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日头升起,天边沉淀着橙紫色的雾气。沈行站在甬道尽头,破晓朝阳的……
日头升起,天边沉淀着橙紫色的雾气。
沈行站在甬道尽头,破晓朝阳的霞光将每个躬身垂手的朝臣身影镀上一层金色。
城外喧嚣声渐弱,打了一夜,休战了。
即便司礼监不传旨过来,他也要进宫来,即便是闯进来,他也不能让宋婉再回到沈湛身边。
“烦请掌印引路。”沈行道。
李舜露出为难的神色,“眼下陛下还没和百官议完事,王爷莫急。待陛下了却了叛军之事,便会宣王爷觐见了,王爷稍安勿躁。”
沈行不吃他这一套,只淡淡道:“掌印是聪明人,聪明人怎么如此犯糊涂?大行皇帝先是密诏我回帝都,又有遗诏留下,那必然继承大统者不是现下这位,掌印就铁了心和我那兄长一起犯上作乱?”
“带我去见宋婉,我记掌印的好,待大军攻破城门那日,留掌印全尸。”
李舜唇角还是带着笑,可眼眸却锋利淡漠,“王爷说这话真是乱了分寸,立陛下为太子的诏书真真切切给晋王过目过,是晋王与您分不清君臣,要颠覆了乾坤啊。”
说罢,抬眼看了眼沈行,当年的那个荣王次子,沉默寡言又乖巧的少年,现在已不可同日而语,举手投足间都是权力侵染的冷硬。
“果然不同了,咱家记得王爷小时候在宫门前送别陛下的时候,看见咱家时说话,可端稳有礼伏低做小得很呐。”李舜道。
沈行温言和煦,并未被激怒,可眼眸中的轻蔑丝毫不掩饰,“掌印不让我见宋氏,是打定了主意跟着我那糊涂兄长?听闻司礼监掌印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看来是莫须有的话。”
日光一寸寸洒过汉白玉的丹陛丹樨,沈行一字一句道:“掌印这是把前途全压在我那兄长身上了,都不顾前贵妃娘娘死活了么?”
李舜手中的拂尘差点落地,悚然看向沈行,“你!”
当年小皇子殁后,刘贵妃成了刘美人,后宫之中拜高踩低是常事,刘美人为了日子好过,便与李舜走了影。
刘美人原没放在心上,李舜却一点点交出了自己的心,怎么也想不通原本看不上的人怎会成了他心尖上的人。
除去看那高贵的女子委身于他时隐秘的愉悦,回忆起刘美人,便是她低垂的细白的脖颈,泫然欲泣的眼眸,还有她在他身下咬牙闭着眼滑落的眼泪。
沈行冷冷道:“人都有弱点,掌印是性情中人,自当知道我与宋氏的艰难,掌印跟着沈湛,难道只凭一纸矫诏就想号令这天下么?沈氏皇族的王侯将相都是吃干饭的?沈湛他又能活多久?掌印该给自己留条后路才是。”
“掌印若是执着于此,我敢担保就算我死了,掌印也绝对找不到刘美人的踪迹,待你找到,怕是她坟头都长草了。”
李舜看了他半晌,眼神高深莫测又带着点戏谑,而后重新换上了恭谦的笑容,向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
宋婉换了绛紫色的宫装,裙摆上覆了层雪青色的薄纱,随着她行走的步伐微微缠*绵摇曳,显得纤细的身形美好又挺直。
她手中端着银盘,银盘上有一精美的龟负缠丝莲花玉烛酒筹筒。
里面是毒酒。
宋婉提裙踏入殿门,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夜未见而已,他容色憔悴,眼眶通红,下巴泛着青青的胡渣,之前中的毒才清,整个人有种病态的苍白,愈发的清俊。
她红唇翕合,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什么都不能说。
沈湛必然会在暗处看着。
只能靠她与沈行的感应了。
“你还是来了。”她坐了下来,看着他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传召让他入宫,他可以不来的。
不来,便不必冒这个险了。
“我知道你被他掳走了。”沈行道,握住她的手,“我要带你走。”
宋婉摇摇头,“我不想走,是我自愿回宫里来的。我与沈湛是结发夫妻,不是与你年少时相处的那几天就能相比的。”
沈行眸光一黯,变得茫然,握着她的手僵硬了。
“我与沈湛许下过许多同生共死的誓言,就连路过那积香寺,我都许愿他能身体康健与我白头偕老。”宋婉的神色复杂而意味深长,“所以,我断不可能弃他的。如今天下已定,沈湛才是天命所归,我劝你和晋王收手吧。”
积香寺,她在祈愿树下留下的红绸……
沈行霎时明白了过来,看了她一眼,道:“婉婉的意思我知道了。”
她沉默了下,手指微微收紧,放在酒盏上斟了杯酒,轻声说:“这一杯,就当你我了断前情。”
沈行垂眸看着她,点了点头。
她看着那毒酒,有些煎熬,眼神像在燃烧,万千思绪交织,矛盾难以诉说,忽然间抬起手拿了一杯仰头往自己嘴里灌。
沈行快如闪电制止了她,那酒撒了她一身。
宋婉压抑地望着他,带着不解,“你干什么?”
先前与那司礼监掌印达成了共识,让他务必将酒换为无毒的,可在倒酒给沈行的时候,她不禁心中惴惴,那太监真的可信么?
倒不如她先喝了,若是有毒,一了百了了。
没毒,那就算那太监权衡利弊后做了正确的决定。
“我喝。”沈行平静道,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婉婉不该承受这些。也不必担心太多,好好的。”
殿内夹层屏风后的沈湛,整张脸苍白的如同没有生命的玉石雕像,唯有眼神有着几分淡漠冰冷的微弱活气,透着深不见底的悲凉。
她与沈行,到底是有情的,什么都不敢说也如此难舍难分。
她即使给沈行灌了毒酒,也激怒了他,只能逼得他将她囚禁在身边。
她骗了他太多事,他已分不清谎言和真假,虚情假意掺杂生长,变成看不见的藤蔓将他一寸寸勒紧,他已挣脱不得,只能就着这谎言的养分过活。
可如果她亲手毒杀了沈行,这份“真”却成为他与她之间不可磨灭的鸿沟。
“时间过得真慢,还不出手……”他垂眸看着宋婉与沈行,又看了看阴云密布的苍穹,喃喃道。
沈行毫不犹豫仰头喝了酒,酒盏滚落在地。
殿外的雨斜斜打了进来,如一道道疏落的流光泻玉。
她苍白的容颜在雨里愈发生动,一如他初见她的那一面。
只是为什么,她的模样愈发模糊……沈行觉得很晕,晃了晃头,眩晕难耐,眼前的人也不再清晰,彻底黑了下来。
宋婉怔怔看着,直到沈行没了声息。
她猛地往前一冲,跪在了地上,抱住他定定看着。
沈湛走了出来,唇角紧抿,似是忍耐到了极限,冷冷道:“起来。”
宋婉闻声如梦初醒,再也控制不住,看着他喊道:“你用心如此狠毒,必不得永年!”
他冷笑,“你说得对,我当然不得永年!我就是这样不择手段,就是这样的恶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是你要我当你的夫君,是你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现在你有了旁人不需要我了,就什么都不认了?”
“墨大夫,还有那个陈婆子,都是他们蛊惑了你,都该死。不过到最后一刻也不肯供出他人,也是令人起敬。”他的语气恢复温和,缓缓道,“既然婉儿已经将这乱臣贼子诛杀,那……我就网开一面,留他们个全尸吧。”
宋婉内心的恨意和焦灼如同毒蛇,恨不得能绞紧他,在她几乎不可抑制想和他同归于尽的时候,只见一旁静立着的太监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宋婉咬牙忍下了惊惶,不敢再看沈行苍白的脸,轻轻将他放在地上,对沈湛恨声道:“你说过的,该把诏书给我了。”
沈湛点点头,挥手,一旁的侍卫便呈上锦盒来。
宋婉接过,打开来看,神色随着诏书上的内容而剧烈变幻。
“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他死了吗?”沈湛的声音疲惫,向她走了过来。
烛火微微摇晃,牛油蜡快要燃尽了。
宋婉觉得腿都是软的,看了那遗诏的内容,惊愕的无以复加。
沈湛屏退了众人,看了眼地上的沈行,又问:“明白了吗?”
宋婉繁复宫装中的匕首冷硬,沈湛对她一直以礼相待,并未搜她的身,这刀是她用来自保的,此刻,她将匕首握在手中,看着愈发靠近的沈湛,他像个怪物……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去引诱他招惹他。
现在要怎么办呢。
若是让他发现了沈行假死,定会追他到天涯海角的!
“沈行有什么好,能让你一直念念不忘?小妇养的庶子,下贱卑劣……”沈湛俯下身仔细端详地上的沈行,“到底为什么?”
宋婉一把拽起他,冷冷道:“你怕是忘了我也是卑贱的庶女,姨娘养的庶女,不还是把你玩弄的团团转?”
她干脆豁出去了,嘲讽道:“哦对了,也的确是因为你出身高贵,所以即使这副病恹恹的身子,也多的是人对你阿谀奉承。奉承的久了,竟当了真么?你喜欢我什么啊,你喜欢的不过是我处心积虑的刻意引诱,不过是迫于你强权之下的假意顺从罢了!”
“而沈行,他知道我贪慕权势,知道我谎话连篇,知道我为了道义不得不伤害他……”宋婉垂眸看了地上悄无声息的青年一眼,语气柔和了许多,“他却依然那么喜欢我。”
“那你呢,倘若我将对沈行的所作所为一半用在你身上,你早就杀了我了!”
“你自己都活不了多久了,还想让我跟着你去死,这就是你爱我么?珩舟他绝不会这样对我!”
沈湛脸色铁青,被触及痛处,眼底浮起一丝诧异和遗憾,想苛责什么却没说出来,身体微微一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殿外有轰隆隆的声响传来,像是雷声,又像城破了,如同地下某种可怖的东西涌入。
沈湛缓了缓,疾步迈出殿门,表情淡漠,冷冷凝视着殿外。
忽而有箭矢的嗖嗖声传来,与此同时是一声声救驾的惊呼声。
沈湛本能地将宋婉护在身后,宋婉却如梦方醒,以为他又要拿自己挡箭,火石光电间,她手中锋利无比的剑芒毫不犹豫地没入了沈湛后背,从前胸穿了出来。
沈湛清瘦的身形顿了顿,似是不可置信,转过身来,苦笑,“你……竟真的要杀我。”
他不是没有察觉她私藏的兵器。
他只是在赌她会不会对他动手,会不会为沈行报仇。
血汩汩流着,他任凭那剑贯穿的更深,不留一丝空隙地将她抱进怀里,他低低道:“之前我拉你挡箭,是我的错,现在,你报仇了……”
宋婉锋利的眼眸柔和了下来,痴痴看着他,“你都知道?”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低,越来越轻,“知道你带了剑,知道你舍不得杀沈行,知道你入宫来不过是想要让我把真的诏书给你,而后再伙同旁人,拉我下来……”
“但我,就是想见你。”他苦笑,声音颤抖,“就是想赌,你在最后一刻会不会下不了手。”
宋婉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他的体温越来越低,外面的喧嚣愈发吵闹。
“我、我想做的,都已经做到了。”沈湛勉强支撑着身体,却还是避无可避地倚在她怀中,“我夺得了皇位,即使身缠恶疾,也不是必被抛弃的无用之人……我还与婉儿你做了夫妻,还亲手做了饭给你吃。我没什么遗憾了。”
其实从得知她一直都在骗他开始,他就心死了,觉得算计的这些都毫无意义。
他抬手抹去她的眼泪,在她耳边低语,“别哭,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宋婉怔愣地擦了擦脸颊,垂眸看去,指尖竟然有泪。
她在为沈湛哭么……
沈行入宫前安排一部分精锐部队从密道攻入宫中,开城门,由内而外将北境大军放了进来,会和后,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入皇城,四处都是宫女太监的惊呼声和兵刃相接声。
沈湛抬起手,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冒着血的胸口,呢喃,“若你告诉我……你早告诉我你不愿我如此做,我会听你的……”
他的瞳孔的光逐渐散去,那瘦削苍白的手陡然坠下。
在身穿帝王冠服的苍白青年生机断绝时,躺在厚绒地毯上的沈行忽然睁开了眼。
李舜将毒酒换成了可让人片刻失了气息的密药。
即便是短短的片刻,沈行也觉得漫长的似乎永远不会醒来。
他太担心宋婉,担心宋婉在他失去神志的这段时间做出什么事来,她一直不是一个任人欺凌随遇而安的女子。
若是她向沈湛寻仇,沈湛会不会……
“王爷!王爷!”周决冲过来扶起沈行,“王爷神机妙算,咱们的人果然寻找到了王爷所说的密道,从密道中奇袭进了皇城,现在城门已开,晋王的大军都如数杀进来了!”
沈行起身之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女子单薄的肩背微微颤抖着,殿内安静,显得她的低泣声愈发悲凉婉转。
李舜从暗处走出,躬身垂手道:“宋姑娘入宫时就与咱家说明了利害关系,咱家答应宋姑娘将毒酒换成旁的东西,宋姑娘和王爷您才是心心相印……”
沈行抬手制止了李舜。
是啊,宋婉明知毒酒已换,却还不放心,方才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以身验毒。
他不该因为她为沈湛哭而失落。
“留他全尸吧。”宋婉忽然道。
沈行颔首,安抚道:“好,我遣人将他送回云京。”
话音未落,沈湛的身体忽然燃起了诡异的青光,从心脏处蔓延,速度之快如同一根根迅速生长的树根,众人来不及惊呼,他的身体就忽然间燃烧起来。
李舜上前护住宋婉将她与沈湛隔开,“这是、这是化骨散。他早就服用了?”
宋婉闭了闭眼,心中钝痛难以忽视。
他这样骄傲的人,早就厌倦了这副破败的身子,也绝不容许自己的尸身落在仇敌手中啊……
沈行走上前来,将她拥入怀中,一下下抚摸着她的长发,安慰道:“都过去了,噩梦结束了。”
宋婉伏在他胸口,手缓缓收紧了,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王爷,这圣旨上所书,天命所归之人是……”李舜捡起遗诏,双手呈上。
“从未有过什么真的遗诏。”沈行看完过后,神色毫无波澜,淡淡道,“太子沈湛大逆不道,恶行罄竹难书,突发恶疾身亡,念在乃帝王血亲,留全尸。帝位虚空,理应由晋王叔承袭。”
李舜最是懂得审时度势之人,却还是被沈行的决定震惊了,迟疑片刻,恢复了恭谨细致的模样,“是,咱家这就去迎新皇入宫。”
忽然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只见一个婢女不知从哪冲了过来,不顾一切地冲进尚在燃烧的蓝色火焰中,想抱住什么却是徒劳。
凛冽的一股风忽而吹来,她拼尽全力想挽留的灰烬顷刻间被吹散在这天地间……
宋婉凝目望去,那女子的脸好生熟悉,竟是夏旎兰?
*
又是一年隆冬。
宋婉乃江南人士,没见过这样漫天的雪,和沈行去塞北游历数月,终是厌倦了,二人搬着家伙事和行李进了马车,她探出头招呼道:“珩舟哥哥,快点呀,别忘了给我把烤好的红薯拿上。”
青年裹着狐裘大氅,一张脸在白茫茫的雪景中愈发英俊,动作却滑稽,滚烫的红薯左手换右手,“你出发前才烤?!”
宋婉狡黠一笑,“就是突然想吃了嘛。”
快到过年的时候,二人的马车路过帝都。
帝都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为了庆祝新皇登基的第一个年节,好不热闹,方才新皇才在城楼上撒了金叶子,示以与民同乐。
“想进去看看吗?”宋婉抬眸问身侧的沈行,“你皇叔如今是皇帝啦。”
“新帝仁慈,只惩治了参与的奸佞,并未殃及荣王府,且登基以来垂治天下,海晏河清,没什么可看的。”沈行笑笑,揉了揉她的头发,“还是你想进去逛逛?”
仿佛想到什么,宋婉的眼眸暗了一瞬,而后摇摇头,“不想。要不是必要,我这辈子都不想去了。”
他嗯了声,“你说不去就不去。那你说,想去哪?我都带你去。”
“塞北的雪看过了,嗯……那还有蚩尤旗没看!我们去墨河吧?”宋婉边吃着红薯边道,“就墨河!”
沈行唇角带笑,调转了马头。
宋婉扎进他怀里蹭蹭,“后不后悔没有称帝?”
“那你得好好补偿我。”沈行道。
“你想怎么补偿?”宋婉轻笑,凑近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而后青年笑着勒紧了她的纤腰。
那诏书上的内容与他息息相关。
可帝位、荣宠,多伴随着算计,想通了之后便知道该选择的是什么了。
马车外骤然绽放了铺满天幕的烟火,宋婉看着身侧爱人的眼眸,那缱绻的深情只叫人沉溺其中。
宋婉想,那传说中如铺天盖地的幻梦般的蚩尤旗能比他更好看么?
她不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