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修罗场1
杨阶办事的效率向来毋庸置疑,即便是被谢惊澜之事耽搁了些时候,却还不忘差人去告诉沈湛世子妃和雍王一同来了之事。
所以在他抵达驿馆接宋婉和沈行时,沈湛也快到了。
沈湛在得知宋婉过来的时候,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他能听到自己骤然剧烈的心跳,震耳欲聋。
这些时日以来,从未这样愉悦过,心里敞亮了,连身体的沉疴都轻快了许多。
这样的灾情,她竟从云京来到他身边……
“她、她可好?”沈湛一贯平稳的声音有些急切,苍白的脸泛着潮红,眼睛却很亮,“没有伤着吧?”
“杨大人说甚好……”暗卫答道。
沈湛的手有些抖,从得知这个消息的下一刻,他便起身跨上马,往宋婉的方向去了,他不想浪费一分一秒与她重逢的时间,连宋婉这一路的行程,都是边在马上驰骋,边听下属汇报的。
“人找着了么?”宋婉抢先问,似乎很难相信白日里还和自己说话的人,现下就已魂归冥府这事。
“那处正是水流湍急的地方,天又黑了,世子派来的官兵们抢险了这么些天,人已经倦了乏了……”杨阶摆摆手,“没救回来,等天亮了,去下游打捞吧。”
就差把谢惊澜本来也是要流放生死难料这件事写在脸上了。
至于那个孕妇,蝼蚁而已,救上来了又没人给什么奖赏。
宋婉正怔愣之际,便看见那杨阶转身对着门外跪了下来,“见过世子,世子……”
“婉儿。”沈湛的声音打断了杨阶。
隔了一个多月,这声音还是冷冽低沉,如月下青瓷,好听得令人耳根发麻,可唤她名字的音韵里却隐隐带着颤声。
宋婉觉得脸颊发烫,胸臆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像是……找到了归处。
她回过头来,便见到了沈湛。
他穿着月白色的细麻直裰,像是已歇下了,没来得及换衣裳,因瘦了许多,五官愈发凌厉起来,乌发披散,面色苍白如纸,眼下一片乌青,有种令人心口一滞的妖冶靡丽,他的手腕上系着的那条红绳像是褪了色。
她曾不敢去设想的重逢,以一种她从未预想过的方式——她竟扑上去抱住了沈湛。
宋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何在见到沈湛的一刹那,胸腔中酥酥麻麻,几乎是本能地扑向他。
仿佛他对她有着极致的吸引力。
连这些天的惊惧,和得知谢惊澜枉死的憾然,都化作了委屈,想一股脑倾吐给他,像是只有他,才能让她愈发失控的悸动得到满足。
沈湛身子僵硬,微微别过了脸,像是怕自己的病气会沾染她。
来之前,得知与她一同过来的还有沈行,他的心是恼怒又烦躁的,完全无法冷静地分析,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不安许久没有过了,甚至盖过了得知她来的喜悦。
她不是奔赴他而来,她是与沈行同行。
她是要与沈行私逃么?
还是一起过来,要与他说清楚……说她根本不爱他,说她一直喜欢的人是沈行,说是他破坏了他们俩。
他从不确定宋婉对她的心,以至于要差人找来那密药来控制她,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抱着十全的侥幸。
“珩澜,抱抱。”宋婉轻柔的声音带着娇俏,“你怎么不看我?不想我么?”
她似乎完全忘了沈行,在沈湛身边,被那种怪异而汹涌的归属感完全裹挟,一切好像覆着一层薄雾,她只看得见他。
一旁的沈行蹙着眉,脑海中一片空白,眼里是震惊和迷茫。
她莞尔笑着,十分自然地扑进了沈湛怀中。
那含笑的眼眸,娇憨的模样,柔若无骨地依偎在别的男人身边。
那她的温柔、她于天塌地陷间的那一番表白,是真实存在的么?
沈行手中的剑早已落在地上,他冷冷看着,下颌线绷紧,整个人一动不动,胸臆间翻涌着一股血腥的戾气,像是弦丝就要断裂。
“婉儿?”沈湛垂眸看着她,蕴含着某种激烈的情愫,与那冷淡阴郁的面容极为不符,他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抑制着胸臆间的狂喜,声音微哑,“你……”
宋婉睫毛颤了颤,柔声道:“珩澜,你还好吗?我这一路过来可担心你啦!”
突如其来的痛楚,沈行眼神一黯,仿佛胸口被捅了一剑。
所以,她说的话一直是真的,只是他不信而已。
她心甘情愿与沈湛做夫妻。
那一声声夫君……
动作比思想要快,沈行忽然上前拽过宋婉。
宋婉木讷地回过头,眼神困惑地看着他,他之前的温柔被冰冷戾气代替,有着风雨欲来似的压抑愤怒。
她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沈湛的眸光如利刃,刺在沈行与宋婉交织的手臂上。
他将目光移到沈行的脸上,直视他道:“多谢阿弟护送你嫂嫂过来与为兄相会。”
这一句话,便宣示了主权。
沈行毫不客气地看回去,显然已十分压抑,分毫不动,寒声道:“兄长以为抢来的人,就是自己的么?”
宋婉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却抽不动,她被沈行灼热的目光看得心脏狂跳,心痛欲裂,这种怪异的感觉让她极为不适,她*只想要逃避。
宋婉挣扎,“你松开我。”
“沈行。”
沈湛的声音依旧冷静而理智,可那狭长的眼眸却透着斑驳扭曲的癫乱和兴奋。
他一只手揽着宋婉的纤腰,极其彰显占有欲的收紧了手指,目光专注在宋婉脸上,并不看那面色沉如水的人。
他微微挑眉,“你嫂嫂说的话,你听不懂么?”
宋婉的眼眶有些湿,她想解释什么,却说不出口,下意识别过脸,淡淡道:“多谢小叔一路将我送过来,天色晚了,小叔早些歇息吧。”
沈行看着宋婉,发红的眼底涌出一股难以置信的恨意。
似绝望,似痛苦。
她可以畏惧人言,一切交给他就好。她也可以骗他伤他,只要她心里有他。她只要向他迈一步,九十九步都可以由他来走。
可她……根本没有走向他。
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沈行垂下头,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像是被人抽了筋骨。
宋婉挣脱开他,头也没回跟着沈湛走了。
宋婉跟着沈湛回了大营,为了赈灾方便,营帐就扎在钱江边,空气中是咸湿的味道。
目前官邸冲毁了,原先的草庐也不能住了,沈湛与官兵还有流民一同,居住在一个山头之上。
大营中甚是简陋,只有几根碗口粗的木头搭起的床榻,床榻上铺着清雅的淡色褥子,除此之外就是一个树枝子做的简易衣架,还有一个平整的巨石,应该就是桌子了。
宋婉简直无法想象沈湛这样一个洁净的人席地而坐的样子。
沈湛看着宋婉在这营地里左看右看,又抬手攥着他随手挂在衣架上的衣物闻了闻。
“哇,还是香香的。”她笑吟吟道。
“吃饭了么?”沈湛道。
宋婉摇摇头,“晌午的时候吃了点,后面一直赶路来着,就忘了饿了。”
“你在这歇息,我差人去给你弄些吃的。”沈湛低着头道。
“好呀。”
出了大营,沈湛在无人的空地上站了一会儿。
这种不真实的幸福感让他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他涩然地笑了,如此没出息,却也心甘情愿。
她爱他,她选择了如此卑劣又病弱的他。
夜深了,方才那些灾民呻吟和低低絮语的声音渐渐归于寂静。
又下雨了,雨滴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滴落在营帐上,这种声音让人心安。
宋婉和沈湛坐在床榻上,矮几上有两碗白粥,一碗吃的快见底了,一碗基本没怎么动。
这些日子以来,沈湛的食欲就没好过,每日吃得都很少,有时稍微吃一些,就都吐了。
可是现在,他看着宋婉狼吞虎咽的可爱模样,打心底里欢喜,几次主动拿起汤勺,粥到嘴里却还是难以下咽。
像是许久不吃五谷杂粮,突然再吃,就没有了吞咽的欲望。
宋婉吃完,愣了一下,笑道:“你要修仙啦?”
沈湛暗暗较劲儿,忍着不适,盛了一勺尝了一口。
“吃不下就别吃啦。”宋婉道,说完,仔细打量沈湛,“怎么瘦了这么多?”
“你来了,我就能吃下东西了。”他托起她的脸颊,一只手轻轻捻着她小巧的耳垂,另一只手十分自然地擦去她唇边的粥渍,“吃饱了吗?”
“吃饱了。”她微微笑。
烛火摇曳下,那张俊美至极的脸上罕见地绽放了笑容,如同春水化冰,隽秀清冷,让人移不开眼。
感受到宋婉的凝视,沈湛的笑容加深,问道:“好看吗?”
“婉儿可还喜欢我这张脸?”
能取悦她,他很高兴。
宋婉愣住,被他那风流的笑意臊得不好意思再看他。
*
远处的天际泛起蟹壳青时,宋婉被吵醒了。
一声痛苦而尖锐的声响将她吓醒,钻进沈湛怀里,小声喊了声,“珩澜……”
其实这一路走来,说不怕是假的,所以即使已到这赈灾大营里,知道周围有重叠的守卫守着防止灾民匪患进犯,宋婉还是没从那恐惧的余韵中脱离出来。
“没事,别怕。我在。”沈湛轻拍她的后背,将她抱紧了些。
又有嗯嗯啊啊的声音传来,这下不似刚才那样痛苦,反而有些享受。
宋婉意识到这是男女之间的动静,轻声嘀咕,“这,怎么这样呀……”
沈湛滚烫而潮湿的呼吸从她头顶传来,“大灾与大战之后都是一样的,会激发出极端的善与恶。百姓们积累的恐惧需要发泄出来。发泄的方式有许多种,食有了保障,便是色了……这营帐虽有人守卫,可到底没有墙壁隔音。”
沈湛温柔的说着,嘴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额头、耳侧,脖颈,引得宋婉一阵颤栗。
“珩澜!你,你干什么……”宋婉边躲边说。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湛堵住了嘴,他紧紧拥着她,急促又深情的吻,饿急了渴坏了似的。
“婉儿,婉儿,我也想……”他牵过她的手往下,气息凌乱,“不信你摸。”
“昨夜与你相会,看你太累了,本来昨晚我就想……我忍了一夜。”沈湛眼尾发红,热切又卑微乞求道,“不止一夜,我都多久没与你……婉儿,我太想你了。”
“在这?”宋婉惊讶地看看周围,虽然有遮挡,可是不隔音。
这般不落凡尘居云端之上的人,在这等事上也和凡夫俗子一样,急切的什么都不顾了。
“你就纵我这一回。”沈湛嗓音沙哑道,本就苍白的肤色泛着淡淡的潮红,一双狭长的眼溢满缠绵的情意,“婉儿,你看着我,你爱我么?”
他的声音隐约带着点刚醒时的鼻音,没了白日里的清冷倨傲,如同下了蛊,好听的令人耳根发麻,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呢喃,“婉儿,婉儿。”
宋婉闭上眼,裙摆被凹凸不平躁动不安的东西撩开。
暗淡的光影在他深陷的眼窝流转,如一层温柔的雾,外头是兵荒马乱末日荒芜,帐子里的温度却陡然升高,简陋的木床,急促的喘息,渗着薄汗暴起的青筋,一切变得黏腻湿热起来。
他像是渴坏了,纠缠的热吻让宋婉心中也生出了痒意,伸出手环上他宽而平的肩背……沈湛霎时暴躁了起来,兴奋的浑身发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程汹涌而剧烈。
像是一只阴冷潮湿的蛇,将她紧紧缠住、绞紧。
且永不停歇。
情谷欠过后,宋婉小声地一声声唤他,“珩澜,珩澜,我好想你。”
“我在,我在,婉儿,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沈湛爱怜地浅浅吻她,动情的誓言在她耳边响起,“我爱你,婉儿,只爱你……”
昨夜快结束时,她的目光几乎没了焦距,只能看见沈湛不安焦躁的脸,他通红着双眼,毫不掩饰极强的占有欲,在她身体上留下锋利如刀野蛮至极的痕迹。
“疼了吗?”沈湛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蹙着眉充满怜惜和歉意,“昨夜我……没控制住我自己,对不起。”
她摇摇头,抱紧了他,柔声细语道:“我也很想珩澜的呀……”
她时而觉得爱他爱得彻骨,时而又有种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的锥心之痛。
两人腻歪了一会儿,便起床了。
门外已有等候了许久的侍卫,需要沈湛处理的政务堆了一叠。
宋婉红着脸,语调甜腻道:“你去吧,我就在这等你。”
“我不会走远。”沈湛眼中蕴着光,一改以往阴沉冷峻,眼波流转间难掩风流蕴藉,“门外侍卫在,有事让他们去找我,我就会尽快回来。”
宋婉嗯了声,压下眸底冷意,眉头舒展,明媚婉丽。
第82章 昨晚缠着我纠缠数次,是真的爱我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墨大夫惊讶道,手中研磨草药的动作都停了。
“他给我下了药!”宋婉恼怒道,伸出被咬得血肉模糊的食指,“疼,就会清醒片刻。他一靠近,我就又眼里只能看见他!他走之前不是给我吃了个药丸么,就是那个东西吧!”
那手指又白又细,指尖却泛着缕缕红痕。
墨大夫不置可否,重新垂下了眼皮,不咸不淡道:“世子妃此番过来,不容易吧。”
宋婉注意到墨大夫的用词,世子妃。她却不想深究这个,急促道:“你先给我弄一碗避子汤来。”
乌云后透着一缕晦暗的日光,穿过稀疏的树叶,薄薄洒在青衣医者身上,他研磨药粉的手停下了,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明显是跑着过来的,额角渗着细汗,鼻尖发红,眼眸清亮明澈,那份焦急,做不得假。
“不想当世子妃?不想当皇后?”墨大夫淡淡道,“这一个月来,沈湛可做了不少大事,如今百姓都对他称赞有加……”
“别说这个,先把药给我。”宋婉打断道,“我怕时间长了该防不住了!”
墨大夫笑了。
这个女子,曾经想怀上孩子固宠,或是想依赖孩子来寄托自己的富贵余生。
而此刻,却焦急万分地管他讨要避子汤。
想起昨夜,她还是会有种浑身发热的感觉,他瘦了许多,那处却愈发地显得突出,激烈的反复贯穿,她受不住的同时又觉得痛快酣畅……
宋婉将自己从那荒银的画面中拉出来,恼怒道:“他到底给我用的什么药!?”
墨大夫从药匣中抽出个瓷瓶,“伸手。”
宋婉依言伸出手,一颗白色的药丸掉落在掌心上。
“吃了吧。这是他给你用的那钟情药的解药,研制了数月,前两天才得这一颗,你且试试……”
话没说完,宋婉就毫不犹豫的将药丸送进了嘴里。
“钟情药?”宋婉深吸口气,“沈湛到底要干什么?!”
“要你钟情于他。”墨大夫笑道,笑意森冷,“他不知哪里得来的秘术,将自己的血混入那迷情药中,你就只可钟情于他了。”
宋婉:“……”
怪不得……怪不得一见他就跟没了魂儿似的。
那之前在王府对珩舟的那些肖想,也都是因为沈湛与珩舟血脉相连的缘故么?
如今见到正主,就完全无法自控了。
“避子汤没有,但你放心,他的身体已经亏损的差不多了,应该是不会轻易让女子有孕了。”墨大夫胸有成竹道。
“……你医术不精吧!”宋婉扯了扯唇角。
他昨晚可没少折腾她啊。病弱从来都不影响他做那事!
“给我弄个避子汤来,我不要怀他的孩子。”宋婉正色道。
“为什么?他现在受百姓爱戴,圣宠在身。”墨大夫轻描淡写道。
“不知道,就是不想。”宋婉答道。
她的心很乱,对沈湛的那一丝丝旧情,还有对沈行难以抑制的感情,让她分不清到底是药物作用还是什么……
只是不想再做违心的事,她不喜欢孩子,不想为任何人孕育孩子。
生孩子多危险,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她自己还没活明白,现在还没有任何人值得她冒这个风险。
墨大夫似乎听到了满意的答案,比起她说为了道义,或者瞎编个理由,这样出自于本能的真实想法,显然更能让人信服。
“凤阳的钱江溃堤,系他一手操控。”墨大夫变了神色,表情冷肃,看着她道,“为的就是改稻田作茶田,从中牟利的同时,做出扶危救困受命于天的假象。”
凤阳六县的百姓性命,如蝼蚁般,顷刻消失。
他们是谁,存在过的意义不重要,重要的是为夺权之人做垫脚石。
“姑娘此行过来是?”墨大夫这才想起问她。
原本以为是那钟情药引得她对沈湛意乱情迷,已忘了本心,以至于不顾艰难险阻也要来找沈湛。
看来并非如此。
“你不是让我找麓山舆图么?沈湛说舆图在鬼谷子那,鬼谷子在凤阳,我就过来了。”宋婉道。
墨大夫沉吟片刻,“已经不需要舆图了。麓山的人已经撤出来了,趁着四处都是流民之乱,全部来到了凤阳。”
“……”宋婉觉得有些无力,生出不好的预感来,“那些徭役呢?”
“在山里。”墨大夫道。
永远都不会出来了。
宋婉愕然,却也在意料之中。
半晌,她道:“沈湛他……出身正统,明明有所倚仗的嫡出身份,如今的形势,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为何要这样铤而走险,就不怕哪日被人揭露,失了大义么?”
“大位之争,向来要流血流泪。”墨大夫平静的看着虚空处,“沈湛所行之事是被咱们觉察了,很多登上那大位的皇子,弑君弑父灭子都不在话下。”
半晌,宋婉冷冷道:“沈湛不该拿百姓开刀,拿清官好官做遮羞布。”
墨大夫侧目看她,清清冷冷的一个人,说出的话铿锵,那双眼睛明亮而漆黑,隐隐藏着锋利,毫无一个宠妃该有的媚态。
这样一个女子,沈湛当真会不对她设防么?
墨大夫沉声道:“姑娘可还愿为天下大义行事?”
宋婉抬起眼,不远处的河床上淤泥堆积了一尺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孩童还在玩泥巴,再远一些的地方,丈夫许多次潜入水中将被淹没的家园中的家伙事捡上来,失去孩子的妻子痴痴望着昏沉的天幕。
而营地里停尸已经快放不下了。
“士君子尽心利济,使海内少他不得,则天地亦少他不得。”宋婉说出了已魂归冥府的那个文人昨日对她说的话。
青衣医者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她慢慢磨砺出了一个弱女子不该有的锋芒,不为爱恨情仇所牵绊,只为求个公正。
“我已拿到了账本。”墨大夫悄声说,“还请姑娘想法子拉拢沈湛身边的人,茶马司总管太监,或者是杨阶,还有那个豪绅金公子,都可以。”
“这三人都是买通不了的,何谈拉拢啊?”宋婉有些泄气,“这三人都参与了此事?需要其中一个倒戈……倒是好法子。”
“姑娘做不到,可雍王殿下做得到。雍王殿下以平民之身去北境守土,后又非宗室之身领兵立功,是正直大义之人。我看可以将他拉拢过来……”墨大夫胸有成竹道,“他此番自请送姑娘过来,你们必然有些交情吧?”
“为国尽忠是本分。”宋婉敷衍道,并不想让沈行参与进来,“我与雍王殿下本就是叔嫂,在这关系上让他为我行事,如履薄冰,我干不了。”
“为国尽忠是本分,可除了雍王,试问还有哪个宗室愿将皇亲国戚的身份剥离去为国尽忠的?即便是晋王殿下,当年也是以亲王身份领了实职去为国守土、为陛下分忧的。”
“雍王殿下是有赤子之心之人,他若是知道沈湛的狼子野心,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助姑娘一臂之力。”墨大夫继续劝说道。
“雍王和沈湛本就是亲兄弟,他要是被牵扯进来,兄弟阋墙,怎么说得清呢!”宋婉苛刻道。
墨大夫噎住,像是察觉了什么。
半晌,他道:“老朽不强求姑娘。只现在单一个账本不足以扳倒沈湛,还需有人为他的恶行作证,否则那些人就枉死了,姑娘的母亲何辜?谢惊澜谢大人何辜?麓山里的徭役们又何辜?”
说罢,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宋婉一眼,宋婉低垂的眉眼果然掠过一抹痛色。
*
宋婉回到沈湛营帐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吃了墨大夫的解药,对沈湛那股难以自控的狂热终于平息了下来。
很难形容现在的心情。
这其中最关键也是最该做的,就是不能让沈湛发现她已经吃了解药,也不能让沈行牵扯进来。
宋婉惶惶看着阴沉的天幕。
该怎么做呢。
凭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去拉拢沈湛那些显赫的同党。
不,拉拢做什么,干脆抓起来严刑逼供算了……不然他们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是不会出卖沈湛的,何况沈湛跟他们之间交易的定然不会只是权势和富贵。
以性命相逼迫显然是不行,他们能铤而走险,就是把命豁出去陪沈湛篡夺。
那要是……沈湛许给他们的根本不会实现呢?
沈湛那样的人,怎会容许自己登上大位之后还有把柄握在别人手里呢。
想到这,一直忧愁的女子,目光有了焦距,唇角浅浅勾起。
沈湛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宋婉诡异的笑容。
“婉儿?”他打破了营帐内的安静。
宋婉脸上的笑容隐去,此刻再看沈湛,分明还是病弱公子的清冷模样,她却觉得那股隐隐的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颈侧传来冰凉的触感,是他的手,刺激得她一瑟缩。
沈湛问道:“在想什么?”
“没有,没想什么,发呆而已。”宋婉道。
沈湛眼中的温情褪去,面无表情地箍起她的下巴,冰冷而探究,“你看我的眼神,很陌生。”
宋婉愣住。
是她草率了,忽视了沈湛的警惕和敏锐,在他身边她应该一直是惕惕然的,可她却还未进入该扮演的角色……
“你对我有什么疑问么?”沈湛道。
宋婉的心跳很快,可她越紧张,就越冷静,“一路过来,我看到了很多灾民,我在想,他们以后怎么办?”
“金栾川用粮食换了他们被水泡了的田地,还许给他们种茶田的活。待收拾干净,歇息几天,他们就都可以恢复原先的生活了。”沈湛的声音冰冷,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微微俯身,神色冰冷而专注,“婉儿,你很紧张?”
宋婉仰起脸,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没有啊,我就是吓着了。没见过那么多死人。珩澜你已经安排好了他们的生活,那我就放心啦。”
根本不可能恢复原先的生活。
死了的人回不来。
被破坏的家园也永远无法重建成原本的模样。
背负上骂名的清正官员也无法洗清。
沈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目光冷峻而优雅,一寸寸划过她的眼睛、脖颈,身体。
宋婉愈发觉得恐惧,不寒而栗,仿佛又回到了初识的时候。
“看着我。”沈湛垂眸,面无表情道,“为什么害怕我?我要的是你爱我。”
宋婉唇角勾起,踮起脚搂住他的脖颈,轻笑,“谁怕你啦?你生气啦?”
以往他生气,她亲亲他抱抱他,他就会好。
所以宋婉收拾了情绪,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他却抗拒地躲避。
“怎么了?”宋婉疑惑道。
这招不好使了?
沈湛顿了顿,眸光冰冷而幽怨,“没怎么,我根本没生气,你不用哄我。”
“哦,是吗?”宋婉歪着头思考片刻,“那看来是我多虑了。那你带我吃饭去吧,我饿了。”
沈湛看起来平静,情绪似乎没有丝毫波动,若不是他微微颤抖的手,和紧抿的唇角暴露了他激烈的不甘。
宋婉假装不知,往营帐外面走。
在快走出去的刹那,被沈湛一把拽过她的手腕,重重抵在门后。
宋婉有些忐忑,却还是保持着冷静,淡淡道:“又怎么了?”
他离她很近,鼻息之间都是他清苦凛冽的药香,若说昨夜的旖旎是药物作用所致,蒙蔽了她的感官,此刻他的每一下接触,都让宋婉不自觉地颤抖。
他的吻冰冷而急促,如阴暗潮湿的蛇在她脖颈、胸前蜿蜒。
“这么敏感?”沈湛冷冷盯着她道。
宋婉深吸口气,回吻了他,这次他没有躲,而是更加深入,粗鲁地回吻她。
安抚过后,她推他的肩膀,柔声道,“你怎么啦?”
他却不为所动,箍住她的后颈让她动弹不得,而后吮吸她的舌,纠缠,直到宋婉发出令人心悸的娇柔呜咽声。
“真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他低喘着,冷然道。
宋婉任他发泄古怪的情绪,脑海中思索着怎么夺回她与他相处时的主动权。
“你走神了。”沈湛的语气带着警告道,他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着我。”
“……被你吻的喘不上气。”宋婉道。
沈湛的神色冷漠,手指温柔地一下下摩挲着她的颈侧,语气平静又空洞。
“你没有专心等我回来。”
“我回来了你也没有迎上来,不担心我吃药了没有,今日遇上了什么难事。”
“你完全没有想我。”
“从我回来到现在,你关心过我一句么?你一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我。”
“我真的是你的夫君么?你还把我当你的夫君么?”
他是疑问的语调,可她却听出了他的笃定,沈湛的表情隐忍而疯狂,“还有,提那些流民干什么?他们是什么东西?他们不配让你分神。”
“你若再这样,我会控制不住想把他们都杀光。”
他缄默片刻,热烈与冷漠奇异交织,苍白俊美的面容微微痉挛,浮起一抹古怪的潮红,“昨晚你缠着我一遍遍说爱我想我,是真的么?”
宋婉沉默片刻,倏地笑了,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戏谑轻慢,明了了他这样是为什么。
她缓缓抚上他的脸颊,伸出食指压住他的薄唇,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当然不是真的。”
第83章 他这样的激烈情绪不过是因为她没有表现出在乎他。宋婉很快的就意识……
他这样的激烈情绪不过是因为她没有表现出在乎他。
宋婉很快的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是以玩笑的语气说出的那几个字。
可沈湛在听到她的回答时,心脏却骤然紧缩,像是血液都倒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本能地加重了扣住她纤腰的力道。
如同受了完全接受不了的刺激,极度惶恐不安起来。
宋婉看着他脸色瞬间如寒霜,且患得患失又不明白自己怎么了的样子,心中泛起一种隐秘的愉悦,似乎有看不见的弦丝拴在他心上,只要她这头一紧,他就几近窒息。
微风拂过,空气中咸湿的令人厌恶的气味被熟悉的果香代替,宋婉伸手覆在他腕上的褪了色的红绳,缓缓收紧。
“我要说的是,我不止昨晚爱你想你,现在也爱你想你!”
沈湛听不懂似的看着她,呼吸急促,胸腔压抑起伏着,情绪激烈,他想要她同样专注且激烈地爱他,却不得其法,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腕,红绳时缓时紧,“一路走过来跋山涉水,还差点儿被山洪冲走,我为了见谁?不是就为了见你么!”
“那我不能害怕啦?谁见到满地的死人不害怕?还有那谢惊澜,一路护送我过来,早前还说话呢,下午人就没了,我没受刺激疯了都算我坚强。”
沈湛那令人发寒的眼神,随着她的诉说缓和了下来。
“我一会儿没顾上你,你看你,就生气了,你怎么这么爱生气?”宋婉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生了气也会永远忠于主人的小狗。
她躲闪过他的注视,推了他一把佯装生气,“还是你就图我身子?折腾我一晚,今天就这样对我?哼,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他冷静下来,紧紧抱住她,下巴蹭着她的头顶,沉默片刻,低声道:“我错了。”
宋婉暗自松了口气,娇柔地蹭了蹭沈湛的脸,“嗯我也有错,我许久不见你,看你又一直板着脸,就不太敢接近你。”
“珩澜,你怎么了嘛,怎么老不高兴?你、你还喜欢我吗?”
沈湛捧起她的脸,莹润饱满的脸颊鼓起,那红唇被他挤出嘟嘟的的可爱模样,他轻咬了一下,笑道:“喜欢,很喜欢。喜欢到要让你当皇后,好不好?”
喜欢到无论我到何处,你都必须要在我身边。
“……啊?”宋婉。
沈湛并未向她再隐瞒他的所作所为,他一直记得,自她为他受伤之后,他答应过她凡事不再瞒着她。
他向她诉说了万亩良田改茶田的一箭三雕之事,还告诉她谢惊澜本就是局中人,结局是早就定好的,无需为他忧心。
即使他没有死在灾民手中,被发配边疆的路上他也不会允许他活着。
凤阳巡抚,怎能不为凤阳溃堤之灾祸负责?如今殉职在此,是他的命。
说完,他看着她。
他不确定宋婉是否还会支持他,会不会偏爱他。
还是觉得他罪大恶极。
但是他肯定,在他说出这些之后,无论宋婉是什么态度,他都不可能再放她离开。
他要将她带在身边,夜夜与她同眠,再不让她离开他一刻。
他的罪恶,也包括不择手段地拥有她。
宋婉咬着唇,抑制住心底涌起的恶寒和震撼。
她凝视他片刻,终是轻轻吻了他的面颊,温柔道:“怪不得瘦成这样。”
她不知道如果此刻她要求他停止夺权,他会不会听。
但她已经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了。
听闻宋婉这样说,沈湛的肩膀都松懈了下来,他将宋婉抱在腿上坐下,头埋在她胸口,喃喃地唤她的名字:“婉儿,婉儿…”
许多话在心间,多谢你爱这样无奈又荒唐且卑劣残忍的我。
其实他不敢相信,他有那么多的弱点,累累罪行罄竹难书,拉拢权贵,排除异己,苛捐杂税,陷害忠良……可他无法收手了,他乃宗室子,没有像官员那样可以辞官致仕退隐的后路,何况急流勇退的那些官员,哪个有善终了?
一旦倒下,先前得罪过的、提携过的,都会一股脑的蜂拥而至取你性命。
从一开始走上这条夺权之路,就没有退路了。
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对权力染指的,他不记得了。
不愿记得在宫闱之中遭人白眼的隐忍,也不愿记得担惊受怕如履薄冰的日夜,更不愿记得为了苟活而喝下的一碗碗参了毒物的药。
就像现在,身子明明更不济了,却要装的好转了给东厂看。
他从没有能顺着自己心意去行事的时候。
他只渴求宋婉,只希望宋婉能像他对她那样毫无保留地去爱他。
他对她没有任何隐瞒了,包括骨子里的自卑和卑劣的占有欲,他都呈现给她了,她却没有离开她,应该是真的爱他吧?
沈湛心中有太多疑问。
可他愿意相信她。
“你压着我头发了,疼……”宋婉偏了偏头,避开他的触碰。
沈湛松开了她,苍白的脸上是宠溺的笑,“走吧,带你找地方吃饭去。”
今日大营外面的光景,已然比昨日好了太多。
冲垮的良田眼见着修的像模像样,百姓们空洞的眼神里有了光。
沈湛领了赈灾大臣的实职,尽心尽力去弥补。
在马车上,宋婉道:“这样大的事,当真没人会去告密么?那个布政使杨阶,还有太监汪严可信得过?别是养虎为患了。那个商贾金公子,他接触的人繁杂,珩澜你怎么能确定他不会被人蛊惑……”
沈湛看着宋婉忧愁的眉眼,牵过她的手,冷笑道:“婉儿不必担忧。一个小小的金栾川,能入我的眼,是他们祖上积了德。士农工商,商贾为何排最后?我若想让他死,不,让他金氏全族灭亡,像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至于其他两位,都有把柄在我手中,暂且骑不到我头上来。”
他说话时气息虚浮,声音平静,那轻描淡写的阴冷蔑视,却能令人阵阵发寒。
宋婉没有见过皇帝,可她隐隐觉得沈湛这样的龙血凤髓定然是有那位开国皇帝的影子,骨子里的豪横难以磨灭,即便是被圈养在江南膏腴之地,也没忘了弄权那一套。
“婉儿,我会撑着到你生下我们的孩子。”沈湛忽然说道,将手温柔地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为避免社稷动荡,我死后秘不发丧,直到孩子长大,能拖多久拖多久。我会拣选合适的辅政大臣监国,提父王为摄政王,进宫来帮你。”
“晋王叔,不会有命活到我称帝的时候。届时,让……沈行去北境为国守土,永不得回故土。”沈湛的语气像是在念诗般闲适,说出的话却如刀刺入她心间,“你说可好?”
宋婉怔愣地看着他,夏末的天气,明明闷热难耐,她却觉得透心凉。
他在交待后事,他知道自己活不久,却还要伤这么多人性命。
他像是察觉她与沈行,还问她的意见……
他哪里是问询,她能说不愿么?
宋婉心里有些难过,又觉得悲哀,这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她一时间难以回答,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沈湛长叹,“婉儿,我舍不得你。可我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苍白瘦削的面容泛着一股不详的青灰色,阴恻恻地看着她,终是说出了一直思量的话,“若真有那一天,你扶持好我们的孩儿后,可愿来地下陪我?”
他不动声色,像是闲谈般,那手仍然轻轻在她手心画着圈,俊美的眉眼深情而忧郁。
宋婉沉默着扑进他怀里。
他像往常那样将她抱在腿上,“不愿意?”
“不愿意。”宋婉摇摇头,神色麻木,眼泪却落在他颈侧冷白的皮肤上,“我想直接与你同去,殉了你,好不好?”
“我们至死不分开。”
听到这话,沈湛的神采可称熠熠,仿佛不枉此生。
日暮时分,营地里的火把逐个亮起,有咸湿的风刮过,火苗燃得不旺,点烛人凑近了吹了吹,险些被燎了额发。
宋婉忽然问:“如果你必须要惩治一个人,还不能杀他,会怎么做?会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吗?”
亮起的火光摇曳,带着些辉煌空旷的韵致,暖光漾在沈湛眉眼上,他垂眸看着她,幽凉阴郁,“何必喊打喊杀,严刑拷打,出冤狱么?言语之间即可刀刀见血。婉儿要对付谁?让我来帮你。”
说完,他才察觉这样算计的模样可能会让她不喜,孰料她正认真地看着他,恍然大悟般眉眼弯弯。
“我们去吃饭吧!”宋婉笑道。
虽然洪涝灾害还未完全消除,沈湛的吃穿用度却马虎不得,一顿晚饭吃得很是有排面。
沈湛胃痛的毛病,自从来了凤阳,就愈发严重,平日里都是白粥小菜,但在晚饭时分,沈湛还是陪宋婉用了比平日里多的饭量。
一旁的侍从看着饭桌上的琳琅满目,不由得多看了宋婉几眼。
世子妃如此受宠,连平日里见不得的荤腥都抬上了桌。要知道,这些日子世子闻了*油腥味儿都会大发雷霆。
最后一道酒法青虾上来,宋婉有些诧异,如今钱江溃堤,竟还有新鲜的水产上桌……
沈湛苍白的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抬了抬下巴,道:“这里的特色,本就想带你来吃。”
“婉儿能来寻我,我很高兴。”
他眼下的乌青更甚,因为瘦削嶙峋,穿在他身上的轻薄衣袍愈发显翩跹,举手投足之间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意味。
这样病弱又精致的人,却无人敢轻慢。
宋婉边吃边暗自感慨,为什么呢。
“在府里的日子可好?”沈湛闲谈似的随意问道。
“好啊,府里有县主和夏姑娘在,不那么冷清了。给小叔选妃可有意思了,还办了诗词雅集,来了好些贵女,许久没这么热闹,王爷很高兴。”宋婉道。
他听了后沉默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淡淡道:“夏姑娘?”
“嗯,县主千岁的小姑子,想让夏姑娘给小叔做侧妃呢。”宋婉如实说道。
沈湛哦了声,试探道:“亲上加亲。婉儿觉得可好?”
想到沈行会落到像覆着一层假面的夏旎兰手里,宋婉的心就揪成了一团。
“自然是好的。”宋婉笑眯眯,佯装听不懂他的试探,也丝毫没有表露自己难言的心绪,一脸坦然继续说道,“只是夏姑娘一见小叔就有种耗子见了猫的感觉,是怕小叔么?倒是跟我刚和珩澜你认识的时候一样呢。”
听她提及过往,沈湛的神色变得温柔朦胧,像是也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中,微微偏头看向窗外遥远又疏淡的星空。
“为什么怕我?”他道。
“谁不怕你?整天没个笑脸,还特别挑剔。”宋婉随口道,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但是你这张脸太好看了,让人看了就想尽力让你满意,让你别忧虑。”
他收回目光,狭长的眼觑向她,似乎在说“你就是看上我的脸?”
宋婉噗嗤笑了,“你在我这是跟天仙似的人物,哪儿都好,不止是脸,不止是脸!”
他面色稍霁,拿出雪白的帕子为她擦净唇边的饭粒,低声道:“我知道。”
他的婉儿这样偏爱他,纵容他,愿意为他去死,还愿意殉了他,他都知道的。
她这样闲适地与他聊些家常,沈湛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温暖。
侍人要来收走银盘,宋婉看着还没怎么吃的那道鱼,摆了摆手道:“先别收,珩澜,你尝过这个菜了吗?你刚才都没吃。”
“可好吃了,酸甜酸甜的,真的有特色。”她说着,便拣起一块花白的鱼肉递到他唇边,眼睛亮亮的看着他,“尝尝呀。”
沈湛眉头微微蹙起,其实他已许久不吃海鲜水产,总觉得此类东西腥气,且寒凉,可看着她乐意跟他分享的样子,他实在不忍拂了她的意,便张开嘴。
“世子,这鱼有些凉了,奴才去热一热或者再上一道吧。”
“不必。”沈湛道,而后嚼了嚼她精挑细选的那块鱼肉。
鱼肉入口,没有刺,因为有些凉了,那腥气更甚,愈显肥腻恶心。
“好吃吧?”她眼巴巴地问。
“嗯。”他蹙着眉,苍白的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勉强道,“酸甜可口,肥而不腻。”
她高兴极了,像是得到奖赏的孩子,又拣了一筷子喂到他嘴边,“那再吃一口。”
沈湛讷讷道:“……味美也不可贪多。”
“那你刚才就是骗我好吃。”宋婉不悦道,“我不高兴啦!”
这样的娇柔语气,明明是生气却有种撒娇的意味。
沈湛顺从地张开了嘴。
吃完饭后便回了营地,这夜,沈湛并未再与她行房,宋婉想,像沈湛这样精细喜洁的人,昨夜若不是乍见之欢难以抑制,这样简陋逼仄的地方他定是下不去那啥的。
一排排的火把熄了大半,只留了江边的一排,和营帐外足以照明的几个。
流民也安置了大部分,营帐周围不再围得都是人了。
周遭很安静,沈湛的呼吸声沉重而缓慢,让人听着心都揪起,有一种下一声就上不来的感觉。
宋婉于黑暗中睁着眼睛,静静等待着什么。
第84章 婉婉,你能不能对我好点?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沈湛果然愈发不安稳起来。
惨白的脸上一直渗着冷汗,似乎怕打扰到宋婉,原本搂紧她的手臂松开了,默默地与她拉开了距离,不说话,只是无声忍耐着。
宋婉背对着他侧躺着,一动不动,浑然不觉似的,直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仿佛已疼的无法忍耐。
她转过身,手肘支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关切道:“珩澜,你怎么啦?”
沈湛咬着唇说不出话,宋婉道:“是胃不舒服吗?”
说完将手覆盖在他的腹部,“我给你捂一捂。”
沈湛闭了闭眼,顺从地靠在她的颈窝,她的身体温暖,还调整了更能让他舒服靠着的姿势,这样依偎在一起,他的心底生出些贪婪来,宁愿忍耐着疼痛……
“不行呀,珩澜,你这汗越出越多,很疼吗?为什么不说话?到底是怎么了?”宋婉的声音带了哭腔,着急道,“刚才还好好的呢……”
他艰难吸了口气儿,发觉胃部传来钻心的痛令他手脚都发麻,声音有些发颤,“别哭。我许久不食寒凉之物,应是那鱼肉运化不了,只是胃疼,没什么大碍的……”
“我去唤墨大夫过来!”宋婉立即起身,将他按回床榻上。
墨大夫很快就掂着药箱过来了,侍卫将营帐围的更严密了。
世子身子骨愈发不济这事,还密不透风瞒着呢。
清凉的夜,看着鱼贯而入的婢女,进进出出,宋婉的心平静的几近荒芜。
何几曾时,看到沈湛这样受折磨,想到他命不久矣,她是会发自内心的担忧的,那种细细密密的绝望和心疼也曾让她夜不能寐。
那时她多希望他能活久一些。
是什么时候,心头的血就凉了下来呢。
而现在,他被那变质的鱼肉折磨的冷汗淋漓,皆是拜她所赐。
墨大夫早就告诉了她,沈湛无法食用鱼虾,吃了便会腹痛难忍,呕吐不止。
恍惚间,她听到营帐里传来沈湛难耐的低吟声。
短短片刻,就吐了许多回,胃里抽搐似的疼,他便蜷缩着身体,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其实整个人疼的已几近晕厥,吐过之后嘴里又苦又涩,仿佛想到什么,沈湛挣扎着对墨大夫说,“别、别让她离这么近,别让她进来。”
呕吐的气味,还有他狼狈的模样,他绝不想让她看见。
传话的人出来,宋婉装模作样地挣扎了一番,便大声喊道:“珩澜,我就在外面等着,你别说丧气话,会好的,会好的。”
说完,便被婢女们“劝”了出去。
布政使所居府邸并未被淹,宋婉到达杨阶府邸门口的时候,那悬挂的高高的红灯笼只是稍微有些蒙尘而已。
杨阶于石阶上凝视这个女子。
世子妃,很得沈湛宠爱,在这等滔天灾情面前还跋山涉水来找夫君,应甚是情笃才是啊。
怎会与他说那番话?
宋婉似乎料到他的疑虑,便开诚布公道:“杨大人为世子谋事,应知道世子性情乖戾,任谁都无法忍受。我深夜来与你说这番话,全然是不想看到世子再害人性命。”
“溃堤之事乃人为,罪大恶极,若是让今上知道,那是诛九族的大罪,可世子的九族是谁?到时只能推一人出去顶缸,那人会是谁?”
“汪公公是东厂的人,拔出萝卜带出泥,李督主能容杨大人你诋毁他的人么?东厂的手段您不是不知道,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事。”
宋婉的声音平静从容,并无逼迫,却字字句句让杨阶背后发凉。
“世子是什么样的人?心思难测,人在凤阳,连首辅都直接见了阎王,更遑论这天灾了,要想拿杨大人您顶缸,那是手拿把掐的事。”
“世子妃是想劝我远遁?”杨阶道,眼中浮起一点嘲讽,“世子不是好糊弄的,我有把柄在他手上,能跑到哪去?左右都在一条船上了。”
“不好糊弄么,那我是怎么得了世子的信任的?”宋婉脸上绽放一抹冷淡的笑意,抬眸看向杨阶,冷锐的眼风像是能看进他心里,“杨大人就没有想过,世子根本没把你当做一条船上的人?”
“谢惊澜谢大人已死,这天灾总要有人出来平息民愤,那个人是谁呢?世子若是登基,绝不会容许知道此事的人存在于世上!枭雄夺了大位便杀跟随自己的忠臣,这种事还少么?”
虽是有水患,可杨大人家的荷花池水都没上涨,此刻菡萏开得正好,还有鸳鸯栖于莲叶下交颈而眠,原是赏心悦目的美景,此刻在杨阶眼里却像是一种煎熬。
他到底败下阵来,沉声问:“那依姑娘之见,我该如何?我家里还有一应家眷,孙子才刚满月……这一大家子人能跑哪去?”
宋婉看了他许久,他的模样,让她想起一个人。
宋文卓,她的父亲。
好像像他们这样的士大夫,骨子里都是自私且冷血的。
他真的顾及亲眷么,若是顾及,便不会铤而走险和沈湛走上窃权之路。
“我的老妻,和我一路走过来不容易,虽是没了感情,到底是有孕育了子嗣的亲情在,我是万分割舍不下的。还有我那两房妾室,一个是及笄便跟了我,家里没别的指望。另一个呢,说来惭愧,是青楼女子从良,只倚仗我一人……”杨阶叹息道。
宋婉静静听他说着,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意。
人一开始追忆,便是决定要放弃过去了。
像杨阶这样的人,舍弃亲眷对他来说并不残忍,而是断尾求生之道。
只要保得住自己,势必能舍弃一切。
就是个赌徒,不然也不会上了沈湛的船。
宋婉道:“杨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这句话在幽凉的夜里,听上去像是温柔的劝解,又像是无奈的叹息和蛊惑。
杨阶颔首,来回踱步的脚步停止了,眼里明明是悲天悯人的哀痛,却透着一股狠劲儿。
*
离了杨府,宋婉回首看了一眼杨府的灯火荡漾,神情漠然。
妻女有时是彰显男人身份的点缀,有时就是毫不犹豫舍弃的累赘。
在这些男人眼里,仿佛什么都比情贵。
不到必要时候,永远不知道他们能狠到什么地步。
胸口的伤痕又痛了,她漠然收回了视线,跨上了马,准备返回营地去。
熟料走到半路,就被熙熙攘攘的流民堵住了路。
她跳下马来,随意捞住一个孩童问:“这是在做什么?这么晚了,怎会都围堵在此?”
“别拉我!松开!”那孩童恼怒道,挣扎撕扯着,“一会儿我该排不上队领粥了!”
宋婉松了手,看那孩童灵活地窜入黑压压的人群。
“姑娘,你家也就你一个了?”一旁的老妪拽了拽宋婉的衣袖。
宋婉道:“……是。”
“前面官府发粥呢,但是一般来晚了就没了,所以大家伙儿都晚上不睡觉来排队。”老妪推了宋婉一把,“快跟上啊,要不白排了。”
宋婉被推着往前走,边走边困惑道:“那个金公子不是用粮食收了大家被水泡坏的田地么?不仅如此,只要给金公子种茶田,还按劳给工钱呢?”
天色黑沉沉的,有的人们手里提着灯,影影绰绰的光线中尘埃飞舞,有种在奈何桥前排队的惊悚。
老妪艰难迈动着步子,神色平静,“姑娘可知是用多贱的价收原本上好的田啊?姑娘又可知给那黑心金种田,才给多少工钱?要真是指着他活,那早就饿死啦。”
宋婉怔愣片刻。
心下一片灰。
不等她细想,后面便骚动起来。
有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驰骋过来,都临近人群了,那马也没有停住的意思,像是要踏进人堆里。
宋婉连忙拽住方才的老妪往一边躲。
可人太多,又都是才经过大灾的流民,惊恐的情绪未消,此刻见那彪悍的蒙面人,都吓得挤来挤去跟炸了锅似的。
忽而有人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执剑挡在人群前面,一阵嘶鸣声起,那些马儿鼻孔冒着白气,硬生生被那黑衣人强势的剑风逼得停了下来。
骑在马上的人对那黑衣人颔首,交换了眼神,便调头往一旁的巷子中去。
只那走在最前面的,马背上还绑了个人。
宋婉觉得眼熟。
人群还在骚动,还没等她细想那到底是谁,就见方才逼停马队的人将她拦腰一抱,猛地一用力,塞进了一旁早就预备好的马车里。
她惶恐道,“你、你是何人?”
那人不说话,目光灼灼盯着她看。
沈行也没想到会在此碰上宋婉。
方才在人群里看见她时,他的心乱作一团。
像是回到了初遇的时候。
他也是自一群人中救了她。但后来才知道,是她扑过来为他避开那致命的一箭,其实是她救了他才是。
马车里,宋婉喘匀了气儿。
“摘了。”她已认出了他是谁,淡淡道,“把面巾摘了。”
沈行一如多年前那样,顺从地摘下了面巾。
那时的他多忐忑,生怕她不喜他的模样,可当她看清他时,那眼中亮晶晶的光和惊喜,现今想起来,都有些模糊了。
是真的存在么?
“你在这做什么?方才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宋婉问道。
沈行沉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其实那些人便是晋王叔派来的暗哨,蛰伏在凤阳已久,为了断沈湛的左膀右臂。
今夜便是付诸行动,将那布政使杨阶掳走。
马车行驶起来,身后是流民哭号叫骂的声响。
沈行冷哼了声,“与你有何关系?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宋婉还是第一次被他怼,有些无措,“我关心你还关心出错来了?”
沈行道:“那你呢,你深夜怎会在此?”
宋婉含糊道:“出来走走,就被这些流民裹挟着走到这了。”
沈行冷笑,很好,谁也不跟谁说实话。
“我回答完了,该你了,你怎么还不离开凤阳?”宋婉问道。
“你还是在关心我么,婉婉?”沈行笑道。
那探究又嘲讽的目光掩盖不了他眼底的深情,宋婉只觉得如被灼伤一般,别过脸去不看他。
他为何还不死心呢。
她已当着他的面与沈湛耳鬓厮磨,他为何还是不能死心?
其实从方才起,宋婉的心跳就一直很快。
对沈行的那份贼心,好像没有因为那密药而消退下去。
明明对沈湛已经没有了那种失控感,为何对沈行还是……
她低垂着眉眼,沉思着,脑海中思绪万千。
沈行也不再说话,马车车帘被夜风吹拂,疏淡的月光挤了进来,光影流转间,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一半阴翳,愈发显得鼻梁英挺,冷峻清冷。
可那冷白的肌肤却微微泛着病态的潮红。
“你的伤好些了么?”她忽然问。
沈行扯了扯唇角,“好了。”
其实自那日分别后,他就发起了高热,昏昏沉沉过了两日,接连地做着醒不来的噩梦。
今夜若非为了配合晋王行动,是根本下不来床的。
“好了就赶紧走吧,留在凤阳做什么,王爷还等着你回去娶亲呢。”宋婉随口道。
“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就这么急着对沈湛投怀送抱?”沈行咬牙道,良好的修养和耐心在接连的折磨下已经消失殆尽,他冷冷道,“他到底有什么好?你想要什么,我也可以给你。”
“你我的事情早就过去了,我早都与你说清楚了,是你自己执迷不悟。还是少年不可得之物是一生之痛?王爷才非要执着于此。”宋婉道。
说完,别过脸去。
若不是她隐隐颤动的肩膀,沈行真要信了她的洒脱和尖锐。
他伸手凑近她,扳过她的肩膀,她挣扎着不愿,却拗不过他,被他一把拉进怀中,整个人跌入他怀里。
沈行垂眸看去,他的婉婉莹白的脸如羊脂玉般剔透,哭得泪眼朦胧,她倔强的嘴紧抿着,可那潋滟迷茫的眸子中却完完全全都是他,看起来伶仃可怜。
说伤人的话的是她,委屈的哭也是她。
明明掌控着对他的生杀大权,却总要作猎物的可怜模样。
沈行出于本能地想去抹她的泪,却又收回了手。
他的呼吸有些重,眉眼间都是无奈和痛楚,“婉婉,你……能不能对我好点?”
“你这样对我,要哭的不该是我么?”
宋婉打开他的手,抽泣道:“你总是引诱我做什么?如今你我这样的关系,我有什么办法!沈湛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我哪敢违抗他……”
明明一切是她在掌控,她却倒打一耙,包括这强词夺理的控诉。
眼看着沈行冷肃的神情松懈下来,宋婉的心又酸又涨,酸涩难忍。
他总是信她,也总是原谅她。
沈行伸手抹去她的眼泪,“你不该这样逗弄我。”
话虽如此,他却将她箍紧了。
“你刚才凶我。”宋婉道。
沈行见她不哭了,娇嗔委屈的样子让他心里一热,不禁欢喜起来,低下头轻声道:“是我不好。”
宋婉含笑搂住他的脖颈,主动的不可思议,“我不怪你呀,珩舟哥哥。”
沈行身子一僵,认真看进她眼里,“你喜欢我么?那你对沈湛,到底有没有情?”
他不敢用爱这个字,怕吓跑她。
这样卑微,连他自己都诧异,自己怎会是这样以情为命的人。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可以作为一个人赖以生存的信仰,比如亲情、比如远大的抱负,比如道义,比如自由,或权势地位。
而他的信仰就是她。
情这一个字,最是瞬息万变,也最是令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宋婉移开视线,将头靠在他肩头,愧怍和痛楚却难以断绝,愈发肆无忌惮在她心口炸开。
她轻声道:“我……”
“好了,不用说。”他笑了笑,声音低沉温柔,“有我爱你就够了。”
她的手攀上他的脸颊,红唇轻巧地掠过他有着青青胡渣的下巴、喉结。
仅是如此,沈行便觉得似乎周遭的声响都静止了,只有他凌乱的心跳和那酥酥麻麻的触感。
她这是要做什么,是终于良心发现了么?是心疼他,补偿他?
宋婉眸光潋滟,看着他温柔道:“多年前那晚,你不该拒绝我……”
沈行喉结滚动,骤然吻住她的唇,强势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沉溺其中不愿自控。
那一晚,是哪一晚,二人都心知肚明。
那一晚如同一个遥不可及的绮梦,留在了沈行的生命中。
宋婉放任自己吻着沈行,在飞驰于黑夜中的马车里失控沉沦。
快了。
他的吻一路往下,薄唇濡湿温润,温柔细致地吻过她的脖颈、锁骨……
就快到那个地方了。
宋婉缓缓闭上了眼睛,咬着唇,在他腰际的手收紧了,指尖若有若无地摩挲着他结实的腰腹。
她的神情那样无辜,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胆怯与爱慕,沈行喉头干涩,像是要着火,下腹的肌肉倏地紧绷,恨不得揉碎她来发泄那无名的谷欠火。
今晚的她,主动的不像话。
沈行深邃的眼眸愈发幽暗,显然经不起她这般撩拨。
宋婉微微仰起头,露出修长纤细的脖颈,在月下如献祭般微颤,眼泪溢出了眼眶。
一如多年前那个夜晚。
鼻息间似乎还有幽凉安静的辛夷花香。
那晚如碎玉琼花的辛夷花,还有她白的耀眼的身子,都如浪潮汹涌、如野草般蛮横地闯入沈行的脑海,侵占他的理智与冷静,化作某种灼热的杂念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找不到出口,一切都朦胧了起来,只有她泫然欲泣的清丽婉媚。
“婉婉,你愿意……”沈行低喘着,后面的话却戛然而止。
宋婉心中的绝望翻涌。
他看到了。
第85章 修罗场2
马车的轱辘压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有一瞬沈行觉得自己眼花了,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了。
只见朦胧的月色下,宋婉原本雪白的胸口,赫然有着一条蜿蜒扭曲的红痕。
那疤痕算不得狰狞,退红色,看起来并不久远,可在那本无瑕的肌肤上,却如同上好的瓷器有了裂痕。
“这是?”沈行的声音有些颤。
宋婉仰头迎着他的视线,看着他的眼睛,道:“为救沈湛受的伤,为他挡了一箭。”
沈行没说话,深邃漆黑的眼眸倒映着宋婉不以为意的面容。
那灼热潮湿的激情就如她所愿那样冷却褪去。
马车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忽忽而过的风声。
他终是开了口了,问出的话却是,“疼吗?”
宋婉没有想到他问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霎时间觉得心像被看不见的丝线勒紧,钝痛难忍。
“早就不疼了。”她微微笑,而后伸手抚上他的脸,哄道,“怎么,你吃醋了?还是觉得,我不值得?”
沈行侧过脸避开她的触碰。
在她说出为沈湛受伤的一瞬,他就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感觉。
他不想听她说。
不愿意接受。
原来她现在这样羸弱,时而苍白的脸,时而走快了就低喘,是因为这个……
她竟为了救沈湛,不惜赌上自己的命。
他原以为她只不过生性凉薄罢了,那他就多爱她一些,多给她一些温暖就好。
可现在才知道,她原来是只对他凉薄。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只要宋婉说是沈湛强迫了她,那便全是沈湛的错,这个念头像是一个救命稻草般支撑着他一次次面对她的冷漠锋利。
原来不是这样啊。
原来不是!
沈行盯着宋婉,心口像破了个大洞,凌厉的风肆虐其中,千言万语不必再说。
恍惚间,他发觉手背很凉,低下头去看,一滴泪顷刻滑落幽暗中去。
他有一瞬的恍然。
不记得多久没有流过泪了。
他苦涩地扯了扯唇,“你故意露出来给我看,就为了让我不再扰你,是吗?”
宋婉闭了闭眼,深吸口气,抬起冷淡的眼眸,葱白的手指还在他衣领留连,像是引诱,“不是你痴缠着我,要与我再续前缘么?你为我担了那杀人之罪,我还没报答你呢。”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沈行豁然直起身。
而宋婉衣襟半敞,露出那撩人的春色,她低垂着眉眼,浅浅笑着,语气带着点娇俏,很无辜似的,“不愿意?那可没下回了。”
“宋婉,我再问你一次。”沈行沉声道,声音隐隐颤抖,“你当真喜欢沈湛?”
马车里陷入一阵沉默,宋婉迟疑着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说。
对沈湛,曾经是喜欢过的吧……
“那日山洪暴发,你说一直喜欢我是假的。”
“说早就想亲我,是假的。”
“说下辈子也要嫁给我,也是假的。是吗?”
沈行的声音陡然升高。
宋婉睫毛微颤,仰起脸,语气冷静而淡漠:“你又何必再自取其辱?”
他眼眸中最后的一抹火焰熄灭了,如同暴雨兜头浇下,化作扭曲的恨意,他死死盯着她那令他无数次心动的脸,咬牙道:“宋婉,你没有心。”
宋婉刚想说什么,沈行却倾身覆过来,将她往前一拽,他一只手箍着她的腰,一只手扣住她的后颈,让她动弹不得。
近在咫尺,鼻息相闻,宋婉避无可避地看到了那张英俊的脸上阴鸷的恨意和爱而不得的痛楚。
她想挣扎,却完全无法挣脱他的桎梏,被困在令她几近无法自控的胸膛中动弹不得。
他就这么看着她,眼眶逐渐红了。
爱与恨的界限变得濡湿。
他沮丧又绝望,发现自己拿她毫无办法。
马车已经驶入了营地,守门侍卫见礼的声音传来。
“沈行,沈……”宋婉低声道。
他忽然低头吻上她胸口的疤痕。
起初是咬,可他像是下不了这狠心,最终只化作了轻轻的吻和舔舐。
即使马车就快到营帐,他也依然不松开她,像是在报复和占有。
可他眼底却有泪滑落。
马车停了下来。
细细密密的痒痛自疤痕处传来,天知道她多么眷恋他每一次接触她时的悸动,可是不能。
宋婉轻声喘着,“沈行,你……”
他颓然松开了她,恢复了冷静,像是下了决心,看着她道:“你我到此为止。”
宋婉强忍着心里空旷荒芜的难过,拢起衣襟的手有些轻颤,她却浑不在意地轻笑道:“好啊,小叔可要说话算话啊。”
清冽幽凉的气息擦过她,沈行跳下了马车。
宋婉收拾了心情,将被他揉的凌乱的衣裙整理整齐,撩起了车帘,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一袭贵气与鬼气并存的白衣。
沈湛冷淡的看着他们二人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他本就是颖悟绝伦多智近妖之人,这两人还未收敛的古怪神色都悉数落入他眼中。
“婉儿,过来。”他向宋婉伸出手。
幽黑的暗夜里,宋婉有一种错觉,沈湛仿佛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又像是黑洞中渐显的獠牙。
可她完全没有恐惧,只有即将驯服他的灭顶的兴奋。
她将手递给他,还未站稳,他就将她迅速拉到身后。
宋婉还未来得及回过头,就见沈湛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沈行的拳头凌厉如风砸落在他脸上,二人霎时滚作一团。
沈行拳拳到肉,沈湛哪里是他的对手,那本就惨白的面容上顷刻间渗出了蜿蜒的血迹。
沈行揪起沈湛的衣领,将他一把抡在拴马石上,那血肉之躯撞击声森然可怖。
“沈行,沈行!”宋婉叫道,扑过去将沈湛扶起揽在怀里,看着他道,“沈行!你这是做什么?!”
若是沈湛死在沈行手下,弑兄的罪名将会把他钉死在史书上!
届时,什么王位,什么抱负,连宗室子的身份都会给他剥得干干净净。
沈行勾起唇角,满是嘲讽,对沈湛道:“你装模作样的本事一点都没变啊。”
说完,扑上来拽住他的衣领又是一拳。
沈湛这任他处置的模样简直是让人恨得牙痒痒,旁人不知道沈湛的功夫,沈行可是亲眼目睹过,他这兄长身体孱弱,可论起武学剑法,并不在他之下。
可他偏不还手。
沈湛只觉得眼前一黑,眩晕感袭来,他下颌绷紧,咳嗽了半晌,断断续续道:“阿弟,是为兄的错,抢了你的心上人。”
“可我、可我与婉儿,两情相悦……是我对不住你。”
“不要为难……别为难你嫂嫂。”
鲜血将沈湛冷白的面颊染成妖冶的红色,他的神情清冷而倦怠,看向宋婉时又带着无边的眷恋,他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勾缠。
“我和她之间的事,不容你来置喙。”沈行冷冷道,滔天的妒怒被宋婉垂落的泪珠浇灭,他起身,克制隐忍道,“你不该让她受伤。”
说罢,那蜂拥而上的侍卫不敢上前,任他从人群中大步穿过。
宋婉盯着沈行孤寂决绝的背影,眼泪终于模糊了眼眶。
*
“你生气了?”宋婉低声道。
营帐中火光幽微,宋婉蹲在床榻前,洗净了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沈湛脸上的血迹。
“疼不疼呀?”她扬起皎白的一张脸,眉头紧蹙,“心疼死我了。”
沈湛垂眸看着她,冷静而淡漠地抬起她的下巴,看了她许久也没说话。
宋婉被他看得呼吸一紧,去思考他这样看她到底是为什么。
沈湛每次不说话的时候,那审视的目光都像是藏在暗处的蛇,冰冷潮湿,黏腻且侵占般地将人绞紧。
“对不起啊珩澜,我、我这次出去,是事出有因的。”宋婉解释,“是那个杨大人跟我说让我今晚务必去他府里一趟,他要跟我说些事。”
“我看你那会儿发病也不想让我靠近,我就想的趁你休息的时候去找他一趟。”
她逐渐镇定下来,祸水东引到那杨阶身上,反正杨阶不到天亮就会与墨大夫的人相会,沈湛也找不到他,可以说是“死无对证”。
她朝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握住他的手,手指轻轻在他手心摩挲画圈,“那个杨阶,以为你什么都没跟我说呢,还想挑拨离间,告诉我溃堤之事是你所为,想让我恨上你,好为他所用。”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我怕他恼羞成怒把我扣在府里,就说考虑考虑借机跑出来了,谁承想遇上了排队等着天亮施粥的百姓暴乱……是、是小叔救了我把我带回来的。”
随着她跌宕起伏的叙述,沈湛的神情却毫无波澜,还是那样低垂着眼眸,冷静而漠然地看着她。
若不是他唇角的伤和淤青,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几乎要让宋婉以为他成了石雕的人像。
在宋婉愈发的慌乱,要没有耐心的时候,沈湛忽然道:“只这一次,不许再擅自离开我。”
宋婉微微一笑,温柔地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另一半完美无瑕的脸上亲了一口,“嗯!再也不会离开你!”
他任她搂着,眸光微动,“记住你说的话。”
翌日,从帝都赶来的赈灾钦差抵达了凤阳。
可以说是响应速度很快了。
“陛下圣躬违和,却也被世子的义举所感动,托我跟世子带个好呢,让世子您啊,这些事了了就早些回帝都去,陛下想着念着您呢。”钦差道。
沈湛并不喜官场上互相吹捧那一套,却也一时无法脱身,要交接的事太多,何况宋文卓宋大人即将以赈灾副使的身份抵达凤阳。
而另一边,杨阶在钦差来顶替他的位置之前,已踏上了去北境的路途。
那一夜宋婉走后,杨大人本以为接应的人得明天来,所以沈行一行人到达的时候他并未作任何挣扎,只以为是来得早了些动作快了些。
沈行带的人都是在北境战场生死间磨砺出来的人,动作矫健敏捷且不慌乱,即便带着养尊处优的杨大人,也日行千里,往那风雪严寒之处去了。
“估摸着宋大人戌时到凤阳。”周决道。
沈行负手而立看着远处的江面,太阳穴突突跳动。
宋文卓,宋婉的父亲,在此时被*调动到凤阳是为什么,明眼人都看得明白。
溃堤已被有条不紊地修复,灾民流民正在妥善安置,还有机灵的商贾趁此机会采些江沙来贩卖,一切百废待兴。
这个时候宋文卓过来,就是捡来的功劳。
蝉鸣成片不绝,江水连绵平静,落日的余辉倾洒江面之时,宋婉在江边遇到了沈行。
他似乎要走了,重新整装了来时的马车。
沈行侧目看她,“宋姑娘。”
宋婉眉头微拢,再见面,他应是伤了心,唤她宋姑娘,一如多年前初识时那样疏离淡漠。
宋婉轻点头,转身欲走。
“宋姑娘留步。”沈行叫住了她,“查到了一些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宋婉顿住脚步,回首。
江面辉煌的粼粼波光荡漾,偶有鱼儿跃出水面。或许人生亦如此,前一刻还狂风骤雨爱恨交织,后一刻就晴空万里归于平静。
“宋大人晚间即将抵达凤阳。”沈行说道,影子被拉长投射在江水上,当真影影倬倬,“先前我派人去宋府,意外得知了一件事。你的嫡母段氏与管家私通。你姐姐,并非是宋大人所出。”
宋婉听他说完,似乎并不意外,“那又如何呢。”
这些年在宋府生活,她又是一个细心之人,怎会没有察觉到嫡母与管家互通首尾之事,只不过苦于没有任何证据,嫡母又因此一味的针对打压。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早就知道她与管家私通,宋娴不是父亲所出,这我倒是不知,你是如何得知?”宋婉反问道。
“我派人去是调查你母亲之死的。”沈行解释道,神情有些不自然,“那管家实在是心虚,还没逼问什么,他就以为是你父亲派来的人,自顾自地就全说了。”
“你嫡母行事缜密,未留下什么马脚,那管家只拿出一封当初二人定情相约私逃的书信,若是以此来让你父亲将段氏驱逐,应是还差点火候。”沈行将袖中的那封发黄的信笺递给宋婉,“看看吧。”
宋婉接过信,垂眸沉思。
“想怎么办,选择权在你手里。”沈行道。
说罢,他挥挥手示意一旁的侍卫启程。
第86章 这个把柄她等了太久了。许多次与段氏斗智斗勇,都被她侥幸躲过。……
这个把柄她等了太久了。
许多次与段氏斗智斗勇,都被她侥幸躲过。
后来她明白,段氏不止是父亲的妻子,还是父亲需要的门面,是为他治理后宅的帮手,官场上的事靠男人们斡旋,却也少不得夫人们的日常经营,父亲需要她。
段氏的德行与父亲的名声相比,那是太微不足道的事情。
父亲有许多姬妾,段氏脏了,不碰就是。
若是深究她与管家,那丢了脸面被人耻笑的就是他了。
她早就明白了这个事实,所以已将段氏与管家之事封存在了记忆里。
现在手中的那封发黄的信笺,如闪电般霹如心底。
她手握着信,有些抖,在沈湛的营帐中坐了许久。
那信中所言字字恳切,段氏那般端稳的人,竟还有如此小女儿家的心思,愿意与爱人不顾一切私逃。
可再爱又如何,多年过去,只怕曾经的一腔热血和绵绵情意,只剩下如履薄冰的怨怼。
管家可是毫不犹豫地供出了她啊。
宋婉又一次庆幸自己跳出了宋家后宅,不会再被段氏打压拿捏。也庆幸她没有像母亲那样耽于情爱,最后落个那般凄惨的下场。
母亲是真心爱重父亲的,但那又怎样呢,色衰爱驰,身如浮萍,自己没有足够的筹码,便不能让那个冷心冷情的男人再回过头看一眼。
连带着曾经的情深义重,都成了避而不及的蚊子血、米饭粒,或是令人生厌的蛛丝。
宋婉的目光掠过桌案上的一叠奏折。
这一次,只要有一点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宋文卓戌时抵达,便忙不迭地来拜会了沈湛。
沈湛似乎有意抬举,特地办了并不简陋的宴席,一来为钦差接风洗尘,二来来表对宋文卓这个岳丈的重视。
再次见到父亲,宋婉有些恍惚,记忆中的那个威严的让人窒息的男人,变成了个小老头。
在一众官员中,那忐忑又喜不自胜的样子着实可笑。
而沈湛神情自若,习惯了旁人见他都是拘束恭谨的姿态。
“不用拘谨,诸位都坐。”沈湛神情冷怠,特地冲宋文卓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灾情当前,诸位辛苦了。往后还要精诚合作……”
他的语气平淡说着些该说的客套话,明明是该慷慨激昂的鼓励之言,在座的人却都听得噤若寒蝉。
宋婉脸上流露出一抹淡笑,朝自己那坐立不安的父亲举了举杯。
沈湛察觉到宋婉的动作,话锋一转,“宋大人自青州来辛苦了,陛下封授的圣旨在此,宋大人接旨吧。”
宋文卓脸上是受宠若惊的表情,在来此之前隐约听说了自己要来凤阳赈灾,本觉得这苦差事怎会落到自己头上,可来了之后旁人对他的态度皆恭敬有加,恭维的话说了一箩筐。
打眼一看,这明明是捡漏了来了!
竟还有圣旨……
沈湛指了指一旁放着的圣旨,示意侍人去宣读。
一旁立着的侍人接过圣旨,打开,深吸一口气,刚想读,愣住了。
宋婉的神色专注,握着汤勺的手都收紧了。
沈湛的余光掠过宋婉,那般清冷的眉眼此刻却灼灼明亮,如同狩猎前一刻的贪婪、专注。
他微蹙了一下眉头,对着怔愣的侍人说了一个字:“读。”
读了一句,再读第二句时全场静地掉根针都能听见,侍人硬着头皮,怎料越读越觉得不对……这哪里是圣旨啊!
“玉郎莫负妾之钟情,妾与那宋文卓日夜相处折磨如斯,每一次的触碰都让妾无比恶心……”
宋婉恍若未闻,在父亲惊恐羞愧的注视中,淡定地抿了口茶。
宋文卓已顾不上女儿的淡定,扑上前去一把夺过圣旨,脸色红的要滴出血来似的,顾不上端方的士大夫虚伪模样,怒喝道:“怎么回事!这是哪来的!?”
侍人被他推的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纳闷得很,“奴才不知,不知啊……分明是圣旨,里面怎会夹着尊夫人和别人的书信呢。”
那书信整整齐齐地覆于圣旨字迹之上。
可此言一出,解释不如不解释。
宋婉脸上淡淡的笑意消失,对父亲道:“父亲莫失态,更不可对圣旨不敬啊。”
她快步上前扶起父亲,顺手接过了那圣旨,看了看,蹙眉道:“真是嫡母的字迹呢……”
“家丑不可外扬!家丑不可外扬啊!!”宋文卓急促对女儿道,“别说了!这光彩吗?!”
“父亲还没接旨呢。”宋婉扯下黏在圣旨上的书信,重新把圣旨递给了侍人,“烦请公公继续念吧。”
宋文卓当真体会了一把芒刺在背,面红耳赤地忍着巨大的羞耻和屈辱,听完了圣旨。
还得谢恩。
“父亲一路过来辛苦了,天气潮热不免上火,父亲去喝杯清茶吧,才煮好的上等绿茶,最是清凉解暑。”宋婉笑道。
宋文卓脸色铁青,一向自诩学富五车,现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想找个地缝钻出去。
这回,他无法再装作不知道了。
这样的丑闻一出,让这场接风宴只能提前结束。
沈湛看着将父亲送走的宋婉,她仰起脸,笑的眉眼弯弯。
“我父亲走了怎么办?他这算擅离职守吧?”宋婉问,“他着急回去捉奸呢!”
在那么多同僚在场的宴席上揭露了这等丑事,不多时就会人尽皆知了,宋文卓是极要面子又虚伪之人,极其害怕此事在他回去之前就传到青州,赶紧狼狈地调头回去处理家事了。
“你说怎么算就怎么算。”沈湛语气淡淡。
“那你为他说了好话调他过来赈灾,他就这么走了,可对你有什么影响呢?”宋婉说。
“多大点事。”沈湛说,“他若是因此贬黜,你还会笑的这么高兴么?”
宋婉眼神躲闪,唇角却噙着笑,“我可是个好女儿,哪有高兴啊。”
*
疾驰的马蹄踏进泥里,扬起一溜泥点子。
本应熙攘的街头并无多少行人,长鞭破空,抽在马臀上,马车的速度加快了。
按这个速度,明日即可抵达云京王府,恰巧能赶上荣王的寿宴。
马车里,沈湛微阖着眼。
宋婉歪过头,在他面前左看看右看看,看他不动弹,就伸手揪一揪他的脸颊。
先前被沈行挥拳打过的地方还泛着青紫,沈湛吃痛地蹙了蹙眉,却还是不说话。
宋婉笑眯眯道:“啊,睡着了呀。”
而后手不老实地窜入他的衣襟。
那双手温润细腻,轻柔地拂过他的胸膛,如羽毛撩拨在心间。
沈湛那胸臆中的令人发狂的不安和躁戾仿佛被安抚,化作密密麻麻的痒意。
他强忍着,胸膛压抑急促地起伏,眉头轻蹙,耳根和脖颈都红透了,那模样禁欲又清冷。
宋婉更过分了,干脆挠起他痒痒来,看他还不动?
怎料沈湛好像没有痒痒肉啊……
宋婉兴致缺缺,刚要抽回手,他便按住了她的手。
不够。
想要更多。
“继续。”他道。
“什么……”宋婉小声说。
“你不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让我不生气么?那就继续。”沈湛面无表情道,可与她接触的皮肤却愈发滚烫,“还是你想要?”
“你说什么呢!”宋婉脸红了,眸光潋滟地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每次生气都要我亲亲抱抱才能哄好?我想要什么呀,沈湛,你、你大胆!”
沈湛顿了顿,“……”
他其实很快就察觉到了宋婉的意图。
她从未放弃过报复她父亲给与她的伤害。
也从未想过宽恕嫡母段氏。
只是,他为何不是她能够信任的人呢,为何不能直接告诉他她的计划?
那她信任谁?
这种不安焦躁愈发变本加厉,他只能将它压抑在体内,任它扩张加剧。
可他又很欣喜,自己是她可以利用之人。
沈湛凝目看向宋婉,声音透着冷静的癫狂,温柔诱哄,“你尽可以利用我,我没有因此生气。”
“我只是觉得,你该告诉我你想做的事。你根本没有必要……绕这么大个弯儿去惩治他。”
“你想让他死,让段氏死,或者让宋家不复存在,我都可以做到。”
“为什么不交给我呢?”
沈湛说这话时那种对生命的漠然让她心头一惊,他明明是失控的样子,语气却极为冷静,仿佛是道是寻常。
宋婉迟疑片刻,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明显的肋骨,激得他几乎坐不住,在他无法忍耐的时候,宋婉道:“我还无法做出弑父之事。他虽无能且庸碌,可到底我是姓宋。而且我需要一个清白的、看似可以倚靠的家世啊……”
沈湛的语气更为冰冷,“你不需要。”
“你只需要我。”
宋婉不想和他争执,便顺从道,“知道啦,我只需要你,以后想收拾谁报复谁,都让你去替我做,好不好?”
“你要信任我。”他更为偏执了,贪婪地箍紧她的下巴让她只能看着他,“信任我。”
不要排斥我,不要抗拒我,不要骗我。
宋婉觉得下巴处传来一阵疼痛,便以牙还牙地捏了他一把。
沈湛耳尖更红了,急不可耐地吻住了她,将她的手覆在那早就狰狞而起的轮廓上,“婉儿,继续。”
他总是觉得不够。
即使他毫不费力地将一切谋算步步实现,在宋婉面前,他也总是有种不安和贪婪。
她那么诱人,那么冰冷,那么生动。
他变得愈发失控,想掠夺占有她的一切,只拥有她的身体还不够,还包括她的视线、她的仇恨……
到王府时已将近天亮。
宋婉靠在沈湛肩头睡着了,她均匀的呼吸让他觉得心安不已,面颊粉如新荔,鼻息轻轻煽动,还会发出呢喃的低语。
沈湛的目光贪婪又专注,落在绛紫色的衣裙上,那蜀锦所绣的竹叶上隐约能看见点点斑痕……
他爱怜地吻了她的鼻尖,又忍不住吻上她的嘴唇。
宋婉不满地嗯了声,蹭了蹭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继续睡。
“世子,到了。”马车外的人唤道。
“等等,别出声别动。”沈湛低声道,一只手捂住了她的耳朵,“你们在外面候着,等世子妃醒了再动弹。”
第87章 修罗场3私情暴露
兴许是前些天遭遇山洪受到惊吓,又被沈湛折腾,紧接着彻夜赶路想赶着王爷寿宴回王府,宋婉就疲惫的不想睁开眼,只记得回到王府后昏昏沉沉地被沈湛抱着回到了琉光院。
屋檐上的宫灯亮了,摇曳着水红色的光。檐下的积水点点滴落,青砖上斑驳一片。
宋婉动了动,摸到了一个冰凉的躯体。
她吓了一跳,睁开眼,便看到沈湛含笑的眉眼。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醒了?可是做噩梦了?”
宋婉回抱住他,迷迷糊糊道:“几时了这是,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快戌时了。”沈湛的神情慵懒冷淡,亲亲她的额头,“你尽管睡。”
“啊!都快戌时了!?王爷的寿宴不是要开始了吗?”宋婉挣脱开,直起身来,“起来起来。”
“晚些去也没事。”沈湛道。
烛火昏暗,他凑过去捧起她的脸亲,掠夺交织,似乎渴求许久。
“你、你不要命啦?!”宋婉边推他边阻止,“你这样纵谷欠无度,可不好。”
沈湛的呼吸很重,抱着她倾身覆上,吻上她的脖颈,“婉儿,为我生个孩子。”
“要儿子,生个儿子……”
宋婉正想着怎么拒绝他,余光中却看到屋顶青瓦一动。
她有种预感,是沈行。
沈湛的院子守卫森严,普通的小毛贼别说进琉光院了,连王府都进不来。
那来人会是谁呢?
谁会不偷金银细软,不伤人,只窥视呢。
她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沈行他还是没有死心,还是觉得她在骗他。
这样的执着的赤诚,竟让她的心一阵柔软。
可又觉得麻烦,唉。
光线昏暗的居室内,宋婉柔软地抱住沈湛,松垮的衣襟剥落,露出的雪肩在黑暗中显得尤为莹润白皙。
沈湛整个人都热了起来,将手探入她的衣襟。
宋婉却不想这么快给他,或者说她实在不想在沈行面前真的与沈湛行夫妻之事。
她只缠磨他,咬他嶙峋的锁骨,手不老实地撩拨他,还故意发出撩人的声响。
帐子里是沈湛的轻笑声,“这么热情?婉儿喜欢这样?”
“哪样?像在马车里?”宋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像是说给旁人听。
他声音暗哑,将她翻了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什么,宋婉娇嗔地推了他一把。
那空着的瓦片恢复了黑暗,她怔愣地盯着那处许久,直到床榻猛地传来吱呀声。
宋婉迅速向后一缩,抵住沈湛的胸膛,亲了他一下,可怜巴巴道,“啊……珩澜,夫君,我要来月事了,肚子可痛了,下次吧。”
“而且这次要去给王爷祝寿,咱俩却在这……也不能尽兴呀。”
他沉默片刻,稳住凌乱的呼吸,掌心抚着她娇艳的红唇,低低道:“好,下次。”
*
悠长的唱礼声划过王府的夜空,礼乐隆隆作响,而后是祝祷声和丝竹管弦声四起。
今夜的晚宴是寿宴也是家宴,故王爷并没有王爷的架子,十分亲切道:“能有你们在膝下,父王我很是高兴啊。”
“父王高寿。”沈湛道。
家宴,没什么拘束,沈湛在荣王一旁侍膳,而宋婉给荣王斟酒布菜。
荣王抬眸看向儿子,气色好了不少,眉心舒展,好像并未因为凤阳的灾情而疲累。
而儿子身边的宋氏,眉目含春。
荣王不禁心中暗自感慨,年轻夫妻就是蜜里调油,让人好不羡慕,若是能尽快开枝散叶,那便更好了。
“儿子和儿媳恭祝父王岁岁有今朝。”沈湛道。
说罢,便遣人将贺礼抬上来。
绣着各色各样寿字的软帘被打起,随着贺礼后面跨进来的,是一道玄色的身影。
宋婉随着一旁的众人一起行礼肃拜,“雍王殿下安。”
她并没有抬头,低眉顺眼地在沈湛身边,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汗涔涔的,烦躁得很。
“珩舟来了,怎么才来?”荣王皱了皱眉道。
“儿子有事耽搁了,还请父王恕罪。”沈行的声音微哑,边说边命人也将贺礼抬上来,抬眸见众人跪了一地,“不必拘束,今日是家宴。”
他的目光扫过宋婉,只见她臻首低垂,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那绣着繁复纹路的衣领下,若隐若现是一抹刺眼得很红痕。
沈行只觉得煎熬没有最甚,只有更甚。
从今日清晨得知她回了王府,之后沈湛便封锁了琉光院,他不知哪根筋抽了,就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宋婉一面。
回想起看见的那一幕,他就心如刀割,浑身也一阵冷一阵热的,如同濒临窒息,陷入彻头彻尾的绝望中去。
心痛的麻木,怨怼和不甘就愈发明显。
沈行对着宋婉道:“嫂嫂气色不错,和兄长当真是伉俪情深,这一路不知多少人称赞嫂嫂不远千里去与兄长相会的壮举呢。”
宋婉抬起头来,莞尔一笑,“多亏小叔一路照料。”
这一来一回,十分自然。
荣王指了指一旁的座位,“珩舟坐吧。我听说北境战事又起?”
沈行道:“晋王叔发来八百里急报,胡人不知从哪听来圣躬违和,趁乱扰我边境,野心又起,烧了军中一处粮草库。晋王叔来信,是问儿子的意思,可还愿意回到北境去,若愿意,晋王叔便拟诏书呈上,望朝廷派兵,把他们彻底清剿。”
“父王不必忧心,早前在北境那些年,已将那些蛮夷都击得溃败,他们逃进了昆仑山,才保下些残部。现在只是强弩之末,弄不出多大波澜。”
这一字一句,他说得平常,在场的人却都心下戚戚,北境与多国交界,一直以来都是大昭的心腹大患,这些年来不仅有了太平日子,还如数将早年割让的土地收回,除了晋王多年驻守,与沈行在北境的耕耘脱不了干系。
如今,是想一击制敌,晋王才写信来希望沈行领兵支援北境。
是战或不战呢?皇帝的身体还能等到捷报归来么?
荣王不管那个,总觉得这些年虽然战火未平,却都是离云京极远的事,若是他一辈子不出封地,那便是一辈子都不会被战火殃及。
而沈行要走,不成亲,没孙子,那不行。
荣王幽幽道:“你走可以,走之前把婚成了。王妃选不出来就再等等,侧妃呢,我看不错。”
说罢,往夏旎兰的方向一指,“兰丫头这些日子在府里,我看了,是个伶俐人儿,正配你。”
“宋氏,就交由你来操持他们的婚事吧。”
宋婉脸上一直挂着温婉的笑意,“是,妾身定好好为小叔和夏姑娘……”
沈行睨她一眼,带着锋利的恨意,寒声说道:“嫂嫂,当真要为我与旁人操办婚事?”
“你真的甘愿吗?”
宋婉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眸光如秋水般明净坦然,“能为小叔操办婚事,妾荣幸之至。”
她能怎么样呢,此生与他无缘了。
她向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事已至此,他娶谁都比娶她好,起码名声无损。
沈行周身弥漫着满满的压迫感,手中的酒杯收紧,脸上一片冷肃,“我的婚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四年前,他就想娶她,她没有松口。
现在,她又要操办他与旁人的婚事。
“你怎么跟你嫂嫂说话的?”沈湛冷冷道。
宋婉不想让人看出破绽来,连忙揪住沈湛的衣袖,“无妨的,小叔或许是因为北境战事心烦,才口不择言了些……”
沈行目光灼灼,语气冷硬:“北境战事没有到能令我忧心的程度。”
“我只是单纯的不想娶夏旎兰。”
“我想娶的,一直是像嫂嫂这样的妙人,嫂嫂为我寻一个过来?”
沈行英俊的面容上是玩世不恭的笑,语气随意又充满挑衅,宋婉几乎以为他疯了,竟在这样的情境说出这话来!
宋婉目瞪口呆的同时,她听到了茶盏碎裂的声音。
身侧的沈湛面无表情,宋婉却知道他愤怒到了极致。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太康县主早就想发作了,再也忍耐不住,站起来不悦道:“珩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旎兰出身书香世家,模样又好,怎就还比不上宋氏了?何况宋氏是你嫂嫂,你这么说合适么……”
话音刚落,忽然又凌厉的风声传来,紧接着是“嗖嗖”的冷箭声。
大殿中的烛火骤然熄灭!
“有刺客!保护王爷!保护世子!”门外的侍卫疾声喊道。
黑暗中,是兵刃相接的声响,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将宋婉挤到一边去,她就着朦胧的月光,看见沈湛被一群黑衣人重重围了起来。
刀剑交接声、菜肴珍馐落地碎裂声、还有婢女们惊慌失措地呼声不绝于耳,宋婉就着一点月光,手忙脚乱地想逃离混乱。
鼻息之间是血腥气,鲜血飞溅到她脸上,温热一片。
应该是有人受伤或者死了。
黑衣蒙面人像从漆黑的夜色中凭空出来似的,将好好的寿宴搅得一团乱。
荣王的喊声恼怒至极,“何人胆敢上荣王府行刺!给我都拿下!”
“哎呦王爷,您别出声!”侍从惊惶道。
不知是谁在打斗中攀上了大殿的藻井中悬挂着的八角走马宫灯,木质的框架承受不住那重量,发出可怖的涩塞声,烛芯晃动间燃起又熄灭,那宫灯上的绢纱被星火所燃,一溜地亮起幽幽的火光。
于摇晃明灭的烛火间,沈行看到了宋婉,她趴在地上,身形纤细,鹅黄色的裙摆如花瓣般绽开,她扬着头,那摇摇欲坠的宫灯正在她正上方。
沈行听见榫卯断裂的声音,来不及细想,他在宫灯下坠的瞬间朝宋婉快如闪电扑了过去。
宫灯燃起的火焰几乎贴着他而坠落。
光怪陆离的火光照亮了沈行的脸,冰冷的箭弩寒光毕现,极速射过来,与沈行擦肩而过。
与此同时,沈湛的脸色森然可怖,透着巨大的恐惧,可那些暗卫却将他紧紧护住,他想过来救宋婉也来不及了……
好在因为光线昏暗准头不行,近处的王府护卫又扑上前来做肉盾,那箭矢并未射中沈行。
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宋婉都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感觉身侧生风,而后是衣裙撕裂声,自己被一个人扑倒在地。
沈行的手垫在她后背,重击之下他蹙着眉闷哼一声。
宋婉慌乱地抵住他的胸膛,手指触及他的温度,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那么让人眷恋啊……
随着如浪潮般涌入的王府侍卫到来,刺客们逃跑了,只留下了几具尸体。
烛火重新点亮,大殿内恢复了光明,荣王怒不可遏,指着那几具尸体,“都死了!?这是有备而来的死士啊!给我追!”
侍卫们领命冲了出去。
大殿内恢复了平静,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宋婉与沈行身上,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只见沈行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将宋婉包裹住,挡住宋婉被那坠落的宫灯撕裂的裙摆,他里面穿着白色的亵衣,后背隐隐渗出些鲜血来。
众人面面相觑,雍王自年少起就对女子端方知礼,虽是风流倜傥之人,引得许多贵女倾心,却一直保持着该有的分寸,对谁都是礼貌而疏离。
而现在,他将自己的嫂嫂紧紧护在怀中,还脱下自己的衣袍……如此温柔细致,像是呵护易碎的珍宝。
再想到方才雍王说的那番话……实在难让人不多想啊。
婢女和小厮们爬起来,看到这一幕开始窃窃私语。
荣王目瞪口呆,脸色更难看了。
还是沈湛打破了这尴尬,他清冽好听的声音有隐隐的怒气,“世子妃受惊了,还不把世子妃扶起来?”
“是、是,世子。”婢女们惊慌道,赶紧过去分开这二人。
宋婉惊魂未定地站起身来,可衣裙撕裂,又不得不披着沈行的袍子,只得拉开与沈行的距离,强撑着镇定道:“多谢小叔相救……”
却又脱口而出,“小叔的伤要不要紧?”
沈行没说话,蹙着眉看着自己空了的怀抱。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他一把拽住了宋婉的手腕,眸光幽暗地越过众人落在脸色铁青的沈湛身上,他开口道,“她从来都不是我嫂嫂。”
第88章 “到底怎么回事?”荣王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斥责道,“她不是你的嫂嫂是……
“到底怎么回事?”荣王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斥责道,“她不是你的嫂嫂是什么?”
太康县主犹疑道:“那我之前在暗道上看见的就是你俩?旎兰说看见珩舟你在你嫂嫂院子里,不止一次了吧?你是什么时候跟宋氏有了首尾?府中的风言风语都是真的?你们、你们不知廉耻啊!”
“县主不要血口喷人!”宋婉仿佛回过神来,闪身与沈行拉开距离,急于辩解,“小叔乃光风霁月立身极正之人,怎会与我有什么,县主不要捕风捉影就中伤他人。”
沈行冷冷道:“今日险些被砸伤之人不是宋氏我也依然会施救,阿姐所言实在是多虑了。”
宋婉最害怕她与沈行的旧情公之于众,便口不择言道:“谁需要你救了?王爷管好自己吧!”
沈行垂眸冷笑,再抬起头来时,眼底愈发幽暗,十分冷静道:“是啊,你不需要了,早都不需要了。”
“我娶不娶亲,娶谁,是我自己的事,无需任何人来给我安排。”
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荣王看着儿子愤然离去的背影怒不可遏,“他、他……”
继而目光落在宋婉身上,“宋氏,你说!你和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与自己嫂嫂不清不楚,他脸面还要不要!?我荣王府的脸面又何存?”
“父王息怒。”沈湛走上前来,不疾不徐地牵起宋婉的手,平静道,“宋氏早就与我说过她与阿弟的渊源,都是早年间的旧事了。如今我与宋氏已结连理,不必再提往事。”
“明日,我便携宋氏一同回帝都去,阿弟的婚事,烦请阿姐和父王妥善安排吧。”
说完,便面无表情地牵着宋婉走了出去。
太康县主眉心拧着,愤然道:“父王,您不能不追究此事,那个宋氏与珩舟绝对不清不楚,说不准嫁给珩澜之前就有了私情呢!好些下人都在传呢,传的话我都难以启齿……珩舟那般利落端方的人,怎能做出这种事呢!”
“今晚的事,谁敢说出去,我拔了谁的舌头!”荣王扫视全场,面容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下人们齐齐跪拜在地。
而夏旎兰的目光定定看着夜色中二人清贵的身影,直到一旁的婢女轻拽她的裙摆,她才慌忙也跪了下来……
*
翌日一大早,天蒙蒙亮,寂静的王府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
“陛下圣躬违和,召世子进宫!”一身飞鱼服的东厂番子压低声音道,表情隐隐透着风雨欲来的不安,“王爷,快些吧,让世子快些!”
侍人一路快步往后院走去,琉光院的门还紧闭着,侍人与守门的小厮耳语几句。
小厮心跳的突突的,连行礼都忘了,疾步去叩响世子的房门。
昨夜睡得晚,现下又还很早,沈湛坐起身来,缓了片刻才起身。
随着敲门声,宋婉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
昨夜沈湛平静的有些反常,回房后甚至还颇有兴致地与她小酌了两杯,睡的也很早。
在宴席之上,她辨认出了蒙面黑衣人之一,那人身上那股浸透的药香味,绝对是墨大夫无疑。
所以在沈湛睡着之后,她便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到了每次与墨大夫接头的桃林里。
那种紧张而震惊的心情,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
墨大夫语速很快,“皇帝病危,沈湛怕是要有所行动,今夜本想杀了他……”
“杀了他?那你、你这般大费周章,还不如直接下毒。”宋婉惊讶道,“何况,你不是说不到杀他的时候么!?他害死那么些人,他就这样死了,那那些人就永远蒙着冤屈吗?”
“不说了!你、你想法子把这个送出去。”墨大夫捂着伤口,将衣袖中的一卷账本交给宋婉,“这是沈湛贪渎的证据,必须今夜送出王府去!王府外有人接应。”
墨大夫神色凝重,一向温润端稳的青衣医者,眼睛亮的可怕,神情锋利,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冷肃。
这一天终于要到来了,宋婉一直有所期待。
沈湛一步步势如破竹,不可能这么耗下去,他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陪老皇帝耗。
皇帝突然病危,宫闱是否有变她不知道,此刻也只能跟着洪流的脚步走。
她接过账本,应了下来。
墨大夫在临走前,递给了她一颗药丸,神色凝重,“若是沈湛得以称帝,东窗事发,你就想法子把这颗药给他服下,他就会忘了你,姑娘你再远遁他乡,后半辈子便可安然度过。”
后来在盆景林被太康县主叫住的时候,她浑身都绷紧了,太康县主可恶,却不该卷入这种夺权密事中来,她便强装镇定祸水东引到沈行头上。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而且今夜闹成这样,他一定是对她灰了心。
在寿宴上那幽冷晦暗的目光,还有毫不留情的转身,她就知道这次她达到了目的。
他真的不会再纠缠她了。
可有些事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比如后来又被沈行掳到假山里……
宋婉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只觉得如今风声鹤唳,与沈行尽快断干净才是,便逼不得已说了更伤他的话。
“你怎么这么贱……”
昨夜她轻描淡写说出的话还犹在耳边,沈行湿漉漉的眼神,那般愤怒又绝望。
可现在不是悲伤春秋的时候。
宋婉*抹了把脸,将青纱帐撩开,昏暗的光线中,她起身握住沈湛的手,“我都听见了。陛下有恙,急召你入宫去。”
沈湛回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快些收拾收拾,与我同去。别慌,冀州大营本是陛下的十二团营中五军营的驻扎地,麓山暗营中的人都已经混了进去了。”
他的眼睛很亮,有隐隐的兴奋,语气却冷定,“婉儿,终于到这一天了。”
秋风萧瑟,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
宫里的人来得急,完全没有给荣王和儿子告别的时间,荣王望着远去的马车,想起儿子临走前与他说的“父亲定要守住云京,无召切勿进京”,一时间心里一片荒芜。
皇帝病危,多年前就已发生过一次,那一次一向勤勉的皇帝好些天都没能来上朝。
可在众人惶惶猜测的时候,皇帝又以雷霆手段平了蠢蠢欲动的乱党。
念及往事,荣王总觉心里戚戚焉,回首望着王府中井然有序洒扫的婢女,还有一排排站的笔直的侍卫,知道自己此时作为主心骨不能乱。
“关门,前门后门都关紧,多派些人守着。”荣王神情严肃,指挥道,“不进不出。”
“府里粮食还有多少?”荣王看向管家。
皇帝病危,皇嗣又单薄,这会儿将儿子召回宫里,是什么意思已经在明面上了,**王深知自己那老哥哥深不可测,经常有些出人意料的举措,说不准就是趁此削藩呢,不得不防啊。
管家连忙将细碎的那些事都禀报一番,府里的粮仓充盈,人吃马喂的大半年都见不了底。
粮食够,便不慌。
任外头风云变幻,他老老实实在封地守着,谁能挑出错来?
“诶,府医都在?”荣王忽然问。
“都在都在!”管家道,顿了顿又说,“除了墨大夫,墨大夫好像被世子带走了。”
而另一边,沈湛和宋婉的马车不分昼夜地疾驰在去帝都的官道上,扬起一阵尘埃。
一路上穿过许多城池,出入城的口子收紧了。
宋婉心下隐隐不安,不知墨大夫怎么样了,不知陈婆子把账本带出去没有……
她掀开车帘,山风迎头吹来,越往北,入秋越早,层林尽染,落叶起起伏伏地飘荡着。
皇帝病危,沈湛真的要称帝了么?
一双冰凉的手覆了上来,沈湛神色从容淡然,安慰道:“别慌。一切有我。”
到了帝都,沈湛换上了世子冠服,端严坐在轿撵之上,头顶是巨大且华丽的华盖,遮住了绝大部分日光。
他苍白瘦削的面容还是没什么表情,手中拿着要上奏的奏书,碧波祥云通臂上的四爪蟒纹狰狞显贵,生出了令人生畏的距离感来,当真有几分帝王气象。
“婉儿,就送到这吧,你且回官邸去,不必随我进宫。”沈湛一手搭在赤红色鎏金扶手上,俯下身对她说。
沈湛见宋婉怔愣看着他,不像从前那般戏谑娇俏,竟有种从未有过的疏离之态,他心下黯然,伸手将她垂落的耳边的碎发别到而后,温柔道:“怎么了?”
宋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沈湛一路走来的不易她看在眼里,可他所行之事又的确丧尽天良,现下都夏末了,她胸口伤还会痛痒难耐。
如今他离帝位仅一步之遥啊……
这种矛盾的心理交织拉扯,她只觉得心下一片混乱、
“陛下,真的会……”宋婉踮起脚,小声在他耳边问道。
真的会封你作太子,传位于你么?
沈湛笑了笑,表情阴郁淡漠,有种心有成竹的冷定。
他摸摸她的发顶,没有说话,示意一旁的侍从过来将宋婉安全送回官邸。
来迎驾的太监高唱一声“起”,轿撵便沿着朱红色的宫墙一路往御极殿去了。
第89章 一连几日,沈湛都没有从皇宫里出来。帝都的百姓与江南的不同,在政……
一连几日,沈湛都没有从皇宫里出来。
帝都的百姓与江南的不同,在政治方面都很敏锐,早就开始闭门不开,初秋的街道上一片萧索,人人自危。
在政权更迭的时候,最是怕一个不小心就卷进去,性命不保。
不知是谁第一个传出风来,说皇帝已经殡天。
也有人说皇帝早早留下了遗诏,立流落在外的皇子为帝。
还有人说遗诏明明写明了扶荣王世子沈湛登基,沈湛在凤阳溃堤之时临危不惧,扶危救困,天命所归。
宋婉悄悄溜出官邸,到市井街头找了小叫花子给了些吃食和银子,教他们唱了首歌。
“王府烛,夜漫长。病弱世子祸心藏。
赋税重,民众苦,麓山炼出大铁妖。
凤阳灾,是天谴,此子必会起风浪。
众人苦,他独傲,志在九龙丹陛上!”
沈湛是在半月之后才回到宋婉所在的官邸的。
那时街头巷尾都流传着那首儿歌,茶肆说书先生更是添油加醋把凤阳溃堤乃天谴之事说的有声有色。
仿佛沈湛真是什么灾星降世似的。
人们对这种带了些玄学的谣传都是很感兴趣的。
而这个节骨眼上,沈湛却不能有所反击。
交由北镇抚司处置,把朱雀大街上的叫花子全部收押,可那流言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出去。
沈湛回到官邸,看见宋婉站在树下发呆,手中所执一片落叶,漆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腰间,鬓边的步摇微微晃颤,如一幅意境美好的仕女图。
她的目光十分无神,也如那没有生命的画作一般。
“在想什么?”他忽然开口道。
宋婉回过神来,捂着胸口,“吓我一跳,你走路没声音么!”
“是你想的太入神了。”沈湛道,又重复问,“在想什么?”
“想以后的日子。”宋婉幽幽叹息,“以为自己只是来冲喜的,却没想到要一跃成皇后了?我听人都在传,说要立你为太子,是不是真的?”
沈湛走上前去,她很自然地扑进他怀里,唇角带着笑,“这么多天不回来,我可担心你了呢。”
沈湛垂眸,低头看着怀中娇柔可人的宋婉,她乌黑澄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满的关切与思慕。
他抚上她的肚子,“还没有么?”
宋婉笑了笑,打开他的手,“你都不回来,我怎么有?”
他扣住她的腿弯将她一把抱起,回到房中,将她扔在床榻上压了上去……
很快就结束了,不似前几次那样纠缠不休,结束后,宋婉软软依在他胸膛,手指缠绕着他乌黑的长发。
“是不是很难?”宋婉问,“那些小儿传颂的话我都听到了。他们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不是天灾,是人祸,只不过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看着天色逐渐变暗,沈湛拥着宋婉,心也平静下来。
他爱的人,是关心她的,在她身边他总是放松的,而她也全身心依赖着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湛终是开口,语气沉重,带着自责,“婉儿,我要娶姚太傅之女,她会是以后的皇后。”
宋婉心下一颤,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问:“什么意思?”
“陛下已经驾崩了。”他的语气淡漠而疲惫,“密而不发,便是因为朝野中暗流涌动难以控制,还需一个说得上话的忠臣直臣来支持我。”
他不像先皇那样有统御千军万马之姿,走到这个位置,才知道作为帝王能够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为皇后是需要多大的底气支撑着。
而他没有。
此时风声鹤唳兴衰交替之时,必须有大儒为他辩经。
“姚太傅曾在朝堂上提出许多利天下的举措,颇具民心,是天下百姓心中的好官。”
“太傅之女是皇后,也只会是皇后。而我的妻子是你。”
皇帝一生戎马,死前将所有事都安排好了,急招他回帝都便预感自己命不久矣,要将他关起来圈禁。
那诏书上,皇位还是留给了亲儿子,即便是从未见过。
熟料司礼监掌印早就与他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李舜是个心黑手狠的,直接叫太医给下了一剂了猛药,生生将皇帝治死在龙榻上。
而他这样的奸佞,要想坐稳这皇位,就必须将那矫诏落实。
这些日子纠结再三,只有一条路可走,姚太傅之女做了皇后,才是能安了天下臣民的心。
“婉儿,你等等我,等我坐稳了这皇位,我便接你回来。”他从那柔情中挣脱出来,扶住宋婉的肩膀,神色认真,“好不好?”
“你要送我去哪?”宋婉问。
“沈濯一会儿就会来接你走。现下帝都局势太不安稳,我不放心你在这。你好好的,等我坐稳这皇位,等朝堂之上无人敢逆我,我接你回来。”沈湛道,摸摸她的发顶,“很快。”
“还有,我不会让姚太傅之女有孩子,她只是皇后。”他的手温柔地覆上她平坦的小腹,“说不准婉儿这里,已经有了我的骨血,我等着。”
他下了决心打定主意的事,就不再多琢磨了,而且早就把后面的事都安排好。
宋婉离帝都越远,越安全,若是大事不妙,她也可随意脱身,不必拘于这皇城中任人欺凌。
想到她可能会因他受了连累,他就浑身像烧起来似的。
沈湛知道,像姚太傅那般的完人,其实才是最可怕的。
宋婉点点头,很是理解道,“我不在意这虚名的,还是那句话,只要珩澜的心在我这就好。”
“只是他们说的皇帝的遗诏,是真的有么?若就是立你为太子,你何必费这功夫?”
沈湛略沉默了片刻,平静道:“婉儿聪颖,应该能猜到那遗诏里所书之人并不是我。这些年我白白感念了一场皇恩浩荡,三跪九叩了那么些年,呵,我那皇帝叔叔,还是选了自己亲儿子。”
此时门外传来扣门声,是许久未听过的沈濯的声音,“王兄,时辰到了。”
“婉儿放心,不会太久,我不会给晋王招兵买马直抵帝都问罪的机会。现在北境暴乱,敌国的刀就架在北境军脖子上,他暂且来不了……只需拉拢姚太傅,即可。”沈湛继续解释。
宋婉挥挥手,“不必说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给我写一封和离书可以么?”
沈湛愣住,眼眸中缱绻的情意化为冰冷的注视,“你说什么?”
宋婉循循善诱轻声说:“朝中的事我不懂,但我知道你这么急着把我送走,一定是为我好的,你对我这样好,我也不能陷你于两难。那太傅是何等人,怎能不知你曾娶过?太傅小姐金贵,此刻愿意拉你一把,肯定是介意我的存在的,否则你也不会把我送走,对不对?”
沈湛想解释,宋婉却伸手捂住他的嘴,温柔道:“我本就是以我嫡姐的名头嫁给你,你现在与我和离也就是名义上的。等你称帝,你再求娶宋家二小姐,岂不更好?我不想顶着别人的名头,想名正言顺地嫁给你呢。”
沈湛面色稍霁,沉思片刻,的确,一张和离书,在这个时候倒是能保她安全。
他走到桌案边,提笔,几番犹豫,竟一个字都写不下。
他不忍写她一点不好。
宋婉催促道:“快些写呀,随便写写就行。”
她这般急切,他生了疑,回首道:“你不生气?”
宋婉心跳的很快,后背汗涔涔的,强作镇定,“生气了你也总会想法子哄好我,不是吗?就像我每次哄你那样。”
沈湛狭长的眼眸湿漉漉的,唇角轻轻勾起,温柔又冷静,“是。”
*
趁着夜色,沈濯和宋婉的马车疾驰出城。
有世子的手令,即便是森严守卫的一个个城门,都畅通无阻。
宋婉脑海中思绪万千,沈湛竟敢矫诏!
那先帝的亲儿子呢?
先帝原先在沈湛和儿子之间难以抉择,后来又急急诏沈湛回去,定然是发生了什么。
现在要紧的是,该把矫诏这个消息传出去!可是光嘴说也不行啊,没有实证。
这么想着,宋婉微微阖上了眼睛,心中并不慌乱,袖中的那封和离书,轻如鸿毛,又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无论如何,她自由了。
即便沈湛落败,她也能保全自身。
马车里的沈濯,静静看着宋婉的睡颜。
他从未这样近距离的看过她。
马车里只有他与她二人,他无需再避嫌,也无需回避自己的心。
她闭着眼,神色平静,红唇饱满莹润,容色清冷妩媚,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胸前,饱满的胸口随着一呼一吸起伏,有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纯净欲念。
心跳从未这样剧烈,沈濯只觉得光是这样近的看着她,就能叫他心神激荡。
他的脸像是要烧起来,她并未睁眼,可他对她的不轨之心就无处遁形了。
那是一股难耐的悸动,这种悸动常令他在清晨和深夜羞耻不堪。
她是他的嫂嫂。
却也是他心里的人。
很多时候他都不敢面对这件事,厌恶于自己不顾伦常的卑劣,所以他不敢多看她,却不由自主地去保护她。
而现在,许多日子没见,他被思念折磨的快要发疯,以为她就要与他渐行渐远,登上那凤位,到他那阴郁莫测的兄长身边去。可上天眷顾,又将她送到了他身边。
鬼使神差的,他缓缓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眼神中透着难以抑制的灼热深情。
她的脸颊莹润,呼吸均匀,沈濯的目光从未有过的大胆,黏在宋婉脸上,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将自己的脸贴在她掌心。
你看看我。
你但凡多看我一眼,我就满足了……
遇到你时,你已是兄长之妻,兄长那般羸弱,却也强大,你的眼里怎能再容得下我呢……
月色凄迷,沈濯将脸贴在她的手上许久,一直以来的克制和理智提醒他该松手了,可悸动、羞耻却让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他还是不愿放开她。
他从未有过这样深刻的夜晚。
沈濯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无妨,无妨的,他会在天亮前松开她。
第90章 翌日,宋婉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下来。矮几上有放好的早餐,和……
翌日,宋婉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矮几上有放好的早餐,和字条。
宋婉简单用了些,走下车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山水清幽,入目皆是蓬勃的绿色。
黑衣青年在不远处的溪流边,蜿蜒的溪流在日光下泛着点点银波,将少年的脸映的那样生动。
他于清溪边朝她挥手,面容年轻俊朗,唇角微抿,抿出一个木讷羞赧的笑。
宋婉微笑。
这是她第一次在白日里看见沈濯。
他同他的哥哥们一样身量高大,肩膀宽阔,没有沈湛的阴郁妖冶,也不像珩舟那样浓郁的英俊,而是更像一个光风霁月的少年,仿佛才从府中族学听讲归来,脸上总带着认真的神情,举手投足间端稳持重。
难怪沈湛如此信任他,沈濯看起来就是个很靠得住的人呢。
宋婉想,若是沈濯没有遭难,定是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王孙公子,一代传一代的矜贵气象终究难掩。
沈濯走上来,水囊里盛满了水,递给她,“喝吧。”
宋婉接过,喝了一口,环顾左右,“这是哪儿?沈湛让你带我去哪里?”
沈濯抿着唇,眼神看向别说没有说话。
宋婉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不以为意道:“他不让你说是吧?可真能保密,何必呢。”
其实昨夜,沈濯几乎没有睡,这样得来不易的独处实在是珍贵。
珍贵到让人生了贪欲。
他转移了话题,劝慰道,“兄长不喜欢姚太傅之女,你别放在心上。朝堂上的那些朝臣各个难对付,尤其是姚太傅。”
宋婉笑了笑,挑眉,“我没事的。”
沈濯的确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任何悲伤和惶恐,她穿着淡色的衣裙,长发随意披散,肌肤细腻莹润,日光下会发光似的。
她拿出和离书晃了晃,眼眸明亮,“你看。”
“他与我写了和离书呢。”
山野的风很静,沈濯睁大了眼睛,盯着她手中的信笺。
“……兄长与你写了和离书?”
宋婉笑了,“你这么惊讶做什么,不过,他写下这和离书,等反应过来估计和你一样惊讶。”
沈湛那般心思缜密之人,若不是被暗潮涌动的形势乱了心神,也不会那么顺利地给她写下和离书啊。
沈濯神情尴尬,像是怕被看穿一般,赶紧转过身去,边走边道:“走吧,上马车。”
昨日还是秋高气爽,一路都是茂林修竹,走官道,今日就像是下了决定般,一路往北走。
气候愈发的冷,沈濯从马车里拿出兽皮来,披在她身上。
“你要带我去哪?”宋婉问。
“去安全的地方。”沈濯神色平静道,胸腔中却涌动着惊涛骇浪。
她不爱沈湛。
已经和沈湛和离。
沈湛好像从未走进过她的心啊。
那既然是这样,她爱的人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他从未争取过,为什么就觉得不可以?
沈濯觉得浑身血液都在燃烧,凛冽的风吹过,也不曾让他冷静半分。
自少时,他接受的就是大儒教导,端稳守礼,勤勉克己,仿佛是他天生就要遵守的世间规则。
可这一刻,一直得不到满足的苦涩促使他心里那难耐的渴望愈发失控。
天色微暗,她靠在马车壁上,身上盖着的是他的衣袍,精致的眉眼清冷妩媚,若有若无的香气袭来,淡淡的,却浓烈地勾住他的神魂。
一如他每一个梦中那样美丽。
他从看到宋婉的和离书那一刻起,就没想过送她去沈湛的鸣山别院了。
沈湛既然要另娶旁人,那他何必要将她禁锢在沈湛能够染指的地方呢?
他与她相遇时,她就已是他的嫂嫂,他只得收起自己卑劣的心思。
可现在,她不是了。
朦胧的感情压抑的越久,爆发的阈值就汹涌难耐。
宋婉是在夜里被热醒的,不似在沈湛怀里那样冰冷难受,像是回到了沈行的怀中,他的胸口起伏,气息灼热,身体涌动着古怪的战栗。
她逐渐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沈行啊,沈行……
她不由自主地回应。
耳边是粗重的低喘,他受到鼓励般,生涩又急切地探入她的衣裙。
可他的吻好生疏,唇齿相接,甚至控制不住地咬疼了她,结实的腰腹抖动了几下。
宋婉悚然睁开眼,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小小的车厢内温暖,涌动着暧昧潮湿的情愫,而压在她身上的那个人,英俊端方的面容上是难耐的渴望,他的眉头紧蹙,因为不得其法而焦灼不已。
她霍然起身,扬起手一巴掌扇到沈濯脸上。
沈濯被她打的脸侧了过去,可见那力道之重,可他却完全没有躲,反而侧目看着她,目光灼热而具有侵略性,让宋婉那种被侵犯的感觉愈发实质化。
理法人伦,为人臣子为人兄弟的本分他遵守了太久。
可在能与她厮守的诱惑下,那些什么都算不上。
复仇这条路太难走,他已和他的兄长携手并肩走了太久,他不想再走了。
对宋婉的渴念早就超过了复仇,他在多少个夜里只能在她窗外卑微地凝视着她黑下去的窗纸,他怕心底的占有欲掩藏不住,与她相处时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如履薄冰,仍情难自抑。
只能冷静地沉沦着。
如今,她与他在这荒郊野岭,没有人会知道他要把她带去哪儿。
“滚开!”宋婉冷冷道,“沈濯,你是做梦了么?”
做梦了……这梦我做了太多次了。
沈濯的耳根和脖颈都红透了,她的眼睛那样明亮澄澈,整个人冷而艳,单薄的雪肩在月色下雪白细腻,腰肢又细又软。
他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也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暴露自己这样的一面。
血都向下涌,沈濯像许多次梦里的那样将她的两只手腕握住,然后高举在头顶,她的手腕是这样纤细,他一只手就可掌控,他倾身凑过去,与她鼻息相闻。
“你干什么!”宋婉挣扎不得,怒斥道,“沈濯,你现在装都不装了么!?”
他的注意力原本都在她红润丰盈的唇上,那上面还有他留下濡湿的痕迹,可她的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
什么是装都不装了?
他对她的心意,不是掩藏的很好么?
她早就知道了……
这一刻,惊惶的耻意和隐隐的希冀交织,他看向她,想说什么……
宋婉冷冷道,眼眸中难掩厌恶和轻视,“你是不是觉得我被沈湛抛弃了?就可以人尽可夫了?”
“从我身上下去!沈濯,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龌龊之人!我原以为你是个君子……”
沈濯羞愧难当,一腔热血冷了下来,怔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宋婉指了指自己裙摆上濡湿的痕迹,咄咄逼人,“你是什么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道:“我、我,兄长以后要称帝,今日能立姚氏为后,明日就能再娶其他大臣之女,可我唯要你,我只想要……你。”
“我有一些积蓄,我们、我们可以就此离开,不再回去。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求你,不要拒绝我。”
他鼓起勇气一番表白,换来的是她冷言相对,“你凭什么认为我就要跟你隐姓埋名?沈湛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你能躲的过他?届时你和我都得送命!”
“你想死,别拉着我!”
“沈濯,你对我的那点心思为何不约束好呢?为什么要让你和我落到这样的境地?”
“沈湛丧尽天良都有你出的一份力,助纣为虐就没有错处了?你与他身为王孙贵族宗室子弟,可真心为天下万民着想了?”
“我对他都没感情,你如何认为我就会对你有感情呢?”
她声音平静,神色淡漠,将凌乱的衣衫慢条斯理地穿好,看也不看他,可他却有一种芒刺在背无处遁形的耻意和颓然,他绷紧的身体愈发僵硬,也根本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她原来早就察觉到他自以为掩藏好的情意了。
她从未想过接受。
“是我冒犯了……”
沈濯不知自己是怎么从马车中下来的,他受不了她轻慢的眼神,也一时无法接受她毫不留情的拒绝。
她不再对他笑了。
沈濯只觉得心痛难忍。
车内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布料撕扯的声音,而后车帘被掀开一角,一缕青色的布帛扔了出来。
沈濯看清后霎时间脸色一红,那是她被他弄脏的裙裾……他沉默着上前拾起,小心藏于衣襟中。
他在马车外的悬崖边坐了许久,十分后悔。
后悔的不是那龌龊的行为辱没了他王孙公子的身份,也不是有辱兄长的信任。
而是,让她对他失望了。
懊悔又无奈,但那又能怎样……他麻木地看着悬崖下幽黑的夜色,胸臆间那一股无望又苦涩的气吞吐不得,整个人如被潮水淹没般窒息又痛苦。
“我走了。”她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马车,借给我用。”
“你想去哪?我送你去。”沈濯道,“不会告诉兄长。”
空气中忽而有利器破风而来,寂静的山林中群鸟乍起,蒙面的黑衣杀手如遏制不住的浪潮,一个个带着凌厉的剑风向宋婉而来。
宋婉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巨变,这是什么人,怎么找到这来了……是姚太傅还不死心么?非要置她于死地才行?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猛地一拽,沈濯拽着她往马车的方向跑去。
“你上马车,先走!”他的声音冷静又迅速,“我来拖住他们。”
他紧紧拉着她的手,拼尽全力地奔跑着。
其实他已在火石光电间做出了选择,这些年身经百战,多少次在生死间得来的经验告诉他,来的人太多,他与她根本不可能一同脱身。
他丢下她,把她丢给那些冲着她而来的人,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可,从她三年前拉着他的手对他说你帮帮我的时候,他就脱不了身了。
愧疚和不舍将他的理智迅速压垮,他终是做了那个遵从本心的选择。
后面的追杀愈发逼近,刀锋之间碰撞的冷硬声让沈濯切切的清醒,马车越来越近,他凝目望去,好几条小道可以走。
他将刀飞出切断马车与马的连接处,没时间再考虑了。
宋婉只觉得腰间一紧,被沈濯一把抱上了马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便又跳了下去,在马臀上用力一抽。
“沈濯!”宋婉回首喊道。
黑夜中的青年一手执剑,微微勾了勾唇角。
他贪婪地看着她远去的面容,那精致的眉眼愈发模糊。
她的表情终于不再是厌恶和轻慢。
这样很好,最后一眼,她至少是不讨厌他的。
沈濯转过身,收紧了握剑的手。
厮杀声渐近,冰冷的刀刃即将交锋,沈濯的鼻息间恍然有一股熟悉的淡香。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衣襟,是那一缕青色的丝绦……
他仿佛又看见许久之前她从夕阳中朝他走来,一张脸清丽出尘,未语先笑,眼眸很亮,对他说,我是宋婉。
这一段过往,是他晦暗的余生中反复回想的光,那抹纤细清冷的影子,是他此生都无法释怀的遗憾。
他只恨,遇到她太晚。
宋婉的身影渐渐远去,青年的眼神带着无限眷恋……
残酷的绝杀即将拉开序幕,沈濯回过头,手指收紧,他的眼神变了,冷酷、决绝、黑暗。
那是属于一个无牵无挂的杀人者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