心问道。 沈湛仿佛没听到一般,定定看着某处虚空,眼里的火焰如雨后的灰烬般熄灭,消散。 “世子?”素问轻声唤道,“鸦青姑娘她该如何……” 沈湛的手微微颤抖着,整个人有种癫悖的狂乱,他摆了摆手,“处理了。” 既然不能为他所用,留着作甚。 “宋姑娘此刻差不多到了后山了。”素问提醒道。 沈湛沉默片刻,抬起眼时已恢复了淡漠冰冷的模样,他平静道:“开山门。” 惜春园背倚麓山,若去后山,根本不用绕个圈子,只需从园中密道穿过即可。 麓山*。 宋婉催马狂奔,穿过了街市,从麓山山脉一路往上,猎猎的夜风中,她的眼角眉梢都是锋利又坚决的神色。 快点,再快点。 等问清楚珩舟的事,她就赶紧回去,回到沈湛身边,也不再叫鸦青担惊受怕。 了却了心中愧意,就好好地过好日子。 待马放慢脚步的时候,宋婉看到了渐渐从浓雾中出现的身形。 寒星点点在苍穹,云遮月,三三两两的云缓缓飘动,竟有缥缈婉约的情致,幽凉的风一阵一阵的,吹得密林呜呜咽咽地响。 宋婉跳下马,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音将她一惊,连忙放轻了脚步。 天上的云被风吹散了些,她小心翼翼走着,看清了那人。 密林中的人高而瘦,一袭剪影如松似竹。 月光从云后渐渐晕出,那人身上的银丝流云纹,在清冷的月华映照下耀然生辉,如谪仙,如皎月。 他俊美至极的面容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眼角眉梢的轻慢睥睨着,居高临下,目空一切似的,叫人胆寒。 宋婉恍惚间觉得这是山中精怪或者鬼魅山神,否则怎会化作沈湛的模样来迷惑她? 下一刻,宋婉瞳孔骤缩。 不是因为看清了沈湛,而是因为看到了藏匿在沈湛背后树上的黑衣人,那人的冷箭在月色下闪烁着危险锋利的寒光,他拉满了弓,就要对沈湛射下致命一击! 而沈湛和他身后离他一仗远的侍从毫无察觉。 火石光电间,宋婉脑海中闪过许多个念头。 【宋姑娘和您一同跳下车去,怕是祸水东引晋王之事只是徒劳……】 【祸水东引……晋王】 那次偷听到的话如闪电般剜过心底。 上次遇刺,只是沈湛嫁祸给晋王的手段,为何嫁祸,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沈湛那次毫发无损。 那这次呢?是不是也是假的? 他已提前在姓周的男子之前到了这里等她,她要如何跟他解释? 他还要帮她查母亲死因呢,他还没有册立她为世子妃。 何况他还以世子妃之礼带她回青州娘家,给足她体面。 他为救她中了迷情香,却也没有强迫她献身于他。 他替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惩治了宋娴。 因为他,她的母亲才能葬入宋氏陵园。 过往混乱地涌入心头。 【宋婉,我娶你,真的娶,你愿意嫁么】 【别哭,以后一切有我。】 那些迷乱又清醒的耳鬓厮磨,情意流转间的缠绵心动,俊美青年贴着她的耳畔一遍遍说着对她的喜欢…… 权衡算计与真心参半,余下的都是珩澜的好。 他,不能死! 宋婉在很短的时间做了决定,沈湛身子骨病弱,无论这是设的局还是什么,都不容半点闪失。 一念起,宋婉快如闪电般向沈湛冲过去,一步跨在沈湛身前,准备用自己的身躯为沈湛挡下那支在弦上的冷箭。 还差一步,在宋婉正欲侧过身子挡在沈湛身前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胳膊被粗暴地拉动了。 下一刻,她被那股力道拽过,牢牢控制按在了身前,生生地接下了那一箭。 风声停了,仿佛慢动作,宋婉垂眸看着自己的胸口,箭矢深深刺入胸膛,血液喷涌而出,泛着诡异的黑。 她侧目看去,钳制住自己的那只手,清瘦修长,在月下如泛着微光的骨瓷,骨节弧度锋利流畅,好看极了。 宋婉只觉得心很冷。 第42章 而在她看不见的方向,青年眼里的杀意和决绝在她为他挡箭而他却要她命的…… 而在她看不见的方向,青年眼里的杀意和决绝在她为他挡箭而他却要她命的一瞬,都得到了弥补,只余惊愕和悔恨。 宋婉不知自己躺了多久,耳边时有人声,近在耳侧,又似乎远在天边。 还有孩童的嬉笑声如银铃闪过。 冲洗的干干净净的地板泛着油光,狭小扁平的窗子透过来一抹月光,孩童被积水泡得发白的小脚丫踩在地板上,与月的光影作伴。 “婉儿,婉儿。”女子的声音温柔,“快醒来。” “快些,醒来。” 声音断断续续的,犹断未断。 母亲的声音变了,渐渐地转为低沉温柔的男声,“婉儿,婉儿……” **的五感回笼,整个人往下坠似的,宋婉觉得心口很痛。 被箭矢刺穿,血肉狰狞翻出的痛楚让她悚然睁开了眼。 雨刚停,屋檐的积水一下下敲打着窗外的枝叶,居室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屏风后还置了红炉小灶,炉灶上紫砂壶滋滋响动着,泛起些许白烟。 静谧又美好,恍如闺中不愿醒来的幻梦。 眼前的面容逐渐清晰,苍白俊美的脸更为瘦削了,眼中满是担忧。 沈湛! 他竟拿她挡箭! 记忆轰地一声充斥填满了宋婉的脑子,她胸臆中怒意翻涌,赤红着一双眼,气息急促地用力推开面前的人。 怎料她一动,钻心的疼痛就麻痹了四肢,喉头发甜,一口血涌了出来。 “别动!”沈湛惊惶道,迅速扑过来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眼眶发红,“终于醒了,太好了……” 那箭上淬了毒,九死一生将她的命从阎王爷那夺回来,才没有使他抱憾终生。 一阵眩晕,宋婉疼的眼前发白,在窒息般的疼痛中她咬住舌尖,画面重新清晰起来。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喘着粗气跳下床,五脏六腑都往下坠,一下子就跌倒在地上。 “滚!”许久没说话,她喉咙沙哑,只能咬牙切齿地重复这个字,“滚!滚……” “你怎么了?”沈湛蹙着眉,憔悴而阴郁,故作不解地扶着她的胳膊,“我是……我是谁,你忘了吗?” 宋婉冷笑一声,挣扎着爬起来,狂乱地搜寻着居室内的利器。 宋婉觉得自己可笑至极,自小看够了父亲的薄情,竟还会陷入虚妄的情爱中去! 在死生关头,她想护住的人却想她死! 如果能重来,她绝不会再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愤怒和恨意充斥着她的心,目光扫过,九层妆奁里溢满沈湛为她置办的珠翠钗环,那珐琅点翠银钗的一头雪亮而……锋利。 宋婉深吸口气,挣脱开沈湛的怀抱,从地上爬了起来,忍着心口的剧痛去抓那银钗,银钗到手,她回过身扬起手。 沈湛正一脸担忧的来扶住她。 她眼角眉梢是锋利冷漠的神色,扬起手,毫不犹豫地向沈湛刺去。 听到了响动,外面守着的婢女鱼贯而入,在看到这一幕时惊呼着扑上来,沈湛抬起手制止了靠近的婢女和门外的侍卫们。 沈湛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任她的银簪刺入右胸,脸色一阵一阵地惨白下去,神色不解又痛苦。 他看着她,眼眶红的如炽焰燃烧,血液不断涌出,却仍不愿松开她,咬牙道,“我是珩澜,是你的夫君。婉儿,你、你怎么了?” “是世子将您从麓山后山抱回来的,世子衣不解带地守了您半个多月,宋姑娘,您这是怎么了?!”靠的最近的婢女愤愤不平道。 每个人脸上都是愤怒和嫌恶,仿佛她才是那个知恩不图报的白眼狼。 “宋姑娘怕不是疯魔了?快叫墨大夫过来!”另一个急急对外头的侍卫吩咐道。 “宋姑娘您救了世子,也不能如此待世子啊……”婢女拿着纱布的手颤抖着上前,“世子为你熬得心血都要干了,怎能受得了这个,世子,您快让我们给您止血吧!王爷若是知道了……” “闭嘴。”沈湛目光阴冷压下来,忍着痛冷冷道,“咳咳,今日之事,谁都不许透露出去半分!” 宋婉松了手,看着跪了一地的婢女,只觉得头晕目眩。 这是怎么回事……她救了他? 不是他拿她当盾牌来当箭么? 是错觉吗? 那箍住她手臂的手,不是他吗? 宋婉头发昏,整个人就像四九寒天被泡在冰碴子里似的,浑身打着颤,一双眼睛却亮如妖鬼,毫不掩饰疑虑和警惕。 而沈湛的脸色愈发灰暗,看起来格外吓人,他喘着气,咳嗽间血液从口鼻涌出,却还是执着地将她圈在怀中,“婉儿,你才醒,别动怒,回床榻上去让墨大夫给你诊治,咳咳……听、听话。” 宋婉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她垂眸看着他,已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他的血,将她与他的衣衫都染红,两个人犹如困兽,陷入入骨的绝望中不肯出来。 沈湛看着宋婉,这些日子她瘦了太多,下巴尖尖的令人心疼,显得一双蓄满了眼泪的眸子尤为可怜,可那警惕的姿态让沈湛只觉得心头发酸。 可她的神情似乎有所松动,不再像刚醒时那般愤怒,被她扎了一簪子又何妨,苦肉计能有所成效就好,只要她别再记起那一幕。 “你、你,不是你拉我挡箭?”宋婉嘶哑着嗓子道。 沈湛眼眶发红,沉默片刻吐出几个字,“我……我爱你,婉儿。” 曾经的沈湛对情爱二字并无好感,这两个字太过矫情,泛着难以理解的愚蠢和酸气。 但自那夜之后,他的心痛、震惊、忐忑和后悔,忽然让他想到了“爱”这个字。 喜欢太浅,不足配面前这个甘愿为她付出生命的少女,只有“爱”,玄妙又清晰,能表达他心中对她的所有。 他期待能够用这个字来让她赦免他的愚蠢和冷酷。 即便是当下她无法原谅,他也依旧会感恩的等待她爱上他的那一天。 他不想骗她,所以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愿用余生来弥补。 他从未这样小心翼翼地待过谁,只期望能平息她心中的怒意。 沈湛神色寂寥,默不作声地搂住了宋婉。 宋婉睁着眼睛,心里仍在抽搐,被眼前的景象深深迷惑,鼻息见是熟悉的清苦的药香,安静幽凉,是他的味道…… 与那晚身后的人一致。 她垂着双手,闭上眼,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滑落下来,下一刻,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有了知觉,是后半夜,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的,冷的时候打起了摆子,脑海中昏昏沉沉的,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耳边有婢女的疾呼声和匆匆的脚步声。 居室里阴沉沉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炭火哔啵地,偶尔爆出一丝火星子。 “世子不好了……世子流了好多血!” “那一簪子扎偏了,没伤及心肺,可到底伤了经脉,世子面如金纸的,这可怎么办啊!” “已经快马加鞭去请王爷过来了……”婢女的呜咽声飘散在风中。 不一会儿,又传来几声惨叫声。 “大人!大人!我们不会说出去的!求大人饶命!”女子呜咽求饶道。 “我们不会说宋姑娘伤了世子的,真的!” 冰冷的声音响起,“世子有命,今日在场之人,杀无赦。” 而后是刀剑刺入血肉的噗呲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后归于沉寂。 宋婉觉得自己像是飘在了空中。 垂眸望下去,诺大的惜春园被血色侵染,奔跑逃窜的,提刀追赶的,帷帐燃起了火…… 夜很长,天像是再也亮不起来了。 而另一边,沈湛额上都是细密的汗,胸口的那个洞一直在往外淌血,他本就苍白的面容白的可怕,眼睛中爬满了充着血的红血丝,整个人面容森冷而暴戾,像是从无间地狱爬上来的艳鬼。 即使这样,他仍冰冷而淡漠地发号施令,“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能留。” 天亮了起来,宋婉却还无意识地游荡在惜春园。 浩浩荡荡一群人在往惜春园的方向,不一会儿,那群人鱼贯进来,打头的那个一袭玄色袍裾,袍角用金线绣着狰狞的云龙纹,那一双黑色的缂丝皂靴上…… 四爪蟒龙。 是荣亲王来了。 宋婉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已换了两茬。 似乎过了很久,窗外的盎然绿意透过朦胧的窗纸都要氤氲进来。 屋里的炭火已经撤了。 她坐起身来,喉头发涩,发不出声音来,下了床,头晕目眩的,站定了一会儿,缓缓推开窗。 院子里已开了花,枝叶繁茂,满目的白和脆嫩的绿就这样撞进了视野里。 春天了啊。 院子里洒扫的婢女看见宋婉,愣住片刻,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过来。 “宋姑娘,您、您醒了?快,快去告诉世子和墨大夫!” “宋姑娘,您快回床上去,这大病初愈可不能受风。” “您可算醒了,世子知道了指不定多开心呢!这些日子世子每日都来陪您,就等着您醒来呢!” 宋婉看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但胸臆间的血腥气提醒她,一切都发生过了。 不一样了。 她回到床榻上,定定看着帐子顶。 不一会儿,居室的帘子被掀起,沈湛一袭月白色广袖被不知哪来的风灌满,他本就单薄高瘦,这些日子又瘦了许多,乍一看冷冽飘然,像是要乘风归去。 他走到宋婉床边坐下来,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婉儿。” 宋婉浑身绷紧,身子不自觉地向后挪了半分。 沈湛察觉到她的疏离,本就阴郁苍白的面容更白了,眼尾却染着薄红,似乎溢满了难以言状的强烈情绪。 他想笑,却难以牵动唇角。 许多时日不见她清醒,这一醒来,就如此怕他…… 还是没能将那夜的记忆抹去么? 他看着她,竟有一种荒谬的冲动,想要扣住她的后颈粗暴地吻她,吻得她窒息沉沦不敢再躲他,想要让她胸口的伤痕与他的血肉相连,想把癫狂可耻的一切暴露给她看! 沈湛似乎能听见自己快如击鼓的心跳。 他眼神闪烁,抚过她悄然落下的眼泪,而后将手放进嘴里,品尝片刻,像是被慰籍,躁戾的情绪有所舒缓。 他看着她,眉目舒展开了,“春天了。” 第43章 垂死复生,浑身都难受,每个关节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 垂死复生,浑身都难受,每个关节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听说那箭上淬了毒,浑身的血都像是换了一遍,金针封住十二处大穴,费了很大劲儿才捡回一条命。 而宋婉刺沈湛的那一簪子,则是因为她重病之中身体虚弱并无多少力道,刺的虽说不深,却也让沈湛遭了不少苦头。 王爷连夜从云京王府赶了过来,之后几日连圣上都派了御医过来。 沈湛卧床了月余才能起来。 而宋婉,再次睁眼就是三个月后,冰雪消融,惜春园已春意盎然,鸟语花香。 那一个混乱而血腥的夜晚,像是存在于她的臆想之中。 宋婉看着沈湛,艰难地发出两个音节:“我…渴。” 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沈湛如溺水之人浮出水面般狂喜,“好,好,我去给你倒水。” 沈湛端来了水,小心地吹了吹,又自己抿了一口,像抱孩子一般扶起她,给她喂了水。 宋婉微阖着眼,“你走吧。” 沈湛握住她冰凉的手,心头酸涩难忍,低声道:“婉儿,你不想我么?” “让我陪着你。” 宋婉摇摇头,眼中的泪又浮了起来。 沈湛看着她这副样子,咬牙道:“我不知你怎么就对我有了这样大的敌意,我做错什么了……你尽可告诉我。” 宋婉怔忪片刻,其实那夜的记忆已经混乱了,她也不知道沈湛到底有没有拽她那一把,可心脏处的痛,那通体的寒凉,却如影随形萦绕在心头。 想起来眼眶就酸涩难忍。 除此之外,就是愤恨。 可看着沈湛这苍白晦暗的脸,时不时的咳嗽,她又不确定了…… 若是他拿她挡箭,怎会心甘情愿让她刺他? 又过了几日,宋婉躺不住了,看着窗外的春色,迫不及待地想还阳。 披着衣袍走到院子里,叫人伺候着晒了太阳,脑子也逐渐清明起来。 “我的婢女呢,鸦青呢?”宋婉道。 “鸦青姐姐落入湖里淹死了……奴婢是新来的专门伺候宋姑娘,姑娘唤我元儿就好。”元儿道。 “淹死了?”宋婉一愣,重复道。 显然元儿年幼,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看着宋婉煞白的脸色,才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慌忙跪下来,“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元儿不该乱说话……” 宋婉垂眸打量面前的少女,估摸着也就十二三岁,脸颊圆润,泛出饱满的光泽来,想来正是活泼灵动的时候,却要待在数月都死气沉沉的雾敛院里。 沈湛派了这么一个人来,也是想让她对她心生怜惜吧,以免过度追思鸦青。 从冬日到春日,得过了有三四个月。 三四个月她一直沉睡着,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鸦青的尸身呢?”宋婉道。 “世子厚葬了她,还给了鸦青姐姐家一笔银子。”元儿道。 宋婉沉默片刻,道:“扶我起来,我想走走。” 几个婢女们上前,将宋婉扶了起来。 丝绦都染了翠色,一条条地飘扬在风中,草皮吐了新绿,花苞藏着,有种万物起死回生的感觉。 其实对于生死,她看得很开,相逢和离别,是一生都要修行的事,不去付出太多的感情,对于收获和离别就都不会赋予浓烈的感情色彩,不喜悦,不难过,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婢女一步一随地跟着她,只见主子像是在风里被迷了眼。 宋婉起初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绕着院子走,走一走,歇一歇。 到日头正好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自己行走了。 有风吹过,那株辛夷花颤颤,飘落几片花瓣来,但对于繁茂的枝叶来说不算什么。 忽见一袭雪色袍角出现在花底,与白色的辛夷花混为一体,翩跹叠起,漾起一片碎玉般的浮光。 是沈湛来了。 宋婉抬起手,遮了遮眼睛,刚活动完,脸颊粉扑扑的,沈湛恍惚间像是看到了曾经那个生机勃勃的少女,不禁眼眶一热。 “珩澜?”她唤他。 沈湛大步过去将单薄的女子拥入怀中,鼻息之间都是她的气息,沈湛闭了闭眼,忍住酸涩泪意,喃喃道:“是我。” 沈湛心中蓦然生出一种重回人世的感觉。 她……把那一切都忘了吧? 她终于又唤他珩澜了,失而复得,弥足珍贵。 “你瘦了。”她埋首在他胸膛,闷闷的,语气有些娇憨,“怎么又瘦了呀?” 沈湛差点儿掉下泪来,他什么都不想瞒着她了,缓了缓,他温柔道:“没你陪,我吃不下睡不着。” “以后搬来浮玉居与我同住吧。”沈湛蹭了蹭她的发顶,“同吃同住,好不好?” “回王府后也搬到我院子里来。” 宋婉想了想,道:“何时回王府?我不想在这待了。” 沈湛道:“路上颠簸,待你身子再好些,我们就回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宋婉都在积极的锻炼身体,沈湛便坐在廊下,寸步不离地陪着。 日子过得平淡又充实,只是那一个染血的夜晚,还会时不时地出现在宋婉梦中。 就如被撕碎的人生,无法复原成最初的样子。 梦中的那双手,还有在她颈后冰冷的气息…… 她想回头去看到底是谁,却又惊醒。 从梦中惊坐起后,面如死灰。 她能猜到荣亲王来了后看到儿子的惨状会如何狂怒。 也从下人的口中拼凑出她昏迷的日子发生的事。 荣亲王震怒过后对于儿子和她同受伤表示怀疑,沈湛坚定说是她救了他。 刺客人数众多,二人才都受了伤。 但是那夜跟着沈湛去后山的侍卫,都消失了。 宋婉想问问人,都没人能问。 看似符合情理,却透着一股怪异。 她心中的疑虑愈甚,为何沈湛会被刺杀,为何当初要嫁祸晋王,他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琐碎的线索拼凑不出什么,宋婉却以蠡测海,能够隐隐窥见危险而令人窒息的真相。 宋婉坐在铜镜前,仔细梳妆起来,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衬着玉色的对襟,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鬓边竟有一缕新生的发,随风晃呀晃,搔得脸颊痒痒的。 “元儿,我想出府逛逛。”宋婉道。 元儿年纪虽小,做事情却利落,连忙张罗起来。 出了惜春园,宋婉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静静看着外面。 马车行了好一阵儿,那乌瓦白墙才渐渐远去,这一大片竟都是惜春园的地界。 而不远处的麓山,云雾缭绕。 马车行过街市,拱桥,河流从桥下蜿蜒而过,河上是络绎不绝的船只,再往前走便是码头,码头上脚夫往来匆忙,临河的铺子琳琅满目,卖什么的都有,不远处的巨大石舫巍然挺立。 元儿到底年轻,看得目不转睛有滋有味儿的。 宋婉苍白着脸,眼眸中闪过一丝锋利,袖中的手收紧了。 “可有成衣铺?听闻云州丝绸极为出名,我想去看看。”宋婉笑的温文。 元儿回过头说:“有的有的,就在前面!” 到了成衣铺,琳琅满目的各种锦缎如花团般绚丽夺目,宋婉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比比那个,掌柜的殷勤的很,一直点头哈腰地陪着,可她选了半晌也没选出喜欢的。 “元儿,我还有些东西要买,那边的铺子还要排队,要不你先去帮我买回来?我在这边量尺寸还得耽误些时间,过一会儿到了饭点,别耽搁陪世子用饭。”宋婉语气轻柔,全然听不出引导的意思,“来,这是我写的单据,帮我买齐。” 元儿看了眼外面树荫下的马车和四个侍卫,略一思量,点了点头道:“好,那姑娘若有事就跟外面那几个说。” 宋婉颔首便当应下了。 待元儿走后,宋婉脸上温文的笑一点点的凉了下去。 那掌柜的正满脸堆着笑介绍店里的时兴绸缎,刚一回头,就见前一刻还笑盈盈的贵人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外头日光煌煌,那贵人的目光沉沉,刺的人透心凉。 * 刺史府。 厅堂内四个角的烛火燃着,幽暗的室内只有两个人。 “那个宋姑娘……”陆洵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来回踱步,“竟不是你的内应?” 周决迟疑片刻,长话短说道:“宋姑娘与我们公子颇有渊源,那次在惜春园,属下打探到宋姑娘乃世子沈湛的宠婢,那沈湛性子怪异疑心极重,属下便以公子的名头约宋姑娘后山相见。” “没想到那沈湛就跟了过来,只可惜就差一步……” 陆洵道:“你糊涂!我们若要取那沈湛性命,何必费此周折?麓山里的东西才是大头!晋王殿下吩咐的事你胆敢违背!?” “我们公子就是死在那沈湛手里!过去属下没有实职,为公子报仇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属下看着那沈湛就在面前,怎能……”周决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我必取他性命为公子报仇!” 陆洵在官场上混迹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套圆滑的说话方式,可现在才发觉说话中庸模棱两可,对于周决这种愚忠的忠仆来说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周决在不久前自荐来当他的幕僚,便是打探出了他是晋王殿下的人。 还以为是个人才,没成想是含着为前主子报仇的私心。 陆洵定了定神,声音里隐隐带了威压,“事情过去快一年了,我知你要为你原主子伸冤,可也得审时度势,沈湛若是私造铁器,就是意图谋反的重罪,你怎可只顾自己的仇怨,罔顾圣上和天下人的安危?” “周决,你不是武夫,也是读过书的人,读书是为了什么?沈湛定不是一人谋此事,与之牵扯的人呢?就此放过?逞一时痛快取沈湛性命和使他的狼子野心剖白于青天白日之下,孰轻孰重,你心里要有个判断。” 周决怎会听不出陆洵言语里粉饰太平的话术,但如今暗查沈湛的就只有晋王,好不容易揪住陆洵这条线,不能就这么谈崩了。 晋王若真是如陆洵所说那样一心为了圣上,一心为天下太平,大可以参沈湛一本,让陛下派遣官员来彻查麓山。 只怕晋王就是打着“天下太平”的幌子,实则要的是麓山里的东西! 起初的怒意渐渐冷却,如今是上了这条船,想割席都不行了,周决沉默片刻,躬身行礼,“属下遵命。” 第44章 傍晚的时候,宋婉抱着鲜花回了惜春园,迤逦的晚霞烧红了半边…… 傍晚的时候,宋婉抱着鲜花回了惜春园,迤逦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映得她人面桃花般相映红。 惜春园里面气派,门头却不大,沈湛端坐于花茎旁的石凳上,见到宋婉进来,阴郁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花好看么?”宋婉抱着怀中的花左右晃晃,“摊子上买的,价钱便宜,花枝虽然没有修剪,却胜在有几分野趣,是不是?” 沈湛的目光从暮色里熠熠生辉的少女身上移开,看着她怀中的花束。 现下是春日,惜春园里百花盛开,多得是修剪精巧的罕见品类,姹紫嫣红一片。 若以他的审美来看,花束搭配应讲究主花客枝,繁盛却灼而不艳,每一枝更应修剪得当,错落有致,疏淡孤高,方能彰显出主人的风骨来。 而宋婉怀中的那一捧,按理来说就是野花,连毛刺都没有修,未经雕琢左一簇右一簇的乱长,没什么章法可言。跟惜春园中从大昭各地移栽来的一草一木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那缀满枝头的花骨朵,还有那抹柔柔的霞光,映衬着宋婉素净的脸,有种分外的恬静美好。 他就迟迟开不了口了—— 他竟觉得她怀中的花束更胜一筹。 “不好看啊?”宋婉垂下眸子失望道。 沈湛低声道:“我……” 宋婉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将花交给元儿,自然而然地牵起沈湛的手,迎着夕阳顺着**往园子深处走去。 “本就是买来玩的,胜在新鲜又便宜。”宋婉道,“放进花器里看看,修剪修剪兴许能有个新样子。” “还买什么了?”沈湛说。 “看了首饰、香料,还有扯了两块布,做了夏日的衣裙,都说云州的绸缎好,是真的呢。可惜钱没带够,有一匹天水绿的缎子好看极了。”宋婉道,纤细白皙的脖颈微微低垂,拉出曼妙的弧度,顿了顿,“不过买那么多也穿不完。” “每月你的例银你自己留着,花费全从王府帐上走即可。”沈湛道。 “我可不想让你觉得我铺张浪费。”宋婉真心道,“还是珩澜你觉得我穿的用的寒酸了?” “婉儿很美。”沈湛道,呼吸微微拂在她颈侧,“那算什么铺张浪费,想买什么即可去买。” 转念一想她或许是不想让父亲知道她的花费,沈湛便又道:“支取银子跟成川说就好,走我的帐。” 光是明月舫的收入便十分可观,沈湛是有自己的大金库的。 宋婉笑笑,不再推脱,转过身来勾住他的脖颈。 沈湛不自觉地低下头,一双狭长的眼睛有隐隐的情意流动。 她已许久没有这样与他亲近。 宋婉闭上眼,吻住了他的唇。 他似乎还是那样敏感,耳根很快就红了,呼吸也急促起来,颈侧泛起青筋。 在她腰间的手也收紧了。 天色渐暗,**中二人的身影久久不曾分离。 接下来的时日,宋婉焚香插花之余就是沿着惜春园的湖边跑步,要么就是带着元儿出去逛街。 到夜里的时候,与沈湛相拥而眠。 沈湛并非是气血方刚之人,又受了她一簪子伤了元气,本不应有什么非分之想,可抱着宋婉睡觉,身体就总是那样。 他不想让她不悦,恐她又想起那件事,便下意识地离她远些。 可帐子里就那么大点地方,二人气息相闻,他等她呼吸平稳后,才敢贴过去抱紧她, 夜变得愈发漫长难捱。 又一日,宋婉将那野花植在院中花圃里,极有耐心地蹲在那里,一双手修修剪剪,那肆意乱长的一簇野花便被修出了圆润的形状来。 “婉儿学过?”沈湛在一旁道。 “没有。以前在宋府和母亲一起都是采了野花来修,练出来啦。”她愉悦道,“怎么样,是不是还挺好看的?” “好看。”沈湛语气温柔,“心口的伤还疼吗,下午墨大夫过来,带了女医,来给你复诊。” 于话语间他暗自留意她的神情,很想从她的神情中窥得她内心的想法。 她是否还记得那一晚的事,是否还坚信是他伤了她。 他心里始终不安,如同在薄冰上行走,焦躁又急不得,他甚至想再重提那一晚,来加深篡改她的记忆。 可他知道她午夜梦回时都呜咽着害怕,若是再重提,那她…… 沈湛按下阴暗扭曲的想法,脸上露出笑容,“若是还疼,一定要跟女医说。” 谁知他的想法,宋婉早就隐约猜到了,现在只想再确认一遍。 她仰起脸,笑容恬静,“我早就不疼啦,那一晚……是我疯魔了,拿簪子误伤了珩澜,对不起。” “珩澜怎会伤害我呢,我估摸着是被那毒药毒傻了,才会有那种荒唐的幻觉。”宋婉主动提及道。 “你若不信,可以找当日的人来问。”沈湛不动声色,脸上神色认真,“那日在场的许多人,都可向你说明……” 宋婉诧异道:“有什么可问的?珩澜哪有伤害我的理由?何况你这样的身体定是承受不了那样一箭的,即使真的拿我挡箭,我也没什么可不高兴的,我本身就是为了能让你好好活着才到你身边的呀。” 漂亮的话谁都会说,为达目的让他心里踏实就好。 宋婉笑的真诚。 沈湛暗暗松了口气,眼眶泛红,将她紧紧抱住,嗅着她颈间的气息,胸腔酸麻不已。 不枉他处死了那日见到那一幕的所有人,连飞廉和素问这样用的极为顺手的,都不曾手软。 她能这样想,简直太好了。 “那夜婉儿你怎么会去后山?”沈湛轻描淡写问道。 宋婉道:“有人给我了封密信,以恩人之名邀我后山相见。我便去了。” “什么恩人?”沈湛垂下眼,英挺的鼻梁抵着她*的额头,呼出的气息急促而冰冷,“有恩于你之人,我可给他更丰厚的报酬。” “我母亲曾在山上修行,我去见母亲的路上被歹人误伤,是那位公子救了我。可他却了无踪迹了。”宋婉道。 沈湛的呼吸平稳下来,却沉默着不说话。 “怎么了?那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必然是想要回报的。但世事难料,既然恩人已寻不到,就算了罢。我多做些善事,将业力回给一草一木。”宋婉道,伸手抚上沈湛的脸颊,“恩人跟你肯定是不一样的呀,你不会因为这个生气了吧?” “珩澜是我的夫君啊。”宋婉继续哄他,“根本不一样的!” 他盯着她,重复道:“不一样?” “嗯,当然。我嫁给你啦,与你是男女之情,于恩人是要报恩!”宋婉含蓄微微一笑道。 他沉如水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重新将她按进怀里。 宋婉在沈湛怀中,心脏狂跳不止,怀疑了多次的事并不是幻觉,他的笑,他的怀抱,都让她有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心脏骤然收紧,又冷又下沉。 她却咬着牙,不透出半分异常来。 沈珩澜,你好狠的心。 沈湛觉得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了,心情舒畅了不少,便微微垂首,与她离的更近了,“亲亲我。” 宋婉看着沈湛,心底的窒息感漫上来,他俊美瘦削的面容此时像恶鬼般令人恐惧憎恶! 就是这副好皮囊迷惑了她!竟以为他能真心待她! 园中的侍卫和婢女都换了,连鸦青都死了。那夜与他一同出现的黑衣人都蒙着脸,她去哪辨认去?!飞廉和素问也再没有露过面! 他与她以前见过的那些权贵并无不同,一意孤行起来哪在意别人的死活,又或许这只是遮掩,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宋婉按下心中的波澜,心一横,闭上眼,踮起脚在他脸上飞快落下一吻。 到了晚上,春寒料峭,自受伤后,沈湛就更为畏寒,在居室内也披着大氅。 他立于桌案前,垂着眼帘。 年少时才华横溢,作为宗室还中过解元,像制式公文,诗词小集对于现在的沈湛来说手到擒来。 可那舔饱了墨汁的湖笔,却迟迟不能下笔。 烛火跳动,映着青年苍白俊美的脸,烛光一晃一晃的,沈湛少有这样慎重的时候。 他将桌案上的奏表看了又看,泛着温暖的柔光,沈湛的眉头拢起,又松泛开来。 他写了册封宋婉为世子妃的奏表。 曾经他未曾想过娶妻,除了对男女之事寡淡外,便是自己所行之事危机重重,如今又是权力更迭的关键时期,若娶高门贵女,难免引皇帝横加思虑,若娶其他寻常女子,他不觉得自己的婚姻除了政治交换还有别的意义。 可如今,宋婉这样爱重他。 他想要给她这份尊荣,即使以后刀山火海,碧落黄泉,他也要将她带在身边。 他的姓贯她的名。 沈湛之发妻。 生同衾死同穴,从未有过这样大的诱惑。 青年的手抚过这奏表,喃喃道:“就永远陪在我身边吧……” 如同说情话般温柔,又似流淌在暗河脉络中的深渊暗涌,涌动着强烈的占有欲。 成川在外面道:“世子,墨大夫过来了。” 沈湛声音冷淡,“让他走。” “墨大夫说新调制了药酒,有温经活络之功效,春日主生发,最适合饮用疗伤。”成川道。 “让他进来吧。”沈湛思索片刻,“叫宋姑娘也过来。” 本想着是让她喝点酒暖身,谁知她酒量这么差,几杯下去就成了个醉鬼。 摇摇晃晃指着他说:“你长这么俊,冷着张脸叫人看了就晦气,来给姐笑一个!” 沈湛一把捞住宋婉摇摇欲坠的腰,冷淡道:“你说谁俊?” 怎料她鸡同鸭讲,大着舌头道:“天下俊的人多了!你别不识抬举,让你笑你就笑!” 昔日里冷冽如谪仙的世子,此刻蹙着眉红着脸,成川想笑又不敢笑,只得道:“奴才去给宋姑娘拿碗醒酒汤来。” 沈湛却道:“不必。你出去。” 第45章 宋婉道:“呜呜呜,我才没醉!”说完还想伸手搂沈湛,…… 宋婉道:“呜呜呜,我才没醉!” 说完还想伸手搂沈湛,奈何沈湛太高,够了几下没够到,正当她嘴一扁想借机撒酒疯的时候,沈湛俯下了身。 “真醉了?”他凝目看她。 脸颊红扑扑的,目光迷离,走路也不稳。 想来是闺阁女儿家没饮过酒,再加上墨方泡药酒的药材劲儿太大,才让她不胜酒力了。 “那个那个,我这胸口,你看!”宋婉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踮起脚来,按住沈湛的头,“这都留疤了!留、留疤了!我以后怎么见人呐……我跟你说,要知道留这么一块疤,我就不救沈珩澜那小子了!” 她胸口的皮肤嫩白如新雪,那新雪上,赫然是一条淡粉色的疤痕,疤痕狰狞凸起,看起来很是吓人,犹能想到那晚的惊险。 沈湛的鼻梁与她胸口那道疤近在咫尺,特有的女儿香在鼻息间萦绕,那孺裙之下的雪白如截肪般诱人,沈湛的脸倏地就红透了。 “不会留疤的。”他为她系好衣襟,“相信我。” 宋婉毫不理会,摇摇晃晃着一下子躺到了他的床上。 沈湛含笑着走过去,静静盯着她,迟疑片刻,还是问道:“那一晚,你想去和你那恩人说什么?” 宋婉喃喃重复:“恩人?” 沈湛道:“半夜三更都要偷偷去见的恩人,是谁?可是你的心上人?” “嘿嘿,我的心上人……心上人…”她痴痴笑着,“恩人就是恩人,心上人就是心上人!这……这你都分不清嘛?” “恩人救了我呀,我不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恩人没了,我要给他上柱香,免得、免得他在黄泉路上被小鬼儿给欺负了!” 沈湛冷沉的面色一缓,他能从这样的回答中窥得她与沈行的一些过往,应该是还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亲密。 那时她才及笄不久,现在也是个孩子心性,他愿意相信沈行没赶上好时候,而她情窦初开之时在她身边的,只有他。 “那你可有心上人?”沈湛又问道。 青年立于月下,俊美的面容上闪过一阵细微的痉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跳轰隆作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在等着被宣判生死。 宋婉嘴里边喊着热,边呜呜哭了起来,“我、我有心上人啊,可他不娶我,就会玩弄我,他是个大坏蛋!” “他叫沈湛。” 从未有过的甜蜜和暖意浇在心上,沈湛只觉得心脏胀痛又柔软。 他上前将她搂进怀中,亲了一下她的额头,“醒酒汤喝了,喝了就不难受了,今晚睡这吧。” 她笑嘻嘻地一把抱住他“好啊……给、给我脱鞋!” 而埋在沈湛胸膛中的那张脸,面无表情,眼眸幽黑。 * “天气越热了,姑娘每日还坚持晨练么?”元儿为宋婉挽了个利落的发髻,“得早些回来呀,免得日头出来。” 宋婉淡然道:“所以才起的这么早。悄声些,别吵醒世子。” 迎着熹微的晨光,宋婉微微喘着,跑过错落的小亭,泛着烟波的湖边**,还有修得雅致的两两相对亭……天完全大亮的时候,宋婉擦着汗回到了院子里。 沈湛已起来了,快到夏日,清晨不冷不热,薄薄的天光洒在他单薄的细麻禅衣上。 他正看给那花圃里顽强活了下来的野花浇水,并未察觉到她回来,没有回头,只见鬓边的几缕碎发未束,随着微风飘荡,单薄的肩背挺直,人如松柏似的。 沈湛在日后回忆起这一天,并无什么不同。 她跑步回来的时候,红扑扑的脸颊甚是可爱,他还颇感欣慰,觉得她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气。 宋婉这些日子在园子中没闲着,学了插花,还学了茶艺,洗漱干净后净了手,照例给他沏茶。 细长嫩白的手指悠然捻起茶叶,放进沸腾的水里,闲谈似的问他要配什么茶果子。 沈湛点了清淡的桂花糕,夸赞了她现在已调得一手好茶,心境随着晕开的茶香而开阔起来。 到了午后,宋婉问沈湛要不要一同出去逛逛,先前在绸缎庄订的那批丝绸到了,她要去清点一下数落。 沈湛并不喜日光,尤其是午后日头灼人,更是深居简出。 宋婉知他不喜,便也不强求,只再问道:“真的不要和我一起去么?” 她语调温柔缓慢,如午后暖洋洋的日光般悄然熏人欲眠,带着迷惑的意味。 沈湛有一瞬的晃神,没有多想,只道想买什么就多买。 宋婉走后,听着新的暗卫首领禀报了麓山的进展,和那次在后山遇刺是晋王的手笔,本应恼怒的心绪却莫名被慌乱而替代。 直到暮色西沉,绸缎庄来送货的车马都走了,宋婉也未归来。 “可都找了?云州城,客栈、码头,都找了?“沈湛心底生出隐隐的恐惧,“元儿呢?跟着她的侍卫呢?” “都找了。”侍卫首领说,“咱们的人都在,宋姑娘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沈湛感觉心狠狠地沉了下去,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攫住。 脸色一瞬间青白,头发晕。 一旁的婢女们噤若寒蝉,从半透的碧纱厨卷帘里看到单薄的青年身体摇摇欲坠,他扶住桌案,木愣愣地微垂着头颈,不知是在看什么。 侍卫继续说道:“宋姑娘在瓦市逛街的时候,我们的人都在左右,在护城河边纳凉的时候,我们的人也在,就是在绸缎庄试衣的时候进了雅间,可宋姑娘试完衣裳付了银子,人出来了,还嘱咐掌柜快去送货去。不知怎的,绸缎庄忽然来了许多客人,人影交错间,宋姑娘就不见了。” “当时元儿以为姑娘挑了喜欢的料子又进去试了……” “送绸缎的车马已经扣下了,绸缎庄翻了底朝天。”侍卫的声音绷紧了,“没人。” 她受伤后冷了他一段时日,之后忽然有一天改了面貌。 好好吃饭,积极换药,每日还积极运动,从慢慢走到慢慢跑。 沈湛慢慢垮下肩,一张脸白的像纸,眼里只剩死寂。 胸口被她刺了的伤处又疼又灼热,像是连着右边手臂都在疼,他喘着气,气息破碎不已,勉强吐出几个字,“找、找回来。” 宋婉并非是想逃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不想被沈湛找到,便只能改头换面隐居山林过日子。 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只是想逼他说出实情,麓山山后到底是什么,他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那日在藏书阁,她看书看得累了就靠着书架睡了过去,却被一阵人声吵醒。 是白家大爷白敬霖的声音。 她不会听错。 所谈的是草药生意! 三日过去,沈湛累极了,不想说话,摆了摆手,让婢女把饭菜撤下去。 自幼以来,还没有不可得之物,只要他想要的想得到的,就会有人将那些东西大把地送至他面前,不料在宋婉这,他竟束手无策,毫无察觉地让她从他身边溜走了。 几乎将云州城翻了过来,水路陆路全部设了关卡,都没有她的踪迹。 沈湛时不时地咳嗽,惨白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来,婢女拿手帕过来给他擦,他却烦躁地呵退了她们。然后不再说话,默默地忍受着摧枯拉朽般的苦痛。 居室里很静,婢女们站在外面,屏声静气,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最初。 可那屏风是她前些日子才换的云母屏风,桌案上还有她誊抄了一半的字帖,枕边放着的是她亲手缝制的束发发圈,帐子里还有淡淡的香气。 沈湛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最后定在妆台上。 她什么都没有拿走,妆奁里各式各样的钗环,铜镜空空,恍惚间眼前浮现出她对镜簪花时恬淡的模样。 沈湛闭了闭眼,只觉得心脏又酸又涩,让人呼吸困难。 他还是没能骗过她么?她心存了芥蒂,默默谋划着离开他。 不,是弃了他。 到了后半夜,沈湛又从睡梦中惊醒,习惯性地侧过身去搂宋婉,那一侧的床榻却空空。 沈湛的手就那么僵在了空中,打心底溢出难过来,那些过往和情爱,潮红的旖旎,肌肤与肌肤相触时的喟叹,湿润含情的眼睛,竟都是假的。 她不是那般逆来顺受的女子,他与她认识越久,越摸不清她的想法。 她甚至不给他摸清的机会。 沈湛起身,走出居室,莫名走到了花圃前。 那株长得茂盛的野花竟不见了。 连根拔去,翻起的土被铺的平平壤壤。 他在花圃栏杆边站了许久,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可以好好在他身边,也可以毫不费力的离开他。 夜风徐徐,树上的辛夷花开得正好,被风吹落的些许花瓣如碎玉般,那花底,恍然出现一双绣鞋。 猩红面软底绣鞋,鞋面上绣着白梅,云头上坠着珍珠。 他曾趁她熟睡,用手量了她脚掌的尺寸,去定制的缂丝绣鞋,猩红的缎面,衬得她的脚背雪白,尤为适合她。 沈湛扶住廊柱,心跳骤然剧烈起来,他按住心口,急促呼吸了几口寒凉的夜风。 寒意侵入四肢百骸,让人切切地清醒。 不是幻觉。 宋婉抬起低垂的枝叶,从树下走了出来。 沈湛怔怔的看着她,纤瘦高挑的身影,白白的脸蛋,尖尖的下巴,如瀑的长发垂顺地拢在一侧肩头。 她的眼底幽深,带着一层薄薄的冷意,静静看着他。 “宋婉。”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震颤跳动的声音,喉头像是堵了棉絮,他声音涩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过来。” 青年脸上神色看着镇定,俊美的脸庞有苍白苦涩的笑意,不等她回答,他就不再迟疑,大步过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宋婉推开他,冷淡的目光从他猩红的眼眶,棱角分明的轮廓下移,停在他微颤的薄唇上。 沈湛呼吸压抑,胸膛起伏剧烈,像是下一刻就要丧失理智。 宋婉如顽皮的孩童捉迷藏后赢了,笑道,“你可知道错了?” 沈湛脑海中仍是一片空白,不明白她怎会好好地出现在他面前,这些天他明明苦寻她无果。 但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扣住了她的后颈,俯身重重吻上了她的唇。 急切又疯狂,仿佛溺水之人在窒息的前一刻获得了救赎。 他太过迫切和投入,以至于忽略了她的抵触,直到舌尖充斥着甜腥味。 只听一声清晰的脆响,他松开了她,一边脸颊被打得侧到了一边去。 他皮肤苍白,很快浮起了她的指印。 他仍保持着被她扇了一巴掌的姿态,视线却还贪婪地留在她脸上,在看见她微微发肿的唇上染着他的血时,眼眸中竟闪过一丝狂喜的兴奋。 “谁让你亲我了?”宋婉不悦道,退后了几步,看着他道,“被欺骗被弃的滋味好受么?” “我这次能让你找不到我,下次就还可以。”她侧过身,于清冷的月色下审视着他,“沈珩澜,我要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在做什么事。” 沈湛无法忍受片刻怀中的空虚,她就像是致命的毒药和唯一的解药,只有她能安抚他的情绪。 沈湛一言不发地靠近她,她却把他推开了一些,蹙着眉道:“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那抹熟悉的清苦药香袭来,宋婉抬眸看他,他的眼睛爬满了赤红的血丝,脸色白的惊人,那压抑起伏的胸膛,微颤的嘴唇上沾着血,整个人有种不详的气息,像是下一刻就要坠入炼狱。 她怕他真出了什么事,毕竟她的目的不是这个,便施舍给他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放缓了语气,浑不在意道,“说话呀,还是你不想见我?” 沈湛逼近她,一手扣住她的纤腰,一手揽住她的腿弯横抱起来,“地上凉。” 在宋婉惊讶的目光中,他微微垂首,眼神狂热的惊人,一贯冰冷的气息扑在她耳侧,“亲亲我,什么都告诉你。” 第46章 宋婉听出沈湛话里的哽咽。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惊讶多过于感动…… 宋婉听出沈湛话里的哽咽。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惊讶多过于感动。 惊讶的是她似乎在他心里比她想象的更重要。 与其说感动,不如说是计谋得逞后的成就感更多。 胸口又冷又痛的感觉她永不会忘。 她看着他,他看起来很冷静,但爬满血丝的眼睛,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宋婉只得安慰性地在他唇上轻轻一吻,蜻蜓点水般。 这一刻,沈湛才相信她是真的,不是缠绵在他脑海中的幻觉。 她真的回来了。 可她也可以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他,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 这三日来,他用了所有办法都找不见她,那种焦躁无力,如同要将他坠入深渊去。 “跟着我。”沈湛道,抬手将自己的袍子披在她身上,“我带你去。” 他的袍子很大,足够将宋婉包裹住,帷帽也特别大,宋婉能够完全将脸隐于其中。 他牵住她的手,她没有挣扎。 她的目的并不是离开沈湛,而是更接近他。 他带着她一路前行,与宋婉想的不同,不是出府的路线,反而越往深处走。 惜春园里设有佛堂,早年间王爷的母亲在此养老,晨钟暮鼓的,都要来佛堂念叨念叨。 老人家去了之后,这里虽然日日打扫,却眼看着衰败下去,也没有人修缮它。 香火的气息犹在,神像蒙灰。 沈湛俯身将她横抱起来,她瘦了一些,本就纤细的腰肢几乎盈盈一握,尤其是那如展开花瓣儿一般的裙摆,将那纤腰显得更是细的可怜,让人心生怜爱和某种暴虐的欲念。 宋婉不自然地推了一下他的胸膛,蹙眉道:“我自己可以走。” 沈湛垂眸盯着她,“会冷。” 宋婉便没再说什么,睫羽微颤,轻轻靠在他胸膛。 沈湛熟悉的心跳声漫入耳中,沉重、急促。冰冷的胸膛中那一点点热意,真的存在吗? 宋婉勾着唇半阖着眼,百无聊赖地想着。 佛堂没有点烛,只有幽幽的月光从镂空的藻井洒下,沈湛按了某处机关,巨大的佛像发出沉重闷滞的声响,露出一道一人宽的门。 沈湛闪身进去,宋婉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但沈湛的脚步却没停缓,似乎不需要适应黑暗。 是向下的台阶,走了十步开外,石壁两侧就有火把照明,宋婉愈发不安起来,这石阶像是没有尽头,除了黑暗就是黑暗,那火把吞吐的火星子都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别怕。”他道。 宋婉乖顺地嗯了一声,轻轻蹭了蹭他的胸膛以示回应,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呼吸一滞。 黑暗中,时间的流动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宋婉终于听到了声音,金石交击声,沉重,急促……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 从那几乎被搬空的山里出来时,并未走来时的路。 通往的地方,就是那一夜遇刺的后山。 初夏的夜晚月朗星稀,微风徐徐。 明明是让人感到舒适的夜,宋婉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像是冻住,又像是沸腾到了顶点。 沈湛站在月色下,看着她平静道:“现在,我可以亲你了么?” 他已将所有秘密展示给她看。 宋婉深吸了口气,努力整合脑子里的信息,最后得出了那个结论。 她道:“你是要谋反?” 沈湛不置可否,只淡淡看着她。 “圣上御极已四十年了。”宋婉道,像是在审视,“若是刚登基时天下未定,还有可能。如今圣上垂治天下,整顿吏治,江山社稷尽在掌中,大昭的根基已经稳了,你这么做,有几成胜算?” 沈湛告诉她,“婉儿知道的与万民所看到的一样。你只看到圣上垂治天下,却并未看到他如何弄权制衡。宗室、寒门、武将、世家的矛盾并非是自己挑起。” “我若不取这天下,圣上必然会在传位前平了荣王府。” “还有晋王,在北境镇守边关不假,通敌卖国也是真。圣上心里清楚这些,为何迟迟不立储,并非是他真的没有儿子,而是在为储君铺路,扫清障碍。” “这等事并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达成,前些年被处置的懿王叔、詹王叔,旁系甚多,能人异士都已被我收入麾下,还有门客数千。” “圣上严格控制武官数量,兵马大权牢牢掌控中枢手中,但却十分喜欢抬举文官,不止礼贤下士,说封个一品大员就封,说杀头也杀得快,可谓是流水的文官。” “抄家的,流放的,多的是心有不甘的。而朝中关系盘根错节,江山并非看起来那样固若金汤!” 沈湛一口气说完,忍不住一阵咳嗽。 垂眸,又看到宋婉那种熟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顿了顿,平静道:“何况,追求权力何错之有?那个至尊的位置,谁不想坐?” 有这样的欲望,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事已至此,他也不屑于将自己隐藏在道貌岸然之下。 被送去帝都的那些年,明面为跟在帝王身边参赞机要、读书学习,实则与质子无异。 他自小便是心思敏感敏行讷言之人,亲眼看着一个个一同被送来的兄长们消弭于深宫大内,就像平静的湖面下是汹涌的暗潮,一不留神,就会被拉下去。 泛起的那一点微澜,无人在意。 他不得不给自己灌些药,让本没那么差的身子变得日渐溃败腐朽,让皇帝认为他不足为惧,这才保命活下来。 身边的世子们一个个的消失,这还不止,还要牵连血亲、旁支,东厂领了命出皇城去,等再回来,带来的就是一支宗室血脉的覆灭,懿王叔子孙众多,连血亲带旁支,据说东厂杀得刀都卷刃了。 沈湛回忆起少年时期,皆是在皇权高压下,如履薄冰的恐惧、亲自喝下寒凉毒物的狠绝,暗无天日的歌舞升平,像是醒不来的噩梦。 在这样的苦痛下,他不愿就此脊梁被敲断似的畏畏缩缩,而是滋生了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的欲念。 权力,谁不想要?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本就是王侯,为何不能染指那高位? 离得近了,宋婉这才看到他的神色,平静中透着隐隐的癫狂。 “我都告诉你了。”沈湛将宋婉拽得近了一些,“你便再也走不掉了。” 其实无论她什么决断,他都不会让她再次消失。 大不了打造一座像麓山一样的囚笼。 宋婉怎会不知这一点,按下心中的波澜,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这么烫?” 他的皮肤烫的惊人,似乎正在发着高热。 沈湛摇摇头,视线完全紧锁在她脸上。 宋婉:“你病了。” 沈湛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冷漠道:“你现在知道了这些,你不劝我?” “你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又能改变什么呢?”宋婉不解道,“要是就此收手,只怕更多人想要至你于死地。” 沈湛看着她,一动不动看了好一会儿。 就像是云遮月,云雾散去,露出月皎洁的真容来。 她知道了他的真面目,知道他是个阴暗卑劣有违君臣之道的篡夺者,竟不规劝也不鄙视他,全然不似他想象的那样惊讶万分后哭泣害怕。 他意识到这个秘密将他和她彻底联在了一起,她会与他同生共死,无法再摆脱他,他就生出前所未有的兴奋来。 “我问你,这事可会牵连与我?”宋婉问。 “若是败露,不止牵连你,荣王一系都得死无全尸。”沈湛道。 她看着他,笑道,“不会败露,珩澜不会让我处于危险的境地,是不是?” 月色下的她,清艳美丽,冷白的面容带着恬淡的笑。 迷人极了。 她知道了一切,不顾未来可能发生的危险,还愿意在他身边。 她拥抱了他。 沈湛压抑的喘息在她的拥抱下渐渐平息,头竟有些发晕,心像是跌进了柔软的云里。 他抱着她不说话,越抱越紧,像是要嵌入骨血中去。 宋婉被勒的喘不上气,挣扎着,“勒疼我了,松开!” 沈湛松了手,眼神火热地看着她,“对不起。” “走吧,回惜春园。”宋婉安抚性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你都病成这样了,耽搁不得了,你无论要做什么,都得有个好身体啊。” 沈湛本不想告诉她这几日他什么药都没有吃,知道自己在发热,知道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的腐朽溃败,却厌倦地任其发展。 他也没有告诉她,起初起了这大不韪的想法,就是想用自己这幅破败的身躯再做些什么,说不定就成了。 若是不成,他也做好了不牵连荣王一系的准备,反正自己活不长,怕什么。 她拉着他,他却没动。 宋婉不解地回头,只见沈湛眼中的不安都要溢出来了。 她只得又回去,抱住他劝慰道:“什么事回去再说,这荒郊野岭的,你又病着。” 他咳咳了几声,稍微把她推开了一些,仍站在月下凝视她,“你不会再走了?” “我走哪里去,这三日我本来也没离开过惜春园,是你被那些障眼法蒙蔽了,找不到我。”她微微笑道,“何况你什么都告诉我了,我是你的从犯了,一条贼船上,我怎么走?” “真的?”他抚上她的脸颊。 “真的。”宋婉道。 她不会走了。 反观历朝历代,篡夺者的理由皆是冠冕堂皇,清君侧的、匡扶正统的,少有人能直视自己的欲望。 那九五之尊之位,天下的君主,谁不想做? 宋婉年幼的时候,就不明白为何人不能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何要对想要的说不,为何不去夺取? 夺取是错的。 睚眦必报也是错的。 忍气吞声、顺应天命就是对? 不尽然。 她不想回到宋府做一个任人欺凌的庶女,不想随意被指给什么人做小妾填房,不想蹉跎一生。 这世上令人意乱神迷的东西那么多,譬如权势,譬如力量,她为什么不能拥有? 凭什么她就是要被选择的那一个呢。 宋婉想,怪不得储君乃国之基石。 皇帝子嗣稀薄,明面上还没有儿子,顶不住压力接了宗室之子入宫,却只是做做样子。 可那些去做质子的少年,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见识了权力的巅峰之相,怎会甘于附庸。 皇帝垂垂老矣,还能压得住几时? 第47章 “跟我同住,可不许半夜忽然消失,还有,别什么人都叫进院子里来。素问…… “跟我同住,可不许半夜忽然消失,还有,别什么人都叫进院子里来。素问和飞廉好些日子不见了,你新找的那两个,我不喜欢。”宋婉抬起眼,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她拧上药瓶,吹了吹汤药递给沈湛,“喝了。” 沈湛听话地接过药,一饮而尽,而后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还是很烫。”宋婉道,“这么着不行吧,我得叫墨大夫过来给你看看,别烧傻了。” 他把她抱住,垂下头埋首在她颈间,“不会。你回来就好了。” 宋婉无奈,只得任他抱着。 心里却默默盘算,缕清了来龙去脉。 私造兵器,练兵,都需要钱,而明月舫、那批药,就是支撑军需所在。 不详的预感瞬间笼罩住了宋婉,青州城的风寒致死案,怕是与沈湛脱不了干系。 沈湛抱着她不撒手,宋婉感觉到他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胸膛也剧烈起伏着。 他松开她,脸色白了几分,“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不,必须要告诉你。” “销往青州的那批麻黄,是金匮李家卖给白家的,而金匮李家所种的秋山药田,是我的。他们是在为我做事。”沈湛咬牙道。 虽是已隐隐猜想到,真的听他亲口承认,宋婉还是从头凉到脚,一阵眩晕袭来,手上没了轻重,重重掐在沈湛的手臂上。 沈湛向来视人命如草芥,从未这样后悔过一条性命是毁在自己手里。 他抱住她,清沉的目光里都是悔意,艰难道:“对不起,你,你想怎样都可以,我可以把你母亲的坟迁出来,单立女户,为她单修陵园。或者你想怎样都可以,即使再捅我一刀,也可以。” 相依为命的母亲之死的痛被再度翻起,悲恸席卷而来,宋婉的眼泪扑簌而下,整个人都不自主地颤抖着,咬着的唇溢出哀痛的低吟。 她该怪谁? 父亲和嫡母为了讨好她而重视母亲的病,府医把惯用的桂枝汤换成更好的麻黄,青州药铺被白家坑骗,买了下等麻黄回来。 她该怪这些人吗? 若不是她抓着那药不放,沈湛根本不会知道他麾下的人为了敛财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也不会知道一个苦命的女人因此而丧命。 她该怪沈湛吗? 宋婉呜呜哭着,脑海中一片混乱,哭的狠了抽着气,身体颤着蜷缩成一团。 沈湛心疼不已,想伸手抱她,她却本能地躲闪、抗拒着。 沈湛强制地将她揽下怀中,“婉儿,你,你别怪我……你怪我也好,只要别再离开我。” 宋婉的眼尾有莹莹泪光,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任由悲痛和不甘将自己淹没。 母亲她,明明可以过更好的生活了。 明明父亲和嫡母已经不苛待她了。 她却反而因此而丧了命! 最初得知母亲去世时,她没有这样哭过,而现在,那些积压的悲伤沉重又迅猛,像是这漫长的黑夜,要将她吞噬。 宋婉不想再束缚自己,就想痛哭一场,哭得累了,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四更时分,宋婉醒了过来,窗纸泛起蟹壳青,居室内一片安静,只有沈湛均匀的呼吸声。 他的手环在她腰间。 她回过身去,便看到他充满倦意的一张脸。 蹙着眉,苍白俊美。 宋婉的眼角仍有湿意。 光线晦暗,她目光无神地看着虚空某处,似是陷入沉思。 悲痛过后,脑*中渐渐清明起来。 她该怪的是天道不公,让母亲与她生来卑贱。 如果她不是人微言轻的母亲所生的庶女,就不用去替嫁。 母亲若没有得此被重视的殊荣,若是随便吃些以往吃的药,就不会丧命。 父亲和嫡母、好心的府医、青州药铺、白家。 他们都不是刽子手。 而沈湛这样的人,生来尊贵,本就不会在意蝼蚁的生死。 人有贵贱啊,虽残忍,可这世道就是这样。 父亲遵循的那一套世间规则,不允她与母亲“以卑凌尊”,“以上犯下”。 可是,她与母亲就该是生来卑贱么?就该是蝼蚁?就该被人踩在脚下?就该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不,身份是自己给自己的。 宋婉的心中像是有火在燃烧。 宋婉起身,从沈湛怀中挪动出来,赤着脚下了床。 地面的冰冷让她打了个寒颤,宋婉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天边泛起鱼肚白,苍穹边沿有隐隐的红光,像是下一刻就要迸发出笼罩天地的力量。 宋婉闭着眼,睫羽微颤,单薄的肩膀耸动着,任眼泪流淌。 不知站了多久,忽然有冰凉的手臂从后面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起,带着强势的掠夺和急切,将她抱的脚都离了地。 “你要去哪?!”沈湛红着眼,脸色煞白,“宋婉!你昨夜说了不走!” 他迅速将她抱了起来,快步走回居室内,扑面而来的暖意让宋婉被冻的冰凉的手脚又恢复了知觉。 “你知不知道冷?连鞋都不穿?”沈湛道,“咳咳,你要做什么,要去哪?” 宋婉木然看着他不说话,缓慢地眨着眼睛。 她哪都没有想去,是心中烧着的那团伙让她四肢百骸都沸腾起来。 必须要,必须要……做些什么! 沈湛着急地想搓热她冰凉的手,奈何自己的身体也很凉,他从未有过这样对自己这幅病体的厌恶,看着宋婉木然的样子,他有种濒临崩溃的燥意。 在他手足无措时,宋婉轻轻按住了他,让他倏地安静了下来。 沈湛紧紧将她箍进怀中。 “沈湛。”她喘息着松开他,一双眼睛目光灼灼,“你一定要赢。” “我会陪你。” 在他愕然的目光中,她冷静的、出乎意料地吻上了他。 青年耳根和脖颈都微微充血似的泛着薄红,鼻息沉而不稳,像是她说的话让他兴奋极了。 他扣住她的后颈,咬住她的舌尖,“好。” 又过了月余,天气彻底热了起来,惜春园水系多,到了夏日暑气蓬勃。 宋婉与沈湛启程回云京王府。 没带什么东西,除了随行的侍卫,轻装简行。 路过青州的时候,宋婉去了宋氏陵园。 二人立于夕阳的余辉中。 宋婉想起在这里狐假虎威狠狠教训了宋娴。 此时心境已不同,何必要狐假虎威? 她为何就不能是虎? “宋大人知道了你姐姐与马夫的事,并未处置她,而是将此事按下了。”沈湛道,“咳咳,可要我做些什么?” 宋婉唇边勾起一抹凄凉的笑意,摇了摇头。 厚此薄彼到这个程度,也没什么做的了,只要父亲偏颇,她做什么都没有用。 若是她与马夫有染,只怕早就被打发到庄子里去或者是浸了猪笼了。 母亲死后,她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可要将岳母迁出来,另立坟茔?”沈湛道。 宋婉幽邃的眼眸抬起,看着墓碑道:“不必。她生前就离不开宋府,死后定也不愿意离开。生是父亲的人,死是父亲的鬼,随她吧。” 沈湛牵住她的手将她圈入怀中,“以后你有我。” 出了谢氏陵园,便看到方才过来传信的那个年轻人。 并未蒙面,约莫十八九岁,挺拔结实,一张脸冷峻瘦削,仔细看去与沈湛竟有几分相似。 姐姐并未被处置的消息,就是他传来的。 “这是代替素问和飞廉的人么?”宋婉问。 年轻人一动不动,仍躬身垂首。 沈湛走过去,告诉她:“这是詹王叔最小的儿子,当年上谕是詹王一脉十四岁以下男丁处斩,沈濯当时年少,却性情刚毅,决意不愿苟且偷生,要随詹王叔和王妃同死……” “是兄长拦下了愚弟。”沈濯接着道,恭谨一鞠,“濯惟兄长马首是瞻。” 这些年,沈濯隐匿于暗处,为沈湛行共谋之事。 所有人都以为詹王一脉已断绝,却不知当年是那个病弱的十七岁少年,去诏狱中用死尸替下了他。 “沈濯。”宋婉立于沈湛身边微微笑,“我是宋婉。” 沈濯那时不知,会与这个从冲喜侍婢一跃成为沈湛心中挚爱的女子发生些什么。 多年后回忆起初见,只记得她的眼眸很冷,笑却很明媚。 与沈湛的第二个除夕,是在王府过的。 王爷岁数大了,很是喜欢儿女作陪,奈何女儿自小与自己不亲,二儿子失踪,还好病弱的长子眼看着身体好了起来,王爷很欣慰,觉得冲喜是真的有点用,连带着看宋婉的目光都温和了许多。 除夕的夜空,是权贵的竞技场,为了彰显自家实力,都挤着放烟花,仿佛要将那一方天幕占满。 宋婉倚在沈湛怀中,他想亲她,她嬉笑着躲开,却被他钳住下巴,吻了上去,二人气息破碎,宋婉的手放在沈湛的后颈轻轻摩挲着,唇齿纠缠间溢出些令人羞赧的哼声。 除夕要守岁,王府更讲究这个。 宋婉望着燃着的红烛,脸颊微红,“能不能熄了?” 红烛摇曳,恍惚间让沈湛想起她与他的新婚之夜。 那个目光锋利执拗的少女,此刻臻首微垂,勾着他的手指求他,雪白的身子上像是染着胭脂。 “能不能熄了?”她又问,抬手捂住眼睛。 沈湛道:“让我好好看看你。” 在疼痛来袭的时候,宋婉还是流下了眼泪。 他片刻的停顿后,不受控制地掠夺占有,变得动情的很,哄着她一次又一次,不知餍足,不顾死活,像是没有了明天。 宋婉不知自己的眼泪是因为什么,却肯定不是因为疼痛。 她向来很是能忍痛。 少女时,也做过梦。 幻想过自己以后的夫君,定是个温润妥帖的人,会让她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为了权势,为了某些人出生就有,她却要付出一切才能得到的东西。 是什么呢。 到底是权势,还是偏爱?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像是尘封很久的记忆被乍然提取。 给了她毫无保留偏爱的人,是那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青年啊。 他已然往生了吧。 宋婉睁着眼,望着帐子顶,手放在胸口淡淡的疤痕上。 床榻被撞得发出令人羞耻的声音,月影映着窗纸摇晃震颤。 沈湛在床上又疯又野,喘息凌乱地在她耳边呢喃,“看着我,只爱我,好不好?” 她闭上眼,在他抽搐的时刻,轻轻搂住了他。 一切平息过后,沈湛的鼻息破碎,黑发洇湿,俊美的眉眼上沾着细密的汗珠。 温柔又隆重的光晕里,床榻上的女子神情宁静,如瀑的青丝掩住半边脸,看不清表情。 雪白的双月退间有一抹红。 沈湛的心忽然变得很软。 千里之外,北风吹得王帐发出呜咽的声响。 实在太冷了,早前为了驱傩守岁燃起的篝火也已熄灭,白烟袅袅,偶尔迸出个火星子。 沈行睡不着,起身,失神地望着远方漆黑的苍穹。 心脏处传来熟悉的钝痛。 她已为人妇多年,应该都有了孩子了吧。 不甘和难言的爱恨散去,午夜梦回之时,他还是想问一句她会不会再想起他? 在这边境苦寒之地,每次大战获胜之后,军中都弥漫着兴奋和难以平息躁动,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势必要找些女子来发泄纾解。 他无法独善其身,曾不得不和光同尘,接了王爷给的恩典,那是两个来自江南的女子,脸庞像花儿一般娇嫩,羞怯地看着他,他在她们眼中看到了庆幸和期待。 庆幸自己没有被分给一个粗野的汉子。 可他却无法全了她们的期待。 分明是娇俏可人的女子,抬眼间艳光四射,撩人的很。 他却总会想起宋婉。 总会想起江南绵密不停的雨幕,还有她似笑非笑的模样。 冷,却勾人。 “大人。”都尉的铁甲在寒夜里冻得更冷更硬,行走间发出令人牙颤的声响,“那西夜国王室果然想趁着咱们过年的时候偷袭,已悉数按您的预料落入了咱们布好的陷阱。” “辛苦。”沈行道,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如此,王爷能睡个好觉了。” “大人,王爷有请。”都尉道,迟疑片刻,跪了下来,“或者属下该唤您一声公子。” 沈行淡漠的眼眸瞬间闪过一丝锋利。 在北境军中隐姓埋名行事许久,却还是没能瞒过晋王叔么? 第48章 大昭四十二年春日里,内宫中夕阳垂在天边,连绵的宫墙被夕阳的余辉拢上…… 大昭四十二年春日里,内宫中夕阳垂在天边,连绵的宫墙被夕阳的余辉拢上一层血红的薄雾。 到了下值的时辰,百官们扶着酸痛的老腰,嘀嘀咕咕地往顺贞门上走,当值的翰林掩上门,高大的宫门阖然关闭,拉出绵长涩塞的音调。 甬道里的光,逐渐幽暗下来,朱墙碧瓦间,有一种不详的静谧。 忽然下起了急促的雨,笔直地打在甬道上。 疾步而行的侍人停下了脚步,垂着的眼眸抬起,仰头看了看霎时间滂沱的天幕,连忙将手里的折子塞进还未被淋湿的衣袍中去。 青石板路沾了水,甚滑,侍人走的很小心,远处的天幕发出轰隆震天的春雷声,眼看着雨势渐凌厉起来,于是脚步不敢再慢腾腾的,加紧了步伐,激得溅起一溜泥水。 忽然手臂上一沉,被拉入了一旁的门里,侍人气恼刚想发作,抬眼望去,却见雨幕中那人面色苍白,唇很薄,眉也很淡,明明是极其寡淡的长相,脸上的笑容却极具反差感的和善。 身上的黑金蟒袍上金线狰狞,在雨幕里透着一股权势的气息。 “掌印?!”侍人道。 “雨天路滑,这么急作甚?”司礼监掌印李舜道,松了手,目光落在侍人怀中的折子,“荣王府递的折子吧?” “是……”侍人道,“才送到顺贞门上的,奴才瞅着天色不早了,趁陛下用晚膳前给呈上去。” 李舜脸上淡淡的,似乎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料,手上的珠子收回袖中,伸出一双修长干瘦的手,“拿来。” 侍人:“……” 司礼监批红的权,早在皇帝亲政的第三年就收回了。 李舜从小内侍手中夺过折子,慢悠悠撩了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语,“荣王殿下自己遣人来知会咱家把折子撤回。” “也真是倒霉催的,若不是三日前贵妃产下的小皇子早夭,也不至于连册立世子妃这样的小事都得挑时候。咱们陛下丧子,荣王家添人,这不是给他老人家添堵么!” 一声惨烈昂长的哭号隐约从毓秀宫的方向传来,在这寂静的宫墙里听着尤为渗人,不禁让人心里一哆嗦。 李舜怅然叹了口气,又将手中的菩提慢慢摩挲。 天家本就情分淡薄,更别说皇帝今年都满头鹤发了,早就看淡了生死,就拿对于小皇子早夭这件事来说,皇帝眼皮都没抬,反倒不顾贵妃哭得死去活来,当即降了她的位分。 贵妃降到美人,嗨,谁能受得了。 “行了,今儿的事你就当没经手,咱家还得伺候刘美人迁宫呢。”李舜道,冷白的面容上是明显的愉悦,“从天上落到地上,有够她受的。” 刘贵妃没少仗着怀有身孕而给他们这些阉人气受。 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虽是奴才,却是奴才中的主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尊贵,许多朝臣都要给他行礼避让。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细如牛毛,侍人连忙躬身垂首给李舜拍干净蟒袍上的雨珠,又拿袖子将其的皂靴抹干净。 李舜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抬脚迈了步又退回来,看向皇帝所在的暖阁方向,嘀咕道:“怕是这宫里不久就得添新人了呀,荣王家的那位福泽深厚的很,咱家、咱家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小皇子殁了,没有漫天的经幡,没有高僧法事,没有供奉,甚至连神牌都没,就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投入淤泥里,连个泡都没冒,就陷了下去。 * 荣王府。 夜深了,床榻上的帐子还没放下来。 烛火明灭,散发着迷离的微光,宋婉直愣愣看着虚空处,手中的书卷就停在了“怎孝悌”这一页,许久没有翻动过。 沈湛从外面进来,伸开手让婢女褪了外面的袍子,吩咐道:“下去吧。” 宋婉撩下书,拨开锦被,坐起身来就要光着脚下脚踏来迎他。 沈湛快步走过去扶住了她的肩膀,“别下来,凉。” 初春的夜寒凉,方才沈湛撩起门帘放进来的空气还透着丝丝凉意,却让宋婉切切的清醒,她看着沈湛欲言又止的模样,明知故问道:“怎么了?王爷这么晚了唤你过去,可是有什么大事?” 沈湛的面色冷沉,在看向宋婉时才勉强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容,斟酌道:“小皇子殁了,册立你的折子也撤了回来。” “哦,我当什么事呢。”宋婉表情惶惶,捂着胸口,“还以为是珩澜有什么……皇子殁了,圣上肯定伤心郁结,的确不宜提册立之事,王爷考虑得对呢。” 这一年来,沈湛不再对她隐瞒,她也从沈湛的叙述中了解了朝堂之上的暗涌。 她明白了父亲为何会狠心让她来替嫁。 沈湛是仅存的亲王世子,若是皇帝再没个一儿半女,除了荣王和晋王之外,便只有沈湛可作为皇位继承人。 荣王殿下年事已高,明显不是皇位之选,他也无心皇位,巴不得皇帝哥哥能多活些时日,最好比他活得长,这样他才能安安稳稳的寿终正寝,至于皇位会是谁的,游戏人间的荣王殿下根本懒得考虑。 而晋王殿下,在北境劳苦功高,自从青年时去了北境,就从无回来的意思,但私底下动作不断。 皇帝表面上对这个弟弟和善,实则早就防范于未然,这些年一直没对北境的军权彻底放手过。 而皇帝倒是看起来胜券在握,并不为小皇子的离去、皇嗣空虚而焦虑。 帝都局势尚不明晰,她若是嫁了他,走明路,真成了世子妃,有朝一日沈湛入帝都,她定是要跟着去的。 麓山一夜,胸口的那疤痕,一直在宋婉心上没有淡去。 “现下多事之秋,等以后再说吧。”宋婉循循善诱,语调缓慢如在空气中杳然扩散的安神香,她将头靠在沈湛胸膛,“只要珩澜的心在我这,名分不名分的,无所谓。” 沈湛下颌线的线条冷硬,在她的手攀上来的时候,整个脸庞的神色才柔化几分。 听了宋婉的话,他的心里一阵无奈的愧疚,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 皇子殁了,整个计划便要提前了。 这一年来,一直在继续用寒凉之物让身体看起来抱恙。 身体沉疴已久,应不易让女子有孕,但他还是担心有纰漏,每每与宋婉同房,都会提前用避免女子有孕的药物。 情酣耳热时,看着她期待的目光,他忍不住就要动摇。 他何尝不想给她一个孩子,以免有一日他不在人世,她还有个倚靠。 现在想来却要庆幸,在这多事之秋,他若要返京,她必要跟随,届时更有了软肋,更不好行事。 想到这,沈湛的进取之意更为锋利。 所有某朝篡位的贼子都难免如此,付出的越多,越不易放弃。 到了夜里,更漏的声音又起,窗纸上透出隐隐的墨蓝色,居室内只有沈湛均匀的呼吸声。 宋婉蓦然睁开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下床去。 早前下了雨,破晓之时,王府里空荡荡的,绣鞋踩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些小水珠子,宋婉轻车熟路地避开王府守卫所在,闪身进入佛堂之中。 自胸口中了一箭后,她一直气血不旺,身上总是冷,一路走过来,手冰凉。 从阴暗中露出少年的半边脸来,冷峻瘦削,在看清她时,脸上浮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宋婉道:“濯哥哥。” 沈濯年轻锋利,看着她时,藏不住的是隐忍的倾慕,他的夜行衣下是结实的肌肉,胸膛里跳动的心脏有力,那血是热的,全心全意为她的那颗心,也是真的。 这一年来,宋婉想不起来沈濯是何时注意到她的,在她发现他那躲闪的目光、骤然而红的脸颊,还有那彪悍锐利的气势在见到她时就都隐藏了起来时,她便知道,这个少年喜欢她。 无需什么手段去引诱,她只是不经意间露出身上的红痕,又与婢女哀泣沈湛他太不知轻重,这少年便误会沈湛对她动手。 怜惜孤弱是少年热血的本性,更何况是沈濯这样自小遵循理法受世间正统教育之人。 自己视若珍宝的人,被他人掷于拳脚之下时,什么复仇,什么篡夺大计,便都抛到脑后了。 她与他并未言明心意,他却屡次帮她。 “他又打你?”沈濯道。 宋婉不置可否,心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只难过地别过脸,领口镶嵌的珍珠细腻莹润,远不及她露出的脖颈的雪腻光华,“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濯哥哥,你快想法子把他支走吧!” 沈湛身边最得力的就是这个手足,只要他不将她卖了,她就自由很多。 “我知道。”沈濯看着她认真道,“小皇子殁了,言官坐不住必会进言让沈湛即刻进京,我已渗透那些幕僚,劝说世子前去。” “多谢你。”宋婉柔声道。 沉默片刻,沈濯看着月色下她清冷的眉眼,道:“无需同我见外的。” “好。”宋婉脸上露出笑容,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泪痕,“你也要小心行事。” 明知她是例行的关怀,沈濯的心跳却有些快,鬼使神差地回应道:“你放心,我没事。” “沈湛这些年做这些事,我心里总是突突,总觉得风险太大,我一个妇道人家说话也不好使,若是能让他身边那些大人们劝说劝说就好了,不知能否引荐?”宋婉又道。 佛堂空间狭小,沈濯总觉得鼻息间时有时无地飘来一阵淡淡的体香。 “好,等沈湛去了帝都,我便带你见他们。”沈濯承诺道。 * 又过了几日。 天蒙蒙亮,宋婉觉得小腹一阵坠痛,睁开眼,心道按日子应是癸水来了,便悄悄从沈湛怀中挣脱出来。 宋婉知道自己的月信一直很准,每个月府中都会统一请平安脉,每回王爷都失望的很。 沈湛病弱,王爷还是希望能够留下一儿半女,这也是人之常情。 宋婉其实也想。 子孙儿女,有些时候除了作为血脉的延续之外,还可作为一种保障,尤其是对于后宅女子来说。 可沈湛不愿给她。 沈濯说,沈湛一直在用避免女子有孕的药,这种药对身体有所损害,他却还是坚持在用。 一开始这一消息足以让她难堪又心寒,等冷静下来,便只剩心寒了。 什么该争取,什么不该,她一向有分寸,可沈湛的这一所为,伤了她的自尊心和羞耻心。 王府规矩多,虽不用晨昏定省去请安,但也不可睡到日上三竿,宋婉起身收拾停当后,便想着等腹痛强烈之前去给王爷请个安,因为昨日里才撤回了册立世子妃的折子,若是她今日不去露个面,难免叫王爷多想,而且接下来几日估摸着她得卧床休息。 王爷还没起,据说昨夜又是宿醉。 宋婉便垂首站在院子外等候,没等一会儿,王爷便从里面应了句,“进来。” 宋婉提裙迈入门槛,王爷的上房中和沈湛的居室一样,都铺着厚厚的绒毯,脚踩在上面软的像云,走起路了没有声音。 宋婉躬身垂首上前,恭敬地拜下去,“问王爷安。” 荣王喝了口茶,在银盏里漱了口,搁下茶盏,赞许道:“你这规矩学得很好。” 行止间已没得挑拣,一看便是私下费了心费了力,特地学了规矩。 是个性子沉稳的,留在珩澜身边伺候也无不可。 荣王盘着手上的手串,问道:“珩澜如若入宫去,你跟着去么?” 宋婉低眉顺眼答道:“回王爷话,能在世子身边伺候,得世子抬爱,妾已感激不尽。若是世子有一日要去宫里,妾乃微贱之人,又没见过多少世面,恐出差错,可世子若不嫌弃,要让妾一同前往,妾自是喜不自胜,会尽心尽力照顾好世子。” 这一番话说得漂亮,让听的人心里熨贴。 讨好人的话得学会说,毕竟荣辱还系在沈湛身上。让王爷高兴了,总没错处。 听着这番话,荣王心里高兴,这女子很有眼色,也十分知进退,并未因不能册立为妃而心生怨怼,反而恪守做奴婢的本分,比那些只等着别人来伺候的大家闺秀要省心多了。 可惜的是现今乃多事之秋,皇帝老来得子,没了小儿子正郁闷,这时候顶峰而上添丁进口,定是惹人嫌的。 荣王起身,来回踱步,日光打在青灰色的地砖上,风也和煦,恍惚间像是入夏了一般。 “珩澜的生辰快到了。”荣王喃喃道,“他便是出生在夏日。你,肚子可有动静?” 公爹问儿媳这样的事,放在别人家是很羞赧的,但在荣王府不同,更像是被赋予了某种使命。 宋婉神情一肃,“妾这个月癸水未至。” 荣王只一笑,肩膀松泛了点,“珩澜就要二十五了,他这个年纪,勤快点的孩子都十几岁了。他既喜欢你,你就要好好伺候他,我们这一支血脉单薄,抽日子叫专治女科的大夫给你调一调。” “是。谢王爷关怀。”宋婉道。 北境。 沈行听完下属的禀报,半天没有说话。 都尉微微偏过头,瞥见他负手而立,整个人却像是被定住了似的。 有些话不好开口,都尉犹豫着,还是决定劝一劝,“沈大人,你心上那姑娘都嫁做人妇了,连孩子都生了,再痴心,也该放下了。” 沈行没有办法想象宋婉有了孩子的样子,那会是什么样呢? 她眼角眉梢的狡黠可会被温柔慈爱代替,她的那些不羁自由,竟真会为另一个男人而收敛。 时至今日,他才信,她真的嫁做人妇了。 沈行的脑海中不断的重复着下属刚才所描绘的场景。 宋府大门门口,二小姐嫁后回来省亲,夫婿先下了马车,回身搀着她的手。 乳娘在后面抱着孩子。 这场景在他梦里出现过,宋婉巧笑倩兮,脸上有柔柔的光,怀中抱着他与她的孩子,她的夫婿是他。 有那么一瞬,下属似乎在这个不苟言笑的沈大人眼中看到了温柔向往的神色。 沈行生于富贵锦绣的云京,在权势堆里打过滚儿,其实对于夫妻恩爱并无多少希冀。 他自小被灌输的就是不负母亲的期望,且在父亲眼中活出个样子来。 为此他隐忍多年,步步为营,只是在一些不眠的夜里,不知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意义。 当他的婉儿出现在他面前,她看着孤伶伶的惹人怜惜,竟埋了人还倔强地来骗他,甚至为了活下去,耍赖地抹着眼泪要跟他走…… 她与他多像啊,还比他要过的更不堪。 他的心就忽然像活了过来。 因为他有了想保护的人。 她倔强,明亮,鲜活,娇俏,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但却也会为了母亲忍受许多苦头。 他曾在心里告诉自己,要与她一辈子的。 “那……找到宋二姑娘了,还需要我们再跟着么?”下属问道。 沈行沉默片刻,道:“派人守在她夫家附近,若是她受了委屈,立即回禀。” 沈行所派去的人不知道的是,那日回家省亲的是宋府嫡女宋娴,只不过宋娴从宋婉替她嫁入王府的那日起,就失了自己的姓名,只得以宋府二小姐自居。 那日被沈湛派来的人绑着扔到马夫床上,与那低贱的马夫有了荒唐一夜后,竟珠胎暗结,宋老爷只得匆匆将她嫁给一直靠宋家拔擢的寒门学生,好在嫁过去后受婆家礼待,日子过得倒也凑合。 只是宋娴在闲暇时,望着自己怀中的那个孩子,不禁会想,当初让妹妹替嫁,自己得到这个结果,值不值?到底是对是错? * 快到夏日的时候,一批新的衣裳送入了王府。 宋婉挑了一件绯色的,当时选布料的时候沈湛老大不愿意了,他穿的颜色一直淡雅,对这种带色的很抵触。 还是宋婉好说歹说,累了一晚上,他才肯让裁缝量身。 如今成衣做好了,那领子处是金线绣制的繁复纹路,艳红的领衬着沈湛苍白的脸,叫人脑海中生出四个字来——惊为天人。 这一年来,沈湛虽然还是单薄,却明显少了少年感的薄弱,愈发显出宽肩窄腰来。 她又要感叹,真是生了副好皮囊,若没有那毒蛇心肠,与这样俊俏的郎君耳鬓厮磨,真是件美事。 更何况他在床上,十分令她满意。 宋婉取过腰带,像是投怀送抱似的从后面为他系上,到了领子处,那扣是新的就很紧,系半天没系上,倒是把他冷白的脖颈都擦红了,显得像是蓄意勾引他似的。 “觊觎我?”沈湛淡淡道。 宋婉推他一把,另一只手却使劲儿扽了沈湛的腰带,笑的人畜无害,“滚。” 她鬓边的流苏摇晃,上好的玛瑙坠子在嫩白的脸颊上漾起一水儿的红晕来。 抬眸看他的那一眼含羞带怯,若即若离,扰得人抓挠不着,心痒难耐。 若是别人这样对他说话,他定不会轻饶。 可若是宋婉……他就只想狠狠地吻她,汲取、占有她,让她不敢再这样肆无忌惮地勾引他。 到了夜里,帐子果然又晃了起来,一回两回,痛快淋漓,在他又覆上来的时候,宋婉踢他,“沈珩澜,你不要命了!?” 沈湛没说话,与她相触时酥酥麻麻的触感在他心头荡着,狂乱的神色隐藏在阴郁的面容下,如焦渴难耐不顾生死的沙漠旅人。 宋婉推他,“行了行了,我可不想被墨大夫耳提面命的说……明明我一心一意伺候你,是你不知节制!” 沈湛却没有停的意思,一手攥住她的脚踝,急促的吻追着她的鼻梁、嘴唇,脖颈,一路往下,声音暗哑压抑,“我再多喝副药就是。” 她无奈地想骂他,却见他眼尾泛着薄红,极为俊美的面容似祈求似癫狂,看着这般禁欲且高高在上的沈湛变成欲念的傀儡,宋婉内心泛起一丝隐秘的愉悦感来。 “宋婉……”他不停地吻她,深深地吻她的唇,她的气息温暖香甜,让他无法自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宋婉的眼眸幽黑,神色霎时间冷了下来,看他的目光也变得淡漠起来。 她要的,他不会给的。 宋婉带着恨意回吻了他,像是宣泄不甘和怒意,甚至忍不住狠狠咬他。 短暂的停顿后,沈湛紧紧抱住了她,她虽咬得他很疼,可却比在他身下婉转承欢更能让他高兴。 至少是真实的,真情流露。 淡淡的血腥和唾液交织,沈湛喉结滚动,宋婉听到他汲取后吞咽的声音。 她睁开眼,沈湛狭长的眼眸映入眼帘,泛着迷乱、疯狂、狂喜到骇人的光。 宋婉颇为无语,重新闭上了眼。 沈湛加重了力道,扣住她的细腰,命令道:“睁开眼看着我。” 宋婉偏别过头去。 他抵住她,更为过分地侵占她,呼吸粗重而急促,语气却生冷,“你在想什么?” 他的爱欲和杀意都如此汹涌,在她不愿看他的时候。 可她只需对他一笑、一吻,或者炙热含情回应他,他就会溃不成军。 他绝望地发现,他只想要她爱他。 可却不能暴露自己想要独占她,囚禁她的意图来,因为她会不高兴。 宋婉睁开眼,幽黑的眼眸湿润含情地望着他,与他咬耳朵:“除了你我还能想谁?珩澜,我早就爱上你了。” 这句话如同燎原的火焰,让他无处遁形,沈湛像是发了高热,整个人像是被火灼烧,胸膛、脖颈、耳根全都红了。 她爱他! 如果她不爱他,她怎能如此纵容他的欲念,怎能如此深情地望着他?怎能为他挡箭? 沈湛深深地吻住她。 月影投映在青纱帐上,摇摇晃晃。 人在干坏事的时候,果然是不嫌累的。 第49章 大昭四十三年刚过了大朝日,年节里都没有贪杯的老皇帝,却忽…… 大昭四十三年刚过了大朝日,年节里都没有贪杯的老皇帝,却忽然中风了,太医针灸了也不见好。 说来这位皇帝当真是把“孤家寡人”贯彻了个彻底。 皇后早逝,后宫单薄,没有太子,仅两位公主,一位远嫁和亲,一位早年死了驸马之后就在公主府过快活日子。 太子之位悬空,随着皇帝中风,朝中斗争愈发尖锐,停朝了几日后,只得由司礼监批红,辅政大臣监国。 这个时候,皇嗣之事变得愈发要紧,真正成了关乎江山社稷之事,整个内宫都有种岌岌可危的架势,皇帝在外有个私生皇子的传闻也愈发捂不住了。 待太医们退去,皇帝寝殿一下子安静下来,甚至有些清冷。 掐丝珐琅博山炉里的龙涎香袅袅缭绕,屏风后烟缕静静升腾,如同帝国不明朗的未来。 老皇帝的目光浑浊,眸光却冷睿,看着那烟的轨迹,点了点头。 司礼监掌印李舜心中暗喜,皇帝还未昏聩到不分黑白的程度,这些年被一些佞臣哄着兴修寺庙道观、登仙台,妄图永生,但在关键问题上,终是没有被那些求仙问道的思想左右。 他躬身垂首后退几步,领命办差去了。 自从坐上太监里的头把交椅,李舜*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帝都了,每次出去“东厂办差”这四个字足以让百姓和地方官员们都避之不及。 但这一次,不一样。 云京王府。 宋婉坐在马车里,正在回王府的路上,怎料刚到路口,车便被拦了下来。 车夫说明了是王府的人,马车又被好一通搜查,才将他们放了进去。 宋婉掀开车帘,便看到原本空荡荡的王府胡同里,都是黑压压的人。 举目望去,皆是年轻挺拔的男子,可仔细打量,模样又甚是奇怪,都没有胡子,穿着的衣裳华丽又深沉,宋婉曾听沈湛说过,这应是飞鱼服? 那便是阉党。 行走在这世间权力最大的一群人,却也是走正统大道的清流们不愿结交的一群人。 宋婉心里直突突,心道宫里的信儿应是到了。 下了车,那些人好像都已知她是王府的人,就未再阻拦。 宋婉想问出个什么,奈何这些阉人的口风都非常紧,对于来意闭口不谈。 王府正厅。 荣王殿下远离政治中心已久,细数起来得有二十多年了,对于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主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记得那是一个敦实胖乎的阉人,看谁都带着笑,看起来和善得很,可背地里帮着他那皇兄办脏事恶事不眨眼的。 后来得罪的人太多,皇兄为了平民愤,就把那阉人推出来斩了,抄家时,据说那老阉人家的地砖都是金的,金银财宝无数,全都收缴国库了。 现在这个嘛,瘦长脸,看着年轻,说话行事却老成,在宫里侵染久了,练就了什么都不明说,让你自己悟的老道本领。 荣王暗叫不好,最后一个儿子怕是也保不住了,挣扎道:“掌印可带了恩旨?” 李舜摆摆手,“王爷看我,空着爪子来的。是陛下病中愈发念着血亲,打发奴才过来府上看看世子。自四年前世子从禁中回了王府啊,陛下就总是念叨世子,说珩澜那孩子啊,勤勉沉稳,除了身子骨弱点,其余的哪都好。” “奴才就想给陛下宽心啊,就说陛下膝下单薄,宫里人少冷清,实在想世子就把世子接来宫里住一阵吧。陛下当然愿意,陛下说王爷的二公子至今踪迹不明,就剩世子一个在身边金尊玉贵的养着,是王爷的心头肉,他老人家若是把世子接进宫里,怕王爷您舍不得。” 荣王笑着刚想搭话,就听掌印太监接着说道:“可如今陛下龙体不豫,就愈发觉得孤独,想见见手足血亲,按理说王爷您和晋王殿下才是陛下一等一的血亲,但晋王殿下助守边关,王爷您也是这云京十三州的一片天,哪儿走开?” “陛下就派奴才来看看您和世子,世子他身子骨最近如何了?” 荣王听完这番话,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这大太监一番话说得,分明就是让你没拒绝的可能。 看似不逼着进宫,实则根本违抗不了。 进宫哪是好事,之前说是进宫读书,好好的儿子,回来后身体更差不说,性子还愈发阴郁邪谬,连他这个当爹的都不知道他每天在想啥。 何况他那皇兄他再了解不过,不到最后一刻根本不亮出底牌的人。 之前装病,再出来时大手一挥把勤王时的功臣和对皇位有所图谋的手足都收拾干净了。 这次,又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早前小皇子殁了,那气定神闲的模样,荣王决不信他没后手。 只是珩澜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会遭皇兄惦记? 难道之前托这阉人去把册封的折子撤回来,让皇兄起疑珩澜身体好了,反倒弄巧成拙了? 荣王虽然千不舍万不舍这仅剩的儿子,却也不能放在明面上,还是勉强道:“珩澜啊,他身体好些了,天天在王府里养着,跟个姑娘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皇兄惦记他,给他这体面,是他的造化,公公您看何时让他进宫谢恩去?” 掌印太监李舜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夸赞道:“陛下若知道世子有这样的孝心,身体绝对会大好起来。咱家许久不出帝都了,这一路上惊动了不少人,咱家也不敢再多耽搁,这样吧,今日太晚了,也不着急早这一晚走夜路。明日一早吧,咱家在府外候着世子。” 荣王虽惊讶这么急,却也不能推脱,只得应了下来,“行。公公这一路辛苦,公公费心了,今日就宿在王府里吧,我这就叫人安排。” 李舜道:“咱家就是为陛下分忧,哪有陛下他胸怀四海日理万机的辛苦万分之一呢,不辛苦不辛苦,咱们都是些粗鄙之人,就不叨扰殿下了。” “明日,奴才在府外恭候世子大驾,奴才告退。”李舜躬身垂首道,“您且留步吧!” 说罢,打了个手势,那黑压压的东厂番子如潮水般退去。 待人都走了,荣王眉间冷淡,怅然地看着空荡荡的王府。 皇帝早年杀伐太重,伤了阴鸷,到了晚年,又想要父慈子孝,天伦之乐,自己没有,就要别人的儿子。 何况并无立太子的宣纸,黑不提白不提的派东厂番子来把人接进宫去,这打的什么算盘? 这像话吗? 皇帝走到今天,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江山固若金汤,就该付出些什么,不是么? * 宋婉回府后便知道沈湛已被荣王叫去了正厅议事。 这回议事没耽搁多久,左右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父子俩总不能抱头痛哭不是。 沈湛回来,便看见宋婉坐在桌案前,桌案上点了她最新调的香,燃起来安静幽凉,低洄婉转,如她一样有种让人心静的功效。 她一页页的翻动纸张,像是在认真誊写些什么。 听到动静,才抬头,脸上露出欣喜来,那欣喜中带着几分苦涩,“珩澜……” 沈湛走过去,什么都没说,将她抱紧了,“我带你同去。” “珩澜疼我,是我的体面和造化,可我不能……不能就真把自己当那被宠的无法无天的女人。珩澜此去禁宫,若是带上我,那不就摆明了告诉大家你好起来了么,若是谁因此忌惮你,后面的事不就不好办了么。”宋婉道。 这两年,沈湛有意无意渗透给她如今朝廷的局势,包括自己是如何藏锋、集幕僚、揽权臣,为的就是避免她太过天真,和那些后宅妇人一样,大祸临头的时候只知道哭和问为什么。 如今她什么都懂了,懂事起来却让他心酸和难过。 “麓山里的事是快完成了不假,可你这一去太突然了,他们不免会慌乱,有我留下,还能及时与你传信,若有变,随时可……”宋婉道。 她自认为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可沈湛的表情却冷了下来,脸上的不舍和柔情都渐渐消失了。 他松开她,冰冷而淡漠地看着她。 宋婉表面不解,暗地里心跳加速,背心都渗出些冷汗来。 她与他的情分早就消失在她胸口的疤痕里了,还有母亲的死她至今没有机会追究,怎么可能跟他去帝都受死? 蠢事做一次就够了! 留在云京,有那五六万兵马和沈濯,进可攻退可守,沈濯不也是帝王血亲?还比他年轻比他健康。 最怕的就是那位高深莫测的皇帝早就觉察并姑息他的野心,万一等着一举摧毁呢! 宋婉被他看得如芒在背,煎熬的很,暗想现在将他哄骗走是第一位,心一横,干脆跪了下来,“世子,您恕罪。” 沈湛受了她这般大礼,并不扶她,周身布满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只冷眼瞧着,“你犯了什么错?” 宋婉头皮发麻,咬着下唇,眼里是湿漉漉的水汽,咬牙道:“我……我怀孕了,却没告诉世子,我错了。” “你说什么?”沈湛愣住。 “墨、墨大夫前几日才给我诊治过,我我知这子嗣王爷期盼已久,我怕胎像不稳,说早了让王爷空欢喜一场,就没说。”宋婉小声道,眼里水汪汪的,伸手拉住沈湛的袍角,“我知道你一直不想让我有孩子,我也知道现在是多事之秋,可、可我想生和你的孩子啊……求求你,留下他一命……” 沈湛俯下身,她长长的睫毛扑闪,泫然欲泣的模样反而娇艳欲滴,手不自觉地捂在小腹上,看起来楚楚可怜。 自己一直在用不让女子有孕的药,她怎会怀孕? 难道是那次贪多,多要了几次? 贪多必失……好几次她勾得他一身邪火,却又可怜巴巴地躲一边去,显得他像个不知餍足的纵火犯,只得悍然不顾地把她抓回来一次又一次。 边吃着寒性药物边吃温阳补肾的药,把墨大夫好一通为难。 而她说墨大夫诊治过了她的身孕,那墨大夫诊治,必不会有错。 可她……为什么会说他不想要与她的孩子?她本是那样胆大妄为的人,是他将自己所图的大事都告诉了她,才让她这般谨小慎微么? 沈湛的一颗心颤了一下,他俯身扶起她,低声道:“起来。” 宋婉仰起脸,清冷的眉眼间盈满委屈和无助,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他的眉眼冷沉缱绻,喉结微滚,惩罚似地咬了她的红唇,气息低沉道:“看着我。” 第50章 兴许是心虚吧…… 有孕是假,不过是在医书中寻…… 兴许是心虚吧…… 有孕是假,不过是在医书中寻得了奇方,服用后就可以让妇人的脉象摸起来是喜脉,这药效也不长久,就能维持个三五天,代价就是月事紊乱。 宋婉一直觉得孩子对她的意义就是保命符,无意间寻得了这保命的奇方,未雨绸缪地配齐了药材,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她笃定沈湛明日就要走,根本来不及深究这件事。 妇人前三个月本就胎象不稳,届时再找个说辞让孩子没了就是。 “珩澜……我也想跟你去帝都,可我怕这路上颠簸,腹中胎象若是不稳,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呀。”宋婉的脸烧烧的,仰起脸看他,“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沈湛狭长的眼眸漆黑冷冽,像是带着某种灼热的温度,宋婉的心跟着颤了起来。 四目相对,陷入了沉默。 宋婉不知这步棋走得对不对。 沈湛低低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宋婉看了看他,轻轻道:“怕你不喜欢。” 他与她的情事太频繁,他根本不可能准确测算到是哪一次有的。 看他这样子,应是信了,宋婉松了口气,愈发投入起来,“你……你这个坏人,王爷他老人家都着急,问我好几次怎么没孩子,就你不着急,还淡定自若地,你肯定是不想让我有……” “我想。”他叹息一声,不由分说吻去她脸上的泪痕,告诉她,“你误会我了。” 与最爱的女子骨血相连,孕育生命,彻底地占有她,光是想一想,强烈的占有欲就让他兴奋且痛快,如同身体里那蠢蠢欲动的野兽般的焦渴得到了满足。 “真的?”她眸光潋滟,小声问。 她的眼眶染了妩媚的嫣红,她看着他的样子含羞带怯惹人怜爱,这都让沈湛愈发的心乱,他忍不住吻着她,一路向后将她压在墙上吻了许久,直到身体愈发紧绷。 她抵住他的胸膛,软声求饶,“不要……墨大夫说不能。” 他点点头,压抑地深吸了口气,将她按在怀里,“那你便在府里好好养着,有父亲在,必会保你和孩子平安无事。我明日就要走,可能很久不回来,也可能很快就会接你走。” 她贴着他的脖颈,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精致漂亮的喉结,“嗯……” 他要走了,她心里还真有一丝丝不舍。 嗯,就一丝丝。 他气的轻咬了她一口,“你又勾我?” 她好像有种让他情难自抑的本领。 宋婉觉得沈湛皮囊迷惑性太强,待她在日常生活上仁善宽厚,尤其在床榻上十分卖力,与他肢体交缠从青涩到觉出些滋味才没多久,他这一走,还真不知前路如何,再见面时只怕阴阳两隔了吧。 怅然啊,他不能死在她手里了。 她垂着眼睫,抱着他不说话。 沈湛凝目看她,皮肤莹白,红唇娇艳,自那次受伤后没了蓬勃的朝气,多了几分娇弱,更惹人怜惜了。 他在她耳边道:“会想我吗?” 这四个字没来由的叫宋婉生出些心酸来,在情爱的滋养里到底生出了一丝真心。 可这真心只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宋婉告诉自己,已经犯过一次的错误不可再犯了。 她点点头,继续口腹蜜剑,“日日想你。” 得到满意的答复,沈湛便放了她,神色端正起来,“有孕之事,不可声张……” “我懂。”宋婉打断他道,压低声音,“若是皇上召你进宫是为储君铺路,必然铲除王爷一脉,包括孩子。” “可是,陛下真的还有其他子嗣么?” “有。”沈湛斩钉截铁道,不再隐瞒,“他有儿子,我会在他向我发难之前找到这个人。” “麓山中的事已到了收尾阶段,有沈濯去操心,若有变,他也会护你周全。平日里你不必管。若有什么急事,若是不便与父王说,你也可以去找沈濯,他会帮你。” 宋婉道:“好。” 这一夜,沈湛和荣王又秉烛夜谈许久。 他出去后,宋婉才松一口气。 好险。 前几天才和墨方大夫通过气儿,这两年来的用心相处,潜移默化地让那个青衣医者起了怜惜孤弱之心,愿意助她。 竟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昏暗的烛光下,宋婉的目光陡然凝聚。 夜色阑珊,待沈湛回来时,宋婉已经睡着了,半夜被他圈进怀里,她挣扎了下,他却紧紧箍着她,蛮横地,不容她逃脱。 宋婉也不跟他拧着劲,梦呓般哼唧了声,任他抱着继续睡了。 到了后半夜,她听见窸窸窣窣的水滴声,朦胧间睁开眼,看见沈湛立于床榻前沉静地看着她,他的乌发略被打湿,映着苍白瘦削的一张脸,黑白分明,俊美到凌厉。 宋婉从被褥里伸出手勾住他的手指,喃喃道:“别冻着,快来。” 鼻尖擦着鼻尖,肌肤贴着肌肤,帐子里都是暧昧潮湿的气息,沈湛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沉默地诉说着对于分别的愁绪和不舍。 他轻咬她的耳垂,占有欲灼热地、强制地侵袭着她。 宋婉耳朵发热。 与他相处这些时日,她对他的情绪变化已十分熟悉。 “我、我等你回来。”她在心里叹息一声,主动环上他的脖颈,若瀑的鸦青发丝垂落,一晃一晃地撩拨在他的手臂上,“我好喜欢你的,珩澜。” 沈湛面色稍霁,仍是那么执拗地盯着她,“叫夫君。” 宋婉心弦忽颤。 之前也不是没有叫过,但那都是含了几分逗弄、刻意讨好在里面。 在这样一个即将分别的静谧夜里,没来由的,她就有点装不下去了。 她很想说,我不愿。 可她不能。 宋婉垂下头,隐去眉目间的萧瑟之意。 再抬起头时,她眉眼弯弯,柔声细语道:“夫君。” “嗯。”他贴了上来,声音很低,像带着阴湿的水汽,“真希望你腹中没有孩子。” 宋婉从他平淡的嗓音里听出了难以掩盖的嫉恨和厌倦。 其实宋婉对于子嗣并无女子天生的那种母性,甚至说若不是要巩固地位和情况所迫,她一生无子也并无不可。 可男子不是对血脉的延续都有种执念么?尤其是沈湛这种身体虚弱的,怎么他也如此颠悖? 沈湛眼看着宋婉的笑容僵在皎洁美好的脸上。 他是个疯子,在她告诉他她有孕的那一刻,他胸臆间蓦然升起的不是喜悦,而是惶然和烦躁。 他想占有、缠绕她,想让她孕育他的骨血。 却不想与任何人分享她,包括他的骨血。 这样矛盾又不被世人能理解的想法,他本想深深按在心底。 却还是…… 宋婉强作镇定,伏在他肩头,软软侬侬嗔了声,“你困糊涂啦……” 这一夜,沈湛的手,一直轻轻覆在她小腹上。 宋婉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惊。 翌日,王府外。 下着雨,细细密密如沾水的纱。 雨水打在姜黄色的伞上,顺着伞脊滑落在地上,呲出一个小水花来。 东厂督主身上的四爪蟒龙龙纹隐在雨幕里,让人看不真切,却有种来自权势熏然的压抑。 沈湛为宋婉拢了拢衣领,指尖触及她的皮肤,温润娇嫩,她楚楚看着他,嫣红的唇微张。 她不需做什么,就足够让他心生欢喜和不舍。 他低声重复道:“等着我。” 宋婉点点头,“去吧。” 沈湛忍不住将她拥进怀里。 宋婉闭上眼,揪住他的衣襟。 沈湛的怀抱冰冷,鼻息间都是清苦凛冽的药香。 周边的东厂番子黑压压的,带来难以忽视的压迫感,宋婉觉得在这样的场合说不了什么体己话,何况她也不知说什么,怕说多了让沈湛生出不舍来,便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低眉顺眼地嘱咐了些场面话,转身逃似的转身往王府里跑去。 刚跨进王府门槛,她忽然顿住,想回头再看看。 她以为他走了,但他根本就没动,还站在原地,就那么看着她。 沈湛并未穿朝服,而是一袭青色直裰,神色淡淡,公子如玉,立于朦胧的雨幕中有种高贵又静谧的美。 她遥遥望着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了吧? 他忽然向她伸出双臂。 宋婉愣了一瞬,只得咬牙硬着头皮朝他跑过去扑进他怀中,心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 他将她揉进怀里,竟说,“我带你一起走。” 宋婉冷汗都要下来了。 “跟我走吗?”他看着她认真道。 此去帝都,前路凶险,他自己都不知道去了要面对的是什么危机,若真带上宋婉,即使她没有有孕在身,也只怕九死一生。 但温香软玉在怀,他本应有的理智和冷静就这么溃散了,与她就要分离的酸涩不舍拉扯着他的心,有种窒息感蔓延,“冲动”这个词,第一次在他身上显现。 他不由自主地说出要带她走这种话,甚至脑海中还迅速推算演练了数种带上她之后若发生危险的解决法子。 她若是跟他去,腹中子必不会安然降生,不仅如此,还会打草惊蛇,他要做的事将难上加难。 他与她,还有他们的孩子,死在一起…… 沈湛俊美至极的脸上露出怪异的微芒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他兴奋不已的事。 宋婉急忙道:“世子此去是陪伴陛下的,我形容粗鄙,又没有学过宫里的规矩,若是同去,只怕要给荣王府丢人了。” 沈湛刚要说什么,荣王在侍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看见他们依依不舍的样子先是愕然,又和颜悦色道:“珩澜,不可儿戏。” 沈湛深深看了宋婉一眼,对父亲拱手一揖,“一切交给父王了。” 马车渐渐驶离巷子,东厂番子的铁骑冰冷而整齐,那么多人撤走,竟未发出一点声响。 宋婉持着伞立在雨中,一直看着他们的身影远去,直到看不清楚。 恍惚间,觉得像梦一场,留下了什么呢。 替姐姐嫁入王府冲喜,本打算如履薄冰苟活,若是能再拉母亲一把,让她的日子好过些,那便很好了,怎料到就这样坠入了不可抗拒的漩涡中去。 她不想于漩涡中被湮灭。 “宋婉。” 忽然有人声唤她。 宋婉身子一僵,颈侧的南红耳坠仅微微摇曳。 人在被唤名字的时候出于本能,很难不去给出相应的反应。 她的名字,不该出现在这里。 王府巷子已空,王爷他们也早已回府了,无需环顾四周,也知并无其他人。 “元儿,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宋婉问身边的婢女。 50-60 第51章 听到那声“宋婉”,宋婉心底漫开森冷的凉意。她在王府的名字是…… 听到那声“宋婉”,宋婉心底漫开森冷的凉意。 她在王府的名字是宋娴。 谁会唤她宋婉呢? 元儿仔细听了听,蹙眉道:“奴婢什么都没听见呀。” 雨势又起,原先打在地上很快就洇干的雨点子细细密密连成浓厚的灰色。 潮湿的雨气将她身上的月白色裙摆轻抚,在一片看不真切的烟雨中摇曳生姿,如流云,如薄雾。 宋婉的身体有些僵,腰肢却挺直,若无其事道:“走吧,我们也回去。” 元儿将伞向宋婉更倾斜了些,应了声便扶着她的胳膊进王府去了。 暗处的两个人一高一瘦,目光追随她的身影,犹豫不决。 “她没应声?”高的那个问。 “好像没有。”矮的答道。 “可宋府的那个应了。”高的摸了摸下巴,“嗯,那个才是宋娴。” “这个比那个聪明多了。”矮的笑道,“那走?向公子回话去。” 宋婉回到王府,已有一排婢女在等待着她,一见她过来,齐齐整整地行礼。 墨大夫也在其列,还是那副温和善良的模样,宋婉却将他明显的心虚尽收眼底。 王爷定是已寻他去问过关于她“有孕”一事。 “王爷有命,让我们来姑娘院中服侍。”婢女们道。 宋婉说了些场面话,便打着哈欠道:“那都散了吧。墨大夫是来给我诊脉的么?” 有孕了嘛,就是会困。 墨大夫从善如流,跟着进了居室内。 因有其他婢女在,二人不能把话明说,宋婉眉目间是狡黠又淡定的神色,而墨大夫语气认真,神色肃然,那负责任的神医做派一点也做不得伪。 但暗地里都是“你懂了?”“我懂。”的神识交流。 “王爷有碍于身份,就不来看您了,派我来照看您的胎象。”墨大夫道,“世子体弱,姑娘能有这一胎实在是造化,但上天能不能让这一胎留住,老朽可不敢保证。王爷最是明白事理,故不会强求,托我跟姑娘说,放宽心。” 宋婉明白,墨大夫这是告诉自己他提前给王爷预设过别对她腹中子抱太大希望。 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抚额,软声哽咽道:“妾身必会尽力保住腹中胎儿的,不会让王爷和世子失望。” 算是蒙混了过去。 宋婉觉得与墨大夫交好,潜心拜师求教,真不亏。 关键时刻,他真上。 如今服了药,什么郎中来把脉都是孕相。只等着寻个合适的契机,把这弥天谎言赶紧结束。 墨大夫说了些平日里需要注意的,便起身离开了,临走前他忍不住回眸,宋婉的背影单薄纤细,端坐在华丽的居室内。 他怅然摇了摇头,也是个可怜人。 这两年来的相处,这姑娘孤身一人来到这王府,坚韧、聪明,且知进退,还早早为自己寻得了关键时刻保命的保障。 谁都知道世子去帝都凶险,她未行差踏错过一步,与他一样小心谨慎做人,到了该帮她一把的时候,他怎能说不帮。 待人都走后,宋婉松泛下来,却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凝视着这一方居室。 成套的紫檀木家具,白玉琴案,云母贝镂空屏风,还有那堆叠整齐的青纱帐,在那个帐子里,她与沈湛曾交颈而眠,纠缠缱绻。 她曾给过他真心。 雨停了,日光打在青纱帐上,像是一个温暖朦胧的梦境。 宋婉起身,撩起纱帐,便看见枕边的匣子。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银票。 沈湛啊…… 日子就这么过,这些日子宋婉出现在人前的时候,脸上都是柔婉哀致的神色,谁都不知她其实是为如何将这荒谬的谎话收场而发愁,那拢起的眉,若有所思的神色半真半假,见过的无不生怜。 多可怜啊,妇人有孕前三月本就容易保不住,腹中子可称得上是珍贵,若是哪天不小心没了,这姑娘可怎么办呢。 就这么的,阖府都小心翼翼,也似乎潜移默化地有了她腹中子必然留不住的印象。 *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快醒醒!”元儿的声音由远至近。 “姑娘您快醒醒啊,怎么了这是……” 宋婉在元儿愈发焦急的呼唤中睁开了眼睛。 整个人昏沉沉的,里衣贴着皮肤,汗涔涔的难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姑娘怎么说了这么久……这都快正午了,还没睁眼,吓死奴婢了!”元儿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午时了吗?”宋婉问。 她抬眼看去,居室内光线暗淡,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窗纸透着迷迷蒙蒙的微光,还有沙沙的声音,外面似乎下着细雨。 梦里的凉意彻骨,虽然已醒来,却好像还是未从那怪诞荒谬的梦中脱离…… 那梦……灵堂萧瑟的白色经幡如浪潮翻涌,厚重的楠木棺椁漏出个幽暗的口子。烛火摇曳下,珩舟的灵位陡然倒塌砸在她怀中! 她喃喃自语:“是梦……那都是梦。” 在梦里,她又看到了那个青年。 许久不见,他与她记忆中渐渐模糊的身形有点不一样,更为挺拔隽秀。 在梦里她起初是很怕的,已去了阴曹地府之人入梦,谁能不怕? 可冷静下来她意识到珩舟活着的时候都不会伤她,死了更不会。 便抱着他哀泣起来,顶着浓重的鼻音一遍遍说对不起。 与他解释了是替姐姐嫁人,为了不拖累他,才骗他弃他。 不知他信了没有…… 可他却推开她说,“你有孕了?” 她嘴一扁,说了实话,“没有,我就是不想跟世子去帝都,我不想去送死,呜呜呜……” 梦中他本清沉的目光如映入了烛火,他的唇一寸寸地灼烧过她流着泪的眼睛、鼻梁。 而后停了下来。 之后他好像说了什么。 宋婉不记得了。 “姑娘,这是让梦魇着了吧?”元儿拿帕子擦过她额头上的细汗,担忧道,“这是梦见什么了呀?我去请墨大夫过来吧。” “不必,做个梦也请大夫来看,未免显得我太矫情。”宋婉轻声道,似乎仍沉浸在那十分逼真的梦里,定定看着婢女,“元儿,你说已死之人托梦,那代表什么?” “什么死不死的,姑娘别说这晦气话。姑娘现在是有身子的人,自有胎神娘娘保佑,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的。”元儿慌忙道,却不免被宋婉的神情吓得手一抖,茶盏中的茶险些溢出来,“姑娘你喝口热茶润润喉吧。” 宋婉抓紧被褥,声音轻而寒,“已死之人在梦中跟我说了话,那话是不是很重要?我若是忘了呢……” “定是先祖入了姑娘的梦吧?知道姑娘有喜了,来看看呢。”元儿宽慰道,就捡吉祥话说,“老人家能说什么呀,也就说些让姑娘好好养胎,他们必然会看顾之类的吧。” 她摇摇头,朝床榻里面缩了缩,鲜少露出脆弱的一面。 她闭上眼,喃喃道:“是我……是我对不住他。” “只是梦,姑娘定是孕中思虑过度,只是不记得长辈说的话,怎就对不住了。”元儿轻声说道,大着胆子走上前俯下身轻拍宋婉的后背,“姑娘再睡会儿吧,不急着起身,现在阖府都以姑娘为主呢。” 宋婉点点头,恍惚地躺回了被窝里。 元儿为她掖好被角,重新将纱帐放下,退了出去。 那梦太真实了,真实到诡异,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梦境中他胸膛的触感,他看着她时那熟悉的神情。 当时觉得温情,现在却只剩温情退去的诡异森然。 宋婉思来想去,竟生出了荒谬的猜想——难道珩舟是以为她有孕,想投胎来她腹中? 这…… 若说她欠他一条命,那他做她儿子,让她为他操劳一辈子,倒也……合理。 翻来覆去也躺不住,宋婉缓缓坐起来,细白的脖颈微垂着,看着虚空的某一处。 终于发觉不对,她汗毛乍起,胸口快速起伏,喉间发紧,因为紧张,小巧的鼻尖渗出一层细密的薄汗来。 迟疑片刻,宋婉猛的起身伸手一把撩开纱帐。 梦中宋婉听见了鸡叫,应是天快亮了,男鬼走的匆忙,撞了床榻边上的矮几。 而那矮几,此刻还保持着歪斜的弧度。 * 茫茫旷野中,两匹马飞奔着,扬起一阵尘烟。 从破晓之时自云京往北境返,至此已马不停蹄好几个时辰。 到了官道旁边的驿馆茶肆,为首的那个吁了一声,勒停了马。 小二迎上来,撩下肩上的白布麻利地擦着桌子,“二位客官要点什么?” “上壶热茶,再上些爽口的小菜。”高个男人道。 他个子虽然高,小二的目光却被他身侧的青年所吸引。 那公子一身玄色劲装,却清雅出尘,不染尘埃。侧脸瘦削如冠玉,眉目间神光内敛,清俊非常。 行止间也与茶肆中的这些人不同,让人没来由的安心。 “小二,做些快的吃食即可。”沈行道。 与那气度高华的公子说话,小二没了方才面对一脸不好惹的高个男人的惶恐,甚至有如沐春风之感,连忙应了声往后厨去了。 “公子可见着了?的确是宋二姑娘无误吧?”高个探子问道。 沈行本是想知道宋婉到底嫁给谁了,命探子去查,越查越发觉不对劲,宋婉的嫡姐竟嫁入了王府去给沈湛冲喜。 也许是直觉,几番查验之下果然有诈。 他实在无法自控,便向晋王叔告了几日假,亲自跑这么一趟回王府看看。 沈行道:“是她。” 探子说:“公子为何不光明正大回府?您本就是荣王殿下二公子。” 沈行的手指攥紧手中的茶杯,“还不到时候。” 他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他就想把她带走了。 时过境迁,她竟以为他是那游魂,并没有要与他走的意思,还有些怕他。 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仿佛多年前的场景再上演。 她以前躲他,骗他,皆是因为他无力护她。 所以现在,他要改。 帝都有变,沈湛已被调往帝都,而晋王叔所查之事亦在关键之处。 他这些年见了边关百姓的苦寒,见了广阔的天地,看到了朝廷的震荡。 如沉闷的胸腔被打开,不是不再拘泥情爱,而是对*宋婉的这段情,他看得更重了,便更为珍视、珍重,生怕吓跑她。 他不再敢轻举妄动。 日头高照,沈行想起宋婉泫然欲泣的模样,想起她要以假孕来逃避沈湛,他就如被丢在油锅中烹炸,浑身像是被灼烧般。 难受。 之前的预想全都作废。 “王爷派来查麓山兵器库的人是谁?”沈行问。 第52章 “大人!小心!”已是夏日,北境的夜仍然寒凉如水,沈行刚回过头,…… “大人!小心!” 已是夏日,北境的夜仍然寒凉如水,沈行刚回过头,就见一直跟着自己的将领挡在自己身前,而后是尖刀刺入血肉的声音,森然可怖。 大火还在他们身后熊熊燃烧着,营帐已被火舌侵蚀吞没。 火光映着他清俊的面容,眉目间满是肃杀之气,他将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对方心口。 深入,搅动。 那刺客没了声响,颓然倒地。 沈行起身,在寒风中镇定望着仍在燃烧的营帐。 自从云京王府回来,这已经不止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况了。 他们是怎么无声无息地进入军营,是怎么知道晋王叔的帐子所在的位置? 火光中的青年眼神幽暗,握着剑的手徒然收紧了,那剑滴着血,血滴入干涸的泥土中,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接二连三的意外和无孔不入的刺杀,证明帝都的局势已十分不稳,就快有大的变动了。 “大人,这些刺客都服用了封喉散,一句话都不说,怎么发落他们?” “既然不会说话了,留着也无用,放了吧。”沈行淡淡道。 那下属神色微变,认真应了声便回头去为刺客们松绑。 可刚转身,腹部就被利剑刺穿。 冰冷,毫不犹豫。 那剑上还沾着他同伴的血。 营帐的位置和布局泄露,在场所有人都死了唯有这一人独善其身。 纵使沈行颖悟绝伦,却也觉得此人十分聪明,多次救了他来抵消他的怀疑,但这并不能掩盖他说话时与那些俘虏的口音微末之处的相似。 那腹部中剑的人艰难地回过身,眼看着昔日里温和平静的公子此刻眼眸中寒芒瘆人,浑身凝着冰冷的肃杀之气。 沈行脸上没什么表情,“来人,把这些人都处理了。” 惨叫声和刀入血肉声短暂而迅速,待他走到晋王殿下的营帐时,那声响已然平息了。 那些刺客的响动不算小,晋王被嘈杂喧闹声吵醒,披了大氅,正站在帐子外。 他看着不远处疾步过来的青年。 那眉眼清隽如玉,未着铠甲,肩背挺拔,革带束腰,如松竹一般,袍袖翩翩却执剑,既清且正。 真是越看越满意。 起初,以为他只是个被歹人诓骗过来的纨绔子弟,以为北境军功好拿,全然不知边军艰苦。 后来这青年自军中一次次化解了即将发生的危机,才思敏锐,敏行讷言,这才叫他刮目相看。 以一人抵万军或许夸张了,但从这个青年身上,晋王看到了天赋大于努力,且行军要靠脑子。 几番探查之下,他竟是自己那荣王老哥哥的小儿子。 晋王与荣王年岁差了好些,中间还隔着四个哥哥,又不是一母同胞,可以说自小就不是很亲近,自然对这个小侄子没什么印象。 如今既然知道他是谁了,那当然不能再装作不认。 “殿下,刺客都已伏诛了。”沈行道,“夜里风大,殿下先进去吧。” 晋王边往帐子里走,边道:“你一起进来。” “这些人啊,真是不要命了,从帝都往这跑,一批批的,不嫌累。”晋王笑道,坐定后看了沈行一眼,“还叫我殿下?我是你王叔。” 沈行当然知道,可这血缘关系隔得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自己当初选择来到北境,是因为年幼时见过晋王叔带着千军万马时的震撼,可除此之外,他并无别的意思,若称他为王叔不免显得是有备而来的攀附,所以那一声“王叔”,他一直叫不出口。 晋王看着面前的青年,也有些恍惚,他跟自己那贪图享乐的老哥哥,也太不像了。 “你去云京办事那几天,你抓的那个北境圣女可不老实,先后来了几批人,跟不要命似的,就要劫她出去。”晋王也不强求,抿了口茶冷冷道,“已经打散了北境六部,却又出来个圣女,这些蛮夷啊,跟野草似的,春风吹又生。” “臣这几日已经找到了关键所在,殿下可放宽心。”沈行说,却还犹豫要怎么跟晋王提出想离开北境,回到云京这件事。 晋王像是有所感应,看着他道:“此次回云京,感受颇多?” 沈行也不隐瞒,咬牙道:“回殿下,此次回去,确系有不得不回的理由。若说感受,那便是与过往皆不同了,臣恳请殿下,让臣去助陆洵大人一臂之力。” “沈湛在麓山里养的那些个兵马,已成气候,到了该收割的时候。麓山地处江南,你自小养在那一块,应是很熟悉。”晋王打量着这个侄子,“你去也好。” “但给陆洵打下手,太屈才了。” 晋王撇了撇嘴,又抿了口茶,“你本就是皇亲贵胄,即使庶出,也不该妄自菲薄。至于向陛下用什么说辞,讨个什么官衔,这都是小事,交给我。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千万别被女人和欲望束缚住手脚。” 晋王也就不到四十,腰身挺拔,多年行军,并未让这个男人变得粗犷,举手投足间都是霸气与沉稳,沈行知道,那不仅仅是权力熏染,而是多少次驱狼吞虎生与死之间换来的气度。 “是。”沈行垂首应道,心中因为能回到宋婉身边而难以平静,面上却丝毫不表,冷静道,“在走之前,我会将北境圣女一事摆平。” 出了帐子,天微微亮,苍穹边上透出隐隐的水红色。 早已熄灭的篝火堆边有一群人,是先前为了避免刺客劫持而被转移的俘虏们。 有的被冻的剧烈咳嗽着,有的瑟缩成一团,脸色灰白无声无息。 这其中有一个女子,一抹初升的朝阳洒在她脸上,映得额环上的宝石煜煜生辉,穿着兽皮所制的衣裙,上面缀着各种各色的羽毛和铃铛,腰间和胸前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中,被冻得发红。 看到走过来的沈行时,那女子目光一滞。 沈行显然也在找她。 北境六个部族的神秘圣女,好不容易才抓获的。 这些年来,虽然北境军已所向披靡,消灭了干扰大昭边境的一众部族,可这些消弭的部族表面上臣服,暗地里似乎有种神奇的力量,不畏战火之苦,聚沙成塔,总能悄无声息地融为一体。 似乎近乎挚诚的团结。 比如敌不过兵马强盛的北境大军,就默默地囤货奇居,导致整个北境粮货短缺。 又比如将草原改途易辙,导致晋王寻到的舆图完全没了作用不说,还险些被陷入绝境中去。 舆图没了他可以找人再画一副,但粮食短缺造成的影响很大,吃不饱,就容易出乱子,什么时候什么朝代,温饱问题都是基础。 有大批吃不饱饭的流民涌向其他城邦寻求庇护。 这一来,各城城守压力很大,百姓们知道此事后心里也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对北境军心生怨怼。 北境军不得不舍出些自己的军需来稳定民心,可军需是打仗时用的,怎能舍出太多? 不得不让朝廷开粮仓,平息民愤。 开粮仓的粮分发下来还要经过层层盘剥,真正道灾民手里的粮食就少得可怜了,这种情况让灾民失望又愤怒,对北境军所带来的窘况愈发不满,说他们平息了战火,却带来了灾祸。 沈行多方走访,才得知北境六部都信仰着圣女,类似于大祭司的存在,具有召集和统领各部的无上力量,像是精神领袖。 先前数十年,有多位将军都剿灭了北境诸部,这些人却在圣女的召唤下聚沙成塔,春风吹又生,他们从未真正的臣服于大昭。 北境诸部的“天马”马种优秀,沈行与众将领俘获了天马后却难以驾驭,更不知如何培育和饲养,对那些俘虏严苛拷打用尽手段,也不吐路半个字。 这些都是晋王在北境面临的阻力。 可这些阻力在沈行擒住圣女时,都迎刃而解了。 沈行静静凝视人群中的女子,她的年纪已经不轻了,脸颊上有淡粉色的月牙,彰显着圣女的身份,似乎有种信仰的力量,在这寒冷的清晨她也舒展着身体,面色平静。 “带他们回地牢。”沈行道。 圣女看向那年轻的文人,是个文人吧?没穿那冰冷的铠甲,一袭青衫,眉目文雅清俊,与那些粗人不同,可办的事,却比那些人狠多了。 地牢里燃着火把,吞吐的火焰驱不散北境的寒冷。 那女子踉跄着被推入大牢,平静地坐在枯草堆上打坐。 若不是鼻息间有白气呼出,还以为是原地坐化了。 沈行看着她,她在自己去云京之前就被抓住关了进来,暗无天日的地牢并未让她的精神崩溃,她十分平静,仿佛能从这虚妄流动的时间中获得某种宁静的力量。 “你的神可告诉你有被我抓起来的一天?”沈行睨着她道。 * 香山寺上烟火缭绕。 宋婉下了王府的马车,从马车到山门,还有很长的一段石阶,石阶上长着暗绿色的青苔,高大的山林中时不时有鸟鸣声划过。 自从那晚做了梦,宋婉心里就很不安。 珩舟成了鬼,怨念还不浅,甚至能挪动实物。 这可怎么办才好? 思来想去,宋婉一个不信鬼神的人,还是决定上寺庙为其烧香,拜一拜。 本想着他下次入梦再与他细说她假孕一事,奈何他一直没有再进入她的梦,她只能去寺里为他供上一盏长明灯,祈求他能另择一女子投胎。 当她的孩子没什么好的,她出身不高,全都得靠自己去争取,不如找个钟鸣鼎食的人家,生了富贵,什么都有。 缭绕的香火气息弥漫,宋婉抬手擦擦汗,吩咐道:“烛台黄纸都拿了吧?咱们上去一趟不容易,可别忘拿了。” 元儿道:“都拿了的。世子若是知道您这么有心,一定会高兴的。” 宋婉不置可否,自从沈湛走后,因为有沈濯的缘故,元儿给沈湛送出的关于她的日常的信,都被沈濯扣下,篡改后再飞鸽传书给沈湛。 这样一来,她十分自由。 包括麓山,她也是想去就去得。 那样一座壁立千仞的大山,里面被挖空了,填进去多少人命,才有了今日的光景。 不仅有堆成山的武器,还有日日夜夜训练的兵马,整齐肃穆,像样的很。 宋婉跪在蒲团上,寺庙大殿的门大开,隔成幽暗的光影,午后的日光从雕花窗牖渗进来,将她整个人渡了一层柔柔的光晕。 她挚诚地祈祷着,口中念念有词。 望珩舟往生极乐。 早登乐土。 * 沈行一路饱览了大昭沿途的景致。 在从北境往云京奔袭的路上,心境和来时全然不同。 踏荒原、登峻岭、涉长溪,穿过无垠的沙漠和草海,在浩瀚的天风中驻足北望。 在北境的这些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本是在心如死灰的情境下来此,此去经年,才发现归途仍在宋婉心里。 从那夜再次看见她,他就无时无刻想回到她身边。 她怎会在王府?怎会成了沈湛的侍婢! 沈行原本以为一见钟情这种肤浅之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曾自问过,挣扎过,在漫长的时光里无时无刻不在的思念之后,他坦然接受了。 为晋王效力这些年,他亦无憾无愧。 有风呼啸而过,他衣襟中的画作的一角漏了出来,斗笠下,沈湛的目光微微一变。 这是圣女给他的画。 圣女有个孩子。 她却不知孩子在哪,因为当年和那个来自中原的青年私定终身后珠胎暗结,在那孩子一出生时就被婆婆抱走了。 说是扔了。 所以在她听到他口中吐出她给女儿取的名字后,才不带一丝怀疑的相信了他。 相信他能找到她女儿,就能找到当年的那个负心汉。 沈行还记得那个圣女提到女儿的声音,带着怜爱和期盼。 圣女是神的仆人,要忠心侍奉神,一生不可婚嫁,她原以为那段禁忌之恋会永远埋藏在心底,也不会再有人知道她女儿的名字。 可漫长的岁月里,即使她隔绝所有人,静坐观心参悟天地密法,却再也不能潜心敬神物我两忘。 日日祈祷中多了女儿的名字,和对那狠心抛弃她的男人的诅咒。 所以在沈行抛出这样一个诱人的条件后,圣女没有办法抗拒。 人有了心魔,就很容易被控制。 最终达成了她会说服北境诛部族归顺大昭乃是天神旨意所向,让那些族人不再囤积货物暗地里闹事,还北境安宁。 作为交换,沈行答应为她找到了女儿还不够,还需要为她寻找到那个负心汉,然后交给她。 沈行眼中闪过那女子狠决的神色,她说她要亲手杀了那个人。 遭遇了背叛和抛弃,将这异族女子胸臆中对爱情的向往都烧毁殆尽,只剩下日以继夜煎熬出的恨。 可是没有爱怎会有恨? 同样被欺骗和抛弃,沈行却为宋婉找了许多理由。 沈行将袍子卸下交给侍从,再往前走就出了祁连山脉,便回到了辽阔平坦的中原,那里已入夏,早不需要穿的如此厚重。 袍子下是骨白色直裰,青色的竹子暗纹从背部绵延至左胸,将青年整个人衬得清雅出尘,连日的奔袭并未夺去他的神采,反而更衬托出冰雪之姿来。 马鞭声响起,马儿嘶鸣,青年的袍袖翩跹,被猎猎的北风灌满。 他一刻都不想等,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见到她。 若不是晋王叔对他有恩,那时他都不想返回。 “公子,属下打探到宋姑娘总是做噩梦,已搬去香山寺,说是……安胎。” 安胎? 沈行唇角勾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那便去香山寺。” 下属应了个是,“王爷也是这么说的,希望您在圣旨下达之前,先别回王府。” “圣旨?”沈行问。 这下属名为张韫,原是晋王的得力干将,这些年跟着沈行出生入死许多次。 “是,王爷已将请封公子为郡王的折子递上去了,并未掩饰您这些年在北境之功。”张韫道。 郡王…… 亲王之子若是不袭爵,便可封郡王。 只是沈行没想到,自己的这爵位竟不是袭父辈的,而是自己争取之余,王叔再托举。 父亲他……眼里只有沈湛。 退而求其次,才会看到他。 荣王年轻时的确在沈湛身上用了很多心力,以至于后来尝试给沈行一些关爱,父子却已生疏,无处可弥补。 * “你在这住着干甚?”宋文卓打了打袖子上的并不存在的灰,打量着寺庙的一方精舍,“腹中孩子真有什么好歹,你在这住也说不清。” 宋婉“有孕”的消息也传到了青州宋府,宋文卓便到王府来看望女儿,却扑了个空,气喘吁吁上了寺庙的百层石阶,很不满意。 宋婉以为他是想她这个女儿了。 “能有这造化为皇家孕育子嗣,就得千恩万谢祖宗积德。”宋文卓看着站在一旁的女儿,在这一方朽木所制的精舍中,女儿实在是白,白的能发光似的,像极了她的母亲,他语气缓了缓,“你身子不舒服,就好好养着,等胎象稳了,要赶紧回王府去孝敬公婆,侍奉夫君。” 看着女儿沉默的模样,宋文卓觉得那个乖顺的女儿又回来了,便说了此行的重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本就是高嫁,由不得我们的。此间乃多事之秋,若是真出个什么事,你应分的清楚进退,主动与娘家割席。” 宋婉背过身去,低下头,觉得眼睛愈发酸涩,应是庙中香火熏的。 沈湛入帝都半月有余了,十分平静,没有什么消息。可在政治上敏锐的人,都夹紧了尾巴静观其变,生怕站错了队被牵连。 沈湛若是真的被封了太子,那皆大欢喜。 若请他入宫只是幌子呢。 风雨欲来之势,谁都能感觉得到。 父亲此番前来,竟这才是重点。 “你真是愈发没有规矩了,父亲与你说话,你背过身去是做什么?”宋文卓绷着脸不悦道,“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你以后会是什么身份,你不要忘本。” 宋婉转过身,抬起眼,“女儿知道了,父亲这是好处要占尽,坏处却是一点都不想沾。” 被揭穿,宋文卓虽然生气,但考虑到她怀有身孕,不便与她纠缠,便冷哼一声道:“现在世子对你有新鲜热乎劲儿,惯得你脾气渐长,你要知道待过些日子他对你没了兴趣,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宋婉平静道:“父亲不是已经示范过了么,不必如此耳提面命。” 宋文卓愕然看着这个女儿,是王府中权势的侵染让她褪去了温婉青涩,显露出锋利的模样了么? 原想着将她送入王府,就算是对她仁至义尽,也不必再对她费心了,以后如何看她造化。 可谁知还真的是很有造化啊…… 宋婉想说什么,却又犹豫,只看了父亲一样,冷冷道:“父亲还是快走吧,再多与我说会子话,我若是气出个好歹,父亲可就脱不了干系了!” 宋文卓道:“也好,回头再说。” 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统共没有半柱香的时间,他不曾关心过她一句。 来看望女儿,也是作出个慈父的姿态给荣王殿下看吧。 宋婉觉得眼睛又发涩了。 这寺庙清幽怡人,斋饭好吃,离墨大夫所居也近更方便她“不小心滑胎”,哪都好,就是香火气息太浓了,熏得眼睛酸涩想掉泪。 到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之前以总被梦魇住为由,上这千年古刹来安胎,王爷痛快放行不说,还安排了不少侍卫把守在寺庙周围,守卫时长轮换,想和他们套近乎都没用。 离了王府,倒是方便行事了,可这侍卫众多,除了像沈濯那样的高手可神不知鬼不觉进来,墨大夫想做点手脚,都很难。 给沈湛写了信,他也没有回。自从他去了帝都,就像是被切断了联系,完全没了音讯。 王爷表面上还是识花弄草朝酒晚舞的,实则焦虑的两鬓都斑白了许多。 宋婉侧躺着,乌黑的发丝自床榻倾泻了一地,还有几缕沿着她曼妙起伏的曲线勾勒出撩人的弧度。 窗户忽然被轻轻叩响。 宋婉起身,趿上绣鞋连忙走到窗边。 “宋姑娘。”沈濯道。 他不会进她的门,一向都是这样。 “世子叫你放宽心,他一切都好。”沈濯说,“他不便回你的信。” “他不知道你在这里。”沈濯补充了句。 宋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才想到沈濯看不见,便轻声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反间了沈濯,她真的自在了许多。 窗外那双含星蕴水的眼眸倏地暗淡了不少。 她有了身孕,牵挂起孩子的父亲,将来孩子出生,他们就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了。 “濯哥哥今年多大了?我还一直尊称你为兄长,说不准你还没我大呢。”宋婉没话找话说。 “今年二十了。”沈濯道。 及冠之年。 曾设想过及冠时会是什么样,宗室就是宗室,没有世间男子中进士簪花游街的梦想,却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兴许领了个御前的差事报效君王。 绝不是现在这般,在这荒山古刹里觊觎自己兄长的侍婢。 沈濯垂下眼,“我比姑娘你年长一岁。” 宋婉轻笑,没有说话。 他连她多大都打听好了。 沈湛的这个弟弟,与他的阴郁苍白全然不同,像是长在悬崖峭壁上的青竹,挺拔端方,给人一种风仪沉稳之感。 正直的过头了,在男女之事上就透着股傻气,什么都不说就以为她看不出他对她的心意。 “麓山那边怎么样了?”宋婉又问。 “一切如常,在收尾阶段了。”沈濯答道。 这样与她隔着窗。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沈濯觉得心很静。 想到她与他一窗之隔,鬼使神差的,他缓缓伸出手,轻轻触在了窗纸上。 那纸分明粗糙磨砺,他却觉得指尖发麻。 月华下,青年夜行衣下露出的一截小臂,肌肉结实漂亮,因竭力控制力道和颤抖,凸起一段青筋。 宋婉悄声打了个哈欠,对话进入令人尴尬的沉默,她正想着怎么结束这段无意义的对话,就听到了沈濯的声音:“你……最近好不好?” 他的话语透着对她的关心,并无客套,是真的想知道她在寺中过的好不好。 她心中一暖,答道:“很好,这里虽然吃斋饭,却都是王爷派来的厨子,做的很好吃。有墨大夫请平安脉,还有婢女时不常的到山下镇里给我买时兴的话本子来,日子过的顺遂。” 他眼神暗了暗,道:“那就好。” 他是希望她过得好的,听到她并未因为到这里而受到冷待,也没有受到王府的苛待,没有因为孕期而难受,他就安心了。可不知为何,听着她透着愉悦的声音,他心里就漫上了失落来。 她的生活平稳美好,他不应再对她心存野望才是。 沈濯自父王母妃离世那日起,就没有了七情六欲,但在这个女子面前,他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无助的夜晚,他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 青年目光愈发深沉,转过脸看着凄凉的一轮月,足尖点地,跃入黑夜中不见了踪影。 第53章 宋婉很喜欢夏夜的气息,尤其是沐浴过后,清淡的皂角香混着湿漉漉的水汽…… 宋婉很喜欢夏夜的气息,尤其是沐浴过后,清淡的皂角香混着湿漉漉的水汽,空气中还有幽冷的花香。 躲在绣阁里,夜好像变得很长,盖着薄薄的锦被,年轻的身体微颤着相拥。 那时月色隆重又温柔,宋婉伸出手描摹青年英俊的眉眼,在他摘下面巾的那刻,宋婉就很喜欢他的长相了。 他才给伤口上了药,还没有穿衣服,冷白的肌肉结实流畅,上面纵横裹着白布,白布上还有点血迹。 “我能摸摸么?”宋婉指了指他结实的胸腹,全然是出于好奇,“我都没摸过,是硬的还是软的?” 他目光温柔缱绻,没有回答,只俯下身,一只手摩挲她的脸颊,无奈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像是在研究和审视,洁白纤细的手指先是戳了戳他的胸肌,后还不过瘾似的,摸了一把,很是惊喜。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感受,青年就覆了过来,刚才摸过的胸肌与她近距离贴在一起。 这次他吻了她很久,比以往都要粗野。 珩舟是个温柔的人,很少这样。 宋婉败下阵来不敢动了,她可不想不明不白的失身于这样的一个以武乱纪的乱党。 她抵住他的胸膛,有些狼狈地躲开了些,佯装生气,“你就是见色起意!” 他垂着眼看她,乌发与她的交缠分不清彼此,先前绑的紧实的布条已松松垮垮。 他的目光带着克制,“不是。” “你若愿意嫁给我,我明日就带你走。” 宋婉拉好衣襟,不悦道:“你拿什么娶我?你连宋府正门都进不了。” 温和有力的手将她按入怀中,“给我时间。” 宋婉看他这样顺从又自卑,就越是喜欢,被他吻过的嘴唇,被他咬过的地方,都火烧似的灼热。 “会有一个人无条件的喜欢另一个人么?”她忽然问。 “会。”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心底热切的欲望和酸涩的爱意如同不可抵挡的利刃,他哑声问,“我想,我想……” 是珩舟的声音,他又在她的梦里不肯离去了。 他唤她名字时,缥缈又温柔,低沉又深情,如轻而密不透风的茧,将她紧紧包裹。 宋婉忽然觉得那可能是她疲惫的人生中唯一一次接近幸福的机会,如果跟珩舟走了,执剑浪迹天涯,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算计。 珩舟是那样温柔的人啊,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宁静美好,她在他面前最放松了。 但是在那个时候,她并未意识到。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没有一个人会没有条件的爱上另一个人。 他却为她付出了生命,死亡将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意,深深烙在她心底。 宋婉很想唤他的名字,然而咽喉像是被堵了棉花,发不出一个音节。 她蹙着眉,不安地在梦中挣扎着,终于醒来。 神思恍惚间,眼前的景象清晰了起来。 那青年垂着眼,高大,英俊,冷静,仍是一身黑色的锦衣,衬得皮肤冷白。 “怎么……还梦中梦。”宋婉喃喃道,起身调侃,“你这个鬼东西,法力无边啊。” 月色温柔,堪堪照在她身上,像是会发光,一双稍稍上挑的眼睛泛着潋滟的水光。 温香软玉入怀,笑意在眼中闪过,沈湛忽然觉得心脏又酸又涨,他已记不清多久没有离她这样近了。 他闭上眼,屏息静气,一动不动。 “动不动就来阳间,这样合乎下面的规矩吗?会不会很危险?”宋婉有点担心地问。 沈行唇角勾起,“对别人来说危险。但只要是见你,再危险我都会来。” 宋婉想,啊,就是这熟悉的感觉,做了鬼也撩人于无形啊。 “你怎么不抱我?”宋婉不解道,小声嘟囔,“刚才在那个梦里,你不是主动地很么……” 沉默片刻,沈行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梦到我什么了?” 宋婉细白的手指在他腰腹处拧了一下,“你还问?就是你啃我那次!” 久违的悸动在心间荡漾,沈行一颗心颤着,被拉回久远的回忆中,并未躲开,低低地笑。 她柔柔地贴着他,若有若无的香气在鼻息缠绕,沈行觉得心很静,一路奔袭而来的疲倦不知何时都消散了。 他揽着她腰部的手收紧了。 宋婉难以忍受地在他怀中扭动,不解道:“抱这么紧做什么,有什么愿望要我为你实现的?这几日我烧了很多黄纸给你,你收到了吗?” 沈行垂下眼看她,眸子中的笑意如春水,流淌着烫人的情意。 她这是把他当鬼了?还以为在做梦? 他顺着她说,“不够。” 她推开他,认真道:“那你还要什么?” 一双眼睛明亮澄澈,是真的想要弥补。 “你。”他喉结微滚,淡淡道。 “我还没活够。”宋婉连忙摇了摇头,叹息,“我要是寻死,早该去死,可我活这么一遭,难道就是受欺负来的么?我不甘心啊。” 何况才探知沈湛的谋反篡夺之计,这是她为数不多有机会触及到权力的时刻。 她不羡慕也不贪图沈湛的给予,她只嫉妒,只不甘,自己为何不是那能够给予之人。 “我都没让你保佑我,你怎么还要拉我一起去阴间?是谁说无条件喜欢我的?”她想了想道。 跟鬼讲道理,不知道能不能讲通。 沈行看着她,不说话。 宋婉总觉得沈行那一双含情眼像是会说话,尤其是过了这些年,青涩褪去,多了几分沉稳和从容,不说话时盯着她,那隐隐的侵略感让她心慌意乱。 “你别这么看我!”宋婉受不住他那灼热的目光,慌乱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你总这么来我梦里,我会不会有什么损伤呀?” 比如被吸阳气什么的。 眼睛被她的手覆盖住,其他感官灵敏了起来。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 在北境苦行僧般的日子,他一度以为自己毫无七情六欲可言了,而此刻,沈行觉得自己真的像是一个还阳的鬼,现在身体各处都活了过来。 “你常梦见我?”他问。 宋婉累了,干脆躺了下来,将头枕在他腿上,鼻音浓重带着点委屈,“你总是入我的梦。” “都梦见我什么?”他问。 宋婉侧过身,将脸埋进他腰腹部的衣衫里,闷闷道:“就是以前的那些事,以前你和我在宋府的时候。这样,我会不会被你吸阳气啊?” 沈行失笑,一时不想告诉她真相,就这么顺着她说下去好像才能探听出她的心意来,便哄道,“不会。《聊斋》你不是看过么,人和鬼做那种事,才会被吸阳气。” 宋婉想了想,将脸埋得更深了,“那完了。” 沈行深深地吸了口气。 宋婉有些累了,阖上眼,轻声说:“可是,可是你能入我梦里,我很高兴……” 他垂下眼看她,寺庙香舍里的灯光昏暗,将她精致的眉眼晕染出如梦似幻的美丽来,枕在他腿上的侧脸弧度完美,睫毛纤长,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尖挺翘,像小猫一样,还有饱满莹润的嘴唇。 在没有她的每一个日夜里,描摹过许多遍她的样子。 每一处他都爱极。 “我给你烧了很多香,很多黄纸,还跟着寺庙中的师父给你做了水陆大会,珩舟,我希望你过得好……”她喃喃道,“你怎么这么傻呀,真的就那么去送死了……” 他不再与她说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如瀑的青丝。 不一会儿,她的呼吸就均匀起。 沈行想,她眼下都是乌青,定是很久没好好睡了。 她是从何处得知了他的“死因”,竟折磨她许久。 他一直坚持不信是她设下圈套诓他去送死,看来没有错。 忽然,本躺在他腿上的人往深处蹭了蹭,呢喃着什么,像是想找个舒服的姿势。 他忍不住低吟出声,想往后躲一躲,却又怕吵醒她。 奈何她离得实在太近,隔着薄薄的布料,他甚至能感觉到她一呼一吸,吐气如兰地抚过他愈发不受控的欲念。 沈行环顾四周,一手扣在床架上,找了个着力点,抽着气向后仰了仰。 从未这样慌乱过。 越是想压下那蓬勃欲起的东西,那东西却像是与他作对,势必要展露出沉寂了三年多的雄风来。 偏她那一呼一吸间,温柔又灼热,激起一阵微妙的战栗,这似乎还不够,她还伸出手环住*他的腰。 沈行喉结不自主地滚动着,垂眸看去,那黑色的布料绷紧,像是熟到发胀的果实要被榨出汁水,竟氤氲出一小滩的水汽来。 他闭上眼,脑中的弦绷紧了,脸和脖颈都烧的通红,扣着床架的手骨节泛白,忍得指尖发颤。 他想向后躲,咬牙一点点地躲开她的桎梏,奈何他退一点,身下那东西却像是活了一般,就更往前探,势必要和她纠缠到底。 居室内静谧,只有她沉而轻的呼吸声,和他压抑地凝气屏息。 他应该起身,可他不想吵醒她,或者说他根本不想走,卑劣又露骨地享受着被她勾起的欲望。 沈行不知自己竟是这样的人。 自小以来受世间正统教育,深知色令智昏,怎能满脑子想着这事?难道真让他说中了,自己是那见色起意之人? 她与那些丰腴娇嫩的女子不同,不是属于那种很能勾起男人对异性的渴欲的娇柔造作。她纤细清瘦,不笑的时候甚至有点寡淡,可不知怎的,他却觉得她却比那些女子更勾人。 他脑海中都是她方才说的话,她在梦中也曾梦到过他…… 沈行头脑发晕,整个人都像是被放在火上燃烧,令人震撼的焦渴裹挟着他,只得绷紧浑身肌肉,才能压制住干脆就在此吸了她的阳气的欲望。 又一阵胀痛,他想推开她的头,可却动弹不得。 正在他忍得痛苦之时,宋婉又往他怀中拱了拱,嘟着嘴不满道:“硬……不舒服。” 沈行吃痛往后一躲,简直是要命了…… 这一躲,不耽误他极快地托住她的头放在一旁的软枕上。 第54章 薄雾飘散在山林间,天渐渐地亮了起来,偶有清脆的鸟鸣声,…… 薄雾飘散在山林间,天渐渐地亮了起来,偶有清脆的鸟鸣声,做早课的小沙弥列队成行,不一会儿,厚重的撞钟声响起。 宋婉睁开眼睛,简单的纱帐中只有她一人。 昨晚又见到了珩舟。 怎么回事呢,到了寺庙里,他这个鬼怎么还出现的越勤了? 怨气如此之大,连神佛都镇不住? 可昨夜他说他不会吸她阳气。 有了珩舟的保证,她心安了许多。 他就是能给她这样可靠的安全感,一直都是,即使变成了鬼。 避开小沙弥,宋婉和元儿从寺庙后门往山上走,山路并不崎岖,已被和尚修成一级一级的石阶。 捡了些松果,颇有野趣。 到了中午,吃了斋饭,宋婉呆愣着看着远方。 “姑娘可是想世子了?”元儿道,“想世子就给他写信吧,世子收到姑娘的信一定会高兴的。” 宋婉嗯了声,元儿去拿了笔过来。 提笔想了想,宋婉便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感悟、日常、还有对他的思念和对未来孩子的期许,都写了进去。 “咦,姑娘,您怎么把师父们给您的安神朱砂和红绳都收起来了?您不做噩梦了?”元儿边收拾房间边诧异地说。 宋婉敷衍道:“看到这些就瘮得慌。自从住进这庙里,我就觉得好多了,不用这些也罢。” 到了夜里,宋婉特意早早睡觉,想在梦里与珩舟再说会儿话,她还没跟他解释不是她诓他去叶城的呢。 可一夜无梦。 这一夜沈行来得很晚,月色凄迷,山林中北风呼啸,这一方精舍的窗子并不隔风。 他看到她露在被褥外面被冻得通红的脚趾。 翌日宋婉是被热醒的,身上竟然多了一床厚厚的被子。 寺庙中僧人修行,并不在意身外之物,所以这精舍中的被褥都是些单薄的,沁着重重的水汽的,白天还好,到了晚上,真的有些冷。 宋婉长发有些蓬乱,在熹微的晨光中有种毛绒绒的质感。 她望着身上簇新的被褥发呆,许久,唇角勾起,雪白的脸颊上漾起一个小梨涡来。 到了夜里,沈行再次过来,发现窗子下压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濯哥哥”亲启。 濯? 这几日他已与陆刺史碰了面,的确是提到了一个代号“濯”的人。 与她相识的人,是这个濯么? 沈行语气淡漠,“管谁都叫哥哥?” 起初认识他的时候,也是管他叫“珩舟哥哥”,后来熟悉了,就珩舟珩舟的叫。 他冷着脸毫不犹豫地拆开了信,信上写的也很简单,是谢谢那个濯送来的新被褥。 沈行:…… 真是乱套了。 这几日他奔波于麓山后山和寺庙之间,并非是不想见她,而是赶到寺庙里就已是后半夜了,不想唤醒她。 他已打听过了,宋婉如今是冲喜侍婢,并非沈湛正妻,至于为什么替了宋娴,那定与他那卑劣的哥哥有关。 她现在被弃于这荒山古刹里,沈行想着,再多些时日,将麓山里的那些一锅端了,他就能将她带走了。 他根本无心于什么郡王之位,也无心朝廷争斗。 只想要她。 这一晚,宋婉又和男鬼珩舟见面了,他入她的梦时已是深夜,不一会儿就要天亮了。 宋婉是被热醒的,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胸膛。 因为有之前的保证,她心里对他的惧怕全然不见了。 因为他,她想起了很多以前在宋府的事,想到了母亲。 沈行不想吵醒她,只是想来看看她,一低头却发现她在哭。 “我想我娘。”宋婉抽泣道,“她死了。” “……怎么回事?”沈行问。 “别问了,总之一句话就是……命贱。”宋婉无声的流泪,“我都没和她说我在王府过的很好,没人欺负我,没有之前想象的冲喜那么可怕,王府有热水洗澡,吃不完的饭菜不会热第二顿,王府每个房间都烧着地龙,冬天手脚根本不会被冻出冻疮来,还有连居室内都铺着绒毯,踩上去和云一样……母亲,母亲……” 沈行沉默地听着,从她语气中能听出她的母亲之死有蹊跷,她不说清楚,他自会去查。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宋婉顿了顿,在沈行胸口擦干了眼泪,“其实我在王府过得一点都不好,原以为是正妻,什么呀,他们都把我当奴婢看待,都觉得我可怜又可笑,还有沈湛,我……我得讨好他,他可真坏……母亲,我想你,我想回家,可我没有家了。” 即使赢得了沈湛的心,宋婉还是得承认自己是仰赖沈湛的鼻息生活,那些下人眼中对她微妙的轻视是藏不住的。 因为她不是正经的主子,而是不知哪日就要失宠的冲喜侍婢,比他们高贵不了多少。 沈行胸口的衣襟被她的泪水打湿,勾勒出结实的肌肉轮廓。 “还是这么硬,当了鬼,怎么比活着的时候还、还那个了……”宋婉戳了一下他,喃喃道。 鼻息间是一种夹杂着清冷木叶气息的冷檀香,宋婉觉得这种香有种安定人心的功效,很好闻,便在他怀中又蹭了蹭。 “婉婉,我会带你走。”他低声承诺道。 宋婉却置若罔闻,忽然道:“我娘怎么不来找我?你怎么就能来找我?” 沈行沉吟片刻,“她没有我法力高深。” “别是因为我住在寺庙的缘故?”宋婉福至心灵。 沈行并不想让她太深入的琢磨这些鬼呀怪的,便温和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很晚了,婉婉,你该睡了。” 宋婉想在睡前再多看看他,毕竟他现在是真的神出鬼没,下一次见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她撑起身,一手抚在他脸颊上仔细打量。 烛火的金色微茫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腰背挺拔。他没有沈湛惊为天人的俊美昳丽,可却比沈湛更撩人,到底为什么呢? 宋婉不知道,吸引她的正是沈行历经了北境霜雪与战火磨练出的沉稳与冷硬。 没有表情时一脸严肃冷淡,可他薄唇勾起对着她笑的时候,又像是那种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 宋婉眼睛漆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这些年过去了,即使他变成了鬼,还是会令她心动,而且在得知他肯为她死之后,又多了浓浓的依赖,像是放任自己,收起了所有棱角。 沈行唇角忍不住勾起,微微侧过脸,言简意赅:“该睡了。” 宋婉全然没有注意到,跟鬼在梦中应该说的是“该醒了”而不是该睡了。 “那你拍拍我,像之前那样。”她打了个哈欠,转过身去。 “嗯。”他应了声。 俯身为她把长发拢在枕头上免得压到,而后一下下地缓慢而有规律地拍着她单薄的后背,“安心睡吧。” * 又过了几日。 一轮月挂在树梢头,天色浓墨般,没有云。 少年掀开马车车帘,露出冷峻的下颌线和英俊的半张脸来。 茫茫夜色中,宋婉眼睛明亮,微笑,“濯哥哥。” 沈濯微微颔首,看着面前的人,宽大的粗布衣衫将她衬得愈发伶仃单薄,面色雪净,下巴尖尖的,那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眸,明澈带着笑。 随着局势变动,麓山变得不再安全,今夜就要与诸位同僚商量撤走的事宜。 以往有重大变动或决策时,沈湛总会带着她一起。 而今夜,沈濯向马车下的宋婉伸出手,“来。” “不必。”她悄声道,自己跳上了马车,“你派去接我的人,轻功可真厉害,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根本没惊动门口的守卫。” 沈濯淡淡嗯了声,夜色掩映下看不出什么情绪。 马车在被夜幕浸染的山林中行驶,偶尔有树枝刮到车顶的声响,除此之外,马车内陷入奇异的安静。 宋婉想着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 沈濯却觉得这马车若是一直驶向未知的末日也并无不可。 “世子他,还好么?”宋婉没话找话道。 马车里空间不大,沈濯总觉得鼻端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混着寺庙的香火气息,没来由的让人心安。 沈濯垂下眼,“禁中有我们的人,姑娘放心,世子一切都好。” 马车忽然急停,宋婉不备,眼看就要滚落出去,沈濯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 少年的手臂有力,连肩头都未晃动,稳稳当当且极有分寸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束了发,仍有几缕发丝垂落,轻拂在他的脖颈,痒痒的。 沈濯觉得耳根发热。 “怎么了?”沈濯沉声问。 “回禀大人,方才有一黑影掠过,林中多獐子。”车夫答道,“二位受惊了。” 沈濯沉默片刻,道:“快些赶路吧。” 这些日子麓山中一直都不太平,拦在山门外的杀手已有两拨,身手都非等闲之辈。 宋婉并不知这些,听得沈濯说话时沉稳的音调,就想到沈湛提到过他的这位弟弟曾主动要与父母同死,这样一个热血又刚直的少年,是经历了什么,才成为如今这样沉稳莫测的年轻人呢。 宋婉也不再找话题,便将头靠在车壁上,微微阖着眼。 麓山后山。 下了马车,随着沈濯走入了隐蔽的山门,进去后又走了许久,才发觉面前的山体壁立千仞,高的让人望而生畏。 “没路了?”宋婉问。 “上面,便是此行约定的议事之地。”沈濯告诉她,“王兄起初挖开麓山时留了此处原本的山体,就是为了议论机密之事时不被打扰。” “这么高,怎么上去啊……”宋婉笑道,“一般人哪上得去?” “若从云州那边上来的话是留了足够的坡度可步行至此地。”沈濯淡淡道,“可在这边若想上去,就只得……” 他咳了一声,上前揽住她的腰,“得罪了。” 下一刻,宋婉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双脚离地,被沈濯抱着向上飞起。 他身形快如闪电,足尖点着山壁上突出的石壁裂缝,熟练地急速上掠,即使抱着她,也轻快的如同一只飞鸟。 “啊啊!”风在耳边吹过,宋婉收紧了环在他腰间的手,真心赞叹,“这轻功好厉害啊!” 少年勾起了唇角,眼睛很亮。 沈濯落地时身形很稳,气息均匀。 宋婉回过神时,她已和沈濯一起站在了方才的绝顶之上,举目望去宫灯连成一排,竟有亭台楼阁,如天上宫阙般。 前方隐约有列队等待的人影,见他们登顶,便迎了上来。 第55章 此次会面的来人,宋婉见过,有些遮掩的严实,可那气度和做派,就能想到…… 此次会面的来人,宋婉见过,有些遮掩的严实,可那气度和做派,就能想到定是些有权势地位之人,或者说是曾经有过权势和地位。 他们似乎对宋婉的到来已经习惯了,并不多看她一眼。 所讨论内容并不沉闷,而是谈笑间就关乎生死。 原来沈湛早已将山中的两万人撤离,就驻扎在离帝都最近的冀州,冀州原本为拱卫帝都而设置的天子近卫营,也已被沈湛纳入麾下。 那两万人打散,分批次混入了天子近卫营里。 现在要讨论的就是将麓山里剩下的三万多人撤走。 该怎么撤,撤去哪里,谁来接应,只要行差踏错半分,就是关乎性命之事,所以列席的大人们好一番唇枪舌战,争执的面红耳赤。 沈濯列席在侧,并不多说话,只在需要的时候点出关键问题。 他有时忍不住侧目去看身旁的宋婉,她认真倾听偶尔蹙眉的模样,真是让人欢喜。 沈濯对面坐着的男人穿着黑色的斗篷,斗篷兜帽很大,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的二人。 其实也并非是他想看,而是那二人坐在一处如同壁人般,实在吸引人的目光。 尤其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濯大人,看向那女子时带着笑意,偶尔微微俯身跟她低声说着什么,那温柔耐心,与昔日不好相与的古板模样全然不同啊。 看来,一会儿就靠她拖住沈濯了。 宋婉也不知道变故是如何发生的。 忽然就乱了起来,但也只是一瞬,就被沈濯压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往下撤离。 宋婉跟着沈濯,穿行在绝顶之上的琼楼玉宇里,踏上了连接绝顶两端的石头长桥。 她望着桥下,漆黑一片中隐约可见快速跑动的人群。 宋婉眼神一变,一层凛然的寒意浮上心头,难道真的已有人发现了这里? 她隐隐还是希望沈湛能够赢的啊。 黑暗中不知是谁忽然拉了她一下。 宋婉被捂住了口鼻,眼睁睁看着沈濯与众人越走越远。 那人将她越拖越远,周围变得黑漆漆的连烛火都没有,宋婉的心慌乱跳动起来,实在是不解,这人抓她要做什么。 他带着她,从反方向走,不知是哪里的小路,兜兜转转竟到了山体外面,与一群黑衣人汇合在了一处。 “他们片刻之后应该就过来了,这就是之前定好的撤离路线。”那人道,“这次会面,并未定下新的路线就被你们来的人打乱了。” “是王爷新派来的人指挥行事,我们也不知道咋回事。听上头的呗。”黑衣人不解道,“王爷要的不是麓山里的这些人么?那位大人贸然行事,光抓那几个文人有何用?” “这几个文人可抵万军。不说了,一会儿人来了你听我指挥。” 宋婉眼波流转,仔细看着那人的眉眼。 此人分明是沈湛的幕僚之一啊。 注意到她的目光,那人回过头来看她,宋婉立即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哭哭啼啼,梨花带雨,全然看不出眼底细碎的光下掩盖的是冷静和算计。 那人嗤笑一声,目光不再在她身上停留。 宋婉被绑着胳膊,口中被塞了布条,暂时动弹不得,只得和他们一同趴在草丛里。 偶尔有一声声乌鸦低鸣,盘旋在这荒野之地,令人忐忑不安。 “你抓她做什么?”其中一人道。 “她失踪了,那沈濯必然会乱了阵脚,到时让这女子拖住沈濯,我们再对付那些文人就松快多了。”那人故弄玄虚道,“沈湛那人冷血无情,那个沈濯可不是。” 一切安静的不正常,而草丛中却危机四伏。 听得这些人交谈,宋婉心中一沉,已有了计策,不动声色地往边上默默挪动着。 不一会儿,不远处有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草丛中埋伏的众人都蓄势待发。 就是现在! 宋婉在沈濯一行人就快过来的时候,忽然起身径直向空无一人的空地冲过去,与此同时,她高举双手,袖中有“嗖”地一声冲向天际,顷刻间夜幕中炸开燃放的烟火。 虽短促,却足以照亮黑漆漆的天幕,让隐藏在暗处的人都无处遁形。 只听草木中一阵慌乱,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她什么时候跑了!?抓她的时候你没搜身么?” “行了!别管她了,都已经打草惊蛇了,去追,追那些人!”黑衣人语气急促,心头火起,“她真是坏了大事了!” 而数百米之外,沈濯看到漆黑天空中绽放的蓝色烟火时,眉目间的凛冽顷刻就如冰雪消融般不见了。 沈湛他,果然给了她自保的能力。 那蓝火令,所有人都认得。 她这是在提醒他们前方有诈。 其他人都向反方向撤退,而沈濯带着一行暗卫,冷肃干练,迎着向他们冲来的黑衣人而行。 宋婉冲在最前面,她虽然说不了话,洁白细腻的脸庞却像是发着光,眼睛也亮亮的。 “你、你要小心!”沈濯将宋婉口中的布条拿开,宋婉嗓音有些干涩,急促道,“他们很多人!” “放心。”他道。 说这话时,眼眸中有不一样的东西在闪动。 沈濯一行人并不恋战,只将他们击得无力追击,便带着宋婉往反方向去了,前方的河流边有几匹早就准备好的马。 他看着不知深浅的河流,问:“你可以吗?” 宋婉的眼眸灼灼明亮,毫不犹豫道,“可以。” 不可以也得可以,这是逃命呢! 一轮月高悬,将密林照射的又白又亮,月光洒落下她身上,沈濯看到宋婉雪白纤细的手腕上有麻绳勒过的红痕,脸颊上也蹭了些灰尘。 他的心不由得被后悔和酸楚攫住,实在不该因为想见她,就带她来犯险…… 他沉默地跨上马在前面走着,不再说话,速度却一直不快不慢,并没有因为躲避追兵而纵马狂奔。 宋婉控马的技术还是和珩舟学的,二人一前一后,越过溪流,穿梭在密林中。 宋婉与沈濯一个方向,而那些暗卫护着沈湛的幕僚往另一个方向,兵分两路,分担风险,看那群黑衣人要追谁了。 在登上另一个山顶,沈濯登高处,神情冷肃地看着山下,寂静的山林漆黑一片,安静幽凉,并无追兵的踪迹。 他终于稍稍放了心,向宋婉伸出手,“下来歇息下吧。” 宋婉也不矫情,就着他的手跳了下来。 月光被高高的密林分割成细碎的光,洒在沈濯脸上。 宋婉暗中观察,他好像并未因为突发的变故而慌乱,的确,像他这样冷静沉稳的人,说不定早就想好了会有这样一天呢。 “撤离的路线不止那一条,早猜到那些幕僚中有奸细,他们真正想抓的人,今晚并未在此处。”沈濯平静解释道,“今晚其实就是为了逼他现身。” 宋婉还是有些紧张,毕竟是这么大的事,这些人要抓那些文人做什么呢,难道不该目标是剩下的三万多人吗? 她刚想问,却见月华下自己的手心有一抹红色。 宋婉知道自己并未受伤,那这血? 她忽然僵住,方才沈濯一个人对那么多人,不可能没有受伤啊,而她跟着他跑了一路,若不是他停下来,她都没想到他也会受伤! “沈濯,沈濯啊。”宋婉拉住他的衣袖,轻声问,“你是不是受伤了?哪里疼?” “怎么了?”沈濯问。 方才肩背处被擦过一箭,只是这样的伤,在父王和母妃离世后,他受过太多次,所以并未当回事。 “你、你好像受伤了?我刚才光顾着逃了,都没注意到你……”宋婉低声道,承认自己的胆怯,“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对不起啊。” 沈濯握着马缰绳的手就顿在了空中。 宋婉愧疚的神色和她说的话,如同一股暖流浇入沈濯的心间。 “没事。”他脸上带着笑,“小伤而已。” 宋婉却不敢懈怠,拉住他往马跟前领,“走,走,你跟我同乘一匹,去寺里去,我叫墨大夫来,请他帮你诊治。” “不必。不碍事,这伤看着出血多,可未伤及内里的。”沈濯道,“过一会儿就止血了。我定是要送你回寺里,不必请什么大夫。” “不行不行!”宋婉仍旧坚持,“都流血了怎能没事呢,除非你给我看看!” 沈濯一愣,若说伤处在手臂,看就看了,可那伤处是在肩背处啊。 他向后躲了躲,不是很愿意让自己喜欢的女子看到自己受伤的身体。 月色朦胧,宋婉并未注意到青年涨红的脸颊。 “我照顾世子那么久,也懂些医理的,你让我看看。”宋婉走近他道。 “别看了,不好看。”沈濯低声说。 “伤口有什么好不好看的。”宋婉莫名道,“还是你受了很重的伤啊,不想告诉我?” 她扯住他的衣襟不撒手,放软了音调哄道:“你是为了救我,要不然以你的身手肯定不用受伤啊,若不想让我心存愧疚,就让我看看。” 沈濯本就不善言辞,更不会拒绝她,只得往后退了几步,说:“我给你看。” 他默默转身背对着她,把身上的夜行衣脱了。 清冷的月华下,少年的肩膀很宽,手臂的肌肉隆起,背部线条流畅,往下是一把窄腰。 右侧往被箭矢擦过的地方血液已经结痂。 宋婉凑近了看,“啊,这、这就好了么?” “你衣服是黑色的看不出血来,可明明都被血洇湿了呀,怎么回事呢这么容易好?” 她清浅的呼吸扫过他结实的肩背,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来,沈濯忍不住一颤,慌忙将衣服拢起,转过身来解释道:“可能是经常受伤,自愈能力就变强了。” 宋婉放了心,微笑道:“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她眼神明亮澄澈,是真的关心他。 沈濯霎时间觉得自己脑海中那些卑劣的想法实在太不该了。 二人歇息片刻,又跨上马来,重新穿梭在密林中。 宋婉跟着沈濯,七拐八拐的到了一处连马都无法行进的地方。 枝叶横斜,杂草丛生,只能步行。 “这里,你要记住。”沈濯道,“剩下的三万多人都藏在这。我看看他们,就送你回香山寺。” 宋婉应了声,跟着他继续往前走,越往里走,地上愈发泥泞,鞋踩进去再拔出来时都是黄泥,险些摔倒。 “小心。”沈濯道,“我可以背你。” “不必。”宋婉皱了皱眉,避开一个泥坑,浑不在意地跳了过去,“快些走,别耽误你的事。” 通过狭窄的山洞,便看见了黑压压的人群。 宋婉原以为外面的环境已经够恶劣了,进来之后还是被震撼了一下。 很大的一块平地,平底搭着层叠的棚子,堆积成小山的铁器随处可见。 棚子里的人在草席上唉声呻吟,露出的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惨白,原本瘦可见骨的身体上皮开肉绽的红痕纵横交错,没一块好皮,看着很是可怖,就像是地狱中受了酷刑的骷髅。 而在外面行走的,有的佝偻着身体,那腿因为长期受到重压而弯曲变形。 有的因为常年对着熔炉,脸上的皮肤被灼烧得通红凹陷,没了人样,乍一看去如恶鬼般。 还有缺胳膊少腿的,褴褛的衣衫盖不住外翻的两肋,胸腹处都凹陷下去,一脸麻木地扛着沉重的扁担。 空气中都是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有打架斗殴的喧闹声。 宋婉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觉得喉咙发干,胃里翻涌。 以往她来麓山,不是没有见过为沈湛做事的劳工们,可从未这样近距离的看过他们,也没有来过他们栖身的地方。 而且以往过来,看见的是运筹帷幄的幕僚,斗志昂扬的士兵,他们所描绘所讨论的是锦绣前程,是夺得大位之后的报仇雪恨,她根本没有注意到那漆黑锋利的兵器下祭奠、埋葬的是什么。 眼前的景象,行尸走肉般的人群,像是到了人间炼狱。 沈濯似乎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回头告诉她道:“你在这里等我。” 而后向人群深处走去,找了个像头领一般的劳工,吩咐着什么。 宋婉愣了片刻,被身旁的一个少年剧烈的咳嗽声吸引。 他才十三四岁的模样,却瘦的惊人,皮贴着骨头,脸颊和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浑身弥漫着破败的死气,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些人气。 “你们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宋婉问,“给了你们多少报酬?” 给了多少钱,才愿意遭这样的罪啊。 永不见天日,任人打骂。 那少年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缓慢的转动脖颈,抬头看着宋婉,嗓音涩哑,“我我、没有钱的。” “没有钱?”宋婉惊讶道。 “没有……我是被哥哥嫂嫂抵税,送过来干活的。”少年迷茫道,“赋税太重了……” “什么税?”宋婉道。 “田里产了什么,就得把一半交上去,这还不够,还要把田税、徭役、杂税合并,折成银子征收……还有人头税,一家要出一个人来承担兵役和徭役。”少年低声道,“雪上加霜啊,负担不起,哥嫂就把我送来了。” 宋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先前在青州,父亲是士大夫,在赋税上是有很大减免的。 但农民是良民,怎么要承担如此重的赋税呢,而且人头税,不就是逼的每家出人来这里干活么? “你们都是农民吗?来这里就锻造兵器?还干什么?”宋婉问。 少年冷笑了一声,那笑容凄凉又无望,与他稚嫩的面孔极具反差。 “只是锻造兵器?不是啊,如果只是这样,那我真是要感谢天感谢地了。”少年的笑容扭曲,盯着宋婉道,“什么都干,我力气小,就给这些人打杂、做饭,力气大的日日夜夜行兵训练,真枪真刀的练,被打死的,累死的,死了不少人。” “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宋婉脱口而出问。 少年缓缓抬起眼,正视面前这个女子,她年轻又美丽,眼眸清亮,虽穿着布衣,露出的手臂和脖颈却雪白纤细,一看就是与他们不同的那类人。 他冷笑一声伸出手,指了指堆积成山的兵器下的熔炉,恶狠狠道,“死了都出不去,死了人就直接扔里面烧了,省事儿,还能祭刀剑。” 说罢,转过脸去闭上了眼睛,无奈道:“我要睡会儿,要不等天亮了没力气干活,要挨打的。” 宋婉还是不甘心,便问:“这样重的赋税,还人头税,不是巧立名目么?没人管?” 少年有些不耐烦,稚嫩的声音飘散在腥臭的风里,“谁管啊,荣亲王是江南十三州的天……世子定的规矩,有啥办法。” 藩王属地的赋税归藩王所有。 世子沈湛…… 宋婉脑海中出现沈湛阴郁苍白的脸,还有那狭长的淡漠眼眸,那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麻木。 巧立名目苛捐杂税,把人逼成奴隶,不得不为他行事,日夜受着这样的折磨。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她觉得羞耻,自己只看得见唾手可得的权势,却未看见权势之下埋葬的枯骨。 江南锦绣十三州,歌舞升平、富足繁盛。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无天日,血流无声。 宋婉白皙的手渐渐收紧,指节泛红,觉得胸臆间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沈湛可以争那大位,可以追求无边富贵,无上权力,染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人追求权势富贵本没有错处。 可他登上那大位之后呢? 坐上那位置的人,不应该心系天下苍生么? 这些人都成了这幅骷髅模样了,她不信他看不见! 他看见了,不以为意罢了。 蝼蚁而已,怎能挡住他的路? 那么蝼蚁和苍生,到底有何区别? 就像难道他不知那些药的利润没有那么大么? 拿到的白银,又是多少条无辜的人命换来的? 她的母亲,就是无辜惨死的人之一啊! 想到母亲之死,宋婉的眼睛迅速蓄满了泪水,她却微微仰起头抿住唇,努力不让自己失控,不让眼泪流下来。 冷静了片刻,宋婉往前走动,一个个嶙峋骷髅似的人完全不在意她的闯入,再往前走就看见那熔炉,没烧干净的断肢还在一边,却有人像看不见一般靠在一旁睡觉,有被绊倒的,又爬起来,麻木冷漠,见怪不怪。 如人间炼狱。 堆积成山的铁器闪着寒芒,像是被血洗过一般。 恍惚间,她看见沈湛一步一步地踩着堆积的兵器往那金灿灿的位置上走,兵器下是尸山血海。 而那灰蒙蒙的尸山血海中有无数个和她母亲一样惨死的人。 “安顿好了。”沈濯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宋婉回过神来,拳头收紧,眉目间闪动着还未熄灭的火焰,猛地看向沈濯。 他被树枝刮了衣袖,露出的手臂肌肉漂亮,他神色淡淡,在这样一群嶙峋的“骷髅”间显得更为高大挺拔。 宋婉却觉得有种陌生的可怕。 他像是完全看不见这些人的苦难一样。 沈濯看着眼眶通红的少女,“熏着了?这空气不好,我们这就出去。” 她却一动不动看着他。 沈濯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婉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她深吸了口气,“这些人不是自愿来的吧?” 沈濯告诉她:“自愿的。每家每户送来的,还有是自己找来的。” “怎会自己找来?”宋婉道。 “交不上税,借了钱庄的钱还不上。”沈濯平静道,“或者是染了赌瘾,抵卖田产也还不上。没了活路,只能把自己卖了。” 宋婉只觉得浑身血液似乎倒流。 沈湛在年末时会收回厚厚的一摞账本来核对,其中有钱庄、赌坊的。 她不敢去想。 苛捐杂税,人头税,让农户不堪重负只得妻离子散,卖*身为奴。 然后设下了局让人染上赌瘾,再将田产抵卖给他们,家破人亡。 他收割了劳动力、钱财、田产,像是看不见的手,搅动着蝼蚁的命运。 这一切,若说沈湛所居高位,并不知内情,宋婉只觉得牵强。 她忽然有些厌恶自己,先前还沾沾自喜,觉得沈湛和她是一类人,追逐权势没什么错。 如今才知他和她,根本不是一类人! 沈濯看着她,也不再多解释,只道:“走吧。” 宋婉冷静了下来,深吸口气,跟着沈濯往外走。 身后的人如幽魂般影影绰绰麻木行事,而那堆积成山的哪里是兵器,分明是累累白骨。 宋婉出了那山洞,鼻息间是山间凛冽的木叶气息,明明没有里面那样令人作呕的味道了,宋婉却觉得恶心想吐。 她扶着树,侧过脸干呕。 沈濯停了下来。 她呕了片刻也没吐出什么,心里觉得难受,刚想找个地方坐会儿歇一歇,就忽闻风雨声,手臂倏地一紧,一下子被沈濯拉到了暗处。 “有人。”他在她耳边道,“别动!” 他一声低喝,拉住她向一旁的土坡滚落下去。 宋婉这才明白,原来方才听到的风雨声是铺天盖地的暗器! 他将她护在怀里,甚至还伸手夹住了射过来的一支短箭! 宋婉不敢动了,那箭离她就方寸的距离。 “你先走,我断后。”他道,“下了山,就是寺庙,我不会让他们追上你。” 宋婉心头颤抖,不再犹豫顺着土坡就往山下跑。 这辈子都没有跑过这么快,喉头干涩,像火在灼烧一样。 虽自从去了寺里就穿着布衣,可那裙角还是碍事的很,她将裙摆撕扯,加快了速度,眼看山下那灯如点豆处就是寺庙所在之地了! 快点,再快点。 宋婉从寺庙的后墙翻进去,刚一落地,就大声呼喊:“刺客!有刺客!” 随着她的厉声呼喊,原本黑漆漆的寺庙中一盏盏昏黄的灯亮起,先惊醒的是小沙弥,而后院门被轰然推开。 宋婉捂着腹部,惊恐道:“有人!有人!快去追,就在后面的山上!” 来的王府侍卫一看,她头发散乱,鼻尖眼眶泛红,满脸惊恐,一副受到惊吓之后楚楚的柔弱感,对男人有很强的吸引力,很惹人怜惜。 侍卫们当下便信了,领头的大喝一声,带着人就往山上去了。 宋婉望着那山漆黑的轮廓,心中暗暗说,希望赶得及,能救你。 “姑娘!你怎么样了!怎的会有刺客啊!?”元儿脚步慌乱,从耳房中冲出来扶住她,“您、您肚子还好吗?” “我……”宋婉佯装惶恐,本就发白的脸色更白如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肚子好痛,快去叫墨大夫过来!” 寂寥的寺庙里,只有宋婉一声声抽泣声,凄惨撩人心弦。 第56章 “孩子没有了。”墨大夫宣布。 松了口气。…… “孩子没有了。”墨大夫宣布。 松了口气。 宋婉清丽的面孔上都是悲伤,根本看不出异常来。 “姑娘、姑娘别哭。”元儿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她,“这这可怎么办好啊,昨晚怎会有刺客呢!这真是倒霉催的,若是在王府里,还不会遇刺……” 宋婉抬袖拭面,哭了起来,声音哽咽,“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愧对世子和王爷!”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姑娘别哭了……”元儿更慌张了,“那些刺客捉住了几个,关起来了!王爷会好好审他们,给姑娘和腹中孩儿报仇的!” 宋婉抹着眼泪,一张脸苍白,梨花带雨的模样看了就叫人心碎。 “我累了。”她气息奄奄道。 “烦请元儿姑娘去给宋姑娘备些黄芪粥来,药粉混在里面一起服用,方能补气补血。”墨大夫道。 支开了元儿,那青衣医者看向宋婉。 她抬起眼,脸上泪痕未干,但既无悲伤,也没有心虚后悔,她看向墨大夫,眼眸中只有决绝和冷静。 “多谢你帮我。”宋婉道,眼眸幽深,心中盘算片刻,坚定了信念,倏地起身抓住了青衣医者的衣襟,“世子要谋反!” “……”墨大夫。 居室内一片寂静。 青衣医者浑身僵硬。 她说的这几个字极为简单,却是天大的大事。 宋婉语速极快道,“沈湛私造铁器,麓山里藏了不少兵器,还有数万人,许多都是农户!被迫进去的!还有另外两万人,据说是精锐部队,已经跟着沈湛驻扎在帝都外面了!” “告诉我这个干什么……”墨大夫扶额,“你不怕我说出去?” “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把你伙同我假孕一事告诉王爷。”宋婉眸光流转,面不改色淡淡道。 她觉得从他愿意帮她“怀孕”那一刻起,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墨大夫:“你恩将仇报啊!” “医者父母心。”宋婉凝视着他,“你不知道麓山里的那些人有多惨。” “沈湛为人如何残暴冷血你还不知道吗?他篡夺皇位,当真当了皇帝又能活多久?天下不又要陷入水火之中?” “史书上只写了历代帝王名臣是如何将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放在心上,却没写这些人是怎么踏着无辜百姓枯骨上位的。”宋婉幽幽道。 “墨大夫,今上一统天下之前,大昭已经水深火热近十年了,好不容易止戈,休养生息,何必再陷入战火中去?你和我都是这些人眼里命如草芥之人,我们不互相帮助,还指望谁呢?” “今上明明有儿子却不敢示于人前,不就是因为有沈湛这样狼子野心的人在?” 宋婉的头脑彻底清晰了起来,“权势地位,都得争,可不能为了争这个,不顾别人的死活,不把别人的命当命!” 她一直为自己谋出路,可那些麓山里的人,就连谋出路的机会都没有,甚至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落入争权夺势的大网,而后被抖落成灰。 他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每一个都有父母亲眷。 都会和她一样为了失去挚亲而哭泣。 墨大夫轻笑了声,看着面前这个少女,少女眼眸明亮,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潮红,再也没有彷徨和茫然,整个人生动极了,从未如此真实。 此处没有王府被权势浸染的厚重奢华,也没有锦缎珠宝堆砌,更没有人给她许诺田产富贵或权势。 她坐在佛寺简陋的禅房里,孤注一掷地为那些不知道姓名的人谋一条生路。 她清艳的脸庞仿佛发着光。 “你要我做什么?”墨大夫道,“除了收集沈湛所开设赌坊、钱庄的账目,低价抵卖农户田产的证据之外,还需要我做什么?” 《大昭律》规定宗室不得收缴、买卖百姓田产。但办法总比问题多,沈湛便让手下的人去代管,一来二去银子到手,他却还是白衣无尘,干干净净。 墨大夫便是曾被坑害的苦主之一。凭着家传的过硬医术,一步步到了沈湛身边,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宋婉瞪圆了双眼,“你……” 墨大夫竖起手指在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刚才说的不对,他不一定就活不了多久。”墨大夫沉声道,“他的脉象很奇怪,下来我再与你细说吧,你现在想让我做什么呢?” “把我身边的人换掉,或者再添几个自己的人,要不我行事太不方便了。”宋婉道。 “这个好办。明日我就找婆子来照顾你。”墨大夫道,“是我的乡亲,靠谱的很,一家人去那麓山里送命了。” “你为什么没毒死他?”宋婉忽然问。 墨大夫冷笑道:“你知道他为何总不喝药了吧?还有就是他身边的暗卫太多,想要下毒难上加难,他自己也非常警醒,除了你,没人能近的了他的身。” 宋婉有些惆怅。 沈湛他待她,应该是有几分真心的。 “所以你才故意与我交好?”宋婉才反应过来。 墨大夫一笑,“你不也想跟我交好?” 宋婉颇为无语,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外面有动静,连忙躺了回去。 天色沉沉,如墨染,眼瞅着就又要下雨,元儿推门进来,居室内压抑而昏暗,青衣医者正在收拾药箱,床榻上的女子秀眉紧蹙,将脸埋在手心里,似乎已经很克制了,手中的帕子仍沾湿了泪水。 元儿无声的在心中叹息一声,想着要好好给世子传信说说宋姑娘有多伤心。 王府。 荣亲王盯着前来传信的墨大夫许久,叹了口气。 “让她在寺庙里好好养着吧,给些银子,实在不行送回宋府去休养一阵子。”王爷道。 “是。”墨大夫应道。 “别告诉珩澜。”王爷补充道。 荣王不想让儿子为此事分心,但其实远在千里之外的沈湛知道宋婉“孩子没了”的消息,并不比他晚多少。 * 晨钟暮鼓,清扬激越,寺庙的钟声如沉沉的水波般一圈圈荡漾开来。 夕阳盛大的余辉一寸寸扫过宝顶,宋婉眼底闪过一抹怅然。 她并未想着要瞒过沈湛,这样的事,本就瞒不过他。 所以在元儿写信给他的时候,并未阻止,反而添油加醋一番。 她不知自己在沈湛心中到底有多重要,也不知这样一封信,能否乱他心神。 信发出去已经五日了,没有任何音讯传来。 连沈濯,也在那一夜之后就没有再来找过她。 宋婉不知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伙贼人又是谁?更为不可思议的是,从那日起,男鬼珩舟也再未入梦。 像是一切戛然而止了。 寺庙中很静,香火气息绵密悠长,往来拜佛上香的人都神色各异。 白日的时候,宋婉在寺庙前院看着那些供案前鼎盛的香火,神色冷淡,原来这么多人将期望寄于缥缈的神明。 可神明真的能看见么? 若是能看见,怎会有那么多挣扎于苦海的人? 每日的生活很规律,这种规律,让人生出一种感觉不到时光流逝的错觉。 宋婉想着,再等一等。 到了夜里,简单洗漱过后,看了会儿书,外面便下起了雨。 起初是沙沙的小雨,之后便是豆大的雨点,滴落在窗纸上,山风凛冽,一丝丝侵入人骨髓,冷的瑟缩。 她拉紧了锦被,迷迷糊糊到了后半夜。 宋婉睡的并不沉,一夜醒了很多次,恍惚间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所以当那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敲门声缓慢低沉,仍在继续。 宋婉起身披了衣服,趿上绣鞋,心说元儿怎会还敲上门了? 寺庙精舍的门年久失修,开启时涩塞的令人牙酸。 她怔怔望着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不知何时挤满了这一方院落。 那人群安静的像不存在似的。 而他们中间的那个人,挺拔隽秀,矜贵淡漠,那样耀眼。 雨幕与夜色都浓稠,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绣着金线的云龙暗纹闪着幽暗的微光。 那一张脸,俊美妖冶,冷白如玉,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 隔了两个多月,他身上的威压更重了,神色也更为冷恹。 宋婉有一瞬的恍惚,觉得面前的一切像一个醒不来的梦。 沈湛看着宋婉,目光幽深而专注。 他不想提是如何排除万难在收到她的信之后就想尽办法回来…… 他只想将她拥入怀中。 他伸手拉她,她却往后一退。 月色下,青年顿足,苍白修长的手僵住。 而宋婉在往后退时差点被门槛绊倒摔倒,沈湛疾步上前将她拽进了怀中。 “小心。”他低声道。 她纤细雪白的脖颈低垂,和微红的耳垂落在他视线里,他的目光阴冷,专注,带着瘆人的偏执狂乱。 宋婉不由得一颤,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久违了。 夜风拂过,鼻息间清苦的药香淡了不少,多了些权势浸染的气息,那是皇家御用的龙涎香。 她从他怀中挣扎了下,发现他根本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便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他。 沈湛的目光幽深而冰冷,像是要把她看透。 宋婉想到她与他成婚的那个夜晚,他也是以这样冷静又疯狂的审视目光,一寸寸地收割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仿佛只要看到她露出一丝抵触来,他就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宋婉很快找到了状态,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惊喜又激动的笑容。 沈湛那古怪而紧绷的神情,似乎被她的笑容而瓦解。 却也并未瓦解干净,他仍那样直勾勾的看着她。 她看见他,不高兴么? 她不想他么? 宋婉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挣扎道:“很多人看着呢。” “别管他们。”他并不在意道。 宋婉却觉得羞赧,纵使再不屑鬼神,在这佛门圣地,她不仅打诳语,还引诱他回来,还是不免有些心虚。 她挣脱开沈湛的怀抱,莹白的面颊晕开一抹绯红,低垂着眼,一手勾住他束腰的革带,轻声细语,“进来嘛。” 沈湛松了手,听话地跟她进来。 宋婉关了门,静待片刻,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竟回来了?是因为收到她的信了么? 沈湛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宋婉走到他面前,把头埋进他带着潮湿雨汽的冰冷胸膛,深呼吸了一下,“怎么回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沈湛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的呼吸放缓,冷冷道:“你要同我和离?” 宋婉沉默片刻,低着头,嗓音愈发细弱:“你不是收到信了么。” 沈湛耳边仿佛有一阵尖锐的轰鸣声袭来,表情霎时变得僵冷可怖。 虽然信上她这么写了,但他始终抱着这不是真的的想法,连夜千里奔袭,只为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 而此刻,她轻描淡写地认了这件事。 沈湛再也无法控制,用力将她抵在窗棂上,欺身逼近,一只手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看着他。 这极具侵略性的一撞,宋婉的腰撞上了那木质的窗沿 她痛呼一声,沈湛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她微启的红唇吸引。 她的气息温热,红唇翕合,因为疼痛,雪白的脖颈上那淡青色的血管突突跳动。 他可以拧断她纤细的脖颈,让她永远待在他身边。 沈湛神色平静淡漠,冷冷睨着她,完全看不出被这个惊人的想法引诱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了。 清冷的月色透过窗纸挤了进来,青年苍白的脸上的表情冷静又怪异,像是戾气和爱而不得的情绪浓烈到了顶端,却找不到出口宣泄和解决。 宋婉侧目看去,他撑在墙壁上的手修长有力,上面是勃然凸起的青筋,发现他这种尖锐又危险的变化,她知道不能再刺激他了。 随即轻笑一声,驾轻就熟地攀上了他的脖颈,仰起头,很快的亲了一下他的脸。 沈湛依然没说话,喉结重重的滚动了一下,那眉目间霜雪之色略有消融,眼眸中闪过错愕和欣喜来。 “好痛。”宋婉捂着被撞痛的腰道,“你这么用力干什么呀!” 他立即松开了钳制她的手,低声道:“让我看看。” 她摇了摇头,抱住了他。 这是她主动抱他的。 沈湛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抓了一下又迅速放开,他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他压抑住粗重的呼吸,冷冷道:“想我么?”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吻住了她,那吻同冰冷的语气相比,是截然不同的灼热急切。 宋婉没有拒绝,只任他汲取。 在她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沈湛终于克制地放开了他。 月色下,青年冷白的脖颈微红,他将脸埋进宋婉的颈窝细嗅着她的气息,声音轻颤,“对不起。” 麓山有变的那一天,便是她失去了孩子的同一天,是那些人追逐到了寺庙周围,才惊扰了她,或者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她。 她写了信给他,那信的内容他回想起就心痛难忍,她自责是自己没有保护好腹中子,因此提出了和离。 “肚子还疼么?”他低声问,不敢看她的眼睛。 失去孩子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他却不在她身边。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那种痛苦和绝望猛烈的充斥着他的心,不断膨胀,他真的要疯了。 “你回来做什么?皇帝允许你回来吗?”宋婉推不动他,就拍拍他,“你这次何时走?” “我回来宣旨。”他深吸口气,喃喃道,“婉儿,我不要和你和离,求你……” “珩澜。”宋婉不动声色地说,“我本就是来给你冲喜的,如今孩子没了,你就要入主东宫当太子了,身体也好起来了,我再留在王府里有什么意思呢。” “你放我走吧。” “不行!” 听她亲口说出要离开他,仿佛被溺水般的窒息感攫住,他表情执拗,呼吸急促,“没了孩子算什么!?我不要孩子!我入主东宫,还是登上那大位,我都只要你。” 沈湛逐渐遏制不住心中的焦渴和不甘,疯狂的的情绪一遍遍地冲击着他的理智。 她为何就这样就要离开他? 为何不能同他一样癫狂的爱他? 孩子又算得了什么,他本身就极度厌恶虚伪的亲缘关系,若不是怀有他骨血的人是她,他根本不会允许有孩子存在! “好了,你先松开我。”宋婉道,语气温柔带着诱哄,“我也舍不得你。” 他从帝都赶了回来,他竟为了她回来了! 这很好,这比她想象的都要好。 他竟如此在乎她。 沈湛依言松了手,问:“真的?” 宋婉安慰道:“真的。我很想很想你,珩澜,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他俊美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连日赶路的疲惫,无奈地捏了一下她的脸,“只有你不要我的时候。” 宋婉顺势将脸贴在他的手心,一双眼睛弯弯的,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想要掌控她,却居高临下地被她所控制。他想要她对他笑,想要她依赖他,想要她激烈的爱他。 被她需要的感觉,从未有过的好。 “陛下怎么会放你走?”宋婉自然地牵住他的手,将他往圆桌边领,“这次回来了,还走么?” 沈湛的神色不像方才那样尖锐森冷了,他垂着眼,紧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冷肃端方,贵气逼人,身上精致繁复的朝服侵染着权势的气息。 宋婉仿佛真的窥见了龙血凤髓所赋予的帝王之气。 她压下有些混乱的心跳,按着沈湛的肩膀让他坐下,而后转身想给他倒杯茶。 可这一动作却像是刺激了他,他立即起身将她拉了回来,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宋婉又吃痛蹙眉。 他仿佛视她为一切,只要她做出要走的意思,他就会霎那间土崩瓦解,崩溃疯狂。 宋婉唇角勾起,心中有种微妙的满足。 “我不走……”宋婉微微笑道,“我去给你……算了。” 她坐了回来,看着他。 沈湛沉默片刻,回答她刚才的问题,“此次能回来,一是宣旨,二则是父王生辰快到了。” “宣旨?宣什么旨?”宋婉问。 沈湛忽然笑了,眉眼间透着诡异的艳色,眼神却森冷,他看着她缓缓说道:“荣王次子沈行,戍边有功,睿质夙成,特封为……雍王。” 第57章 沈行?封雍王?亲王世子才可袭爵位封王,沈湛为世子,怎会是沈行封…… 沈行?封雍王? 亲王世子才可袭爵位封王,沈湛为世子,怎会是沈行封王? 而且没有世袭罔替,另取了“雍”字为封号。 宋婉反应了好一会儿,认真问道:“沈行?是你那个失踪的弟弟吗?原来是跑去北境了么?” 沈湛沉吟:“沈行……” “怪不得王爷找不到他呢,原来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宋婉道,“这是立了多大的功劳啊,我以为宗室之子只能封郡王,竟直接封了王?” 沈湛的神情隐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双狭长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宋婉很坦然的夸赞道,“你弟弟真厉害呀。” “……”沈湛忽然将她拉入怀中,“别夸他。” 宋婉不备,跌坐在沈湛腿上,莫名其妙道:“为什么?他难道不厉害吗?” 庶子封王,简直是置宗法制于不顾。 “不可以。”沈湛勒紧了宋婉,命令她,“你不可以夸任何人,不可以觉得别人好。” 沈湛不知道宋婉和沈行曾经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可自从得知沈行回来,他就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所笼罩着。 “我也没有特别要说他好的意思,就是封王这件事,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不止是我,就连王爷也会很意外吧。”宋婉解释道,“我都没有见过他,何谈觉得他好?我只是在说这件事。” “我知道……”沈湛的呼吸有些不稳,将脸埋在她发间,“那你会觉得我不好么?” 宋婉顷刻间知道了他的意思,像这样身体病弱之人,在面对健康的同龄人时都会有些自卑吧? 那个沈行以前是他的庶弟,而现在一跃封了王,危机感嘛肯定是有的。 沈湛等着她的回答,全然无法冷静下来,内心的惶恐不安愈发浓烈。 宋婉唇角勾起,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很是真挚的安慰他,“他怎么能比得上你?” 沈湛却不信,冷冷看着她,“你为何会觉得我更好?就因为我的脸?那如果有一个比我更好看的人呢?你是不是就喜欢他了?” 宋婉被他问的没了脾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硬邦邦道:“你这么远赶路过来就是为了跟我争执这个么?你不累么?你不累,我累了,我要睡了。” 话音未落,沈湛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短刃,扬起手就要划自己的脸。 她不止一次称赞过他的脸,他想知道若是他将她喜欢的这张脸毁去,她还会不会喜欢他? 嫉妒和不安已让他神志不清了,就如同置身于茫茫的大海中,宋婉的肯定就是他唯一的浮木。 宋婉迅速制止住他,“你干什么啊!” 沈湛所执的短刃停在自己脸上,他死死盯着她,冷白的面容上渗出一道血珠子来,看起来妖冶撩人。 方才即使她出手再快,那匕首也在他脸上划了一小道血痕,看着那道血痕,如同上好的瓷器被打碎,宋婉只觉得眼前发晕。 若不是她果决,看他这刀口,他真的是要把这张面皮割下来么…… 她深深叹息一声,将匕首夺下扔在地上,凑过去想仔细看看他的伤处,他却扣住她的手腕,嗓音冷淡,“别碰我。” 宋婉再好脾气,也被他吓得有些恼怒了,不悦道:“喜欢你的脸就不是喜欢么?那一见钟情是怎么见的?你非要逼我说喜欢你什么我也说不出来,我只知道你口是心非,知道你就会乱发脾气,知道你患得患失非逼着我表白心迹,知道你那占有欲强烈到都不想让我有孩子,知道你得知孩子没了会庆幸,知道你就会卑劣的弄疼我来满足你,我都知道……但我还是喜欢你。” “好了,我说完了,我以后都不会再动你!” 说罢,起身,踢掉绣鞋上床睡觉去了。 沈湛仍旧端坐在那,看起来淡漠而强势,可实际上他整个人都懵了,脑海中只有她最后的那句话,“但我还是喜欢你。”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宋婉什么都知道,知道他竭力隐藏的不正常和卑劣的期望。 她为他流泪,为他疼,他都会狂喜不已。 因为那代表他能够影响她的情绪。 她都知道这一切,可她接受他,仍然喜欢他。 沈湛觉得眼眶一阵酸胀,空洞的胸腔像是被什么填满和麻痹,陷入了软乎乎的包裹中,又甜又酸胀发麻。 他艰难地抬起眼,昏暗的夜色中,宋婉背对着他侧躺着,乌黑如瀑的长发自然垂落,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颈。 她沉默片刻,故意道:“好冷啊。” 没一会儿,一边的床就塌陷了些,那股清苦的药香又若有若无地在鼻端。 他贴了上来,从背后环住她的腰。 宋婉听到耳侧的声音温柔低沉,好听的令人耳根发麻,“……对不起。” 黑暗中,她感觉自己的侧脸上有什么冰冷黏腻的液体划过,那应该是他脸上的血吧? 宋婉忍着心中不适,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沈湛布满血丝的双眸,他像是竭力压抑着说不出口的情绪,脸上染着血的肌肉都在轻微痉挛。 她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吻了上去,“原谅你啦,但是下次不许再吓我,你这张脸这么好看我还没看够呢。” 他平静了下来,低低应了声,“嗯。” 她的吻很温柔细致,回报她的却是粗野和近乎掠夺的亲吻,就像是一只神智混乱的野兽,只凭着本能去求索、占有。 宋婉抓着他的衣领,低喘道:“不可以。” 沈湛顺从的停了下来,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着,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我知道,我知道……” “婉儿,我们还会有孩子。” “婉儿,我真的很想你……” 若是在宋婉为他挡箭之前,宋婉向沈行而去,他会毫不犹豫杀了她。 可在她愿意为他死之后,沈行回来,她若是再动摇,他就只能卑微地祈求她不要看别人,不要爱别人了。 * 翌日。 宋婉早早就醒来了,睁开眼,便看见沉睡的沈湛,面容上的疲惫好像因为昨夜安睡而消散了不少,只那青青的胡渣,彰显了他是如何近乎狼狈地不顾一切赶到她的身边。 她静静看着他,脖颈修长,喉结形状漂亮,再往上看,闭着眼睛时那脸庞也俊美至极。 昨夜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抱着她睡了,应是累极了。 宋婉心里无声的叹息了一声。 那世子朝服,金线绣制,四爪蟒龙狰狞冷峭,无不彰显着权势的气息。 这才是沈湛。 与那病弱的清冷公子相去甚远。 或许这才是他本身的模样。 沈湛微阖着眼,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他知道她在看他,目光专注在他一人身上。 这样很好。 有这张脸,能得她的喜欢,也是很好的吧。 他忍不住在她脸上轻轻啄了一下,眉眼间是少有的风流,“有这么好看么?” 他脸上的那一道伤痕已经结痂,暗红色的痕迹并没有让他黯然失色,反而增添了几分破碎感。 宋婉约束自己不去看他,心平气和地夸赞,“很好看,珩澜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但是哪里忍得住呢。 他起身后便开了门,刚一出去,门外的那些侍卫就呈上各种各样的奏折,宋婉不自觉地看他,只见他神情专注,冷静理智地逐个去解决积压的政事。 那些在她看来难以解决的近乎刁难的事情,仿佛对于沈湛来说都是小事。 说完之后还不忘让这些侍卫先去用了斋饭之后再出发。 侍卫们对他的敬重和感念做不得伪。 宋婉没想到,沈湛在这些人眼里,是一个仁慈勤勉的主子。 她脸上浮起一抹冷淡的笑意,可想而知啊,他在帝都是如何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啊。 可这样一个人,却也视人命如草芥,无非是因为麓山里的那些劳工不值得他用心,不值得他伪装的仁善,他们对于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就是蝼蚁。 宋婉的目光更冷了。 二人简单洗漱过后,就踏上了回王府的路途。 今日天色不是很好,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远处的苍穹仿佛被墨晕染,将黑不黑的,透着令人惶恐的水汽。 怕是要下雨。 马车里,天青色透过车帘一点点暗下来,忽闻轰隆的雷声,车内光线昏暗,再加上山路摇摇晃晃,愈发地沉闷。 但沈湛低沉清磁的嗓音,好像给这昏沉沉的气氛注入一股清流。 宋婉靠在他肩头,听他一一叙述了这两个多月在帝都的见闻。 跟着内阁听政,拜三位辅政大臣为师,看军演习,以及每日去皇帝寝宫陪着说会儿话。 宋婉听他娓娓道来,脑海中却都是那麓山中炼狱般的场景。 他与她谈笑间,又有多少人死了? 看见了不能装没看见,她必须要做些什么,可是要做什么呢? 宋婉作为一个小官庶女,并没有多么广褒的政治修养,只是单纯的打心眼里觉得沈湛做的是错事。 沈湛说完之后,见她兴致缺缺,言语声不由得低落了下来。 忽然响起一声炸雷,吓得宋婉一瑟缩,思绪从那可怕的场景中抽离了出来。 电闪雷鸣间,沈湛苍白俊美的面容上忽然浮起一抹森冷的淡笑。 “晋王叔在北境功高盖主,沈行是他教出来的。”沈湛看着宋婉,“陛下封沈行为王,婉儿能明白是为什么么?” 宋婉沉默片刻,斟酌道:“沈行本应封郡王,却封了王,这便是让晋王殿下与沈行心生嫌隙?” 掌权者有掌权者的想法,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宋婉参不透什么帝王之道,却也不是短视天真之人,她明白权力是公器,不是一家一人的东西,想让天下永世其昌,掌权者最想看到的就是臣子们和而不同,切不可同心协力啊。 第58章 荣王府。“世子,墨大夫来给您诊脉。”婢女轻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荣王府。 “世子,墨大夫来给您诊脉。”婢女轻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进来吧。”沈湛道。 竹帘浮动,漏进来一线夕阳的余晖,满室笼罩在亮橙橙的光晕中。 青衣医者背着药箱,脸上是谦卑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净了手,而后细细擦拭过后,搭上世子的脉搏。 “世子脏腑不佳,此乃先天不足所致,这一趟去帝都,大内果然是有杏林圣手在,世子的脉象要比之前平稳许多。”墨大夫边观沈湛面色边说道,“世子尺中发紧发涩,神疲体倦,应是劳累所致,需好好歇息以免病症加重啊。” 宋婉的眉眼弯起,“大内的御医当然不是蒙事儿的,世子的身体没有变差,就是好。” 沈湛原本心不在焉,墨大夫说的话一句也没往心里去,可看着宋婉绽放的笑颜,心中熨帖了不少,便覆上她的手,“放心。” “宋姑娘的身子如*何了?”他又问道。 墨大夫知道世子指的是宋婉“没了孩子”后身体可有亏损,便像模像样道:“老朽观其脉证,阳虚阴症,阴虚阳症,其相生而彼相胜,倒也无大碍,姑娘身体敦厚,只需多喝几幅药,好生养着,之后生育不是问题。” “只是需要注意,三个月内不可行房事……” 沈湛道:“我不是问她还能不能生。” 墨大夫一愣,赶忙从怀中取出小布包,“我日日给姑娘施针,助姑娘排出淤血,下个月就可行经通畅了。” 说罢,熟练地取出细入牛毛的金针,“宋姑娘,得罪了。” 那针冒着寒光,宋婉震惊地看着他,做戏有必要做这么全套么!? 沈湛抬起眼,那淡漠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宠溺,淡淡道:“怕疼?” 宋婉叹息一声,朝墨大夫伸出手去,闭上了眼,咬着唇。 沈湛将她拥进怀里,贴着她耳边轻声哄:“疼就咬我。” 墨大夫的金针熟稔地刺入宋婉的穴位中,来回挑捻,神情专注,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次为她施针的样子。 宋婉蹙眉轻吟,其实说疼倒不是很疼,只是那种胀痛酸涩的入侵感,让人难受极了。 她忽然想到很久之前曾见过墨大夫为沈湛施针,那才叫万箭齐发啊,浑身各大穴位刺入金针,定是疼痛难忍的。 沈湛看着怀中的人,可能是在佛门香舍居住惯了,并未着妆容,昏黄的夕阳余晖映照着她素净的脸,如覆了一层柔纱般稚嫩可亲,忍痛时蹙着眉,叫人心生怜惜。 他忍不住道:“轻点。” 墨大夫收了针,曼声道:“……力道不及给世子您施针的十分之一。老朽再给姑娘增添一味药,丹参一味,功同四物。” 这时外面传来喧嚣的声响,夹带着瓷器碰撞声,宋婉从沈湛怀中抬起头凝视着外面,“这是在干什么?” 墨大夫道:“姑娘忘了,今日是二公子归来,王爷办了家宴庆祝呢。” “哦对,我给忘了。”宋婉哦了声,瞟了眼沈湛,“世子先前告诉我的,瞧我这记性。” 沈湛道:“我先去父王房里,待宴席开始时你再过去就是。” 宋婉应了,“好,你去吧。我看着她们给你把被褥换了。” 沈湛许久没回王府,又长了个狗鼻子,放置了月余的被褥肯定被他不喜,趁着婢女来换东西的空隙,她可以好好找一找…… 墨大夫说了,谋反是需要本钱的。 首先就要找到他贪渎的证据,趁着老皇帝没死,局势还稳得住。 沈湛出了院门,步履匆匆往王府上房走去,成川侧目一看,才发现世子已面容冷肃如寒霜,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在宋姑娘面前温和的笑模样了? 王府书房。 荣王瞪着眼震惊道:“如今这个局势,你跑回来做什么?跑回来就算了,你还要立世子妃?” 沈湛森然道:“我不回来,父王就打算让宋氏在那破庙里了此残生了吧。” “是又如何?她本就是来给你冲喜的,作用已经达成了,孩子也没保住,还留她作甚?”荣王呵斥道,“如今圣上病危,多少只眼睛盯着你呢,你现在立一个小门小户的为妃?珩澜,父王一直觉得你身子病弱头脑却不昏,现在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现在要想立世子妃,也应陛下为你指婚么!” 沈湛神情倦怠,凄冷的月光打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如松如竹的剪影来,他指了指王府正门的方向,平静的声音下有不容抗拒的决绝,“她是我三媒六聘下了婚书去宋府,八抬大轿抬进来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她都已经是我的人,她的身份我说了算。” “我若等着陛下指婚,陛下必会为我指了个朝廷大员之女,那才是将我放在油锅上烹炸。”沈湛道,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父王何必染指我的婚事?父王的小儿子不就要回来了么,以后父亲的荣辱可系在他身上了。” 荣王看着儿子失落的模样,深知这些年来这个儿子对什么都兴致恹恹,唯有这次,对那女子是真心喜欢。 荣王终是起了恻隐之心,“罢了罢了,也就是个世子妃,你喜欢,就她吧。” 沈湛面色稍霁,强调道:“那稍后宴席上,父王可要当众宣布此事,不可让下人们再怠慢她。” “好好好,知道了!”荣王不耐道,“珩舟怎的还没到?从帝都回来应该和你一道啊。” 沈湛对着父亲躬身长揖,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劳烦父王了。” *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到了掌灯时分,一溜宫灯亮起,夏夜的风拂过,漾着满地水红色的微光。 火光照亮婢女们姣好的面容,廊庑下,排成队在灶房外等着端菜。 管家漫步踱步过来,掀起灶房帘子看了一眼,“差不多了,宾客们都来了,可以走菜了。” 忽然袖子被拽了拽,管家侧目看去,那婢女一张满月脸白净如缎面,眼波流转间别有一番风情,年轻鲜活,正眼含期翼地看着他。 婢女将管家拉至一侧,边说边张望,“管家哥哥,一会儿雍王殿下就要回来了吧?” 管家看着她,慢慢皱起眉头,“你想上雍王跟前伺候去?” 婢女道:“谁不想呢。” 婢女到了许配人的年纪,幸运些的许配个侍卫、小厮,没什么门路的就配给马夫、车夫,但若是能上主子面前受青睐,那命运就完全不同了。 王爷风流,喜欢那些看似大家闺秀骨子里却浪荡的南馆歌姬舞姬的,根本不会多看婢女们一眼,而世子又是个难相与的,不像雍王殿下还是王府二公子时,就是出了名的温和仁善,那时就不知多少贵女都相看中了他呢。 本以为失踪了,谁知再回来时摇身一变竟封了王,成了当红的谈资,这是多大的殊荣啊。 何况王府里的老人提到二公子,谁不说一个好字,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待谁都和善。 婢女扬了扬银票塞入管家袖中,“麻烦哥哥您嘞,给妹妹安排个好差事。雍王殿下回来后定是先居住在府里的,他那松竹苑可没人伺候呢。” 管家倚着墙,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琉璃般通透的少女,笑道:“你是今日第十一,诶,不,第十二个给我塞银子的。来晚啦,松竹苑就六个婢女,已经满人了。” “您就当积德行善了,帮帮我吧!”婢女急忙道,“我今年就要出府嫁人了,我比她们都着急!” 管家推诿了一番,还是答应了。 婢女的眼睛里嘣出光来,刚想千恩万谢,就见管家摸摸鼻子,“你这银子我收了,给你安排个松竹苑的活计没问题,但是我劝你们还是别肖想雍王殿下,太康县主知道么?” “县主?前几日县主不就入府了么,要给王爷做寿。”婢女不明所以道。 “除了县主还有谁?还有县主夫家的小姐啊。”管家啧了一声,伸手点了点婢女的头,“笨丫头,这都想不明白?县主和你们一样,看中她那二弟了,想亲上加亲!” 婢女楞了一下,当下就想跺脚长嚎,怎么县主夫家的小姐也要来插一道?世道怎么如此艰难,那县主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定不会让她们这些婢女捷足先登! 管家哂笑着瞧了她一眼,“行了,被王爷收用这种事做做梦就行了。要不你委屈委屈,给我当个干闺女?保你吃香喝辣!” 婢女眼一瞪,惊恐道:“不了不了,您、您夫人可厉害着呢,我可不敢……” 管家此人贪财好色,但色字头上对他来说真真是一把刀,他惧内。 管家想到家中的母老虎,无不遗憾道:“嗨,谁说不是呢,我都怕她。行了我跟你说个实话,咱们那新晋的雍王殿下,待下人和善是没错,可对自己房里的人,那可严苛得很,你来得晚不知道罢了。你若真去了松竹苑伺候,可有你受的,二公子手下的人都是调理过的,估摸着没两天你就得哭哭啼啼地找我给你调别的地方去。” 婢女听完,还是憋着一口气,但那胸臆中的不甘和遗憾散了不少,愁眉苦脸道:“多谢您指点。我是没那主子命了,哎。” “快上菜去吧!今日席面上来的贵客多,把自己收拾齐整了,说不准就撞大运了呢!”管家道,脸上带着笑,神情却自有威严,“今晚尽心伺候着,若出了纰漏,看我不把你们提脚发卖了!” 廊庑下端着银盘的婢女们行走端稳,腰间坠着的璎珞丝毫不晃,步履轻而快,顺着泄着一地柔光的青石板路,往九曲回廊尽头的灯火辉煌去了。 第59章 夜色漫上来,丝竹管弦声愈盛。对于喜欢热闹爱办宴席的荣王来说,…… 夜色漫上来,丝竹管弦声愈盛。 对于喜欢热闹爱办宴席的荣王来说,如不是碍于皇帝久病未愈,今夜必然是个盛大的席面。 可惜啊。 荣王府外,宾客们都已陆陆续续进去了,只剩守门的侍卫在夜风中站的笔直。 一辆马车徐徐停下,侍卫上前准备牵马,便看见一只修长的手掀开帘幔一角,拇指上的琥珀扳指烫金耀眼,与洒青金袍袖上的云纹相应,那四爪蟒龙于云间狰狞欲出。 沈行俯身下来,官靴踏在地上。 他抬起眼,看着面前巨大匾额上的“荣王府”许久,才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一别王府,已数年。 再归来时,五味杂陈。 “二、二公子!?”侍卫脱口而出,却又哑然停住,“错了错了,是、是雍王殿下!” 沈行勾唇一笑,那一笑,恍若芝兰玉树。 侍卫有些呆愣,见惯了不苟言笑拿腔作调的贵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和善会笑的主子,还是个王爷! 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雍王身份尊贵,面容清俊,还这样没架子,任谁都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荣王殿下等您很久了!”侍卫上来讨好,俯首帖耳道,“殿下,小的领路带您进去!” 闻言,沈行一挑眉,眼底是令人惊艳的光,“本王认得回家的路。” 是啊,这是他的家。 生他养他的地方。 被沈湛逼得无路可去,本想着就在那北境边塞了此残生,却不想人生的际遇玄妙,兜兜转转,上了那金銮殿,竟领了雍王的头衔。 如今,还是回家了。 而宴席上。 宋婉作为沈湛的人,自然要与他一同落座。 方一入席,便吸引了许多神色各异的目光。 来参与宴席的人,除了江南十三州的官员们,还有宗室亲眷,比如荣王的女儿太康县主及其家眷。 宴请宾客的大殿藻井中悬着南海进贡的夜明珠,映着仙鹤宫灯,将殿内照的一片辉煌,一百零八道珍馐佳肴,吃的就是个排场。 只是这还没做寿呢,只是为雍王接风洗尘,就如此隆重……宋婉心中暗自咂舌,这是真不把银子当银子啊,据说这还是看在皇帝病重的份上收敛了的。 贪官污吏有人整治,宗室若奢靡呢? 怪不得朝廷总想削藩。 之前没见过麓山里的惨状时还觉得到了王府就是到了极乐净土,现下再享受这些,只觉得赧颜不安。 举目都是打扮的隆重的贵人,四平八稳的气度,一看便知身份贵不可言,这其中有一年轻女子,妙眉凤目,身姿曼妙,正值韶华,跟在太康县主身边很是显眼,可谓是一等一的美人。 恰逢那女子也在看宋婉,目露惊艳的同时对她和善笑了笑,那神情,透着女子之间的艳羡欣赏来。 与这女子目光不同的就是太康县主,傲慢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双眼睛,那挑剔锐利的目光,像是要把她面皮剜掉,好看一看内里是个什么攀附权贵的货色。 宋婉调开视线,微微扬起下巴,面不改色地挽着沈湛。 她本不想刻意打扮,沈湛却差人送来了华贵的衣裙,并不是往常的那些姹紫嫣红,而是很能压得住的黑底刺金配色,还有那鎏金珍珠头面,一套穿在身上起来既有气场又不显老气,还不遮掩她窈窕的身段。 此刻端坐于高大的沈湛身侧,一眼望去,好一对壁人。 众人收回惊艳的目光,你一眼我一句的讨论起来。 “这便是那个冲喜的?还真是有点用啊,你看世子明显好起来了。” “我看是帝都风水养人,这才去了两个多月,看起来气色就好了很多呢!” “听说要正式册立她为世子妃……” “嗨,世子妃就世子妃,那雍王殿下才是今夜的主角啊,雍王年少时我就看好他,那气度,那待人接物,全然不像个庶子呢,要不是早前几年失踪了,听说王爷就打算让他袭世子之位。” “人家自己也有能耐啊,收服北境诸部,还把西夜国王室都打到昆仑山里躲着不敢出来了。” 门外小厮的传报声打断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雍王殿下到!” 方才还讨论的激烈的众人都噤了声,屏息凝神看着于斑驳灯火中缓步走来的男子。 青金色冠服端严,身姿挺拔,玉冠束发,没什么表情,行止间有种冷峻深沉的美。 随着侍从高声唱礼,在座的众人除了沈湛和荣王外,乌泱泱地跪倒了一地,诺大的殿内鸦雀无声。 荣王保养的极好,虽然是爱好酒色,可每日并未疏于锻炼,可到底岁月不饶人,这些年来鬓边生了几丝白发,眼角也有细细的皱纹,即使气度再沉静,在见到失而复得的小儿子后,也难免动容。 荣王于殿上看着沈行,疲惫的眼眸有了光。 沈行敛袍,向荣王跪拜,“儿子来迟了,这些年没在父王膝下尽孝,是儿子的错,父王恕儿子不孝!” 听声音,低沉清朗,很是熟悉。 在看清来人面容时,宋婉愣住了,那人面色冷白,五官浓烈英挺,低垂着眼眸,也能想象到抬起眼时眉眼是何等优越。 这样熟悉……比她梦中更要英俊。 她的血液似乎倒流,呼吸也停滞,明明是夏夜,却出了一身薄汗。 坐在那里,根本忘了行礼,本在桌下被沈湛握着的手重重地掐了他一下。 沈湛侧目看她,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不等她回答,他为她介绍道:“这便是雍王了,我的二弟。” 沈行的目光也直直落在宋婉脸上。 她与沈湛坐于上座,实在显眼,尤其是她整个人几乎倚在沈湛怀中。 刺眼的很。 宋婉怔愣地看着沈行,竟打了个寒颤,似乎很难理解沈湛的话。 珩舟不是见不得光的阴魂,她没有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沈湛的二弟? 荣王的次子? 怎会是珩舟?难道天底下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冰冷锋利的杀手,温柔体贴的情人,随风潜入梦的男鬼,都化作了同一张脸,此刻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气势逼人。 她恍惚间觉得这才是珩舟本来的模样,他就该是这样。以往他身上的那些违和感,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宋婉头发晕,面色苍白,想躲避沈行的注视,侧过脸往沈湛身后躲了躲。 沈行蹙眉看着她,她绿鬓堆云,一身玄色绣金衣裙将她稚嫩清冷的脸衬得多了些沉稳,她面色沉静地与沈湛坐在一处,亲密无间。 像是没有看见他。 她甚是依赖他的兄长啊…… 全然看不出是被迫的! 心脏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撕扯开,如同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真相。 “免礼,起来吧!”荣王笑道,“为父一应都好,倒是你政务繁忙还一路奔波,辛苦了!能赶回来已经很好了!你如今也是王爷了,有个王爷的样,不必跪我。” “父王在上,儿子怎敢称王。儿臣永远是父王的臣子。”沈行道。 “阿弟,自你失踪起,我和父王都时刻牵挂着你啊。如今载誉归来,其中艰辛自不必说。”沈湛起身道,似笑非笑,“往后你我二人守望相助,必不辜负圣眷,快落座吧。” 沈行仍一动不动看着宋婉。 宋婉脸上最初的那丝错愕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她微微抬着下巴,小半边脸安安稳稳隐在沈湛身后。 荣王打断道:“诸位免礼,都入座吧。” “怎么了阿弟?”沈湛看着沈行,挑衅的笑稍纵即逝,在宋婉肩头的手收紧了,“这是你嫂嫂宋氏,不日即将上皇室玉牒,封世子妃。” 宋婉干巴巴地款款颔首,不知为何,原本莹白的面色忽然泛着净透的水红。 “妾问雍王殿下安。” 沈行薄唇微抿,道:“宋氏?” “青州宋氏。”荣王应了声,摆摆手示意宾客安静,“青州宋氏女,往后便是我的儿媳妇了,沈湛的世子妃!” 婢女们来引路领沈行入座。 他艰难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设想过许多次重逢的场景,绝不是今日这般。 她不只是沈湛弄来报复他的冲喜侍婢么?不是被弃于荒郊野岭的寺庙中么? 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为世子妃? 为何与沈湛那么亲密? 为何她见到他,见到并非“鬼”的他,丝毫没有任何触动! “珩舟,快入座吧!”荣王催促道,“今天是为你庆贺,主角是你!” 沈湛表现的像是并不在意这个弟弟,席间斛光交错,他正与身侧的官员交谈,边说着话边推了一盏热汤到宋婉面前。 宋婉垂下眼,捧着那热汤轻轻吹着气。 气息微颤,木讷地吹拂热汤,汤溅出在她雪白细腻的手背上,发红,她也全然没有任何反应。 沈湛侧目,温和地接过她手中的汤盏,吹了吹,舀了一勺喂到她唇边。 宋婉长长的睫毛垂下一小片阴影,看不出什么情绪,乖顺地张开嘴。 沈行端坐于荣王另一侧,捏着茶盏的手寸寸收紧。 气氛凝滞着,雍王虽已入座,在场的众人都沉默着,片刻后,不知是谁先起了头,才又言笑晏晏起来。 话题很快便引到雍王沈行身上。 “二郎今年多大了?”太康县主笑道,“这么遭了一圈罪回来,可得好好休养休养啊。” 荣王想了想道:“二十三了吧” 太康县主掩唇笑道:“都二十三啦,父王这个年纪的时候,我都五岁了吧?” 荣王追思过往,不禁怅然道:“是啊……可惜你这两个弟弟没什么正事啊,我这都这么大岁数了,没有含饴弄孙的福气!” 太康县主乘胜追击道:“珩澜如今有了妃子,那珩舟呢?可有心上人了?” 听闻“珩舟”这两个字,宋婉像是被惊醒,悚然抬头,侧目看向沈行的方向。 珩舟,珩澜。 原来如此! 珩舟他,就是那失踪的荣王次子沈行。 他没有死……他是炙手可热的雍王殿下。 沈行沉默片刻,旁人以为他不会回答这样闲谈似的问题,可他却撩起眼皮,看着宋婉道:“有。” 此言一出,一旁的夏旖兰含蓄的目光凝住了,有些无助地握住太康县主的手。 县主也诧异地看着自己这久未谋面的二弟。 莫非是在北境行军时找了相好的? 找了也无妨,没有明媒正娶过,一切就可操作。谁家姑娘能比她的小姑子貌美呢! 太康县主扶了扶鬓边的金步摇,言语中大有贬低之意,“二弟,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哪家姑娘如此不知廉耻,与你私相授受……” 宋婉听得不知廉耻四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此刻她特别希望自己能够没有听觉,麻痹知觉。 所有人都等着沈行继续说下去。 宋婉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笑得眉眼弯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自如。 她知道最先沉不住气的人先输。 可她不能让他在这样的场合说出什么不可控的话。 她并不想……与他相认。 宋婉冷静了下来,笑意渐浓,举起晶莹的杯盏向沈行隔空一敬,“不知小叔心属哪家贵女?” 第60章 “珩舟,这是你嫂嫂宋娴。”荣王酒过三巡,有些晕乎,笑着介绍,“你失…… “珩舟,这是你嫂嫂宋娴。”荣王酒过三巡,有些晕乎,笑着介绍,“你失踪这些年不知道的事太多了,等、等明天,你来为父书房。” 沈行眸色深沉,重复道:“嫂嫂?” “冲喜嫁过来的,父亲是个五品清吏司,你看,是个吉祥人,她入府之后你大哥身体好多了。”荣王笑呵呵道。 宋婉微微颔首,眸光平静,丝毫看不出任何异常。 而沈湛的手,一直扣在她腰间。 “娴儿,辛苦你了,把珩澜照顾的不错。”荣王夸赞道。 “不辛苦,照顾夫君,是应该做的。”宋婉说,低眉顺眼,一副乖顺模样。 说到此,荣王又吩咐道:“这次珩舟回来得待一阵子,新建王府的话还需要时间,珩舟就先住在松竹苑。若是喜欢的那个女子拿不出手,就还得劳烦你这个嫂嫂为他多张罗张罗。” 宋婉点头称是,“雍王殿下心属的女子怎会拿不出手,必然是令人瞩目的大家闺秀。” 看着她若无其事且不相认的模样,沈行心中漫上憋闷和酸涩来,焦躁愈发按捺不住,太阳穴突突跳着。 “我有些累了,父王。”沈湛忽然说道,握紧宋婉的手,“我们先回去。” 似乎习惯了沈湛并不喜这样的宴席,荣王便十分理解道:“去吧去吧。” 宋婉屈膝行礼,笑的温婉,目光并未在沈行身上停留半分。 她和沈湛两道清贵的身影一同没入夜色中去,沈行强令自己收回目光,只觉得太阳穴跳的更厉害了。 * 月色乌蒙,宋婉一颗心乱的厉害,出了大殿,微凉的夜风扑面,却把纷乱的思绪吹得更缠绕纠结。 在宴席之上,只知道不能让人看出异常来,强撑着说了那些话。 和沈湛已走出大殿很远了,那种不适感还未消退,心跳快的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走到青湖湖畔,沈湛忽然停了下来。 宋婉抬眸,那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尤其是那双冰冷淡漠的眸子,牢牢锁住她,如同阴冷黏腻的蛇逡巡迤逦而过,不放过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只留下让人芒刺在背的战栗。 “珩澜?”宋婉压下纷乱的思绪,强作镇定,不解道,“怎么不走了?” “珩澜……”沈湛薄唇微启,眉眼低垂,月华洒落在他脸上泛着清冷的光泽,那淡淡的笑意虚假的令人胆寒,“婉儿可知我阿弟小字珩舟。” “方才听王爷说了。”宋婉答道,看着沈湛那不悦的模样,笑着补充道,“小叔年少有为,可远比不得珩澜啊。” 湖边的气息潮湿冰冷,远处的丝竹管弦声咿咿呀呀又起,时断时续,海棠花瓣儿簌簌地跌落湖中。 沈湛目光幽冷,盯着她不放。 她这么说,是同情,还是敷衍,还是讨好的权宜之计? “我都听说啦,若不是珩澜年少时患病,那文采可堪比文曲星下凡呢。”宋婉眉眼弯弯,很自然地拉住他的手,“我的眼光一直不错!就算珩澜不信我,觉得我在刻意讨好,那珩澜你也得信今上的考量呀,今上怎么没有叫小叔去殿前侍疾,而是选了你呢。” 如果是旁人拿沈行和他相比,他只会愤怒和厌恶。 可宋婉的对比,却让他心潮起伏,胜负欲与占有欲席卷。 他感到自己被她握住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是真的觉得好么? 今上为何选了他而不是沈行,他再清楚不过。 今上本就是夺位而来的乱臣贼子,杀孽深重,随着年岁愈长,愈想遵循长幼有序那一套,越担心身后名,看重嫡子,想走正统大道走的路子。 而封沈行为王,多好的一步棋啊,制衡远在北境的晋王的同时,又能使他与沈行兄弟离心。 只不过圣上不知,他从未将沈行当过兄弟。 月色下的青年俊美的面容微微扭曲,有种冷静的狂热,他愈发地逼近她,那有种病态的洁净的手一寸寸扣紧了她的腰肢。 宋婉听见那清磁低沉的声线,“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她问道。 “吻我。”他漠然道。 宋婉依言攀上他的脖颈,闭上眼睛吻了上去。 沈湛立即回应了她,粗暴地撬开她的唇齿,如浪潮般汲取席卷而来。 宋婉只觉得舌根发颤。 这个疯子,太容易被刺激了! 黑暗中,湖水温柔拍击着白石堤岸。 沈行脚步一滞,清楚地听到那波浪掩映下吞咽津液和女子细软的呜咽声。 那桥下的两道身影,男子身量高大,一袭玄色直裰,苍白的面容像是暗夜里的幽魂,紧紧将那抹纤细的身影包裹在怀中。 女子面若桃花,清艳动人,细的惊人腰肢被那男子一手握着。 因他吻的太过动情,她曼妙窈窕的身姿微微后仰,而他的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背。 是沈湛和宋婉。 宋婉觉得胸腔里的空气都要被抽空了,空气潮热的发闷,难受极了。 “你还要怎么才信?!”宋婉狠狠咬了沈湛一下,用力推开他,喘息凌乱,“非要逼我说出来是么!” “沈珩澜!”宋婉红着眼,面颊上是被强吻过后的潮红,“我的确与你那弟弟沈行先前就相识,他便是我与你曾说过救过我命的恩公,在青州他也受了我的些许照拂,那段时间的相处,我对他生出些情意……” 宋婉深知沈湛并不是好糊弄的,她若不解释清楚,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事也未曾可知……当初沈行虎落平阳,被那群如附蛆的杀手追的有多狠,半条命都快没了,她最是清楚。 如今的沈湛,只会比那时更深不可测。 珩舟已为她死过一回,她不能再让他陷入危险之中。 何况她与珩舟,已然是过去了。 珩舟,不,雍王沈行,应端坐云端,到那更光明的地方去。 沈湛这种毒蛇,就让她与他互相纠缠吧! 一轮圆月在湖面上微微摇曳,水波的清辉荡漾万点银鳞,映照在沈行石青色的袍角上,将他孤寂的身影拉的很长。 他听到桥下宋婉温润婉转的声音:“不过那时情窦初开,分不清爱慕与感念。自从入了王府,与你朝夕相处,我才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如今我只心属珩澜一人,与雍王殿下的那点情意,早就做不得数了。” 做不得数? 对他是……感念? 她怎么能如此亲昵地唤沈湛珩澜? 她怎能如此薄情!? “如今心属珩澜一人”这句话,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沈行心上,他只觉得心脏传来钝痛,涩塞难忍。 这种感觉,跟当初在叶城被围守的官兵告知,是她设下圈套捉拿他时一样。 不,更甚。 还有被弃被愚弄的妒火。 宋婉抿唇一笑,亲昵地抱住沈湛,还在柔声说些什么。 沈行却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一手扶住桥上望柱,竟有短暂的眩晕,胸臆间那股躁戾涌动难平。 “如今人家封了王,兴许早就把我忘了呢。”宋婉继续说着薄情的话,“王爷要给小叔相看亲事,珩澜你可再别提我与他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免得污了人家清誉。而且我与他,本来也干干净净并无其他。” 见沈湛不说话,宋婉继续哄,温温柔柔,带着撒娇的娇柔,“珩澜……夫君!” 沈湛神色一松,低低应道:“嗯。” 手心出了的细细的薄汗,她在裙摆上擦了擦,故作不悦道:“你又把我弄疼了。” 沈湛沉默片刻,将宋婉拉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怕你不要我……你为我疼,我极欢喜的。” 宋婉心里暗骂一通,面上却笑得甜蜜,“那你快说,快说你错了,下次不再瞎怀疑我了,我对你的真心你还不知道么?人都是你的了!” 沈湛想起那元帕上的落红点点,心头一热,低头找她柔软的唇。 她却避开,“我都把你嘴唇咬破了,还亲?!” 桥上投在湖面上长长的影子微微晃动,沈湛神色平静地扣住她的后颈,眸中有一丝狂热兴奋闪过,不由分说地覆了她的唇,“继续咬。” 沈行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松竹苑的。 甚至忘了自己只是借醒酒之由从宴席上出来透透气,透完了气还是要回去的。 顺着湖边走回松竹苑,居室里透着昏黄的光,他站在院子里愣了好一会儿神,婢女们进来时被吓了一跳,而后有条不紊地给他递上擦手的手巾和解酒汤。 他摆了摆手,让她们都纷纷退下。 待人都走后,他沉默地独坐在黑暗的居室中,吹灭了婢女点的灯,脑海中都是与宋婉的回忆,点点滴滴漫了上来,几乎让他窒息。 她顺从地倚在沈湛身侧,脸上带着任谁都挑不出错处的温婉笑容,可他却觉得牵强的令人心疼。 但她不需要他心疼了。 在桥下,她与沈湛说的话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妒火和不解堆积,憋闷难忍,沈行的手握得骨节发白,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她并不是逆来顺受受人摆布之人,当真是自己不愿意,被逼得替嫁么? 若说是为了她那已被规训的老老实实的母亲,那她的母亲已逝,无人再能胁迫她,她为何没有离开王府? 她对沈湛说得那些话…… 他不敢去细想。 她与沈湛,不是表面功夫,而是有了夫妻之实。 沈行忽然想起与宋婉分别的那个夜晚,她一件件地将衣裙剥落在地。 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眩晕。 太白了,白的耀眼。 单薄的雪肩,顺着往下是令人血脉偾张的饱满,那腰部曲线婉转的惊人,一双腿又细又直。 比起这冲击感,更令他不敢看的是她脸上无望又淡漠的神色。 他不想委屈她。 而现在,那他视若珍宝的一切,都不属于他了。 她成了沈湛的发妻,他的嫂嫂。 60-70 第61章 翌日。清晨,起了风,青湖边水波荡漾,夏日的暑气还未上来。湖…… 翌日。 清晨,起了风,青湖边水波荡漾,夏日的暑气还未上来。* 湖畔窄长的石堤水洗过似的,斑斑驳驳,些许露出本来的颜色,夏旎兰的那双手如白玉般无暇净润,轻轻搭在桥上的石狮望柱上。 王爷和太康县主在前面缓步而行,夏旎兰始终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跟在后面。 “你为珩舟张罗婚事?不妥。”王爷边走边道,侧目看了看女儿。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说女儿的夫家没落了,可也不能成日往娘家跑,还张罗起弟弟的婚事来,这像什么样。 “父王,我也不是非要给他物色什么人选,只不过是珩舟他年纪不小了,珩澜那样还不知以后如何,女儿不是为父王分忧么。”太康县主道,回头对夏旎兰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紧点,“父王,旎兰是我的小姑子,模样生的好不说,还性子沉稳,不如亲上加亲……” 荣王仰头看着天边的流云,刚想感慨岁月静好,听闻女儿的话,霎时沉了嘴角。 “什么亲上加亲!当初你看上那个姓夏的小子,就是看上他长得好,我看他除了是个小白脸,一无是处!” “当时结亲我就不看好,你看看现在,他是个短命的不说,还结党营私,若不是有你这层关系,陛下不得抄他三族!” “谁现在愿意沾他家了!珩舟这孩子不爱说话,你难道还猜想不到他在北境,在你那二叔手底下谋事得多不容易?你还要将你那小姑子塞给他?!” 俗话说老丈人看女婿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偏她那个夫君也不争气,害的自己在娘家没了脸面。 太康县主头回见父亲这狠厉的神色,怔忪着愣在原地,她还是腰背挺直的矜贵模样,可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女儿无措哀戚的模样落在荣王眼里,这女儿虽说自小就没有养在膝下,可到底是亲生的,也有一分生了她却不养的亏欠在心里,如今她容颜不再,夫家破落,县主身份就是她最后的尊荣。 料想给她那小姑子谋个好亲事,也是想在婆家面前表现表现。 “这闺女叫什么?”荣王叹息一声,“叫她过来说话。” 夏旎兰闻言便走近了些,抬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的眼,明明生了怯意,却咬牙撑着将礼数全了,“民女夏旎兰,见过王爷,问王爷安。” “夏旎兰……嗯也好。珩舟现在无妾室无通房,昨日在宴席上说有心悦的女子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荣王沉吟,“珩舟都二十三了,身边也该有个人了。” 夏旎兰的确是生的好模样,也还算稳重。主要是出身在这摆着,身世清白又好拿捏。 “那就、就让她先陪着二弟?等二弟相看好了人家,成婚了,再把她抬成个侧妃?”太康县主笑了起来,而后压低声音道,“父王都不知道,王府里多少丫鬟想往松竹苑凑呢。二弟年轻气盛的,又刚封了王,若是身边没个人陪着,着了那些小蹄子的道,可不好看啊。” 荣王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头,这女儿嫁了人之后把才智心计都用在了后宅那些阴私之事上,什么世仆之间的关系,各房之间的利益纠葛,却不知在绝对的权力倾轧下,一切阴私都剖白于光天化日之下。 而且宗室嘛,王爷们,都是有那一分倨傲在的。 与婢女攀扯不清是富贵人家闲散纨绔做的事。 了却了心头事,太康县主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笑,刚走下长堤,就见湖边的角亭里的沈行。 沈行换下了王爷的朝服,没有了昨夜的锋芒和棱角,一碧如洗的青色直裰衬得他浓郁英俊的眉眼愈发温润清雅。 晨雾裹着袅袅的水汽,如薄纱弥漫,他立于亭中,凝视着远方,有种亭亭净植的清朗。 “这不是珩舟么,前面就是他的松竹苑了,走。”王爷看见了儿子很高兴,“年轻人也起这么早啊。” 说罢,忽然记起多年前珩舟失踪之前,就是个勤勉的孩子,日日都早起练剑。 太康县主冲夏旎兰使了眼色示意她好好表现,而后跟上了荣王的脚步。 只不过越看越不对劲,那沈行的神色……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到青湖对岸的栾树林里那道纤细的身影。 是那个宋娴?! 湖边水汽缭绕氤氲,晨雾已褪去,青石板路上斑驳,宋婉蹙眉看了眼脚下,那石板下积了水,一脚踩空,绣鞋湿了半边,便叫元儿去取鞋来。 等待期间,她只得一瘸一拐地跳着,找了处太湖石坐下歇息。 没坐一会儿就听湖对岸有人唤她。 宋婉定睛一看,对岸的角亭里许多人呢,最打眼的就是锦缎珠玉堆砌的太康县主。 绣鞋湿了半边后冰冷潮湿,难受的很,宋婉只得忍一忍,硬着头皮往湖对岸走。 “问王爷安,问县主千岁安。”宋婉垂眸行礼,“……见过雍王殿下。” 真是,怎么又遇见了,看来生活在一个府里,避是避不开了。 沈行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宋婉身上,她应是起的很早,在他到角亭边的时候,她就已在对岸树林了。 她并未束发,乌黑的长发搭在一侧肩头,一路小跑过来,脸颊红扑扑的如沾着露珠的芙蓉,有几缕发丝粘在红唇边,那红唇丰艳饱满,像是被亲的狠了…… 沈行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胸腔中酸涩难忍。 “见外了,他是你小叔子,你照顾珩澜有功,别什么殿下殿下的叫了,生疏。”荣王很不见外,越看这个儿媳越顺眼,声如洪钟,“他是沈行,字珩舟,你唤他珩舟或者二郎都行。” 再听闻珩舟这两个字就这样光明正大的从荣王口中吐出,宋婉稳住纷乱的心绪,道:“妾不敢逾矩,既是在府里,妾就唤雍王殿下一声小叔吧,出了府去,还是要唤殿下的。” 太康县主眼瞅着方才还温润如玉的沈行神色变得晦暗冰冷起来。 她这样的过来人,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荣王对这个准儿媳的沉稳知礼很是满意,语气和善,“这么早怎么在栾树林做什么?珩澜如何了,昨夜吃了酒,身体无事吧?” 宋婉低垂眉眼,轻声细语答道:“世子安好,还未起呢。我前些日子读医术,看《草木经》上说桃树的晨露对久咳不愈之人有好处,那树林里种着几棵桃树,今年花期晚了些,现在还开着,我就想着趁夫君没起,来采点露水,给他烹茶的时候用。” 荣王更满意了,“好,好,你有心了,坐吧,咱们一家人说会子话。” 宋婉脸上是温婉的笑容,根本不看沈行冷沉如水的面色,就像是真的不认识他。 众人都坐了下来,太康县主特地留了空位,将夏旎兰悄悄推到沈行身侧。 夏旎兰脸色微红,轻轻攀上县主的手臂推脱了几下。 宋婉心里琢磨着起了一大早与墨大夫接头说的话,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议事。 什么下聘,合八字,家世…… 原来是在说沈行的婚事。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为何至今还未成婚,也不去想不日就会有一个与他般配的女子相伴。 她将精力集中在怎样取得麓山内部的舆图上。 舆图这么重要的东西,她即使能找到,也不敢偷出来,只能临摹。 临摹…… 荣王还沉浸在对这个准儿媳满意地心态中,瞥了眼低眉顺眼的宋婉,“娴儿这几日若有空闲,就和你大姐一同操持操持珩舟的婚事吧?” 沈行听得父亲和大姐为自己的婚事着急,脑瓜子嗡嗡的,不管宋婉对他如何绝情,提到娶亲,他心里眼里蹦出来的都是她的身影,是决计接受不了旁的女子的。 可他就想看看她会如何作答。 宋婉表情淡淡,道:“是,王爷。妾身会与县主一同为小叔的婚事张罗的。” 说这话时,宋婉只觉得芒刺在背,沈行那冰冷的目光简直要化作实质将她刀了。 她只得装作不察,继续说道:“王爷放心,小叔也放心,妾身必会好好择一名门贵女。” 沈行下颌线紧绷,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身影覆盖过宋婉头顶,“你怎知我就喜欢名门贵女?” 宋婉起身退了半步,佯装惶恐道:“是妾身失察,不知小叔喜欢什么模样的,小叔可告诉我与县主。” 沈行冷笑道:“我画下来,晚些时候你来松竹苑拿,给我照这模样找。” 宋婉轻轻嗯了声。 沈行收回没有分寸的目光,对荣王拱手一揖,“父王,现今圣上病危,帝都局势诡谲多变,儿臣说不准还要回北境去,雍王府建设也是从简,至于婚事,暂且放放吧。” “娶亲能耽误你几天?”荣王不悦道,“给我造个孙子出来能耽误你几个时辰?” “圣上就不能容你造个孩子,就争那片刻须臾?” 沈行:“……” 好一个片刻须臾。 “你再多推辞我给你塞几个丫头过去!”荣王仰天笑道,“一个个的都老大岁数了,你们要是勤快点我都能当祖父了!我大昭江山为何岌岌可危,不就是因为这一条根上都子嗣单薄?要说沈氏皇族也就本王还干点正事!三个儿女呢!” 沈行看向角落里的宋婉,她莹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一抹绯红,想来是父王说话太没遮拦,为了避免父王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沈行叹了口气,暂且不与父王争执此事。 总之他不会娶亲。 他对她,不死心。 太康县主面露精光,如刀刃般尖利的目光在宋婉与沈行身上来回打量,这二人之间流动的古怪气氛尽数落入她眼底,分明是有什么…… 她将一直沉默地夏旎兰往身前一拉,笑道:“宋娴还要照顾珩澜呢,让旎兰去吧,旎兰闲来无事,也该在府里多走动走动。” 沈行凝目看向夏旎兰。 夏旎兰:“……我不识得府中路。” 不知为何,她见到沈行就怵得很,明明是眉眼清俊的郎君,方才还好好的,刚斜睨过来的一眼,寒意渗人,她觉得他不想让她去。 “我带你去。”宋婉笑道,“等用了晚膳吧,我正好要到湖边消消食呢,到时小叔定是画完了,我带你去松竹苑。” 沈行的眸光黯了黯,心中那悲凉之意更甚。 她是个没有心的! 第62章 “用力” 日暮时分,落日橙红色的余辉滂沱地笼罩了大地。 王府的宫灯还没亮,一缕天光的残余洒在沈行俯下的半边身子上。 那青石板,压了土进去夯实,又将缝填平,沈行踩上去跺了跺脚,不松动半分。 一旁的小厮如坐针毡,早就想上前接过这活计,沈行却摆摆手拒绝了。 小厮们不安的在一旁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修补步道这种粗活累活是他们常做的,自己做的时候觉得没什么,可看着沈行这样少居高位的贵人跟他们干一样的活,就打心里不安和惶恐。 好在桃林地面松动的石板不多,没多会儿就都填平夯实了。 宫灯逐个亮起,沈行起身,小厮上前,为他将身上的灰尘扑了扑,束腰的革带系正,人显得愈发挺拔修长。 沈行缓步走到湖边涮了涮手,喊了声:“玄鱼。” 一直在一旁候着的玄鱼应了声,“王爷。” 玄鱼是在沈行“失踪”之前就跟着他的小厮,乃是沈行少年时垂钓所救的小孩,那时一身黑衣的幼小玄鱼差点溺死在水里,被沈行当大黑鱼钓了上来,是以赐了名曰“玄鱼”。 沈行此番归来,本被打发到灶房去的玄鱼又回了松竹苑。 沈行道:“什么时辰了?” 小厮玄鱼道:“王爷,晚膳已经送到松竹苑了,就等着您过去。” 沈行应了声,往松竹苑走去。 一路上,玄鱼好几次想说憋在心口的话,却还是忍住了。 回了松竹苑,婢女早就准备了干净的衫子,还熏了香,牙白色的居家样式,触手温暖干燥。 沈行接过,刚想套上,顿了顿道:“换一件,要能见人穿的,无需太正式。” 婢女点头遵命下去换了一套。 玄色直裰,似轻薄的云锦垂坠,轮廓硬挺,看起来极其有质感。 婢女轻柔的抚上他的肩背想为他更衣,沈行抬起了手臂避开,道:“下去吧,以后玄鱼伺候我更衣。” 玄鱼闻言挺直了胸脯过来接过婢女手中的衫子。 离家之时,松竹苑中就只有两个大丫鬟,虽然只有两位,却都是经过沈行的层层筛选,手脚利索,且知进退,很能独当一面。 后来这两个丫头年纪大了,在他失踪后就被配了侍卫或小厮。 而现在的这六个,是极其年轻的女孩子,那眼眸里却不甚清明,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沈行套上直裰,端正挺拔,尽显清贵,如敛起锋芒的富家公子。 他看了眼欲言又止的玄鱼,“想说什么就说。” 玄鱼俯身扶正革带的手顿了一下,忍不住道:“王爷失踪后府中有人传言是世子算计了王爷,王爷可知?” 沈行道:“知道。” 玄鱼眼睛瞪圆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那王爷为何不……” “不什么,不告到父王面前去?”沈行正了正衣襟,看着外面愈发浓稠的夜色,眼神带着丝丝凉意,“我与沈湛不是还需让父王评理的孩童了,落败了就是落败了,没什么可说的。” “何况,是我母妃有错在先,他身子成了这副样子,把账记在我头上,我认了。” 仿佛想起什么,青年的神色更冷了,如沁了万年寒冰,“我该还的也还干净了。他多拿的、夺走的,该还回来。” 玄鱼不懂沈行后面那话是什么意思,但提到荣王侧妃,沈行的生母,他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据说是王妃与侧妃都生了儿子,世子之争残酷,侧妃一时鬼迷心窍,给沈湛下了毒,害的沈湛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成了如今的破败模样。 “什么时辰了?”沈行问。 “戌时都过了。”玄鱼答道。 外头灯都已亮起,过了晚膳时候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她不是说吃完饭会顺着湖边消食,顺便来他这么? 沈行走出居室,在影壁后来回踱步,踌躇片刻,又出了院门看了会儿月色,对玄鱼道:“府中传膳还是一同传么?” 玄鱼道:“是。但是世子院中有小厨房,可能传膳的时辰要更早一些,王爷,你还没用膳呢。” 沈行道:“不饿。” 玄鱼问:“王爷是想请世子过来么?” 沈行眉头蹙起,想起沈湛干的那些窃权的勾当,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必须要在东窗事发之前,推波助澜的同时将荣亲王府择出去才是。 刚想回去,却又停了下来回首,满身玄色暗纹在清朗的月色中折射出细微的暗芒,他唇角勾起,看见湖边小径处两道纤细的身影款款而行。 夜幕降临,青湖边起了雾,缓缓漫过静谧的湖面,薄纱般朦胧飘散,如他现在理不清的心境。 他想好好问问她,到底是她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想好好问问她,这些年,到底有没有想过他。 走得近了,沈行才看清来人是谁。 少女乌发如云,雪白的面容染着淡淡的粉,眉眼昳丽,肩膀瘦削,一袭香云纱裙裾更显身姿曼妙,只是整个人怯生生的。 是那夏家姑娘。 而她身边的,则是一直在沈湛院子里伺候的婢女红菱。 哪里有宋婉的影子? “见过王爷。”红菱恭敬行了礼,“世子妃说让奴婢带夏姑娘来认个门。” 皇帝的册封世子妃诏书还没下,这府里却都已称呼宋婉为世子妃了。 沈行淡淡道:“她吩咐你的?” “回王爷,是世子妃吩咐奴婢的。”红菱仍是恭谨乖觉,而后转头对夏旎兰道:“夏姑娘,这便是雍王殿下所居的松竹苑了,那奴婢就不多打搅二位了,奴婢先回去了。” 红菱走了,夏旎兰脸色微红,安静站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鼓起勇气抬头看去,只见沈行负手而立,穿着玄色的直裰,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看起来有种形容不出的高华出尘,衬得他眉眼五官更浓郁深刻了。 原来玄色这样沉闷的颜色,也能被穿得这么好看啊。 方才还未走近时,她亲眼看着他含笑的眼眸冷了下去,他怎么又不高兴了呢? 沈行一动不动,并不让出路来,道:“今夜太晚了,姑娘先回去吧。” “不用如此。”夏旎兰犹豫了一下,轻声向他保证,“我知道王爷说画作的事只是推诿县主千岁的,王爷不必费心,我就当今夜收到王爷的画了。” 沈行微感诧异,夏旎兰的这一份知进退,让他想正视这件事,便认真道:“夏姑娘,我心中有人了,不会另娶她人。” 夏旎兰神色未变,点点头不再说话,行了礼后转身走了。 * 居室内烛火早就熄了,黑暗中,沈湛静坐于床榻边。 他没有什么表情,不知坐了多久,若不是那目光落在宋婉身上时就晦涩狂热起来,简直像个没有活气的石像。 青瓦房檐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檐下的羊皮风灯极轻地晃动了一下。 沈湛收回在宋婉睡颜上的目光,起身走了出去。 那抹墨染般的黑色从檐上倾泻,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在看见踱步出来的沈湛时,暗卫才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垂首道:“给世子请安。” 一片沉默,暗卫低垂的眼帘中出现了那双骨白色的踏云履,缀满万字暗纹泛着幽幽的冷芒,让人想到透着沁色的陪葬玉器。 世子不开口,暗卫便不敢出声,连忙将脑海中这不详的比喻抹去。 而眼前那似泛着潮气的佛青色袍角垂在地上,像是在考量什么,许久未动。 在暗卫胡乱猜测头皮发麻的时候,听到头顶的声音淡淡道:“药找着了?” “属下多方寻觅,找到了此物。”暗卫双手呈上一个锦盒,“此乃南诏国王室密药,世子只需将血与之融合,再使女子服下,那女子即可对世子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南诏国……”沈湛沉吟。 两个多月前,去帝都的路上,就让暗卫去寻能够让女子对男子死心塌地之物,没想带还真的找到了。南诏国临大昭南面边境,据说南诏多蛇虫,善巫蛊之术,竟真有如此邪物。 他不日即将离开王府回帝都去,此物让宋婉服下,就不必再日夜忧心她移情别恋了。 沈湛打开锦盒,看着那透着诡异气息的赤红色药丸问,“此物可有毒性?” “无毒。”暗卫斩钉截铁道,“此物在南诏国王室中秘密流传,已有数百年历史,对服药者并无任何伤害。” “你寻找此物有功。”沈湛道,“回楼里,让天玑长老将你的金针拔出,家去吧。” 暗卫不可置信地抬起眼,而后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谢、谢世子,谢世子大恩大德!” 沈湛泰然受了这大礼,面色平静地转身而去。 暗卫统一归无风楼调度,楼中的十二位长老不仅操控着这杀手组织,也是他安插在朝廷各处的幕僚,利益交织下,皆为他所用。 沈湛回到居室内,还能隐约听到那暗卫的磕头声,一丝戾气浮上眉间,而后又缓缓化作轻蔑的淡笑。 此人知道了他这样大的秘密,怎能留他呢。 还在哐哐磕头的青年并不知道这些年来那些让他们艳羡的,有资格拔出封脑金针的人其实并未回到俗世的家,而是……都消失不见了。 * 翌日一大早。 宋婉是被沈湛吻醒的。 见她醒了,他神色平静,实则兴奋的骨子里都发颤,知道她待服下药就会深陷对他的痴恋中。 再也不必担心她移情沈行了。 晦涩贪婪的渴望化作一声温柔的,“婉儿?你醒了。” 宋婉的嗓音带着初醒时的娇憨,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索吻,呢喃道:“怎么了,醒这么早?” “我要走了。”沈湛说。 宋婉精神了,“去哪?” “今上此次放我归来,还有一层深意,云京离龙兴之地凤阳不远,今上口谕,让我去凤阳考察学政。”沈湛将她额前蓬乱的几缕碎发别在耳后,“实则是想让我去……学习学习。” “啊,这就走么?这么突然?”宋婉说。 沈湛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像是在笑。 她是舍不得他的吧? “要想赶父王生辰之前回来,就耽误不得了,得即刻出发。”沈湛道。 “那好吧……”宋婉揉了揉眼睛道。 沈湛忽然揽住她的腰肢,带着难耐的急切,耳鬓厮磨似乎不能解决他的焦渴,他的吻灼热,细密落在她鼻尖、饱满的唇瓣上。 她抬手抵住他的胸膛,却像是欲迎还拒的模样,激得他失了轻重,重重的咬在她锁骨上。 宋婉唇齿间溢出低吟来,锁骨处又酥又痛,他还不尽兴,竟还舔舐地加重那份酥麻。 想到他马上就要走了,宋婉脑海中都是墨大夫交代的麓山舆图的事,便仰着头,任他放纵勾缠。 没了孩子数月内都不可行房,他想咬就咬吧。 沈湛沉沦在难耐的情谷欠中,听到宋婉细软撩人的抽气声,“珩澜……你走后,我去过麓山,险阻颇多,差点儿迷路。” 沈湛嗓音暗哑,“现在先别说这些……” “我还想去看看,那儿太好看了,山里竟还有山,绝顶上修着亭台楼阁,跟天宫似的。”宋婉继续说道。 “我会带你去。”他简短道。 愈发蓬勃向上的那处实在难以忽视,可她才没了孩子身体需要恢复,他知道不能,可身体里的那股热意像是要出笼的猛兽。 “麓山的全貌究竟是什么模样啊?和明月舫一样巧夺天工,是谁建造的呢。”宋婉的手在他颈后轻轻摩挲,她知道他极喜欢她这样。 压迫感骤然逼近,他哑声呢喃,“你夫君我。” 下一刻,青年幽深的眼眸似看不见底的黑,修长的手指微颤,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泛着薄红的脖颈,“咬上来。” “像我对你那样,在我身上留下你的痕迹。” “婉儿,用力些。” 宋婉扶额:“……” 冰冷,滑腻的冷白皮肤上被宋婉泄愤似地印上了小小齿痕,他像是不会疼,喉结翻滚,并不制止她。 宋婉有一瞬的怔然,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尝起来清苦浓烈,混合着幽冷的龙涎香,让人微醺。 这一停顿却让沈湛快要失控,箍在她腰间的手变重,变烫。 他甚至想要让她咬开他脖颈上的血管,深深地汲取他,或者说让他来供养她,她享用他,他用血将她变得污秽,拉她坠入和他一样的黑暗,献祭自己的同时占有她。 宋婉感觉到他的混乱和失控,因为他与她十指相扣的手都要将她捏碎了。 宋婉闭上了眼睛。 他却强令她睁开眼看着自己,“看着我,只能看我。” 宋婉实在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推了他一把,“行了!别再折磨我了!” “我和你一样欲求不满,你什么感受我就什么感受,你赶紧走,快走!” 她声音低了下去,没了刚才的生硬,喃喃道:“这样就能快点回来了,我等着你啊……” 最后一个音,带着诱哄,温柔的上扬着。 沈湛深吸了口气,整个人渐渐平静了,“好。” 宋婉别过脸去靠在他肩头,神色淡漠疏离地看着窗纸外氤氲的绿色。 沈湛的声音在耳侧响起:“麓山初始设计是我,但能落成如今这般莫测模样,其实脱胎于一个世外高人之手,他叫鬼谷子。” “此人极擅钻营,也极难控制,在麓山舆图绘制完毕,建造到一半,他就逃匿不见了。若非如此,我定叫他为婉儿你打造一座玲珑金屋,将你藏于其中娇养,好不好?” “好呀。”宋婉唇角漫不经心地勾起。 第63章 望着越走越远的马车,宋婉挥着的手缓缓放下,那袖中是墨大夫临走前塞给…… 望着越走越远的马车,宋婉挥着的手缓缓放下,那袖中是墨大夫临走前塞给她的药方。 沈湛去凤阳,带走了墨大夫。 临走之前还叫墨大夫来给她诊了平安脉,说是再确认一遍她身体无恙,他才能放心离去。 墨大夫呈上那红色药丸时,面色虽是如常,但不知是宋婉心思缜密还是与墨大夫生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总觉得有些怪异。 事出反常必有妖。 宋婉将手中药方打开,这是与墨大夫商议好的传信方式,看药方上第三七二十一个字,便是他要说的话。 那谐音是三个字:快去吐。 宋婉一怔,慌不择路地跑回王府,避开人欲将那药丸催吐出来,胃里灼烧又恶心,窒息感霎时间淹没了她,寒意和忌恨溢满心间。 沈湛他到底要干什么! 吐了半天,除了吐出些酸水外,也没什么了。 日头高悬,宋婉只觉得腔子里火辣辣的痛,如无法消退的潮汐,层层叠叠,一遍遍侵袭着她的心。 沈湛啊…… 你到底要让我失望到什么地步? 起身沿着青湖缓缓走着,昨夜雨疏风骤,飘零的落叶还未清扫,宋婉踩过旖旎的花瓣,忽而发现那青石板十分平整,凹陷处也已被填平。 这几年在王府,从未有这样失落无助的时候。 分明是夏日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沈湛走了,墨大夫也走了,珩舟……不,沈行,他回来了。 若是以往,她必会与他相认,可现在,她不想。 那时欺骗沈湛,讨好沈湛,是为了在王府中生存,是为了还在宋府低三下四的母亲,人想活的更好本没什么错,所以她并没觉得不妥,也毫无道德上的负担。 但对沈行,不可以。 不可以。 她当年根本没想跟他走。 除了可笑的以为他是个小毛贼,想保护他才支走他之外,她根本不信他能负担起她的人生。 或者说她不想跟着他出生入死朝不保夕。 她想过安稳富足不必为生存担忧的生活,还想支撑起母亲的余生。 所以,她就是骗了他。 而现在,她在他眼里是个什么人呢? 替姐姐嫁入王府甘愿成为卑贱的冲喜侍婢,在沈湛身边低眉顺眼,刻意讨好。 而他,庶子封王。 他与她,已是天壤之别。 不,应该是一直都是。 即使是困在内宅中的她,也知道与文官擢升不同,军功是实实在在打下来的,做不得伪。 皇帝有权衡利弊的成分在,前提是沈行不是无能之人。 炙手可热的雍王殿下啊,少居高位,位高权重。 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就这么赤裸裸的摆在眼前了。 更何况她的难堪和窘迫在他面前,早就展露无遗了。 情绪没有出口,纷乱而至,宋婉坐在湖边的太湖石上,看着碧空如洗,眼眶酸涩胀痛。 珩舟没有死,可能得益于他高贵的身份,这很好。 可他既然没死,为何不以真实身份示于人前,反而还像以往那样做一个夜探香闺的“幽魂”来逗弄她! 很有意思么?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这些天来刻意不去想的事现在都如倾泻而下的洪水,将她整个人冲刷、淹没。 宋婉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掩面痛哭起来。 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的难堪。 可他偏偏看到了她在沈湛身边刻意讨好的模样。 宋婉知道,如果她向沈行去追忆旧情,她的日子必然会更好过,她和墨大夫谋划算计之事有了沈行的帮助也会好进行的多,沈行是个心软又温柔的人,她知道怎么哄他最有效,也知道他想听什么。 可她无法像对沈湛那样游刃有余地讨好和算计沈行,更无法像欣赏沈湛的美貌那样放任自己去只在乎眼前。 她做不到,也不能、不愿去假意逢迎。 宋婉知道,她心底就是不愿而已。 不愿意。 宋婉觉得无望极了。 “你在哭什么?” 宋婉听到熟悉的声音。 低沉,温和。 曾陪伴她度过一段难捱又晦涩的少女时期,那时囚于绣阁之上,这个声音从起初的冷冽疏离,逐渐变得放松,而后溢满了化不开的温柔。 她抬起眼,便看见沈行清隽高大的身影,像是才公务回来,手中还执着成卷的公文。 她此时才敢好好打量他。 他与她记忆中温柔清冷的青年已然不同了,他身上的威压和气势,平白的让人生出些畏惧来。 沈行垂眸看向她,她眸光潋滟,迷茫地看着他,哭得眼眶和鼻尖通红,耳边细小的粉玉坠子映着身后成片的桃花,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清艳出尘。 她总能让他心动。 为她心动数万次。 在他怔然之时,她收起了脆弱和无助,倔强地抿紧唇角,脸色一分分冷了下来。 她淡漠疏离的声音响起,“见过雍王殿下。妾只是太过不舍夫君离去。” “不许这样唤他!”沈行道。 宋婉垂眸看着地面,眼睛发酸,淡淡道:“是妾失了分寸,唤夫君乃闺房之趣,在王爷面前应唤他世子。” 沈行深吸口气,那些复杂的情绪被他狠狠压下,耐着性子问道:“你为何这样?婉婉。” 宋婉心口疼的厉害,抬起眼就撞上他漆黑专注的眼眸。 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心疼和怜惜。 他在……怜悯她么? 她不要他的垂怜! 她能够在沈湛面前示弱,来换取他的怜悯和心疼从而达到她的目的。 但她不想在沈行面前哭。 她还有自尊。 “妾不知王爷在说什么。”宋婉平静道,湖边的风大,已将她脸上的泪痕吹干,她恢复了端方有礼的模样,“失陪了。” “不要叫我王爷。”沈行被她隐隐的尖锐刺痛,却还耐着性子,“宋婉,不要这样。” “不叫王爷叫什么小叔?”宋婉轻笑道。 说完便转身要走,沈行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宋婉感觉他的手有些发颤,而自己与他皮肤相触的地方,微微刺痒,灼热难耐。 他身上的那股气息没有变,冷冽好闻,这熟悉的感觉让她眼眶又酸胀了起来。 不行,她不能再与他说话了。 她还没将假面戴起来。* “你说呢?王爷、小叔,这就是你气我的方式?”沈行问,“气我气够了吗,婉婉?” “前段日子去寺中香舍与你相会,是我的错。我本想回帝都述职之后就回来带你走。”沈行叹息,“只是我没想到,你还要回王府来。沈湛他不是好相与的,是他强迫了你,对不对?” 湖边的空气潮湿沉闷,像是沁满了水,被日头晒过,又变得潮热压抑起来。 宋婉移开在沈行身上的目光,失神地看向湖边那一片含苞待放的菡萏。 带她走? 他在说什么呀。 疯了么,带她去哪? 要继续被人追杀么? 宋婉深吸了口气,决定一定要与他划分开距离。 他当初欺瞒了她,她也弃了他,扯平了。 如今他是雍王殿下,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不应再与已嫁作人妇的她沾染不清了。 何况还有麓山里的事,她不能当做没看见,不能让沈湛这样心术不正的人用战火去践踏好不容易得来的歌舞升平。 宋婉摇摇头,太乱了,她理不清,干脆不想理了。 “他可没有强迫我。”宋婉发觉自己被他握着的手腕也在颤抖,她直视他的眼睛,“夫君与我琴瑟和鸣,何谈强迫?王爷,您逾矩了,我虽未正式册立世子妃,却也是您的嫂嫂。您不该对我说这些话。” 沈行握住她的那只手收紧了,连带着他的呼吸也一滞。 “夫君待我极好,且夫君即将入主东宫,望王爷谨守分寸。”宋婉道。 沈行忽然笑了,眸光却幽冷,“你们连堂都没拜,他不是你的夫君。” “你是被迫的,不要再骗我。” 她只身嫁入王府,是顶替了嫡姐的名,她宋婉与沈湛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只需将这层内情点破,她就不会被禁锢在世子妃之位上! “我为何骗你?”宋婉也笑了,平静道,“我想为家里挣个风光,有错吗?我想要权势富贵,想让宋家扶摇直上。” 他伪装成江湖草野的杀手时她弃了他,现在他是王爷了,难道她就该贴上去么,那她成什么人了。 或许她就该这样做,可是她不想。 “我们女子不比王爷可去边关建功立业,也无法像天下文人那样挣功名,要想往上爬,只能寄希望于嫁人这一个办法,世子他看得上我,我也想光耀门楣,您就不能理解理解我的野心么?” 沈行闭了闭眼,缓缓道,“你还在骗我。” “我有必要骗你么?你且看看我现在,就要当世子妃了。”宋婉做了个势在必得的表情,鬓边的金玉步摇晃颤,映得她有种冰冷艳丽的美,“王爷是个明白人,就应当全了我的志向。何况我与世子也并非是虚凰假凤,我与他……” “不要跟我说你和他如何。我不需要知道你和他的过往。”沈行道,表情冷静的吓人,“你想要权势富贵?是这样吗?” 所以当初才毫不犹豫地弃了未表明身份的他。 是这样吗? 宋婉用力挣脱掉被他握住的手,手腕已被他握的发红,宋婉却不觉得疼,长痛不如短痛,就是现在,让他对她死心吧。 她觉得在沈行面前自己变得特别有自知之明,不再是那个厚脸皮的宋婉。 希望他不要再逗弄她。 也不要觉得她好。 不要再……喜欢她。 “是啊。”宋婉笑的轻松,声音有些尖利,“这有错么?我不仅要权势富贵,我还要让世子他爱待我尊重我,我的本事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我都做到了,不是么?” “你就不要来坏我的好事了!” “还是你觉得我这样低微,怎能一跃到与你们这样的贵人一样的位置?怎么没有被某些人假装什么刺客戏耍个彻底,怎么没有于那荒野寺庙中等着某人的垂怜?没有成就你怜惜孤弱的成就感是不是很可惜?” 沈行的神色难看极了,似乎是气极,薄唇微微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 宋婉别过头去。 她从未见过珩舟这样的神色,他看着冷峻,实则是个温和的人啊,从未大声对她说过话,现在却被她气的脸色发青,还笨嘴拙舌地回应不出一个字。 不知为何,她不敢看沈行温热薄软的唇。 他亲吻她时那毫无章法的滚烫斯磨,那细密难耐的撩人战栗,扰得她心头发颤。 他的唇,看起来还是那么好亲。 宋婉说服自己,他是她第一次亲吻的人,而且她很喜欢他这种类型,难以忘怀是应该的,并不是这个时候她还对他含着什么色心,这也太荒谬了。 沈行逼近她,带着难以忽视的压迫感,“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就问你一句,当年在叶城码头,你为什么没来?” 宋婉迅速坦然承认:“我根本就没想去。” 沈行只觉得又痛又压抑,明明是倨傲的神情,说出的话却低声下气:“那你当年跟我说的话?” 宋婉轻笑一声,伸手抵住他的胸膛轻轻一推,“少不更事的戏言而已,小叔竟当了真么?” 第64章 元儿见宋婉病恹恹的回来,慌忙迎了上去。 宋婉…… 元儿见宋婉病恹恹的回来,慌忙迎了上去。 宋婉也觉得自己病了,吵架真耗费体力,真让人心累。 她是和他吵架了吧? 宋婉失神地坐下来,望着窗外,想到沈行温和英俊的眉眼因她的话而失落,愤怒,却还是溢满了对她的怜惜。 到底可怜她什么! 算了,都过去了,已经讲清楚了。 想来也有点不可思议,她竟敢与金尊玉贵的雍王殿下争吵。 好像还吵赢了。 而沈行回到松竹苑后,手上的密报许久都没打开。 直到玄鱼提醒,晋王还在等着他回信。 麓山中沈湛的幕僚们狡猾多端,那日只抓住了两个。 不知沈湛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们拼死效忠,怎么都不肯吐口半点有用的信息。 沈行知道晋王叔其实不是要他汇报这些,而是看重他封王之后的态度。 是否还愿意对他俯首。 沈行提笔,并不虚,笔走游龙给晋王回了信,又写了给陛下的奏表。 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一旦脑中空了,宋婉说的那些话就会一字一句的挤进来。 比如她刻意表现出和沈湛的亲昵,口口声声叫着另一个男人夫君。 气人的叫他小叔、王爷。 往他身上泼莫须有的脏水……不,她是往自己身上泼,想要吓退他,让他远离她。 她是多么执拗、锋利、伶牙俐齿,谎话连篇。 可她又那么柔软,曾搂着他的脖颈柔柔地唤他珩舟,也曾在他怀中哭泣,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胸膛。 他多想为她拭去眼泪。 她却说她是为了思念另一个男人而哭。 沈行手中的湖笔悬而未决,一滴漆黑的墨滴落在宣纸上。 他闭了闭眼,不敢再去想。 不敢去想她哭红的眼睛,不敢去想她对他的抗拒和急于撇清关系的倔强模样,不敢去想她微微发红的手腕,不敢去想她像酒一样醉人的气息。 最不该想的是多年前和在寺庙中潮湿暧昧的夜,她抱着他温柔地说珩舟我好喜欢你啊…… 沈行闭着眼,对她的思念扑面而来,扑进她心里,他听到自己愈发清晰的心跳,似乎听到自己心中的不甘叫嚣。 去找她。 去找她去找她。 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 他不敢相信才被她推开后,他竟这么快就开始想她了。 想见她想见她想见她。 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些年来的思念越积越多,被堵截后愈发汹涌澎湃,铸成铜墙铁壁吧,任她欺凌,他有些绝望的想。 * 天气热了起来,浓重的花荫也挡不住蓬勃的暑气。 宋婉很注意自己身体的变化,除了时不时感觉热,并没有什么异常,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 王府很大,宋婉若是有意躲着沈行,二人是很难碰到的。 正在她愁于怎么去找“鬼谷子”这个人时,太康县主差人来告诉她,让她陪夏旎兰去府外转转,逛一逛。 夏旎兰性子文静,想来是太康县主考虑到年轻女孩子之间比较有话说,才让她作陪。 但很快宋婉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车夫将她与夏旎兰一同放在了一处府邸门前,二人下车后便有侍从引领前往。 门头并不显眼,进去后别有洞天,可雕梁画栋的廊庑明显褪色了,转过影壁后就见到空旷的地面上堆积着些巨大的木材,那木材黝黑光滑,仔细看去还泛着丝丝缕缕淡金色泽,那色泽沁入其中,十分独特。 她再一次见到了沈行。 他还是那样,挺拔英俊,穿着箭袖劲装,一袭轻薄的云锦勾勒出宽肩窄腰,手臂的衣料随着肌肉动作绷紧,利落挺括。 他被五六个人身着绿色官服的人簇拥着,明显是被关注的重点。 沈行神情冷肃地看着手中的一摞纸,没发现她们的到来,时而颔首沉吟,并未去看对方一脸谄媚的笑容。 这样的沈行,举手投足间都是权势侵染的矜贵与漫不经心,与她认识的珩舟,像是两个人。 现在想来,她以前就很少在白日里看见他。 如今,曾经盘踞在心头的那些关于他的疑问,都清晰了。 他本就不是江湖草野之人。 宋婉想,这些谄媚沈行的士大夫肯定不会想到,少居高位的雍王殿下会装鬼在荒野寺庙里与她厮磨,还会有同她争吵气的面红耳赤浑身颤抖的时候。 “殿下,工部发过来的图纸是重建王府。若是在此基础上修,恐怕不合乎您的身份……”官员道。 沈行:“不必。这宅子本身也不算太破旧,很多是可以用的,凑合凑合。” 他眉都没抬,用笔在官员呈上来的册子上划了几笔。 宋婉明白了,这是皇帝要给他兴修府邸,他不愿意重修,但作为一个新晋王爷,只是简单的修显然不合乎他新贵且圣宠在身的情况。 而且修到什么程度?这是个得罪人的活。 不如让他自己决定。 沈行作风也很务实,真的自己在那册子上挑挑画画。 “雍王殿下,怎会在此……”夏旎兰小声道,“嫂嫂,我真不知道是来找殿下的。” 宋婉明白了过来,是太康县主想撮合沈行与夏旎兰,但若是让夏旎兰这个未出阁的闺中女子单独与沈行见面,未免太不讲究。 可太康县主身份在那摆着,若是成日跟在弟弟后面强行撮合二人,也不像话。 所以才让她这个“长嫂”作陪。 宋婉染着淡粉色蔻丹的指甲掐在掌心,却不觉得疼,她根本无法缓解乱了的心跳,无法让自己若无其事地冷静的思考。 很讨厌这种事。 可她明明最会逢场作戏了。 现在怎么就神奇的失去了这种能力? 兴许是太专注于感受自己掌心的感受,以至于夏旎兰晃了她好几下她都没有反应。 直到沈行的目光投过来。 先是惊讶,而后温和,淡淡的,干净的目光。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像是那日的争执做不得数。 而宋婉身侧的夏旎兰,因为沈行的温和,心中对他的惧怕消退了一些。 她脸色微红,鼓起勇气道:“见过雍王殿下。” 宋婉垂首与夏旎兰一同行了一礼,端方温婉,客客气气,根本看不出她就在几天前才锋芒毕露地推开他。 沈行垂眸看向宋婉,浓绿色的花荫点缀下,她眉目显得特别清丽,神色却疏离,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府邸四处百废待兴,她立于其中,有种孑然于天地间的不羁与清冷。 那红唇未张,让沈行想到那一日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气人伤人的话。 不可置信的是她说的那些话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倔强的神情和那让他想要以吻来堵住的嘴。 宋婉垂着眼眸,脑海中想的都是找个什么借口离开,让夏旎兰和沈行单独相处,可她的视线却被沈行的手吸引,干净修长,指尖泛红,拇指上套着的扳指勾勒出虎口锋利流畅的弧度。 他的手一直很好看。 还很有力。 宋婉觉得有些热,里衣都沁了一层薄汗,想找个凉快的地方。 “王府还在修。”沈行道,“二位在此不太安全,上一旁耳房稍坐片刻吧,待我与他们说完。” 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平静的笑,显得他本就英俊的面容敛了锋芒,有种亲和,能让人忽视了他已是位高权重的王爷,从而减轻了距离感,就连一向胆小的夏旎兰都点头答应了。 她甚至觉得之前自己对沈行的惧怕来的莫名其妙。 他明明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啊。 这府邸能看出是封闭许久了,那些惟妙惟肖的石刻都粘了蛛网,目光所及之处还有一汪湖水,这么久无人搭理,竟不是死水。 宋婉和夏旎兰找了处阴凉地方坐下。 “县主说雍王殿下性冷心热,让我主动些,多与他走动走动。”夏旎兰脸色有些红,眉眼低垂,“嫂嫂说,雍王殿下他是这样的人么?” 夏旎兰也不是有意与宋婉交好,只是王府里头年轻女子且和她一样外来的,就只有宋婉了。 宋婉客气道:“殿下不在府里的那几年恰巧我入府,我与你一样,不清楚殿下他是何等人呢。” “我总觉得殿下他很凶。”夏旎兰垂眸,声音有些苦涩。 宋婉想,是很凶,杀人的时候,以一敌十啊,还教她埋人。 “我知道我配不上殿下。”夏旎兰又低声道,“殿下说过他有心上人了,县主却非要让我来……别讨人嫌了还不自知,我心里惶恐得很。” 宋婉的心忽然有些软,安慰道:“殿下他说不定就是随意说的托词而已。你也知道如今朝廷内情诡谲多变,殿下他可能只是想先建功立业。” “那他可有喜欢的人了?”夏旎兰迟疑片刻,望着宋婉,“嫂嫂见过么?” “你多虑了,雍王殿下房里都是连个通房都没有,很是洁身自好。”宋婉微笑道,“即使有,也是前尘往事了。如今殿下封王,前途不可估量,夏姑娘要把握住。” 夏旎兰眸光有些黯淡,“那或许是殿下他没看上我吧……” 宋婉心里无声的叹息了一下,这姑娘如此貌美,连同为女子的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那弱柳扶风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这样的美人怎得这么自卑呢。 她不去思量与沈行的旧情了,他以后娶谁,也与她无关,所以她并不想参合夏旎兰与沈行的浑水,可她已经为沈行美言了几句了,不如送佛送到西。 “啊,你在这等着,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去找找净房。”宋婉蹙眉道。 给夏旎兰和沈行制造些独处的机会吧,她不能这么没有分寸的真陪夏旎兰在这等着。 夏旎兰紧张道:“要紧么?我陪你一同去吧。” 宋婉道:“不必不必,你要是和我一同去了,雍王殿下过来看不见我们,该以为我们走了呢。” 不等夏旎兰再说什么,宋婉就捂着肚子匆匆跑出去了。 这废弃的宅院一看就曾经也是钟鸣鼎食的人家所有,在宋婉七拐八拐还是转不出去且看到褪了色斑驳的大红门上的铜钉时,便推翻了这个想法—— 不止是钟鸣鼎食的人家。 能用门钉的,得是有爵位在身的。 蝉鸣阵阵,搅动着空气里闷滞的气息,这一停下,才发觉里衣被薄汗裹着,黏腻难受,她停下来,扶着门轻喘。 兴许是走的急了,就很口渴,连嗓子都干的冒烟。 彼时的宋婉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她服下沈湛给的密药之后第二次见与沈湛流动着同样血脉的沈行。 那药已经悄然起了作用。 宋婉不知夏旎兰能否见到沈行,沈行会不会来找她们,她百无聊赖地缓步走在废弃的府邸里,原先修得精致的亭台楼阁依稀尚在,只是明珠蒙尘。 还有那石桥下的溪流,像是从方才看见的湖里分流出来的活水,潺潺流水清澈见底,在夏日里看起来很是清爽,直诱人想浸于其中。 宋婉走到溪水边,伸出手,清爽的凉意霎时浇灭了方才的那股燥热。 看着四下无人,想着这废弃府邸也没什么人能过来,她便将罗袜一脱,想把脚也伸入溪水里凉快凉快。 及笄前陪伴母亲在山间修行时,夏日暑热难消,她就会从山上打来冰凉的山泉水,和母亲一同把脚浸在木桶中。 可刚伸了一只脚进去,就听见朱红色的大门外传来一阵走动声和男人交谈的声音。 “嗖”地一声如同小鱼上岸,她迅速抽回了脚,连鞋袜都来不及套上,就赤着脚提着鞋往园子深处跑去。 在大昭,女子赤足被陌生男人看见,那后果不堪设想。 可园子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深,后面的人声越来越近,目光所及之处有一间耳房,她想也不想便决定躲进去。 可那门竟然从内锁着的! 宋婉使劲儿推着那门。 人越来越近,她边推门边颤声道,“这这门怎么回事!” 在她出声的一霎,门里面有了细微的响动。 下一刻,门从里面打开了。 只穿着一层里衣的沈行蹙眉看着她,英俊的面容水洗过后更加清晰。 他那层白色的里衣轻薄垂坠,像是急匆匆披上的,并未系起,沾着水珠子的结实胸腹若隐若现,袖子挽起来,露出肌肉结实流畅的手臂,那手臂青筋凸起处有一处伤痕,湿漉漉的水珠和淡淡的血迹混合,有种天然野性的气息。 宋婉怔然看着面前的人,他褪去了精致华贵的锦衣,距离感没了,清冽的气息拢了过来,那种熟稔的感觉又来了。 他这般模样,与曾经在她的闺房中与她乐此不疲探索对方时一样,与那痴迷她的男鬼也一样。 沈行垂着眼,她皎洁微红的面容和掩在裙裾下赤裸的脚,都避无可避地撞进了他的视线。 宋婉不想去看沈行里衣掩映下结实宽阔的胸膛,她知道那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的触感。 也不敢看他露出的手臂。 不知为何,白日里的他比潜于黑夜中的他更有一种禁忌的欲色。 透过沈行宽阔的肩膀,她看到一尺见方的屋内有个屏风,屏风后露出半截木桶来,地上还有水渍。 所以这里是沐浴的地方? “……我走错了。”宋婉疏离地匆匆道,“惊扰雍王殿下了。” 他嗯了声,不置可否。 在她转身欲走的刹那,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拉进房内,而后踢上了门。 第65章 日头西斜,令人难受的暑气褪去,原本嘈杂的府邸安静下来,…… 日头西斜,令人难受的暑气褪去,原本嘈杂的府邸安静下来,来施工的工匠们鱼贯从府里出来。 宋婉和夏旎兰也坐上了回府的马车,没一会儿,马车的车帘被一双修长的手撩起。 宋婉目不斜视地看着别处。 沈行上来,对夏旎兰道:“只有一辆马车,此处偏僻,只得与二位同乘,得罪了。” 他礼貌而疏离,极有分寸地在与她们离得最远的地方落座,那脖颈和耳根的绯色已恢复原本的冷白。 为何只会有一辆马车呢,想也不必多想,就知是太康县主的手笔。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夏夜傍晚的晚风丝丝缕缕从帘幔中挤了进来,带着水汽和泥土气息,似乎还有某种熟透了的果香。 夏夜的风裹挟着熟悉的气息,清冷玄妙地吹拂过来,不动声色地渗入人心间。 与方才在那逼仄杂乱不堪的临时浴房不同,马车里很空,她与他离得很远。 “嫂嫂,你的耳坠怎么不见了一个?”夏旎兰打破了沉默,看着宋婉的耳垂,“刚才还在呢。” “可能是掉到院子里了……”宋婉摸了一下耳垂。 那里果然空空如也,可灼热的那几分躁意却还在。 就在片刻之前,他将她拉入了那间小耳房里,她又惊又怒地挣扎间,他的嘴唇几乎擦过她的耳垂。 他的笑淡淡的,“你是想出去被那些男人看见你……不穿鞋的样子吗,婉婉?” 其实从见到沈行的时候,宋婉就觉得安全了。 对比那些陌生的官员来说,显然沈行更让她生出一种熟稔的安全感。 可他离她怎么这么近,他怎么不把衣服好好穿好? 他垂眸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有明显的化不开的情意,他的声音很低,“暑气重,方才出了汗,想沐浴后再去寻你。”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宋婉有种眩晕的感觉,可能是封闭的空间,又有着温热的水汽,她觉得很热,喉咙也很干。 沈行的嘴唇薄而漂亮,她记得吻上去的感受,她也记得他生涩而急切的吻。 宋婉尴尬地移开视线,她怎会有这些杂念! 不等她说话,沈行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腾空,宋婉低声惊呼怕被听见又捂着了嘴,悄声说:“你干什么!?” “地上脏,这府邸还没收拾出来,到处都很乱。”沈行语气镇定,从容地将她放在浴桶旁边的圈椅上,“你不想脚被扎破走不了路吧。” “多谢殿下。”宋婉恢复了冷静,解释道,“是我一时贪凉,才落得这样狼狈。多谢殿下解围。待门外的那些人离去,我就走……” 水声传来,沈行俯身浸泡干净的布巾,并不回应什么。 “你的手臂怎么了?”她忍不住问,飞快地低下头去,不再看他肌肉线条漂亮的手臂。 “刚才挑选木材,刮了一下。”沈行答道,心里却有不一样的柔软。 她是在关心他?这个薄情的人还算有良心。 有良心的人还为他简单包扎了他的手臂。 此刻马车里的宋婉抬眸看向沈行,他的箭袖已经束紧,布料紧绷而平整,看不出那里面有一层薄薄的的布巾。 宋婉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 好好地穿在自己脚上,踩了灰尘的脚已被细细洗净。 在那温润湿热且逼仄的居室里,他认真地为她穿上了鞋。 她很难忘记在地上赤足走过后脏兮兮的脚,自从及笄之后,就很少这样狼狈了,就像很难忘记沈行握住她足腕时心间漫起的灼热和焦躁。 那时她眉间的为如何脏着脚穿罗袜的惆怅落入沈行眼里,变成了恰到好处的哀愁。 他走过来,俯身蹲了下来,隔着浸湿的布巾克制又坚决地握住了她的足腕。 他其实很怀念她对他肆无忌惮,不隐瞒任何事的时候,不像她现在,只会抗拒他。 “你做什么?”宋婉冷冷道,忽视掉足腕上传来的细密的痒意。 “这么脏怎么穿鞋?”他的语气温和平静,眸光清明。 只是简单的想为她擦干净,光风霁月,并无男女之欲,没有让宋婉生出被冒犯的羞恼来。 似乎是自然而然就该为她做的事。 他神情严谨,光影映射下,英俊的面容仿佛会生出光辉来。 一下下细细擦拭,动作温柔,且不容抗拒,透着隐隐的掌控欲。 因为控制力道,他手臂上那条细细的伤口有崩裂开的趋势,渗出细密的红线来。 沈行的手修长,极为好看,也很有力,这种力量不是莽夫的蛮力,而是能够精准控制挑开人咽喉的力量感。 宋婉能感觉到他的指腹缓慢,微颤。 她脸上微热,想推开他,又不想与他更多的接触。 他穿着的里衣薄坠,隐隐透出肌肉线条来,那躯体似乎散发着难以抵抗的热意和吸引力。 这种难受的、燥热的感觉非常煎熬,要将她淹没、窒息。 她羞耻的发现,她既想躲开,又好像浑身被定住,动弹不得。 沈行低垂着眉眼,眼眸深邃,薄唇抿着一抹淡笑,很认真的为她擦干净,而后穿上罗袜。 那双绣着白梅的绣鞋,在布满灰尘的地上显得那么皎洁。 她的鞋旁边是他的。 对比起来又窄又小巧。 沈行看了一会儿,为她穿上了鞋。 宋婉立即用裙摆遮住,站起身来僵硬道:“可以了,谢谢。” “你的脸很红。”他仍保持着为她擦拭的姿势未动,声音平和低沉,“为什么?” “给除了夫君之外的男子看见了脚,任谁都该脸红。”宋婉看着他,淡笑道,“殿下也觉得热么?那该开门让我出去。” 宋婉特地将“夫君”两个字咬得很重,果然沈行的脸色沉了下去。 “婉婉。”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她,声音低了下来,“我不会信你与他有情。” 她最擅长骗人,她的虚情假意别人分不清,只有他能分清,因为他见过她最真实的样子。 她就是个可恨又惹人怜爱的小骗子。 现在这个心狠的小骗子坐在马车一角,离他最远的地方,一张小嘴煞有介事地扯着耳坠和她刚才去了哪里的谎言。 沈行靠在马车壁上,唇角微微勾起,阖上了双眼。 宋婉用余光瞥了眼沈行,方才他也是如此,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 偏偏他笑起来很好看,好看的耀眼,多看一眼就会钻进她心里。 宋婉对自己说,必须管住自己不要再去看他。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与沈行共处一室,简直坐立难安,仿佛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感情重新充沛起来,变得猛烈而焦急。 宋婉细白的手挑起车帘,凝目望着马车窗外的灯火阑珊,心想,她不能失控。 * 翌日。 王府花厅。 太康县主不在时,宋婉只是在年节的时候才会来花厅请安,自从太康县主来了,宋婉时不时就会被叫过来。 今日来,那桌案上摆了许多个庚帖,皆是这些时日筛选出来的家世、年龄、父族政治站位与沈行相符的女子。 在为沈行选正妃。 太康县主捧着茶盏,轻轻吹了口气,茶盏中茶色清亮,嫩绿的雪芽漾出秋香绿的余韵来。 “父王说了,珩舟的婚事还得你来帮着掌掌眼,毕竟都是年轻人嘛,比我这个老太婆眼光要好。”县主不紧不慢道。 虽自称是老太婆,可太康县主根本看不出“老”在哪里,保养的极好的乌发如缎子般油亮齐整,满头沁着水色的珠翠显得端庄又华贵,除了眼角如古井微波般的细纹和不再清明的眼神,乍一看起来与那韶华妙龄女子无异。 宋婉道:“县主千岁若称老,那妾身都不敢出门了呢。” 果然,太康县主十分受用,理了理精致的鬓发,掩唇冷笑道:“就说你会说话呢,一看就是个眼明心亮的,瞧把父王和珩澜恭维得团团转。我们夏家二房有个姨娘生的庶女也是如此,长袖善舞,眼观六面耳听八方的,我常说夏家人的心眼子都长她一人身上了。” 宋婉神色未变,道:“王爷和世子尊贵,谁不敬仰呢。妾爱慕夫君是应做的事。对县主千岁也同样。” 她怎会听不出这明显的轻慢和揶揄,在宋府中拜高踩低的人更多,那些人的身份还不比县主尊贵。 太康县主只是暂居在王府,还得看荣王的脸色行事呢,她又不靠这县主吃喝,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吧,她也不掉块肉。 “行了,你翻翻看看这些庚帖吧,珩舟都二十三了,心思还不在这上面,就得我这做姐姐和你这个做嫂嫂的多费费心。”太康县主将桌案上的庚帖一推,“看着家世都是些不错的,就是不知道样貌如何,你选选,选出几个来,到时我办个赏荷宴,叫那些女子来参加,好相看相看。” 王府中景致雅致且多水系,夏日里浮瓜沉李,纳凉于湖上,泛舟观荷,岂不妙哉。 厚厚一叠,宋婉大致翻看了一番,感叹,“这么多名门贵女啊。” 太康县主笑道:“可不是嘛,珩舟少年时就不知是多少云京贵女们的梦中情郎了。” 宋婉的手指划过一行行簪花小楷,扯了扯唇角,脱口而出,“小叔很是风流啊。” “男人家么,风流些是应当的。”太康县主道,“可我阿弟是个洁身自好的,并未与那些女子闹出个什么来,不知是眼光高还是因为什么,就是没有入得了他的眼的。” “小叔位高权重,风流倜傥,眼光高些是应当的。”宋婉淡淡道。 沈行进来时,就听到了她的话。 宋婉起身,若无其事地行礼,“见过雍王殿下。” 沈行应了声,并未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问:“阿姐邀我过来,何事?” “给你选正妃呢!”太康县主掩唇一笑,“不知你什么时候又要回北境去,父王说这事儿得特事特办,快些办。方才我还和宋娴说呢,这些女子都是对你有意的,可这么多也不能都选啊,还是得办个赏荷宴,好让你相看一番。” “办赏荷宴,不如办个诗词雅集。”宋婉将庚帖拿过来,展开来看,细长莹白的手指指着一行行娟秀的字迹,认真道。 宋婉对选妃这方面的事并无什么经验,可她是一个细致齐整的人,又是真心希望沈行能够有佳人作陪,便道:“小叔光风霁月,需得找个与他能花前月下吟诗作赋的妙人啊。想来这些闺秀们也是颇富才情的。王府多山居水榭,不如办个诗词宴,邀那些闺秀来一同以荷花为主题,赏荷吟诗、品茗,或避暑于凉亭观瀑、焚香,效仿兰亭曲水流觞,方能尽显荣王府的雅趣啊。” 太康县主愣了一会儿,脸上绽开笑容,夸赞道:“妙哉!妙哉!就这样吧,夏日诗词雅集,少男少女相映成趣,哎想想都很妙啊。” 沈行惊愕之余,眼角眉梢只留烦闷,他将那些庚帖扔在桌案上,看着宋婉冷嗤道:“世子妃真是用心良苦,对本王的婚事十分的上心啊。” 宋婉福了福身,低垂着眉眼,一副温婉娴淑的做派,“为荣王殿下和小叔、县主分忧,是妾该做的。” 她是真的希望他能择一名门贵女。 她与他已是过去了,她是他的嫂嫂,无论如何都不该再有旁的交集。 待成了婚,最好能早早地回北境去,避开这风雨欲来的颓势。 此话一出,砸在他心上似的,闷闷的难受。 沈行道:“我还有公文要处理,就不奉陪二位了。” 沈行走后,宋*婉道:“这么多庚帖,有些还不是云京的勋贵,是要好好拣选拣选,待妾身今晚回去好好看看,而后再将挑选出来的呈给县主过目。” “好,你去吧。”县主愉悦道,“左右也没有家世能高过荣王府的,你就选那些有才情的,待雅集上再看看真人是不是个好相与的。” 毕竟侧妃是她的小姑子,可不能选一个跋扈专横的正妃。 宋婉应了声,行礼后退下了。 来时还是艳阳天,出了花厅才没走多久,细碎的雨雾就兜头洒落,好在难捱的暑气消散了些,宋婉抱着怀中庚帖,缓步走在小径上,左右环顾,想找个廊子躲会儿雨。 走了一程,雨渐渐大了起来,眼见前面的巨大的芭蕉叶掩映下有一山亭,她快步小跑过去,方一进亭子,就见亭中有一人。 不消细看,便知是谁。 宋婉只得屈膝行了个礼,退到一旁,与沈行拉开距离。 雨疏风骤,她骤然打了个寒颤。 沈行的声音传来:“真想让我娶别人?” 宋婉说:“王爷今年都二十三了,也该娶妻了。妾作为王爷的长嫂,理应为王爷费心。” 沈行冷笑,寒声道:“到底是为什么如此?在寺庙中你还不是这样。” 宋婉克制收敛的温婉恭顺不见了,脸上是锋利淡漠,“还请王爷放下前尘往事。至于与王爷装神弄鬼那些,不过是梦中戏言罢了。” “……都是戏言。”沈行扯了扯唇角,却还是不死心,“我不会娶妻,我自会与父王说清楚,你不必如此费心。” 忽然想到什么,他看着她道:“你在我的婚事上这样用心,莫不是因为谁逼迫了你?” 大雨忽然倾盆,隆隆的雷声从天际线滚过,空气中湿凉的雨水带来的寒气已让她切切的清醒。 为他择一门亲事,一则是可以让他对她死了心,彻底剪断他与她之间那些理不清的情思,她羞耻地发现自己也想借此断了对沈行的残念。 二则是让他有个人照料着。 三则是也可以让沈湛不再疑神疑鬼,更方便她后面行事,麓山里的惨状和母亲的死,她一刻未能忘记。 念及至此,她决定先哄着他,宋婉知道,哄骗男人,只要她想,就能轻而易举做到。 “王爷多虑了,并未有人逼迫我。”宋婉抬起眼,含情带怨地看着他道,“我怎敢不上心呢,王爷的王妃必然是出身比我显贵,是要与我成妯娌的,而我与王爷这般拉扯不清,往后若是这把柄落得那位王妃手里……我需得好好相看一个好相与的女子啊。” 这一番话抱着酸涩与无可奈何的忌惮,沈行心头一颤,几乎要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好好安慰。 可她像是有感应般,怯生生地后退了一步,“我现在是王爷的嫂嫂,若是什么都不做,要遭人口舌的,还请王爷也为我着想些。届时选出的女子王爷可以有一万种理由不喜,自己上荣王殿下那推了便是……” “我只想娶你。”他平静道。 “可我现在已嫁给沈湛冲喜了。”宋婉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何况王爷现在也没旁的办法能就地娶了我不是?” 小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哄着她先把事做了,后面许诺的甜头兑不兑现就另说了。 沈行听了,心头憋着的火被浇下去一些。 她说得对,此刻他也没法不顾及别人对她的看法而强娶了她。 她虽与沈湛的名分并未落实,可到底是顶着为沈湛冲喜的名头进了王府,若是他将对她的痴恋公之于众,只怕就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什么难听的骂名都只会落在她身上。 他决不能将她置于这样的境地。 好在沈湛不在,他还有时间去完成该完成的事,之后就带她远走高飞。 一个惊雷砸落,雷劈瞬间照亮了半边天,电闪雷鸣阴沉沉一片。 宋婉吓得一个激灵,本能的想找地方躲。 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揪住了沈行胸膛衣襟上的扣子,缩在了他怀中。 那扣子是南红玛瑙所制,周围镶了一圈金边,圆润冰冷,泛着令人眩晕的辉煌。 沈行僵住,她的小脑袋就在他颈侧,泛着果香的清甜气息幽幽淡淡,就在鼻息之间缭绕,她略微蓬乱的发丝被风吹得戳了他一脸,毛绒绒的,像是狐狸不经意露出撩人的尾巴。 “还是这么怕打雷……”沈行低垂着眉眼笑道,“小狐狸么。” 曾在宋府时,风雨大作,她也会这样钻进他怀里。 宋婉心跳震耳欲聋,恍惚间一道闪电劈下来,照的天地间恍若无物,她倒真想自己是那度了天雷劫的狐狸成精,如果真是那样,雨过天晴之后托生成仙,断了七情六欲,就不必再陷于感情的泥沼。 沈行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她怔然看着细密的雨幕,像是吓傻了,皎白的面容沾了雨汽,愈发的细腻温婉,像是一块莹润的羊脂玉,越看越喜欢。 这种喜欢如灵蛇般钻进他心里去,迷惑他的心智,绞住他,把她曾说的那些狠话都清理了出去。 沈行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她便又要离他而去。 又一声闷雷响起,雨势却小了。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层叠的阴云朝天边浩浩荡荡地延伸散去,眼瞅着就要露出金色光芒来。 宋婉惊醒了似的,猛地后退几步,狼狈地跑开,直到穿过月洞门,到了雾敛院,她才深深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被他抱过的地方都发烫,他低垂着眉眼温柔缱绻的眼神……明知不能去想,却一直在心头,在面前浮现。 真的一刻不能和沈行多待了。 而另一边,夏旎兰按照县主的指示,亲手做了糕点送到松竹苑中。 玄鱼挡了门,道:“夏姑娘,来的不巧,我们王爷不在。” 夏旎兰看了看手中的锦盒,生怕连糕点都送不进去要遭县主指摘,便道:“您通融一下,让我把东西送进去,等王爷回来了,您知会他一声即可。” 夏旎兰生的美丽,恳求人时更是我见犹怜,玄鱼哪受得住这个,更别说这美人还十分尊重地称呼他为“您”,并无其他贵人对下人小厮的轻慢。 玄鱼答应了,侧过身让出条路来,“姑娘自己送进去就是,王爷的书房就在里头右手边第一间。” 夏旎兰谢过之后便进了松竹苑。 沈行的书房雅致,木窗引光,竹帘隔尘,巨大的横窗边置一枯枝盆景,从窗子里看去,翠竹婆娑掩映着白石小径,青湖的潺潺水声隐约入耳。 她将锦盒打开,把藕粉桂花糖糕置于银盘上,放在沈行桌案上明显的地方。 刚要走,却见那一应檀木色中有一精巧的螺钿鎏金花丝首饰盒,中间还镶嵌着碧玺,在这孤高寂寥的书房中很是鲜亮打眼。 夏旎兰停下了脚步,走过去。 那首饰盒并未合上,镜匣擦得明亮,像是主人时常把玩忘了盖上。 走近了看去,那朱红的底色上放着一只粉玉耳坠。 夏旎兰觉得眼熟,要说粉玉耳坠其实是很常见的,可这单只,且底部坠着珍珠的,就总有种哪里见过的熟悉感…… 她秀眉微蹙,细细地想,是哪里见过呢? 第66章 凤阳城。沈湛从清晨起,就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里一直待到晌午日头起…… 凤阳城。 沈湛从清晨起,就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里一直待到晌午日头起,田里没什么遮阳的地方,纵使是沈湛这样苍白的肤色,也被晒得泛了红。 好在堤坝一边临着浩瀚的江水,不时吹来些凉风,可解暑热。 沈湛一袭细麻直裰,严谨又冷淡。他抬起苍白修长的手,松了松衣襟口,方觉得憋闷的感觉好受些了。 到了夏日,一直缠身的肺病就没那么难受了。 只是沉疴已久,在这样酷暑的日头下晒着,整个人都有一种虚浮感。 到凤阳已半月有余,找术士预测好的潮汛却还没有来,他已没了耐心。 成川递上水囊来,“世子,喝水。” 沈湛接过,刚要喝,就被跟在一旁的凤阳布政使杨阶拖住了手肘。 沈湛眉目间浮上一丝阴沉,避开了。 “下官造次了。”杨阶忽然想起传言世子性冷喜洁,一时有些慌乱,但也只是一瞬,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节奏上,他双手呈上一个精巧的水囊,“世子,这是今年的新茶,乃上品,赶着夜里漏芽的时候采的,您尝尝。” 沈湛并不接过,只淡淡看着他。 布政使乃凤阳的二把手,算是在这一方土地吐个唾沫算个钉的人物,如今受到这样的冷待,却也能沉住气,拧开水囊的盖子,往上又递了递,“世子闻闻,看喜不喜欢,味道如何……” 水囊里究竟是不是茶,味道如何,沈湛没有兴趣知道。 只知道一个月前与刺桐港的波斯商人谈妥了的大生意,一百万石茶叶,一千二百万两白银。 茶田却严重不够,思来想去,便是得将那万里麦田改为茶田。 若是马踏青苗,恐遭众怒,况且也不是他能做出的恶事。 皇帝派他来凤阳并不是一时兴起,这其中也有沈湛自己推波助澜的成分在。 凤阳乃龙兴之地,有良田,有钱江。 夏日暑气难消且多洪涝,若是洪涝淹了这龙兴之地,而他恰巧于此,扶危救困,立纲陈纪,岂不是天命所归? 至于要银子做什么? 沈湛并非生意人,这些年来苛捐杂税的那些银钱足够多,其实不需要再在银子上费心。 可人与人之间,是需要利益捆绑的。 不然怎么能把面前的凤阳布政使杨阶、监察使徐龙,还有茶马司的总管太监汪严,以及跟在最后头的凤阳巨贾金栾川拢入麾下呢。 只赈灾还不够,需要将那被洪水冲垮的良田变废为宝,这才对得起沈湛早就找人写好的“荣亲王世子于凤阳龙兴之地扶危救困,应运而生”的溢美之词啊,且能将那一千二百万两白银赚到手,排列整合下,是一箭双雕之上策。 想到这,沈湛接过了那水囊,放在鼻端闻了闻,茶香清幽,缓缓氤氲,比起贡茶也惶不多让。 “好茶。”他道。 一千二百万两白银,该怎么分? 金栾川约莫三十出头岁,并不像其他商贾那样大腹便便,穿着一袭剪裁得当的粗布衣,乍一看去像一个在田里耕种的壮实青年。 他鼓起勇气上前,阳刚的脸上带着笑,“小人准备了茶叶,给世子您四罐,杨大人委屈点,一罐。其余的,都给汪公公带回帝都去。” 沈湛打开了他递上的茶罐,广袖中的手指修长,微微屈起,捻起几片嫩叶,不急不躁,带着点悲悯道:“那你呢?” “小人、小人不爱喝茶。”金栾川认真道,“小人日日吃斋饭,配白水,习惯了。此茶金贵,乃是孝敬诸位大人的。” 说完这话,金栾川才看见眼前那一身贵气的人抬起眼来,一双淡漠的眸子第一次正视他的面容。 “你叫金栾川?”沈湛道。 一个商贾,竟如此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金栾川垂下了头,面前的贵人明明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他却觉得如烈日下的冰凌,有种芒刺在背悬而未决的惶恐攀上心头。 这便是官威? 不,他也见过不少大官了,都没有这样的威压。 金栾川不禁觉得这次跟对人了,这世子沈湛,就是个天生弄权的人。 那一千二百万两银子,能分得几成他并不在意,作为经商世家,曾做过官商、皇商,财富代代积累已不可估量,几代人都已吃的满嘴流油。 他想要的是有从龙之功。 “嗨哟,我说金公子,您可真客气,剩下五成都叫我带回宫里去啊?”茶马司总管太监汪严喜笑颜开。 皇帝老了,愈发迷信于术士,这些年建道馆、求仙丹,花了不少银子啊,三个辅政大臣严格监察着户部的银子,皇帝要想干点什么,只能自己掏腰包走内廷的账。 而江南织造局、茶马司,说白了就是为皇帝敛财的。 汪严想着,总算能对陛下和国库都有个交待了,况且这一千二百万两银子的五成未必得都进陛下的腰包,还得拿出些来给司礼监掌印李舜,叫他多在陛下面前为世子美言几句。 其余的,你分一点我分一点,大家都得益,大家都不多说话。 “咱凤阳的茶,能入陛下的口,全凤阳的老百姓都得感念天大的恩德。”一直没说话的杨阶笑道,“方才去了金公子的茶坊,像现在这样蒸炒焙干去水,每天能弄出多少石?” “十二个时辰换两班,小人共有三十个这样的茶坊……”金栾川道。 “三十个,够多呢。”茶马司总管太监叹道。 可若是产出百万石茶叶,还是有些慢,只怕世子是不愿意等的。 “小人手下的茶坊都是为公公效力,为陛下分忧的……”金栾川道。 为陛下分忧,乃是说清楚自己明白自己的站位啊,这便让汪严放了心。 沈湛心中一哂,此人虽是商贾,政治觉悟却高,说话也滴水不漏,若非如此,士农工商,他是没有资格站到他这样的宗室面前与他亲口对话的。 沈湛打断道:“不够。” “是是,世子提点的是。小人必会再想法子,小人府后面还有一座荒山,都可建起临时茶坊来。”金栾川连忙道,“若是将蒸青环节简化,就可大大增快速度。” “这是小事,便交给你了。”沈湛道,如玉的手指轻轻在被日头照的干裂的堤坝上击节,“何时下雨,就要交给天了。” 风吹麦田的声音悦耳,让每个人心里都平静。 而堤坝另一侧平静的江水下才掩盖着翻涌诡谲的波涛。 杨阶与汪严对视一眼,望着世子手腕上那抹刺眼的红绳,只消片刻,二人的眼中就都浮起相同的阴狠和决绝来。 杨阶道:“堤坝年久失修,世子还请往下走吧,免得在这停留久了出了什么意外。” 汪严做了个请的姿势,附和道:“天干物燥,此堤坝早前就决堤过一次,还是拼上了好几条人命才堵住洪涝。世子还是随咱家快些下去吧。” 沈湛看着他微微颔首,袍袖翻飞,大步往堤坝下走去。 边走,沈湛随意说道:“此间正乃汛期,杨大人可要注意防范。若是不甚绝了堤,这万亩良田没了,百姓们可就遭了殃了。” 金栾川一脸赤城,急忙道:“万亩良田若尽数毁去,小人必不能让咱凤阳的老百姓吃亏,小人愿以相应粮食收购百姓手中的烂田。” 收了之后去种茶,任百姓不愿,也只得感恩戴德。 金栾川丝毫不提方才二位大人谈笑间轻飘飘默认的丧尽天良的毒计。 “毁堤淹田”,枉顾那堤坝下九个县,几百万百姓的性命,只需将一切归于汛期,天命即可。 “若是粮田变为茶田了,百姓们吃什么?”杨阶问道。 “小人府中有粮仓,粮食管够,必不会让乡亲们为了吃食出乱子。”金栾川拍着胸脯道。 买良田的粮食,早就备好了。 十石粮食,买一亩被淹的田。 比三十石稻谷买一亩良田,可要划算多了。 灾民们还必须得卖。 大势已定,沈湛不愿再多费心神,咳嗽了几声,身侧的官员就极为识趣儿地退下了。 沈湛回到了马车里,缓了会儿神。 马车空间密闭,还不如方才在堤坝上清凉,饶是沈湛这样体寒的人,都忍不住将宽大的袖子挽起。 他的皮肤冷白,手腕上的那一缕红绳便显得极为打眼。 沈湛原本紧蹙的眉头,在看到那缕红绳时,便舒展开来了。 俊美的青年眉目间是令人心醉的神光。 在离开王府之前,他忍不住想回头去看看宋婉是否像他一样不舍,是否在目送他离去。 但他看见的却是她的背影,她在与那墨大夫引荐过来懂得些女科的婆子认真交待着什么。 在繁花浓荫下,她全神贯注,一会儿拿着手中的书稿指指点点,一会儿为那婆子指明药房的方向。 一点也没有对他的不舍,也没有察觉到他在看她。 他心里的不安和即将离开她的惆怅让他迈不动步子,想也没想便转头回来了,疾步走到她身边轰走了那个没有眼色的婆子。 婆子先是不明所以,抬起眼看了看沈湛又看了看宋婉,这才识趣儿地躬身行礼后离去。 “在与她说什么?”沈湛道,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扫了一眼那书稿,装模作样道,“这是墨大夫留给你的?婉儿若想学些医术,尽可去向府医讨教,他虽医术比墨大夫差些,却也是杏林翘楚。” 沈湛的手就那么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宋婉眼含了然的笑意,盯着他,将自己束发的红绸摘下系到了他手腕上。 “我在王府你还不放心?我看该不放心的人是我吧,被我系紧,你就不能被别人勾走了。”她笑着叹息,“看到这个,就像看到我。” 红绳依旧,在他苍白的手腕上紧紧系着,马车里,沈湛垂眸。 就像看到她一样。 他的婉儿,娇俏可爱,又冷静锋利,还曾受过很多委屈。 这些日子有想他么?据说是在操持沈行的婚事……以长嫂的身份,操持小叔子的婚事,如此甚好。 她在王府,应不会受委屈,世子妃的身份他已遵守承诺给了她。何况他还将沈濯留在了云京,沈濯必会为她解决所有的难题。 说到难题,沈湛面色一沉。 若真是可以登上那皇位,宋婉若为后,以宋文卓目前的官位来说,实在是有些寒碜。 那时必会被百官所诟病。 青州离凤阳并不远,届时不如将宋文卓调来赈灾。 天大的功勋,就这样砸在了还在青州山里消暑的宋大人身上。 沈湛掀开车帘,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麦田。 凤阳真是个好地方,风景秀丽,有山有水,可惜还没带宋婉来看过。 宋婉很喜欢去没去过的地方,看什么都新奇,吃没吃过的美食,看没看过的风景,都会高兴一整天。 他曾问过她为什么如此,她就抬起眸子柔柔地看向他,说跟他在一起做什么都开心。 想到这,沈湛满心的柔软,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方才还清冷淡漠的俊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他用另一只手缓缓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 他忽然开始想她。 很想很想他的婉儿。 不能再等了,要快些回到婉儿身边才是。 【沈珩澜,我好喜欢你啊】 【我喜欢的人,他叫沈湛】 【被我系紧,你就不能被别人勾走啦】 【你快去,我等你回来啊】 时间愈发煎熬难忍,沈湛觉得自己像是化作一片薄薄的灵魂,已向宋婉的方向漂浮而去。 忽然理解了传说中被狐妖诱惑甘愿献出性命的书生。 可她淡淡的笑,眉眼间流露出的距离感,还有那漫不经心的讨好,都让他忐忑不安,心里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些年来,无论是朝堂之上的百般试探刁难,还是奸猾虚伪的假意投诚,还有东厂密不透风的监视,他都能够应付得了。 而对宋婉,明知她若即若离,她欲迎还拒,她哄他骗他,他竟不想着挣脱,偏偏要去赌她的真心。 他真的对她没有一点办法,除了在青纱帐里拼尽全力与她抵死纠缠,其余时候,他真的对她束手无策。 不知那南诏的密药生效了没有?她是不是同他一样思念着他? 因为清瘦,沈湛的锁骨十分嶙峋,这种嶙峋并不可怕,而是像冬日的腊梅枝子,有种清高孤冷的寂寥。 现在那上面宋婉留下的牙印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了,可她带给他的影响并没有消失。 沈湛甚至觉得那里还十分灼热。 这一刻他很想与宋婉生个孩子,他看过宋婉平坦的小腹薄薄的皮肤下被他丁页起的一长条凸起,那里温热幽谧,很适合生命生长。 沈湛恍惚间发现,自己这样一个对亲缘淡漠的人,竟想用孩子来拴住她,来给自己片刻的安全感。 他闭上了眼,带着淡笑,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任思念越积越多,任情意生根发芽。 第67章 宋婉的确没有想沈湛。沈湛给她用的那药,会让女子情根深种不假,但…… 宋婉的确没有想沈湛。 沈湛给她用的那药,会让女子情根深种不假,但那仅限于南诏王室皇宫以内,妃子们日日圈在里头,见不到除了南诏王以外的男性。 而宋婉不同,是可以见到除了沈湛以外与他同样血脉的人的,比如沈行。 那日自废弃府邸分别之后,宋婉想到那时的场景,就脸红心跳,脑海中绮思不断,曾经被强压下去的情意,就如蓬勃的暑气,难消。 只得让自己赶紧忙起来,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赶出去。 宋婉领着为沈行选正头王妃的命,虽然真正敲定拍板儿的不是她,但若是出了纰漏,定然免不了太康县主的一顿责问。 所以宋婉去找了荣王,讲明了庚帖多不好筛选,以及诗词雅集宴请人数不宜过多之事。 王爷在这方面好像很有经验,当下便定下先将这些贵女都相看一番再做定夺。 县主身份尊贵,不宜出面,最后便定下管家与宋婉一同,先在王府前院以让众贵女领回庚帖为由,简单筛选一下。 管家高兴的合不拢嘴,以往为王爷寻觅貌美歌姬舞姬,少不得收些好处,这可是每年最大的进项。 比如两个都很美,那将哪个的名字呈上去呢,就得看谁给封的银子丰厚了。 像选王妃这样天大的好事,那些勋贵们早就铆足了劲要往里挤呢。 王府前院。 宋婉今日身着银线缂丝兰花裙,显得本就素净的面容更为洁净清冷,一头乌发松松挽就,仅插了一根碧玺珠花簪子。 今日过来的贵女们都花枝招展的,宋婉这一身很容易便淹没其中,不引人瞩目。 以至于她过来了,管家都没发现她。 晌午的暑气消了,若是以往,守门的侍卫早就垂着眼趁机迷瞪会儿,而此刻,府外宝马香车,人流如织。 宋婉站在廊下,眼看着那车上下来的人往管家手里塞了沉甸甸的锦袋。 管家装模作样的推辞了几下,就揣进了袖中。 一缕凉风吹过,管家一回头,便看见不远处廊庑下的准世子妃。 “世子妃,劳您大驾过来了……”管家讪笑,“这会儿日头还没下去,您来这么早,别把您给晒黑喽。” 宋婉也不回话,笑眯眯地看着管家沉甸甸的袖子。 管家心中暗叫不好,真是忘了这次不是给王爷选姬妾,而是给雍王选正妃!这上头有人盯着呢。 那咋办? “来,世子妃,您老人家收着。”管家将袖中锦囊掏出,笑嘻嘻的托着呈上,“这肥差事来了挡也挡不住,您说咱们若是不收,对方还觉得咱是端着拿着装清廉,而且也不放心不是,总觉得咱们收了别人的,不收他们的。” 宋婉并未接过银子,长长哦了一声,笑道:“还有这说法呢?” “可不是,您不知道多少人盯着雍王妃这位置呢。”管家将写着方才那女子名讳的诗册交到宋婉手上,“给您自己选未来妯娌,受累了,还得您帮着掌掌眼。” 宋婉歪着头沉思片刻,“递了银子,若是殿下选不中她们,该如何?” 管家一副你这就不懂了的表情,“嗨!要么说世子妃您仁善呢,咱们收了这银子,是让递银子的人心安,不是保证能入选,选谁不选谁,都是看她们的命,看咱王爷的眼缘!” 宋婉点点头,“这银子我就不收了,一上午的都是您忙前忙后,我收了可亏心的慌。以后吧,这不还多着排队进来的,以后的咱再一起赚。” 管家这才放了心,心道此女不愧能从冲喜侍婢一跃成为世子妃,不拿乔,不端着,是个好相与的。 日头明晃晃的,宋婉嫌晒,况且也不便去府外迎来送往,便带着元儿往一旁的耳房中翻看刚收进来的一摞诗集。 听闻王府要办诗词雅集,那些勋贵人家们很明白,都今日便打着领回庚帖的名头,送了诗集过来。 此时耳房中已聚集了些贵女,各个打扮的都很隆重,锦缎珠玉堆砌,姹紫嫣红,一片富贵奢靡之景。 女子们聚在一起,其实很容易有共同话题,但雍王正妃只能有一个,利益相关,就是不便谈及的话题。不知谁起了个头,将话头引到了王府中的女人上来。 “你们听说了么,前两年进王府冲喜的那个,要封湛世子妃了呢。听说是从青州来的,小门小户的,竟有如此造化。”一女子掩面小声说道。 “嫁入王府,就要和她做妯娌了,我说人的机遇真是一旦抓住,就鸡犬升天了呀。”另一个回道。 此时一女子嗤笑了声,“什么妯娌不妯娌的,她也算正头王妃么?那世子湛,不知最后落个什么田地呢,到时说不准她得跟她那病弱夫君一同埋地里去。要我说雍王殿下赶紧搬出去另辟王府才是,谁知道这等善钻营的女子会不会不甘寂寞,爬上雍王殿下的床。” 此话一出,在座的女子们都面色一红,想到雍王殿下的风姿,再猜想那病弱世子定形同枯槁,不由得真的担心了起来。 同一屋檐下,每日睡在一个病秧子身边,而小叔子那般丰神俊朗,任谁都会生出些忿忿不平来呀。 “我上次见雍王殿下,还是在他去北境前呢,那时雍王陪着荣王殿下秋狩归来,骑着高头大马,好不风流倜傥。”一女子微笑着陷入回忆,“那时是陪我姐姐去相看他的,谁知一晃三四年过去,姐姐嫁人了,倒是轮到我来选雍王妃,就不知有没有那个造化。” “听说县主千岁已带了个姑娘过来,要给殿下当侧妃呢。”方才出言不逊的女子道,“县主真是的,谁家郎君没娶妻先有妾啊。” 话音一落,在座的女子神情各异。 沉默片刻,有人转移了话题,“戚姐姐,听说贵府新修了府邸,可漂亮啦,不知何时乔迁?我们一同给你暖居去!” 提到这个,戚如槿面露得意之色,“我们戚家新建的府邸乃是根据鬼谷子给出的《营造法式》建造的,比起惜春园也惶不多让呢。在诗词雅集之前就要搬啦,到时请你们去玩啊,这样你们就可以对比一下,是王府园子雅致,还是我们戚府更有巧思啦。” 这一番话说得甚是自大,仿佛就肯定她定能参加诗词雅集似的。 在座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在戚大人官职在这一圈人里是最大的份上,都陪了笑脸。 漏窗中有和软的清风拂过,嵌着红线的竹帘轻轻扫动,竹帘后的人影已经不见了,只留一抹淡香的气韵。 宋婉带着元儿疾步往外走。 走到廊下站定,宋婉朝管家招招手。 “这些闺秀中,可有一个姓戚的?”宋婉微笑问道。 管家垂着手老实答道:“戚大人的独女,王爷很是倚重戚大人,身世家世这方面是没问题了,戚小姐长得也好,银子么,给的也足。” “叫什么?”宋婉问道。 “戚如槿。”管家道。 “我看戚小姐很不错。”宋婉脸上挂着笑容,将手中的诗集翻看,“文采斐然,只一个册子有些单薄吧,叫戚家再送几本过来,给王爷和县主都好好看看。” 管家又掏出一袋银子呈上,“世子妃收了吧,您老人家能收了戚家的银子,是戚小姐的福分。” 宋婉笑眯眯地指挥元儿接过银子,“戚如槿是么,好名字。” 而另一边,沈行从新修建的王府回来时,见荣王府门口已堵得水泄不通,便命侍从调转方向,从王府后门进去便是。 刚下了马车,便看见王府后门竟也停着一辆青色马车,马车上的两个人下来,在树下坐着乘凉。 其中一个锦衣华服的玉面公子摇着折扇,难掩浑身风流气息。 “我妹子若是成了王妃,你说我是什么啊,我这不跟皇亲国戚一样了?”玉面公子笑道,一双利眼直勾勾地往府门掩映的**里窥探,“方才在王府正门看见那姑娘,可真好看,怎就是世子妃了呢!听说那世子半死不活都下不来床,床上能成事么?这么一个美人,就甘心给那病秧子端屎端尿?” “公子,您怎么还惦记上世子妃了,瑶红楼的婳儿姑娘,不比她好看多了?”小厮道。 “你懂什么,你这种没尝过女人滋味的不明白,那女子虽说不如婳儿身姿曼妙吧,可就是那股劲儿最勾人,她还冷冷剜我一眼。”玉面公子抬起扇子敲了小厮的头,陷入遐思中感叹,“哎,看得人心痒痒啊。” 沈行本欲迈进府门的脚步又退了回来。 命玄鱼过去。 玄鱼耳语一番,那玉面公子先是惊愕地看着沈行的方向,后点头哈腰地小跑过来。 他迟疑行不行礼,又想赶紧过来,这一道走的形容很是滑稽可笑。 沈行笑着问他:“是霍侍郎的公子么?” 霍公子连忙点头,“你是……” 霍公子当然没有等来沈行的回答,而是忽然背心一紧,整个人竟腾空离地,突如其来的力量将他向前掷去,往前滑动了好长一段,狠狠撞在树上才停了下来。 他龇牙咧嘴地抬头,支撑起身体回头去看,只见那青年的眼神阴冷淡漠,有着骇人的锋芒,让他心口不禁一阵发凉。 沈行大步走过来,一把拽住他后颈的衣领,重重往树上砸去。 那玉面公子被砸得眼冒金星涕泗横流,哪里有方才的风流,气恼道:“你到底是谁!?” 沈行起身,掸了掸衣角的灰尘,用折扇敲着他的头,“雍王沈行。” 第68章 在街头茶肆都在议论雍王殿下为了病弱大哥打了霍侍郎之子时,宋婉已将厚…… 在街头茶肆都在议论雍*王殿下为了病弱大哥打了霍侍郎之子时,宋婉已将厚厚的诗集收集妥当,递到了县主面前。 而沈行自那次之后,想见宋婉难于上青天,她总在躲他,除了在县主和荣王面前需要公事公办。 沈行并无兴趣看那叠诗集,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希望从她脸上能找出些不同来。 县主翻开了那叠诗集,表情由舒展变为疑惑,而后眉头紧紧蹙起。 “怎么都是同一个人的,光是戚如槿就递上来七本诗集?”县主不解道。 宋婉目光澄澈,“兴许是戚小姐文采斐然吧,戚家一定要递七本过来,说每一本都各不相同,每一本都有它的可取之处,让县主您和王爷好好看看……” “荒唐!她当自己是什么,还真想着让我与珩舟拜读她的大作!?这般不知进退不知廉耻之人真是罕见!贪多贪足,不可取!”县主保养的极好的手重重拍在桌案上,疼得她更恼怒了,一把将那几本诗集推了下去,“戚家算什么东西,还摆谱摆到我面前了!” 宋婉的脸色白了几分,那诗集砸到她脚上她也不躲,只小声道:“我见戚小姐容色娇美,举手投足间也齐整,便觉得她定是在文采上也可圈可点,怪我没有提前看看她的诗集就呈了上来,惹了县主和王爷不悦,是妾身的错。要不、要不县主您再看看,说不定真的写的好呢?” “看看看,看什么看!”太康县主更生气了,把桌案上剩下的那两本也扔在了地上,“她若真是那才华横溢的才女,大可去科考去,本朝不是没有女官!搁我面前现什么眼这是,娶妻娶闲,我看这女子贪婪又蠢钝,罢了罢了!” 太康县主本就顾念着自己小姑子夏旎兰,想找个性子和善,不会磋磨妾室的王妃来,这个戚如槿明显是戳了太康县主的肺管子。 宋婉站在那,显得楚楚可怜,低声道:“县主息怒,这戚小姐容貌颇有正室气度,昨日那些贵女都众星捧月似的对她,妾身想着她定是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要不县主也去见见她?” 这一番描述,“众星捧月”可谓是形象极了,太康县主怒火从心中起,刚想发作,就听得自己二弟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你与这戚如槿可是一早就相识?” 宋婉回答:“我与戚小姐昨日才初次见面,众人都捧着戚小姐,我就想着她这样光芒万丈的人若是作王爷您的王妃,才得以相配啊。” 沈行看着她,似乎并不信她的说辞,看似无意,实则是在为宋婉是否受气而愠怒,“那就是此女做了什么事而让你不得不将这些诗集呈上?” “王爷多虑了,并无此事。”宋婉坦然道。 “行了行了,除了这个戚如槿,其余的这些,都来吧。”太康县主摇着折扇烦躁道。 宋婉低眉顺眼道:“那、那就是戚小姐淘汰了啊。” 太康县主怒道:“把这些金贵的诗集赶紧给她扔出去!” 县主带着婢女走了,宋婉也转身就走。 沈行不再克制,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宋婉如同被烫到般躲开,横眉冷对,“王爷,这可是王府花厅,许多人都能看见呢。” “你就这么怕被人看见么?”沈行眉梢挑起,“当初在宋府,你也是怕人看见我。现在我已不需隐于暗夜做那见不得人的刺客,为何你还是怕人看见我?” “你说呢,你与我现在是什么身份还用我多说么。”宋婉敷衍道。 沈行淡笑,眼眸幽深带着怨,“为何你我会如此境地,婉婉最是知道。为何当初骗我把我支走,去嫁了别人?” “我贪图荣华富贵!当初不想跟一个朝不保夕的刺客过天为幕地为席的日子!”宋婉急于脱身,不想与他再纠缠,就专挑伤人的话说,“你与沈湛都是王爷的儿子,我嫁给沈湛可为正妃,若是跟了你,夏旎兰是你的侧妃,正妃会是我么?能是我么?!即使是我,那你怎能保证以后都只我一人?你这么风流,花名远扬引多少贵女倾心,我可沾染不起。” 沈行的脸色果然变得难看起来,怎么就不能她做他的正妃?她真当他无法做主自己的婚姻大事?还有,他哪风流了? “谁说我风流?”沈行决定先解释这一项,“我可以娶你做正妃。” 宋婉看了他一眼,戏谑道:“娶嫂子做正妃,还不风流?” 他刚欲解释,宋婉神色却变得认真,目光柔和,“沈行。你给我留下的记忆和体验都很美好,但必须得到此为止了,好吗。” 沈行愣住了。 宋婉为庶女,没有少受过轻视和冷待,甚至是怜悯。可她却并不想沈行来同情怜悯她。 昔日的沈行身分不明,她与他没有阶级的参差,所以他对她心疼和怜惜,她报以心动,并不会焦虑。 但现在不同了。 其实想想,一开始他没有告诉她身份,何尝不是一种自以为可以掌控一切的傲慢呢? 她那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或许他的隐瞒是有逼不得已的理由的,她可以接受,却不想原谅。 宋婉的眼睛有些湿,她觉得自己最近很不正常,总是有些呼之欲出的迷乱,心也变得特别软,尤其是见到沈行,对上他那双温柔又深沉的眼,许多话她就不忍说出口了。 沈行低垂着眉眼,许久没有说话。 在宋婉支撑不住想走的时候,他忽然说道:“是我的错。我当初不该向你隐瞒。” 若是他没有向她隐瞒身份,她便不会替姐姐嫁入王府,沈湛也不会趁虚而入。 是他没有理解她当时对未来的惶恐不安,反而让她更没有安全感。 “是我的错,让你陷入这样的困境。”沈行沉默片刻,想理智的沟通,“所以一切交给我来解决,只要你想……” 细雨霏霏,沈行的声音低沉温柔,宋婉的眼眶忽然有些红。 她盯着漏窗景后堆叠如雪浪的辛夷花,冷冷打断:“我不想。” 说罢,转身离去。 宋婉很伤心。 不知为什么,听到沈行说是他的错时,眼泪就几乎要掉下来,心脏也酸涩拉扯着难受。 她忽然很想像多年前的许多个清晨那样亲他。 那时天蒙蒙亮,他与她一同盖在薄被里,她摸着他胸膛的伤口聊着天儿,那时她被他的无限制宽容骄纵出了些矫情,特别爱生气,他不知哪句话惹了她生气,她不依不饶地不理他,她就一直哄她,好像耐心用不尽似的。 每当她以为他不会再哄时,他都从后面温柔地抱住她哄道小婉婉,婉儿……他的唇温热湿软,轻轻擦过她的耳廓。 宋婉整个人便由冰山化作春水,呜呜撒着娇转过去搂住他,“快亲亲我,我喜欢你亲我……” 他便会笑着看她,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的额头、鼻梁、嘴唇,还有一碰一哆嗦的洁白脖颈。 那时的除夕夜很冷,她端了吃的回绣楼分给他一起吃,吃完就搂着在薄薄的锦被里一起睡,他笑着亲一亲她冻的通红的鼻尖,俩人搂的更紧,一点都不冷了。 宋婉快步往回走,又忽然停下来,扶着廊下的抱柱。 : 那些以为早就遗忘的回忆毫无章法的卷土重来了,强悍,深刻,不容拒绝。 是怎么回事…… * 宋婉走后,沈行并未动,而是叫玄鱼去唤了管家来。 他不信宋婉与那戚家小姐没有交情。 管家过来,兴许是跑的急,一脑门子汗,见着沈行先行了个礼,跪着不起来。 管家人精似的,约莫猜到了自己被唤过来是为了什么,当下是不得不说了,便咬牙道:“是奴才一时猪油蒙了心,收了各府的银钱!世子妃她和那戚家小姐没有什么交情,是戚家小姐给的太多了,世子妃心善,才收了她那么多诗集,想着在王爷您面前出出风头。” 那么多诗集,管家料想县主和王爷只会翻看上面的几本,至于把谁放上面,就看谁给的银子多,怎料那戚如槿太贪心。 “世子妃?收了戚家的钱?”沈行脸色一沉,“多少?” 管家哆哆嗦嗦道:“就、就十两银子,不多,世子妃顺时随俗,和奴才对半分的。” 沈行脸色布满了寒霜,几乎不敢相信她真给他选妃,不仅真选妃,还将他当成敛财的工具! “奴才把银子都还回去,下次再也不敢收受贿赂了,请王爷开恩啊。”管家跪地瑟瑟发抖道。 沈行深吸口气,恨不得现在就去半道把她截住,看看她有没有心,把他到底当什么了? 可他知道若是如此,就是又一番的争吵。 而他不想和她吵。 情绪来了不能什么都不顾,沈行冷静下来,沉声问道:“去,多叫几个婢女过来,我要知道今日发生的经过。” 到了晚间,夏日暑热难消,吃完晚饭,一动弹就一身汗,即使换了薄如羽翼的禅衣,这会儿也一身薄汗了。 宋婉屏退了婢女,刚想舒舒服服泡个澡,就听见窗子被轻轻扣响。 已经许久没听过这声响了,两长一短,是沈濯与她约定好的暗号。 宋婉起身,站到窗子前。 “是我。”沈濯道。 “我知道。”宋婉轻声说,“上次你逃脱了吗?有没有受伤?” 听得她的关心,沈濯心头一热,低声道:“我没事,这些日子走了趟河西,还顺道去了帝都,才回来。王兄他在凤阳考察学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宋婉道:“那麓山里的人,都撤离了吗?” 沈濯迟疑片刻,道:“并未,有人盯得紧,还是不动为妙。” 刚想说什么,就听院门被叩响了。 婢女的声音传来,“雍、雍王殿下?您怎么这会儿来了……” 第69章 平日里沈行并未如此行径,宋婉害怕他这么一来,被人瞧见会说闲话,急忙…… 平日里沈行并未如此行径,宋婉害怕他这么一来,被人瞧见会说闲话,急忙迎了上去。 而沈濯看了一眼宋婉的背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灯火熹微,映照着沈行英俊的面容。 与沈湛的俊美昳丽不同,沈行是那种很正统的英俊,让谁看了都会夸一句好看。 宋婉垂下眼帘,耳朵有些热。 明明下午时才见过,现在怎么还是忍不住去偷看他呢。 她要关门,他却牢牢扣住门把手。 “不让我进去?”沈行问。 “天色晚了,王爷有事明日再说吧。”她道。 “若是我偏要今天说呢?”他垂眸看她,眉眼带笑,薄唇抿出戏谑的弧度,“你怕什么?” 宋婉对他的突然造访本就愠怒,便硬邦邦道:“王爷可还知礼?世子如今不在,王爷在掌灯时分到我院中来,恐遭人非议。” 沈行慢条斯理道:“来的路上没人看见我,可你若是不让我进去,在这门口难免会被人看见你与我拉扯,就不怕遭人非议了?” “何况,婉婉问心无愧,又怕什么?” 他的声音平静温和,却叫人心颤。 宋婉心中蓦然出现几个字——若是我问心有愧呢? 她向来是谁越逼迫她,越能滋生出她离经叛道的豪情来,可现在她才发现,唯独在对沈行,就像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没有一点办法。 沈行晃了晃手中诗集,“你既应下要为我议亲之事,那我来与你商议一下人选,这不是很正常么?” 沈行的云淡风轻和宋婉的紧张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宋婉也不想与再他争辩,免得真叫人看见,侧了侧身,“王爷请进。” 两进的宅院,宋婉打发了婢女出去,让墨大夫带来的婆子找个由头守着她们,与沈行在前厅坐定,仅留个元儿在外厅等候传唤。 院子中央是宋婉刚来王府那年种下的辛夷花,还有湘妃竹,一阵夜风拂过,白日里积下的暑气消散,月光清丽,星芒漫天,竹影摇曳。 宋婉忽然觉得心很静。 “我不会娶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沈行道,将诗集放在桌案上,“把这些都还回去吧,不必为了不值当的人受气。” “受气?”宋婉惊讶道。 “想必管家投机钻营收受贿赂已成惯例,婉婉和光同尘罢了。”沈行并未指责,也没有因为她算计了他而生气,他语气平静为她解释,“那戚如槿说了让你生气的话,所以你让管家去管她要了更多的银子,诱使她安心奉上比旁的贵女多的诗集。物极必反,欲速则不达,婉婉给她教训,是应该的。” 戚如槿的背后嚼舌根恶意揣测,话说得实在难听,几句话就把她与沈湛和沈行糟蹋了个遍,宋婉当时气不过想了这么个法子来整治她,但现在想想,或许有些过激。 以太康县主睚眦必报的气性,必然会记恨起戚如槿,连带着在王爷面前添油加醋说起戚氏的坏话来。 本是结亲的好事,却因为逞一时口舌之快成了仇人,宋婉觉得给戚如槿这教训似乎有些大。 其实宋婉没有意识到,此时能这样洒脱的去想,全然是因为这会儿她心中的气已经消了。 “因为女子之间的口舌之争,就绕了一大圈将王爷和县主都算计其中……我收受戚氏的银两也是真。”宋婉皱了皱眉,自嘲道,“这点小事,是我小题大做,让王爷费心了。” 沈行起身靠近她,脸上带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好看,就像是能让人忘却不如意和忧虑。 他微微垂首让她看着他,声音放缓,“不,你在意,这就不是小事,它的分量就很重。” “其实你没有必要这样隔山打牛,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不喜欢她。”沈行蹲下来,一双眼睛深深平视她,“只要你说不喜欢的事,不喜欢的人,我都可以为你解决,为你撑腰。” 沈行的气息将她包裹,是那种皂角夹杂着木叶的干净冷冽,就像是夏夜里恍然惊醒的梦。 他离得实在是太近了,他的语气也太过轻柔暧昧,宋婉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揪了一下,这让她很不适,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仿佛就要坠入无尽的温暖的海水里去。 宋婉慌忙起身,推开他,往门外走去,站定后深吸了口气,“你不觉得我在利用你?不觉得我为了十两银子就把你卖了?” “觉得。”沈行的语气很轻,如庭院中辛夷花落地时一般温柔,“但这让我很高兴,婉婉。” 宋婉不解地回头看他。 “我很高兴,被你利用了之后,你终于愿意听我说话了。”沈行看着她道,“婉婉,我们早该好好谈谈。” 他说这话时看着她的目光平静温柔,那眼神却让宋婉感到心碎,一时间抗拒的话说不出口,也忘了该赶他出去才是。 “我与你初识时,并非有意隐瞒身份,而是我想伤好了之后就带你走,或者说我根本没想过再回王府。荣亲王庶子的身份于我来说并不是割舍不下的,反倒是种负累。” “但今天,我觉得这个身份有了些可取之处,至少这个身份让你在遇到不快的时候会想到狐假虎威,它能够帮助到你。” 宋婉觉得眼眶发胀,和他的对话甚至有些煎熬。 沈行漠然道:“拿银子贿赂管家,想必是早有此先例了。先前黑不提白不提,倒是养叼了管家的胃口,还算计到了我头上。” “诶,可别我一来,就坏了人家财路!”宋婉着急道,倒是义气十足,“办诗词雅集是管家辅助我,我……我治下不严!我不该收。” 沈行看着她,英俊的面容被忽明忽暗的烛火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微芒,“婉婉若是不收,会让那些下人们生出些不安来。我能理解,不会为此觉得你将我卖了,也不会怪罪管家。” 夜色渐浓,月亮先前还藏在乌云里,沈行看着那一轮月悄无声息地移了出来,想了想,还是道:“戚氏嘴里不干不净藐视宗室,若想给姑娘家留些情面,可当场点到即止,而后直接撤了她的帖子,让她回去自己琢磨去,别为了这样的人折辱自己。” 宋婉恍然点点头,这样处理,的确比她绕了这么一圈要更妙一些,估摸着若真如此做了,戚家半夜三更梦醒时都得忐忑生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王府? 而且他还说,别折辱了自己。 自小宋婉长在宋府,父亲迂腐,嫡母阴毒,若想得到什么,只能自己当法子去争取,至于是委屈了还是豁出去折辱自己的法子,她已经麻木了,就像灰尘堆积久了就成了泥泞。 此刻宋婉只觉得眼眶发热。 他一番话,她真的听了进去,方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焰消散了,沈行看着她歪着头若有所思的模样,在这平静温柔的夏夜里如同一幅疏淡禅意的仕女图,他一时看呆了去。 此时她穿着家常的看着就很舒适的衣裙,没了那些繁复的珠玉点缀,她并不浓丽,却生动,一如多年前在凌厉暴雨中冷静听他提点如何埋人的少女。 他顿了顿,又说:“我说的我很高兴,是指在知道此事之后,便以为你拈酸吃醋才会这样做,你其实并不愿意为我选妃……婉婉?是这样吗?” 宋婉红唇微启,却说不出话来。 他英俊的脸上带着自嘲的淡笑,眼神温柔破碎,话说得很宽容,“看来是我多虑了。婉婉不是这般性急计较之人。” 这般苦涩温柔,和白日里的清正从容简直判若两人。 他并非是对谁都这样掏心肝,也不是毫无城府之人。 宋婉见过他一呼百应的时候,那些官员见了他是打心底的忌惮,并无利益往来,就做到如此,说明他在北境的作为并不会令人存疑。 她略施小计,他察觉后并未多加揣测或受人影响,而是完全信任她,草蛇灰线地去查发生了何事,还为她找了诸多理由来解释,即使她将他都算计了进去。 意气风发的新贵王爷,和与她一同燕居闺阁的落魄少年终于合二为一,他一直是毫不犹豫地保护她、偏袒她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怎能不心动呢,她的珩舟,总会用火星子四溅的炙热爱意来打动她,融化她。 但不能如此,这世上,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东西在。 宋婉沉默片刻,转过头去,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是,我没有,没有拈酸吃醋。我是真心想为你选妃。而且我也不是什么能同甘共苦的人,我只想要权势富贵。” 沈行苦笑了一笑,抬眸看她,“我何时说要你与共苦?我只想让你与我同甘。可既如此,你都不信我。” 宋婉能感受到他的心碎和无奈。 可她没有办法。 她清楚的知道与沈行已经错过了,每个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不要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衡,才是最好的。 “对不起……”她道了歉。 “我很难过。”沈行顿了顿,凝目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我不是让你能信任的人,也没能让你如我想象的那样对我留恋……我很失败。” 可是即使知道,即使猜到了你只是为了对那戚如槿稍加惩戒才利用了我,我也宁愿被你利用,庆幸能够被你利用。 仍然想继续与你纠缠。 宋婉的心颤抖不已,手也一直在抖,她扶住门框,免得让自己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沈行能走到这样的位置上,定然也是个聪明人,冲动过后,就应平静下来,便会对今日的及时止损庆幸了。 宋婉闭上眼,冷冷道:“天色暗了,你该走了,王爷。” 沈行应了声,缓步往外走,在与她擦肩而过时,宋婉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如此优柔寡断?向来自诩薄情,且很能认清现实,怎么现在就这副做派了……她不想被当做软弱多情的人,不想被怜悯。 还好他不会看到。 在沈行走到门口时,门却被从外面叩响了。 “嫂嫂在吗?我是夏旎兰。” 听闻此声,宋婉有些心急。 忙背过身去整理了下,让自己看起来恢复正常些。 沈行回眸,看见宋婉神情不自然,明显是不想让人看见他与她在一处。 “我可以躲起来,或从矮墙出去。”沈行道。 “我们又没在床榻上,有什么怕人看的。”宋婉淡淡道,而后招呼元儿去开门。 元儿开了门,夏旎兰向内望了眼,果然见一男子穿着玄色直裰,站在雕花门前,他的脸隐在阴影下,只见肩膀很宽,腰背挺直,如松竹般。 她刚想惊呼,就见那人往前走了一步,那英俊的脸在月华下像能生出光辉似的。 夏旎兰的神情凝固住了,心中的涟漪更盛。 “见过雍王殿下。”夏旎兰小声道。 第70章 接下来几天,宋婉避嫌似的,连和县主相会的花厅都刻意等沈行不在了才去…… 接下来几天,宋婉避嫌似的,连和县主相会的花厅都刻意等沈行不在了才去。 据说沈行去找了王爷,说要取消诗词雅集。 荣王这种热衷于宴请享乐的人怎能如他的愿,想也不想便将他怼了回来,还说谁说是要给你选妃办雅集了,就当是你爹我自己想邀人过来热闹热闹还不行? 宋婉一笑了之,继续筹办雅集事宜。 荣王的确是个爱热闹的,自就藩来封地后,就纵情于山水和美人,山水都游遍了,美人也都大差不差,就剩下办宴席这一个爱好了。 兴许就是这份随遇而安安于享乐,才让他在众多“上进”的王爷中侥幸存活了下来呢。 圣上对荣王殿下,一直是很宽容。 荣王对宋婉也很宽容,并不要求她足不出户,允许她闷了就出去逛逛,借着雅集之由,上街采买。 当然啦,采买之事不会真的落到世子妃头上。 一日,宋婉借采买之由出王府,手中拿着的是那一日从戚如槿那里得来的鬼谷子的消息,那一日听戚如槿说她家新修的府邸是出自鬼谷子之手,便找人去套话要来了鬼谷子的联络手信。 正想着如何找到此人,刚到天桥街市,便被人拦住了去路,还未等那人说话,她身后的护卫就蜂拥而上,将那人拦住。 “诸位诸位多虑了啊,我不是刺客!我是霍远山,霍侍郎之子!有事想跟世子妃详谈!”曾挨了沈行一顿打的霍公子解释道。 宋婉屏退了众人,与霍远山坐在茶楼里谈了片刻,便捋清了来龙去脉。 沈行,竟打了人。 而这霍远山回府后与父母说了此事,方觉得罪了雍王殿下,思来想去,夜不能寐,生怕被雍王记恨,找个由头捅到圣上那去,再革了霍家的官职,疑心生暗鬼,越想越惶恐。 霍远山觉得此事因宋婉起,就该来找宋婉求情。 “当时你说什么了?”宋婉淡淡道,“与我又有何关系?” 霍远山含糊说道:“就是就是那些个荤话。” 宋婉眸光流转,似笑非笑道:“什么荤话?” 曾经看她是觉得她貌美勾人,现在再看,只看得见权势的倾轧,惶恐之下,只敢说实话。 霍远山咽了口吐沫,断断续续复述了那日说的混账话。 说完之后愁眉苦脸道:“我已经知道错了,是我唐突了世子妃,以后再也不敢了,还请世子妃在雍王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听闻那样难听的话,宋婉却没什么表情,道:“好,我跟他说,雍王殿下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你编排我,若想求得我的原谅可以,你得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是霍某力所能及,霍某定然万死不辞!”霍公子拍着胸脯道。 宋婉轻笑了声,将掌心的字条示于人前,“帮我找到这个人,带他来见我。不许声张。” * 雾敛院的芭蕉长得甚好,有一人多还要高,据说是从南诏国移栽过来的品种,宋婉命婢女们将胡榻移至芭蕉树下,晴光甚好时,撑着头在树下小憩,很是惬意,到了雨天,雨打芭蕉,颇有情致。 只是偶尔,沈行那双温柔含情的双眼就入了梦来。 那霍远山形容的画面似乎成了真,在她的梦中上演,他保护她袒护她似乎成了习惯,甚至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直到从梦中惊醒,心脏剧烈跳动,那场景也挥之不去。 她不敢去见他,怕控制不住会对他说些不该说的话。 那不可以,不可以打破现在的平衡。 她也十分心虚,生怕她与沈行的过往被人看出来。 宋婉深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每个人所行暗事都不会完全天衣无缝。 就像沈湛所行之恶事,就像枉死的那些人,都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因为心虚,她反思自己那次与夏旎兰是不是有些虚张声势的过分了,是不是妄加揣测了夏旎兰的意思呢。 这一日,宋婉主动到了夏旎兰房中。 夕阳西斜,带着些金色的光扫过寂寥的院落,夏旎兰正在桌案前绣着什么,神思低垂的眉眼昳丽,却布满哀愁。 “在忙么?我散步散到你这来了,想到没来过你的院子呢,便进来看看。”宋婉如是说,“在绣什么?” 夏旎兰仓促地站起来,将手中绣样掩在身后,“见过世子妃。” “何必与我那样见外,还叫我嫂嫂即可。”宋婉笑了笑,看向针线筐里松散的绣线,皆是雅致清冷的颜色,随口道,“是绣给雍王殿下的么?” 夏旎兰肩膀松懈了下来,脸有些红,点头道:“是。我诗词歌赋比不得那些贵女们,就想着在绣工上努努力。” 宋婉道:“绣的很好啊,孤云野鹤,岂向人间往,很适合殿下高洁的品性,你有心了。” 夏旎兰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宋婉全当是她害羞,便道:“那日是我说话说重了,近来准备诗词雅集的事,实在是忙乱,天气热,人也变得急躁,你别放在心上。” “没有没有,是我不会说话,让嫂嫂误会了。”夏旎兰低声道,“嫂嫂别嫌弃我才是。” 话既然说开了,宋婉的心虚也得到了缓解,气氛便融洽起来。 女子之间共同话题好找,夏旎兰主动邀请她也绣个什么,打发打发时间。 宋婉应了下来,坐下挑了些清雅的颜色,与夏旎兰一同在烛火下绣着。 “是绣给世子的吧?很适合他。”夏旎兰笑道。 宋婉应了声,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胸口的伤处到下了雨还痒痛难耐,有时累了或心情郁结,心脏处就很是不适。 这些,都拜他所赐。 绣给沈珩澜,他配么? 这么想着,宋婉手中的那绣样就绣得愈发狰狞。 很快就到了雅集的日子。 晴光万里,微风拂动,吹动贵女们摇曳的裙摆,引得娇笑惊呼声一片。 管家在宋婉耳边道:“都准备妥当了,世子妃。” 廊庑下,灼人的日光一点都晒不着,宋婉眯起眼点了点头,“辛苦管家啦,等着雅集办完,咱们就都能松快松快。我跟这些年轻女子也玩不到一起去,一会儿我就找个地方躲懒啦,还得靠管家您多照看。” “嗨,世子妃哪儿的话!”管家脸上挂着心悦诚服的笑,据说上次戚家贿赂之事,世子妃很是局气,并未将此事全推到他身上,“这日头大,可别晒着您,您就放心歇息去吧!” 宋婉并非是想躲懒,而是躲着沈行。 这样的日子,他肯定在场,而她再出现就不合适了。 * 刺史陆洵也受邀前来,在沈行的书房中为他研墨,压低声音道:“照王爷的吩咐,彻查麓山上的那两个文人,其中一个果然并非孤家寡人,有家眷,全都抓起来了。” 文人有些傲骨,实属正常,更别说有些才华和抱负的文人,那骨头才硬,一门心思为自认为的明主效忠。 这样的读书人、文人,若是赢逼他们,他们是转不过来弯的,逼得急了,反倒成全了他们的杜鹃啼血。 前几个月突袭麓山,那两个束手就擒的文人都是硬骨头,不得不找了他们的亲眷来。 “好好招待,且不可伤他们。”沈行松了松领口的鎏金领扣,继续笔走游龙,“其中那个姓元的,在前朝官授翰林,还进了礼部,若不是改朝换代,假以时日就是进内阁的料,敲打敲打他。” 陆洵明白了他的意思,颔首道:“是,这个姓元的一把岁数了,也没什么亲人在世,就固执的觉得是咱们陛下致使他家破人亡的,现在跟着沈湛,非要反了天去!” “另一个已经吐口了,说是在凤阳,有大动作。” 沈行的笔停了下来,眼眸幽遂,“凤阳?凤阳一马平川,乃龙兴之地,他能如何?” 莫不是麓山里凭空消失的两万人去了凤阳? 可凤阳远离帝都,无法与沈湛留在冀州的叛军们守望相助啊。 “王爷先别想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您的婚事,属下过来时,看见许多大人家的闺女都来了,花团锦簇,好不热闹。”刺史陆洵那张严肃的脸上带着罕见的笑,“咱们陛下圣躬违和是不假,但沈湛一时也翻不了天。” “周决这回从北境回来,就让他回王爷身边任职。” 说罢,掀起门帘引着他往外走。 沈行将信收好,递给陆洵,挪动步子往前厅去了。 他已有六七日没见宋婉了。 她就像是刻意躲他似的。 他去敲她院门,也闭门不开,连打发婢女来开门敷衍都免了,仿佛门只要开个缝他就会强行挤进去似的。 这回他定是要堵到她。 “这青湖的景可真好看,不比云州的差呢。”宋婉坐在乌篷船里含笑感叹,“天天看青湖,头回泛舟湖上。” 今日为了诗词雅集上的贵女方便,就将艄公换成了“艄婆”,那艄婆笑道:“往那边去,水面才开阔呢!” 湖上凉风阵阵,宋婉看着离那花红柳绿的岸边越来越远,整个人松懈下来。 她靠着船篷,伸出手撩起清澈的水波,“那就往那边去嘛,清静。” 她连婢女都没带,为的就是让他根本找不着她!谁能想到*她在这阖府都喜乐欢庆的时候躲到湖里来了呢! 从石拱桥穿过,水面霎时开阔起来,“艄婆”划得起劲儿,抡起了膀子跟与那船桨有仇似的,水浪起伏翻滚。 但见湖中心有一湖心亭,宋婉站起来扶着船篷,心跳莫名加快,错愕地看着船径直往那湖心亭去。 宽阔的湖面波光粼粼,只见亭中的那人负手而立,几日不见,那张俊脸愈发皎皎明朗,看见她时眼波一漾,泛起春风得意的笑。 70-80 第71章 沈行望着晴光万里下的佳人,许久不愿移开目光。他偏了偏头,对那艄…… 沈行望着晴光万里下的佳人,许久不愿移开目光。 他偏了偏头,对那艄婆说:“下去吧。” 那婆子一点没犹豫,竟直接跳进了水里,如浪里白条般向岸边游去。 沈行提袍下了台阶,刚想上船,宋婉就制止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一个离经叛道胆大包天的小姑娘终是懂得了忧心和分寸,沈行看着她蹙起的如远山般的眉,微笑,“想与婉婉说说话而已,为何总要躲我呢?” 午后带着水汽的风吹过来,宋婉感觉到令人心情澄澈的凉意,压下方才的急躁,耐着性子道:“叔嫂之间,避嫌不是应该的么?” 沈行见她又这样与自己划清界限,深吸一口气,“是避嫌,还是躲我?” 宋婉并未着急回答,视线扫过乌篷船,船中央吊着丝绸灯,除此之外再无他物,那船桨被方才的婆子丢在船板上…… 她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此处虽于石拱桥的另一侧,将宽广的湖面与岸边雅集之处隔离开来,可保不准那些闺秀们一会儿就要乘船游湖,届时若是看到他们二人在这,孤男寡女,叔嫂一起,不知要引出多少闲话来。 想到这,宋婉头皮都发麻了。 “我并非要躲你,你往后点让开,我上岸去与你细说。”宋婉莞尔笑道。 那笑容在暖洋洋的日头下娴静美好,兴许是暑热,她薄薄的眼皮眼梢都泛着薄红,那样欲说还休的一眼,沈行心头不由发颤,鬼使神差地听她的话,乖乖往后退了几步。 还没站定,就见她原本缓步上前的脚步忽然停住,俯身拿起船桨顶住堤岸白石,桨声激荡,湖水泛起涟漪,那乌篷船竟被推力推的离岸了! 沈行凝目看去,船上的宋婉边笑边撑着桨往远的划。 “骗子。”他喃喃道。 他既能让那艄婆离开,必然有办法能回到岸上去,宋婉不再看岸上的人,她没有划过船,先是不得章法地在水里捯来捯去,但很快体会出些滋味来,划得顺手了,船眼瞅着离沈行荡出了一丈远,正当她得意时,就见湖心亭中本长身玉立的人往前踏了一步,直直地落入了水中! “沈行!”宋婉惊叫出声,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将桨一抛,跑到船头焦急道,“你干什么啊!” 这湖本就不浅,更何况此处是湖正中心,正是水深的地方,火石光电间,宋婉不由得想起闲来无事时听王府中的老嬷嬷说过,曾经有个南府歌姬不甚掉入湖中,被湖底暗流吸走,打捞了好几日,捞上来时都被湖里鱼吃的一块一块的。 而现在,这湖周围哪里还有侍卫把守了,只怕她叫破了嗓子也没人能听见过来施救! 宋婉心中乱糟糟一片,着急地扒着船舷看那在湖水里沉浮的人。 沈行挂着水珠子的脸上隐约带着惨淡的笑,连落水之人本能的挣扎都不肯,就那样通红着眼眶瞧着她渐渐沉入水中,像是被辜负的不甘里衍生出悲戚的幽魂。 那温柔又沉痛的眼神叫宋婉不能理智思考,曾经误以为他已死的哀痛涌上心头,下一刻,宋婉手中的船桨落地,她不再犹豫,往前一步向着他的方向跳进了水中。 夏日里暑热难消,又是在没有阴凉地的湖上,初入水中并不觉得冷,四肢还能瞎扑腾,宋婉早忘了自己根本不会凫水,就本能地往沈行的方向游。 温暖的天光自湖面射入,可隔着一层朦胧扭曲的水幕,就是彻骨的冰冷,湖水迫不及待地呛入口鼻,宋婉正焦急着,就感觉腰部一紧,随即落入一个怀抱中。 沈行脸上带着笑,英俊的面容水洗后更清晰了,他将她抱着跃出水面,宋婉本能地搂住他的脖颈,还没看清楚人,他就毫不犹豫地吻了上来。 他的唇还是那样柔软又火热,她分不清他是在给她渡气还是蓄谋已久地吻她,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捧着她的脸颊,那炙热的吻中有他颤抖的心跳,她完全拒绝不了,愈发的惶恐不安。 沈行想,干脆就这样沉入湖底吧,待人们发现他们,他与她也是相拥着的最亲密的姿势。 她想要挣扎却怕淹到,只能在水中抱紧他。 她不能再离他而去,也无法再抗拒他,想到这,沈行的心澎湃而颤抖……这是他的婉儿,她与他的身体都对对方有着难以忘记的记忆。 水下冰冷,他却觉得浑身都热,她起初抗拒到接受,她任他撬开她的唇齿,与他激烈勾缠。 他不愿再凫水上游,就这么抱着她在昏暗的湖水中沉浮,天地间恍若无物,只剩他与她。 宋婉觉得眩晕,整个人只能挂在沈行身上,他的胸膛这样火热,连带着她都不再觉得湖水冷了,只想靠近再靠近热源。 水下一切声音都隐去,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同他一样剧烈。 他的吻这样强势而急切,像是在沙漠中苦等的旅人,迫不及待地汲取她,抛却所有障碍,要将自己的气息全都奉献给她。 该怎么办,怎么办……然而,身体比她诚实,她已收紧了双臂。 她是如此贪恋他、想念他,她开始意乱情迷地回应着他的吻,痴迷于他的深情不可自拔。 在愈发往湖水深处沉时,宋婉惊觉不妥,抵在他的胸膛的手哀求似的掐了掐他。 沈行心领神会,却并不放开她,边吻着她边往上游,他的吻近乎暴躁,像是要她偿还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的冷落和痛彻心扉,要她为自己的谎言付出代价。 不知何时,他已将她拖回岸上,宋婉浑身软的没了力气,也不知是在水中消耗太多体力,还是被他亲晕了,整个人浑身酥软地压在沈行身上。 这姿势暧昧,那被湖水浸透的薄薄衣衫哪里能掩住饱满柔软,他情不自禁地扣住她的腰将她按向自己,仿佛二人之间的每一寸衣物都成了碍眼的隔阂。 他着急的甚至没有将她拖的更远,两个人的腿还在湖里泡着。 她的鬓发被湖水浸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后背贴在被日头照的暖洋洋的,青草和花香侵入鼻息,耳边是远处岸上时断时续的丝竹管弦声。 宋婉觉得他的手越来越重,鼻息愈发凌乱不堪,像是要逐步走向不可控的事态。 “珩舟珩舟……”她无力地推着他,一边承受一边躲闪,“哥哥。” 曾经,她被他挠痒痒时,或者俩人玩闹她认输时,都会眉眼弯弯地撒着娇叫他哥哥。 “我在,我在。”沈行只觉得眼角酸涩,情谷欠盖不过失而复得的委屈和珍视,他浅浅吻她,蹭她的鼻尖,哑声道,“婉婉,我一直在。” 宋婉觉得自己像是一片飘零的叶子,无法做主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回应着他,仿佛她本就该与他是一体。 沈行从未觉得自己会有如此贪婪的一面,他见过他的婉儿尚未及笄时的模样,那时的她清秀天真,对一切抱有好奇心,撩人而不自知,那时即便他有歹心,也愿意自苦,来保护她的天真。 而如今她鬓发散乱,面颊酡红,眼角眉梢都是妩媚艳光,她已知了人事。 想到这,沈行的心陡然一痛,痛彻心扉。 他曾在月下看过她的身子,原来再放在心尖上不忍染尘埃的人,但凡动了心思,就会有露骨的俗念。 自那之后他就难以忘怀那美好的画面,一想到那她的身子,都会下身月长得发疼,想要时时刻刻压着她不停地、一刻不停地占有她…… 而她,却与沈湛有了夫妻之实。 想到这,沈行就想杀人。 沈行的呼吸忽然变重变急促,手下的力道失控似的。 宋婉痛呼一声,收缩着身体,疼痛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她与他是在干什么?! 宋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惊悚地看着意乱情迷的沈行,他蹙着眉,微阖着眼,眼角眉梢藏着不安和焦躁,沾染了禁忌的欲色。 他是如今炙手可热的雍王殿下。 是她的小叔子。 今日王府还特意为他选妃而办了诗词雅集! 他却衣衫不整地与在草地上厮混缠绵! “啪”地一声响起。 她又惊又怕,生怕方才的癫狂被人发现,连忙起身往湖心亭里躲。 沈行的脸颊传来灼热的痛,他淡笑着轻抚上被她扇了一巴掌的侧脸,侧目看着她,她那被轻薄了似的恼怒,十分可爱,沈行不禁勾起了唇角。 嘴唇火热,灼痛,被她亲的。 她方才似乎十分焦渴,贪心的不行,不管不顾地亲他。 这样独处的机会,太难得了。 她不会水,船也飘在湖中,她跑不了,只能在这与他待着。 沈行躺在草地上,望着碧空流云,只觉得心里很静。 半晌,宋婉恢复了冷静,理智回笼,暗骂自己一顿,起身看向沈行,语气冷漠,“你还不起来?去把船弄过来。” 怎料沈行竟爽朗笑了起来,唇角都压不住,笑得胸膛震动,“这就是你说的忘了与我的旧情么,婉婉?” 他撑起身,温柔笑意在他眼中荡漾,比春水碧波撩人。 若是忘了与他的旧情,方才得耳鬓厮磨是怎么回事,心跳震动是怎么回事。 二人唇纠缠厮磨间的情意流动,做不得伪。 宋婉决心不认账,冷冷道:“王爷诱我落了水,我不会凫水,王爷渡气给我,王爷的菩萨心肠,妾身待夫君回来定禀告夫君,让夫君替妾身偿还王爷的救命之恩。” 笑容凝固住,沈行沉默了下去,眼底说不出的压抑。 “一会儿日头下山湖水便冷了,王爷若是不趁现在将船摇过来,那妾身只得继续跳水,能游多远游多远。”宋婉又催促道。 她愿意跟他说话,比冷若冰霜躲他避他要好多了,沈行顿了顿,起身跳入湖中,不消片刻,就游到那孤零零的乌篷船边踏上去,摇着浆板,将船划了过来。 宋婉疾步走到岸边。 沈行伸出手,想扶她。 宋婉嗔怒地瞪他一眼,挡开了他,自己跳上了船板。 沈行唇角勾起,幽黑的眸子带着温柔笑意,眸光流转间尽是轻佻轻浮,像是故意勾引她,想看她的窘况。 宋婉气的倒回来狠狠踩了他一脚。 沈行嗷嗷叫着,略显狼狈地单脚跳到她身边,“你真狠心踩啊,不心疼我?” 随着他的跳动,水波荡漾,乌篷船失了平衡又晃动了起来,宋婉吓得攀住他的腰。 沈行唇角压都压不住。 待涟漪重新恢复平静,宋婉目不斜视看着前方,“我要回去!避开人,从人少的地方上岸。” 语气冰冷,可脸颊却比灼灼桃花还艳丽,水红色的南红耳坠漾在颈边,一片暧昧的水色。 沈行一时看得痴了。 “你看着我做什么!?”她又催促道,“快些回去。” 沈行有些绝望的想,他对她好像永远没有脾气,即使她再说戳他肺管子的话,只要她站在那,什么都不做,他就又会去靠近她,爱她。 他叹了口气,将浆板握在手中,一下下地划着水。 “身上衣服都湿了,冷不冷?”他打破沉默道。 “现在才问我冷不冷,刚才你怎么不问。”宋婉道。 离那边的亭台楼阁越来越远,湖面平扩,眺望可见松竹苑的屋檐斗拱,沈行道:“去我那,把湿的衣服换下来。” “我不去。”她道。 “不去也得去。”沈行笑道,“从人少处上岸,便是我的松竹苑,你若是不换衣服,穿着湿的衣服走一大圈回去?叫人看见了会怎么说?” “你去我那,换干净的衣服,我想法子将你送回雾敛院,保准不叫人看见。” 宋婉叹了口气,“当真?” “当真。”沈行微笑颔首,“这是王府,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暗路呢。” 宋婉只得应了。 他站在船板处,握着船桨的姿态松弛,但并不散漫,每一个动作都蓄着力,未干的月白色襕袍贴在身上,随着流畅有力的动作愈发显出宽肩窄腰来。 (核审大人:什么也没做,只是欣赏美男啊!!别锁我了!求求了) 宋婉慌忙移开视线,心跳却愈发地快。 第72章 “偷情” 宋婉觉得沈行试图与她眉目传情,便别过脸去看着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 湖岸边柳树丝绦低垂,随着风轻飘地回旋出一片银芒。 一缕碎发从鬓边落下,还沾着水,她极不自然地将它别到耳后。 沈行不紧不慢地摇着桨,像是真在游湖赏景似的,一副风平浪静的气象。 他的确觉得心很静,他好像本应就是该和她在一处的,有她,他才完整。 这些年如流水般逝去的日子都不足以让他眷恋,他一直想要的就是宋婉,如今她就在他身边,方才还动情地回应了他,现在二人同船而渡,沈行觉得很满足。 “这些年,婉婉一直以为我死了?”他忽然开口问。 宋婉僵着的身子轻微活动了下,并不看他,低低嗯了声。 “谁告诉你的?”沈行问,“你没来码头,是怎么知道后面的事?” 他并无责怪,字里行间透着闲谈的松弛。 宋婉道:“陪世子去云州惜春园的路上回了趟宋府。主母告诉我的。” 不消细说,沈行便明白了这其中缘由,当初在码头埋伏捉拿他,定也是这位段氏的手笔。 “你呢,是怎么去了北境?”宋婉问。 很难想,本以为阴阳两隔的人,在此刻竟能平心静气地问候对方错失的那几年。 “顺势而变。”他简短答道,并不细说以为被她背弃后的绝望苦涩,看着她问,“婉婉听说过北境军和晋王吗?” “听说过啊,晋王殿下和北境军是守卫咱大昭边境的英雄。”宋婉道,“这其中还有你的功劳,对吧?要不陛下也不会封你做雍王。” 沈行觉得心里熨贴,至少她不再张口闭口尊称“您、王爷、小叔”来气他了。 “封王……”沈行沉吟,“大昭现在有三个王爷,陛下并不是想赐我一身富贵。闲散王爷已有我爹扮着了。” “扮着?”宋婉抬眸看他。 沈行不想将她卷入权力纷争中。 皇帝虽处庙堂之远,却足够让人敬畏。 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掌二十四衙门,神憎鬼恶,便是让人惧怕。 长公主殿下年年簪花游街,便是让百姓看见天家的富贵气象。 而他这个雍王,是为了敲打晋王,让他明白尊卑辈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每个角色有每个角色的用处,这其中的奥秘远比在北境要凶险复杂得多。 他又问,“婉婉觉得我像领兵打仗的么?” 宋婉侧过头看沈行,月白色襴袍间系着青色丝绦,束出一把劲腰,并没有十分夸张的彪悍体型,是结实匀称的那种,看起来就是个翩翩公子,一笑时光风霁月,自有风流韵味,哪里像是领兵打仗的料? “不像。”她如实道。 “你说的对。其实在北境那些年,我没有亲身经历多少次争斗。”沈行缓缓道,“在战场上,人命不算什么,只要是阻碍前行的,就都该死。我去过几次,便觉得亏心。” “后来,我便想着怎么能减少伤亡,为何非得硬碰硬地拿人命换人命。”沈行的目光微冷,像是陷入了北境的冰天雪地中去,“研究兵法、阵法,排兵布阵真成了能救人命的本事,也算是我有造化,早年在书房读过许多兵书,躬身行事时才发觉,兵书同医书,都是救人的方子。” 宋婉一听,就听了进去,好奇的问道:“还得是血浓于水,要么说上阵父子兵呢,得亏晋王殿下信任。” 沈行笑了笑,“我并未以本来身份示人。” 说到这,怕她想到他在她面前也是隐藏身份这一茬,连忙尴尬地咳咳两声,“婉婉,我叫沈行,字珩舟,乃荣亲王次子,今年二十三,云京出生,长在云京,现在是陛下亲封的雍王。” 他要将漏下的自我介绍补上。 这一回没有任何隐瞒,坦坦荡荡。 宋婉哼了声,不理他,但神色明显愉悦起来。 “在北境……日子过得很快。”沈行道。 锦绣堆里长大的人见了更广阔的天地,只觉得胸腔都打开了。 他边说边悄悄打量她,“好几次都以为差点回不来了。”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他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宋婉仰起脸看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不知怎的,他觉得点点银波倒影在她眼里似的,泛着些潋滟涟漪。 见她不抵触,他就继续说:“北境军是百姓眼中的大英雄么?可其实在北境,他们苦着呢。” 沈行眼里浮现一抹嘲讽来,“今上忌惮晋王,每回晋王写了要军需的折子上去,今上批的倒是挺快,可运过来的东西总是差强人意,冬天穿不暖是常事,那兵器残缺才真是让人牙都咬碎了也忍不了的。” 宋婉觉得开了眼,震惊道:“怎会如此?边防有多重要,我这小女子都知道。” 沈行摇了摇头,“兴许不是今上的意思,兵部、户部、工部觉得若是一开始就给好的运过去,以后怕应付不了,万一哪年的铁矿开不出东西呢,万一晋王叔要得急他们没准备呢,不如糊弄着,大家都轻省。” “那要真出了事呢?”她追问道。 “那便是晋王殿下办事不利。”沈行道。 宋婉沉默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看到的百姓安居乐业,盛世歌舞升平,商户夜不闭户的同时,同一片天下竟发生着这等说不出的囫囵恶事。 沈行收了脸上的冷肃,恢复了不容忽视的清贵风流,他将船桨一抛,向她伸出手,笑道:“靠岸了。” 上岸时起了点风,宋婉身上还湿着,忍不住一瑟缩。沈行将半干襴袍解下,一下子罩在她身上。 “你的怎么都快干了?”宋婉惊讶道。 “火气旺。”他笑。 正午日头大,小厮们躲懒,婢女们都去了雅集伺候,松竹苑地处偏僻,这会子没人。 宋婉环顾左右,做贼似的往院子里跑。 现在的她不似方才那样鬓发整齐笑容无暇,甚至还有些狼狈,可沈行却认为这样的她比方才的矜贵自重,更能让他心动。 鼻息间是阵阵墨香,宋婉环顾沈行的书房,古朴禅意,琴台上搭着刷了蜡油的木雕和奇石,作曲水流觞之微景。 他还会弹琴么? 那个生杀掠夺间冷酷锋利的杀手,和面前的翩翩公子,难以想象竟是一个人。 她曾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呢。 “没有姑娘家的衣物,婉婉穿这件吧。”沈行手臂上搭着一套秋香绿的袍子,“这是我年少时穿的,应该不会大太多。已洗干净还熏了香。” 宋婉接过,示意他出去。 等沈行再进来的时候,眼睛都亮了。 宋婉不是那种丰腴娇美的女子,她个头高挑,身姿纤瘦,穿上那件秋香绿的道袍,乌发随意散落腰间,一张素净的脸水洗后更显清冷稚嫩,乍一看去像是如雨后春笋般初长成的玲珑少年。 可那曼妙有致的身姿在宽大衣袍下更为撩人,少年人的稚气与女子眼角眉梢的妩媚浑然天成,生动极了,叫人心头一滞。 宋婉很尴尬,她觉得自己狼狈极了,脱下湿透的衣裙换上沈行的道袍,暧昧的不行。 那衣袍虽是他少年时所穿,对她来说却依然宽大,险些垂落地面,而且因为衣物宽松,她的身子在里面晃荡,总觉得没有安全感。 宋婉的脸很热,可她同时发现沈行的脸也很红,明明他已经换了干净清爽的衣衫,可额头上却都是汗,连冷白的脖颈都染了一层绯色,那一根凸起的青筋愈发明显。 “你先歇会儿。”沈行不敢再看,喉结微滚,“我一会儿回来。” 天色渐暗,远处热闹的奏乐声停了,二人摸黑没点灯笼出了院门,门外空无一人。 一排排宫灯逐步亮起,晚风微漾,烛火款款轻摇着,泄下一地昏黄的光来, 远远看去,对岸的亭台楼阁处有一排剪影,提灯缓步而行,时不时还有女子如银铃般的轻笑声传来。 应是应邀前来参加雅集的贵女们要家去了。 宋婉跟着沈行,七拐八拐走在一排排屋子后面的小路上,周围都静悄悄的,她侧目偷偷瞧他,侧影俊秀,身姿挺拔,不紧不慢在她侧前方走着。 走得快了就离得近,他身上有一股刚沐浴过的带水汽的皂角清香。 “你、你刚才又沐浴了一遍吗?” 沈行含糊道:“嗯,天气太热。” 太阳都落山了,热? 宋婉有些愧疚,又有些庆幸,忍不住道,“你今日没露面,可以吗?” “我本也没准备去。”沈行看着她,“何况相看相看,哪里就真是要面对面大眼瞪小眼?放心,父王不会为难你,这雅集他自己也乐呵。” 宋婉点点头,刚想问他是如何知道这避开人的小路的,就见前方有二人提灯而来。 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这可怎么办呢,她穿着他的衣袍,头发散乱,还摸黑地往这罕无人迹的小道上扎。 沈行知她脸皮薄,被谁撞见了她都得恼,届时怕是就更躲着他了。 在那二人愈发近的时候,他便将她往芭蕉树下一带,倾身将她揽入怀中,冷静道:“别动,别出声。” 宋婉一下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了。 这府里并非没有下人们私通,想来他是想扮作野鸳鸯趁着夜色在此偷情! 可来人不是别人,竟是太康县主。 如果是下人们路过,不认得沈行的也就打趣几句就走了。若是认得的,只会避嫌低头疾步而过。 但太康县主先是一愣,继而将灯笼提高,就着烛光,那一双精明的眼珠子来回在芭蕉树下紧紧相拥不分你我的二人身上来回打转。 “珩舟?!”太康县主惊呼,“是你吗?” 沈行咳咳两声,将宋婉抱得更紧。 他本就高大,宋婉又十分纤瘦,整个人被他包裹在怀中,别说看出样貌来了,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太康县主的表情僵住,语无伦次,“阿弟你怎会在此处?这是哪家的啊,这是怎么说的……” 沈行风轻云淡道:“阿姐是要吓死我么,父王抱不上孙子,这责任可都在阿姐了。” 听得他吊儿郎当的话,太康县主深吸口气,觉得此事不甚光彩,雅集上各个都看着是温婉贤淑的做派,怎的一个没看住,就眼疾手快地勾搭上了爷们!? “是哪家丫头?”太康县主边问便往前走,还是不死心,试图看清楚,“这大黑天的,你们在这干什么,喂蚊子么?” 还未走近,只见小半张雪白的脸隐在沈行颈窝处,沈行将怀中的人紧了紧,冷箭似的目光投过来,语气透着隐隐的威压,“阿姐也管的太宽了些。” 宋婉心里发虚,只得抱紧他的腰,整个人贴着他动也不敢动。 好在太康县主并没有继续执着,踉跄着离开了。 “别怕。”沈行低垂着眉眼,温柔道,“她走了。别怕,婉婉。” 宋婉这才松了口气,方惊觉二人贴的太近,他的心跳又快又有力,震耳欲聋。 她推他,他却纹丝不动,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再抱会儿。” “我喜欢婉婉这样紧紧抱着我,做梦都想。”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简直令人面红耳赤,宋婉又羞又恼,“你、你,你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娇嗔的语气,让沈行浑身都热,他的气息沉耳不稳,嘴唇贴着她的耳廓,“我最后悔的就是三年前没将你从宋家直接带走。现在,婉婉别想再不要我。” “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你就当可怜我这些年日日夜夜想你,你就当偿还前几日你说话伤我。婉婉,我太苦了,你就当可怜我,好不好?” 宋婉并非无心之人,尤其是药物所致,让她对沈行没了抵抗力,她缓缓闭上眼睛,任他抱着。 直到二人都觉得愈发的热,宋婉甚至觉得口渴,好像只有他才是她唯一的水源,她惊讶于自己对他的俗念,竟又想去吻他的唇。 这念头让她清醒了过来。 下一刻,她狠狠地推开了他,一句话不说调头就往远处走。 穿过芭蕉林,就是一条可以横插雾敛院的路。 月色温柔,沈行的神情却比月色还令人沉溺,他就那么静静地垂着眼看着她。 宋婉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叹息一声,嘱咐了他:“我一妇道人家,不懂行兵打仗之事,也不懂朝廷结党营私。但你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个位置,陛下捧着你,可在别人看来就怕是把你当了眼中钉肉中刺了。行事要小心些,别落了人口舌招了祸患来。但也别怕事,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狐假虎威罢了,要真跟他当面锣对面鼓,他就怕了。” “还有北境,那样凶险,你如今称雍王了,还要去到行伍之间么?一个地界放两个王爷行军打仗去?怕是陛下也觉得不妥吧?” 沈行看着面前的人,一一番文邹邹的话她说得认真齐整,显然是思虑了许久,那眼眸中的担忧,一本正经的嘱咐,不是像旁人各个都仰着头看他,吐出的话也是阿谀奉承。 她的一双眼睛澄澈,黑白分明,烟波婉转间都是对他的担忧。 口口声声要与他划清界限,看他落水,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就扑了下来。 就像早年间他在宋府栖居,她宁可自己饿着,也要把饭省下来给他吃。 沈心只觉得心头一热,又有了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却只是克制答道:“我不回北境了。” 是啊,他不回去了。 本身去北境就是为了逃避失去她的哀痛,如今她好好地在这,他不想再离开她,她就是拴在他筋骨上的弦丝,指哪打哪,一拽就疼。 第73章 宋婉打开院门溜了进去,院子里很安静。今日给婢女们都放了大假,让…… 宋婉打开院门溜了进去,院子里很安静。 今日给婢女们都放了大假,让她们放了心玩去,都是十四五的女孩子,玩心被强权压着,怪可怜的。 现在掌了灯,估摸着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宋婉紧了紧衣领,想着趁她们回来之前把沈行的衣服换了,这衣衫上熏着和他一样冷冽的香,她穿着心慌。 她满心想着先换衣服,便没有去找蜡烛点灯,就着明亮的月光往闺房中去,绕过屏风,边走边解衣领,刚要脱,就看见妆奁上的铜镜中照出的那片黑暗扭曲的动了动。 宋婉吓坏了,刚要出声,就见那黑影走到月色下露了脸。 是沈濯。 “你、你何时来的?”宋婉捂着心口,“要吓死我么!” “……这院子里没人。”沈濯轻咳了声,带着歉意道,“我便想进来寻你。” 今天一天的遭遇实在是丰富,宋婉此时已经很累了,不想与他多纠缠什么,就说:“今日府里办了雅集,操持下来又累又倦,什么事儿你说。” 沈濯紧抿着嘴唇,半晌,终于肯出声,“王兄叫我来看看你。” “哦……那你看了,我挺好的,为他弟弟操持着选王妃一事呢。”宋婉恹恹道。 沈濯垂下眼眸,低低道:“那我先走了,姑娘别累着,早些歇息。” 沈濯走后没一会儿婢女们就回来了。 宋婉张罗着要沐浴,泡了个热水澡去了去寒气,婢女们在院子里小声讨论着今日雅集上的事,不乏兴奋的欢笑声。 宋婉没心去听那些趣事,泡完澡便累的不行倒在床上,翻了几翻就入睡了。 鸡叫的时候,她身子骤然一抖,从梦中惊醒了。 这一晚上都在做一些旖旎的梦。 难道是……空旷了太久的缘故么? 梦见自己与沈行还躺在宋府闺房小小的帐子里,那可怜的床榻被他撞得吱哑作响,她嫌动静大会叫人听见,便翻身骑在沈行身上,自己控制力度。 还梦见他与她在湖水中,相拥着,沉沦着,像是要窒息,全凭本能汲取彼此来续命。 梦中那狂乱的画面一遍遍的冲击着她,并未因为醒来而淡去。 宋婉于昏暗的帐子里睁着眼,心跳的很快,许久不能平复。 窗纸透出淡淡的蓝色来,将一方居室笼罩在朦胧未醒的温柔光晕里。 宋婉重新躺下,将锦被蒙住头,闭上了眼,任脑海中那些令人羞耻的画面继续清晰的发散…… 他压抑的喘息,漂亮的喉结,还有结实火热的胸膛。 他将她捞出湖水,压在岸边,那双青筋凸显的手在她身躯上一寸寸粗鲁又细致地点火。 宋婉听到自己愈发不稳的呼吸,心跳加速,身体沉沦,锦被规律地起伏着。 她找到了纾解对沈行那古怪的就要失控的爱意的办法,一片漆黑中,帐子里空气愈发稀薄,似乎有数不清的牵绊缠绕着她,将她吊在半空中,唯有对沈行的俗念能解忧。 幽暗的帐子里泛着某种熟透了的果香。 多年前的那一夜,他看了她后,若是年轻的身体就那么拥有了彼此呢,为何那夜她没有勾住他挽留他呢,这样大家都没有遗憾…… 她熟悉他,知道他对她的渴念,就如现在,她也同样。 不够,这远远不够,梦中的床榻都要散架了,他的温度,勾起的唇角,有力的手臂……她喜欢这样,就要这样,不顾生死,仿佛没有明日。 她紧蹙*着眉,咬着唇,口中似乎还有他为她渡气时霸道留下的口感……锦被轻轻抖动,研磨婉转,像是破茧成蝶前一刻的濒死感。 昏暗的天光又亮了些,隐隐有了鸟叫。 脑海中的画面戛然而止,宋婉的双眸没有焦距地看着雕花帐子顶,面颊上是异样的潮红,乌黑的长发略微蓬乱地铺了满床,她缓缓抱紧自己的身体,被对沈行的爱意击得无路可退,只有在这昏暗之地,才敢去放肆地肖想他。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找水喝,前夜里婢女们撒欢高兴,忘了给她放一壶新水进来,那茶壶空空的轻轻的。 她放下茶壶,甜白釉把手上多了些崎岖晶莹的凸起。 宋婉的脸霎时红了,找了帕子来抹干净。 * 皇宫。 东厂督主李舜在皇帝寝宫外站得笔直,守夜的本领那是从十几年前入宫做最低等太监时就练就的,人看着站得笔直,实则早就去会周公了。 而此刻,他那双利眼却睁着,看着远处檐上屋脊,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里有很多这样寂静的夜晚,这样的夜可以沉思许多事,比如天子仁政,比如藩王赋税,比如内廷阴私。 皇帝壮年时收拢兵权,雷厉风行,宦官没有掣肘朝政的机会,而现在不同了…… “督主,陛下有些不安稳,唤您进去。”小太监通传道。 进了大殿,不知哪来的风,将皇帝龙床上高悬的帷幔吹得翻飞四散。 李舜抓过一个婢女问:“怎么当的差!?窗子都不知道关,冻着了陛下你几条命也交代不起!” 婢女惊恐道:“是太医说要通风透光,让陛下病气散了去……” 太医忙上来拱手道:“掌印不必着急,陛下圣躬见好,若是久闷着,容易憋出病来。” 皇帝缓过气来,苍老的手从帷幔中伸出来,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李舜走过去,躬身垂首行了礼。 “朕没事。”皇帝道,又看向太医道,“下去吧。” 待人都走尽后,皇帝叹息了声,“朕不是个好皇帝。” 皇帝这一生金戈铁马,若要用好坏来评定,太过武断。 李舜知道皇帝只是想找人倾吐心中郁闷,便躬身垂首在一侧当个倾听的耳朵。 “垂治天下是皇帝的使命,开枝散叶稳固朝纲也是。”皇帝缓缓道,“现在才有些后悔了。” “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您是天下第一情种。帝王能有几个像您这样专情的。”李舜开解道。 皇帝摆摆手,不想再追忆往昔,眸光锋利如刀,“珩澜那孩子,身子骨那么不结实,不宜太过操劳,若是继了位,怕是没几年就不成了,江山社稷哪能经得起这折腾啊。” “何况他那身子的沉疴一半都是在大内落下的,他心中恐对朕有怨。” 皇帝说了这一番话,中气便不足了,喘着气,“明日内阁定是还要谏言让晋王继位……” “陛下,奴才可抵挡一阵子。内阁阁老们不知陛下与晋王之间的恩怨,便是看世子身体不好,才想着让晋王殿下继位。其实还是得听陛下您发话。”李舜道。 “晋王!晋王!朕这弟弟,若不是他,皇后也不会早早离朕而去!若是……把这皇位再还给他,那朕这些年争了个什么?岂不是成了笑话!”皇帝神情倦怠,眼眸幽幽,长叹一口气,“那孩子,能成事吗?朕能把这江山交给他吗?” “世子在凤阳考察学政,颇有风生水起之势头,世子如此,都是为了对陛下您表忠心。底下人来报世子身子渐好,荣王府还递了封世子妃的折子来。”李舜道,“奴才知陛下圣躬违和,便交给礼部了。” 封个世子妃而已,并不需要沉疴已久的皇帝用一点精力。 “朕不是说沈湛,是说朕的亲儿子!”皇帝道,长明宫灯被风吹得摇曳,昏黄的光照着皇帝苍老的脸,诡谲莫测又霸气非凡。 “那位贵主……依奴才之见,贵主闲云野鹤似的人,陛下这大位放在面前,他也是看都不看的。”李舜淡声道。 皇帝涩然笑了,“倒是不知道像谁了。他母亲,是这样的人么?” 当年肚子里揣了龙裔就撒腿就跑的官女子,他已对她没了印象,只记得是个圆脸盘,看着面相便善良的清秀女子。 “奴才来陛下身边伺候来得晚,还未见过那位娘娘。”李舜道。 深夜的皇城静的瘆人,皇帝许久没说话,李舜便像个假人似的屏声静气揣手候在一旁。 “给沈湛把药停了吧。”皇帝道,喘了口气,“他想当皇帝,就证明给朕看看是不是这块料。” 李舜眼皮都没抬,薄唇微抿,“是。” 一个羸弱身子骨差劲的新帝,当然比一个身体强健又强势的新帝要更为依赖他,他才能继续把持着朝政,拿捏大昭官场,过万人之上的日子。 这其中玄机李舜这样的人早已参透,所以并非是荣亲王世子的银子和暗中拉拢管了用,而是他要为自己选择以后的路。 * 凤阳。 清晨天蒙蒙亮,草庐里便亮起了灯。 沈湛来凤阳后行辕之处并非官邸或会馆,而是于山野间结庐而居。 说是草庐,其实是极其考究的用料,装扮成草庐的模样罢了,看起来颇具山野之趣,实则样样用度都不比在王府差。 清晨的风带着山野间特有的泥土腥香,沈湛作息极其规律,鸡鸣过后,他已用了早饭后在院子里打坐,原麻色的宽袍缓袖,竹青色的蒲团,若不是那美的脱于世俗的脸,乍一看去如同隐于山林的隐士。 “昨夜的刺客惊扰到世子了么?”暗卫抬眼看了下沈湛眼下的乌青问道。 昨夜又来了一批刺客,不知是什么人,却都已斩于刀下,没命见今日的太阳。 沈湛睁开眼,并未回答,只冷冷一笑,“袁大人家的火,可灭了?” 虽然凤阳远在帝都千里之外,可他的探子暗哨,早就如星罗密布般驻扎在帝都各处,那首辅袁见山家的火,着了三天三夜都没熄灭。 暗卫道:“灭了,但因火是深夜起的,阖府都在睡梦中,一个人也没跑出来。” 暗卫跟着沈湛有段时间了,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俊美的人,还如此病弱,眉眼间是因常年病痛折磨而产生的阴郁,这样一个人,怎会有深渊般的心机和近乎残酷的意志。 三位辅政大臣,首辅袁见山在朝中根基颇深,且并不待见沈湛,常在皇帝面前进言沈湛并非善类,更是盯上了隐藏在冀州亲卫里的麓山里的人。 在凤阳的事迫在眉睫,只能抽空料理了他。 那袁见山早年间刚做官时提携拔擢了不少寒门子弟,其中一个姓孙的多年郁郁不得志,找人许诺了他万户侯,前些日子这姓孙的就常以晋王之名给袁见山送礼送女人。 一来二去,引得不少人猜疑袁见山是打着晋王的旗号才在皇帝面前抹黑荣王世子。 这袁见山若是如此作罢也就算了,可他偏不依不饶寻根究底,不知哪得来了风声,上了折子要上凤阳来公办。 太阳出来了,山林间的薄雾被烤散了,那万丈光芒普照大地,有不可逼视的强势。 沈湛冷笑道:“首辅当久了就真以为自己能权倾朝野,不把天家尊严放在眼里了。此举也是敲打敲打那些不长眼的,在朝堂上管好自己的嘴。” “陛下命大理寺和东厂彻查此事。”暗卫道。 “告诉大理寺郑业,倘若按不下此事,走漏半点风声,就是自寻死路,光他死还不够,他儿子和夫人就好好在青楼里相依为命吧,不知夫人做了窑姐,儿子当龟奴,够不够给他挣黄纸钱。”沈湛冷冷道。 暗卫面无表情道:“属下遵命。李掌印现在态度还是不明确……” 沈湛摆摆手,“他不浑水摸鱼趁火打劫,他什么都不说,态度就很明白了。李舜他是效忠君主的,谁当皇帝,他听谁的,只要没有危及皇帝,其余的他一概不理。” 李舜不是什么雪中送炭的人,只愿锦上添花。 一下说了太多话,沈湛咳嗽不止,眼看面色愈发沉重,隐隐泛着灰白色来。 这些日子他用了太多心力,愈发觉得精神不济,可在凤阳,睡都不敢睡实诚,生怕就叫人刺杀在帐子里。 长期病痛和睡眠不足叫他心中的戾气愈发昌盛,耐心几近于无,刚要发作,就见院门外的暗卫神色兴奋,一路小跑过来躬身行礼道:“禀世子,咱们先前定的那批火药已经到位了,随时可以炸堤坝。” 沈湛阴郁的神情被妖冶迷离的淡笑替代,他薄唇勾起,道:“好。” 第74章 天阴沉沉的,空气中都是潮湿的雨汽。宋婉刚出门,就被扑面而来的水…… 天阴沉沉的,空气中都是潮湿的雨汽。 宋婉刚出门,就被扑面而来的水汽兜头,丝丝缕缕如看不见的蛛网挂了满身,黏腻难受。 这样暑热潮湿,为何不等到晚些时候暑热褪去再议事? “世子妃,县主挺着急的,唤您过去估计还是商议昨日雅集的事。”元儿打着伞道。 “把伞收了吧,这雨要下不下的,还细如牛毛,斜着往人身上扑,伞根本罩不住。”宋婉道,看了眼一旁的婆子,对元儿说,“让陈嬷嬷陪我去就是,你个未嫁的丫头,那些婚姻嫁娶之事可不好多听。” 霍公子差人传了信来,应该是有了鬼谷子的下落,宋婉想着干脆趁着被县主传唤,甩开元儿。 陈嬷嬷是墨方大夫的人,是自己人,有她在身边,宋婉行事方便太多。 元儿红了脸,生怕被扣上思春的帽子,可若是争着抢着要跟着宋婉去花厅,好像就真是想知道些什么似的,一时间她哑然失语,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没有那个意思。” “知道你没这个意思。元儿今年才十四,还要多陪我几年呢。”宋婉微笑道,“冬日里埋的酒帮我挖出来,我回来喝。” 到了花厅。 县主笑意不明,“昨日雅集,怎么没见你?” 宋婉以为是昨夜与沈行在芭蕉林中被她看见,回过味来了,低眉顺眼道:“妾昨日在院中读医书,一时忘了时辰。” “是吗?”县主依旧笑着,眼中却满是寒芒,“就怕有人趁着灯下黑,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出来。” 昨夜遇到县主时,县主是从雾敛院方向过来的,而沈濯估摸着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她看见了。 宋婉慌乱的心平静了下来,原来县主不是发现了她与沈行,那就不怕。 “县主此话怎讲?”宋婉佯装没听懂,冷静道。 只见太康县主轻抿了口茶,目光若有若无扫了宋婉一眼道,“昨晚,我似乎看见你在与什么人幽会…” “县主慎言!”宋婉佯装惊怒的样子,“您怎可这般红口白牙就污蔑妾,若传出去,妾还要不要脸面了?” “此事不光关乎我的清白,昨日来了那么些宾客,皆是有头有脸的勋贵,此事传出去,谁还敢上王府里来做客了?” 一旁的夏旎兰忽然小声说道:“县主您看见的那个人,可是雍王殿下?我先前去嫂嫂院中,便看见雍王殿下在嫂嫂院中做客呢,也是天擦黑的时候……” 县主惊讶地瞪着宋婉,“是、是阿弟?” 昨夜路过雾敛院时天刚黑,还未掌灯,其实也就是一个剪影,太康县主并未看清楚, 可如果去宋婉院中之人是沈行,怎会又在那巷道里遇见沈行与一女子偷情? “你当真看见了?”县主问夏旎兰,“雍王殿下与她在做什么?” 夏旎兰垂下眼,“就是、就是在闲谈。” 宋婉冷笑一声,不紧不慢道:“是与不是,县主去问殿下吧。” 她故意这样说,也只得这样说。 沈濯的身份不能被发现。 而沈行在她院中恰巧被夏旎兰看见,夏旎兰现下说破,干脆就把这事推到沈行身上。 只能如此了。 “什么事要问我?”沈行大步走过来问道,看向宋婉那低眉睡眼的模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总觉得有人欺负她。 即使这个欺负她的人是他的血亲,也不行。 沈行自从认识宋婉就养成了护短的毛病,只要是她,就算面前的人是当今圣上,他也毫不犹豫将她护在身后。 宋婉察觉到沈行在看她,昨夜那荒唐的梦境蓦然跃于眼前,不可控似的,她倏地红了脸,悄悄抬眸,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又迅速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绣鞋。 “你可曾去过她院中?”县主手一指宋婉道,“旎兰说撞见你与她在院中……” “撞见?”沈行温言和煦哂笑一声,眼眸中却没多少笑意,“这个词怕是用的不妥。” “我与宋氏一不闭门不开,二并未避讳夏姑娘,三那日还是我在夏姑娘之前先行离去,怎就是撞见?阿姐是嫁过人的,应更知女子清白有多重要,这样说,叫下人听去是要嚼舌根的。” 太康县主被他怼了一通,却不愿作罢,咬牙问道:“那昨夜你去她院中做什么?” 宋婉抬眼看他,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解释:“父王将选妃之事交由阿姐和宋氏,你们二人是为谁选妃?怎的,我还不能过问过问了?” 昨日雅集结束,去她房中问待选贵女的事,也实属情理之中。 宋婉道:“想来是天黑,县主看走了眼,将小叔看成旁人了。这么的吧,以后小叔若是还要问选妃之事,就约在花厅相见吧,这样免得夏姑娘和县主误会。” 话音一落,夏旎兰登时红了脸,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县主误会还情有可原,她一个未嫁女子,怎的还管上这个了,这不是舔着脸巴巴地先上岗了侧妃的位置么…… 沈行脸色一寒,挑眉看向夏旎兰。 他本想着将此事认下,以后就随意出入她的院子,怎料她竟借此撇清和他的关系,直接明面上躲他避他。 而且昨夜她明明和他在一起直到天黑,怎会有外男进她的院子…… “我也是想为嫂嫂洗清嫌疑才多嘴的。”夏旎兰道,眼眶微红,“我不该多这个嘴,令王爷和县主不睦了。” 宋婉心中冷笑,怎么又是这做派?好像谁都欺负她似的,一次是这样,第二次若还是如此,那就是这个人有问题。 而且将沈行来她院中的事说出来对夏旎兰有什么好处!?夏旎兰为何要这么做?! “阿弟,你跟旎兰生什么气,你本与宋氏也没什么,何必怕人说?”县主笑意不明道。 沈行下颌线紧绷,声音冷冽,“阿姐以为我与宋氏应该有什么?” “还有你。”沈行看向歪在一旁的夏旎兰,“是站不住么?若身子不济就趁早去看。” 宋婉惊讶地凝目望去,沈行他的态度端肃又陌生,全然不像她私下见过的那个温柔青年。 “我从未想过娶夏姑娘,阿姐莫要耽误了夏姑娘的佳期。”沈行看都没看夏旎兰,“我已有心悦之人,阿姐昨夜不是亲眼瞧见了么?” 宋婉暗骂他怎么又提这茬,面上却丝毫不表,恭谨道:“小叔莫动怒啊……” “王爷别生气……”夏旎兰道。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沈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了。 太康县主叹了口气,拉过尴尬的夏旎兰的手,“你别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我这弟弟开窍的晚,这些年多少女子对他趋之若鹜,他都看也不看的,怎么就能一下子有了心悦之人呢。而且无论他心悦谁,你都是雍王侧妃,你没事多主动些,与他多走动走动,别端着,谁家妾室还像正室似的端稳?”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妾室就是要有姿色且会让爷们松快。 夏旎兰好看的大眼睛溢满了泪水,似乎对为人妾室这件事很难接受。 可王府的妾,那比普通人家的正室要尊贵的太多啊…… 想到这,她强颜欢笑道:“旎兰明白,让嫂嫂担忧了。” 宋婉看她们二人要说体己话,便开口道:“县主,妾身便先回去了。” “别急着走。”太康县主淡淡道,“你可知是哪个女子勾了雍王?是谁那么大胆与他有了奸情?” 宋婉早没了一开始的慌乱,“妾身不知。” “珩舟自小就性子沉稳,最是克己复礼,知礼义廉耻。断然不会主动去引诱谁。”县主道,“昨夜我遇见他与一女子勾缠,这样的事传出去可不好,我定要查清楚到底是哪个少廉寡耻的勾搭上了他!” 宋婉垂下眼帘不会再说话。 沉默片刻,太康县主道:“眼看快到大暑了,珩澜身子虚,暑气难消时最难将息,你们小夫妻蜜里调油的,分开了这许久也不好,你若是想他,可以去凤阳找他,父王定然也是支持你去照顾珩澜的。” 昨日宋婉与沈行都未露面,实在是让人生疑,县主并未将怀疑与沈行偷情之人就是宋婉这事挑明,如果昨夜的那个女子是她,那翻墙进她院门的人又为了什么? 县主她不愿细究,思来想去还是将这女子送走最好。 要让她去凤阳…… 宋婉心下跟明镜似的,却忍不住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门外。 去凤阳也好,让沈行死心。 “还是县主千岁体恤。”宋婉唯唯诺诺道,“只是夫君去凤阳是公办,凤阳乃龙兴之地,我若是跟过去,就显得夫君被儿女情长绊住手脚,恐被陛下不喜。” “他都已经去了快一个月了,你这个时候悄悄过去,谁能知道呢?”县主道,“你愿意去,就等我的信,我去与父王说就是。” 宋婉从花厅走出来没多远,就被沈行拦住了去路。 婆子很知道进退,找了个望风的地方立着。 宋婉的眼眸瞧不出什么情绪,看着青瓦屋檐,“又干什么?” 沈行也不说话,像是气急,英俊的面容似寒霜,那双眼眸紧盯着她。 “昨夜谁去了你院里?”他问。 宋婉淡声道:“昨夜不是你送我回来的么?县主她定是看走了眼或想毁我清白,你信她还是信我?” 沈行道:“信你。” 宋婉不愿与他再起争执,只想着要去见霍公子说鬼谷子的事,说完之后就准备去凤阳,麓山里的人不可能一直不撤走,沈湛必然会有所动作,她一人待在王府本就被动,还与沈行纠缠不清,不如赶紧往凤阳去。 若是王爷发了话,她就可离开王府,沈行定然也不好说什么。 如今,先稳住沈行才是第一位。 宋婉深吸口气,换了表情,看着沈行委屈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县主定是发现什么了,不然怎么会想将我赶出王府去?” “你答应她了。”沈行道。 “我能不答应么?不答应的理由是什么?”宋婉抬眸幽怨看他一眼,“难道要说我就要在这府中与小叔你勾缠?等着让她抓住些你我奸情的把柄?” 沈行的心凉了一半,她总是这样,哄他骗他时就温声细语,极有耐心。 若不是他见过她真实的模样,若不是曾被她哄着骗着去了那叶城码头,他就真要信了她。 偏面对她这样娇柔的伪装时,他的心就软成一片,根本就说不出质问的话。 沈行克制道:“我不会让你落得如此境地。我会光明正大的迎娶你。” 宋婉点点头,抬眸对他莞尔一笑,“好哇,我等着这一天。” 她的眼睛明亮,睫羽纤长,朝他眨了眨眼又眯起成弯月状,晴好的日光晕染了她精致的眉眼。 这样清冷的人,变得如此乖顺可人,像是能撩拨在沈行心上。 第75章 昨夜那份荒唐还在脑海中,尤其是此刻,被她肖想的人就在眼前,宋婉怕自…… 昨夜那份荒唐还在脑海中,尤其是此刻,被她肖想的人就在眼前,宋婉怕自己装不下去,敷衍都不想再敷衍,撒腿就跑了。 溪流、石径、亭台楼阁迅速后退,直到快到王府后门的盆景林,宋婉才停下来。 陈婆子脸上带着笑,喘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姑娘喜欢雍王殿下?” “咳咳……”宋婉惊得咳嗽了两声,而后环顾左右,严肃道,“这、这么明显吗?” 陈婆子被墨大夫安插进来后,宋婉并未特意与她亲近,也从未告诉她自己和沈行之间的事。 陈婆子看宋婉心虚的模样,一副过来人的姿态,似笑非笑,“不明显、不明显,姑娘是对我老婆子不设防,才叫我看了出来。” 宋婉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执着,蹙着眉问:“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嗨!年轻男女,哪藏得住对对方的那点心思呢。”陈婆子笑道,“雍王殿下平日里矜贵文雅,一见姑娘你就着急的那副劲儿跟我小儿子见着媳妇一样一样的。而姑娘你平日里对谁都温和端稳,一见雍王殿下就没个笑脸,好像殿下是什么洪水猛兽……” 宋婉懊恼,“我下回注意。” 二人边走边说。 “姑娘既然喜欢的是雍王殿下,怎会嫁给世子?”婆子忍不住问。 宋婉叹了口气,“也怪我自己,命运使然吧。” 婆子了然,就像她本是儿女双全的全福人,与众多女子一样相夫教子,无知且满足,连当今的皇帝名讳都不知道,更不知藩王和文臣武将寒门之间的争斗,本该安享晚年的,谁料世子苛捐杂税,小儿子为了顶徭役名额主动去了麓山,大儿子为了赎回弟弟,欠了赌债,家破人亡。 天塌了绝望了,正要吊死之际,被墨大夫所救,一直受墨大夫恩惠,如今进了王府,不仅是要向那沈湛寻仇,还要报墨大夫的救命之恩。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宋婉放慢了脚步,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午后,她忽然想卸下防备来,让自己松快松快。 陈婆子自从来到王府,话不多,办的确都是实在事,不仅在细微之处对她照顾有加,还心细如发地将沈湛留下的婢女们糊弄住好几次。 除了母亲,从未有人这样照拂过她。 虽然是有着目的性,但这目的是一致的。 她应该是可以信任的。 宋婉似有似无的叹息一声,心平气和道:“起初我是想找个钟鸣鼎食的人家,嫁个如意郎君。可不知怎么,就在两兄弟之间夹缠,如今又想着不能不顾麓山里那些弟兄,还有我母亲,也是亡于那次青州风寒的,沈湛绝非良人,我若不知道他所行之事便罢,我知道了,怎能装作不知。所以即使再喜欢雍王,也无望了。” 花前月下,红烛帐暖,那些朦胧又旖旎的过往,都已然回不来了啊。 陈婆子一怔,“这孩子,人这一辈子长着呢,沈湛恶事做尽,数万条命都是他所害,老天爷必不会让这等人成事。到时你和雍王殿下说清楚不就行了?” 宋婉看着远处的虚空,皎白的面容上眸子乌黑发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二人走到王府后门的隐蔽之处,那霍公子已然等候多时。 “打听出什么了?”宋婉淡定问。 “鬼谷子现今在凤阳,据说是许多奇人异士都去了凤阳城。”霍远山道。 县主让她去凤阳陪沈湛,鬼谷子也在凤阳,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还是沈湛又叫那鬼谷子为他做什么恶事? 想到这,宋婉道:“知道了,辛苦你了霍公子。此事你知我知,谁也不可告诉!” “为什么啊?您打听这事做什么?”霍远山忍不住问。 正说着,就听在一旁放风的婆子大声道:“殿下,雍王殿下,您慢着些走哇……” 沈行一眼望去,宋婉那白生生的脸在日光下像是发着光,而她旁边就是那日口出污秽之言的霍远山! 宋婉在看到沈行时,低垂着眉眼,表情平静,并没什么多的情绪,恭敬地向他行了礼,“见过雍王殿下。” 沈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憋闷。 这霍远山到底是怎么和她…… 难道阿姐所说的趁着夜色进入她院子的外男,真有其人么! 沈行面无表情地看向霍远山。 “那个那个、殿下,是世子妃向我打听鬼谷子的下落,我是来交差的啊,跟我可没关系、没关系!”霍远山着急道。 说完就掉头跑了。 宋婉怒目看着他遁走的方向,刚才才说的不可为外人道也呢!? “婉婉?”沈行唤她,似乎要她给个解释。 宋婉脑海中思绪万千,她并不愿将沈行拖下水,沈湛所行之事太大,极有可能牵连荣王府,沈行若是在此之前能另立府邸,将自己摘出去,那还有救。 她收回思绪,仰起脸看他,轻声说:“你不是要另立府邸了么,我在雅集上听说鬼谷子精通营造之术,便想着邀他来堪舆。” 沈行眉目间的阴沉松散了些,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似乎怕她逃走,“是吗,那我该怎么谢谢婉婉的好意?” “不必谢我什么,作为给小叔的新婚贺礼,是应该的。“宋婉道,可手腕上的力道徒然加重,她再也无法维持表面淡定,低斥道,“你松开我!被人看见怎么办!” 他却执拗的不松手,继续欺身逼近,高大的身影覆盖过来,宋婉便一步步往后退着,直到退无可退,她怒道:“好,既然你不怕人看见,我也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若是县主笃定你我之间不清白,我就将事都推你身上!” 沈行在气头上,若说被沈湛强娶是实事所迫,可想起她方才和那霍远山在一处的画面,他就如在油锅中烹炸,只觉得浑身难受,只想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堵住她倔强的嘴。 “好啊,婉婉尽管都推在我身上。”沈行俯下身专注地平视她的眼睛,“就说是我勾引你强迫你的。” “然后呢,你我之事传出去,外人怎么看你?你这王位还要不要?和你嫂子私通,你还要不要脸!?”宋婉道。 “大不了就不要了,王位算什么,脸面又算什么!”沈行淡淡一笑,与她鼻息相闻,目光灼灼看着她道,“我想要的向来只是一个你。” 宋婉只觉得这样的沈行陌生又熟悉,刀光剑影间不顾生死的野性,和现在破釜沉舟玉石俱焚似激烈的情意,都让她受不住。 “可你这样会害死我!我身份低微,又是你嫂嫂,你这样将我置于何地?旁人只会说我狐媚说我少廉寡耻,不会说你一句!”宋婉眉眼间是一抹薄怒,被他的气息包裹,被他握住的手腕也灼热难耐,她故作嫌弃地一把推开他,“你就别缠着我了!” 沈行似乎没了耐心,握住她手腕的手稍一用力就将她拉入怀中,另一只手扣紧她的纤腰,“没人会说你,我会去圣上面前言明,是我引诱你在先,爵位仕途我都可以不要,只要与你做一对平凡夫妻,婉婉,你愿不愿意?” 他眼底是灼热的情意,有不顾一切的热烈和被折磨的丧失耐心的压抑,似是邀请她一同被情意焚烧殆尽。 她被他看得心跳加速,他与她贴的很近,鼻息相闻,他的薄唇似是故意扫过她的耳垂,引诱般,“婉婉,你对我不是无情的,对不对?” 宋婉偏过头,避开他的触碰,深呼吸一口气道:“我若是愿意和你做平凡的夫妻,早在宋府时就会答应跟你走了!” “我之所以没有去叶城码头,之所以现在成了你的长嫂,到底是为什么,沈行,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她避而不及的模样,冷艳又勾人。 沈行专注地看着她,“是为什么?” “不去叶城,没有人强迫我,是我自己的决定。因为我贪图荣华富贵,想要权势和地位!我想做王妃,还想做皇后。”宋婉淡淡道,从他的禁锢中闪身出来,作势厌恶地弹了弹被他碰过的地方。 沈行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遍遍被她愚弄,她勾勾手指他就过来,她说什么都能让他信,也能伤他,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要听见什么…… 就像想再多问一遍就能问出些真心似的。 他道:“那你、你在湖中吻我,你……” 那日她的回应,让他确定她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她定是也喜欢他的,他那时欢喜的像是疯了。 宋婉心乱如麻,担心被人看见,只想快点走,她笑了笑,“我喜欢过你的,珩澜走了月余,我不甘寂寞,不可以么?” 说完她便不敢再有半分眷恋,天知道离他这么近她有多煎熬,她强装镇定转身就走,谁知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又被沈行拽入怀中直愣愣地吻上了她的唇。 全然没有了昨日的深情和温柔,他的吻痛苦又蛮横,不顾一切地撬开她的唇齿,像是要探知她的魂魄。 宋婉推他,却被他抱得更紧,她被他吻的呜呜咽咽,不耐之下只得咬了他。 沈行的嗓音克制而暗哑,“婉婉……” “沈行!”宋婉蕴含着羞耻与薄怒,一双眼眸湿漉漉的。 “不甘寂寞是么?好个不甘寂寞。”沈行嘴唇上是一抹嫣红,他的眼眶也红了,整个人清隽又破碎,他被气昏了头,咬牙切齿逐字逐句道,“那你我就这样私通吧!” “寂寞的时候别找别人。” “反正你本该就是我的,在宋府的时候不是对我投怀送抱么?!那就现在补上!” 他的话带着哀求的意味,“你不会爱上沈湛的对吗,你心里给我留了位置,对不对?” 宋婉从未见过他这番模样,心疼之余觉得左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如一下让他死心,“雍王殿下前途似锦,不是我能沾染的。何况,我是要当皇后的,不得不顾忌女子德行,你、你以后自重!” 他忽然笑了,笑中似乎带着泪和一丝狠绝,“皇后?你当真是为了皇后之位么?我也可以给你!” 宋婉愕然,只觉得心下一片荒芜,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她是顾及他的前程,并不是让他也反啊! 第76章 宋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不想记得沈行那受伤的模样。……* 宋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也不想记得沈行那受伤的模样。 只觉得越想回到正轨,事态越往反方向去发展。 她也想纵情肆意,可这世间有远比个人情爱更重要的事,而她不能将他第二次置于危险的境地。 他好好做他的雍王殿下,不好么。 宋婉失魂落魄地回到床榻上,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埋在手臂肿,哭了出来。 一直觉得眼泪是最不值钱的,哭并不能够解决问题,可怎么一遇见沈行,她就软弱的不像她自己呢…… 没过两日,荣王便唤宋婉过去。 她估摸着是去凤阳之事有了着落。 果然,荣王爷一心牵挂病弱的儿子,听闻她愿意过去伺候,喜不自胜的同时又忧虑的很,“珩澜去凤阳考察学政的原因,圣上虽未明说,满朝却皆心知肚明,所以你此番过去,要乔装,别被看出来。” 宋婉神色如常,恭顺道:“是,王爷。” “从云京到凤阳不远,路上却也得走个一天一夜,你一个妇道人家自己在路上肯定不方便,而那些侍卫粗野,本王也不放心。”荣王斟酌道,“珩舟他与珩澜自小一同长大,珩舟也许久不见他兄长了,愿意送你去凤阳,你们择日就尽快上路吧。” 宋婉愕然地抬起头,几乎没控制住表情,“珩……珩澜,珩澜定然是也想见雍王殿下的,可殿下最近不是在修王府么,走、走得开么?” “走得开走得开,又不需要他自己动手修,怕什么。”荣王笑呵呵的,显然对一切无所知,看向门外,“这不,他过来了,你们现下就商议好何时出发吧!” 宋婉不敢回头,只听见沈行的声音,“父王。” 荣王愣了片刻,声音微变,“你、你这嘴怎么了?怎么破了?” 宋婉的心都揪起来了,那日咬他没了轻重,难道咬的很重? 她小心地抬眸看他,只见那薄唇上的伤很明显,泛着艳丽的红色。 “被人咬的。”沈行道。 这话如平地惊雷,惊得荣王半天没说话。 “谁咬你?!”荣王沉声道。 沈行随意道,“自然是被女人咬的。父王风流,定是很能理解儿子。” “……”荣王语塞,走近了看看,压低声音,“你姐姐前几日来说你与哪个女子不清不楚的,难道是真的?是哪家的?赶紧提亲去!” 荣王理所应当地认为是那日雅集之上的贵女。 沈行淡淡道,“她可不愿嫁给我。” “为何不愿嫁?我荣王府的门第也被人看不上?”荣王讶然,似乎想到什么,变了脸色,“莫非是那女子身世太低?是府里婢女?还是有夫之妇?!” 沈行神色从容,“父王别猜了,等到时机成熟,儿子自会带她见您。” 荣王脸色沉如水,“这女子如此不知分寸,还敢咬你,这不是胡闹么!定不是什么良家子!娴儿,你可知此人是谁?” 宋婉心里懊悔不已,不该在他唇上留下痕迹,嗔怒地抬眸看向沈行,对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她连忙低下头道:“娴儿不知。” “不知?”沈行反问,目光看似看着远处,其实一直留连在宋婉的脸上,可她除了方才那一抬眸带了些情绪,其余竟看起来十分平静。 宋婉道:“妾愚钝,并未发现谁与小叔情笃。” “还未成婚就如此做派,即使是良家女,也不堪为王妃。”荣王不悦道,“娴儿,你先去查查府里那些婢女,再打听打听那日来雅集之上的人谁走的最晚。” 宋婉装模作样道:“是妾身失察了,往后妾身定……” 沈行出声打断道,“父王别多虑了,那女子温婉可人,性子又率真,儿子很是喜欢,只是她现在不愿嫁我,儿子也不想勉强。至于这伤……闺房情趣而已,父王就不必过问了。” 说完看向宋婉道:“嫂嫂想何时出发去凤阳?我悉听尊便。” 说完,脸上带着轻笑,看着她。 听得他唤她嫂嫂,宋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也不虚,抬眸看着他道:“妾随时可以,但凭小叔安排。” 荣王爷道:“行,那珩舟你快去快回吧,把你嫂嫂送下后赶紧回来操办你的婚事!我还等着看敢咬你的女子是谁呢!” 在二人出发去凤阳的同时,凤阳的钱江堤岸上一声巨响,百年堤坝禁不住人心算计,终是崩了。 宋婉与沈行几人出发时,并不知凤阳辖下七县都已被决堤的洪水所淹,而云京为了防止灾民大批涌入,反应极快地开始封城,紧接着封了航道、陆路。 宋婉一行人,不知后面的路逐步封锁,竟也一路安安稳稳地到了平城。 只是刚到平城,下了马车,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为了出行方便,宋婉打扮的极为素净,一头乌发用一根玉竹样式的钗挽住,青色的衣裙并不繁复,并非华贵的布料,走动间利落。 沈行在前面的马车上。 沈行那辆车停了,宋婉也掀起车帘来,只见平城中的百姓步履匆匆,神色各异。 一问才知原来他们从云京出发后,水路航道陆路追着他们脚步后面全封了。 可水患消息传播的却快,平城百姓人人自危,一是怕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二则是担忧附近水系被波及上涨,三则担忧自己在凤阳的亲友们。 平城乃凤阳和云京之间的城镇,本来是计划今夜歇息在此。 可若是明日封城了呢? 一时间,难以抉择,王府侍卫们各抒己见。 “我们带的干粮就够两日的,这在路上若是出了差池,被灾民抢了或者遇到趁火打劫的歹人……” “可现在返回云京,显然已经进不去了,王爷身份尊贵,此番境地更不可暴露啊。” “那就在平城等候灾情过去?现在凤阳决堤的消息肯定已经八百里加急往帝都去了。世子还在凤阳,凤阳应该不会乱。” 乱七八糟的讨论,引得往来的路人侧目,宋婉跳下车来,大家安静下来。 “世子妃作何想法?”侍卫问。 宋婉抬眸看去,那侍卫眼熟,像是之前在惜春园见过的那个姓周的男人。 她问道:“从平城去凤阳,可还顺畅?” 周决答道:“回世子妃,方才属下去打听了,平城去凤阳的官道并未封闭。我们若是迅速点往外走,应该不会受阻。此行是送世子妃见世子的,我们……听世子妃您的。” 宋婉沉思片刻,其实从得知这个消息,她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鬼谷子等奇人异士齐聚凤阳,愈发忙碌的沈濯,还有一直没有撤走的麓山里的两万人……这一切蛛丝马迹并非无迹可寻。 沈湛也在凤阳,说是考察学政,却迟迟未归,定然是等待着什么。 而此时凤阳竟然发了水患…… 宋婉心里有个可怕的想法,这个想法若是在见到麓山里那些人之前,必然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她见到了那样恢弘又艰难的工事,见到了麓山里那些如行尸走肉一般的人。 她觉得,沈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念及至此,宋婉道:“尽快出城,不歇了,直接去凤阳。世子被困城中,我们在平城买些吃食物资正好带过去。” 沈行眉眼低垂,眸色黯了几分,英俊的面容清冷而倦怠,他看了看她,唇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你们陪着世子妃采买物资。一个时辰后在此处见,我们出发去凤阳。”沈行道。 说完,牵了马转身便走。 宋婉和一行侍卫在集市上采买,幸运的是粮食并不短缺,还有糖、药品,除了被本地的百姓疯抢一通外,还有许多剩余,也没有人哄抬物价。 一行人大包小包装了满满四个箱子,为避人耳目,将马车停在了无人的巷子里,一箱箱装进去,令人心安了不少。 一个马车装了行李,另一个坐人,这样刚刚好。 收拾完,那群侍卫解开水囊喝了水,坐在树下等沈行和周决回来。 宋婉环顾左右,有些着急,忍不住问:“王爷做什么去了?” 一个侍卫答道:“王爷有故人在平城,在云京时就派了好些人去找,本以为找不着了,没想到那家人还健在,只不过就剩个老婆子了。” 宋婉稍稍放了心。 过了一会儿,人还没回来,眼看着天色暗了。 “你们两个,陪我去寻王爷。”宋婉道。 七拐八拐,穿过街市,到了一个窄长的巷子里,巷子里没有灯,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喊声。 宋婉愈发觉得心下惴惴不安,加快了脚步。 “我跟他说过了不要去找那个妖女!那个妖女就是个夺人命的!可我儿子的魂儿就被那妖女勾了去,说什么都要再回去找她……” “儿子,娘跟你说的你为啥不听?娘今天就要打死你,宁愿打死你,也不能让你死在外头啊连个全尸都没有!” 女人发狂一般的哭喊,在这寂寂的黄昏有种毛骨悚然的凄恻。 宋婉快步走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方不大的小院,院子里简陋极了,以至于一身常服的沈行在院子中间站着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他就站在那,沉默谦逊,薄削英俊的脸上交织着愧怍和遗憾。 那么金尊玉贵的人,一动不动地任那披头散发的老妪抽打。 老妪手中的藤条狠狠地抽打在沈行后背上,边抽边哭,嘴里呜咽着的声音沙哑而绝望:“你不许走!你就在这陪着娘!娘打死你也不会再让你出这个家门,不会让你去北境找那妖女!” 忽然她又停下了,夹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浑浊的双眼无神,“你是谁?你又要来带我儿子走是不是?!我儿子不走!我儿子不会去北境了!你滚,给我滚出去!” 第77章 那老妪好像神志不清了,分不清谁是谁。下一刻,她忽然愤怒地尖叫一…… 那老妪好像神志不清了,分不清谁是谁。 下一刻,她忽然愤怒地尖叫一声,扬起手抡圆了臂膀就又要打沈行。 宋婉的心狠狠揪了一下,脑海中一片空白,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步冲入院子里,踉跄着将沈行推到一边,抬手握住了那老妪的手腕。 沈行和那老妪同时望向宋婉。 老妪眼底的泪水仍在,浑浊的眼仁有一瞬的清明。 而沈行,一脸愕然不可置信。 宋婉完全是本能的将沈行护在身后,转过去看着老妪,声音有些颤:“你不许打他!” 那老妪仿佛受到了刺激,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如被刻骨的悔恨和哀怨雕刻,浑身颤抖地怪叫一声,怒道:“你这个妖女!你就是那个北境的妖女对不对!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来!” 边说边冲过来,似乎要将宋婉生吞活剥了。 沈行冷静道:“来人。” 一旁的侍卫迅速冲上来拦住了发狂的老妪。 “你、你是傻子么?你怎么任人打你也不反抗?!”宋婉气的呼哧呼哧的。 沈行眉眼含笑看了她半晌,忽然伸出手粗暴地扣住她的后颈,狠狠地在她气的潮红的脸上亲了亲。 而后礼貌疏离地对那老妪说:“我方才已言明来意,您口中的妖女乃北境诸部圣女,当年圣女与您儿子的旧情实数情非得已,如今我受圣女所托,寻找您儿子。” 看那老妪眼中的泪水渗出,便知她还有神志清明的时候。 沈行叹息一声,交待侍卫道:“将金银细软留下,还有周围的邻居,都给他们些好处,托他们看顾吧。” 而后自然地牵起宋婉的手走了出去。 兴许是离开了王府,也兴许是他掌心的温度实在让她眷恋,宋婉心中的界限模糊了些,并没有挣脱。 她的手柔软细腻,指尖泛着凉意,沈行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中。 宋婉心里一震,恍惚喊了句,“珩舟……” 时隔多年又听她这样唤他,沈行的心像被浇灌了蜜糖一样甜。 他侧过头看着她笑了笑,牵着她边走边说:“北境的圣女帮了我大忙,我答应为她寻找当年的情郎。可当年的那个年轻人,其实回到平城安顿好老娘后,就返回北境去找圣女了……却死在了沙漠的尘暴中。” “方才的大娘,因为神志不清,已认不出人了,以为我是她儿子。圣女帮过我大忙,我便替她受了那几鞭子。” “原来如此。”宋婉道,理解了方才那老妪哭喊的话,看了看他的后背,夏日的衣衫轻薄,上面渗出了些许红色,她担忧道,“得找个医馆上药。” “不必,带了跌打损伤的药,王府里的药比医馆的管事。”沈行随意道。 “那这些年,圣女也都在等她的情郎么?”宋婉问。 “在等。”沈行道,停下来看着她,“就像我一直在等你。” 闻言,宋婉不自然地松开了他的手,“方才许多人看到了。” “无妨,他们什么都不会说。”沈行道,他眼神中缠绵缱绻的情意像是能看进她心里,他试探着道,“婉婉,别再抗拒我,好不好?你去凤阳到底要做什么?告诉我,好吗?” 沈行自少年时就与荣王参加了许多勋贵宴席,穿梭于名利场之中,并非寡言少语不会表达自己之人,甚至早就练出了世事通达,懂得引诱对方说出自己想要的话,可在宋婉这,他永远像一个在等待她宣判的傻子。 宋婉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雍王殿下误会了,我去凤阳,就是思念夫君心切。也请雍王殿下自重,不要让我成为不自尊自爱不清不白之人。” 沈行似乎对她这样的说辞麻木了,唇角勾起苦涩的弧度,看着她的背影,背上被抽的伤痕抽痛起来,丝丝缕缕蔓延到心脏处。 因为一辆马车装了物资,沈行和宋婉只能同乘一辆。 宋婉看着沈行冷肃的神情,轻声道:“要上药么?” 沈行说:“不方便。” 不方便?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宋婉心下有些黯然。 罢了,这不是她想要的么。 宋婉累了,脑海中乱糟糟一片,不能再多想任何事,鼻息间都是沈行安静幽凉的气息,没来由的安心。 她阖上眼,向后靠去,歇息片刻。 沈行在确认她双目紧闭时,才放任自己朝她看去。 她的皮肤白皙,在流淌的夜色中泛着淡淡的蓝色,阖上眼时那样乖顺,没有了方才拒人千里之外的锋利冷漠。 他看了她许久,都舍不得移开目光。 忽然车轮咯噔一声,像是压到什么东西。 宋婉睁开了眼,迅速扶住马车车壁。 沈行想护住她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他顿了顿,问:“怎么了?” 侍卫答道:“回禀王爷,车轮松动了,怕是得请您二位下车。不远处有一寺庙山门,您和世子妃可以去寺庙里歇息片刻。” 宋婉跳下车来,果然那硕大的轮子已然半脱落状,侍卫们合力才不至于彻底掉下来。 不远处有数十级石阶,石阶上布满湿润幽暗的青苔,抬眼望去,那寺庙山门上写着华严寺。 留了些人在此修车轮。 其余人跟着沈行与宋婉一同进寺庙歇息。 开门的是小沙弥,似乎习惯了山路上的香客来借宿,礼貌地请他们进来。 出家人对腥气敏感,小沙弥闻到了沈行身上的血腥味,问:“施主可是受伤了?” 沈行颔首,“不碍事。” “寺里有备着药,施主这边请。”小沙弥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见了伤者哪有不管的道理。” 沈行应了,吩咐周决看顾好宋婉,便跟着小沙弥往禅房的方向去了。 先前就下着小雨,雾蒙蒙一层,宋婉站在大雄宝殿檐下躲雨,一阵微风拂过,一排排燃着的香烛轻轻摇曳,浓重的香火味入鼻,那悬浮的心绪缓缓踏实下来。 入了夜,有些冷,她缓缓走动,走到系满了祈愿红绸的树下。 低垂的枝桠上密密麻麻地系满了红绸,那红绸上都写满了字,字迹越来越小,颇有纸短情长的意思。 这人世间,向来不乏心中有执念之人。 宋婉于风中回首,烛火摇曳,照得大雄宝殿内的神佛神情阴晴不定,像是都有了喜怒哀乐,悲悯的,愤懑的。 鬼使神差地,她拿过一旁桌案上的湖笔,扯过一条空白的红绸,俯身写了些什么。 写完后,将这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系在了一片殷红之中。 等了一会儿,沈行归来,刚想说什么,就见侍卫过来道:“回禀殿下,那车轮怕是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开裂的厉害,若是强行赶路,路上崎岖,恐会出危险。” 沈行看着侍卫强撑的倦怠疲惫眉眼,沉思片刻,道:“今晚就歇在这吧。” 似乎是解释给宋婉听,“天色暗了,路不熟,车也坏了,不如就先在此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再赶路。” 宋婉点点头答应了。 小沙弥带着他们一行人往后院去,一个个分好了香舍,到宋婉与沈行这里竟将他们分做一间,估摸着看宋婉梳着妇人头,便误以为他们二人是夫妻。 沈行礼貌道:“烦请小师父再安排一间吧。” 小沙弥恍然大悟连忙致歉,将宋婉领到原本的那一间隔了一间的香舍,“女施主,您便在此歇息吧,寺中简陋,不便将男女香舍分开,只能隔一间……” “多谢小师父。”宋婉微笑道,“这样已经很好了。天色不早了,便不多打搅小师父了。” 小沙弥双手合十行了礼,便下去了。 寺中多是参天的古树,入夜时分切切地森冷,离凤阳越近,气候就越怪异,像是真的要应那洪涝之说,连空气中都泛着阴冷潮湿的水汽,宋婉瑟缩着,推开香舍的门,想赶紧进去休息。 “二位主子,这山里夜深露重,入了夜会更冷。”周决道,手肘上搭着刚从香舍内拿出的薄被,晃了晃,“这薄被根本不顶事儿,咱们车上也没带什么取暖的,但是方才路过平城的时候弟兄们买了特产药酒,要不、要不二位主子来点,取取暖?” 沈行看着脸色都冻的发青的侍卫们,了然道:“大伙喝吧,药酒应不犯佛门之戒,出去喝,喝完了进来。少量喝,别贪多。” 众人便又往寺庙外头走。 宋婉开了门进香舍里,果然简陋,她紧了紧衣领,坐在床榻上,看着薄薄的一层窗纸发呆。 沈行这样矜贵自重的人,竟肯被那老妪随意抽打,是承了那位北境圣女多大的情呢。 她并非是拈酸吃醋,而是觉得心里一片荒芜,对沈行这些年经历的事一无所知的荒芜。 他在船上时几句话带过的那些,显然是九牛一毛,报喜不报忧了。 封王,绝不是平白无故的。 是他付出了什么换来的呢。 战场不像文臣博弈动动嘴皮子,那是真刀真枪啊,在大昭同级的武将都要比文臣高半格,沈行虽然说自己并未亲身参与几场战役,可只要一场,一个不注意就会失了性命。 他这般换来的功勋,不应被叔嫂私通这样低劣的传闻所沾染。 香舍的窗纸稀薄,隐约能看见窗外的光景。 寺庙点了灯,一片昏黄摇曳中有一人影,侧影挺拔清隽,王孙贵族的矜贵跃然窗纸上。 那双皂靴停在了门前。 “东西放这了,干净的。”他道。 待他走后,宋婉走过去,看见地上的包袱,打开来是一酒壶和玄色的鹤麾大氅。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蹲下来,呆呆地看着那大氅。 是他的。 她能想象它穿在他身上的清贵模样。 如今,那泛着云龙暗纹的大氅像是比洪水猛兽都可怕,也像是沾染了某种致命却极具吸引力的毒药,宋婉不敢触碰它。 半晌,她还是失魂落魄般将它拾起,紧紧抱在了怀里。 寺庙香舍漏风似的冷。 宋婉盖着沈行的袍子,又将薄被盖上,展转反侧,难以入眠。 与沈湛阔别许久,不知他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对她迷恋? 若是不会了呢。 她并非是患得患失,而是怕没有沈湛的偏爱,她便无法将筹谋顺利实现。 月色凄迷,外面又下起了雨。 空气潮湿,带着丝丝缕缕夏末山间的潮冷,透过窗缝挤进来,能渗入骨头里似的。 宋婉蜷缩着身体,寺庙的香火气息萦绕鼻息之间。 气味很多时候代表着回忆,在香山寺中珩舟夜夜“入梦”的回忆。那时她每一晚睡觉,都是带着期待入睡的。 因为知道梦里有他。 这样想着,宋婉渐渐进入睡梦中去。 到了后半夜,开始电闪雷鸣,山林之中有奇怪的呜咽声。 宋婉很不舒服,感觉像是坠入醒不来的梦境,梦里天空压得很低,越来越低。 房门被轻轻敲响,但她就是醒不来,睁不开眼。 门外的沈行敲了好几声,她都没有动静,便在门口低声唤:“宋婉,婉婉?” 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的,跋山涉水了一路到这样的荒野寺庙来,她一个人定然会怕。 其实离开她后的每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都睡不踏实,似乎习惯了在雷雨中将惊惧的她拥入怀中轻声哄着。 与宋婉相处的那一段时日不算长,却像是刻在了他生命中最好的一段锦缎中,难以释怀。 他试过许多次,都忘不了,也戒不掉。 沈行的乌发被雨水微微打湿,紧抿的唇角,冷峻而沉默,他推开了门。 漆黑的居室,没有点灯,凄冷的月光如霜,透过薄薄的窗纸洒下。 宋婉蜷缩成一团,薄被盖了一半,身上盖着的他的袍子,袍子衣襟上的鹤麾雪白,她的一张脸掩映其中。 似乎是坠入了什么不好的梦,蹙着眉,头没有枕在枕头上,而是别别扭扭歪在一旁,如瀑的长发垂落在脚踏上。 他走到她床榻前,半蹲下来,将她的长发轻轻拾起,放在颈侧,耐心而缓慢地扶住她的头,一点点将她扶正。 她是和衣而眠的,兴许是睡觉不踏实,来回翻身的时候将衣襟扯开了,修长白皙的脖颈下是一小片雪白。 沈行慌乱地调转视线,将被子给她盖好,紧了紧盖在她身上的衣袍,静静地看了她许久。 她为何要去凤阳…… 难道真的与沈湛有情么。 他……真的要送她去凤阳么。 又一个惊雷乍起,宋婉颤抖了一下,半梦半醒间似乎看见沈行在面前,她呢喃着软声唤道:“珩舟……” “嗯,我在。”他道。 一如多年前那样。 明明外面风雨大作,雷声阵阵,单薄的窗棂被吹得涩塞作响,像是末日般。 他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这才是他的归处。 沈行觉得心里又静又软。 “我……”她像是被梦魇住了,发出难耐的呢喃。 沈行的视线落在她的嘴唇上,嫣红的唇瓣不再饱满,像是渴了。 他起身倒了水,发现这寺庙实在是简陋,连茶杯都是缺口的,里面还有厚厚的灰。 沈行不是做事粗疏之人,曾也是有洁癖的,只不过这洁癖在北境那种不毛之地被矫正了一些,可也无法忍耐这样落满灰尘的东西入她的口。 沈行想了想,拎起茶壶洗净了自己的一只手。 他回到她床榻前,重新蹲了下来,将沾了些水珠的手指凑到她唇边,宋婉像是渴极了,本能地追逐着水源,含住了他凉浸浸的手指。 吮吸,舌头轻轻舔舐着。 指尖传来的触感难以忽视,湿润,温润,滑腻,贝齿像是瓷器,轻咬了他又灵活的划开。 沈行眸子愈发深沉,只觉得浑身发麻。 他抽出手,又重新浸了些水,再喂到她唇边。 她像是不满,不够,皱着眉,继续那吮吸的动作。 沈行努力摒除脑海中那露骨的杂念,深吸一口气,将她重新安顿回被褥里,低声道:“睡吧。” 宋婉紧蹙的眉头松开了,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口中却呢喃着什么。 沈行俯下身去,听到她断断续续的话语:“想……回家,母亲……” 他顿了顿,凝目看着她莹白的脸,轻轻将她的鬓发别在耳后,方才的热意被怜惜代替,心底柔软的像水一般。 他蹙着眉,低低道,“我带你回家。” 第78章 清晨起来,宋婉推开门,寺庙中日出而作,小沙弥们已经开始…… 清晨起来,宋婉推开门,寺庙中日出而作,小沙弥们已经开始了洒扫,有的挑着才从山上采的野菜蘑菇,烧热了水,还有的拿着抹布擦拭着佛堂前的香炉。 宋婉屏息凝神,伸了个懒腰,要出发了。 雨潇潇下着,可太阳像是并未受影响似的,眼瞅着就要从泛着金边的乌云中跃出来。 山路有些崎岖,马车行驶的并不平稳。 马车外的周决问:“王爷昨夜睡得好吗?” 沈行说:“还好。” “那世子妃呢?休息的如何?”周决问。 宋婉调转视线看着窗外,“不好。” 她又做了梦,怎么又梦见了他呢。 还好不是她轻薄他的那个梦。 “呃……那您在马车中歇息会儿,等到了凤阳,还不知是什么惨状呢,便更不好歇息了。”周决忧愁道。 事实证明,周决还是乐观了。 还未到凤阳,他们便被堵在了路上。 潇潇的细雨变成滂沱的大雨,天幕漆黑如夜,电闪雷鸣照亮大地时,看清密密麻麻的流民。 周决打听到,钱江上游在夜间决堤,淹了七个县,在睡梦中被冲走的许多都是孩童和老人,家人们或是为了救他们,或是不甘,便跟着被冲到了钱江沿岸和下游。 官道被堵截,只得顺着小路如无头苍蝇般乱走,走了几日,无水无食,伤亡惨重。 灰蒙蒙的天,都是看不见表情的人,不知雷公电母对遍布漫山的灾民们有没有怜悯。 灰白的天光映着她苍白的脸。 宋婉不知这一切与沈湛到底有没有关系,他又不是神,应该不会能掌控洪涝吧? 可为何聚集了那么些人在凤阳呢。 隐隐的恐惧和不安在她心中暗暗滋生,无人知晓。 “王爷,雨下的太大了,怕是再这样下去会引发山洪,不可贸然行进,而且前面挪动不了了。”周决道,“全是些妇孺老幼。” 众人都下车在山头上往下看,的确,往下的盘山道上被挤得密密麻麻,沈行调转视线,回头看着愈发可怖的天色,“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弃车吧,把车上的东西分给那些灾民。依你看,这周围可有能躲雨的安全地方?” 周决道:“回王爷,咱们这地势高,幸亏没走到低洼山谷里去,即使山洪来了,也相对安全,附近茂林古树参天,实在不行往树上躲。” “还有别的路吗?”沈行问。 “没了,就这一条小道,非进即退。”周决道,望着阴沉可怖的天色,“走吧王爷,您先和世子妃往上走,叫他们护送。属下和其余弟兄把车上的东西分了。” 宋婉探出头来:“不可!你若是现在就将东西分给他们,只怕是即刻就会引发暴动!” “饿久了的人是不管不顾的,这山路如此狭窄,现在又下着暴雨,人都看不清,土不免松动,两边又没有拦路石,万一你推我搡的争抢,岂不是伤亡更惨重?” 沈行道是,“那你作何想法?” “将车马藏于隐蔽之处,我们先走。”宋婉蹙着眉,心有些发慌,“等雨停了再回来,那时如果一切安好,我们再在这上山路上设个卡子慢慢发……” 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巨响,本还透着点光的天色像是被墨浸透,霎时间一片漆黑,只一瞬,又呈现出诡异的红色来。 红色和黑色交织,闪现出一块空洞的天幕,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山洪来了!” 紧接着是惊恐的叫声,孩童的哭声,人群四散奔逃隆隆的脚步声。 在马受惊的瞬间,宋婉从马车中跳了出来,沈行将她稳稳接住,而后冒着暴风雨扬声道:“别慌,往树林里去,弟兄们的轻功都是数一数二的,上树吧!” 昏天黑地,大地震动,一片哀嚎下本慌乱的众人在他的指派下,像是有了主心骨,都有条不紊地往茂林中去,一个二个如猴子上树般,都跃上树顶,攀上了粗壮的树杆。 沈行揽住宋婉的腰,精准一提,足尖点地,瞅准了一颗古树跃了上去。 天地间像是某种上古巨兽苏醒了,发出呜咽的怒吼声,眼看那山涧的溪流瞬间壮大,变成能吞噬一切的洪水猛兽,席卷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人命如蝼蚁般。 “婉婉,抱紧我。”他牢牢将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攀着树杆,怕她听不见,便于风雨中大声喊道,“这棵树有些年头了,应该能扛得住。” “我不怕!”她也对他喊,“你别担心我!” 可她的呼喊被震耳欲聋的巨响淹没,举目望去,方才还鳞次栉比的密林扬起一阵骇人的白烟,最高最粗壮的那棵大树被闪电劈断,向其余树木倾轧而去,一棵压一棵地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倒塌,朝他们的方向砸了过来。 惊恐的惨叫哭嚎声不绝于耳,还有轰隆作响的悠长倒塌声,宋婉怔愣着看着这一切。 忽而想起麓山中炼狱般的场景。 人间炼狱,无处不在啊。 闪电照亮了沈行清俊的眉眼,他的眉骨优越,一双眼睛看着她时总是那么深情,深情的让人心颤。 原来,人不是老了才会死。 人也不是想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 许多遗憾,并没有等有机会再弥补的时候。 沈行的身形在狼狈的震荡中尽力支撑着,在她腰际的手收紧了,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宋婉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与雨水化作一片。 他像是感应到她的眼泪,却没有法子腾出手来擦去她的泪,只在凄风苦雨中看着她温柔道:“婉婉……” 她的眉眼潋滟动人,眼尾像是染了胭脂泛起薄红,乌发散乱着,一张脸煞白,在这浑噩的天地中有决绝的美,又有种足以让男人心生怜惜的楚楚动人。 沈行不禁笑自己,这样生死关头,都能被她吸引的心神*荡漾。 她的眼神变了,离他离得愈发的近,这样近的距离,只在他的梦中和她偶尔松懈的梦中出现过…… 沈行不禁屏住呼吸,有些恍惚和不解,还没等他想明白,她便搂住了他的脖颈,冰凉的红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她轻声说,“珩舟,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你。” “我早就想亲你了。” “从得知你为我认下那杀人之罪过时,我就爱上你了。” 宋婉觉得,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轰然的巨响越来越近,一棵棵参天古树都倒了下去…… 她喃喃道:“这辈子阴差阳错,就这么着了。下辈子吧,下辈子你要牵好我,别、别被我的口是心非骗了。” 沈行愣住,一颗心又涩又甜,激荡不已,虽然面对着天灾,还不知以后如何,他却觉得此生无憾了。 沉溺在爱而不得的苦海里,终是有了上岸的一天。 她与他,心意相通的啊。 她爱他,多好…… 沈行的手有些颤抖,他什么也不顾了,于天塌地陷兵荒马乱中与她紧紧相拥,火热的吻落在她脸上,吻去她的眼泪,颤声道:“婉婉,婉婉,我知足了。” “婉婉,抱紧我。”他闭上眼,埋首在她颈侧,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安。 大地被山洪的呼啸夹缠得颠荡不已,一棵棵树倒下,交错交织,兴许是天可怜见,沈行与宋婉所在的那棵巨树刚好被一旁倒下的两棵稳稳架住,免于被山洪冲刷而倒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震荡过后,一切稳定了下来。 山洪过境,带走了许多人命,但也有活下来的。 活下来的人欢呼、怔愣、惊愕。 沈行一行人也损失了大半。 宋婉从沈行怀中探出头来,看着树下的一片狼藉。 她推了推他,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低声道:“没事了。松开我吧。” 可他却死死不松手,欢喜道:“你方才说什么了?想不认账么。” “殿下!殿下可安好?”周决喊道。 “好着呢。清点一下损伤的弟兄们吧。”沈行道,而后扣住她的腰,轻巧地跳了下去,稳稳落在方才冲过来的巨石上。 山洪还未褪尽,有浑浊的泥水到人小腿处,沈行俯下身,示意宋婉上来。 “……不了吧。”她将鬓边的额发拢在耳后,有些尴尬。 方才是以为没了活头,才将心里的话一吐而快。 可现在…… 沈行笑道:“婉婉怕什么?这些人都是与我在北境出生入死的,都知道我心里有个你,你还遮掩什么?再遮掩,我抱着你走。” “而且你不怕这水里有水蛇或者断肢什么的?”沈行轻描淡写道,“洪水过境,水里可什么都有。” 宋婉只得爬上他宽阔的后背,任他背着走。 一切乱作一团,被劈下来的树枝、动物死尸、甚至还有门板木盆,每一步下脚时都得小心,沈行身姿挺拔,极其认真的行走着,仿佛是背着全世界似的,稳稳当当。 边走,边看到水里的东西愈发的多,果然有沈行所说的断肢,木盆里还有死透了的婴孩,那稚嫩饱满的小脸青白,还保持着寻找母亲的姿势。 宋婉吓得抱紧了他,在这天塌地陷般的天灾里,她已顾不上堂皇的分寸了,其实不止是她,为了救助百姓,那些侍卫们毫不犹豫扶起妇孺老幼,顾不上避嫌。 沈行倒是面不改色的。 宋婉想,在北境他应是什么都见过的,这等血肉模糊都不算什么,泰山崩于前而淡定自若,怪不得能当上雍王啊。 第79章 山洪过后,那种紧张的气氛并未褪去。方才的怪异天色变得阴沉,弥漫…… 山洪过后,那种紧张的气氛并未褪去。 方才的怪异天色变得阴沉,弥漫着一种哀致空洞的惶然。 侍卫们先是清点了自己人员的伤亡损伤,好在那几棵树够高够结实,并未被山洪击垮,除了失踪的人,其余的侍卫们仅是轻伤,清点过后,咬紧牙关去将陷在淤泥里的妇孺老幼先解救出来,被冲走的许多人已顾不上了。 沈行将宋婉安顿在马车里。 他回过身时,宋婉发现他后背竟在流血,肩胛骨处插了个小木片。 “沈行,你受伤了!?”宋婉惊叫道。 没得忘了顾及尊卑,直呼了他的名讳。 “世子妃,劳您大驾陪着王爷,我们在前面忙活就行。王爷这受了伤一声不吭,我们眼拙,都没发现。”周决道,“这扎得不浅……” “我略懂些医理,我来吧,你们忙去。”宋婉果断道,按住了沈行,“你别动啊。这么久你也不说,要是伤及骨头了怎么办?” “没什么大碍。”沈行道。 周决和宋婉小心地架起他,将他扶上马车,宋婉翻找马车里的药匣,幸亏离开王府时准备的完备,什么都有。 方才为了保护她,又疏散百姓,将水里泡着的弟兄托出来,沈行并不觉得多疼,此刻一动弹,牵动了伤处,才觉得疼的刺骨。 宋婉看着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柔声道:“我给你把衣服扯开,不会碰到伤处,我轻点。你忍一忍。” 马车外人来人往,还有令人心颤的哭嚎声。 许多人命都在这瞬间被带走了。 这种哀痛和大灾过后特有的对生命的敬畏,暂且让宋婉忘却了方才的尴尬,她轻手轻脚扯开沈行后背的衣料,短促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沈行道。 她捂住嘴,喉头哽住,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沈行的皮肤冷白,后背宽而平,可那匀称的肌理上却纵横交错着许多道伤痕,有前日那个老妪用藤条抽的,还有旧的刀口。 “怎么这么多伤?”宋婉颤声道。 “无妨啊,都好了。”沈行随口道。 宋婉不再说话,用干净的布子将他后背擦拭干净,“是一个小木片,不知插得深不深,但必须拔出来,你忍一下啊。” 沈行颔首,咬紧牙关。 疼痛比预想的更甚,钻心的疼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却没吭一声。 她像是离他很近,那温热的气息吹拂在他火辣辣的伤处,像是盖过了疼痛,吹进他心里。 沈行受不住,回过身来,便看见她在哭。 白生生的脸上一双眼睛溢满泪水,红唇抿得发白。 “怎么了婉婉?”沈行低低笑道,抬手想为她拭去眼泪,却疼的龇牙咧嘴,“我不疼,不疼啊。” 宋婉只觉得像是遭受了重击,一颗心直直下坠。 沈行在北境遭遇的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根本没有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他如今是手握权柄,少居高位的雍王,可并不是受荫庇承袭的王位,是真的从生死间蹚过来,用军功换来的实职。 宋婉沉默着扯了干净的布巾,将血蘸干净,洒上药粉,双手从他腰两侧穿过,为他包扎起来。 这像是拥抱一般的姿势,让沈行不禁心猿意马起来,她离他实在太近,头顶的乌发毛绒绒地蹭着他的下巴,他又想吻她,却被她躲开了。 宋婉的惭愧和悲伤似要将她淹没,如果当初她跟他私奔了,他是不是就不会去叶城,就不会被逼的去北境。 他本是生长于花团锦簇的王府,炊金馔玉的王孙公子,却…… “是因为我么?去北境。”她低声问。 “不全是。”沈行眉眼轻松,并无责怪,平静道,“当年你我初遇之时,我被人追杀,便是全拜沈湛所赐。我不想与他相争,厌倦前二十年的生活,本也想着找个地方了此残生。后来,以为你另嫁他人,就心灰意冷去了北境。” 竟是这样,又是沈湛,又是沈湛…… 宋婉收拾了繁杂的心绪,淡淡道:“我也的确另嫁了他人。” “你是替你姐姐嫁的,做不得数。”沈行执拗道。 “你歇着,别动。等一会了路通了,我们找个医馆去。”宋婉也不再与他争论,轻声唤,“别动啊。” 她的音调温柔如水般。 “你陪着我。”沈行的脸有些潮红,想着她方才的一番表白,明明心绪难平,却一本正经,“别走,你一个人在外头,我不放心。” “嗯。”她微微笑道。 沈行虚虚靠在马车壁上,目光却像是黏在宋婉身上似的。 想到她说的那些话,他就心头发热。 宋婉被他看的不自在,一与他单独相处,她就心悸得快要失控,他怎么那么好看? 赤着上身,结实紧致的薄肌交错缠着布条,有种禁欲的野性。 沈行真是她喜欢的那一种啊……宋婉努力将脑海中的绮思屏退,把一旁的干净衣物扔给他,硬梆梆道:“可以把衣服穿上了!” 而后随手掀开车帘看车窗外。 山洪褪去,露出了惨不忍睹的景象来,有些还喘着气儿的已经被身旁的人你拉我扯地拽了出来,还有些横死的,陷在淤泥里或夹在树干、石缝中。 哭天喊地的哭嚎声一片,转瞬间阴阳两隔,任谁都一时接受不了。 然而,天灾之下,也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周决和其他侍卫们找了麻绳,又不知从哪弄了钩子来,撸起袖子和百姓们一同将尸体捞上来。 于公,护佑百姓是他们的职责,于私,是积德行善之事。 “他们以前做过这个么,怎么这么熟练?”宋婉边看边问。 “在北境战场上的弟兄没没了命,也得把他们带回去啊,不能让他们死在外头。”沈行平静道,“此行带出来的这些人,都是曾与我同生共死的。” “使点劲儿,使点劲!”周决喊道,麻绳在胳膊上绕了两圈已扽得很直,“肚子里都灌了泥汤子,沉了点,诸位费点力气!一、二、三,抬!” 宋婉别过脸来,不敢再看,口中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凤阳溃堤,导致各水系水势上涨了。”沈行将车帘拉紧,“听说凤阳六个县全淹了,成了千里泽国。平城还好,地势高。” “昨夜下了大雨,电闪雷鸣,再加上被凤阳溃堤波及,这才引发了山洪。”他耐心解释。 “凤阳溃堤,那堤坝都许多年了,修自前朝李冰父子,两代人修这一个堤坝,不存在侵吞公银,偷工减料啊,很是稳固,怎会就酿成这样的惨祸……”宋婉道。 沈行似乎诧异于宋婉竟知道凤阳堤坝的来由,问道:“婉婉涉猎颇广?李冰父子修凤阳堤坝政绩斐然,可毕竟年头久了,什么能保持千秋万代不变?” 他认真道:“灾情定然已八百里加急送至圣上手中,朝廷必然有所举措,会有赈灾粮款跟上的,不用怕。” 凤阳,沈湛… 阴风阵阵,一片萧瑟,宋婉紧了紧衣领,“咱们车上还有些没被淹的箱子,可以用,分给这些流民吧。看这情况,我们带着箱子上路倒是危险,不如就此将其散尽。” 说罢,便招呼周决等人来搬箱子,发物资。 箱盖掀开,白晃晃的馒头、布匹,还有各色草药,让被山洪肆虐而过的人们惶恐的心安了下来。 吃食和衣物果然能抚慰伤痛,方才那沸腾的悲痛被压下,有的拿着馒头痴痴望着阴沉的天幕,有的安静下来掩面痛哭。 有的庆幸一家人都健在,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天灾过后积压的恐惧情绪需要一个出口。 “听说凤阳府还好,就是堤坝下面的……都成一片海了,也不知现在水褪去没有。”一个年轻女子喃喃道,“我跑得快,夫君听到动静就带着我跑了……可却被冲散了。” “凤阳地势高,就堤坝那头的淹了。我听别人说,荣王世子在凤阳呢,事发之后反应可快了,救了不少人,遥领赈灾的活。” “荣王世子……他不是身子骨不好么?” “是啊,据说熬的都快不行了,但也没往云京避难,还守在堤坝附近指挥呢。越是出身高,这时候就越不能退。”一个男人靠在树上感慨道,“咱们在这再等等,巡抚大人也是从平城要去凤阳,说不准就和咱们遇上了,谢大人可是好官……” “是谢惊澜谢大人吗?”有人探出头问。 “是啊!就是他。”一人回答道 谢惊澜,耕读出身,一甲进士探花郎,官授翰林。 但清贵的翰林院不待,却来凤阳做了巡抚,有人说是他受人排挤,也有人说他立身清高不懂钻营,自请体察民情。 宋婉转头问道:“这位谢大人似乎在百姓中呼声颇高?” 沈行道:“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在朝中立身极正,不参与党政,得罪了不少人。” “若是谢惊澜来此,我们便可也在此等待,和他一同去凤阳。” 宋婉才啃了小半个馒头,就听着方才还寂寂无声的流民骚动起来。 不一会儿,周决敲敲马车,道:“王爷!是谢大人过来了,说是要去凤阳赈灾!” 喧闹安静了下来,只听马车外的声音清朗温润,“下官拜见雍王殿下,非常时期不知殿下在此,殿下受惊了。” 沈行说了些客套话,谢惊澜却也不卑不亢,主要以赈济受灾流民和迅速赶去洪涝中心为主。 宋婉撩开车帘看,只见方才还惊慌失措的流民们,因为谢惊澜的到来而平静了下来。 谢惊澜十分符合众人眼中文人的形象,清正挺拔,处事端方。 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官兵安顿流民,有瘦弱孩童要跟他说什么,他便微微俯下身认真倾听,时而颔首。 “洪水到不了白州的,八百里加急的急报已经送到了帝都,朝廷有所举措之前,荣王世子已遥领赈灾钦差的名,带着大家伙儿控制住了灾情,洪峰已过,没必要提心吊胆。”谢惊澜的声音冷静而清晰,“诸位踏实歇息,官府备了足够的粮食。” 这一番话,简洁有力,让在场灾民的心都安定了下来,连肩膀都松快了。 如此,大家各司其事。 宋婉眸光微动,袖中的手收紧了…… 脑海中的那个人,单薄高大,阴郁俊美,白衣无尘,却做尽恶事。 沈湛他,那样洁净又龌龊。 扶危救困,赈灾钦差?到底是清白还是弥天的算计呢…… 仿佛又回到与沈湛共处的时光,胸口的伤泛起密密麻麻的痒痛,那湿冷黏腻的视线无处不在,她不由得呼吸急促,喉咙发紧。 宋婉能想象到,若是沈湛在,此刻他便会用他那双修长而冰冷的手抚过她的嘴唇,而后用他冷洌清磁的声音刺入她的心间,“别紧张,也别这么看我,我要的是你爱我。” 沈行沉默地看着宋婉忧愁的眉间,她方才明明未曾紧张和害怕,此刻却有说不出的沉重似的。 他想问的话问不出口,只心中隐隐不安,他的婉婉似乎真的有所不同了,不再是那个锋利无比,非黑即白的小姑娘了。 第80章 平城到凤阳府的这一段路,本山水清幽,是极其适合陶冶情操游山玩水的一…… 平城到凤阳府的这一段路,本山水清幽,是极其适合陶冶情操游山玩水的一条路。 此刻却千疮百孔,像是蒙了一层灰,让人十分压抑。 好在谢惊澜指挥有度,气氛上安定了许多。 谢惊澜本是巡抚,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却不在凤阳,此番去凤阳,领罪的同时也赈灾弥补。 沈行宋婉一行人,与谢惊澜同行,山路被冲垮,不适合马车再行走,众人便直接骑马,这段路离凤阳已不远,再行几个时辰便到。 沈行问:“谢大人可知凤阳府防务谁在主持?” “湛世子,和布政使杨大人。”谢惊澜答道。 “溃堤时,谢大人为何不在凤阳?”沈行不禁发问。 “私事。”谢惊澜简短道,目光既清且正,一片坦然,“下官回凤阳,便是心甘情愿领罚的。” 至于为何事发时不在凤阳,是被算计了。 “杨大人全才,仔细周全这等事,还是得靠你。”凤阳营地中,沈湛将刚收到的奏折卷起,递了过去,“看看吧。” 布政使杨阶不敢抬眼,弯着腰上前两步双手接过圣旨。 沈湛今日着一身湛蓝色刺绣银竹直裰,衬得气色好了许多,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惨白。 递给他圣旨的那只手清瘦修长白玉无瑕,对于男人来说实在是十分漂亮的手,可这双手不知夺走了多少人命,只令人胆寒。 凤阳府辖下七个县,淹了六个,巡抚统领军政,钱江溃堤,巡抚却不能第一时间到达一线,如今万亩良田成了万里泽国,要问罪,巡抚首当其冲。 也就是说,那谢惊澜的命,一开始便被算计其中了。 杨阶打开手中的圣旨,一目十行看完,犹疑道:“陛下、陛下竟不取谢惊澜性命……” 沈湛淡淡道:“陛下惜才,人之常情。” 大昭官场不缺人才,但缺谢惊澜这样的直臣纯臣,可这样的人一般都刚愎自用,难以驯服。 不为我所用,便不如毁去。 杨阶在这件事中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被卷进来的捡了一条命的人,若是他和那谢惊澜一样油盐不进,此刻便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 他略知朝中风云变幻的局势,此刻已到了权力交迭的时期,不选也得选。 与其选一个根本不知道在哪的皇帝血亲,不如跟着眼前这善于弄权的世子。 只是没想到沈湛此人如此阴沉难测,与他回话时需时刻警惕,揣摩其深意。 罢了,罢了,无非是主子说什么他做什么,主子没说的就更要做。 谢惊澜作为凤阳巡抚,本就是他们篡夺之行的遮羞布,但现在本应死的人没死,怎不见沈湛恼怒? 杨阶在沈湛冷锐的视线中弓着腰,试探道:“谢大人在平城返回来的路上了,路上全是流民,不知谢大人能否安然抵达。” 沈湛笑了笑,扬声道:“谢大人心系百姓,定会安然到达的。” 话不必说透,点到这即可了。 可杨阶永远也想不通,沈湛在之前发往帝都的折子里为何会为谢惊澜美言。 风灰蒙蒙的,风雨止住了,却没有放晴的迹象。 谢惊澜一行人在前面骑着马开道,宋婉和沈行在中间,后面跟着的是王府侍卫。 地上都是泥,深一脚浅一脚的,马跑不快,却也溅起一溜泥汤子。 随着离凤阳越来越近,宋婉愈发地想要远离沈行,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直到一行人在茶摊歇息,宋婉刚跨下马,便被沈行拽住了手腕拖到一边。 此行引得众人侧目,却也没人说什么。 天灾之下,男女之间那点事太小了。 她闭了闭眼,缓声道:“你要干什么?” 沈行看着她道:“你躲我。” 沈行对她的吸引,依然浓烈,宋婉不得不深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淡漠,“我没有躲你,这是你我应该保持的距离。” “你与我说的话……”他困惑道。 “你忘了吧,当我没说。”她的语气近乎冷酷无情,抬眸看向他,“沈行,不要再靠近我,也不要试图对我抱有什么期望。我想要的是什么,早就告诉你了。” “为什么?”沈行没有动,垂眸看着她,“告诉我为什么?沈湛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宋婉沉默片刻,她不敢看他受伤的神情,怕他再露出那种温柔又沉痛的眼神,她完全无力招架。 好在人多,她挣脱了他的束缚,边走边道:“大灾当前,先不说这些了吧。你我都只有一条路可走,凤阳城的百姓还等着谢大人与殿下扶危救困呢。” 沈行跟上来,牵住她的手,既不容拒绝,又坦然,“到了凤阳,我会与沈湛说清楚。” 宋婉停了下来,侧目看着沈行,他的侧颜冷峻,下颌线锋利,鼻梁挺直,即使在这样狼狈的时刻,整个人也保持着镇定,仿佛天生就是来给予的。 她想,她做好了和他告别的准备了。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宋婉想,沈行还是不够了解他的兄长。 不知道他的兄长是如何为达目的善不罢休,不知道他的兄长做下了什么滔天恶事,又在行怎样的篡权之事。 沈湛他对感情极其淡漠,旁人的生死根本不能打动他分毫。 但他对她却有着极致的占有欲,宋婉脑海中都是沈湛那介于热切与阴冷之间的幽黑瞳仁。 他在她的心里和身上都刻下了蜿蜒而潮湿的印记。 她要与他誓死方休。 滂沱的雨雾散去,在天黑之前,苍穹边上露出一缕金边。 夕阳的余晖辉煌地一寸寸笼罩了大地,像是悲惘褪去,神明再一次眷顾苍生。 临近凤阳府,流民忽然变得多了起来。 不似预想的那样一片泽国,饿殍遍野,反而可以称得上是井然有序。 洪峰已褪去,被冲毁的良田惨不忍睹,可百姓们的伤亡却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凤阳水患已八百里加急送到帝都,皇帝御笔朱批的圣旨也颇快地传了回来,嘉奖世子湛临危不惧,扶危救困。巡抚谢惊澜贬至北境流放,家眷罚没。 “多亏世子,世子响应的最快了,先救人,不管那些良田,世子自己的人都被冲走了好些个。”船上的妻子将孩子抱在怀里,对丈夫道,“可不像那些贪官,不管咱们,只顾着泄洪。” “哎,那谢大人真是,父母官,到现在没见个人影,要是没有世子做主当机立断,咱们这些人早不知道被冲哪去了。”丈夫恼怒道,“溃堤这样的大事,只给了谢大人流放,哼哼,这其中的弯弯绕谁说得清楚。” 这一路,谢惊澜立身不正的传言愈发荒唐,到最后竟还有人说是他串通敌国炸毁堤坝,导致凤阳六县的水患,所以在水患发生时他人才不在凤阳。 他没什么家眷,罚没什么,圣旨上说的那些也就是让他一人流放北境,没几年私下运作一番,官复原职也不是没有可能。 宋婉抬眸看去,那清正挺拔的身影并未因为这些流言而停滞不前,像是没听见一般,仿佛没什么能动摇他此刻做该做的事。 从靠近凤阳,就开始指挥调控官兵救治百姓,以及将还在船上飘着的运送到安全的地方,吩咐官兵打开衙门大门,供灾民休养生息。 宋婉这二十载的人生中,见过的官员虽说不全是尸位素餐中饱私囊者,却也没有一个在面对既定的结局时,还如此从容端稳。 闲暇时刻,宋婉终于忍不住问:“谢大人此番回来,便是领罚的,既是领罚,为何还这样尽心尽力?” 谢惊澜顿了顿,转过身去将卷在手肘处的袖子放下,却也掩盖不住那双被泡得发白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右手指节还有一层厚厚的茧,应是长期握笔所致。 他凝目看着被洪水肆虐过的田地,神色平静道:“谢某即是戴罪之身,却也是读书人,读书人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士君子尽心利济,谢某更应万死不辞。” “谢大人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沈行问道。 “有八十岁老母,前几日已然西去了。”谢惊澜淡淡道,挺直的腰背稍有些佝偻,他起身一揖,“王爷,世子妃,在此歇息片刻,杨布政使的人便会来接二位了。” 说罢,起身,又回到了赈灾的行列中去了。 沈行望着谢惊澜的背影,叹了口气,“唉,小谢探花。” 谢惊澜高中探花打马游街时,不知撞进了多少贵女眼里。 像他这样耕读出身的寒门子弟,本可以走尚公主或侍宗室这一条轻松的路,亦或者拜翰林大学士为师,找一有权有势根基深的岳家,又或者干脆就居于翰林院,潜心修史伴御驾备咨询,既得百官敬重又清贵。 无论哪一条路,都比现在这一条要好走太多。 既可惜,又敬佩。 宋婉本觉得幸亏皇帝惜才,并未取谢惊澜性命,却不知很多时候,越是高拿轻放,才越容易激起众怒。 若是在平时,一个官员擅离职守落马,也不会激起这样严重的民愤。 可偏偏是大灾刚过,灾民们怒意未消,急需一个出口。 宋婉是从布政使杨阶口中得知谢惊澜的结局的。 那个在混乱的时刻还顾及男女大防,会将卷起的衣袖放下再与她说话的考究文人,那个腰背挺直说出尽心利济万死不辞的硬骨头,竟是死于他终其一生也要庇护的百姓手下。 “船上有个妇人,夫家被冲走了,就剩她一人,她还有身孕,一船人都下来了,就她不敢下,非要谢大人扶她下船,怎料那妇人直接将谢大人推下水,自己也跟着跳下去,死死拽住谢大人,还没等施救,二人都被急流冲走了。”布政使杨阶浑不在意道。 “下官便是因此事才来迟了,请王爷和世子妃恕罪。” 杨阶迟疑片刻,对着宋婉弯腰谄媚道:“世子听说世子妃前来,已在过来的路上了。” 80-90 第81章 修罗场1 杨阶办事的效率向来毋庸置疑,即便是被谢惊澜之事耽搁了些时候,却还不忘差人去告诉沈湛世子妃和雍王一同来了之事。 所以在他抵达驿馆接宋婉和沈行时,沈湛也快到了。 沈湛在得知宋婉过来的时候,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他能听到自己骤然剧烈的心跳,震耳欲聋。 这些时日以来,从未这样愉悦过,心里敞亮了,连身体的沉疴都轻快了许多。 这样的灾情,她竟从云京来到他身边…… “她、她可好?”沈湛一贯平稳的声音有些急切,苍白的脸泛着潮红,眼睛却很亮,“没有伤着吧?” “杨大人说甚好……”暗卫答道。 沈湛的手有些抖,从得知这个消息的下一刻,他便起身跨上马,往宋婉的方向去了,他不想浪费一分一秒与她重逢的时间,连宋婉这一路的行程,都是边在马上驰骋,边听下属汇报的。 “人找着了么?”宋婉抢先问,似乎很难相信白日里还和自己说话的人,现下就已魂归冥府这事。 “那处正是水流湍急的地方,天又黑了,世子派来的官兵们抢险了这么些天,人已经倦了乏了……”杨阶摆摆手,“没救回来,等天亮了,去下游打捞吧。” 就差把谢惊澜本来也是要流放生死难料这件事写在脸上了。 至于那个孕妇,蝼蚁而已,救上来了又没人给什么奖赏。 宋婉正怔愣之际,便看见那杨阶转身对着门外跪了下来,“见过世子,世子……” “婉儿。”沈湛的声音打断了杨阶。 隔了一个多月,这声音还是冷冽低沉,如月下青瓷,好听得令人耳根发麻,可唤她名字的音韵里却隐隐带着颤声。 宋婉觉得脸颊发烫,胸臆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像是……找到了归处。 她回过头来,便见到了沈湛。 他穿着月白色的细麻直裰,像是已歇下了,没来得及换衣裳,因瘦了许多,五官愈发凌厉起来,乌发披散,面色苍白如纸,眼下一片乌青,有种令人心口一滞的妖冶靡丽,他的手腕上系着的那条红绳像是褪了色。 她曾不敢去设想的重逢,以一种她从未预想过的方式——她竟扑上去抱住了沈湛。 宋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何在见到沈湛的一刹那,胸腔中酥酥麻麻,几乎是本能地扑向他。 仿佛他对她有着极致的吸引力。 连这些天的惊惧,和得知谢惊澜枉死的憾然,都化作了委屈,想一股脑倾吐给他,像是只有他,才能让她愈发失控的悸动得到满足。 沈湛身子僵硬,微微别过了脸,像是怕自己的病气会沾染她。 来之前,得知与她一同过来的还有沈行,他的心是恼怒又烦躁的,完全无法冷静地分析,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不安许久没有过了,甚至盖过了得知她来的喜悦。 她不是奔赴他而来,她是与沈行同行。 她是要与沈行私逃么? 还是一起过来,要与他说清楚……说她根本不爱他,说她一直喜欢的人是沈行,说是他破坏了他们俩。 他从不确定宋婉对她的心,以至于要差人找来那密药来控制她,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抱着十全的侥幸。 “珩澜,抱抱。”宋婉轻柔的声音带着娇俏,“你怎么不看我?不想我么?” 她似乎完全忘了沈行,在沈湛身边,被那种怪异而汹涌的归属感完全裹挟,一切好像覆着一层薄雾,她只看得见他。 一旁的沈行蹙着眉,脑海中一片空白,眼里是震惊和迷茫。 她莞尔笑着,十分自然地扑进了沈湛怀中。 那含笑的眼眸,娇憨的模样,柔若无骨地依偎在别的男人身边。 那她的温柔、她于天塌地陷间的那一番表白,是真实存在的么? 沈行手中的剑早已落在地上,他冷冷看着,下颌线绷紧,整个人一动不动,胸臆间翻涌着一股血腥的戾气,像是弦丝就要断裂。 “婉儿?”沈湛垂眸看着她,蕴含着某种激烈的情愫,与那冷淡阴郁的面容极为不符,他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抑制着胸臆间的狂喜,声音微哑,“你……” 宋婉睫毛颤了颤,柔声道:“珩澜,你还好吗?我这一路过来可担心你啦!” 突如其来的痛楚,沈行眼神一黯,仿佛胸口被捅了一剑。 所以,她说的话一直是真的,只是他不信而已。 她心甘情愿与沈湛做夫妻。 那一声声夫君…… 动作比思想要快,沈行忽然上前拽过宋婉。 宋婉木讷地回过头,眼神困惑地看着他,他之前的温柔被冰冷戾气代替,有着风雨欲来似的压抑愤怒。 她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沈湛的眸光如利刃,刺在沈行与宋婉交织的手臂上。 他将目光移到沈行的脸上,直视他道:“多谢阿弟护送你嫂嫂过来与为兄相会。” 这一句话,便宣示了主权。 沈行毫不客气地看回去,显然已十分压抑,分毫不动,寒声道:“兄长以为抢来的人,就是自己的么?” 宋婉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却抽不动,她被沈行灼热的目光看得心脏狂跳,心痛欲裂,这种怪异的感觉让她极为不适,她*只想要逃避。 宋婉挣扎,“你松开我。” “沈行。” 沈湛的声音依旧冷静而理智,可那狭长的眼眸却透着斑驳扭曲的癫乱和兴奋。 他一只手揽着宋婉的纤腰,极其彰显占有欲的收紧了手指,目光专注在宋婉脸上,并不看那面色沉如水的人。 他微微挑眉,“你嫂嫂说的话,你听不懂么?” 宋婉的眼眶有些湿,她想解释什么,却说不出口,下意识别过脸,淡淡道:“多谢小叔一路将我送过来,天色晚了,小叔早些歇息吧。” 沈行看着宋婉,发红的眼底涌出一股难以置信的恨意。 似绝望,似痛苦。 她可以畏惧人言,一切交给他就好。她也可以骗他伤他,只要她心里有他。她只要向他迈一步,九十九步都可以由他来走。 可她……根本没有走向他。 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沈行垂下头,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像是被人抽了筋骨。 宋婉挣脱开他,头也没回跟着沈湛走了。 宋婉跟着沈湛回了大营,为了赈灾方便,营帐就扎在钱江边,空气中是咸湿的味道。 目前官邸冲毁了,原先的草庐也不能住了,沈湛与官兵还有流民一同,居住在一个山头之上。 大营中甚是简陋,只有几根碗口粗的木头搭起的床榻,床榻上铺着清雅的淡色褥子,除此之外就是一个树枝子做的简易衣架,还有一个平整的巨石,应该就是桌子了。 宋婉简直无法想象沈湛这样一个洁净的人席地而坐的样子。 沈湛看着宋婉在这营地里左看右看,又抬手攥着他随手挂在衣架上的衣物闻了闻。 “哇,还是香香的。”她笑吟吟道。 “吃饭了么?”沈湛道。 宋婉摇摇头,“晌午的时候吃了点,后面一直赶路来着,就忘了饿了。” “你在这歇息,我差人去给你弄些吃的。”沈湛低着头道。 “好呀。” 出了大营,沈湛在无人的空地上站了一会儿。 这种不真实的幸福感让他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他涩然地笑了,如此没出息,却也心甘情愿。 她爱他,她选择了如此卑劣又病弱的他。 夜深了,方才那些灾民呻吟和低低絮语的声音渐渐归于寂静。 又下雨了,雨滴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滴落在营帐上,这种声音让人心安。 宋婉和沈湛坐在床榻上,矮几上有两碗白粥,一碗吃的快见底了,一碗基本没怎么动。 这些日子以来,沈湛的食欲就没好过,每日吃得都很少,有时稍微吃一些,就都吐了。 可是现在,他看着宋婉狼吞虎咽的可爱模样,打心底里欢喜,几次主动拿起汤勺,粥到嘴里却还是难以下咽。 像是许久不吃五谷杂粮,突然再吃,就没有了吞咽的欲望。 宋婉吃完,愣了一下,笑道:“你要修仙啦?” 沈湛暗暗较劲儿,忍着不适,盛了一勺尝了一口。 “吃不下就别吃啦。”宋婉道,说完,仔细打量沈湛,“怎么瘦了这么多?” “你来了,我就能吃下东西了。”他托起她的脸颊,一只手轻轻捻着她小巧的耳垂,另一只手十分自然地擦去她唇边的粥渍,“吃饱了吗?” “吃饱了。”她微微笑。 烛火摇曳下,那张俊美至极的脸上罕见地绽放了笑容,如同春水化冰,隽秀清冷,让人移不开眼。 感受到宋婉的凝视,沈湛的笑容加深,问道:“好看吗?” “婉儿可还喜欢我这张脸?” 能取悦她,他很高兴。 宋婉愣住,被他那风流的笑意臊得不好意思再看他。 * 远处的天际泛起蟹壳青时,宋婉被吵醒了。 一声痛苦而尖锐的声响将她吓醒,钻进沈湛怀里,小声喊了声,“珩澜……” 其实这一路走来,说不怕是假的,所以即使已到这赈灾大营里,知道周围有重叠的守卫守着防止灾民匪患进犯,宋婉还是没从那恐惧的余韵中脱离出来。 “没事,别怕。我在。”沈湛轻拍她的后背,将她抱紧了些。 又有嗯嗯啊啊的声音传来,这下不似刚才那样痛苦,反而有些享受。 宋婉意识到这是男女之间的动静,轻声嘀咕,“这,怎么这样呀……” 沈湛滚烫而潮湿的呼吸从她头顶传来,“大灾与大战之后都是一样的,会激发出极端的善与恶。百姓们积累的恐惧需要发泄出来。发泄的方式有许多种,食有了保障,便是色了……这营帐虽有人守卫,可到底没有墙壁隔音。” 沈湛温柔的说着,嘴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额头、耳侧,脖颈,引得宋婉一阵颤栗。 “珩澜!你,你干什么……”宋婉边躲边说。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湛堵住了嘴,他紧紧拥着她,急促又深情的吻,饿急了渴坏了似的。 “婉儿,婉儿,我也想……”他牵过她的手往下,气息凌乱,“不信你摸。” “昨夜与你相会,看你太累了,本来昨晚我就想……我忍了一夜。”沈湛眼尾发红,热切又卑微乞求道,“不止一夜,我都多久没与你……婉儿,我太想你了。” “在这?”宋婉惊讶地看看周围,虽然有遮挡,可是不隔音。 这般不落凡尘居云端之上的人,在这等事上也和凡夫俗子一样,急切的什么都不顾了。 “你就纵我这一回。”沈湛嗓音沙哑道,本就苍白的肤色泛着淡淡的潮红,一双狭长的眼溢满缠绵的情意,“婉儿,你看着我,你爱我么?” 他的声音隐约带着点刚醒时的鼻音,没了白日里的清冷倨傲,如同下了蛊,好听的令人耳根发麻,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呢喃,“婉儿,婉儿。” 宋婉闭上眼,裙摆被凹凸不平躁动不安的东西撩开。 暗淡的光影在他深陷的眼窝流转,如一层温柔的雾,外头是兵荒马乱末日荒芜,帐子里的温度却陡然升高,简陋的木床,急促的喘息,渗着薄汗暴起的青筋,一切变得黏腻湿热起来。 他像是渴坏了,纠缠的热吻让宋婉心中也生出了痒意,伸出手环上他宽而平的肩背……沈湛霎时暴躁了起来,兴奋的浑身发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程汹涌而剧烈。 像是一只阴冷潮湿的蛇,将她紧紧缠住、绞紧。 且永不停歇。 情谷欠过后,宋婉小声地一声声唤他,“珩澜,珩澜,我好想你。” “我在,我在,婉儿,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沈湛爱怜地浅浅吻她,动情的誓言在她耳边响起,“我爱你,婉儿,只爱你……” 昨夜快结束时,她的目光几乎没了焦距,只能看见沈湛不安焦躁的脸,他通红着双眼,毫不掩饰极强的占有欲,在她身体上留下锋利如刀野蛮至极的痕迹。 “疼了吗?”沈湛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蹙着眉充满怜惜和歉意,“昨夜我……没控制住我自己,对不起。” 她摇摇头,抱紧了他,柔声细语道:“我也很想珩澜的呀……” 她时而觉得爱他爱得彻骨,时而又有种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的锥心之痛。 两人腻歪了一会儿,便起床了。 门外已有等候了许久的侍卫,需要沈湛处理的政务堆了一叠。 宋婉红着脸,语调甜腻道:“你去吧,我就在这等你。” “我不会走远。”沈湛眼中蕴着光,一改以往阴沉冷峻,眼波流转间难掩风流蕴藉,“门外侍卫在,有事让他们去找我,我就会尽快回来。” 宋婉嗯了声,压下眸底冷意,眉头舒展,明媚婉丽。 第82章 昨晚缠着我纠缠数次,是真的爱我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墨大夫惊讶道,手中研磨草药的动作都停了。 “他给我下了药!”宋婉恼怒道,伸出被咬得血肉模糊的食指,“疼,就会清醒片刻。他一靠近,我就又眼里只能看见他!他走之前不是给我吃了个药丸么,就是那个东西吧!” 那手指又白又细,指尖却泛着缕缕红痕。 墨大夫不置可否,重新垂下了眼皮,不咸不淡道:“世子妃此番过来,不容易吧。” 宋婉注意到墨大夫的用词,世子妃。她却不想深究这个,急促道:“你先给我弄一碗避子汤来。” 乌云后透着一缕晦暗的日光,穿过稀疏的树叶,薄薄洒在青衣医者身上,他研磨药粉的手停下了,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明显是跑着过来的,额角渗着细汗,鼻尖发红,眼眸清亮明澈,那份焦急,做不得假。 “不想当世子妃?不想当皇后?”墨大夫淡淡道,“这一个月来,沈湛可做了不少大事,如今百姓都对他称赞有加……” “别说这个,先把药给我。”宋婉打断道,“我怕时间长了该防不住了!” 墨大夫笑了。 这个女子,曾经想怀上孩子固宠,或是想依赖孩子来寄托自己的富贵余生。 而此刻,却焦急万分地管他讨要避子汤。 想起昨夜,她还是会有种浑身发热的感觉,他瘦了许多,那处却愈发地显得突出,激烈的反复贯穿,她受不住的同时又觉得痛快酣畅…… 宋婉将自己从那荒银的画面中拉出来,恼怒道:“他到底给我用的什么药!?” 墨大夫从药匣中抽出个瓷瓶,“伸手。” 宋婉依言伸出手,一颗白色的药丸掉落在掌心上。 “吃了吧。这是他给你用的那钟情药的解药,研制了数月,前两天才得这一颗,你且试试……” 话没说完,宋婉就毫不犹豫的将药丸送进了嘴里。 “钟情药?”宋婉深吸口气,“沈湛到底要干什么?!” “要你钟情于他。”墨大夫笑道,笑意森冷,“他不知哪里得来的秘术,将自己的血混入那迷情药中,你就只可钟情于他了。” 宋婉:“……” 怪不得……怪不得一见他就跟没了魂儿似的。 那之前在王府对珩舟的那些肖想,也都是因为沈湛与珩舟血脉相连的缘故么? 如今见到正主,就完全无法自控了。 “避子汤没有,但你放心,他的身体已经亏损的差不多了,应该是不会轻易让女子有孕了。”墨大夫胸有成竹道。 “……你医术不精吧!”宋婉扯了扯唇角。 他昨晚可没少折腾她啊。病弱从来都不影响他做那事! “给我弄个避子汤来,我不要怀他的孩子。”宋婉正色道。 “为什么?他现在受百姓爱戴,圣宠在身。”墨大夫轻描淡写道。 “不知道,就是不想。”宋婉答道。 她的心很乱,对沈湛的那一丝丝旧情,还有对沈行难以抑制的感情,让她分不清到底是药物作用还是什么…… 只是不想再做违心的事,她不喜欢孩子,不想为任何人孕育孩子。 生孩子多危险,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她自己还没活明白,现在还没有任何人值得她冒这个风险。 墨大夫似乎听到了满意的答案,比起她说为了道义,或者瞎编个理由,这样出自于本能的真实想法,显然更能让人信服。 “凤阳的钱江溃堤,系他一手操控。”墨大夫变了神色,表情冷肃,看着她道,“为的就是改稻田作茶田,从中牟利的同时,做出扶危救困受命于天的假象。” 凤阳六县的百姓性命,如蝼蚁般,顷刻消失。 他们是谁,存在过的意义不重要,重要的是为夺权之人做垫脚石。 “姑娘此行过来是?”墨大夫这才想起问她。 原本以为是那钟情药引得她对沈湛意乱情迷,已忘了本心,以至于不顾艰难险阻也要来找沈湛。 看来并非如此。 “你不是让我找麓山舆图么?沈湛说舆图在鬼谷子那,鬼谷子在凤阳,我就过来了。”宋婉道。 墨大夫沉吟片刻,“已经不需要舆图了。麓山的人已经撤出来了,趁着四处都是流民之乱,全部来到了凤阳。” “……”宋婉觉得有些无力,生出不好的预感来,“那些徭役呢?” “在山里。”墨大夫道。 永远都不会出来了。 宋婉愕然,却也在意料之中。 半晌,她道:“沈湛他……出身正统,明明有所倚仗的嫡出身份,如今的形势,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为何要这样铤而走险,就不怕哪日被人揭露,失了大义么?” “大位之争,向来要流血流泪。”墨大夫平静的看着虚空处,“沈湛所行之事是被咱们觉察了,很多登上那大位的皇子,弑君弑父灭子都不在话下。” 半晌,宋婉冷冷道:“沈湛不该拿百姓开刀,拿清官好官做遮羞布。” 墨大夫侧目看她,清清冷冷的一个人,说出的话铿锵,那双眼睛明亮而漆黑,隐隐藏着锋利,毫无一个宠妃该有的媚态。 这样一个女子,沈湛当真会不对她设防么? 墨大夫沉声道:“姑娘可还愿为天下大义行事?” 宋婉抬起眼,不远处的河床上淤泥堆积了一尺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孩童还在玩泥巴,再远一些的地方,丈夫许多次潜入水中将被淹没的家园中的家伙事捡上来,失去孩子的妻子痴痴望着昏沉的天幕。 而营地里停尸已经快放不下了。 “士君子尽心利济,使海内少他不得,则天地亦少他不得。”宋婉说出了已魂归冥府的那个文人昨日对她说的话。 青衣医者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她慢慢磨砺出了一个弱女子不该有的锋芒,不为爱恨情仇所牵绊,只为求个公正。 “我已拿到了账本。”墨大夫悄声说,“还请姑娘想法子拉拢沈湛身边的人,茶马司总管太监,或者是杨阶,还有那个豪绅金公子,都可以。” “这三人都是买通不了的,何谈拉拢啊?”宋婉有些泄气,“这三人都参与了此事?需要其中一个倒戈……倒是好法子。” “姑娘做不到,可雍王殿下做得到。雍王殿下以平民之身去北境守土,后又非宗室之身领兵立功,是正直大义之人。我看可以将他拉拢过来……”墨大夫胸有成竹道,“他此番自请送姑娘过来,你们必然有些交情吧?” “为国尽忠是本分。”宋婉敷衍道,并不想让沈行参与进来,“我与雍王殿下本就是叔嫂,在这关系上让他为我行事,如履薄冰,我干不了。” “为国尽忠是本分,可除了雍王,试问还有哪个宗室愿将皇亲国戚的身份剥离去为国尽忠的?即便是晋王殿下,当年也是以亲王身份领了实职去为国守土、为陛下分忧的。” “雍王殿下是有赤子之心之人,他若是知道沈湛的狼子野心,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助姑娘一臂之力。”墨大夫继续劝说道。 “雍王和沈湛本就是亲兄弟,他要是被牵扯进来,兄弟阋墙,怎么说得清呢!”宋婉苛刻道。 墨大夫噎住,像是察觉了什么。 半晌,他道:“老朽不强求姑娘。只现在单一个账本不足以扳倒沈湛,还需有人为他的恶行作证,否则那些人就枉死了,姑娘的母亲何辜?谢惊澜谢大人何辜?麓山里的徭役们又何辜?” 说罢,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宋婉一眼,宋婉低垂的眉眼果然掠过一抹痛色。 * 宋婉回到沈湛营帐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吃了墨大夫的解药,对沈湛那股难以自控的狂热终于平息了下来。 很难形容现在的心情。 这其中最关键也是最该做的,就是不能让沈湛发现她已经吃了解药,也不能让沈行牵扯进来。 宋婉惶惶看着阴沉的天幕。 该怎么做呢。 凭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去拉拢沈湛那些显赫的同党。 不,拉拢做什么,干脆抓起来严刑逼供算了……不然他们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是不会出卖沈湛的,何况沈湛跟他们之间交易的定然不会只是权势和富贵。 以性命相逼迫显然是不行,他们能铤而走险,就是把命豁出去陪沈湛篡夺。 那要是……沈湛许给他们的根本不会实现呢? 沈湛那样的人,怎会容许自己登上大位之后还有把柄握在别人手里呢。 想到这,一直忧愁的女子,目光有了焦距,唇角浅浅勾起。 沈湛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宋婉诡异的笑容。 “婉儿?”他打破了营帐内的安静。 宋婉脸上的笑容隐去,此刻再看沈湛,分明还是病弱公子的清冷模样,她却觉得那股隐隐的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颈侧传来冰凉的触感,是他的手,刺激得她一瑟缩。 沈湛问道:“在想什么?” “没有,没想什么,发呆而已。”宋婉道。 沈湛眼中的温情褪去,面无表情地箍起她的下巴,冰冷而探究,“你看我的眼神,很陌生。” 宋婉愣住。 是她草率了,忽视了沈湛的警惕和敏锐,在他身边她应该一直是惕惕然的,可她却还未进入该扮演的角色…… “你对我有什么疑问么?”沈湛道。 宋婉的心跳很快,可她越紧张,就越冷静,“一路过来,我看到了很多灾民,我在想,他们以后怎么办?” “金栾川用粮食换了他们被水泡了的田地,还许给他们种茶田的活。待收拾干净,歇息几天,他们就都可以恢复原先的生活了。”沈湛的声音冰冷,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微微俯身,神色冰冷而专注,“婉儿,你很紧张?” 宋婉仰起脸,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没有啊,我就是吓着了。没见过那么多死人。珩澜你已经安排好了他们的生活,那我就放心啦。” 根本不可能恢复原先的生活。 死了的人回不来。 被破坏的家园也永远无法重建成原本的模样。 背负上骂名的清正官员也无法洗清。 沈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目光冷峻而优雅,一寸寸划过她的眼睛、脖颈,身体。 宋婉愈发觉得恐惧,不寒而栗,仿佛又回到了初识的时候。 “看着我。”沈湛垂眸,面无表情道,“为什么害怕我?我要的是你爱我。” 宋婉唇角勾起,踮起脚搂住他的脖颈,轻笑,“谁怕你啦?你生气啦?” 以往他生气,她亲亲他抱抱他,他就会好。 所以宋婉收拾了情绪,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他却抗拒地躲避。 “怎么了?”宋婉疑惑道。 这招不好使了? 沈湛顿了顿,眸光冰冷而幽怨,“没怎么,我根本没生气,你不用哄我。” “哦,是吗?”宋婉歪着头思考片刻,“那看来是我多虑了。那你带我吃饭去吧,我饿了。” 沈湛看起来平静,情绪似乎没有丝毫波动,若不是他微微颤抖的手,和紧抿的唇角暴露了他激烈的不甘。 宋婉假装不知,往营帐外面走。 在快走出去的刹那,被沈湛一把拽过她的手腕,重重抵在门后。 宋婉有些忐忑,却还是保持着冷静,淡淡道:“又怎么了?” 他离她很近,鼻息之间都是他清苦凛冽的药香,若说昨夜的旖旎是药物作用所致,蒙蔽了她的感官,此刻他的每一下接触,都让宋婉不自觉地颤抖。 他的吻冰冷而急促,如阴暗潮湿的蛇在她脖颈、胸前蜿蜒。 “这么敏感?”沈湛冷冷盯着她道。 宋婉深吸口气,回吻了他,这次他没有躲,而是更加深入,粗鲁地回吻她。 安抚过后,她推他的肩膀,柔声道,“你怎么啦?” 他却不为所动,箍住她的后颈让她动弹不得,而后吮吸她的舌,纠缠,直到宋婉发出令人心悸的娇柔呜咽声。 “真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他低喘着,冷然道。 宋婉任他发泄古怪的情绪,脑海中思索着怎么夺回她与他相处时的主动权。 “你走神了。”沈湛的语气带着警告道,他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着我。” “……被你吻的喘不上气。”宋婉道。 沈湛的神色冷漠,手指温柔地一下下摩挲着她的颈侧,语气平静又空洞。 “你没有专心等我回来。” “我回来了你也没有迎上来,不担心我吃药了没有,今日遇上了什么难事。” “你完全没有想我。” “从我回来到现在,你关心过我一句么?你一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我。” “我真的是你的夫君么?你还把我当你的夫君么?” 他是疑问的语调,可她却听出了他的笃定,沈湛的表情隐忍而疯狂,“还有,提那些流民干什么?他们是什么东西?他们不配让你分神。” “你若再这样,我会控制不住想把他们都杀光。” 他缄默片刻,热烈与冷漠奇异交织,苍白俊美的面容微微痉挛,浮起一抹古怪的潮红,“昨晚你缠着我一遍遍说爱我想我,是真的么?” 宋婉沉默片刻,倏地笑了,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戏谑轻慢,明了了他这样是为什么。 她缓缓抚上他的脸颊,伸出食指压住他的薄唇,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当然不是真的。” 第83章 他这样的激烈情绪不过是因为她没有表现出在乎他。宋婉很快的就意识…… 他这样的激烈情绪不过是因为她没有表现出在乎他。 宋婉很快的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是以玩笑的语气说出的那几个字。 可沈湛在听到她的回答时,心脏却骤然紧缩,像是血液都倒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本能地加重了扣住她纤腰的力道。 如同受了完全接受不了的刺激,极度惶恐不安起来。 宋婉看着他脸色瞬间如寒霜,且患得患失又不明白自己怎么了的样子,心中泛起一种隐秘的愉悦,似乎有看不见的弦丝拴在他心上,只要她这头一紧,他就几近窒息。 微风拂过,空气中咸湿的令人厌恶的气味被熟悉的果香代替,宋婉伸手覆在他腕上的褪了色的红绳,缓缓收紧。 “我要说的是,我不止昨晚爱你想你,现在也爱你想你!” 沈湛听不懂似的看着她,呼吸急促,胸腔压抑起伏着,情绪激烈,他想要她同样专注且激烈地爱他,却不得其法,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腕,红绳时缓时紧,“一路走过来跋山涉水,还差点儿被山洪冲走,我为了见谁?不是就为了见你么!” “那我不能害怕啦?谁见到满地的死人不害怕?还有那谢惊澜,一路护送我过来,早前还说话呢,下午人就没了,我没受刺激疯了都算我坚强。” 沈湛那令人发寒的眼神,随着她的诉说缓和了下来。 “我一会儿没顾上你,你看你,就生气了,你怎么这么爱生气?”宋婉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生了气也会永远忠于主人的小狗。 她躲闪过他的注视,推了他一把佯装生气,“还是你就图我身子?折腾我一晚,今天就这样对我?哼,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他冷静下来,紧紧抱住她,下巴蹭着她的头顶,沉默片刻,低声道:“我错了。” 宋婉暗自松了口气,娇柔地蹭了蹭沈湛的脸,“嗯我也有错,我许久不见你,看你又一直板着脸,就不太敢接近你。” “珩澜,你怎么了嘛,怎么老不高兴?你、你还喜欢我吗?” 沈湛捧起她的脸,莹润饱满的脸颊鼓起,那红唇被他挤出嘟嘟的的可爱模样,他轻咬了一下,笑道:“喜欢,很喜欢。喜欢到要让你当皇后,好不好?” 喜欢到无论我到何处,你都必须要在我身边。 “……啊?”宋婉。 沈湛并未向她再隐瞒他的所作所为,他一直记得,自她为他受伤之后,他答应过她凡事不再瞒着她。 他向她诉说了万亩良田改茶田的一箭三雕之事,还告诉她谢惊澜本就是局中人,结局是早就定好的,无需为他忧心。 即使他没有死在灾民手中,被发配边疆的路上他也不会允许他活着。 凤阳巡抚,怎能不为凤阳溃堤之灾祸负责?如今殉职在此,是他的命。 说完,他看着她。 他不确定宋婉是否还会支持他,会不会偏爱他。 还是觉得他罪大恶极。 但是他肯定,在他说出这些之后,无论宋婉是什么态度,他都不可能再放她离开。 他要将她带在身边,夜夜与她同眠,再不让她离开他一刻。 他的罪恶,也包括不择手段地拥有她。 宋婉咬着唇,抑制住心底涌起的恶寒和震撼。 她凝视他片刻,终是轻轻吻了他的面颊,温柔道:“怪不得瘦成这样。” 她不知道如果此刻她要求他停止夺权,他会不会听。 但她已经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了。 听闻宋婉这样说,沈湛的肩膀都松懈了下来,他将宋婉抱在腿上坐下,头埋在她胸口,喃喃地唤她的名字:“婉儿,婉儿…” 许多话在心间,多谢你爱这样无奈又荒唐且卑劣残忍的我。 其实他不敢相信,他有那么多的弱点,累累罪行罄竹难书,拉拢权贵,排除异己,苛捐杂税,陷害忠良……可他无法收手了,他乃宗室子,没有像官员那样可以辞官致仕退隐的后路,何况急流勇退的那些官员,哪个有善终了? 一旦倒下,先前得罪过的、提携过的,都会一股脑的蜂拥而至取你性命。 从一开始走上这条夺权之路,就没有退路了。 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对权力染指的,他不记得了。 不愿记得在宫闱之中遭人白眼的隐忍,也不愿记得担惊受怕如履薄冰的日夜,更不愿记得为了苟活而喝下的一碗碗参了毒物的药。 就像现在,身子明明更不济了,却要装的好转了给东厂看。 他从没有能顺着自己心意去行事的时候。 他只渴求宋婉,只希望宋婉能像他对她那样毫无保留地去爱他。 他对她没有任何隐瞒了,包括骨子里的自卑和卑劣的占有欲,他都呈现给她了,她却没有离开她,应该是真的爱他吧? 沈湛心中有太多疑问。 可他愿意相信她。 “你压着我头发了,疼……”宋婉偏了偏头,避开他的触碰。 沈湛松开了她,苍白的脸上是宠溺的笑,“走吧,带你找地方吃饭去。” 今日大营外面的光景,已然比昨日好了太多。 冲垮的良田眼见着修的像模像样,百姓们空洞的眼神里有了光。 沈湛领了赈灾大臣的实职,尽心尽力去弥补。 在马车上,宋婉道:“这样大的事,当真没人会去告密么?那个布政使杨阶,还有太监汪严可信得过?别是养虎为患了。那个商贾金公子,他接触的人繁杂,珩澜你怎么能确定他不会被人蛊惑……” 沈湛看着宋婉忧愁的眉眼,牵过她的手,冷笑道:“婉儿不必担忧。一个小小的金栾川,能入我的眼,是他们祖上积了德。士农工商,商贾为何排最后?我若想让他死,不,让他金氏全族灭亡,像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至于其他两位,都有把柄在我手中,暂且骑不到我头上来。” 他说话时气息虚浮,声音平静,那轻描淡写的阴冷蔑视,却能令人阵阵发寒。 宋婉没有见过皇帝,可她隐隐觉得沈湛这样的龙血凤髓定然是有那位开国皇帝的影子,骨子里的豪横难以磨灭,即便是被圈养在江南膏腴之地,也没忘了弄权那一套。 “婉儿,我会撑着到你生下我们的孩子。”沈湛忽然说道,将手温柔地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为避免社稷动荡,我死后秘不发丧,直到孩子长大,能拖多久拖多久。我会拣选合适的辅政大臣监国,提父王为摄政王,进宫来帮你。” “晋王叔,不会有命活到我称帝的时候。届时,让……沈行去北境为国守土,永不得回故土。”沈湛的语气像是在念诗般闲适,说出的话却如刀刺入她心间,“你说可好?” 宋婉怔愣地看着他,夏末的天气,明明闷热难耐,她却觉得透心凉。 他在交待后事,他知道自己活不久,却还要伤这么多人性命。 他像是察觉她与沈行,还问她的意见…… 他哪里是问询,她能说不愿么? 宋婉心里有些难过,又觉得悲哀,这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她一时间难以回答,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沈湛长叹,“婉儿,我舍不得你。可我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苍白瘦削的面容泛着一股不详的青灰色,阴恻恻地看着她,终是说出了一直思量的话,“若真有那一天,你扶持好我们的孩儿后,可愿来地下陪我?” 他不动声色,像是闲谈般,那手仍然轻轻在她手心画着圈,俊美的眉眼深情而忧郁。 宋婉沉默着扑进他怀里。 他像往常那样将她抱在腿上,“不愿意?” “不愿意。”宋婉摇摇头,神色麻木,眼泪却落在他颈侧冷白的皮肤上,“我想直接与你同去,殉了你,好不好?” “我们至死不分开。” 听到这话,沈湛的神采可称熠熠,仿佛不枉此生。 日暮时分,营地里的火把逐个亮起,有咸湿的风刮过,火苗燃得不旺,点烛人凑近了吹了吹,险些被燎了额发。 宋婉忽然问:“如果你必须要惩治一个人,还不能杀他,会怎么做?会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吗?” 亮起的火光摇曳,带着些辉煌空旷的韵致,暖光漾在沈湛眉眼上,他垂眸看着她,幽凉阴郁,“何必喊打喊杀,严刑拷打,出冤狱么?言语之间即可刀刀见血。婉儿要对付谁?让我来帮你。” 说完,他才察觉这样算计的模样可能会让她不喜,孰料她正认真地看着他,恍然大悟般眉眼弯弯。 “我们去吃饭吧!”宋婉笑道。 虽然洪涝灾害还未完全消除,沈湛的吃穿用度却马虎不得,一顿晚饭吃得很是有排面。 沈湛胃痛的毛病,自从来了凤阳,就愈发严重,平日里都是白粥小菜,但在晚饭时分,沈湛还是陪宋婉用了比平日里多的饭量。 一旁的侍从看着饭桌上的琳琅满目,不由得多看了宋婉几眼。 世子妃如此受宠,连平日里见不得的荤腥都抬上了桌。要知道,这些日子世子闻了*油腥味儿都会大发雷霆。 最后一道酒法青虾上来,宋婉有些诧异,如今钱江溃堤,竟还有新鲜的水产上桌…… 沈湛苍白的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抬了抬下巴,道:“这里的特色,本就想带你来吃。” “婉儿能来寻我,我很高兴。” 他眼下的乌青更甚,因为瘦削嶙峋,穿在他身上的轻薄衣袍愈发显翩跹,举手投足之间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意味。 这样病弱又精致的人,却无人敢轻慢。 宋婉边吃边暗自感慨,为什么呢。 “在府里的日子可好?”沈湛闲谈似的随意问道。 “好啊,府里有县主和夏姑娘在,不那么冷清了。给小叔选妃可有意思了,还办了诗词雅集,来了好些贵女,许久没这么热闹,王爷很高兴。”宋婉道。 他听了后沉默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淡淡道:“夏姑娘?” “嗯,县主千岁的小姑子,想让夏姑娘给小叔做侧妃呢。”宋婉如实说道。 沈湛哦了声,试探道:“亲上加亲。婉儿觉得可好?” 想到沈行会落到像覆着一层假面的夏旎兰手里,宋婉的心就揪成了一团。 “自然是好的。”宋婉笑眯眯,佯装听不懂他的试探,也丝毫没有表露自己难言的心绪,一脸坦然继续说道,“只是夏姑娘一见小叔就有种耗子见了猫的感觉,是怕小叔么?倒是跟我刚和珩澜你认识的时候一样呢。” 听她提及过往,沈湛的神色变得温柔朦胧,像是也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中,微微偏头看向窗外遥远又疏淡的星空。 “为什么怕我?”他道。 “谁不怕你?整天没个笑脸,还特别挑剔。”宋婉随口道,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但是你这张脸太好看了,让人看了就想尽力让你满意,让你别忧虑。” 他收回目光,狭长的眼觑向她,似乎在说“你就是看上我的脸?” 宋婉噗嗤笑了,“你在我这是跟天仙似的人物,哪儿都好,不止是脸,不止是脸!” 他面色稍霁,拿出雪白的帕子为她擦净唇边的饭粒,低声道:“我知道。” 他的婉儿这样偏爱他,纵容他,愿意为他去死,还愿意殉了他,他都知道的。 她这样闲适地与他聊些家常,沈湛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温暖。 侍人要来收走银盘,宋婉看着还没怎么吃的那道鱼,摆了摆手道:“先别收,珩澜,你尝过这个菜了吗?你刚才都没吃。” “可好吃了,酸甜酸甜的,真的有特色。”她说着,便拣起一块花白的鱼肉递到他唇边,眼睛亮亮的看着他,“尝尝呀。” 沈湛眉头微微蹙起,其实他已许久不吃海鲜水产,总觉得此类东西腥气,且寒凉,可看着她乐意跟他分享的样子,他实在不忍拂了她的意,便张开嘴。 “世子,这鱼有些凉了,奴才去热一热或者再上一道吧。” “不必。”沈湛道,而后嚼了嚼她精挑细选的那块鱼肉。 鱼肉入口,没有刺,因为有些凉了,那腥气更甚,愈显肥腻恶心。 “好吃吧?”她眼巴巴地问。 “嗯。”他蹙着眉,苍白的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勉强道,“酸甜可口,肥而不腻。” 她高兴极了,像是得到奖赏的孩子,又拣了一筷子喂到他嘴边,“那再吃一口。” 沈湛讷讷道:“……味美也不可贪多。” “那你刚才就是骗我好吃。”宋婉不悦道,“我不高兴啦!” 这样的娇柔语气,明明是生气却有种撒娇的意味。 沈湛顺从地张开了嘴。 吃完饭后便回了营地,这夜,沈湛并未再与她行房,宋婉想,像沈湛这样精细喜洁的人,昨夜若不是乍见之欢难以抑制,这样简陋逼仄的地方他定是下不去那啥的。 一排排的火把熄了大半,只留了江边的一排,和营帐外足以照明的几个。 流民也安置了大部分,营帐周围不再围得都是人了。 周遭很安静,沈湛的呼吸声沉重而缓慢,让人听着心都揪起,有一种下一声就上不来的感觉。 宋婉于黑暗中睁着眼睛,静静等待着什么。 第84章 婉婉,你能不能对我好点?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沈湛果然愈发不安稳起来。 惨白的脸上一直渗着冷汗,似乎怕打扰到宋婉,原本搂紧她的手臂松开了,默默地与她拉开了距离,不说话,只是无声忍耐着。 宋婉背对着他侧躺着,一动不动,浑然不觉似的,直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仿佛已疼的无法忍耐。 她转过身,手肘支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关切道:“珩澜,你怎么啦?” 沈湛咬着唇说不出话,宋婉道:“是胃不舒服吗?” 说完将手覆盖在他的腹部,“我给你捂一捂。” 沈湛闭了闭眼,顺从地靠在她的颈窝,她的身体温暖,还调整了更能让他舒服靠着的姿势,这样依偎在一起,他的心底生出些贪婪来,宁愿忍耐着疼痛…… “不行呀,珩澜,你这汗越出越多,很疼吗?为什么不说话?到底是怎么了?”宋婉的声音带了哭腔,着急道,“刚才还好好的呢……” 他艰难吸了口气儿,发觉胃部传来钻心的痛令他手脚都发麻,声音有些发颤,“别哭。我许久不食寒凉之物,应是那鱼肉运化不了,只是胃疼,没什么大碍的……” “我去唤墨大夫过来!”宋婉立即起身,将他按回床榻上。 墨大夫很快就掂着药箱过来了,侍卫将营帐围的更严密了。 世子身子骨愈发不济这事,还密不透风瞒着呢。 清凉的夜,看着鱼贯而入的婢女,进进出出,宋婉的心平静的几近荒芜。 何几曾时,看到沈湛这样受折磨,想到他命不久矣,她是会发自内心的担忧的,那种细细密密的绝望和心疼也曾让她夜不能寐。 那时她多希望他能活久一些。 是什么时候,心头的血就凉了下来呢。 而现在,他被那变质的鱼肉折磨的冷汗淋漓,皆是拜她所赐。 墨大夫早就告诉了她,沈湛无法食用鱼虾,吃了便会腹痛难忍,呕吐不止。 恍惚间,她听到营帐里传来沈湛难耐的低吟声。 短短片刻,就吐了许多回,胃里抽搐似的疼,他便蜷缩着身体,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其实整个人疼的已几近晕厥,吐过之后嘴里又苦又涩,仿佛想到什么,沈湛挣扎着对墨大夫说,“别、别让她离这么近,别让她进来。” 呕吐的气味,还有他狼狈的模样,他绝不想让她看见。 传话的人出来,宋婉装模作样地挣扎了一番,便大声喊道:“珩澜,我就在外面等着,你别说丧气话,会好的,会好的。” 说完,便被婢女们“劝”了出去。 布政使所居府邸并未被淹,宋婉到达杨阶府邸门口的时候,那悬挂的高高的红灯笼只是稍微有些蒙尘而已。 杨阶于石阶上凝视这个女子。 世子妃,很得沈湛宠爱,在这等滔天灾情面前还跋山涉水来找夫君,应甚是情笃才是啊。 怎会与他说那番话? 宋婉似乎料到他的疑虑,便开诚布公道:“杨大人为世子谋事,应知道世子性情乖戾,任谁都无法忍受。我深夜来与你说这番话,全然是不想看到世子再害人性命。” “溃堤之事乃人为,罪大恶极,若是让今上知道,那是诛九族的大罪,可世子的九族是谁?到时只能推一人出去顶缸,那人会是谁?” “汪公公是东厂的人,拔出萝卜带出泥,李督主能容杨大人你诋毁他的人么?东厂的手段您不是不知道,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事。” 宋婉的声音平静从容,并无逼迫,却字字句句让杨阶背后发凉。 “世子是什么样的人?心思难测,人在凤阳,连首辅都直接见了阎王,更遑论这天灾了,要想拿杨大人您顶缸,那是手拿把掐的事。” “世子妃是想劝我远遁?”杨阶道,眼中浮起一点嘲讽,“世子不是好糊弄的,我有把柄在他手上,能跑到哪去?左右都在一条船上了。” “不好糊弄么,那我是怎么得了世子的信任的?”宋婉脸上绽放一抹冷淡的笑意,抬眸看向杨阶,冷锐的眼风像是能看进他心里,“杨大人就没有想过,世子根本没把你当做一条船上的人?” “谢惊澜谢大人已死,这天灾总要有人出来平息民愤,那个人是谁呢?世子若是登基,绝不会容许知道此事的人存在于世上!枭雄夺了大位便杀跟随自己的忠臣,这种事还少么?” 虽是有水患,可杨大人家的荷花池水都没上涨,此刻菡萏开得正好,还有鸳鸯栖于莲叶下交颈而眠,原是赏心悦目的美景,此刻在杨阶眼里却像是一种煎熬。 他到底败下阵来,沉声问:“那依姑娘之见,我该如何?我家里还有一应家眷,孙子才刚满月……这一大家子人能跑哪去?” 宋婉看了他许久,他的模样,让她想起一个人。 宋文卓,她的父亲。 好像像他们这样的士大夫,骨子里都是自私且冷血的。 他真的顾及亲眷么,若是顾及,便不会铤而走险和沈湛走上窃权之路。 “我的老妻,和我一路走过来不容易,虽是没了感情,到底是有孕育了子嗣的亲情在,我是万分割舍不下的。还有我那两房妾室,一个是及笄便跟了我,家里没别的指望。另一个呢,说来惭愧,是青楼女子从良,只倚仗我一人……”杨阶叹息道。 宋婉静静听他说着,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意。 人一开始追忆,便是决定要放弃过去了。 像杨阶这样的人,舍弃亲眷对他来说并不残忍,而是断尾求生之道。 只要保得住自己,势必能舍弃一切。 就是个赌徒,不然也不会上了沈湛的船。 宋婉道:“杨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这句话在幽凉的夜里,听上去像是温柔的劝解,又像是无奈的叹息和蛊惑。 杨阶颔首,来回踱步的脚步停止了,眼里明明是悲天悯人的哀痛,却透着一股狠劲儿。 * 离了杨府,宋婉回首看了一眼杨府的灯火荡漾,神情漠然。 妻女有时是彰显男人身份的点缀,有时就是毫不犹豫舍弃的累赘。 在这些男人眼里,仿佛什么都比情贵。 不到必要时候,永远不知道他们能狠到什么地步。 胸口的伤痕又痛了,她漠然收回了视线,跨上了马,准备返回营地去。 熟料走到半路,就被熙熙攘攘的流民堵住了路。 她跳下马来,随意捞住一个孩童问:“这是在做什么?这么晚了,怎会都围堵在此?” “别拉我!松开!”那孩童恼怒道,挣扎撕扯着,“一会儿我该排不上队领粥了!” 宋婉松了手,看那孩童灵活地窜入黑压压的人群。 “姑娘,你家也就你一个了?”一旁的老妪拽了拽宋婉的衣袖。 宋婉道:“……是。” “前面官府发粥呢,但是一般来晚了就没了,所以大家伙儿都晚上不睡觉来排队。”老妪推了宋婉一把,“快跟上啊,要不白排了。” 宋婉被推着往前走,边走边困惑道:“那个金公子不是用粮食收了大家被水泡坏的田地么?不仅如此,只要给金公子种茶田,还按劳给工钱呢?” 天色黑沉沉的,有的人们手里提着灯,影影绰绰的光线中尘埃飞舞,有种在奈何桥前排队的惊悚。 老妪艰难迈动着步子,神色平静,“姑娘可知是用多贱的价收原本上好的田啊?姑娘又可知给那黑心金种田,才给多少工钱?要真是指着他活,那早就饿死啦。” 宋婉怔愣片刻。 心下一片灰。 不等她细想,后面便骚动起来。 有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驰骋过来,都临近人群了,那马也没有停住的意思,像是要踏进人堆里。 宋婉连忙拽住方才的老妪往一边躲。 可人太多,又都是才经过大灾的流民,惊恐的情绪未消,此刻见那彪悍的蒙面人,都吓得挤来挤去跟炸了锅似的。 忽而有人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执剑挡在人群前面,一阵嘶鸣声起,那些马儿鼻孔冒着白气,硬生生被那黑衣人强势的剑风逼得停了下来。 骑在马上的人对那黑衣人颔首,交换了眼神,便调头往一旁的巷子中去。 只那走在最前面的,马背上还绑了个人。 宋婉觉得眼熟。 人群还在骚动,还没等她细想那到底是谁,就见方才逼停马队的人将她拦腰一抱,猛地一用力,塞进了一旁早就预备好的马车里。 她惶恐道,“你、你是何人?” 那人不说话,目光灼灼盯着她看。 沈行也没想到会在此碰上宋婉。 方才在人群里看见她时,他的心乱作一团。 像是回到了初遇的时候。 他也是自一群人中救了她。但后来才知道,是她扑过来为他避开那致命的一箭,其实是她救了他才是。 马车里,宋婉喘匀了气儿。 “摘了。”她已认出了他是谁,淡淡道,“把面巾摘了。” 沈行一如多年前那样,顺从地摘下了面巾。 那时的他多忐忑,生怕她不喜他的模样,可当她看清他时,那眼中亮晶晶的光和惊喜,现今想起来,都有些模糊了。 是真的存在么? “你在这做什么?方才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宋婉问道。 沈行沉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其实那些人便是晋王叔派来的暗哨,蛰伏在凤阳已久,为了断沈湛的左膀右臂。 今夜便是付诸行动,将那布政使杨阶掳走。 马车行驶起来,身后是流民哭号叫骂的声响。 沈行冷哼了声,“与你有何关系?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宋婉还是第一次被他怼,有些无措,“我关心你还关心出错来了?” 沈行道:“那你呢,你深夜怎会在此?” 宋婉含糊道:“出来走走,就被这些流民裹挟着走到这了。” 沈行冷笑,很好,谁也不跟谁说实话。 “我回答完了,该你了,你怎么还不离开凤阳?”宋婉问道。 “你还是在关心我么,婉婉?”沈行笑道。 那探究又嘲讽的目光掩盖不了他眼底的深情,宋婉只觉得如被灼伤一般,别过脸去不看他。 他为何还不死心呢。 她已当着他的面与沈湛耳鬓厮磨,他为何还是不能死心? 其实从方才起,宋婉的心跳就一直很快。 对沈行的那份贼心,好像没有因为那密药而消退下去。 明明对沈湛已经没有了那种失控感,为何对沈行还是…… 她低垂着眉眼,沉思着,脑海中思绪万千。 沈行也不再说话,马车车帘被夜风吹拂,疏淡的月光挤了进来,光影流转间,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一半阴翳,愈发显得鼻梁英挺,冷峻清冷。 可那冷白的肌肤却微微泛着病态的潮红。 “你的伤好些了么?”她忽然问。 沈行扯了扯唇角,“好了。” 其实自那日分别后,他就发起了高热,昏昏沉沉过了两日,接连地做着醒不来的噩梦。 今夜若非为了配合晋王行动,是根本下不来床的。 “好了就赶紧走吧,留在凤阳做什么,王爷还等着你回去娶亲呢。”宋婉随口道。 “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就这么急着对沈湛投怀送抱?”沈行咬牙道,良好的修养和耐心在接连的折磨下已经消失殆尽,他冷冷道,“他到底有什么好?你想要什么,我也可以给你。” “你我的事情早就过去了,我早都与你说清楚了,是你自己执迷不悟。还是少年不可得之物是一生之痛?王爷才非要执着于此。”宋婉道。 说完,别过脸去。 若不是她隐隐颤动的肩膀,沈行真要信了她的洒脱和尖锐。 他伸手凑近她,扳过她的肩膀,她挣扎着不愿,却拗不过他,被他一把拉进怀中,整个人跌入他怀里。 沈行垂眸看去,他的婉婉莹白的脸如羊脂玉般剔透,哭得泪眼朦胧,她倔强的嘴紧抿着,可那潋滟迷茫的眸子中却完完全全都是他,看起来伶仃可怜。 说伤人的话的是她,委屈的哭也是她。 明明掌控着对他的生杀大权,却总要作猎物的可怜模样。 沈行出于本能地想去抹她的泪,却又收回了手。 他的呼吸有些重,眉眼间都是无奈和痛楚,“婉婉,你……能不能对我好点?” “你这样对我,要哭的不该是我么?” 宋婉打开他的手,抽泣道:“你总是引诱我做什么?如今你我这样的关系,我有什么办法!沈湛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我哪敢违抗他……” 明明一切是她在掌控,她却倒打一耙,包括这强词夺理的控诉。 眼看着沈行冷肃的神情松懈下来,宋婉的心又酸又涨,酸涩难忍。 他总是信她,也总是原谅她。 沈行伸手抹去她的眼泪,“你不该这样逗弄我。” 话虽如此,他却将她箍紧了。 “你刚才凶我。”宋婉道。 沈行见她不哭了,娇嗔委屈的样子让他心里一热,不禁欢喜起来,低下头轻声道:“是我不好。” 宋婉含笑搂住他的脖颈,主动的不可思议,“我不怪你呀,珩舟哥哥。” 沈行身子一僵,认真看进她眼里,“你喜欢我么?那你对沈湛,到底有没有情?” 他不敢用爱这个字,怕吓跑她。 这样卑微,连他自己都诧异,自己怎会是这样以情为命的人。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可以作为一个人赖以生存的信仰,比如亲情、比如远大的抱负,比如道义,比如自由,或权势地位。 而他的信仰就是她。 情这一个字,最是瞬息万变,也最是令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宋婉移开视线,将头靠在他肩头,愧怍和痛楚却难以断绝,愈发肆无忌惮在她心口炸开。 她轻声道:“我……” “好了,不用说。”他笑了笑,声音低沉温柔,“有我爱你就够了。” 她的手攀上他的脸颊,红唇轻巧地掠过他有着青青胡渣的下巴、喉结。 仅是如此,沈行便觉得似乎周遭的声响都静止了,只有他凌乱的心跳和那酥酥麻麻的触感。 她这是要做什么,是终于良心发现了么?是心疼他,补偿他? 宋婉眸光潋滟,看着他温柔道:“多年前那晚,你不该拒绝我……” 沈行喉结滚动,骤然吻住她的唇,强势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沉溺其中不愿自控。 那一晚,是哪一晚,二人都心知肚明。 那一晚如同一个遥不可及的绮梦,留在了沈行的生命中。 宋婉放任自己吻着沈行,在飞驰于黑夜中的马车里失控沉沦。 快了。 他的吻一路往下,薄唇濡湿温润,温柔细致地吻过她的脖颈、锁骨…… 就快到那个地方了。 宋婉缓缓闭上了眼睛,咬着唇,在他腰际的手收紧了,指尖若有若无地摩挲着他结实的腰腹。 她的神情那样无辜,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胆怯与爱慕,沈行喉头干涩,像是要着火,下腹的肌肉倏地紧绷,恨不得揉碎她来发泄那无名的谷欠火。 今晚的她,主动的不像话。 沈行深邃的眼眸愈发幽暗,显然经不起她这般撩拨。 宋婉微微仰起头,露出修长纤细的脖颈,在月下如献祭般微颤,眼泪溢出了眼眶。 一如多年前那个夜晚。 鼻息间似乎还有幽凉安静的辛夷花香。 那晚如碎玉琼花的辛夷花,还有她白的耀眼的身子,都如浪潮汹涌、如野草般蛮横地闯入沈行的脑海,侵占他的理智与冷静,化作某种灼热的杂念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找不到出口,一切都朦胧了起来,只有她泫然欲泣的清丽婉媚。 “婉婉,你愿意……”沈行低喘着,后面的话却戛然而止。 宋婉心中的绝望翻涌。 他看到了。 第85章 修罗场2 马车的轱辘压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有一瞬沈行觉得自己眼花了,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了。 只见朦胧的月色下,宋婉原本雪白的胸口,赫然有着一条蜿蜒扭曲的红痕。 那疤痕算不得狰狞,退红色,看起来并不久远,可在那本无瑕的肌肤上,却如同上好的瓷器有了裂痕。 “这是?”沈行的声音有些颤。 宋婉仰头迎着他的视线,看着他的眼睛,道:“为救沈湛受的伤,为他挡了一箭。” 沈行没说话,深邃漆黑的眼眸倒映着宋婉不以为意的面容。 那灼热潮湿的激情就如她所愿那样冷却褪去。 马车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忽忽而过的风声。 他终是开了口了,问出的话却是,“疼吗?” 宋婉没有想到他问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霎时间觉得心像被看不见的丝线勒紧,钝痛难忍。 “早就不疼了。”她微微笑,而后伸手抚上他的脸,哄道,“怎么,你吃醋了?还是觉得,我不值得?” 沈行侧过脸避开她的触碰。 在她说出为沈湛受伤的一瞬,他就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感觉。 他不想听她说。 不愿意接受。 原来她现在这样羸弱,时而苍白的脸,时而走快了就低喘,是因为这个…… 她竟为了救沈湛,不惜赌上自己的命。 他原以为她只不过生性凉薄罢了,那他就多爱她一些,多给她一些温暖就好。 可现在才知道,她原来是只对他凉薄。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只要宋婉说是沈湛强迫了她,那便全是沈湛的错,这个念头像是一个救命稻草般支撑着他一次次面对她的冷漠锋利。 原来不是这样啊。 原来不是! 沈行盯着宋婉,心口像破了个大洞,凌厉的风肆虐其中,千言万语不必再说。 恍惚间,他发觉手背很凉,低下头去看,一滴泪顷刻滑落幽暗中去。 他有一瞬的恍然。 不记得多久没有流过泪了。 他苦涩地扯了扯唇,“你故意露出来给我看,就为了让我不再扰你,是吗?” 宋婉闭了闭眼,深吸口气,抬起冷淡的眼眸,葱白的手指还在他衣领留连,像是引诱,“不是你痴缠着我,要与我再续前缘么?你为我担了那杀人之罪,我还没报答你呢。”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沈行豁然直起身。 而宋婉衣襟半敞,露出那撩人的春色,她低垂着眉眼,浅浅笑着,语气带着点娇俏,很无辜似的,“不愿意?那可没下回了。” “宋婉,我再问你一次。”沈行沉声道,声音隐隐颤抖,“你当真喜欢沈湛?” 马车里陷入一阵沉默,宋婉迟疑着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说。 对沈湛,曾经是喜欢过的吧…… “那日山洪暴发,你说一直喜欢我是假的。” “说早就想亲我,是假的。” “说下辈子也要嫁给我,也是假的。是吗?” 沈行的声音陡然升高。 宋婉睫毛微颤,仰起脸,语气冷静而淡漠:“你又何必再自取其辱?” 他眼眸中最后的一抹火焰熄灭了,如同暴雨兜头浇下,化作扭曲的恨意,他死死盯着她那令他无数次心动的脸,咬牙道:“宋婉,你没有心。” 宋婉刚想说什么,沈行却倾身覆过来,将她往前一拽,他一只手箍着她的腰,一只手扣住她的后颈,让她动弹不得。 近在咫尺,鼻息相闻,宋婉避无可避地看到了那张英俊的脸上阴鸷的恨意和爱而不得的痛楚。 她想挣扎,却完全无法挣脱他的桎梏,被困在令她几近无法自控的胸膛中动弹不得。 他就这么看着她,眼眶逐渐红了。 爱与恨的界限变得濡湿。 他沮丧又绝望,发现自己拿她毫无办法。 马车已经驶入了营地,守门侍卫见礼的声音传来。 “沈行,沈……”宋婉低声道。 他忽然低头吻上她胸口的疤痕。 起初是咬,可他像是下不了这狠心,最终只化作了轻轻的吻和舔舐。 即使马车就快到营帐,他也依然不松开她,像是在报复和占有。 可他眼底却有泪滑落。 马车停了下来。 细细密密的痒痛自疤痕处传来,天知道她多么眷恋他每一次接触她时的悸动,可是不能。 宋婉轻声喘着,“沈行,你……” 他颓然松开了她,恢复了冷静,像是下了决心,看着她道:“你我到此为止。” 宋婉强忍着心里空旷荒芜的难过,拢起衣襟的手有些轻颤,她却浑不在意地轻笑道:“好啊,小叔可要说话算话啊。” 清冽幽凉的气息擦过她,沈行跳下了马车。 宋婉收拾了心情,将被他揉的凌乱的衣裙整理整齐,撩起了车帘,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一袭贵气与鬼气并存的白衣。 沈湛冷淡的看着他们二人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他本就是颖悟绝伦多智近妖之人,这两人还未收敛的古怪神色都悉数落入他眼中。 “婉儿,过来。”他向宋婉伸出手。 幽黑的暗夜里,宋婉有一种错觉,沈湛仿佛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又像是黑洞中渐显的獠牙。 可她完全没有恐惧,只有即将驯服他的灭顶的兴奋。 她将手递给他,还未站稳,他就将她迅速拉到身后。 宋婉还未来得及回过头,就见沈湛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沈行的拳头凌厉如风砸落在他脸上,二人霎时滚作一团。 沈行拳拳到肉,沈湛哪里是他的对手,那本就惨白的面容上顷刻间渗出了蜿蜒的血迹。 沈行揪起沈湛的衣领,将他一把抡在拴马石上,那血肉之躯撞击声森然可怖。 “沈行,沈行!”宋婉叫道,扑过去将沈湛扶起揽在怀里,看着他道,“沈行!你这是做什么?!” 若是沈湛死在沈行手下,弑兄的罪名将会把他钉死在史书上! 届时,什么王位,什么抱负,连宗室子的身份都会给他剥得干干净净。 沈行勾起唇角,满是嘲讽,对沈湛道:“你装模作样的本事一点都没变啊。” 说完,扑上来拽住他的衣领又是一拳。 沈湛这任他处置的模样简直是让人恨得牙痒痒,旁人不知道沈湛的功夫,沈行可是亲眼目睹过,他这兄长身体孱弱,可论起武学剑法,并不在他之下。 可他偏不还手。 沈湛只觉得眼前一黑,眩晕感袭来,他下颌绷紧,咳嗽了半晌,断断续续道:“阿弟,是为兄的错,抢了你的心上人。” “可我、可我与婉儿,两情相悦……是我对不住你。” “不要为难……别为难你嫂嫂。” 鲜血将沈湛冷白的面颊染成妖冶的红色,他的神情清冷而倦怠,看向宋婉时又带着无边的眷恋,他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勾缠。 “我和她之间的事,不容你来置喙。”沈行冷冷道,滔天的妒怒被宋婉垂落的泪珠浇灭,他起身,克制隐忍道,“你不该让她受伤。” 说罢,那蜂拥而上的侍卫不敢上前,任他从人群中大步穿过。 宋婉盯着沈行孤寂决绝的背影,眼泪终于模糊了眼眶。 * “你生气了?”宋婉低声道。 营帐中火光幽微,宋婉蹲在床榻前,洗净了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沈湛脸上的血迹。 “疼不疼呀?”她扬起皎白的一张脸,眉头紧蹙,“心疼死我了。” 沈湛垂眸看着她,冷静而淡漠地抬起她的下巴,看了她许久也没说话。 宋婉被他看得呼吸一紧,去思考他这样看她到底是为什么。 沈湛每次不说话的时候,那审视的目光都像是藏在暗处的蛇,冰冷潮湿,黏腻且侵占般地将人绞紧。 “对不起啊珩澜,我、我这次出去,是事出有因的。”宋婉解释,“是那个杨大人跟我说让我今晚务必去他府里一趟,他要跟我说些事。” “我看你那会儿发病也不想让我靠近,我就想的趁你休息的时候去找他一趟。” 她逐渐镇定下来,祸水东引到那杨阶身上,反正杨阶不到天亮就会与墨大夫的人相会,沈湛也找不到他,可以说是“死无对证”。 她朝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握住他的手,手指轻轻在他手心摩挲画圈,“那个杨阶,以为你什么都没跟我说呢,还想挑拨离间,告诉我溃堤之事是你所为,想让我恨上你,好为他所用。”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我怕他恼羞成怒把我扣在府里,就说考虑考虑借机跑出来了,谁承想遇上了排队等着天亮施粥的百姓暴乱……是、是小叔救了我把我带回来的。” 随着她跌宕起伏的叙述,沈湛的神情却毫无波澜,还是那样低垂着眼眸,冷静而漠然地看着她。 若不是他唇角的伤和淤青,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几乎要让宋婉以为他成了石雕的人像。 在宋婉愈发的慌乱,要没有耐心的时候,沈湛忽然道:“只这一次,不许再擅自离开我。” 宋婉微微一笑,温柔地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另一半完美无瑕的脸上亲了一口,“嗯!再也不会离开你!” 他任她搂着,眸光微动,“记住你说的话。” 翌日,从帝都赶来的赈灾钦差抵达了凤阳。 可以说是响应速度很快了。 “陛下圣躬违和,却也被世子的义举所感动,托我跟世子带个好呢,让世子您啊,这些事了了就早些回帝都去,陛下想着念着您呢。”钦差道。 沈湛并不喜官场上互相吹捧那一套,却也一时无法脱身,要交接的事太多,何况宋文卓宋大人即将以赈灾副使的身份抵达凤阳。 而另一边,杨阶在钦差来顶替他的位置之前,已踏上了去北境的路途。 那一夜宋婉走后,杨大人本以为接应的人得明天来,所以沈行一行人到达的时候他并未作任何挣扎,只以为是来得早了些动作快了些。 沈行带的人都是在北境战场生死间磨砺出来的人,动作矫健敏捷且不慌乱,即便带着养尊处优的杨大人,也日行千里,往那风雪严寒之处去了。 “估摸着宋大人戌时到凤阳。”周决道。 沈行负手而立看着远处的江面,太阳穴突突跳动。 宋文卓,宋婉的父亲,在此时被*调动到凤阳是为什么,明眼人都看得明白。 溃堤已被有条不紊地修复,灾民流民正在妥善安置,还有机灵的商贾趁此机会采些江沙来贩卖,一切百废待兴。 这个时候宋文卓过来,就是捡来的功劳。 蝉鸣成片不绝,江水连绵平静,落日的余辉倾洒江面之时,宋婉在江边遇到了沈行。 他似乎要走了,重新整装了来时的马车。 沈行侧目看她,“宋姑娘。” 宋婉眉头微拢,再见面,他应是伤了心,唤她宋姑娘,一如多年前初识时那样疏离淡漠。 宋婉轻点头,转身欲走。 “宋姑娘留步。”沈行叫住了她,“查到了一些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宋婉顿住脚步,回首。 江面辉煌的粼粼波光荡漾,偶有鱼儿跃出水面。或许人生亦如此,前一刻还狂风骤雨爱恨交织,后一刻就晴空万里归于平静。 “宋大人晚间即将抵达凤阳。”沈行说道,影子被拉长投射在江水上,当真影影倬倬,“先前我派人去宋府,意外得知了一件事。你的嫡母段氏与管家私通。你姐姐,并非是宋大人所出。” 宋婉听他说完,似乎并不意外,“那又如何呢。” 这些年在宋府生活,她又是一个细心之人,怎会没有察觉到嫡母与管家互通首尾之事,只不过苦于没有任何证据,嫡母又因此一味的针对打压。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早就知道她与管家私通,宋娴不是父亲所出,这我倒是不知,你是如何得知?”宋婉反问道。 “我派人去是调查你母亲之死的。”沈行解释道,神情有些不自然,“那管家实在是心虚,还没逼问什么,他就以为是你父亲派来的人,自顾自地就全说了。” “你嫡母行事缜密,未留下什么马脚,那管家只拿出一封当初二人定情相约私逃的书信,若是以此来让你父亲将段氏驱逐,应是还差点火候。”沈行将袖中的那封发黄的信笺递给宋婉,“看看吧。” 宋婉接过信,垂眸沉思。 “想怎么办,选择权在你手里。”沈行道。 说罢,他挥挥手示意一旁的侍卫启程。 第86章 这个把柄她等了太久了。许多次与段氏斗智斗勇,都被她侥幸躲过。…… 这个把柄她等了太久了。 许多次与段氏斗智斗勇,都被她侥幸躲过。 后来她明白,段氏不止是父亲的妻子,还是父亲需要的门面,是为他治理后宅的帮手,官场上的事靠男人们斡旋,却也少不得夫人们的日常经营,父亲需要她。 段氏的德行与父亲的名声相比,那是太微不足道的事情。 父亲有许多姬妾,段氏脏了,不碰就是。 若是深究她与管家,那丢了脸面被人耻笑的就是他了。 她早就明白了这个事实,所以已将段氏与管家之事封存在了记忆里。 现在手中的那封发黄的信笺,如闪电般霹如心底。 她手握着信,有些抖,在沈湛的营帐中坐了许久。 那信中所言字字恳切,段氏那般端稳的人,竟还有如此小女儿家的心思,愿意与爱人不顾一切私逃。 可再爱又如何,多年过去,只怕曾经的一腔热血和绵绵情意,只剩下如履薄冰的怨怼。 管家可是毫不犹豫地供出了她啊。 宋婉又一次庆幸自己跳出了宋家后宅,不会再被段氏打压拿捏。也庆幸她没有像母亲那样耽于情爱,最后落个那般凄惨的下场。 母亲是真心爱重父亲的,但那又怎样呢,色衰爱驰,身如浮萍,自己没有足够的筹码,便不能让那个冷心冷情的男人再回过头看一眼。 连带着曾经的情深义重,都成了避而不及的蚊子血、米饭粒,或是令人生厌的蛛丝。 宋婉的目光掠过桌案上的一叠奏折。 这一次,只要有一点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宋文卓戌时抵达,便忙不迭地来拜会了沈湛。 沈湛似乎有意抬举,特地办了并不简陋的宴席,一来为钦差接风洗尘,二来来表对宋文卓这个岳丈的重视。 再次见到父亲,宋婉有些恍惚,记忆中的那个威严的让人窒息的男人,变成了个小老头。 在一众官员中,那忐忑又喜不自胜的样子着实可笑。 而沈湛神情自若,习惯了旁人见他都是拘束恭谨的姿态。 “不用拘谨,诸位都坐。”沈湛神情冷怠,特地冲宋文卓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灾情当前,诸位辛苦了。往后还要精诚合作……” 他的语气平淡说着些该说的客套话,明明是该慷慨激昂的鼓励之言,在座的人却都听得噤若寒蝉。 宋婉脸上流露出一抹淡笑,朝自己那坐立不安的父亲举了举杯。 沈湛察觉到宋婉的动作,话锋一转,“宋大人自青州来辛苦了,陛下封授的圣旨在此,宋大人接旨吧。” 宋文卓脸上是受宠若惊的表情,在来此之前隐约听说了自己要来凤阳赈灾,本觉得这苦差事怎会落到自己头上,可来了之后旁人对他的态度皆恭敬有加,恭维的话说了一箩筐。 打眼一看,这明明是捡漏了来了! 竟还有圣旨…… 沈湛指了指一旁放着的圣旨,示意侍人去宣读。 一旁立着的侍人接过圣旨,打开,深吸一口气,刚想读,愣住了。 宋婉的神色专注,握着汤勺的手都收紧了。 沈湛的余光掠过宋婉,那般清冷的眉眼此刻却灼灼明亮,如同狩猎前一刻的贪婪、专注。 他微蹙了一下眉头,对着怔愣的侍人说了一个字:“读。” 读了一句,再读第二句时全场静地掉根针都能听见,侍人硬着头皮,怎料越读越觉得不对……这哪里是圣旨啊! “玉郎莫负妾之钟情,妾与那宋文卓日夜相处折磨如斯,每一次的触碰都让妾无比恶心……” 宋婉恍若未闻,在父亲惊恐羞愧的注视中,淡定地抿了口茶。 宋文卓已顾不上女儿的淡定,扑上前去一把夺过圣旨,脸色红的要滴出血来似的,顾不上端方的士大夫虚伪模样,怒喝道:“怎么回事!这是哪来的!?” 侍人被他推的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纳闷得很,“奴才不知,不知啊……分明是圣旨,里面怎会夹着尊夫人和别人的书信呢。” 那书信整整齐齐地覆于圣旨字迹之上。 可此言一出,解释不如不解释。 宋婉脸上淡淡的笑意消失,对父亲道:“父亲莫失态,更不可对圣旨不敬啊。” 她快步上前扶起父亲,顺手接过了那圣旨,看了看,蹙眉道:“真是嫡母的字迹呢……” “家丑不可外扬!家丑不可外扬啊!!”宋文卓急促对女儿道,“别说了!这光彩吗?!” “父亲还没接旨呢。”宋婉扯下黏在圣旨上的书信,重新把圣旨递给了侍人,“烦请公公继续念吧。” 宋文卓当真体会了一把芒刺在背,面红耳赤地忍着巨大的羞耻和屈辱,听完了圣旨。 还得谢恩。 “父亲一路过来辛苦了,天气潮热不免上火,父亲去喝杯清茶吧,才煮好的上等绿茶,最是清凉解暑。”宋婉笑道。 宋文卓脸色铁青,一向自诩学富五车,现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想找个地缝钻出去。 这回,他无法再装作不知道了。 这样的丑闻一出,让这场接风宴只能提前结束。 沈湛看着将父亲送走的宋婉,她仰起脸,笑的眉眼弯弯。 “我父亲走了怎么办?他这算擅离职守吧?”宋婉问,“他着急回去捉奸呢!” 在那么多同僚在场的宴席上揭露了这等丑事,不多时就会人尽皆知了,宋文卓是极要面子又虚伪之人,极其害怕此事在他回去之前就传到青州,赶紧狼狈地调头回去处理家事了。 “你说怎么算就怎么算。”沈湛语气淡淡。 “那你为他说了好话调他过来赈灾,他就这么走了,可对你有什么影响呢?”宋婉说。 “多大点事。”沈湛说,“他若是因此贬黜,你还会笑的这么高兴么?” 宋婉眼神躲闪,唇角却噙着笑,“我可是个好女儿,哪有高兴啊。” * 疾驰的马蹄踏进泥里,扬起一溜泥点子。 本应熙攘的街头并无多少行人,长鞭破空,抽在马臀上,马车的速度加快了。 按这个速度,明日即可抵达云京王府,恰巧能赶上荣王的寿宴。 马车里,沈湛微阖着眼。 宋婉歪过头,在他面前左看看右看看,看他不动弹,就伸手揪一揪他的脸颊。 先前被沈行挥拳打过的地方还泛着青紫,沈湛吃痛地蹙了蹙眉,却还是不说话。 宋婉笑眯眯道:“啊,睡着了呀。” 而后手不老实地窜入他的衣襟。 那双手温润细腻,轻柔地拂过他的胸膛,如羽毛撩拨在心间。 沈湛那胸臆中的令人发狂的不安和躁戾仿佛被安抚,化作密密麻麻的痒意。 他强忍着,胸膛压抑急促地起伏,眉头轻蹙,耳根和脖颈都红透了,那模样禁欲又清冷。 宋婉更过分了,干脆挠起他痒痒来,看他还不动? 怎料沈湛好像没有痒痒肉啊…… 宋婉兴致缺缺,刚要抽回手,他便按住了她的手。 不够。 想要更多。 “继续。”他道。 “什么……”宋婉小声说。 “你不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让我不生气么?那就继续。”沈湛面无表情道,可与她接触的皮肤却愈发滚烫,“还是你想要?” “你说什么呢!”宋婉脸红了,眸光潋滟地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每次生气都要我亲亲抱抱才能哄好?我想要什么呀,沈湛,你、你大胆!” 沈湛顿了顿,“……” 他其实很快就察觉到了宋婉的意图。 她从未放弃过报复她父亲给与她的伤害。 也从未想过宽恕嫡母段氏。 只是,他为何不是她能够信任的人呢,为何不能直接告诉他她的计划? 那她信任谁? 这种不安焦躁愈发变本加厉,他只能将它压抑在体内,任它扩张加剧。 可他又很欣喜,自己是她可以利用之人。 沈湛凝目看向宋婉,声音透着冷静的癫狂,温柔诱哄,“你尽可以利用我,我没有因此生气。” “我只是觉得,你该告诉我你想做的事。你根本没有必要……绕这么大个弯儿去惩治他。” “你想让他死,让段氏死,或者让宋家不复存在,我都可以做到。” “为什么不交给我呢?” 沈湛说这话时那种对生命的漠然让她心头一惊,他明明是失控的样子,语气却极为冷静,仿佛是道是寻常。 宋婉迟疑片刻,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明显的肋骨,激得他几乎坐不住,在他无法忍耐的时候,宋婉道:“我还无法做出弑父之事。他虽无能且庸碌,可到底我是姓宋。而且我需要一个清白的、看似可以倚靠的家世啊……” 沈湛的语气更为冰冷,“你不需要。” “你只需要我。” 宋婉不想和他争执,便顺从道,“知道啦,我只需要你,以后想收拾谁报复谁,都让你去替我做,好不好?” “你要信任我。”他更为偏执了,贪婪地箍紧她的下巴让她只能看着他,“信任我。” 不要排斥我,不要抗拒我,不要骗我。 宋婉觉得下巴处传来一阵疼痛,便以牙还牙地捏了他一把。 沈湛耳尖更红了,急不可耐地吻住了她,将她的手覆在那早就狰狞而起的轮廓上,“婉儿,继续。” 他总是觉得不够。 即使他毫不费力地将一切谋算步步实现,在宋婉面前,他也总是有种不安和贪婪。 她那么诱人,那么冰冷,那么生动。 他变得愈发失控,想掠夺占有她的一切,只拥有她的身体还不够,还包括她的视线、她的仇恨…… 到王府时已将近天亮。 宋婉靠在沈湛肩头睡着了,她均匀的呼吸让他觉得心安不已,面颊粉如新荔,鼻息轻轻煽动,还会发出呢喃的低语。 沈湛的目光贪婪又专注,落在绛紫色的衣裙上,那蜀锦所绣的竹叶上隐约能看见点点斑痕…… 他爱怜地吻了她的鼻尖,又忍不住吻上她的嘴唇。 宋婉不满地嗯了声,蹭了蹭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继续睡。 “世子,到了。”马车外的人唤道。 “等等,别出声别动。”沈湛低声道,一只手捂住了她的耳朵,“你们在外面候着,等世子妃醒了再动弹。” 第87章 修罗场3私情暴露 兴许是前些天遭遇山洪受到惊吓,又被沈湛折腾,紧接着彻夜赶路想赶着王爷寿宴回王府,宋婉就疲惫的不想睁开眼,只记得回到王府后昏昏沉沉地被沈湛抱着回到了琉光院。 屋檐上的宫灯亮了,摇曳着水红色的光。檐下的积水点点滴落,青砖上斑驳一片。 宋婉动了动,摸到了一个冰凉的躯体。 她吓了一跳,睁开眼,便看到沈湛含笑的眉眼。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醒了?可是做噩梦了?” 宋婉回抱住他,迷迷糊糊道:“几时了这是,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快戌时了。”沈湛的神情慵懒冷淡,亲亲她的额头,“你尽管睡。” “啊!都快戌时了!?王爷的寿宴不是要开始了吗?”宋婉挣脱开,直起身来,“起来起来。” “晚些去也没事。”沈湛道。 烛火昏暗,他凑过去捧起她的脸亲,掠夺交织,似乎渴求许久。 “你、你不要命啦?!”宋婉边推他边阻止,“你这样纵谷欠无度,可不好。” 沈湛的呼吸很重,抱着她倾身覆上,吻上她的脖颈,“婉儿,为我生个孩子。” “要儿子,生个儿子……” 宋婉正想着怎么拒绝他,余光中却看到屋顶青瓦一动。 她有种预感,是沈行。 沈湛的院子守卫森严,普通的小毛贼别说进琉光院了,连王府都进不来。 那来人会是谁呢? 谁会不偷金银细软,不伤人,只窥视呢。 她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沈行他还是没有死心,还是觉得她在骗他。 这样的执着的赤诚,竟让她的心一阵柔软。 可又觉得麻烦,唉。 光线昏暗的居室内,宋婉柔软地抱住沈湛,松垮的衣襟剥落,露出的雪肩在黑暗中显得尤为莹润白皙。 沈湛整个人都热了起来,将手探入她的衣襟。 宋婉却不想这么快给他,或者说她实在不想在沈行面前真的与沈湛行夫妻之事。 她只缠磨他,咬他嶙峋的锁骨,手不老实地撩拨他,还故意发出撩人的声响。 帐子里是沈湛的轻笑声,“这么热情?婉儿喜欢这样?” “哪样?像在马车里?”宋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像是说给旁人听。 他声音暗哑,将她翻了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什么,宋婉娇嗔地推了他一把。 那空着的瓦片恢复了黑暗,她怔愣地盯着那处许久,直到床榻猛地传来吱呀声。 宋婉迅速向后一缩,抵住沈湛的胸膛,亲了他一下,可怜巴巴道,“啊……珩澜,夫君,我要来月事了,肚子可痛了,下次吧。” “而且这次要去给王爷祝寿,咱俩却在这……也不能尽兴呀。” 他沉默片刻,稳住凌乱的呼吸,掌心抚着她娇艳的红唇,低低道:“好,下次。” * 悠长的唱礼声划过王府的夜空,礼乐隆隆作响,而后是祝祷声和丝竹管弦声四起。 今夜的晚宴是寿宴也是家宴,故王爷并没有王爷的架子,十分亲切道:“能有你们在膝下,父王我很是高兴啊。” “父王高寿。”沈湛道。 家宴,没什么拘束,沈湛在荣王一旁侍膳,而宋婉给荣王斟酒布菜。 荣王抬眸看向儿子,气色好了不少,眉心舒展,好像并未因为凤阳的灾情而疲累。 而儿子身边的宋氏,眉目含春。 荣王不禁心中暗自感慨,年轻夫妻就是蜜里调油,让人好不羡慕,若是能尽快开枝散叶,那便更好了。 “儿子和儿媳恭祝父王岁岁有今朝。”沈湛道。 说罢,便遣人将贺礼抬上来。 绣着各色各样寿字的软帘被打起,随着贺礼后面跨进来的,是一道玄色的身影。 宋婉随着一旁的众人一起行礼肃拜,“雍王殿下安。” 她并没有抬头,低眉顺眼地在沈湛身边,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汗涔涔的,烦躁得很。 “珩舟来了,怎么才来?”荣王皱了皱眉道。 “儿子有事耽搁了,还请父王恕罪。”沈行的声音微哑,边说边命人也将贺礼抬上来,抬眸见众人跪了一地,“不必拘束,今日是家宴。” 他的目光扫过宋婉,只见她臻首低垂,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那绣着繁复纹路的衣领下,若隐若现是一抹刺眼得很红痕。 沈行只觉得煎熬没有最甚,只有更甚。 从今日清晨得知她回了王府,之后沈湛便封锁了琉光院,他不知哪根筋抽了,就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宋婉一面。 回想起看见的那一幕,他就心如刀割,浑身也一阵冷一阵热的,如同濒临窒息,陷入彻头彻尾的绝望中去。 心痛的麻木,怨怼和不甘就愈发明显。 沈行对着宋婉道:“嫂嫂气色不错,和兄长当真是伉俪情深,这一路不知多少人称赞嫂嫂不远千里去与兄长相会的壮举呢。” 宋婉抬起头来,莞尔一笑,“多亏小叔一路照料。” 这一来一回,十分自然。 荣王指了指一旁的座位,“珩舟坐吧。我听说北境战事又起?” 沈行道:“晋王叔发来八百里急报,胡人不知从哪听来圣躬违和,趁乱扰我边境,野心又起,烧了军中一处粮草库。晋王叔来信,是问儿子的意思,可还愿意回到北境去,若愿意,晋王叔便拟诏书呈上,望朝廷派兵,把他们彻底清剿。” “父王不必忧心,早前在北境那些年,已将那些蛮夷都击得溃败,他们逃进了昆仑山,才保下些残部。现在只是强弩之末,弄不出多大波澜。” 这一字一句,他说得平常,在场的人却都心下戚戚,北境与多国交界,一直以来都是大昭的心腹大患,这些年来不仅有了太平日子,还如数将早年割让的土地收回,除了晋王多年驻守,与沈行在北境的耕耘脱不了干系。 如今,是想一击制敌,晋王才写信来希望沈行领兵支援北境。 是战或不战呢?皇帝的身体还能等到捷报归来么? 荣王不管那个,总觉得这些年虽然战火未平,却都是离云京极远的事,若是他一辈子不出封地,那便是一辈子都不会被战火殃及。 而沈行要走,不成亲,没孙子,那不行。 荣王幽幽道:“你走可以,走之前把婚成了。王妃选不出来就再等等,侧妃呢,我看不错。” 说罢,往夏旎兰的方向一指,“兰丫头这些日子在府里,我看了,是个伶俐人儿,正配你。” “宋氏,就交由你来操持他们的婚事吧。” 宋婉脸上一直挂着温婉的笑意,“是,妾身定好好为小叔和夏姑娘……” 沈行睨她一眼,带着锋利的恨意,寒声说道:“嫂嫂,当真要为我与旁人操办婚事?” “你真的甘愿吗?” 宋婉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眸光如秋水般明净坦然,“能为小叔操办婚事,妾荣幸之至。” 她能怎么样呢,此生与他无缘了。 她向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事已至此,他娶谁都比娶她好,起码名声无损。 沈行周身弥漫着满满的压迫感,手中的酒杯收紧,脸上一片冷肃,“我的婚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四年前,他就想娶她,她没有松口。 现在,她又要操办他与旁人的婚事。 “你怎么跟你嫂嫂说话的?”沈湛冷冷道。 宋婉不想让人看出破绽来,连忙揪住沈湛的衣袖,“无妨的,小叔或许是因为北境战事心烦,才口不择言了些……” 沈行目光灼灼,语气冷硬:“北境战事没有到能令我忧心的程度。” “我只是单纯的不想娶夏旎兰。” “我想娶的,一直是像嫂嫂这样的妙人,嫂嫂为我寻一个过来?” 沈行英俊的面容上是玩世不恭的笑,语气随意又充满挑衅,宋婉几乎以为他疯了,竟在这样的情境说出这话来! 宋婉目瞪口呆的同时,她听到了茶盏碎裂的声音。 身侧的沈湛面无表情,宋婉却知道他愤怒到了极致。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太康县主早就想发作了,再也忍耐不住,站起来不悦道:“珩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旎兰出身书香世家,模样又好,怎就还比不上宋氏了?何况宋氏是你嫂嫂,你这么说合适么……” 话音刚落,忽然又凌厉的风声传来,紧接着是“嗖嗖”的冷箭声。 大殿中的烛火骤然熄灭! “有刺客!保护王爷!保护世子!”门外的侍卫疾声喊道。 黑暗中,是兵刃相接的声响,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将宋婉挤到一边去,她就着朦胧的月光,看见沈湛被一群黑衣人重重围了起来。 刀剑交接声、菜肴珍馐落地碎裂声、还有婢女们惊慌失措地呼声不绝于耳,宋婉就着一点月光,手忙脚乱地想逃离混乱。 鼻息之间是血腥气,鲜血飞溅到她脸上,温热一片。 应该是有人受伤或者死了。 黑衣蒙面人像从漆黑的夜色中凭空出来似的,将好好的寿宴搅得一团乱。 荣王的喊声恼怒至极,“何人胆敢上荣王府行刺!给我都拿下!” “哎呦王爷,您别出声!”侍从惊惶道。 不知是谁在打斗中攀上了大殿的藻井中悬挂着的八角走马宫灯,木质的框架承受不住那重量,发出可怖的涩塞声,烛芯晃动间燃起又熄灭,那宫灯上的绢纱被星火所燃,一溜地亮起幽幽的火光。 于摇晃明灭的烛火间,沈行看到了宋婉,她趴在地上,身形纤细,鹅黄色的裙摆如花瓣般绽开,她扬着头,那摇摇欲坠的宫灯正在她正上方。 沈行听见榫卯断裂的声音,来不及细想,他在宫灯下坠的瞬间朝宋婉快如闪电扑了过去。 宫灯燃起的火焰几乎贴着他而坠落。 光怪陆离的火光照亮了沈行的脸,冰冷的箭弩寒光毕现,极速射过来,与沈行擦肩而过。 与此同时,沈湛的脸色森然可怖,透着巨大的恐惧,可那些暗卫却将他紧紧护住,他想过来救宋婉也来不及了…… 好在因为光线昏暗准头不行,近处的王府护卫又扑上前来做肉盾,那箭矢并未射中沈行。 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宋婉都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感觉身侧生风,而后是衣裙撕裂声,自己被一个人扑倒在地。 沈行的手垫在她后背,重击之下他蹙着眉闷哼一声。 宋婉慌乱地抵住他的胸膛,手指触及他的温度,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那么让人眷恋啊…… 随着如浪潮般涌入的王府侍卫到来,刺客们逃跑了,只留下了几具尸体。 烛火重新点亮,大殿内恢复了光明,荣王怒不可遏,指着那几具尸体,“都死了!?这是有备而来的死士啊!给我追!” 侍卫们领命冲了出去。 大殿内恢复了平静,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宋婉与沈行身上,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只见沈行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将宋婉包裹住,挡住宋婉被那坠落的宫灯撕裂的裙摆,他里面穿着白色的亵衣,后背隐隐渗出些鲜血来。 众人面面相觑,雍王自年少起就对女子端方知礼,虽是风流倜傥之人,引得许多贵女倾心,却一直保持着该有的分寸,对谁都是礼貌而疏离。 而现在,他将自己的嫂嫂紧紧护在怀中,还脱下自己的衣袍……如此温柔细致,像是呵护易碎的珍宝。 再想到方才雍王说的那番话……实在难让人不多想啊。 婢女和小厮们爬起来,看到这一幕开始窃窃私语。 荣王目瞪口呆,脸色更难看了。 还是沈湛打破了这尴尬,他清冽好听的声音有隐隐的怒气,“世子妃受惊了,还不把世子妃扶起来?” “是、是,世子。”婢女们惊慌道,赶紧过去分开这二人。 宋婉惊魂未定地站起身来,可衣裙撕裂,又不得不披着沈行的袍子,只得拉开与沈行的距离,强撑着镇定道:“多谢小叔相救……” 却又脱口而出,“小叔的伤要不要紧?” 沈行没说话,蹙着眉看着自己空了的怀抱。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他一把拽住了宋婉的手腕,眸光幽暗地越过众人落在脸色铁青的沈湛身上,他开口道,“她从来都不是我嫂嫂。” 第88章 “到底怎么回事?”荣王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斥责道,“她不是你的嫂嫂是…… “到底怎么回事?”荣王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斥责道,“她不是你的嫂嫂是什么?” 太康县主犹疑道:“那我之前在暗道上看见的就是你俩?旎兰说看见珩舟你在你嫂嫂院子里,不止一次了吧?你是什么时候跟宋氏有了首尾?府中的风言风语都是真的?你们、你们不知廉耻啊!” “县主不要血口喷人!”宋婉仿佛回过神来,闪身与沈行拉开距离,急于辩解,“小叔乃光风霁月立身极正之人,怎会与我有什么,县主不要捕风捉影就中伤他人。” 沈行冷冷道:“今日险些被砸伤之人不是宋氏我也依然会施救,阿姐所言实在是多虑了。” 宋婉最害怕她与沈行的旧情公之于众,便口不择言道:“谁需要你救了?王爷管好自己吧!” 沈行垂眸冷笑,再抬起头来时,眼底愈发幽暗,十分冷静道:“是啊,你不需要了,早都不需要了。” “我娶不娶亲,娶谁,是我自己的事,无需任何人来给我安排。” 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荣王看着儿子愤然离去的背影怒不可遏,“他、他……” 继而目光落在宋婉身上,“宋氏,你说!你和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与自己嫂嫂不清不楚,他脸面还要不要!?我荣王府的脸面又何存?” “父王息怒。”沈湛走上前来,不疾不徐地牵起宋婉的手,平静道,“宋氏早就与我说过她与阿弟的渊源,都是早年间的旧事了。如今我与宋氏已结连理,不必再提往事。” “明日,我便携宋氏一同回帝都去,阿弟的婚事,烦请阿姐和父王妥善安排吧。” 说完,便面无表情地牵着宋婉走了出去。 太康县主眉心拧着,愤然道:“父王,您不能不追究此事,那个宋氏与珩舟绝对不清不楚,说不准嫁给珩澜之前就有了私情呢!好些下人都在传呢,传的话我都难以启齿……珩舟那般利落端方的人,怎能做出这种事呢!” “今晚的事,谁敢说出去,我拔了谁的舌头!”荣王扫视全场,面容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下人们齐齐跪拜在地。 而夏旎兰的目光定定看着夜色中二人清贵的身影,直到一旁的婢女轻拽她的裙摆,她才慌忙也跪了下来…… * 翌日一大早,天蒙蒙亮,寂静的王府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 “陛下圣躬违和,召世子进宫!”一身飞鱼服的东厂番子压低声音道,表情隐隐透着风雨欲来的不安,“王爷,快些吧,让世子快些!” 侍人一路快步往后院走去,琉光院的门还紧闭着,侍人与守门的小厮耳语几句。 小厮心跳的突突的,连行礼都忘了,疾步去叩响世子的房门。 昨夜睡得晚,现下又还很早,沈湛坐起身来,缓了片刻才起身。 随着敲门声,宋婉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 昨夜沈湛平静的有些反常,回房后甚至还颇有兴致地与她小酌了两杯,睡的也很早。 在宴席之上,她辨认出了蒙面黑衣人之一,那人身上那股浸透的药香味,绝对是墨大夫无疑。 所以在沈湛睡着之后,她便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到了每次与墨大夫接头的桃林里。 那种紧张而震惊的心情,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 墨大夫语速很快,“皇帝病危,沈湛怕是要有所行动,今夜本想杀了他……” “杀了他?那你、你这般大费周章,还不如直接下毒。”宋婉惊讶道,“何况,你不是说不到杀他的时候么!?他害死那么些人,他就这样死了,那那些人就永远蒙着冤屈吗?” “不说了!你、你想法子把这个送出去。”墨大夫捂着伤口,将衣袖中的一卷账本交给宋婉,“这是沈湛贪渎的证据,必须今夜送出王府去!王府外有人接应。” 墨大夫神色凝重,一向温润端稳的青衣医者,眼睛亮的可怕,神情锋利,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冷肃。 这一天终于要到来了,宋婉一直有所期待。 沈湛一步步势如破竹,不可能这么耗下去,他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陪老皇帝耗。 皇帝突然病危,宫闱是否有变她不知道,此刻也只能跟着洪流的脚步走。 她接过账本,应了下来。 墨大夫在临走前,递给了她一颗药丸,神色凝重,“若是沈湛得以称帝,东窗事发,你就想法子把这颗药给他服下,他就会忘了你,姑娘你再远遁他乡,后半辈子便可安然度过。” 后来在盆景林被太康县主叫住的时候,她浑身都绷紧了,太康县主可恶,却不该卷入这种夺权密事中来,她便强装镇定祸水东引到沈行头上。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而且今夜闹成这样,他一定是对她灰了心。 在寿宴上那幽冷晦暗的目光,还有毫不留情的转身,她就知道这次她达到了目的。 他真的不会再纠缠她了。 可有些事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比如后来又被沈行掳到假山里…… 宋婉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只觉得如今风声鹤唳,与沈行尽快断干净才是,便逼不得已说了更伤他的话。 “你怎么这么贱……” 昨夜她轻描淡写说出的话还犹在耳边,沈行湿漉漉的眼神,那般愤怒又绝望。 可现在不是悲伤春秋的时候。 宋婉*抹了把脸,将青纱帐撩开,昏暗的光线中,她起身握住沈湛的手,“我都听见了。陛下有恙,急召你入宫去。” 沈湛回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快些收拾收拾,与我同去。别慌,冀州大营本是陛下的十二团营中五军营的驻扎地,麓山暗营中的人都已经混了进去了。” 他的眼睛很亮,有隐隐的兴奋,语气却冷定,“婉儿,终于到这一天了。” 秋风萧瑟,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 宫里的人来得急,完全没有给荣王和儿子告别的时间,荣王望着远去的马车,想起儿子临走前与他说的“父亲定要守住云京,无召切勿进京”,一时间心里一片荒芜。 皇帝病危,多年前就已发生过一次,那一次一向勤勉的皇帝好些天都没能来上朝。 可在众人惶惶猜测的时候,皇帝又以雷霆手段平了蠢蠢欲动的乱党。 念及往事,荣王总觉心里戚戚焉,回首望着王府中井然有序洒扫的婢女,还有一排排站的笔直的侍卫,知道自己此时作为主心骨不能乱。 “关门,前门后门都关紧,多派些人守着。”荣王神情严肃,指挥道,“不进不出。” “府里粮食还有多少?”荣王看向管家。 皇帝病危,皇嗣又单薄,这会儿将儿子召回宫里,是什么意思已经在明面上了,**王深知自己那老哥哥深不可测,经常有些出人意料的举措,说不准就是趁此削藩呢,不得不防啊。 管家连忙将细碎的那些事都禀报一番,府里的粮仓充盈,人吃马喂的大半年都见不了底。 粮食够,便不慌。 任外头风云变幻,他老老实实在封地守着,谁能挑出错来? “诶,府医都在?”荣王忽然问。 “都在都在!”管家道,顿了顿又说,“除了墨大夫,墨大夫好像被世子带走了。” 而另一边,沈湛和宋婉的马车不分昼夜地疾驰在去帝都的官道上,扬起一阵尘埃。 一路上穿过许多城池,出入城的口子收紧了。 宋婉心下隐隐不安,不知墨大夫怎么样了,不知陈婆子把账本带出去没有…… 她掀开车帘,山风迎头吹来,越往北,入秋越早,层林尽染,落叶起起伏伏地飘荡着。 皇帝病危,沈湛真的要称帝了么? 一双冰凉的手覆了上来,沈湛神色从容淡然,安慰道:“别慌。一切有我。” 到了帝都,沈湛换上了世子冠服,端严坐在轿撵之上,头顶是巨大且华丽的华盖,遮住了绝大部分日光。 他苍白瘦削的面容还是没什么表情,手中拿着要上奏的奏书,碧波祥云通臂上的四爪蟒纹狰狞显贵,生出了令人生畏的距离感来,当真有几分帝王气象。 “婉儿,就送到这吧,你且回官邸去,不必随我进宫。”沈湛一手搭在赤红色鎏金扶手上,俯下身对她说。 沈湛见宋婉怔愣看着他,不像从前那般戏谑娇俏,竟有种从未有过的疏离之态,他心下黯然,伸手将她垂落的耳边的碎发别到而后,温柔道:“怎么了?” 宋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沈湛一路走来的不易她看在眼里,可他所行之事又的确丧尽天良,现下都夏末了,她胸口伤还会痛痒难耐。 如今他离帝位仅一步之遥啊…… 这种矛盾的心理交织拉扯,她只觉得心下一片混乱、 “陛下,真的会……”宋婉踮起脚,小声在他耳边问道。 真的会封你作太子,传位于你么? 沈湛笑了笑,表情阴郁淡漠,有种心有成竹的冷定。 他摸摸她的发顶,没有说话,示意一旁的侍从过来将宋婉安全送回官邸。 来迎驾的太监高唱一声“起”,轿撵便沿着朱红色的宫墙一路往御极殿去了。 第89章 一连几日,沈湛都没有从皇宫里出来。帝都的百姓与江南的不同,在政…… 一连几日,沈湛都没有从皇宫里出来。 帝都的百姓与江南的不同,在政治方面都很敏锐,早就开始闭门不开,初秋的街道上一片萧索,人人自危。 在政权更迭的时候,最是怕一个不小心就卷进去,性命不保。 不知是谁第一个传出风来,说皇帝已经殡天。 也有人说皇帝早早留下了遗诏,立流落在外的皇子为帝。 还有人说遗诏明明写明了扶荣王世子沈湛登基,沈湛在凤阳溃堤之时临危不惧,扶危救困,天命所归。 宋婉悄悄溜出官邸,到市井街头找了小叫花子给了些吃食和银子,教他们唱了首歌。 “王府烛,夜漫长。病弱世子祸心藏。 赋税重,民众苦,麓山炼出大铁妖。 凤阳灾,是天谴,此子必会起风浪。 众人苦,他独傲,志在九龙丹陛上!” 沈湛是在半月之后才回到宋婉所在的官邸的。 那时街头巷尾都流传着那首儿歌,茶肆说书先生更是添油加醋把凤阳溃堤乃天谴之事说的有声有色。 仿佛沈湛真是什么灾星降世似的。 人们对这种带了些玄学的谣传都是很感兴趣的。 而这个节骨眼上,沈湛却不能有所反击。 交由北镇抚司处置,把朱雀大街上的叫花子全部收押,可那流言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出去。 沈湛回到官邸,看见宋婉站在树下发呆,手中所执一片落叶,漆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腰间,鬓边的步摇微微晃颤,如一幅意境美好的仕女图。 她的目光十分无神,也如那没有生命的画作一般。 “在想什么?”他忽然开口道。 宋婉回过神来,捂着胸口,“吓我一跳,你走路没声音么!” “是你想的太入神了。”沈湛道,又重复问,“在想什么?” “想以后的日子。”宋婉幽幽叹息,“以为自己只是来冲喜的,却没想到要一跃成皇后了?我听人都在传,说要立你为太子,是不是真的?” 沈湛走上前去,她很自然地扑进他怀里,唇角带着笑,“这么多天不回来,我可担心你了呢。” 沈湛垂眸,低头看着怀中娇柔可人的宋婉,她乌黑澄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满的关切与思慕。 他抚上她的肚子,“还没有么?” 宋婉笑了笑,打开他的手,“你都不回来,我怎么有?” 他扣住她的腿弯将她一把抱起,回到房中,将她扔在床榻上压了上去…… 很快就结束了,不似前几次那样纠缠不休,结束后,宋婉软软依在他胸膛,手指缠绕着他乌黑的长发。 “是不是很难?”宋婉问,“那些小儿传颂的话我都听到了。他们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不是天灾,是人祸,只不过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看着天色逐渐变暗,沈湛拥着宋婉,心也平静下来。 他爱的人,是关心她的,在她身边他总是放松的,而她也全身心依赖着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湛终是开口,语气沉重,带着自责,“婉儿,我要娶姚太傅之女,她会是以后的皇后。” 宋婉心下一颤,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问:“什么意思?” “陛下已经驾崩了。”他的语气淡漠而疲惫,“密而不发,便是因为朝野中暗流涌动难以控制,还需一个说得上话的忠臣直臣来支持我。” 他不像先皇那样有统御千军万马之姿,走到这个位置,才知道作为帝王能够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为皇后是需要多大的底气支撑着。 而他没有。 此时风声鹤唳兴衰交替之时,必须有大儒为他辩经。 “姚太傅曾在朝堂上提出许多利天下的举措,颇具民心,是天下百姓心中的好官。” “太傅之女是皇后,也只会是皇后。而我的妻子是你。” 皇帝一生戎马,死前将所有事都安排好了,急招他回帝都便预感自己命不久矣,要将他关起来圈禁。 那诏书上,皇位还是留给了亲儿子,即便是从未见过。 熟料司礼监掌印早就与他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李舜是个心黑手狠的,直接叫太医给下了一剂了猛药,生生将皇帝治死在龙榻上。 而他这样的奸佞,要想坐稳这皇位,就必须将那矫诏落实。 这些日子纠结再三,只有一条路可走,姚太傅之女做了皇后,才是能安了天下臣民的心。 “婉儿,你等等我,等我坐稳了这皇位,我便接你回来。”他从那柔情中挣脱出来,扶住宋婉的肩膀,神色认真,“好不好?” “你要送我去哪?”宋婉问。 “沈濯一会儿就会来接你走。现下帝都局势太不安稳,我不放心你在这。你好好的,等我坐稳这皇位,等朝堂之上无人敢逆我,我接你回来。”沈湛道,摸摸她的发顶,“很快。” “还有,我不会让姚太傅之女有孩子,她只是皇后。”他的手温柔地覆上她平坦的小腹,“说不准婉儿这里,已经有了我的骨血,我等着。” 他下了决心打定主意的事,就不再多琢磨了,而且早就把后面的事都安排好。 宋婉离帝都越远,越安全,若是大事不妙,她也可随意脱身,不必拘于这皇城中任人欺凌。 想到她可能会因他受了连累,他就浑身像烧起来似的。 沈湛知道,像姚太傅那般的完人,其实才是最可怕的。 宋婉点点头,很是理解道,“我不在意这虚名的,还是那句话,只要珩澜的心在我这就好。” “只是他们说的皇帝的遗诏,是真的有么?若就是立你为太子,你何必费这功夫?” 沈湛略沉默了片刻,平静道:“婉儿聪颖,应该能猜到那遗诏里所书之人并不是我。这些年我白白感念了一场皇恩浩荡,三跪九叩了那么些年,呵,我那皇帝叔叔,还是选了自己亲儿子。” 此时门外传来扣门声,是许久未听过的沈濯的声音,“王兄,时辰到了。” “婉儿放心,不会太久,我不会给晋王招兵买马直抵帝都问罪的机会。现在北境暴乱,敌国的刀就架在北境军脖子上,他暂且来不了……只需拉拢姚太傅,即可。”沈湛继续解释。 宋婉挥挥手,“不必说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给我写一封和离书可以么?” 沈湛愣住,眼眸中缱绻的情意化为冰冷的注视,“你说什么?” 宋婉循循善诱轻声说:“朝中的事我不懂,但我知道你这么急着把我送走,一定是为我好的,你对我这样好,我也不能陷你于两难。那太傅是何等人,怎能不知你曾娶过?太傅小姐金贵,此刻愿意拉你一把,肯定是介意我的存在的,否则你也不会把我送走,对不对?” 沈湛想解释,宋婉却伸手捂住他的嘴,温柔道:“我本就是以我嫡姐的名头嫁给你,你现在与我和离也就是名义上的。等你称帝,你再求娶宋家二小姐,岂不更好?我不想顶着别人的名头,想名正言顺地嫁给你呢。” 沈湛面色稍霁,沉思片刻,的确,一张和离书,在这个时候倒是能保她安全。 他走到桌案边,提笔,几番犹豫,竟一个字都写不下。 他不忍写她一点不好。 宋婉催促道:“快些写呀,随便写写就行。” 她这般急切,他生了疑,回首道:“你不生气?” 宋婉心跳的很快,后背汗涔涔的,强作镇定,“生气了你也总会想法子哄好我,不是吗?就像我每次哄你那样。” 沈湛狭长的眼眸湿漉漉的,唇角轻轻勾起,温柔又冷静,“是。” * 趁着夜色,沈濯和宋婉的马车疾驰出城。 有世子的手令,即便是森严守卫的一个个城门,都畅通无阻。 宋婉脑海中思绪万千,沈湛竟敢矫诏! 那先帝的亲儿子呢? 先帝原先在沈湛和儿子之间难以抉择,后来又急急诏沈湛回去,定然是发生了什么。 现在要紧的是,该把矫诏这个消息传出去!可是光嘴说也不行啊,没有实证。 这么想着,宋婉微微阖上了眼睛,心中并不慌乱,袖中的那封和离书,轻如鸿毛,又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无论如何,她自由了。 即便沈湛落败,她也能保全自身。 马车里的沈濯,静静看着宋婉的睡颜。 他从未这样近距离的看过她。 马车里只有他与她二人,他无需再避嫌,也无需回避自己的心。 她闭着眼,神色平静,红唇饱满莹润,容色清冷妩媚,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胸前,饱满的胸口随着一呼一吸起伏,有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纯净欲念。 心跳从未这样剧烈,沈濯只觉得光是这样近的看着她,就能叫他心神激荡。 他的脸像是要烧起来,她并未睁眼,可他对她的不轨之心就无处遁形了。 那是一股难耐的悸动,这种悸动常令他在清晨和深夜羞耻不堪。 她是他的嫂嫂。 却也是他心里的人。 很多时候他都不敢面对这件事,厌恶于自己不顾伦常的卑劣,所以他不敢多看她,却不由自主地去保护她。 而现在,许多日子没见,他被思念折磨的快要发疯,以为她就要与他渐行渐远,登上那凤位,到他那阴郁莫测的兄长身边去。可上天眷顾,又将她送到了他身边。 鬼使神差的,他缓缓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眼神中透着难以抑制的灼热深情。 她的脸颊莹润,呼吸均匀,沈濯的目光从未有过的大胆,黏在宋婉脸上,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将自己的脸贴在她掌心。 你看看我。 你但凡多看我一眼,我就满足了…… 遇到你时,你已是兄长之妻,兄长那般羸弱,却也强大,你的眼里怎能再容得下我呢…… 月色凄迷,沈濯将脸贴在她的手上许久,一直以来的克制和理智提醒他该松手了,可悸动、羞耻却让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他还是不愿放开她。 他从未有过这样深刻的夜晚。 沈濯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无妨,无妨的,他会在天亮前松开她。 第90章 翌日,宋婉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下来。矮几上有放好的早餐,和…… 翌日,宋婉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矮几上有放好的早餐,和字条。 宋婉简单用了些,走下车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山水清幽,入目皆是蓬勃的绿色。 黑衣青年在不远处的溪流边,蜿蜒的溪流在日光下泛着点点银波,将少年的脸映的那样生动。 他于清溪边朝她挥手,面容年轻俊朗,唇角微抿,抿出一个木讷羞赧的笑。 宋婉微笑。 这是她第一次在白日里看见沈濯。 他同他的哥哥们一样身量高大,肩膀宽阔,没有沈湛的阴郁妖冶,也不像珩舟那样浓郁的英俊,而是更像一个光风霁月的少年,仿佛才从府中族学听讲归来,脸上总带着认真的神情,举手投足间端稳持重。 难怪沈湛如此信任他,沈濯看起来就是个很靠得住的人呢。 宋婉想,若是沈濯没有遭难,定是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王孙公子,一代传一代的矜贵气象终究难掩。 沈濯走上来,水囊里盛满了水,递给她,“喝吧。” 宋婉接过,喝了一口,环顾左右,“这是哪儿?沈湛让你带我去哪里?” 沈濯抿着唇,眼神看向别说没有说话。 宋婉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不以为意道:“他不让你说是吧?可真能保密,何必呢。” 其实昨夜,沈濯几乎没有睡,这样得来不易的独处实在是珍贵。 珍贵到让人生了贪欲。 他转移了话题,劝慰道,“兄长不喜欢姚太傅之女,你别放在心上。朝堂上的那些朝臣各个难对付,尤其是姚太傅。” 宋婉笑了笑,挑眉,“我没事的。” 沈濯的确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任何悲伤和惶恐,她穿着淡色的衣裙,长发随意披散,肌肤细腻莹润,日光下会发光似的。 她拿出和离书晃了晃,眼眸明亮,“你看。” “他与我写了和离书呢。” 山野的风很静,沈濯睁大了眼睛,盯着她手中的信笺。 “……兄长与你写了和离书?” 宋婉笑了,“你这么惊讶做什么,不过,他写下这和离书,等反应过来估计和你一样惊讶。” 沈湛那般心思缜密之人,若不是被暗潮涌动的形势乱了心神,也不会那么顺利地给她写下和离书啊。 沈濯神情尴尬,像是怕被看穿一般,赶紧转过身去,边走边道:“走吧,上马车。” 昨日还是秋高气爽,一路都是茂林修竹,走官道,今日就像是下了决定般,一路往北走。 气候愈发的冷,沈濯从马车里拿出兽皮来,披在她身上。 “你要带我去哪?”宋婉问。 “去安全的地方。”沈濯神色平静道,胸腔中却涌动着惊涛骇浪。 她不爱沈湛。 已经和沈湛和离。 沈湛好像从未走进过她的心啊。 那既然是这样,她爱的人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他从未争取过,为什么就觉得不可以? 沈濯觉得浑身血液都在燃烧,凛冽的风吹过,也不曾让他冷静半分。 自少时,他接受的就是大儒教导,端稳守礼,勤勉克己,仿佛是他天生就要遵守的世间规则。 可这一刻,一直得不到满足的苦涩促使他心里那难耐的渴望愈发失控。 天色微暗,她靠在马车壁上,身上盖着的是他的衣袍,精致的眉眼清冷妩媚,若有若无的香气袭来,淡淡的,却浓烈地勾住他的神魂。 一如他每一个梦中那样美丽。 他从看到宋婉的和离书那一刻起,就没想过送她去沈湛的鸣山别院了。 沈湛既然要另娶旁人,那他何必要将她禁锢在沈湛能够染指的地方呢? 他与她相遇时,她就已是他的嫂嫂,他只得收起自己卑劣的心思。 可现在,她不是了。 朦胧的感情压抑的越久,爆发的阈值就汹涌难耐。 宋婉是在夜里被热醒的,不似在沈湛怀里那样冰冷难受,像是回到了沈行的怀中,他的胸口起伏,气息灼热,身体涌动着古怪的战栗。 她逐渐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沈行啊,沈行…… 她不由自主地回应。 耳边是粗重的低喘,他受到鼓励般,生涩又急切地探入她的衣裙。 可他的吻好生疏,唇齿相接,甚至控制不住地咬疼了她,结实的腰腹抖动了几下。 宋婉悚然睁开眼,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小小的车厢内温暖,涌动着暧昧潮湿的情愫,而压在她身上的那个人,英俊端方的面容上是难耐的渴望,他的眉头紧蹙,因为不得其法而焦灼不已。 她霍然起身,扬起手一巴掌扇到沈濯脸上。 沈濯被她打的脸侧了过去,可见那力道之重,可他却完全没有躲,反而侧目看着她,目光灼热而具有侵略性,让宋婉那种被侵犯的感觉愈发实质化。 理法人伦,为人臣子为人兄弟的本分他遵守了太久。 可在能与她厮守的诱惑下,那些什么都算不上。 复仇这条路太难走,他已和他的兄长携手并肩走了太久,他不想再走了。 对宋婉的渴念早就超过了复仇,他在多少个夜里只能在她窗外卑微地凝视着她黑下去的窗纸,他怕心底的占有欲掩藏不住,与她相处时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如履薄冰,仍情难自抑。 只能冷静地沉沦着。 如今,她与他在这荒郊野岭,没有人会知道他要把她带去哪儿。 “滚开!”宋婉冷冷道,“沈濯,你是做梦了么?” 做梦了……这梦我做了太多次了。 沈濯的耳根和脖颈都红透了,她的眼睛那样明亮澄澈,整个人冷而艳,单薄的雪肩在月色下雪白细腻,腰肢又细又软。 他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也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暴露自己这样的一面。 血都向下涌,沈濯像许多次梦里的那样将她的两只手腕握住,然后高举在头顶,她的手腕是这样纤细,他一只手就可掌控,他倾身凑过去,与她鼻息相闻。 “你干什么!”宋婉挣扎不得,怒斥道,“沈濯,你现在装都不装了么!?” 他的注意力原本都在她红润丰盈的唇上,那上面还有他留下濡湿的痕迹,可她的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 什么是装都不装了? 他对她的心意,不是掩藏的很好么? 她早就知道了…… 这一刻,惊惶的耻意和隐隐的希冀交织,他看向她,想说什么…… 宋婉冷冷道,眼眸中难掩厌恶和轻视,“你是不是觉得我被沈湛抛弃了?就可以人尽可夫了?” “从我身上下去!沈濯,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龌龊之人!我原以为你是个君子……” 沈濯羞愧难当,一腔热血冷了下来,怔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宋婉指了指自己裙摆上濡湿的痕迹,咄咄逼人,“你是什么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道:“我、我,兄长以后要称帝,今日能立姚氏为后,明日就能再娶其他大臣之女,可我唯要你,我只想要……你。” “我有一些积蓄,我们、我们可以就此离开,不再回去。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求你,不要拒绝我。” 他鼓起勇气一番表白,换来的是她冷言相对,“你凭什么认为我就要跟你隐姓埋名?沈湛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你能躲的过他?届时你和我都得送命!” “你想死,别拉着我!” “沈濯,你对我的那点心思为何不约束好呢?为什么要让你和我落到这样的境地?” “沈湛丧尽天良都有你出的一份力,助纣为虐就没有错处了?你与他身为王孙贵族宗室子弟,可真心为天下万民着想了?” “我对他都没感情,你如何认为我就会对你有感情呢?” 她声音平静,神色淡漠,将凌乱的衣衫慢条斯理地穿好,看也不看他,可他却有一种芒刺在背无处遁形的耻意和颓然,他绷紧的身体愈发僵硬,也根本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她原来早就察觉到他自以为掩藏好的情意了。 她从未想过接受。 “是我冒犯了……” 沈濯不知自己是怎么从马车中下来的,他受不了她轻慢的眼神,也一时无法接受她毫不留情的拒绝。 她不再对他笑了。 沈濯只觉得心痛难忍。 车内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布料撕扯的声音,而后车帘被掀开一角,一缕青色的布帛扔了出来。 沈濯看清后霎时间脸色一红,那是她被他弄脏的裙裾……他沉默着上前拾起,小心藏于衣襟中。 他在马车外的悬崖边坐了许久,十分后悔。 后悔的不是那龌龊的行为辱没了他王孙公子的身份,也不是有辱兄长的信任。 而是,让她对他失望了。 懊悔又无奈,但那又能怎样……他麻木地看着悬崖下幽黑的夜色,胸臆间那一股无望又苦涩的气吞吐不得,整个人如被潮水淹没般窒息又痛苦。 “我走了。”她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马车,借给我用。” “你想去哪?我送你去。”沈濯道,“不会告诉兄长。” 空气中忽而有利器破风而来,寂静的山林中群鸟乍起,蒙面的黑衣杀手如遏制不住的浪潮,一个个带着凌厉的剑风向宋婉而来。 宋婉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巨变,这是什么人,怎么找到这来了……是姚太傅还不死心么?非要置她于死地才行?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猛地一拽,沈濯拽着她往马车的方向跑去。 “你上马车,先走!”他的声音冷静又迅速,“我来拖住他们。” 他紧紧拉着她的手,拼尽全力地奔跑着。 其实他已在火石光电间做出了选择,这些年身经百战,多少次在生死间得来的经验告诉他,来的人太多,他与她根本不可能一同脱身。 他丢下她,把她丢给那些冲着她而来的人,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可,从她三年前拉着他的手对他说你帮帮我的时候,他就脱不了身了。 愧疚和不舍将他的理智迅速压垮,他终是做了那个遵从本心的选择。 后面的追杀愈发逼近,刀锋之间碰撞的冷硬声让沈濯切切的清醒,马车越来越近,他凝目望去,好几条小道可以走。 他将刀飞出切断马车与马的连接处,没时间再考虑了。 宋婉只觉得腰间一紧,被沈濯一把抱上了马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便又跳了下去,在马臀上用力一抽。 “沈濯!”宋婉回首喊道。 黑夜中的青年一手执剑,微微勾了勾唇角。 他贪婪地看着她远去的面容,那精致的眉眼愈发模糊。 她的表情终于不再是厌恶和轻慢。 这样很好,最后一眼,她至少是不讨厌他的。 沈濯转过身,收紧了握剑的手。 厮杀声渐近,冰冷的刀刃即将交锋,沈濯的鼻息间恍然有一股熟悉的淡香。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衣襟,是那一缕青色的丝绦…… 他仿佛又看见许久之前她从夕阳中朝他走来,一张脸清丽出尘,未语先笑,眼眸很亮,对他说,我是宋婉。 这一段过往,是他晦暗的余生中反复回想的光,那抹纤细清冷的影子,是他此生都无法释怀的遗憾。 他只恨,遇到她太晚。 宋婉的身影渐渐远去,青年的眼神带着无限眷恋…… 残酷的绝杀即将拉开序幕,沈濯回过头,手指收紧,他的眼神变了,冷酷、决绝、黑暗。 那是属于一个无牵无挂的杀人者的眼神。 90-96 第91章 沈行并没有等来召他回北境的圣旨,在宋婉和沈湛离开的第二天,他就收到…… 沈行并没有等来召他回北境的圣旨,在宋婉和沈湛离开的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召他火速回京的密诏。 沈行便启程追逐着宋婉与沈行的步伐去了帝都。 风凛冽吹过,山涧白雾低垂,他一路纵马疾驰,心像是空的,好几次将侍卫们甩在了后面。 心中隐隐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皇帝密诏,怎会诏他? 沈湛汲汲营营到了这一步,若是称帝,宋婉就是皇后。 他要向她跪拜么。 她以后就不仅是他的嫂嫂,还将永远被困于那凤位之上。 或许这……才是她想要的吧。 她不要他。 想到这,沈行的心如同被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 一路的疾驰千里奔袭,马都受不了了,沈行只得停了下来。 停下后才发现这竟是平城驿,驿馆斜对面的山上就是先前山洪暴发前夜,借宿的寺庙。 驿馆的小二接过沈行手中的缰绳,抬眼看去,来人虽然风尘仆仆,却难掩矜贵气质,只那脸色沉如水,双眼也布满血丝…… 侍卫们歇脚的功夫,沈行驻足远眺片刻,鬼使神差地上了山。 石阶上青苔依旧。 他缓缓拾阶而上。 寺庙的钟声响彻云霄,香火味儿入鼻,连带着心境都庄严肃穆了起来。 往来香客络绎不绝,沈行站在香塔前,抬眸凝视着漫天神佛,久久不能言语。 尘世烦恼万千,唯情丝最难解,他自以为的深情于她来说是累赘是负累,她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还一头栽了进去,一腔的温情终于被她消磨殆尽。 他还费尽心思去斡旋,做了许多个带她全身而退的准备,现在看来自己活像个笑话。 青年眼中浮起一抹淡淡的苦涩。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他信步而行,走到了祈愿树下。 缭绕的烟被风吹散,红绸飘摇。他的心莫名地突突的跳。 看着天色不早了,沈行欲走,却发现一条红绸掉落在地,他俯身将掉落的红绸拾起,系在了树杆上,余光所及之处,看见了熟悉的字迹。 他怔了半晌,凝目看去。 那红绸分明是不久前才挂上的,眼色尚鲜亮,只上面的字迹稍稍有些褪色了。 她写着:比你更会伪装,就赢啦。下辈子再和你在一起。 沈行的手紧紧攥着那飘荡的红绸,闭了闭眼。 他在她面前永远是笨的,傻的,太喜欢她,就信她的所有谎言。 他恍然间好像能看见那个在树下狡黠一笑的女子,沈行的唇角勾起,将红绸扯下,大步往外去了。 一路轰隆隆奔袭,终是到了帝都外三十里。 一路走来关卡重重,到了永定城门外时已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多方打听之下,什么传言都有。 城门落锁,沈行心知宫里必然有变,进城之事只能暂缓。 多方筹谋之下,摸进了沈湛驻扎在冀州的暗营。 * 当宋婉独自骑着马赶往冀州的时候,沈行已经凭借这些年来为晋王行事获得的信息,取代了暗营副指挥使的位置。 宋婉跳下马,将行囊精简,只留沈濯的令牌、和离书,还有墨大夫给的锦囊。 冀州营地的位置,并不难打探,原本也是十二团营中的五军营的驻地,只不过将麓山里的兵混了进去罢了。 宋婉摸进大营的时候,这里刚经过一场厮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还有身上带血的伤病列成一排,却无一人敢出声。 宋婉躲在营帐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这些人屡次试探,没完没了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威压和烦躁,“那李舜号称内相,无人敢违逆他,没事对我们指手画脚也就忍了。还有总兵官,城里都乱成什么样了,也不说来个信儿,我们是按兵不动还是怎的?现在又来个神机营,也骑在我们头上!那个神机营的副指挥使呢!?” “昨夜里是神机营派人巡逻,指挥使大人抓了几个刺客,此刻应在水牢审理。”另一个男人回复道。 他们这些人都是军伍出身,看指挥使的身法就知不容小觑,即便将领不服,也没得办法,谁让是陛下忽然下令设立的神机营呢。 “大人,神机营虽才设立,却与咱们和八千营并称三大营,副指挥使不像个好相与的,大人还是别和他较劲了,咱们得互通有无啊。”男人劝道。 “屁话!叫他过来,这烂摊子凭啥丢给我们五军营收拾?他们的人夜间防范不到位,才进了这么多刺客,叫他过来!”*那个男人的声音更烦躁了。 话音刚落,就听着马蹄声渐近,有刀锋摩擦刀鞘的冷硬声,而后宋婉听到了无比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冷漠又锋利,“胡大人好大的脾气。干脆传令下去,五军营的警戒防卫也交给本官吧。” “你!”胡大人被噎了个正着,恼怒道,“昨夜进了那么多刺客,白天你倒是就进水牢躲懒?可审问出什么来了?” 那个声音淡淡道:“胡大人歇息去吧,白日里热,水牢凉快,带着弟兄们都躲进去舒坦舒坦,免得死的人多了,主子拿胡大人的头祭旗。” 宋婉心头一颤,轻手轻脚地探出头来,便看见那高大清隽的身影,他穿着利落挺括的黑色劲装,革带束腰,面容冷峻。 是沈行? 沈行怎会在这里……成了神机营的副指挥使? 他怎么可能和沈湛一起谋事! 胡指挥冷哼一声,没有了方才强横的态度,把刀收回刀鞘里,“死的全是我们五军营的将士们!烦请副使大人好好收敛了,走!” 这个副指挥使忽然到来,又架子极大,一般见不着人,一时拿不准是谁的人,若是那世子湛的亲信,的确得罪不得……念及至此,胡指挥使抬手收兵,往营地走了。 “谁,谁在那?”忽然有人喊道。 宋婉本能地想走,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低垂着头,只听得见沈行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一步一步,像是踏在她心上。 “是个女刺客?还是谁派来的奸细!”士兵将宋婉的手臂扭住,送到沈行面前,“听大人发落!” 沈行冷冷道:“把她送到我的营帐里来,我亲自审理。” 沈行说完这话转身便走,像不认识她似的。 宋婉一时哑然,手腕被绑起来,火辣辣的收紧,疼的厉害,他却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带着忐忑的心绪,宋婉被扭送进了营帐里。 待人都走了,沈行转过身来,缓步上前,抬起她的下巴,语气很冷:“说,你来此是什么目的?谁派你来的?” “想好了再说,可不止我一个人想知道。” 他的眼眸幽深,虽是面无表情,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其中难以言说。 宋婉看了营帐外森严的守卫一眼,平静道:“没人派我来。我是附近的山民,误打误撞才闯了进来。” “是么?那你为何躲在暗处偷听?”沈行冷笑,凑近她,“说实话!” 宋婉蹙眉看着他,咬着嘴唇,一时不知到底该说什么。 是要说实话吗? 要说她现在已经和沈湛和离,沈湛为了登上大位娶太傅之女,并且她知道皇帝已驾崩,沈湛矫诏,来此就是为了搬救兵拱卫帝都寻找新主的? 山风吹过,撩起宋婉的一缕长发,那发丝缭绕,抚过他的下颌。 沈行看着面前的人,月余不见,清瘦了许多,可那一双眼睛却明亮,隐隐闪着水光。 他不禁放缓了语气,压低声音道:“不要怕。” 宋婉心里有数了,别过脸不耐烦道:“我说的就是实话,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见过杀人的,在一旁不是偷听,是被吓傻了。” 沈行重新直起身来,对外面的人道:“周决,去,你带人去看看水牢,别让胡大人把那些刺客打死了,留活口。” 那胡指挥使心胸狭隘,恐会拿水牢里的刺客出气,那些刺客都是晋王派来的人。 待人走后,沈行立即走到宋婉面前俯下身来,为她解开手腕上的麻绳。 “害怕了?”他覆上她手腕上的勒痕,抬眸看着她笑,“我是沈行,别怕。” “你怎么会在此?怎么会成了神机营副使?”宋婉收回自己的手,推开他犹疑道,“你都知道什么?” “无论我是什么身份,都是任你摆布的珩舟。”他看着她道,“你呢,怎么会在这?不是要当皇后了么?” “你!”宋婉有种被奚落的羞愤,“你是靠这张嘴当上副指挥使的?” 话音刚落,沈行就忽然扣紧她的腰,闪身进了营帐屏风后存放兵器的柜子里。 柜子很小,仅容一人容身。 外面有兵器摩擦的冷硬交锋声。 “嘘,有危险。”沈行将她往怀中按了按,勉强扣紧了柜门,在她耳边用只能他们二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再靠过来点。” 宋婉本想保持距离,听他这样说,便只得松了身上的那股劲儿,尽量与他贴的近一些,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腰腹,只听他压抑地闷哼一声。 她倒吸一口气,看向他,用眼神问他怎么了,受伤了么? 沈行冲她摇摇头,“一点小伤。” 而后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示意放这里即可。 “疼吗?”她小声问,手掌处传来他胸膛温热的触感,还有那心跳…… 他的心跳很快。 沈行摇了摇头,“不疼,习惯了。”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搜查声。 有人压低声音道:“什么都没有,没有令牌。” “那他就不是副使!此人一来营里,晋王派来的刺客就防都防不住!什么副使,咱们在麓山里那么些年,你什么时候见还有副指挥使了?不一直就濯指挥使一个人么!”另一个人急促道。 “再搜搜,再搜搜!”那人回道。 第92章 走错房,上对床 宋婉听着那声音愈发的靠近,紧张的不行。 她不傻,已经听明白了,是沈行冒领了这副指挥使的名!神机营没有副使,只有沈濯指挥使一人! 而沈濯他现在……还活着么? 想到那青年最后看她的眼神,宋婉心中浮起一丝歉疚来。 有一点点微光从柜子顶上的气孔挤进来,沈行垂眸看去,宋婉脸色发白,显得那红唇愈发诱人,她的温度,她的气息,都是他思念太久的。 还有她许下的愿,他都看到了。 想到这,他就如同吃了一棵定心丸,看着她的眼神愈发温柔如水。 宋婉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沈行忍俊不禁,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将她抱的更紧了。 外面的人脚步声愈发地近,宋婉蹙着眉,抬眸看着沈行,眼眸锐利,手摸上他腰间的刀鞘。 沈行唇角仍旧噙着淡淡的笑意,任她所为,好像是在说,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有我兜底。 只是他欺的更紧了。 柜子里狭小,又是夏末的山间,温热潮湿,才一会儿,二人就出了一层薄汗。 尤其他离她那么近,宋婉觉得喉咙很干。 “松开!”宋婉对他做口型,轻抚上他的刀鞘,“杀了他们。” 沈行摇摇头,气息微颤,“抱紧点。” 宋婉无奈翻了个白眼。 门差点开了,宋婉眼疾手快地拉住了门栓,惊魂未定间,沈行修长的手扣住了她的后颈,将她紧紧按在自己怀中。 门就又能关上了。 气息相闻,那种安静幽凉的感觉,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宋婉闭上眼。 他的嘴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鬓发,擦过她的耳廓。 皮肤上传来那令人心悸的触感,宋婉愈发觉得口干舌燥。 沈湛对她下的药解了,怎么对沈行却还像没解似的? 心中再多的抵抗,在他的怀抱中很容易就偃旗息鼓了,宋婉任命地伏在他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 “走吧,啥也没有,一会儿他该回来了!”有人声传来。 营帐内恢复了安静。 狭小的柜子里只有二人压抑地喘息声。 宋婉伸手想推门,却被沈行一把拽回怀中,不容她思考,他的吻铺天盖地而来,在她唇齿间肆虐。 喘息,争夺,反抗。 他那样动情而留恋,眉头紧蹙,都是爱而不得的痛楚。 宋婉睁着眼看着他,二人的唇瓣贴在一起,他用力扣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压抑许久的吻。 “啪”地一巴掌,沈行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宋婉踉跄着从柜子冲出来,后退几步,看着他道:“沈行,你放肆!” 看着她被他吻的红润的唇,沈行走过来,每走一步宋婉就后退一步,直到撞在后面的抱柱上,他的手及时垫在她腰间,另一只手撑在她耳侧,隔绝她躲闪的路线,“别躲。你方才明明也很想……” “你闭嘴!”她恼怒道,冷冷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什么时候走?” 面对她的三连问,沈行的心往下沉,撩起眼皮看着她道:“才刚见我,就问我什么时候走?看见我你就不高兴,和我在一起让你这么痛苦吗?” 午后的日光透过麻织的营帐洒进来,光影纷飞翩跹,宋婉忽然想到许多年前在宋府绣楼上消磨的一个又一个午后,那般无所事事,太阳晒着,她靠在他肩头慢慢就睡着了…… 这些尘封的回忆总是在不经意的契机下,就卷土重来,让人几欲窒息。 宋婉忽然想干脆自己吃了那墨大夫给的药,把这些记忆都抹去就好了。 人之所以被牵绊,之所以有情难断,就是因为缱绻在心间的记忆太多了啊。 可是她若是忘了一切,那沈湛矫诏这件事谁来去揭露? 宋婉脑海中思绪万千,看着沈行,憋出了一句话,“没有,你别离我这么近就行。” “不喜欢我这样?”沈行目光灼灼看着她,而后松手退后几步,垂眸看着她问,“那这样呢,喜欢了吗?” 他离她远了些,不再触碰她,宋婉却说不出心中是一种什么失落感,只淡淡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在这?”沈行问,目光落在她被撕扯了一块的衣裙上,“受伤了?还是谁伤了你?” “没有,自己不小心扯的。”宋婉垂眸道。 “沈湛怎会放你出来,你遇到了什么事?”沈行蹙眉。 “没什么。”宋婉淡淡道,心里暗想他应该对如今帝都的形势并不了解,便扯了慌,“宫里事多,他怕顾不上我,让我先回宋府待一段时间,我走到半路,还是不放心他,就又倒了回来。” “是吗。”沈行淡淡道,“你遇到了任何事都不愿意跟我说了,是这样吗?” “你不是也有很多事不告诉我么?”宋婉回击道。 比如为什么会在神机营,为什么要假扮神机营副使。 沈行笑了笑,指了指屏风后的胡榻,“在这你不必担心,好好歇息歇息吧,先睡一觉。等到时候了,我会带你出去,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那你安全吗?”宋婉道,而后从包袱中掏出那枚闪着银光的令牌,递给他,“这个,就是指挥使的令牌,你让他们看见,就不会有人怀疑你了。” “你怎么会有这个?”沈行问。 宋婉还是敷衍:“从沈湛那拿的。” 沈行这些日子在冀州,并不知道沈湛要迎娶太傅之女的消息。 可现在看着她掌心中的那枚令牌,一时间心绪难平,以为沈湛与她当真到了亲密无间的地步。 可她祈愿的红绸还收在他心口。 他不会被她欺骗了,可他也不逼她,看着她疲惫的模样:“好,你好好歇着吧,我还有事,要去水牢一趟。你放心,不会有人再靠近这个营帐。” 沈行走后,宋婉松了口气,看四下真无人再进来,便躺倒了那胡榻上,鼻息间都是沈行安静幽凉的味道,让她心安,昏昏沉沉的就睡了过去。 这些天太累了,赶路,遇刺,再赶路,精神太集中,宋婉只觉得坠入了昏沉的梦境中去。 梦里混乱一片,无边的黑暗如迷雾般围拢住她,沈湛站在丹陛之上,神情冰冷寂静,而沈行的胸口被贯穿了一个血窟窿,她发不出声音来,浑身动弹不得,只觉得好像胸口被刺穿的是自己…… 宋婉倏地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 营帐中点了微弱的烛火,自己额头覆着凉帕子,胡榻旁的矮几上是换过的水。 听到动静,婢女过来,“姑娘醒了?姑娘发热的厉害,方才副指挥使大人找了郎中过来给姑娘诊治,姑娘这会儿可以喝药了么?” 宋婉点点头。 “今夜也是神机营巡逻,包揽了,嗨,我赶紧眯会儿去,你在这守着。”营帐外传来士兵的声音。 接着是窸窸窣窣换岗声。 宋婉起身,擦去额头的细汗,望着门外幽黑的夜色,问:“什么时辰了?指挥使呢?” “子时了,指挥使带着人巡逻呢,结束后估计不会回姑娘这。”婢女看了看门外下着的雨,“今夜下了雨,刺客又总来,指挥使可得忙活呢,等忙完之后就在一旁的营帐歇息了。” 宋婉揉了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捧着婢女递过来的姜汤,一点点喝了进去。 喝完之后又是昏昏沉沉,来不及再多想,就又坠入了沉睡中去。 睡前喝了太多药和姜汤,身上暖和了许多,四肢百骸都被暖洋洋的水流冲刷似的,浑身放松又舒坦。 到了半夜,她忽然醒来,觉得口干的厉害,便下床趿上绣鞋出去找水喝,下床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想来是还未恢复。 出了营帐,帐子外空无一人,不知都到哪去了,但见远处有火把摇曳,应是又有突发事件吧。 宋婉好不容易找到了水,七拐八拐地回到营帐所在地,才发现一排排营帐在夜色中看起来都一个样。 宋婉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挨个摸过去,像是摸到了最后一间,她记得自己是被安排在了最后一间。 半梦半醒间,宋婉想也没想便推开了门,不知为何,被熟悉的幽凉气息扑了满面。 营帐漏风,烛火早就被风吹灭了,在她推开门的一霎那,黑暗中,有人睁开了眼。 宋婉晃晃悠悠靠着直觉往床榻边走,一番走动下晕的厉害,好不容易摸到了床沿,她赶紧沉沉地躺了下去,整个人有种隔着水流般的不真实感…… 宋婉觉得浑身热乎乎的,原本冰冷的被褥竟也暖暖的,鼻息间那冷洌好闻的气息更盛。 像是盛夏清爽温冷的清澈河流,更像是被晒了一上午的参天大树,阳光透过苍翠的树叶阴翳洒下来,温柔又隆重地笼罩着她。 宋婉唇角勾起,微微蹙着眉,情不自禁地抱紧了这棵大树,毫不遮掩对他的俗念。 再陷入如此旖旎颠悖的梦境,她已能游刃有余地主导,所以在她跨坐上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身下之人的一声闷哼。 左右就是梦境而已。 她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他的发质有点硬,像是郁郁葱葱的草木,透着干净清爽的气息。 “婉婉?”大树发出了暗哑动听的声音,“你怎么了?” 昏暗中,宋婉堵住了沈行的唇,轻笑,“想你。” 沈行深吸了口气,又深吸一口。 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后腰上,手掌心温热,贴着她微冷的皮肤,很舒服。 另一只手与他紧紧十指相扣,潜入他的指缝中,不让他动。 “这次这么乖?”宋婉边亲边大喘气道,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感叹,“好真实啊……” “什么?”沈行困惑,气息沉而不稳。 “你就知道引诱我。”宋婉有些头晕,直起身来,一束月光照在百媚横生的脸上,她调侃笑道,“看我怎么惩罚你!” 隔着薄薄的衣裙,温软的云朵覆盖住郁郁葱葱的大树,馥郁的芬芳在幽暗的居室内蔓延,潮热,难受。 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喉结滚动,克制地制止了她的动作,将她的手覆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婉婉,这是什么?” 宋婉晕晕乎乎的,蹭的正舒服却突然停下,整个人像是不上不下悬在半空中,她不悦道,“是胸肌啊。” 沈行认真道:“……是我对你的心,你要它吗?” 她的掌心是他的心跳。 她俯下身,如瀑的乌黑长发铺满沈行宽阔结实的胸膛,她在他耳廓边轻轻吐着热气,“要啊,当然要。” “你的心和人我都要。” 下一刻,他扣住她的月要,乾坤倒转。 宋婉轻笑,笑声在夜半三更的寂静军营中,如同引诱人走向黑暗极乐之处的轻灵鬼魅。 她睁开眼伸出手描摹他的唇,他英俊的面容在情谷欠的催生下更加浓郁生动,让人看了就心颤。 “真好看啊……”她喃喃道,“好喜欢你,珩舟。” “真的?”他的动作一滞,眼眶发红,嘴唇吻过她的鼻尖,“不欺负我了?” 宋婉扣住他的后颈,轻咬他的唇,“欺负啊,怎么不欺负……”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后背的疤痕,带来微微粗粝的触感,宋婉心中感慨,这梦也太真实了吧…… 是很真实。 树干它晒了很久的太阳,滚烫灼热。 像是迫切地需要雨露温柔的浇灌和雕琢,它才能被慰藉,而后茁壮生长,生根发芽。 沈行垂着眼看她,一只手撑在单薄的床板上,怕自己压疼她,她如同一个忽然降临的幻梦,让他措手不及,无法抗拒。 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沈行只觉得心跳快的像是要崩溃。 她在他颈间,深深嗅着他的气息,一手搭在他后背,将他按向自己。 “你快点呀,沈行。”她催促道,“来不来呀?以前梦里把我弄的筋疲力尽的,你现在这是玩什么花样呢?!” 她这一按,沈行沉闷地哼了一声,寂静的暗夜里,有如同树干击落温软潮湿的土地。 “啊。”她短促地叫了一声,这极为真实的不适感让她清醒了半分。 整个人如同从温吞的水中迸出,感官都清晰了不少。 沈行从未有过如此难言的感受,像是渴求已久的旅人终于被泉水包裹。 第93章 天色快暗了。营地中的生活很规律,这个时辰,外面除了巡逻的分队,…… 天色快暗了。 营地中的生活很规律,这个时辰,外面除了巡逻的分队,已经没有了其他声响。 宋婉斟了杯茶坐下来,清茶入喉,那股令人羞耻的感觉却是难以消退。 “姑娘,指挥使来了许多次了,姑娘还不让他进来吗?”婢女担忧问道,“指挥使大人好像很担心您。” “你就跟他说我睡了。”宋婉道。 “姑娘起的就晚,现在又睡?指挥使大人也不信呀……”婢女嘀咕道,却还是出去传话了。 宋婉侧耳倾听,似乎听到沈行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叹息,他有什么好叹息的…… 昨夜。 昨夜……! 昨夜到后来,她与沈行就像是两头野兽一般,互相掠夺,撕咬,绞紧对方。 他泛着薄红的眼尾有着某种压抑至极的蓬勃渴欲, 她只觉得心脏震颤,呼吸急促的像是要窒息。 昨夜的沈行不像往常梦里那样温柔深情含情脉脉。而是毫无章法的,全凭本能的要吞食她。 直到她的手狠狠扣进他结实的颤抖的肩背,那意料之中的重击来袭,她才悚然意识到,这不是梦。 清冽的茶水顺着五脏六腑而下,宋婉晃了晃脑袋,昨夜旖旎的记忆却还是不能散去。 荒唐,太荒唐了。 她只想落荒而逃。 却被他按住,掌心贴着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 宋婉觉得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脱水了,轻颤着,只能自投罗网。 “婉婉,别动。”沈行的身体很烫,他的手沁着细密的汗,一遍遍叫她的名字,“别走,听话。” 她像是昏了头了,垂眸看着昏暗中他的侧脸,英俊的眉眼因她而意乱神迷,他蹙着眉,气息急促的有些颤抖,在祈求她一般。 她竟俯身又吻了上去。 他整个人火热滚烫,好像生病发热的不是她。 他紧紧抱着她,承受者她身体的重量,生涩变得愈发熟稔,温柔也变得粗鲁。 她的长发扑满了他的胸膛时,沈行仰面看着她,深吸了一口凉气,在她腰间的手收紧,再收紧,强势的那一面不再掩饰得住。 疯了…… 真的是疯了。 前半夜算是她昏昏沉沉找错了营帐,那后半夜呢? 她的理智在他滚烫的体温中瓦解了吗,还是在他汹涌的占有中意乱神迷了?她只记得他与她一同坠入势不可挡的黑暗中去,被某种深刻的压抑的情感所蛊惑。 直到筋疲力尽相拥睡去。 第二日她醒的很晚,醒来后沈行不在,她趁机跑了出来,钻入他原本的营帐中,简直没脸见他了。 可无论怎样,现在也该恢复清醒了。 宋婉晃了晃手中的杯盏,空了。 她起身想去再倒点水来,脚步缓慢,腿有些难以合拢。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营帐周围点了火把。 宋婉揉揉头,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做了这样荒唐的事又不想承认,也不想负责。 “说是湛世子掘地三尺在找一个女人。”下职的兵丁边走边道,“不止在帝都找呢,派了好多人手,连锦衣卫和东厂都调度了。” “什么女人?湛世子不是要和姚太傅的小姐成婚了吗?……那姚小姐性子刚烈,可不容湛世子有别的女人啊。” “都好些天没见姚小姐了,入了宫,就再没出来,姚太傅急得不行。” 这些话透过并不隔音的营帐都传了进来。 宋婉心想,沈湛怕是已经知道她与沈濯遭人暗算了。 在到处找她。 可她还未将他矫诏的消息传出去呢…… 这些人里,谁是可以信任的? 沈行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沈湛的神机营里? 一个个疑问和昨夜的荒唐令她有种被蛛丝缠身的困顿,宋婉迟疑问道:“指挥使什么时候当值?今夜不会回来了吧?” 婢女刚想回答,就听营帐的门被推开。 沈行大步走了过来。 宋婉又羞又愤,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她不能,便侧过身,硬邦邦对着沈行道:“你进来不敲门?我都说我睡了。” 沈行顿了顿,声音带着笑,“婉婉昨夜也没有敲门。” “昨夜的事,不提了吧,我以为是梦。”宋婉道。 “婉婉常做与我这样的梦么?”沈行挑眉道。 “梦见你也不代表什么,你不要想太多。难道你就没梦见过和别人做那种事吗?”宋婉循循善诱道。 他一步步逼近她,将她转了过来,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微微俯身,“只梦见过和你。” 宋婉的脸颊发烫,零零碎碎的记忆又拼凑成完整的一段,那种鼓胀感还未消退,似乎还红肿着,此刻又灼烧起来,细细密密地攀上她的心。 而带给她这些的人,正衣冠楚楚地站在她面前,极具侵略感地凑近她,“婉婉,你的脸很红。” 宋婉回击道:“你也是。你先看看你自己吧。” 沈行倏地笑了,胸膛震动,“这种梦,可以多做几回。” “只是只能对我做这种梦。” 宋婉越过沈行的肩膀,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桌案上的锦盒。 那里面是墨大夫给的药。 吃了这个药,就可以使人忘记挚爱。 她的手轻轻触碰沈行结实的肩背,而后环了上去。 “婉婉,我在这的事了结了,我就带你走。”沈行回抱住她,温柔的声音在她耳侧,“等我,还需几日。” 现在宫中除了司礼监掌印和沈湛,谁都见不到皇帝的面,今日一早,首辅大臣已率先去皇帝寝宫外跪拜求见,却仍然碰了个钉子。 再等几天,若是皇帝再不露面,晋王就可协同其他藩王来帝都拱卫皇权了。 昨夜,她不管不顾地亲他吻他,之后累的睡着了手还紧紧攥着他的手。 好像只有在睡梦中,她才敢释放对他的依赖。 这就够了,沈行想。 所以在宋婉将那药丸混在饭菜中让他吃下的时候。 他毫无察觉。 宋婉以为他会忘记她,她心中有不舍,所以想在他忘记她之前,再多陪陪他。 她不是不喜欢沈行,她愿意默默喜欢着他,愿意陷在对他的遗憾和爱意中难以抽身。 可却不想让他被对她的爱意捆绑。 宋婉将沈行哄睡着,静静看着他的睡颜。 比起多年前,他的面容更加棱角分明,英俊而清冷,对她始终有着让人沉溺其中的温柔和耐心。想着想着,她的神思又被拉回到片刻之前,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那修长有力的手带来微微粗粝的触感,扶住她,喘息急促而颤抖,在她耳边说别起来。 两情相悦可真好。 水到渠成般。 他专注地吻她,并不在意她不是初次,仍然像对待一个小女孩一样温柔安抚。 她对他来说不止是宋婉,还是爱说谎的小狐狸,口是心非的妹妹,刻骨铭心的爱人。 她记得情到深处,她问他为何这些年没有娶别人? 他并没有停,边一鼓作气地潜入,边说:“因为我早就遇到了难以割舍的婉婉。” 山间偶尔有鸟儿的悲鸣,月色当头,愈发凄迷,宋婉有些艰难地起身,一件件穿好了衣裙。 她已摸清了营地换守卫的时间。 可以趁虚而脱身离开了。 可他温热坚实的胸膛,唇角噙着的淡笑,怎么就那么让人留恋呢…… 他什么时候会忘了她? 宋婉没有等到沈行的遗忘。 在沈行脸色骤然变青,悚然醒来直接吐出一口血的时候,宋婉才惊慌失措地意识到墨大夫似乎从来都不相信她对沈湛无情。 所以给了她那颗号称可以遗忘挚爱的药,实则是毒药。 是啊,这天地间哪里有那种神奇的药呢。 墨大夫是要到最后即使沈湛称帝了,也要借她的手要了沈湛的命! “婉婉。”沈行脖颈上的青筋凸起,表情却冷静,向她伸出手想要安抚她,“别怕,先叫人过来。” 宋婉踉跄地往营帐外走,听到动静的周决慌忙过来,看了沈行的模样吓了一跳,即便是那般坚毅沉稳的男人,也慌不择路地跑出去去找郎中。 营地里是有郎中的。 其余的侍卫听见动静蜂拥而至,毫不犹豫地将刀架在了宋婉脖子上。 显而易见,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要毒杀指挥使! 宋婉反应了过来,失魂落魄地想去自己找郎中,那刀锋却分毫不动,她刚一动弹,脖颈上就渗出了血,“郎中呢,郎中,快去叫郎中!” 沈行脸色由青转为惨白,复杂的情绪撕扯间,他眼眶发红,艰难道:“别伤了她。”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周决带了郎中过来,打眼一看这场面,心下难免愤懑又悲凉,早就与王爷说过,不要再与这个女子痴缠,可惜王爷根本听不进去。 现在终是栽在了这个女子手里! 沈行尽力保持着清醒,可那毒药的药力强悍,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连视线都模糊了起来,他伸手抹了把脸,视线重新清晰起来,宋婉惊慌失措的模样映入眼帘。 前一刻还岁月静好,还与他缠绵难舍难分,让他生出了永恒的错觉。 她为何这样?那菜肴竟是下了毒的。 可她眼中的关切是真的,脸上的眼泪扑簌而下也是真的。 沈行的脸色发青,却不敢坠入黑暗中,艰难道:“不许伤她。没有我的命令,她不得离开大营。” 来的郎中打眼一看,就立即从药箱中掏出红色的药丸,用指腹碾碎急急抹于沈行唇齿间,“王爷用这个吊着气,坚持住!” 沈行脸上泛起一丝惨淡的笑,凝目看向宋婉,宋婉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握住他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珩舟,你、你不要死……” 他气若游丝,却出于本能的坚定无比道:“婉婉不让我死,我就不会死。答应我,别走。” 宋婉泪如雨下重重地点头,“我不走,我不走!” 得到满意地答复,沈行紧锁的牙关终于透出一丝痛苦的呻吟,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来,他再也无法支撑,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94章 宋婉被扭送出营帐,她想再多看几眼,想陪在沈行身边,却是不能。没…… 宋婉被扭送出营帐,她想再多看几眼,想陪在沈行身边,却是不能。 没有人会像沈行那样纵容她。 侍从们边骂边将她扭送关押到旁边的另一个营帐里。 没有点烛,一片漆黑。 宋婉在黑暗中枯坐许久,眼泪流个不停,擦了把脸,发现手心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是沈行的血。 宋婉呆呆看着掌心,他早就在她及笄那年悄然侵入了她的心,她一直都喜欢他呀! 而他从未以家世谈吐、品行见识来衡量过她。 他只是喜欢她。 而她是怎么想的呢,居然会伤害他,让他流血中毒命悬一线!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宋婉的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了。 婢女进来,点了烛,又要了些热水来,将杯盏递给宋婉,“姑娘,别哭了,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奴婢看您一直发抖。” 宋婉如梦方醒,抓住婢女的衣袖,热水洒到手背上都不自知,她颤声问:“他怎么样了!?” 婢女小声道:“郎中已经在诊治了,军营里的郎中是出自江湖草野,有许多偏方呢。指挥使应该不会有大碍吧……可是,可是您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为什么您要给指挥使大人下毒呢,他是个好人,自从他来了之后,赦免了许多被刺客连累的不该死的人,而且他对您多细心,多好呢。” 宋婉眼前浮现出沈行口吐鲜血,却依然挣扎着护着她的样子……他看向她的眼神,那么哀痛。 心口传来的钝痛愈发明显,宋婉弯下腰蜷缩着身子,催人心肝的懊悔席卷而来,几欲窒息。 长夜漫长,她整夜都没有合眼,只听见外头都是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那个胡指挥使恼怒的叫喊声。 神机营指挥使被毒害,他不禁想,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宋婉眼眸暗淡,痴痴盯着缓缓亮起的天幕。 破晓之时,诡异的湛蓝色与橘红色相接,像是迎接新生,又像是长夜无尽生了幻觉。 婢女在一旁枕着胳膊打瞌睡,却不敢睡熟,生怕一眼照顾不到这姑娘她就想不开,指挥使可是下了死命令,不允许这姑娘出一点闪失。 婢女揉揉眼睛,看着枯坐了一夜的宋婉道:“姑娘,您歇息会儿,别把身子熬坏了呀,等指挥使醒了您再倒下了,那多不好。您放心,您到时候跟指挥使好好说说,就说是有人指使您*的,您是被人陷害了才下毒的,指挥使一定会原谅您。” 宋婉沉默了片刻,苦涩勾了下唇角,“他不会怪我。” 他对她的念想早就变成了执念,只不过她一直自苦于执念和爱的不同,却忘了爱与执是分不开的。 没有缱绻难舍的感情,怎会被困于桎梏之中不愿脱身呢。 她定定看着沈行大营的方向,心中已有了决定。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沈行都没有醒来。 婢女去打探了消息,据说那郎中颇有手段,祖上是太医院院正,后宫争宠惨遭陷害,被驱逐出宫门,这才成了游医。 沈行中毒后及时得到了救治,那太医先是运指如风,凝聚心力内力把他体内十二处大穴全用金针封住,而后将毒逼至一处,生生逼了出来。 这三天,宋婉滴米未进,只喝了点水。 婢女正俯下身苦苦劝着,宋婉就听到门外虚浮的脚步声。 她抬眸望去,门外的日光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他背着光,原本端正挺拔的腰背有些虚浮,走的很慢,可他每靠近一步,她就像是要苏醒了一般,心跳逐渐加快,汹涌又热烈的感情再也掩藏不住,她在他倒下的刹那扑上去抱住了他。 “大人,您怎么这就下床了!您还没好全呢……”门外周决的喊声焦急又无奈,“宋姑娘又跑不了!” “婉婉。”沈行的脸色苍白,一只手扶着门边,不让自己完全倚在她身上,轻喘了口气说,“你还想杀我么?” “是……是为了沈湛吗?” “就当我死过一次了,行吗?” 宋婉摇头,眸光潋滟,一张煞白的脸上布满了眼泪,“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未想过杀你!珩舟,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她扶住他,让他倚床榻上,手指与他十指相扣,良久,她缓缓道出了一切。 包括那张和离书。 “他行的恶事难以细数,这样的人,不该为帝王。”宋婉容色黯淡,眼神却明亮,“先帝骤然崩逝,他密而不发,就是为了矫诏。那份真的诏书必须找到才是。” 沈行目光复杂,垂眸一直看着她,半晌,小心翼翼的低声道:“那你对他,并无情意?” 宋婉轻轻嗯了声,想触碰他,又不好意思。 沈行将她悬在半空的手握住,紧紧贴在自己胸口。 * 十日后,京畿生变,冀州先知。 大晚上的,晋王兵谏帝都,带着五万精兵就忽然杀入了帝都外三十里处。 三王之中,荣王闭门不出,雍王不知所踪,就晋王的精锐部队气势汹汹,打着拱卫皇城的旗号兵临城下。 百官们惊恐之余又觉得意料之中。 多日未见陛下,连长公主都进不去宫,确实有蹊跷。 帝都防务还在司礼监手里牢牢把控,历朝皇帝到了晚年,都极为信任宦官,宦官不比文武百官,没有氏族没有后代,只过好这一辈子,孤家寡人,完全仰仗皇权而活。 李舜当即下令锁了城门,并且传令诛部,不主动,反击也不必手软,冀州大营的五军营神机营就在来救驾的路上。 城门之上,沈湛面色冷沉,望着下面黑压压的精锐,田地被踏平,兵器锃亮,空气中一片肃杀之气。 那五万精兵,是实打实上过战场的,不比他私下练兵的那些卫军,晋王虽然只带了五万人,那于生死间磨砺过的威压,完全不是他那麓山里练出来的五万人可比的。 沈湛踩着官靴,一步步踏上城墙最高处,一袭白衣被北风吹得翩跹翻飞,远远看去犹如一只孤高的鹤。 “晋王叔可知藩王非诏擅入帝都皇城是何罪?”沈湛漠然道。 “珩澜,好久不见啊。”晋王笑道,眼睛里却没多少笑意,蕴藏着野心和决绝,“藩王入帝都皇城,一则是为了帝薨来奔丧,二则是帝都有人谋反,前来拱卫皇城。这两样都占了,我来有何不可?” 沈湛说出的话却并不疾言厉色,“王叔怕是有了误会。陛下圣躬违和已久,我这几日都侍疾在侧,一时抽不开身,让王叔生了误会。李舜,把陛下亲手所书的圣旨给王叔一看。” 李舜双手接过,一路小跑下了城墙。 晋王打开手中的圣旨,骑在马上冷冷一笑,“立你当太子?”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有人抬头望去,城墙上那般清冷隽秀的人,眉目间却有着一股阴沉可怖的戾气,不笑时让人心有戚戚,笑的时候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晋王叔看清楚了么?我如今作为太子监国,王叔可有异议?若是没有,我念及王叔这些年戍守边关不易,又是帝王血亲,免了王叔无召进京的罪责,快快回北境去吧!” 晋王那双利眼迸射出冷冽的光,他扬声道:“我只要见陛下一面,就走!” “晋王叔,我向来秉公,为了王叔徇这一回私情,王叔却不领情……”沈湛的神情悲悯,清瘦修长的手指搭在城墙上缓缓敲击,“既如此,那便按大昭律处置吧。李舜,晋王此举该如何?” “回禀太子殿下,晋王无诏进京当属谋逆,应剥夺其爵位,降为庶人,赐死。”李舜躬身垂手道,“是赐死,还是圈禁终身,但凭殿下定夺。” 沈湛叹息道:“晋王,我知道你对当年未能称帝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多年来汲汲营营,就等着今日来犯。可天家尊严,兄弟道义,晋王就全然不顾了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这等乱臣贼子,我能容,祖宗理法也不能容。” 这一番看似义正言辞的话完全镇不住晋王,只见晋王哂笑一声道:“沈湛,你想取而代之的心才是昭然若揭,我看我那皇帝哥哥早就遭你的毒手了吧!这大位轮到谁也轮不到你这个病秧子坐,我大昭皇室又不是没人了!将士们,攻城!” * 三日前,沈行与宋婉就在随着五军营和神机营从冀州出发去往帝都的路上了。 沈行余毒未清干净,脸色还有些苍白,一路紧紧握着宋婉的手。 山路不平整,怕她休息的不安稳,沈行在马车中一直护着她的头。 一个颠簸,车轮左右晃动,宋婉睁开了眼睛。 她怀着忧思,本来也没睡得多熟,抬眸看去,沈行的那双眼睛没有了温和平静,而是冰冷决绝,仿佛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面对这样权利更迭的时刻,他的心也是沉甸甸的吧。 一路相顾无言。 若想揭露沈湛矫诏,那必然要拿到真的诏书。 谁能拿到真诏书? 这天底下,能让沈湛不设防的人,只有她吧。 冀州在皇城后方,五军营与神机营从后涌入,便可与晋王的五万人形成对抗之势。 到了帝都之后,沈行很忙,好几日回来都很晚了。 如今的形势其实很难说,晋王说自己是拱卫帝都而来,有正当理由,应无罪责。 而沈湛乃新立的太子,圣躬违和,太子监国,合情合理,内阁辅政,并未乱了根本,晋王无诏进京就是死罪。 各说各有理,在一个深夜两方终于厮杀了起来,搅弄风云的手终究变成了战场上见真章,双方的野心都昭然若揭。 帝都中人人闭户。 沈行于神机营中策反了一些人,趁着夜色去了粮草库。 宋婉思虑再三,现在局势未明,根源还在于沈湛是否矫诏上。 沈湛十几岁的时候入过宫,距今已过了好些年,即便和司礼监掌印的私交再好,这二人也绝不可能互相信任。 那么那份真诏书若是没有被销毁,那必然不会藏于皇宫里。 宋婉一人走在街道上,连个打更的都没有,她凭着记忆找到陵水巷,院落的门虚掩着, 家家闭户,有些大宅院门前的灯笼都熄了,黑沉沉的压抑感难免让人生了些恐惧。 宋婉看了眼不远处层叠的宫城,隐隐的光芒辉煌,她眸色冷定,心砰砰跳着,伸手推开了门。 院子里一片漆黑,居室内有微弱的烛火。 宋婉没什么犹豫,信步走到院中,语气轻飘飘道:“我回来啦。” 第95章 夜间的风寒而急,门虚掩着,吹得案头的一盏孤灯摇曳。…… 夜间的风寒而急,门虚掩着,吹得案头的一盏孤灯摇曳。 宋婉一身玄色云锦长衣,衬得皮肤更显白皙,她神色警醒,环顾居室左右,一切如她走时那样,连香炉都没有半分移动。 可这半月来,却一点灰都没有落。 这代表沈湛来过这里,并非如传言中那样镇不住朝纲困顿在禁宫中,也不似城外猜想的那样焦头烂额。 现在两军相交,言官们也一时不知该为谁辩解,说到底还是找到遗诏才能将那矫诏击破。 宋婉轻手轻脚地在四处翻找着,她没有见过遗诏是什么样子,皇家的东西左右就是明黄色的富贵模样,应该并不难找。 功败垂成,但至少有一线希望。 夜很静,宋婉找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直起身来望着窗外,风吹云动,那云层层叠叠的如翻涌的浪潮向远处,她有些泄气,肩膀都松懈了下来。 寂静的夜忽然被钟声打破。 鸣钟击鼓。 差役挨家挨户的敲门由远至近,皇帝崩逝了。 宋婉一手扶着桌案,眼波微漾,眉目间喜怒难辨。 沈湛…… 这是完全不掩饰蓬勃的野心了,还是已经无需掩饰?皇帝崩逝,他……终是要称帝了么!? 他若称帝,以现在这形势,沈行和晋王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 宋婉脑海中思绪万千,并未注意到直棂窗外窥探许久的视线。 “宋姑娘回来了。”又尖又厉的嗓音划破了寂静,太监手持拂尘,语气还算温和,“咱家在这等姑娘许久了。” 宋婉极快地平复了心绪,走上前几步堵住门,想将翻乱情景的挡住。 她睫羽微颤,一张莹白的脸是恰到好处的惊惧,觑着他的神色哽咽道:“是李督主么?我和沈濯不知道遭遇了谁的埋伏,好不容易才进城来回到这里,这是怎么了,怎么打起仗来了?!” 李舜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居高临下看了她许久,久到宋婉都觉得自己有些装不下去了,心里暗骂这阉党真是会搓磨人,也不知是不是走过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历练过,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怎就那么叫人难受?! 宋婉生怕自己心思暴露,便回身锁上门,而后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怯生生道:“世子他还好么?烦请督主带路,带我去见世子,都快月余未见世子了,我、我很担心他,也很想他,还是因为姚小姐的缘故,世子不便见我?” 她的脸颊微红,声音逐渐细弱下去,手指不安地绞着两侧的衣裙,一副局促难安的模样,任谁都一时无法分辨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李舜终于开了口,“姑娘的福气在后头呢,跟咱家进宫吧。就是太子殿下,不,是陛下让奴才在这里等着姑娘。” “陛下?”宋婉失声道。 说完,她惊觉自己失态,便迅速垂下眼帘,不敢让这阴阳怪气的阉人窥探到自己心中所想。 “大行皇帝殡天了,现在称呼一声陛下为时是尚早,但特殊时期就有特殊的办法不是,如今兵临城下,朝堂之上需要个主心骨。”李舜神情平静淡漠,边往门外走边说,“姑娘最是能揣摩圣心之人,入了宫,可要小心说话。” 说罢,他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唇角微微勾起,“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不会总落在姑娘身上。” 宋婉假装懵懂,什么都没说,跟着李舜进了宫。 李舜这样的人什么没见过,她的那点伪装和伎俩哪瞒得过他,却不说破,只引着她往宫里走。 马车停在了贞顺门,不远处还能听到兵器相接的冷硬回音声,隆隆作响。 城外还在打。 而皇城里却还是井井有条花团锦簇的模样。 宋婉在轿辇上抬眸看去,朱红的宫墙高大,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往来宫人都脚步匆匆,仿佛没有看到她似的。 下了轿辇,通过长长的甬道,光线有些昏暗,朦胧中能看到甬道那一头辉煌的灯火。 宋婉每一步走得都极为小心,暗自记着来时的路,仿佛这样才能多一分安心和底气。 出了甬道,眼前景象豁然开朗,红黑相接的龙旗猎猎随风,金漆青龙盘柱巨大通天,在一望无际的广场上伫立着,庄严不可侵犯的天家气息顷刻间溢满乾坤。 而那柱子下,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 李舜路过那女子时并无停顿,反而用手捂住鼻子,嫌恶地瞪了一眼。 那女子身着艳丽的宫装被染了鲜血反而更显浓艳,仔细端详,脏污的面容难掩骄矜之气,感应到有人路过,她睁开眼睛,先是迷茫,而后惊恐地想往后退却动弹不得,嘴里边呜咽边流着鲜血。 “姚……皇后娘娘,您是有福气的,您看,陛下还未将您做成人彘,只废了您的胳膊腿儿,就找回了宋姑娘。”李舜停下来,眉眼含着阴恻恻的笑,“往后啊,您就好好在凤位上享福吧,有的是人伺候您。” “这便是姚太傅的女儿?”宋婉边走边问,“为何会这样?” “姑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李舜道,步履不停,“姑娘先去换身衣裳,陛下可看不得姑娘这身打扮。” “哦……我这什么打扮?”宋婉不明所以。 “姑娘这身,跟外头的叛军穿的服制一样。”李舜道。 宋婉心惊肉跳地换了新的宫装,淡绿色衬得她的皮肤愈发光洁白嫩,那繁复精美的刺绣纹路丝毫不显厚重,即便是她纤细的身子也撑得起来,还多了几分小女儿家的娇俏。 李舜看了很满意,点点头,带着她往御书房走。 “姑娘就在这等着吧,陛下还在和阁老们议事,完事了就来找姑娘。”李舜道。 宋婉微微俯身,“多谢掌印照顾,陛下有掌印这样的人潜心辅佐,实属幸运。” 李舜欣然一笑,笑意依然不达眼底,一点轻蔑转瞬即逝。 既然沈湛认定了她,那他就无需再多嘴,不如顺手帮她一下。 敢穿着叛军的服制就进宫,姑娘胆子忒大。 李舜走了后,宋婉在御书房外的暖阁等了一会儿,兀自盘算着见到沈湛后要怎么才能拿到真的遗诏…… 还有李舜点了她身上穿的是叛军的服制……这阉人有意帮她?! 宋婉忽然背后发凉,玄色衣裙是沈行给她的……那是不是代表沈湛已经察觉了神机营里混入了晋王的人? 察觉了沈行…… 烛火摇曳,宫殿里燃着牛油蜡,寂静中只有烛火爆破的哔哩声……这里是御书房? 这里是御书房! 宋婉左右看看,余光留意门外的动静,内侍都在外面立着,跟假人似的低垂着眉眼,无人在意她,她鼓起勇气提起繁复的裙摆,闪身进了御书房。 忽然内侍扬声通传,“陛下到!” 宋婉连忙停下翻找的手,佯装镇定地理了理裙摆,换上羞怯的神色垂首侍立着。 厚厚的织金地毯上出现一双龙纹朝靴,碧海银涛上的龙腾纹狰狞欲出,他背着光,清瘦挺拔的身形有些晦暗。 宋婉跪了下来,不知该称呼他什么。 “婉婉。”沈湛轻咳嗽了一声道,“起身吧。” 宋婉敛裙起身,沈湛却并未扶她,清冷的目光一凛,静立在那看着她,语气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道:“这身打扮,很好看。” 他瘦削苍白的面容上是明显的疲倦,以往披散的长发被金丝玉冠束起,更显得五官凌厉而俊美。 宋婉瞥了一眼他,见他还是她熟悉的那副样子,当下定了心,娇声道:“珩澜,你我这么久都没有见,你怎么见我就这样?也不问问我……” “问什么呢,问你为什么在这,还是问你找没找到你要的东西?”沈湛平静打断她,那冷冽的嗓音似悲悯,又带着遥不可及的孤高。 宋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有种被看透的惊悚,心里愈发没底,抬眸试探道:“你在说什么?我是被李督主带过来的呀……” 沈湛的身影由上而下笼罩着宋婉,离她越近,那股让她眷恋的气息就愈发萦漾,她离去的多少个夜里,他都夜不能寐,只能抱着她的衣裙入睡…… 好在衣裙上的气息越来越淡的时候,她终于回来了。 沈湛似乎习惯了在她面前永远无法掌控心绪,他知道自己原谅她是迟早的事,却还是想让她好好哄哄他,说说他爱听的话。 他缓缓踱步,袍角的金龙纹流转间光华璀璨,“无诏进入御书房之人,该处以何罪婉儿不会不知吧。” “但闯入的人是你,什么罪责,由我来定。就像沈行作为藩王无诏进京,是杀还是圈禁,也都听由我的命令。” 沈湛停下脚步俯下身来,动作缓慢地抚上宋婉的脸颊,以不容抗拒力度,“婉儿的人在我这,心也在我这么?” “在……”宋婉道。 “好啊,证明给我看。”沈湛笑道,温和地将袖中的簪子插在她发髻上,“看到它的时候就想你戴上一定很美,果然不错,走吧。” 宋婉站在原地没有动,月色疏淡,洒在沈湛肩头,他那张浓丽的脸完全衬得起繁复华丽的朝服,整个人有种不属于人世的距离感。 沈行顿了顿,叹息一声,转过身来,终是忍不住在她额头一吻。 他优越的眉眼隐藏在幽暗的阴影里,眼眸中的痛色一闪而逝,“讨厌这样的我么?” “可你以前,不是说喜欢么?” “不是说一定要我赢吗?” “我做到了,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宋婉什么都没说,却像是什么都无从说起。 这让沈湛很心痛。 伪装已经暴露,谁都不愿捅开那窗户纸。到底是什么操控了她,让她成为了控制他的绳索……总有一天,她也会被带离他身旁! 想到这,沈湛只觉得胸臆间憋闷难耐。 “就算加上一个他,结局也是一样的,徒劳罢了。”沈湛忽然说道。 宫里的夜很寂静,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夜雨,连绵不绝,历经了数百年的青石板被淋成一片灰色,与昏暗的天幕连成一片。 沈湛带着宋婉走过连绵的宫墙,隐约的月光从朱红色抱柱的间隔照射过来,倾泻一地光怪陆离的清辉。 有夜风拂过,吹动宋婉与沈湛宫装迤逦在地的大袖,薄纱如雪浪,缓缓漂浮,仿佛深宫幻梦一场。 越走,夜风中的血腥味就越重。 金石交击的轰鸣声也愈发明显。 宋婉停住脚步,犹疑道:“我们去哪?” “跟着我走就是,你不是想找那诏书么?”沈湛回过头来,眼神平静地凝望着不远处的角楼,“陪我用过饭后,我给你看诏书。” 他已将事情挑明,宋婉觉得就无需再装什么,便跟着他一路走,上了那角楼。 上去后才发现,这竟是城墙,可窥得城墙下黑压压的军队。 两兵交击,打到后半夜似乎打累了,暂且休战。 “婉儿不在的时候,我学做了几道婉儿爱吃的饭菜。”沈湛深深凝视她,苍白的薄唇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不知你原来对我说的那些话里,有几句是真的,那些菜,真的是你爱吃的么?” 他是在问饭菜,还是在隐喻什么? 宋婉假装听不懂。 角楼上风很大,从檐下垂落在地的白纱帘随风翻飞,内侍们双手捧着一道道银盘,在巨大的檀木桌上小心翼翼地布菜。 宋婉默不作声看着沈湛挥了挥手屏退内侍,自己起身来为她盛饭。 米饭一粒粒冒着热气。 菜色一般,可那鲜香的气味却直抵人心。 沈湛的动作细心妥帖,不顾一身繁复华贵的朝服,很自然地挽起袖子俯身摆好碗筷,甚至把鱼汤上的沫子小心撇去。 她想起了在凤阳时,她为了去与那布政使密谈而故意劝他吃下的鱼肉,害他疼了半夜。 心间隐约有细密的苦涩如潮水蔓延,不可抑制。 如果他甘愿当一个普通的亲王世子,承袭王位,她是愿意和他过一生的。 可他事事要她付出为先,每一次被她打动不过是因为她精心安排好的、伪装无私奉献的引诱…… 如果他见识到她真实的一面,未必会如现在这样喜欢她。 或者说,他喜欢的是她刻意装出来的样子。 “十二团营已到达京畿,西山卫抚司、松州卫镇抚司、河西卫镇抚司携重兵就快抵达帝都,前来拱卫皇城,待天亮,只一纸传召便可一举将那些叛军包抄击杀。”沈湛看着她,神色平静,“好好尝尝我的手艺,这可能是最近我们之间最后一餐了。” “你这些天流落在外,没有吃好吃饱过吧?”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温柔道,“先喝汤,再吃饭,别噎着。” 宋婉看着他,眼神莫测复杂,眉头紧紧蹙起,刚想说话,他就打断了她,“说了先吃饭,之后就给你你想要的。” 他的眼神冰冷,握着汤勺的手因用力而泛着青色,似是硬生生按捺住了怒意。 宋婉原本锋利的眼神黯淡了,低头喝汤,吃饭。 拨开云雾,他与她终有拔刀相向的那一天吧。 但她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心软了。 宋婉很快就吃完了饭。 沈湛起身,用雪白的锦帕擦干净她唇边的饭渍,叹了口气,“不乖,这么着急。” 宋婉握住他的手,“珩澜,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沈湛沉默片刻,“其实从你知道麓山的一切,你那时就应该问我为什么。” 十二岁便被送入帝都,名为读书学习实则为质子,眼睁睁看着同胞手足因莫须有的猜忌命丧于皇权之下,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失去了父亲的期许,失去了母妃,失去了以后。 这些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 十几年,漫长的复仇,几乎每一夜他都被噩梦惊醒。 皇帝的猜忌心像是巨大的石头,压在他心上一刻不敢放松,只能咬紧了牙关,告诉自己若不强大起来,迟早受尽人耻笑轻视,迟早有沦为鱼肉的一天。 “现在说为什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沈湛看着城墙下的硝烟,脸上有淡淡的笑,“还是如果我没有起兵造反,婉儿就会喜欢我?” “……”宋婉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无论他造不造反,喜欢他,都是一件很累的事。 “去杀了他,我就把真的遗诏给你。”沈湛回过头来看着她,“杀了沈行。” “墨大夫死前说,你是有赤子之心的人,你是为了天下苍生才背叛我。”他看着惊愕的宋婉,冷嘲,“那我想知道,你肯不肯为了天下苍生背叛沈行呢?” 宋婉怔了片刻,眸光微动,明白了一切,怪不得许久不见墨大夫…… 原来已经遭了沈湛毒手,原来是他告诉了沈湛。 “婉儿真的很会演戏,比那戏台上的戏子都会作假。”他笑着对她说,“还是你想继续演,演到给我做皇后,为我生儿育女,白头到老,只要别被我发现是演的就好……” 宋婉压抑住内心的愤怒,冷冷看着他。 沈湛的薄唇勾起,含着笑意,眼眸却像刀锋一般冷锐锋利,他上前抬起她的下巴,命令道:“继续演啊,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吻上来么?或者抱着我说你错了,说你爱的是我!”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他一把箍住了腰,动弹不得。 沈湛冷笑道:“既然选择回到我身边,就该听我的,否则……遗诏你拿不到,沈行也得死。” 宋婉深吸一口气,别过脸。 那嫌恶的神色悉数落入沈湛眼中,他闭了闭眼,缓和道:“去杀了沈行,我就把遗诏给你。届时婉儿想如何揭露我的恶行,我的恶行如何罄竹难书,都交由内阁中枢、大理寺评判裁定。可好?” “还是婉儿之所以如此嫉恶如仇,不过是因为我是无关紧要的人?一旦砝码的另一方变成婉儿的心爱之人,就犹疑不决了?” 沈湛别过脸去一阵剧烈的咳嗽,而后又重新审视着她,一寸寸靠近,与她鼻息相闻,“那婉儿这样,未免太冠冕堂皇了,与我这样的虚伪之人也并无区别……既然如此,你我才是最相配的,不是么?” 疏淡的月光下,沈湛俊美的脸扭曲成不甘的狰狞模样。 杀了沈行……和拿到遗诏。 拿到遗诏即可将沈湛拉下来,内阁文武百官和宗室勋贵,便不会被那矫诏裹挟。 晋王和沈行,也不必被打成叛军。 沈湛抚平她的眉头,“别皱眉,我见不得你这样……别为了别的男人皱眉!” 他的后一句话声音陡然增高,宋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脱,却被他勒的更紧。 细密的雨水斜斜打了进来,惨白的月色映照在他更加惨白的脸上,如同冰冷无暇的玉石。 他凑近她想吻她,她却别开了脸。 沈湛冷笑一声,直接扣住她的后颈,狠狠吻了上去。 宋婉使劲儿推他,这一刻她不想再压抑和伪装,从未有过的暴躁,她抓着他的衣襟,提膝撞在他身上。 “你早就与我行过夫妻之事了,你还有过我的孩子,现在你还装什么?!”沈湛吃痛蹙着眉松开了她,恨恨道,“宋婉,你不听话。” 雨还在下,宋婉却不觉得冷,浑身像要燃烧起来似的,她退后几步与沈湛拉开距离,嗤笑一声,微喘着冷冷道:“你只要我听你的话,你只要我做你想要的样子,你根本不理会也不愿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珩澜,你现在想听真话吗?” 一种阴寒从心底窜出来,沈湛咬牙勉强站定,身体却隐隐发抖,感觉到一种拨开云雾后是可怖之物的预感。 宋婉几乎要将心底话说出来,可到底不能如此,这只是其中一步,就是要激怒他,却又不能彻底激怒他。 她叹了口气,低垂着眼眸轻声道:“真话就是……我曾爱过你,珩澜。在你拿我挡箭之前,我都爱你的。” 所以在他再度吻上她的时候,她闭上眼回应了他。 “即便你杀了那些知情的人,企图篡改我的记忆,我也无法忘记你拿我挡箭那一刻的绝望。”宋婉眼神中的仇恨和伤痛做不得假,她在他冰冷的薄唇上咬了一下,“你说,我怎能不恨你?我怎能还真心待你?” 沈湛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她咬的不轻,他却甘之如饴,即便是疼痛,只要是她给的,他都会悉数收下。 许久,他低声说:“是我错在先。若不是我让你伤了心,你也不会对我这样绝情,是不是?” “所以这次,我原谅你的背叛。只要你去杀了沈行,我就把诏书给你。” 宋婉双手攀上沈湛的脖颈,依偎在他怀中,看着城墙下的一片硝烟,点了点头。 【全文完结】 第96章 日头升起,天边沉淀着橙紫色的雾气。沈行站在甬道尽头,破晓朝阳的…… 日头升起,天边沉淀着橙紫色的雾气。 沈行站在甬道尽头,破晓朝阳的霞光将每个躬身垂手的朝臣身影镀上一层金色。 城外喧嚣声渐弱,打了一夜,休战了。 即便司礼监不传旨过来,他也要进宫来,即便是闯进来,他也不能让宋婉再回到沈湛身边。 “烦请掌印引路。”沈行道。 李舜露出为难的神色,“眼下陛下还没和百官议完事,王爷莫急。待陛下了却了叛军之事,便会宣王爷觐见了,王爷稍安勿躁。” 沈行不吃他这一套,只淡淡道:“掌印是聪明人,聪明人怎么如此犯糊涂?大行皇帝先是密诏我回帝都,又有遗诏留下,那必然继承大统者不是现下这位,掌印就铁了心和我那兄长一起犯上作乱?” “带我去见宋婉,我记掌印的好,待大军攻破城门那日,留掌印全尸。” 李舜唇角还是带着笑,可眼眸却锋利淡漠,“王爷说这话真是乱了分寸,立陛下为太子的诏书真真切切给晋王过目过,是晋王与您分不清君臣,要颠覆了乾坤啊。” 说罢,抬眼看了眼沈行,当年的那个荣王次子,沉默寡言又乖巧的少年,现在已不可同日而语,举手投足间都是权力侵染的冷硬。 “果然不同了,咱家记得王爷小时候在宫门前送别陛下的时候,看见咱家时说话,可端稳有礼伏低做小得很呐。”李舜道。 沈行温言和煦,并未被激怒,可眼眸中的轻蔑丝毫不掩饰,“掌印不让我见宋氏,是打定了主意跟着我那糊涂兄长?听闻司礼监掌印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看来是莫须有的话。” 日光一寸寸洒过汉白玉的丹陛丹樨,沈行一字一句道:“掌印这是把前途全压在我那兄长身上了,都不顾前贵妃娘娘死活了么?” 李舜手中的拂尘差点落地,悚然看向沈行,“你!” 当年小皇子殁后,刘贵妃成了刘美人,后宫之中拜高踩低是常事,刘美人为了日子好过,便与李舜走了影。 刘美人原没放在心上,李舜却一点点交出了自己的心,怎么也想不通原本看不上的人怎会成了他心尖上的人。 除去看那高贵的女子委身于他时隐秘的愉悦,回忆起刘美人,便是她低垂的细白的脖颈,泫然欲泣的眼眸,还有她在他身下咬牙闭着眼滑落的眼泪。 沈行冷冷道:“人都有弱点,掌印是性情中人,自当知道我与宋氏的艰难,掌印跟着沈湛,难道只凭一纸矫诏就想号令这天下么?沈氏皇族的王侯将相都是吃干饭的?沈湛他又能活多久?掌印该给自己留条后路才是。” “掌印若是执着于此,我敢担保就算我死了,掌印也绝对找不到刘美人的踪迹,待你找到,怕是她坟头都长草了。” 李舜看了他半晌,眼神高深莫测又带着点戏谑,而后重新换上了恭谦的笑容,向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 宋婉换了绛紫色的宫装,裙摆上覆了层雪青色的薄纱,随着她行走的步伐微微缠*绵摇曳,显得纤细的身形美好又挺直。 她手中端着银盘,银盘上有一精美的龟负缠丝莲花玉烛酒筹筒。 里面是毒酒。 宋婉提裙踏入殿门,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夜未见而已,他容色憔悴,眼眶通红,下巴泛着青青的胡渣,之前中的毒才清,整个人有种病态的苍白,愈发的清俊。 她红唇翕合,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什么都不能说。 沈湛必然会在暗处看着。 只能靠她与沈行的感应了。 “你还是来了。”她坐了下来,看着他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传召让他入宫,他可以不来的。 不来,便不必冒这个险了。 “我知道你被他掳走了。”沈行道,握住她的手,“我要带你走。” 宋婉摇摇头,“我不想走,是我自愿回宫里来的。我与沈湛是结发夫妻,不是与你年少时相处的那几天就能相比的。” 沈行眸光一黯,变得茫然,握着她的手僵硬了。 “我与沈湛许下过许多同生共死的誓言,就连路过那积香寺,我都许愿他能身体康健与我白头偕老。”宋婉的神色复杂而意味深长,“所以,我断不可能弃他的。如今天下已定,沈湛才是天命所归,我劝你和晋王收手吧。” 积香寺,她在祈愿树下留下的红绸…… 沈行霎时明白了过来,看了她一眼,道:“婉婉的意思我知道了。” 她沉默了下,手指微微收紧,放在酒盏上斟了杯酒,轻声说:“这一杯,就当你我了断前情。” 沈行垂眸看着她,点了点头。 她看着那毒酒,有些煎熬,眼神像在燃烧,万千思绪交织,矛盾难以诉说,忽然间抬起手拿了一杯仰头往自己嘴里灌。 沈行快如闪电制止了她,那酒撒了她一身。 宋婉压抑地望着他,带着不解,“你干什么?” 先前与那司礼监掌印达成了共识,让他务必将酒换为无毒的,可在倒酒给沈行的时候,她不禁心中惴惴,那太监真的可信么? 倒不如她先喝了,若是有毒,一了百了了。 没毒,那就算那太监权衡利弊后做了正确的决定。 “我喝。”沈行平静道,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婉婉不该承受这些。也不必担心太多,好好的。” 殿内夹层屏风后的沈湛,整张脸苍白的如同没有生命的玉石雕像,唯有眼神有着几分淡漠冰冷的微弱活气,透着深不见底的悲凉。 她与沈行,到底是有情的,什么都不敢说也如此难舍难分。 她即使给沈行灌了毒酒,也激怒了他,只能逼得他将她囚禁在身边。 她骗了他太多事,他已分不清谎言和真假,虚情假意掺杂生长,变成看不见的藤蔓将他一寸寸勒紧,他已挣脱不得,只能就着这谎言的养分过活。 可如果她亲手毒杀了沈行,这份“真”却成为他与她之间不可磨灭的鸿沟。 “时间过得真慢,还不出手……”他垂眸看着宋婉与沈行,又看了看阴云密布的苍穹,喃喃道。 沈行毫不犹豫仰头喝了酒,酒盏滚落在地。 殿外的雨斜斜打了进来,如一道道疏落的流光泻玉。 她苍白的容颜在雨里愈发生动,一如他初见她的那一面。 只是为什么,她的模样愈发模糊……沈行觉得很晕,晃了晃头,眩晕难耐,眼前的人也不再清晰,彻底黑了下来。 宋婉怔怔看着,直到沈行没了声息。 她猛地往前一冲,跪在了地上,抱住他定定看着。 沈湛走了出来,唇角紧抿,似是忍耐到了极限,冷冷道:“起来。” 宋婉闻声如梦初醒,再也控制不住,看着他喊道:“你用心如此狠毒,必不得永年!” 他冷笑,“你说得对,我当然不得永年!我就是这样不择手段,就是这样的恶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是你要我当你的夫君,是你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现在你有了旁人不需要我了,就什么都不认了?” “墨大夫,还有那个陈婆子,都是他们蛊惑了你,都该死。不过到最后一刻也不肯供出他人,也是令人起敬。”他的语气恢复温和,缓缓道,“既然婉儿已经将这乱臣贼子诛杀,那……我就网开一面,留他们个全尸吧。” 宋婉内心的恨意和焦灼如同毒蛇,恨不得能绞紧他,在她几乎不可抑制想和他同归于尽的时候,只见一旁静立着的太监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宋婉咬牙忍下了惊惶,不敢再看沈行苍白的脸,轻轻将他放在地上,对沈湛恨声道:“你说过的,该把诏书给我了。” 沈湛点点头,挥手,一旁的侍卫便呈上锦盒来。 宋婉接过,打开来看,神色随着诏书上的内容而剧烈变幻。 “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他死了吗?”沈湛的声音疲惫,向她走了过来。 烛火微微摇晃,牛油蜡快要燃尽了。 宋婉觉得腿都是软的,看了那遗诏的内容,惊愕的无以复加。 沈湛屏退了众人,看了眼地上的沈行,又问:“明白了吗?” 宋婉繁复宫装中的匕首冷硬,沈湛对她一直以礼相待,并未搜她的身,这刀是她用来自保的,此刻,她将匕首握在手中,看着愈发靠近的沈湛,他像个怪物……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去引诱他招惹他。 现在要怎么办呢。 若是让他发现了沈行假死,定会追他到天涯海角的! “沈行有什么好,能让你一直念念不忘?小妇养的庶子,下贱卑劣……”沈湛俯下身仔细端详地上的沈行,“到底为什么?” 宋婉一把拽起他,冷冷道:“你怕是忘了我也是卑贱的庶女,姨娘养的庶女,不还是把你玩弄的团团转?” 她干脆豁出去了,嘲讽道:“哦对了,也的确是因为你出身高贵,所以即使这副病恹恹的身子,也多的是人对你阿谀奉承。奉承的久了,竟当了真么?你喜欢我什么啊,你喜欢的不过是我处心积虑的刻意引诱,不过是迫于你强权之下的假意顺从罢了!” “而沈行,他知道我贪慕权势,知道我谎话连篇,知道我为了道义不得不伤害他……”宋婉垂眸看了地上悄无声息的青年一眼,语气柔和了许多,“他却依然那么喜欢我。” “那你呢,倘若我将对沈行的所作所为一半用在你身上,你早就杀了我了!” “你自己都活不了多久了,还想让我跟着你去死,这就是你爱我么?珩舟他绝不会这样对我!” 沈湛脸色铁青,被触及痛处,眼底浮起一丝诧异和遗憾,想苛责什么却没说出来,身体微微一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殿外有轰隆隆的声响传来,像是雷声,又像城破了,如同地下某种可怖的东西涌入。 沈湛缓了缓,疾步迈出殿门,表情淡漠,冷冷凝视着殿外。 忽而有箭矢的嗖嗖声传来,与此同时是一声声救驾的惊呼声。 沈湛本能地将宋婉护在身后,宋婉却如梦方醒,以为他又要拿自己挡箭,火石光电间,她手中锋利无比的剑芒毫不犹豫地没入了沈湛后背,从前胸穿了出来。 沈湛清瘦的身形顿了顿,似是不可置信,转过身来,苦笑,“你……竟真的要杀我。” 他不是没有察觉她私藏的兵器。 他只是在赌她会不会对他动手,会不会为沈行报仇。 血汩汩流着,他任凭那剑贯穿的更深,不留一丝空隙地将她抱进怀里,他低低道:“之前我拉你挡箭,是我的错,现在,你报仇了……” 宋婉锋利的眼眸柔和了下来,痴痴看着他,“你都知道?”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低,越来越轻,“知道你带了剑,知道你舍不得杀沈行,知道你入宫来不过是想要让我把真的诏书给你,而后再伙同旁人,拉我下来……” “但我,就是想见你。”他苦笑,声音颤抖,“就是想赌,你在最后一刻会不会下不了手。” 宋婉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他的体温越来越低,外面的喧嚣愈发吵闹。 “我、我想做的,都已经做到了。”沈湛勉强支撑着身体,却还是避无可避地倚在她怀中,“我夺得了皇位,即使身缠恶疾,也不是必被抛弃的无用之人……我还与婉儿你做了夫妻,还亲手做了饭给你吃。我没什么遗憾了。” 其实从得知她一直都在骗他开始,他就心死了,觉得算计的这些都毫无意义。 他抬手抹去她的眼泪,在她耳边低语,“别哭,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宋婉怔愣地擦了擦脸颊,垂眸看去,指尖竟然有泪。 她在为沈湛哭么…… 沈行入宫前安排一部分精锐部队从密道攻入宫中,开城门,由内而外将北境大军放了进来,会和后,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入皇城,四处都是宫女太监的惊呼声和兵刃相接声。 沈湛抬起手,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冒着血的胸口,呢喃,“若你告诉我……你早告诉我你不愿我如此做,我会听你的……” 他的瞳孔的光逐渐散去,那瘦削苍白的手陡然坠下。 在身穿帝王冠服的苍白青年生机断绝时,躺在厚绒地毯上的沈行忽然睁开了眼。 李舜将毒酒换成了可让人片刻失了气息的密药。 即便是短短的片刻,沈行也觉得漫长的似乎永远不会醒来。 他太担心宋婉,担心宋婉在他失去神志的这段时间做出什么事来,她一直不是一个任人欺凌随遇而安的女子。 若是她向沈湛寻仇,沈湛会不会…… “王爷!王爷!”周决冲过来扶起沈行,“王爷神机妙算,咱们的人果然寻找到了王爷所说的密道,从密道中奇袭进了皇城,现在城门已开,晋王的大军都如数杀进来了!” 沈行起身之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女子单薄的肩背微微颤抖着,殿内安静,显得她的低泣声愈发悲凉婉转。 李舜从暗处走出,躬身垂手道:“宋姑娘入宫时就与咱家说明了利害关系,咱家答应宋姑娘将毒酒换成旁的东西,宋姑娘和王爷您才是心心相印……” 沈行抬手制止了李舜。 是啊,宋婉明知毒酒已换,却还不放心,方才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以身验毒。 他不该因为她为沈湛哭而失落。 “留他全尸吧。”宋婉忽然道。 沈行颔首,安抚道:“好,我遣人将他送回云京。” 话音未落,沈湛的身体忽然燃起了诡异的青光,从心脏处蔓延,速度之快如同一根根迅速生长的树根,众人来不及惊呼,他的身体就忽然间燃烧起来。 李舜上前护住宋婉将她与沈湛隔开,“这是、这是化骨散。他早就服用了?” 宋婉闭了闭眼,心中钝痛难以忽视。 他这样骄傲的人,早就厌倦了这副破败的身子,也绝不容许自己的尸身落在仇敌手中啊…… 沈行走上前来,将她拥入怀中,一下下抚摸着她的长发,安慰道:“都过去了,噩梦结束了。” 宋婉伏在他胸口,手缓缓收紧了,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王爷,这圣旨上所书,天命所归之人是……”李舜捡起遗诏,双手呈上。 “从未有过什么真的遗诏。”沈行看完过后,神色毫无波澜,淡淡道,“太子沈湛大逆不道,恶行罄竹难书,突发恶疾身亡,念在乃帝王血亲,留全尸。帝位虚空,理应由晋王叔承袭。” 李舜最是懂得审时度势之人,却还是被沈行的决定震惊了,迟疑片刻,恢复了恭谨细致的模样,“是,咱家这就去迎新皇入宫。” 忽然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只见一个婢女不知从哪冲了过来,不顾一切地冲进尚在燃烧的蓝色火焰中,想抱住什么却是徒劳。 凛冽的一股风忽而吹来,她拼尽全力想挽留的灰烬顷刻间被吹散在这天地间…… 宋婉凝目望去,那女子的脸好生熟悉,竟是夏旎兰? * 又是一年隆冬。 宋婉乃江南人士,没见过这样漫天的雪,和沈行去塞北游历数月,终是厌倦了,二人搬着家伙事和行李进了马车,她探出头招呼道:“珩舟哥哥,快点呀,别忘了给我把烤好的红薯拿上。” 青年裹着狐裘大氅,一张脸在白茫茫的雪景中愈发英俊,动作却滑稽,滚烫的红薯左手换右手,“你出发前才烤?!” 宋婉狡黠一笑,“就是突然想吃了嘛。” 快到过年的时候,二人的马车路过帝都。 帝都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为了庆祝新皇登基的第一个年节,好不热闹,方才新皇才在城楼上撒了金叶子,示以与民同乐。 “想进去看看吗?”宋婉抬眸问身侧的沈行,“你皇叔如今是皇帝啦。” “新帝仁慈,只惩治了参与的奸佞,并未殃及荣王府,且登基以来垂治天下,海晏河清,没什么可看的。”沈行笑笑,揉了揉她的头发,“还是你想进去逛逛?” 仿佛想到什么,宋婉的眼眸暗了一瞬,而后摇摇头,“不想。要不是必要,我这辈子都不想去了。” 他嗯了声,“你说不去就不去。那你说,想去哪?我都带你去。” “塞北的雪看过了,嗯……那还有蚩尤旗没看!我们去墨河吧?”宋婉边吃着红薯边道,“就墨河!” 沈行唇角带笑,调转了马头。 宋婉扎进他怀里蹭蹭,“后不后悔没有称帝?” “那你得好好补偿我。”沈行道。 “你想怎么补偿?”宋婉轻笑,凑近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而后青年笑着勒紧了她的纤腰。 那诏书上的内容与他息息相关。 可帝位、荣宠,多伴随着算计,想通了之后便知道该选择的是什么了。 马车外骤然绽放了铺满天幕的烟火,宋婉看着身侧爱人的眼眸,那缱绻的深情只叫人沉溺其中。 宋婉想,那传说中如铺天盖地的幻梦般的蚩尤旗能比他更好看么? 她不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