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听到那声“宋婉”,宋婉心底漫开森冷的凉意。她在王府的名字是……
听到那声“宋婉”,宋婉心底漫开森冷的凉意。
她在王府的名字是宋娴。
谁会唤她宋婉呢?
元儿仔细听了听,蹙眉道:“奴婢什么都没听见呀。”
雨势又起,原先打在地上很快就洇干的雨点子细细密密连成浓厚的灰色。
潮湿的雨气将她身上的月白色裙摆轻抚,在一片看不真切的烟雨中摇曳生姿,如流云,如薄雾。
宋婉的身体有些僵,腰肢却挺直,若无其事道:“走吧,我们也回去。”
元儿将伞向宋婉更倾斜了些,应了声便扶着她的胳膊进王府去了。
暗处的两个人一高一瘦,目光追随她的身影,犹豫不决。
“她没应声?”高的那个问。
“好像没有。”矮的答道。
“可宋府的那个应了。”高的摸了摸下巴,“嗯,那个才是宋娴。”
“这个比那个聪明多了。”矮的笑道,“那走?向公子回话去。”
宋婉回到王府,已有一排婢女在等待着她,一见她过来,齐齐整整地行礼。
墨大夫也在其列,还是那副温和善良的模样,宋婉却将他明显的心虚尽收眼底。
王爷定是已寻他去问过关于她“有孕”一事。
“王爷有命,让我们来姑娘院中服侍。”婢女们道。
宋婉说了些场面话,便打着哈欠道:“那都散了吧。墨大夫是来给我诊脉的么?”
有孕了嘛,就是会困。
墨大夫从善如流,跟着进了居室内。
因有其他婢女在,二人不能把话明说,宋婉眉目间是狡黠又淡定的神色,而墨大夫语气认真,神色肃然,那负责任的神医做派一点也做不得伪。
但暗地里都是“你懂了?”“我懂。”的神识交流。
“王爷有碍于身份,就不来看您了,派我来照看您的胎象。”墨大夫道,“世子体弱,姑娘能有这一胎实在是造化,但上天能不能让这一胎留住,老朽可不敢保证。王爷最是明白事理,故不会强求,托我跟姑娘说,放宽心。”
宋婉明白,墨大夫这是告诉自己他提前给王爷预设过别对她腹中子抱太大希望。
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抚额,软声哽咽道:“妾身必会尽力保住腹中胎儿的,不会让王爷和世子失望。”
算是蒙混了过去。
宋婉觉得与墨大夫交好,潜心拜师求教,真不亏。
关键时刻,他真上。
如今服了药,什么郎中来把脉都是孕相。只等着寻个合适的契机,把这弥天谎言赶紧结束。
墨大夫说了些平日里需要注意的,便起身离开了,临走前他忍不住回眸,宋婉的背影单薄纤细,端坐在华丽的居室内。
他怅然摇了摇头,也是个可怜人。
这两年来的相处,这姑娘孤身一人来到这王府,坚韧、聪明,且知进退,还早早为自己寻得了关键时刻保命的保障。
谁都知道世子去帝都凶险,她未行差踏错过一步,与他一样小心谨慎做人,到了该帮她一把的时候,他怎能说不帮。
待人都走后,宋婉松泛下来,却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凝视着这一方居室。
成套的紫檀木家具,白玉琴案,云母贝镂空屏风,还有那堆叠整齐的青纱帐,在那个帐子里,她与沈湛曾交颈而眠,纠缠缱绻。
她曾给过他真心。
雨停了,日光打在青纱帐上,像是一个温暖朦胧的梦境。
宋婉起身,撩起纱帐,便看见枕边的匣子。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银票。
沈湛啊……
日子就这么过,这些日子宋婉出现在人前的时候,脸上都是柔婉哀致的神色,谁都不知她其实是为如何将这荒谬的谎话收场而发愁,那拢起的眉,若有所思的神色半真半假,见过的无不生怜。
多可怜啊,妇人有孕前三月本就容易保不住,腹中子可称得上是珍贵,若是哪天不小心没了,这姑娘可怎么办呢。
就这么的,阖府都小心翼翼,也似乎潜移默化地有了她腹中子必然留不住的印象。
*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快醒醒!”元儿的声音由远至近。
“姑娘您快醒醒啊,怎么了这是……”
宋婉在元儿愈发焦急的呼唤中睁开了眼睛。
整个人昏沉沉的,里衣贴着皮肤,汗涔涔的难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姑娘怎么说了这么久……这都快正午了,还没睁眼,吓死奴婢了!”元儿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午时了吗?”宋婉问。
她抬眼看去,居室内光线暗淡,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窗纸透着迷迷蒙蒙的微光,还有沙沙的声音,外面似乎下着细雨。
梦里的凉意彻骨,虽然已醒来,却好像还是未从那怪诞荒谬的梦中脱离……
那梦……灵堂萧瑟的白色经幡如浪潮翻涌,厚重的楠木棺椁漏出个幽暗的口子。烛火摇曳下,珩舟的灵位陡然倒塌砸在她怀中!
她喃喃自语:“是梦……那都是梦。”
在梦里,她又看到了那个青年。
许久不见,他与她记忆中渐渐模糊的身形有点不一样,更为挺拔隽秀。
在梦里她起初是很怕的,已去了阴曹地府之人入梦,谁能不怕?
可冷静下来她意识到珩舟活着的时候都不会伤她,死了更不会。
便抱着他哀泣起来,顶着浓重的鼻音一遍遍说对不起。
与他解释了是替姐姐嫁人,为了不拖累他,才骗他弃他。
不知他信了没有……
可他却推开她说,“你有孕了?”
她嘴一扁,说了实话,“没有,我就是不想跟世子去帝都,我不想去送死,呜呜呜……”
梦中他本清沉的目光如映入了烛火,他的唇一寸寸地灼烧过她流着泪的眼睛、鼻梁。
而后停了下来。
之后他好像说了什么。
宋婉不记得了。
“姑娘,这是让梦魇着了吧?”元儿拿帕子擦过她额头上的细汗,担忧道,“这是梦见什么了呀?我去请墨大夫过来吧。”
“不必,做个梦也请大夫来看,未免显得我太矫情。”宋婉轻声道,似乎仍沉浸在那十分逼真的梦里,定定看着婢女,“元儿,你说已死之人托梦,那代表什么?”
“什么死不死的,姑娘别说这晦气话。姑娘现在是有身子的人,自有胎神娘娘保佑,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的。”元儿慌忙道,却不免被宋婉的神情吓得手一抖,茶盏中的茶险些溢出来,“姑娘你喝口热茶润润喉吧。”
宋婉抓紧被褥,声音轻而寒,“已死之人在梦中跟我说了话,那话是不是很重要?我若是忘了呢……”
“定是先祖入了姑娘的梦吧?知道姑娘有喜了,来看看呢。”元儿宽慰道,就捡吉祥话说,“老人家能说什么呀,也就说些让姑娘好好养胎,他们必然会看顾之类的吧。”
她摇摇头,朝床榻里面缩了缩,鲜少露出脆弱的一面。
她闭上眼,喃喃道:“是我……是我对不住他。”
“只是梦,姑娘定是孕中思虑过度,只是不记得长辈说的话,怎就对不住了。”元儿轻声说道,大着胆子走上前俯下身轻拍宋婉的后背,“姑娘再睡会儿吧,不急着起身,现在阖府都以姑娘为主呢。”
宋婉点点头,恍惚地躺回了被窝里。
元儿为她掖好被角,重新将纱帐放下,退了出去。
那梦太真实了,真实到诡异,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梦境中他胸膛的触感,他看着她时那熟悉的神情。
当时觉得温情,现在却只剩温情退去的诡异森然。
宋婉思来想去,竟生出了荒谬的猜想——难道珩舟是以为她有孕,想投胎来她腹中?
这……
若说她欠他一条命,那他做她儿子,让她为他操劳一辈子,倒也……合理。
翻来覆去也躺不住,宋婉缓缓坐起来,细白的脖颈微垂着,看着虚空的某一处。
终于发觉不对,她汗毛乍起,胸口快速起伏,喉间发紧,因为紧张,小巧的鼻尖渗出一层细密的薄汗来。
迟疑片刻,宋婉猛的起身伸手一把撩开纱帐。
梦中宋婉听见了鸡叫,应是天快亮了,男鬼走的匆忙,撞了床榻边上的矮几。
而那矮几,此刻还保持着歪斜的弧度。
*
茫茫旷野中,两匹马飞奔着,扬起一阵尘烟。
从破晓之时自云京往北境返,至此已马不停蹄好几个时辰。
到了官道旁边的驿馆茶肆,为首的那个吁了一声,勒停了马。
小二迎上来,撩下肩上的白布麻利地擦着桌子,“二位客官要点什么?”
“上壶热茶,再上些爽口的小菜。”高个男人道。
他个子虽然高,小二的目光却被他身侧的青年所吸引。
那公子一身玄色劲装,却清雅出尘,不染尘埃。侧脸瘦削如冠玉,眉目间神光内敛,清俊非常。
行止间也与茶肆中的这些人不同,让人没来由的安心。
“小二,做些快的吃食即可。”沈行道。
与那气度高华的公子说话,小二没了方才面对一脸不好惹的高个男人的惶恐,甚至有如沐春风之感,连忙应了声往后厨去了。
“公子可见着了?的确是宋二姑娘无误吧?”高个探子问道。
沈行本是想知道宋婉到底嫁给谁了,命探子去查,越查越发觉不对劲,宋婉的嫡姐竟嫁入了王府去给沈湛冲喜。
也许是直觉,几番查验之下果然有诈。
他实在无法自控,便向晋王叔告了几日假,亲自跑这么一趟回王府看看。
沈行道:“是她。”
探子说:“公子为何不光明正大回府?您本就是荣王殿下二公子。”
沈行的手指攥紧手中的茶杯,“还不到时候。”
他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他就想把她带走了。
时过境迁,她竟以为他是那游魂,并没有要与他走的意思,还有些怕他。
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仿佛多年前的场景再上演。
她以前躲他,骗他,皆是因为他无力护她。
所以现在,他要改。
帝都有变,沈湛已被调往帝都,而晋王叔所查之事亦在关键之处。
他这些年见了边关百姓的苦寒,见了广阔的天地,看到了朝廷的震荡。
如沉闷的胸腔被打开,不是不再拘泥情爱,而是对*宋婉的这段情,他看得更重了,便更为珍视、珍重,生怕吓跑她。
他不再敢轻举妄动。
日头高照,沈行想起宋婉泫然欲泣的模样,想起她要以假孕来逃避沈湛,他就如被丢在油锅中烹炸,浑身像是被灼烧般。
难受。
之前的预想全都作废。
“王爷派来查麓山兵器库的人是谁?”沈行问。
第52章 “大人!小心!”已是夏日,北境的夜仍然寒凉如水,沈行刚回过头,……
“大人!小心!”
已是夏日,北境的夜仍然寒凉如水,沈行刚回过头,就见一直跟着自己的将领挡在自己身前,而后是尖刀刺入血肉的声音,森然可怖。
大火还在他们身后熊熊燃烧着,营帐已被火舌侵蚀吞没。
火光映着他清俊的面容,眉目间满是肃杀之气,他将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对方心口。
深入,搅动。
那刺客没了声响,颓然倒地。
沈行起身,在寒风中镇定望着仍在燃烧的营帐。
自从云京王府回来,这已经不止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况了。
他们是怎么无声无息地进入军营,是怎么知道晋王叔的帐子所在的位置?
火光中的青年眼神幽暗,握着剑的手徒然收紧了,那剑滴着血,血滴入干涸的泥土中,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接二连三的意外和无孔不入的刺杀,证明帝都的局势已十分不稳,就快有大的变动了。
“大人,这些刺客都服用了封喉散,一句话都不说,怎么发落他们?”
“既然不会说话了,留着也无用,放了吧。”沈行淡淡道。
那下属神色微变,认真应了声便回头去为刺客们松绑。
可刚转身,腹部就被利剑刺穿。
冰冷,毫不犹豫。
那剑上还沾着他同伴的血。
营帐的位置和布局泄露,在场所有人都死了唯有这一人独善其身。
纵使沈行颖悟绝伦,却也觉得此人十分聪明,多次救了他来抵消他的怀疑,但这并不能掩盖他说话时与那些俘虏的口音微末之处的相似。
那腹部中剑的人艰难地回过身,眼看着昔日里温和平静的公子此刻眼眸中寒芒瘆人,浑身凝着冰冷的肃杀之气。
沈行脸上没什么表情,“来人,把这些人都处理了。”
惨叫声和刀入血肉声短暂而迅速,待他走到晋王殿下的营帐时,那声响已然平息了。
那些刺客的响动不算小,晋王被嘈杂喧闹声吵醒,披了大氅,正站在帐子外。
他看着不远处疾步过来的青年。
那眉眼清隽如玉,未着铠甲,肩背挺拔,革带束腰,如松竹一般,袍袖翩翩却执剑,既清且正。
真是越看越满意。
起初,以为他只是个被歹人诓骗过来的纨绔子弟,以为北境军功好拿,全然不知边军艰苦。
后来这青年自军中一次次化解了即将发生的危机,才思敏锐,敏行讷言,这才叫他刮目相看。
以一人抵万军或许夸张了,但从这个青年身上,晋王看到了天赋大于努力,且行军要靠脑子。
几番探查之下,他竟是自己那荣王老哥哥的小儿子。
晋王与荣王年岁差了好些,中间还隔着四个哥哥,又不是一母同胞,可以说自小就不是很亲近,自然对这个小侄子没什么印象。
如今既然知道他是谁了,那当然不能再装作不认。
“殿下,刺客都已伏诛了。”沈行道,“夜里风大,殿下先进去吧。”
晋王边往帐子里走,边道:“你一起进来。”
“这些人啊,真是不要命了,从帝都往这跑,一批批的,不嫌累。”晋王笑道,坐定后看了沈行一眼,“还叫我殿下?我是你王叔。”
沈行当然知道,可这血缘关系隔得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自己当初选择来到北境,是因为年幼时见过晋王叔带着千军万马时的震撼,可除此之外,他并无别的意思,若称他为王叔不免显得是有备而来的攀附,所以那一声“王叔”,他一直叫不出口。
晋王看着面前的青年,也有些恍惚,他跟自己那贪图享乐的老哥哥,也太不像了。
“你去云京办事那几天,你抓的那个北境圣女可不老实,先后来了几批人,跟不要命似的,就要劫她出去。”晋王也不强求,抿了口茶冷冷道,“已经打散了北境六部,却又出来个圣女,这些蛮夷啊,跟野草似的,春风吹又生。”
“臣这几日已经找到了关键所在,殿下可放宽心。”沈行说,却还犹豫要怎么跟晋王提出想离开北境,回到云京这件事。
晋王像是有所感应,看着他道:“此次回云京,感受颇多?”
沈行也不隐瞒,咬牙道:“回殿下,此次回去,确系有不得不回的理由。若说感受,那便是与过往皆不同了,臣恳请殿下,让臣去助陆洵大人一臂之力。”
“沈湛在麓山里养的那些个兵马,已成气候,到了该收割的时候。麓山地处江南,你自小养在那一块,应是很熟悉。”晋王打量着这个侄子,“你去也好。”
“但给陆洵打下手,太屈才了。”
晋王撇了撇嘴,又抿了口茶,“你本就是皇亲贵胄,即使庶出,也不该妄自菲薄。至于向陛下用什么说辞,讨个什么官衔,这都是小事,交给我。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千万别被女人和欲望束缚住手脚。”
晋王也就不到四十,腰身挺拔,多年行军,并未让这个男人变得粗犷,举手投足间都是霸气与沉稳,沈行知道,那不仅仅是权力熏染,而是多少次驱狼吞虎生与死之间换来的气度。
“是。”沈行垂首应道,心中因为能回到宋婉身边而难以平静,面上却丝毫不表,冷静道,“在走之前,我会将北境圣女一事摆平。”
出了帐子,天微微亮,苍穹边上透出隐隐的水红色。
早已熄灭的篝火堆边有一群人,是先前为了避免刺客劫持而被转移的俘虏们。
有的被冻的剧烈咳嗽着,有的瑟缩成一团,脸色灰白无声无息。
这其中有一个女子,一抹初升的朝阳洒在她脸上,映得额环上的宝石煜煜生辉,穿着兽皮所制的衣裙,上面缀着各种各色的羽毛和铃铛,腰间和胸前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中,被冻得发红。
看到走过来的沈行时,那女子目光一滞。
沈行显然也在找她。
北境六个部族的神秘圣女,好不容易才抓获的。
这些年来,虽然北境军已所向披靡,消灭了干扰大昭边境的一众部族,可这些消弭的部族表面上臣服,暗地里似乎有种神奇的力量,不畏战火之苦,聚沙成塔,总能悄无声息地融为一体。
似乎近乎挚诚的团结。
比如敌不过兵马强盛的北境大军,就默默地囤货奇居,导致整个北境粮货短缺。
又比如将草原改途易辙,导致晋王寻到的舆图完全没了作用不说,还险些被陷入绝境中去。
舆图没了他可以找人再画一副,但粮食短缺造成的影响很大,吃不饱,就容易出乱子,什么时候什么朝代,温饱问题都是基础。
有大批吃不饱饭的流民涌向其他城邦寻求庇护。
这一来,各城城守压力很大,百姓们知道此事后心里也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对北境军心生怨怼。
北境军不得不舍出些自己的军需来稳定民心,可军需是打仗时用的,怎能舍出太多?
不得不让朝廷开粮仓,平息民愤。
开粮仓的粮分发下来还要经过层层盘剥,真正道灾民手里的粮食就少得可怜了,这种情况让灾民失望又愤怒,对北境军所带来的窘况愈发不满,说他们平息了战火,却带来了灾祸。
沈行多方走访,才得知北境六部都信仰着圣女,类似于大祭司的存在,具有召集和统领各部的无上力量,像是精神领袖。
先前数十年,有多位将军都剿灭了北境诸部,这些人却在圣女的召唤下聚沙成塔,春风吹又生,他们从未真正的臣服于大昭。
北境诸部的“天马”马种优秀,沈行与众将领俘获了天马后却难以驾驭,更不知如何培育和饲养,对那些俘虏严苛拷打用尽手段,也不吐路半个字。
这些都是晋王在北境面临的阻力。
可这些阻力在沈行擒住圣女时,都迎刃而解了。
沈行静静凝视人群中的女子,她的年纪已经不轻了,脸颊上有淡粉色的月牙,彰显着圣女的身份,似乎有种信仰的力量,在这寒冷的清晨她也舒展着身体,面色平静。
“带他们回地牢。”沈行道。
圣女看向那年轻的文人,是个文人吧?没穿那冰冷的铠甲,一袭青衫,眉目文雅清俊,与那些粗人不同,可办的事,却比那些人狠多了。
地牢里燃着火把,吞吐的火焰驱不散北境的寒冷。
那女子踉跄着被推入大牢,平静地坐在枯草堆上打坐。
若不是鼻息间有白气呼出,还以为是原地坐化了。
沈行看着她,她在自己去云京之前就被抓住关了进来,暗无天日的地牢并未让她的精神崩溃,她十分平静,仿佛能从这虚妄流动的时间中获得某种宁静的力量。
“你的神可告诉你有被我抓起来的一天?”沈行睨着她道。
*
香山寺上烟火缭绕。
宋婉下了王府的马车,从马车到山门,还有很长的一段石阶,石阶上长着暗绿色的青苔,高大的山林中时不时有鸟鸣声划过。
自从那晚做了梦,宋婉心里就很不安。
珩舟成了鬼,怨念还不浅,甚至能挪动实物。
这可怎么办才好?
思来想去,宋婉一个不信鬼神的人,还是决定上寺庙为其烧香,拜一拜。
本想着他下次入梦再与他细说她假孕一事,奈何他一直没有再进入她的梦,她只能去寺里为他供上一盏长明灯,祈求他能另择一女子投胎。
当她的孩子没什么好的,她出身不高,全都得靠自己去争取,不如找个钟鸣鼎食的人家,生了富贵,什么都有。
缭绕的香火气息弥漫,宋婉抬手擦擦汗,吩咐道:“烛台黄纸都拿了吧?咱们上去一趟不容易,可别忘拿了。”
元儿道:“都拿了的。世子若是知道您这么有心,一定会高兴的。”
宋婉不置可否,自从沈湛走后,因为有沈濯的缘故,元儿给沈湛送出的关于她的日常的信,都被沈濯扣下,篡改后再飞鸽传书给沈湛。
这样一来,她十分自由。
包括麓山,她也是想去就去得。
那样一座壁立千仞的大山,里面被挖空了,填进去多少人命,才有了今日的光景。
不仅有堆成山的武器,还有日日夜夜训练的兵马,整齐肃穆,像样的很。
宋婉跪在蒲团上,寺庙大殿的门大开,隔成幽暗的光影,午后的日光从雕花窗牖渗进来,将她整个人渡了一层柔柔的光晕。
她挚诚地祈祷着,口中念念有词。
望珩舟往生极乐。
早登乐土。
*
沈行一路饱览了大昭沿途的景致。
在从北境往云京奔袭的路上,心境和来时全然不同。
踏荒原、登峻岭、涉长溪,穿过无垠的沙漠和草海,在浩瀚的天风中驻足北望。
在北境的这些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本是在心如死灰的情境下来此,此去经年,才发现归途仍在宋婉心里。
从那夜再次看见她,他就无时无刻想回到她身边。
她怎会在王府?怎会成了沈湛的侍婢!
沈行原本以为一见钟情这种肤浅之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曾自问过,挣扎过,在漫长的时光里无时无刻不在的思念之后,他坦然接受了。
为晋王效力这些年,他亦无憾无愧。
有风呼啸而过,他衣襟中的画作的一角漏了出来,斗笠下,沈湛的目光微微一变。
这是圣女给他的画。
圣女有个孩子。
她却不知孩子在哪,因为当年和那个来自中原的青年私定终身后珠胎暗结,在那孩子一出生时就被婆婆抱走了。
说是扔了。
所以在她听到他口中吐出她给女儿取的名字后,才不带一丝怀疑的相信了他。
相信他能找到她女儿,就能找到当年的那个负心汉。
沈行还记得那个圣女提到女儿的声音,带着怜爱和期盼。
圣女是神的仆人,要忠心侍奉神,一生不可婚嫁,她原以为那段禁忌之恋会永远埋藏在心底,也不会再有人知道她女儿的名字。
可漫长的岁月里,即使她隔绝所有人,静坐观心参悟天地密法,却再也不能潜心敬神物我两忘。
日日祈祷中多了女儿的名字,和对那狠心抛弃她的男人的诅咒。
所以在沈行抛出这样一个诱人的条件后,圣女没有办法抗拒。
人有了心魔,就很容易被控制。
最终达成了她会说服北境诛部族归顺大昭乃是天神旨意所向,让那些族人不再囤积货物暗地里闹事,还北境安宁。
作为交换,沈行答应为她找到了女儿还不够,还需要为她寻找到那个负心汉,然后交给她。
沈行眼中闪过那女子狠决的神色,她说她要亲手杀了那个人。
遭遇了背叛和抛弃,将这异族女子胸臆中对爱情的向往都烧毁殆尽,只剩下日以继夜煎熬出的恨。
可是没有爱怎会有恨?
同样被欺骗和抛弃,沈行却为宋婉找了许多理由。
沈行将袍子卸下交给侍从,再往前走就出了祁连山脉,便回到了辽阔平坦的中原,那里已入夏,早不需要穿的如此厚重。
袍子下是骨白色直裰,青色的竹子暗纹从背部绵延至左胸,将青年整个人衬得清雅出尘,连日的奔袭并未夺去他的神采,反而更衬托出冰雪之姿来。
马鞭声响起,马儿嘶鸣,青年的袍袖翩跹,被猎猎的北风灌满。
他一刻都不想等,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见到她。
若不是晋王叔对他有恩,那时他都不想返回。
“公子,属下打探到宋姑娘总是做噩梦,已搬去香山寺,说是……安胎。”
安胎?
沈行唇角勾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那便去香山寺。”
下属应了个是,“王爷也是这么说的,希望您在圣旨下达之前,先别回王府。”
“圣旨?”沈行问。
这下属名为张韫,原是晋王的得力干将,这些年跟着沈行出生入死许多次。
“是,王爷已将请封公子为郡王的折子递上去了,并未掩饰您这些年在北境之功。”张韫道。
郡王……
亲王之子若是不袭爵,便可封郡王。
只是沈行没想到,自己的这爵位竟不是袭父辈的,而是自己争取之余,王叔再托举。
父亲他……眼里只有沈湛。
退而求其次,才会看到他。
荣王年轻时的确在沈湛身上用了很多心力,以至于后来尝试给沈行一些关爱,父子却已生疏,无处可弥补。
*
“你在这住着干甚?”宋文卓打了打袖子上的并不存在的灰,打量着寺庙的一方精舍,“腹中孩子真有什么好歹,你在这住也说不清。”
宋婉“有孕”的消息也传到了青州宋府,宋文卓便到王府来看望女儿,却扑了个空,气喘吁吁上了寺庙的百层石阶,很不满意。
宋婉以为他是想她这个女儿了。
“能有这造化为皇家孕育子嗣,就得千恩万谢祖宗积德。”宋文卓看着站在一旁的女儿,在这一方朽木所制的精舍中,女儿实在是白,白的能发光似的,像极了她的母亲,他语气缓了缓,“你身子不舒服,就好好养着,等胎象稳了,要赶紧回王府去孝敬公婆,侍奉夫君。”
看着女儿沉默的模样,宋文卓觉得那个乖顺的女儿又回来了,便说了此行的重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本就是高嫁,由不得我们的。此间乃多事之秋,若是真出个什么事,你应分的清楚进退,主动与娘家割席。”
宋婉背过身去,低下头,觉得眼睛愈发酸涩,应是庙中香火熏的。
沈湛入帝都半月有余了,十分平静,没有什么消息。可在政治上敏锐的人,都夹紧了尾巴静观其变,生怕站错了队被牵连。
沈湛若是真的被封了太子,那皆大欢喜。
若请他入宫只是幌子呢。
风雨欲来之势,谁都能感觉得到。
父亲此番前来,竟这才是重点。
“你真是愈发没有规矩了,父亲与你说话,你背过身去是做什么?”宋文卓绷着脸不悦道,“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你以后会是什么身份,你不要忘本。”
宋婉转过身,抬起眼,“女儿知道了,父亲这是好处要占尽,坏处却是一点都不想沾。”
被揭穿,宋文卓虽然生气,但考虑到她怀有身孕,不便与她纠缠,便冷哼一声道:“现在世子对你有新鲜热乎劲儿,惯得你脾气渐长,你要知道待过些日子他对你没了兴趣,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宋婉平静道:“父亲不是已经示范过了么,不必如此耳提面命。”
宋文卓愕然看着这个女儿,是王府中权势的侵染让她褪去了温婉青涩,显露出锋利的模样了么?
原想着将她送入王府,就算是对她仁至义尽,也不必再对她费心了,以后如何看她造化。
可谁知还真的是很有造化啊……
宋婉想说什么,却又犹豫,只看了父亲一样,冷冷道:“父亲还是快走吧,再多与我说会子话,我若是气出个好歹,父亲可就脱不了干系了!”
宋文卓道:“也好,回头再说。”
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统共没有半柱香的时间,他不曾关心过她一句。
来看望女儿,也是作出个慈父的姿态给荣王殿下看吧。
宋婉觉得眼睛又发涩了。
这寺庙清幽怡人,斋饭好吃,离墨大夫所居也近更方便她“不小心滑胎”,哪都好,就是香火气息太浓了,熏得眼睛酸涩想掉泪。
到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之前以总被梦魇住为由,上这千年古刹来安胎,王爷痛快放行不说,还安排了不少侍卫把守在寺庙周围,守卫时长轮换,想和他们套近乎都没用。
离了王府,倒是方便行事了,可这侍卫众多,除了像沈濯那样的高手可神不知鬼不觉进来,墨大夫想做点手脚,都很难。
给沈湛写了信,他也没有回。自从他去了帝都,就像是被切断了联系,完全没了音讯。
王爷表面上还是识花弄草朝酒晚舞的,实则焦虑的两鬓都斑白了许多。
宋婉侧躺着,乌黑的发丝自床榻倾泻了一地,还有几缕沿着她曼妙起伏的曲线勾勒出撩人的弧度。
窗户忽然被轻轻叩响。
宋婉起身,趿上绣鞋连忙走到窗边。
“宋姑娘。”沈濯道。
他不会进她的门,一向都是这样。
“世子叫你放宽心,他一切都好。”沈濯说,“他不便回你的信。”
“他不知道你在这里。”沈濯补充了句。
宋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才想到沈濯看不见,便轻声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反间了沈濯,她真的自在了许多。
窗外那双含星蕴水的眼眸倏地暗淡了不少。
她有了身孕,牵挂起孩子的父亲,将来孩子出生,他们就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了。
“濯哥哥今年多大了?我还一直尊称你为兄长,说不准你还没我大呢。”宋婉没话找话说。
“今年二十了。”沈濯道。
及冠之年。
曾设想过及冠时会是什么样,宗室就是宗室,没有世间男子中进士簪花游街的梦想,却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兴许领了个御前的差事报效君王。
绝不是现在这般,在这荒山古刹里觊觎自己兄长的侍婢。
沈濯垂下眼,“我比姑娘你年长一岁。”
宋婉轻笑,没有说话。
他连她多大都打听好了。
沈湛的这个弟弟,与他的阴郁苍白全然不同,像是长在悬崖峭壁上的青竹,挺拔端方,给人一种风仪沉稳之感。
正直的过头了,在男女之事上就透着股傻气,什么都不说就以为她看不出他对她的心意。
“麓山那边怎么样了?”宋婉又问。
“一切如常,在收尾阶段了。”沈濯答道。
这样与她隔着窗。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沈濯觉得心很静。
想到她与他一窗之隔,鬼使神差的,他缓缓伸出手,轻轻触在了窗纸上。
那纸分明粗糙磨砺,他却觉得指尖发麻。
月华下,青年夜行衣下露出的一截小臂,肌肉结实漂亮,因竭力控制力道和颤抖,凸起一段青筋。
宋婉悄声打了个哈欠,对话进入令人尴尬的沉默,她正想着怎么结束这段无意义的对话,就听到了沈濯的声音:“你……最近好不好?”
他的话语透着对她的关心,并无客套,是真的想知道她在寺中过的好不好。
她心中一暖,答道:“很好,这里虽然吃斋饭,却都是王爷派来的厨子,做的很好吃。有墨大夫请平安脉,还有婢女时不常的到山下镇里给我买时兴的话本子来,日子过的顺遂。”
他眼神暗了暗,道:“那就好。”
他是希望她过得好的,听到她并未因为到这里而受到冷待,也没有受到王府的苛待,没有因为孕期而难受,他就安心了。可不知为何,听着她透着愉悦的声音,他心里就漫上了失落来。
她的生活平稳美好,他不应再对她心存野望才是。
沈濯自父王母妃离世那日起,就没有了七情六欲,但在这个女子面前,他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无助的夜晚,他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
青年目光愈发深沉,转过脸看着凄凉的一轮月,足尖点地,跃入黑夜中不见了踪影。
第53章 宋婉很喜欢夏夜的气息,尤其是沐浴过后,清淡的皂角香混着湿漉漉的水汽……
宋婉很喜欢夏夜的气息,尤其是沐浴过后,清淡的皂角香混着湿漉漉的水汽,空气中还有幽冷的花香。
躲在绣阁里,夜好像变得很长,盖着薄薄的锦被,年轻的身体微颤着相拥。
那时月色隆重又温柔,宋婉伸出手描摹青年英俊的眉眼,在他摘下面巾的那刻,宋婉就很喜欢他的长相了。
他才给伤口上了药,还没有穿衣服,冷白的肌肉结实流畅,上面纵横裹着白布,白布上还有点血迹。
“我能摸摸么?”宋婉指了指他结实的胸腹,全然是出于好奇,“我都没摸过,是硬的还是软的?”
他目光温柔缱绻,没有回答,只俯下身,一只手摩挲她的脸颊,无奈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像是在研究和审视,洁白纤细的手指先是戳了戳他的胸肌,后还不过瘾似的,摸了一把,很是惊喜。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感受,青年就覆了过来,刚才摸过的胸肌与她近距离贴在一起。
这次他吻了她很久,比以往都要粗野。
珩舟是个温柔的人,很少这样。
宋婉败下阵来不敢动了,她可不想不明不白的失身于这样的一个以武乱纪的乱党。
她抵住他的胸膛,有些狼狈地躲开了些,佯装生气,“你就是见色起意!”
他垂着眼看她,乌发与她的交缠分不清彼此,先前绑的紧实的布条已松松垮垮。
他的目光带着克制,“不是。”
“你若愿意嫁给我,我明日就带你走。”
宋婉拉好衣襟,不悦道:“你拿什么娶我?你连宋府正门都进不了。”
温和有力的手将她按入怀中,“给我时间。”
宋婉看他这样顺从又自卑,就越是喜欢,被他吻过的嘴唇,被他咬过的地方,都火烧似的灼热。
“会有一个人无条件的喜欢另一个人么?”她忽然问。
“会。”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心底热切的欲望和酸涩的爱意如同不可抵挡的利刃,他哑声问,“我想,我想……”
是珩舟的声音,他又在她的梦里不肯离去了。
他唤她名字时,缥缈又温柔,低沉又深情,如轻而密不透风的茧,将她紧紧包裹。
宋婉忽然觉得那可能是她疲惫的人生中唯一一次接近幸福的机会,如果跟珩舟走了,执剑浪迹天涯,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算计。
珩舟是那样温柔的人啊,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宁静美好,她在他面前最放松了。
但是在那个时候,她并未意识到。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没有一个人会没有条件的爱上另一个人。
他却为她付出了生命,死亡将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意,深深烙在她心底。
宋婉很想唤他的名字,然而咽喉像是被堵了棉花,发不出一个音节。
她蹙着眉,不安地在梦中挣扎着,终于醒来。
神思恍惚间,眼前的景象清晰了起来。
那青年垂着眼,高大,英俊,冷静,仍是一身黑色的锦衣,衬得皮肤冷白。
“怎么……还梦中梦。”宋婉喃喃道,起身调侃,“你这个鬼东西,法力无边啊。”
月色温柔,堪堪照在她身上,像是会发光,一双稍稍上挑的眼睛泛着潋滟的水光。
温香软玉入怀,笑意在眼中闪过,沈湛忽然觉得心脏又酸又涨,他已记不清多久没有离她这样近了。
他闭上眼,屏息静气,一动不动。
“动不动就来阳间,这样合乎下面的规矩吗?会不会很危险?”宋婉有点担心地问。
沈行唇角勾起,“对别人来说危险。但只要是见你,再危险我都会来。”
宋婉想,啊,就是这熟悉的感觉,做了鬼也撩人于无形啊。
“你怎么不抱我?”宋婉不解道,小声嘟囔,“刚才在那个梦里,你不是主动地很么……”
沉默片刻,沈行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梦到我什么了?”
宋婉细白的手指在他腰腹处拧了一下,“你还问?就是你啃我那次!”
久违的悸动在心间荡漾,沈行一颗心颤着,被拉回久远的回忆中,并未躲开,低低地笑。
她柔柔地贴着他,若有若无的香气在鼻息缠绕,沈行觉得心很静,一路奔袭而来的疲倦不知何时都消散了。
他揽着她腰部的手收紧了。
宋婉难以忍受地在他怀中扭动,不解道:“抱这么紧做什么,有什么愿望要我为你实现的?这几日我烧了很多黄纸给你,你收到了吗?”
沈行垂下眼看她,眸子中的笑意如春水,流淌着烫人的情意。
她这是把他当鬼了?还以为在做梦?
他顺着她说,“不够。”
她推开他,认真道:“那你还要什么?”
一双眼睛明亮澄澈,是真的想要弥补。
“你。”他喉结微滚,淡淡道。
“我还没活够。”宋婉连忙摇了摇头,叹息,“我要是寻死,早该去死,可我活这么一遭,难道就是受欺负来的么?我不甘心啊。”
何况才探知沈湛的谋反篡夺之计,这是她为数不多有机会触及到权力的时刻。
她不羡慕也不贪图沈湛的给予,她只嫉妒,只不甘,自己为何不是那能够给予之人。
“我都没让你保佑我,你怎么还要拉我一起去阴间?是谁说无条件喜欢我的?”她想了想道。
跟鬼讲道理,不知道能不能讲通。
沈行看着她,不说话。
宋婉总觉得沈行那一双含情眼像是会说话,尤其是过了这些年,青涩褪去,多了几分沉稳和从容,不说话时盯着她,那隐隐的侵略感让她心慌意乱。
“你别这么看我!”宋婉受不住他那灼热的目光,慌乱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你总这么来我梦里,我会不会有什么损伤呀?”
比如被吸阳气什么的。
眼睛被她的手覆盖住,其他感官灵敏了起来。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
在北境苦行僧般的日子,他一度以为自己毫无七情六欲可言了,而此刻,沈行觉得自己真的像是一个还阳的鬼,现在身体各处都活了过来。
“你常梦见我?”他问。
宋婉累了,干脆躺了下来,将头枕在他腿上,鼻音浓重带着点委屈,“你总是入我的梦。”
“都梦见我什么?”他问。
宋婉侧过身,将脸埋进他腰腹部的衣衫里,闷闷道:“就是以前的那些事,以前你和我在宋府的时候。这样,我会不会被你吸阳气啊?”
沈行失笑,一时不想告诉她真相,就这么顺着她说下去好像才能探听出她的心意来,便哄道,“不会。《聊斋》你不是看过么,人和鬼做那种事,才会被吸阳气。”
宋婉想了想,将脸埋得更深了,“那完了。”
沈行深深地吸了口气。
宋婉有些累了,阖上眼,轻声说:“可是,可是你能入我梦里,我很高兴……”
他垂下眼看她,寺庙香舍里的灯光昏暗,将她精致的眉眼晕染出如梦似幻的美丽来,枕在他腿上的侧脸弧度完美,睫毛纤长,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尖挺翘,像小猫一样,还有饱满莹润的嘴唇。
在没有她的每一个日夜里,描摹过许多遍她的样子。
每一处他都爱极。
“我给你烧了很多香,很多黄纸,还跟着寺庙中的师父给你做了水陆大会,珩舟,我希望你过得好……”她喃喃道,“你怎么这么傻呀,真的就那么去送死了……”
他不再与她说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如瀑的青丝。
不一会儿,她的呼吸就均匀起。
沈行想,她眼下都是乌青,定是很久没好好睡了。
她是从何处得知了他的“死因”,竟折磨她许久。
他一直坚持不信是她设下圈套诓他去送死,看来没有错。
忽然,本躺在他腿上的人往深处蹭了蹭,呢喃着什么,像是想找个舒服的姿势。
他忍不住低吟出声,想往后躲一躲,却又怕吵醒她。
奈何她离得实在太近,隔着薄薄的布料,他甚至能感觉到她一呼一吸,吐气如兰地抚过他愈发不受控的欲念。
沈行环顾四周,一手扣在床架上,找了个着力点,抽着气向后仰了仰。
从未这样慌乱过。
越是想压下那蓬勃欲起的东西,那东西却像是与他作对,势必要展露出沉寂了三年多的雄风来。
偏她那一呼一吸间,温柔又灼热,激起一阵微妙的战栗,这似乎还不够,她还伸出手环住*他的腰。
沈行喉结不自主地滚动着,垂眸看去,那黑色的布料绷紧,像是熟到发胀的果实要被榨出汁水,竟氤氲出一小滩的水汽来。
他闭上眼,脑中的弦绷紧了,脸和脖颈都烧的通红,扣着床架的手骨节泛白,忍得指尖发颤。
他想向后躲,咬牙一点点地躲开她的桎梏,奈何他退一点,身下那东西却像是活了一般,就更往前探,势必要和她纠缠到底。
居室内静谧,只有她沉而轻的呼吸声,和他压抑地凝气屏息。
他应该起身,可他不想吵醒她,或者说他根本不想走,卑劣又露骨地享受着被她勾起的欲望。
沈行不知自己竟是这样的人。
自小以来受世间正统教育,深知色令智昏,怎能满脑子想着这事?难道真让他说中了,自己是那见色起意之人?
她与那些丰腴娇嫩的女子不同,不是属于那种很能勾起男人对异性的渴欲的娇柔造作。她纤细清瘦,不笑的时候甚至有点寡淡,可不知怎的,他却觉得她却比那些女子更勾人。
他脑海中都是她方才说的话,她在梦中也曾梦到过他……
沈行头脑发晕,整个人都像是被放在火上燃烧,令人震撼的焦渴裹挟着他,只得绷紧浑身肌肉,才能压制住干脆就在此吸了她的阳气的欲望。
又一阵胀痛,他想推开她的头,可却动弹不得。
正在他忍得痛苦之时,宋婉又往他怀中拱了拱,嘟着嘴不满道:“硬……不舒服。”
沈行吃痛往后一躲,简直是要命了……
这一躲,不耽误他极快地托住她的头放在一旁的软枕上。
第54章 薄雾飘散在山林间,天渐渐地亮了起来,偶有清脆的鸟鸣声,……
薄雾飘散在山林间,天渐渐地亮了起来,偶有清脆的鸟鸣声,做早课的小沙弥列队成行,不一会儿,厚重的撞钟声响起。
宋婉睁开眼睛,简单的纱帐中只有她一人。
昨晚又见到了珩舟。
怎么回事呢,到了寺庙里,他这个鬼怎么还出现的越勤了?
怨气如此之大,连神佛都镇不住?
可昨夜他说他不会吸她阳气。
有了珩舟的保证,她心安了许多。
他就是能给她这样可靠的安全感,一直都是,即使变成了鬼。
避开小沙弥,宋婉和元儿从寺庙后门往山上走,山路并不崎岖,已被和尚修成一级一级的石阶。
捡了些松果,颇有野趣。
到了中午,吃了斋饭,宋婉呆愣着看着远方。
“姑娘可是想世子了?”元儿道,“想世子就给他写信吧,世子收到姑娘的信一定会高兴的。”
宋婉嗯了声,元儿去拿了笔过来。
提笔想了想,宋婉便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感悟、日常、还有对他的思念和对未来孩子的期许,都写了进去。
“咦,姑娘,您怎么把师父们给您的安神朱砂和红绳都收起来了?您不做噩梦了?”元儿边收拾房间边诧异地说。
宋婉敷衍道:“看到这些就瘮得慌。自从住进这庙里,我就觉得好多了,不用这些也罢。”
到了夜里,宋婉特意早早睡觉,想在梦里与珩舟再说会儿话,她还没跟他解释不是她诓他去叶城的呢。
可一夜无梦。
这一夜沈行来得很晚,月色凄迷,山林中北风呼啸,这一方精舍的窗子并不隔风。
他看到她露在被褥外面被冻得通红的脚趾。
翌日宋婉是被热醒的,身上竟然多了一床厚厚的被子。
寺庙中僧人修行,并不在意身外之物,所以这精舍中的被褥都是些单薄的,沁着重重的水汽的,白天还好,到了晚上,真的有些冷。
宋婉长发有些蓬乱,在熹微的晨光中有种毛绒绒的质感。
她望着身上簇新的被褥发呆,许久,唇角勾起,雪白的脸颊上漾起一个小梨涡来。
到了夜里,沈行再次过来,发现窗子下压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濯哥哥”亲启。
濯?
这几日他已与陆刺史碰了面,的确是提到了一个代号“濯”的人。
与她相识的人,是这个濯么?
沈行语气淡漠,“管谁都叫哥哥?”
起初认识他的时候,也是管他叫“珩舟哥哥”,后来熟悉了,就珩舟珩舟的叫。
他冷着脸毫不犹豫地拆开了信,信上写的也很简单,是谢谢那个濯送来的新被褥。
沈行:……
真是乱套了。
这几日他奔波于麓山后山和寺庙之间,并非是不想见她,而是赶到寺庙里就已是后半夜了,不想唤醒她。
他已打听过了,宋婉如今是冲喜侍婢,并非沈湛正妻,至于为什么替了宋娴,那定与他那卑劣的哥哥有关。
她现在被弃于这荒山古刹里,沈行想着,再多些时日,将麓山里的那些一锅端了,他就能将她带走了。
他根本无心于什么郡王之位,也无心朝廷争斗。
只想要她。
这一晚,宋婉又和男鬼珩舟见面了,他入她的梦时已是深夜,不一会儿就要天亮了。
宋婉是被热醒的,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胸膛。
因为有之前的保证,她心里对他的惧怕全然不见了。
因为他,她想起了很多以前在宋府的事,想到了母亲。
沈行不想吵醒她,只是想来看看她,一低头却发现她在哭。
“我想我娘。”宋婉抽泣道,“她死了。”
“……怎么回事?”沈行问。
“别问了,总之一句话就是……命贱。”宋婉无声的流泪,“我都没和她说我在王府过的很好,没人欺负我,没有之前想象的冲喜那么可怕,王府有热水洗澡,吃不完的饭菜不会热第二顿,王府每个房间都烧着地龙,冬天手脚根本不会被冻出冻疮来,还有连居室内都铺着绒毯,踩上去和云一样……母亲,母亲……”
沈行沉默地听着,从她语气中能听出她的母亲之死有蹊跷,她不说清楚,他自会去查。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宋婉顿了顿,在沈行胸口擦干了眼泪,“其实我在王府过得一点都不好,原以为是正妻,什么呀,他们都把我当奴婢看待,都觉得我可怜又可笑,还有沈湛,我……我得讨好他,他可真坏……母亲,我想你,我想回家,可我没有家了。”
即使赢得了沈湛的心,宋婉还是得承认自己是仰赖沈湛的鼻息生活,那些下人眼中对她微妙的轻视是藏不住的。
因为她不是正经的主子,而是不知哪日就要失宠的冲喜侍婢,比他们高贵不了多少。
沈行胸口的衣襟被她的泪水打湿,勾勒出结实的肌肉轮廓。
“还是这么硬,当了鬼,怎么比活着的时候还、还那个了……”宋婉戳了一下他,喃喃道。
鼻息间是一种夹杂着清冷木叶气息的冷檀香,宋婉觉得这种香有种安定人心的功效,很好闻,便在他怀中又蹭了蹭。
“婉婉,我会带你走。”他低声承诺道。
宋婉却置若罔闻,忽然道:“我娘怎么不来找我?你怎么就能来找我?”
沈行沉吟片刻,“她没有我法力高深。”
“别是因为我住在寺庙的缘故?”宋婉福至心灵。
沈行并不想让她太深入的琢磨这些鬼呀怪的,便温和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很晚了,婉婉,你该睡了。”
宋婉想在睡前再多看看他,毕竟他现在是真的神出鬼没,下一次见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她撑起身,一手抚在他脸颊上仔细打量。
烛火的金色微茫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腰背挺拔。他没有沈湛惊为天人的俊美昳丽,可却比沈湛更撩人,到底为什么呢?
宋婉不知道,吸引她的正是沈行历经了北境霜雪与战火磨练出的沉稳与冷硬。
没有表情时一脸严肃冷淡,可他薄唇勾起对着她笑的时候,又像是那种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
宋婉眼睛漆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这些年过去了,即使他变成了鬼,还是会令她心动,而且在得知他肯为她死之后,又多了浓浓的依赖,像是放任自己,收起了所有棱角。
沈行唇角忍不住勾起,微微侧过脸,言简意赅:“该睡了。”
宋婉全然没有注意到,跟鬼在梦中应该说的是“该醒了”而不是该睡了。
“那你拍拍我,像之前那样。”她打了个哈欠,转过身去。
“嗯。”他应了声。
俯身为她把长发拢在枕头上免得压到,而后一下下地缓慢而有规律地拍着她单薄的后背,“安心睡吧。”
*
又过了几日。
一轮月挂在树梢头,天色浓墨般,没有云。
少年掀开马车车帘,露出冷峻的下颌线和英俊的半张脸来。
茫茫夜色中,宋婉眼睛明亮,微笑,“濯哥哥。”
沈濯微微颔首,看着面前的人,宽大的粗布衣衫将她衬得愈发伶仃单薄,面色雪净,下巴尖尖的,那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眸,明澈带着笑。
随着局势变动,麓山变得不再安全,今夜就要与诸位同僚商量撤走的事宜。
以往有重大变动或决策时,沈湛总会带着她一起。
而今夜,沈濯向马车下的宋婉伸出手,“来。”
“不必。”她悄声道,自己跳上了马车,“你派去接我的人,轻功可真厉害,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根本没惊动门口的守卫。”
沈濯淡淡嗯了声,夜色掩映下看不出什么情绪。
马车在被夜幕浸染的山林中行驶,偶尔有树枝刮到车顶的声响,除此之外,马车内陷入奇异的安静。
宋婉想着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
沈濯却觉得这马车若是一直驶向未知的末日也并无不可。
“世子他,还好么?”宋婉没话找话道。
马车里空间不大,沈濯总觉得鼻端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混着寺庙的香火气息,没来由的让人心安。
沈濯垂下眼,“禁中有我们的人,姑娘放心,世子一切都好。”
马车忽然急停,宋婉不备,眼看就要滚落出去,沈濯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
少年的手臂有力,连肩头都未晃动,稳稳当当且极有分寸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束了发,仍有几缕发丝垂落,轻拂在他的脖颈,痒痒的。
沈濯觉得耳根发热。
“怎么了?”沈濯沉声问。
“回禀大人,方才有一黑影掠过,林中多獐子。”车夫答道,“二位受惊了。”
沈濯沉默片刻,道:“快些赶路吧。”
这些日子麓山中一直都不太平,拦在山门外的杀手已有两拨,身手都非等闲之辈。
宋婉并不知这些,听得沈濯说话时沉稳的音调,就想到沈湛提到过他的这位弟弟曾主动要与父母同死,这样一个热血又刚直的少年,是经历了什么,才成为如今这样沉稳莫测的年轻人呢。
宋婉也不再找话题,便将头靠在车壁上,微微阖着眼。
麓山后山。
下了马车,随着沈濯走入了隐蔽的山门,进去后又走了许久,才发觉面前的山体壁立千仞,高的让人望而生畏。
“没路了?”宋婉问。
“上面,便是此行约定的议事之地。”沈濯告诉她,“王兄起初挖开麓山时留了此处原本的山体,就是为了议论机密之事时不被打扰。”
“这么高,怎么上去啊……”宋婉笑道,“一般人哪上得去?”
“若从云州那边上来的话是留了足够的坡度可步行至此地。”沈濯淡淡道,“可在这边若想上去,就只得……”
他咳了一声,上前揽住她的腰,“得罪了。”
下一刻,宋婉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双脚离地,被沈濯抱着向上飞起。
他身形快如闪电,足尖点着山壁上突出的石壁裂缝,熟练地急速上掠,即使抱着她,也轻快的如同一只飞鸟。
“啊啊!”风在耳边吹过,宋婉收紧了环在他腰间的手,真心赞叹,“这轻功好厉害啊!”
少年勾起了唇角,眼睛很亮。
沈濯落地时身形很稳,气息均匀。
宋婉回过神时,她已和沈濯一起站在了方才的绝顶之上,举目望去宫灯连成一排,竟有亭台楼阁,如天上宫阙般。
前方隐约有列队等待的人影,见他们登顶,便迎了上来。
第55章 此次会面的来人,宋婉见过,有些遮掩的严实,可那气度和做派,就能想到……
此次会面的来人,宋婉见过,有些遮掩的严实,可那气度和做派,就能想到定是些有权势地位之人,或者说是曾经有过权势和地位。
他们似乎对宋婉的到来已经习惯了,并不多看她一眼。
所讨论内容并不沉闷,而是谈笑间就关乎生死。
原来沈湛早已将山中的两万人撤离,就驻扎在离帝都最近的冀州,冀州原本为拱卫帝都而设置的天子近卫营,也已被沈湛纳入麾下。
那两万人打散,分批次混入了天子近卫营里。
现在要讨论的就是将麓山里剩下的三万多人撤走。
该怎么撤,撤去哪里,谁来接应,只要行差踏错半分,就是关乎性命之事,所以列席的大人们好一番唇枪舌战,争执的面红耳赤。
沈濯列席在侧,并不多说话,只在需要的时候点出关键问题。
他有时忍不住侧目去看身旁的宋婉,她认真倾听偶尔蹙眉的模样,真是让人欢喜。
沈濯对面坐着的男人穿着黑色的斗篷,斗篷兜帽很大,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的二人。
其实也并非是他想看,而是那二人坐在一处如同壁人般,实在吸引人的目光。
尤其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濯大人,看向那女子时带着笑意,偶尔微微俯身跟她低声说着什么,那温柔耐心,与昔日不好相与的古板模样全然不同啊。
看来,一会儿就靠她拖住沈濯了。
宋婉也不知道变故是如何发生的。
忽然就乱了起来,但也只是一瞬,就被沈濯压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往下撤离。
宋婉跟着沈濯,穿行在绝顶之上的琼楼玉宇里,踏上了连接绝顶两端的石头长桥。
她望着桥下,漆黑一片中隐约可见快速跑动的人群。
宋婉眼神一变,一层凛然的寒意浮上心头,难道真的已有人发现了这里?
她隐隐还是希望沈湛能够赢的啊。
黑暗中不知是谁忽然拉了她一下。
宋婉被捂住了口鼻,眼睁睁看着沈濯与众人越走越远。
那人将她越拖越远,周围变得黑漆漆的连烛火都没有,宋婉的心慌乱跳动起来,实在是不解,这人抓她要做什么。
他带着她,从反方向走,不知是哪里的小路,兜兜转转竟到了山体外面,与一群黑衣人汇合在了一处。
“他们片刻之后应该就过来了,这就是之前定好的撤离路线。”那人道,“这次会面,并未定下新的路线就被你们来的人打乱了。”
“是王爷新派来的人指挥行事,我们也不知道咋回事。听上头的呗。”黑衣人不解道,“王爷要的不是麓山里的这些人么?那位大人贸然行事,光抓那几个文人有何用?”
“这几个文人可抵万军。不说了,一会儿人来了你听我指挥。”
宋婉眼波流转,仔细看着那人的眉眼。
此人分明是沈湛的幕僚之一啊。
注意到她的目光,那人回过头来看她,宋婉立即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哭哭啼啼,梨花带雨,全然看不出眼底细碎的光下掩盖的是冷静和算计。
那人嗤笑一声,目光不再在她身上停留。
宋婉被绑着胳膊,口中被塞了布条,暂时动弹不得,只得和他们一同趴在草丛里。
偶尔有一声声乌鸦低鸣,盘旋在这荒野之地,令人忐忑不安。
“你抓她做什么?”其中一人道。
“她失踪了,那沈濯必然会乱了阵脚,到时让这女子拖住沈濯,我们再对付那些文人就松快多了。”那人故弄玄虚道,“沈湛那人冷血无情,那个沈濯可不是。”
一切安静的不正常,而草丛中却危机四伏。
听得这些人交谈,宋婉心中一沉,已有了计策,不动声色地往边上默默挪动着。
不一会儿,不远处有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草丛中埋伏的众人都蓄势待发。
就是现在!
宋婉在沈濯一行人就快过来的时候,忽然起身径直向空无一人的空地冲过去,与此同时,她高举双手,袖中有“嗖”地一声冲向天际,顷刻间夜幕中炸开燃放的烟火。
虽短促,却足以照亮黑漆漆的天幕,让隐藏在暗处的人都无处遁形。
只听草木中一阵慌乱,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她什么时候跑了!?抓她的时候你没搜身么?”
“行了!别管她了,都已经打草惊蛇了,去追,追那些人!”黑衣人语气急促,心头火起,“她真是坏了大事了!”
而数百米之外,沈濯看到漆黑天空中绽放的蓝色烟火时,眉目间的凛冽顷刻就如冰雪消融般不见了。
沈湛他,果然给了她自保的能力。
那蓝火令,所有人都认得。
她这是在提醒他们前方有诈。
其他人都向反方向撤退,而沈濯带着一行暗卫,冷肃干练,迎着向他们冲来的黑衣人而行。
宋婉冲在最前面,她虽然说不了话,洁白细腻的脸庞却像是发着光,眼睛也亮亮的。
“你、你要小心!”沈濯将宋婉口中的布条拿开,宋婉嗓音有些干涩,急促道,“他们很多人!”
“放心。”他道。
说这话时,眼眸中有不一样的东西在闪动。
沈濯一行人并不恋战,只将他们击得无力追击,便带着宋婉往反方向去了,前方的河流边有几匹早就准备好的马。
他看着不知深浅的河流,问:“你可以吗?”
宋婉的眼眸灼灼明亮,毫不犹豫道,“可以。”
不可以也得可以,这是逃命呢!
一轮月高悬,将密林照射的又白又亮,月光洒落下她身上,沈濯看到宋婉雪白纤细的手腕上有麻绳勒过的红痕,脸颊上也蹭了些灰尘。
他的心不由得被后悔和酸楚攫住,实在不该因为想见她,就带她来犯险……
他沉默地跨上马在前面走着,不再说话,速度却一直不快不慢,并没有因为躲避追兵而纵马狂奔。
宋婉控马的技术还是和珩舟学的,二人一前一后,越过溪流,穿梭在密林中。
宋婉与沈濯一个方向,而那些暗卫护着沈湛的幕僚往另一个方向,兵分两路,分担风险,看那群黑衣人要追谁了。
在登上另一个山顶,沈濯登高处,神情冷肃地看着山下,寂静的山林漆黑一片,安静幽凉,并无追兵的踪迹。
他终于稍稍放了心,向宋婉伸出手,“下来歇息下吧。”
宋婉也不矫情,就着他的手跳了下来。
月光被高高的密林分割成细碎的光,洒在沈濯脸上。
宋婉暗中观察,他好像并未因为突发的变故而慌乱,的确,像他这样冷静沉稳的人,说不定早就想好了会有这样一天呢。
“撤离的路线不止那一条,早猜到那些幕僚中有奸细,他们真正想抓的人,今晚并未在此处。”沈濯平静解释道,“今晚其实就是为了逼他现身。”
宋婉还是有些紧张,毕竟是这么大的事,这些人要抓那些文人做什么呢,难道不该目标是剩下的三万多人吗?
她刚想问,却见月华下自己的手心有一抹红色。
宋婉知道自己并未受伤,那这血?
她忽然僵住,方才沈濯一个人对那么多人,不可能没有受伤啊,而她跟着他跑了一路,若不是他停下来,她都没想到他也会受伤!
“沈濯,沈濯啊。”宋婉拉住他的衣袖,轻声问,“你是不是受伤了?哪里疼?”
“怎么了?”沈濯问。
方才肩背处被擦过一箭,只是这样的伤,在父王和母妃离世后,他受过太多次,所以并未当回事。
“你、你好像受伤了?我刚才光顾着逃了,都没注意到你……”宋婉低声道,承认自己的胆怯,“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对不起啊。”
沈濯握着马缰绳的手就顿在了空中。
宋婉愧疚的神色和她说的话,如同一股暖流浇入沈濯的心间。
“没事。”他脸上带着笑,“小伤而已。”
宋婉却不敢懈怠,拉住他往马跟前领,“走,走,你跟我同乘一匹,去寺里去,我叫墨大夫来,请他帮你诊治。”
“不必。不碍事,这伤看着出血多,可未伤及内里的。”沈濯道,“过一会儿就止血了。我定是要送你回寺里,不必请什么大夫。”
“不行不行!”宋婉仍旧坚持,“都流血了怎能没事呢,除非你给我看看!”
沈濯一愣,若说伤处在手臂,看就看了,可那伤处是在肩背处啊。
他向后躲了躲,不是很愿意让自己喜欢的女子看到自己受伤的身体。
月色朦胧,宋婉并未注意到青年涨红的脸颊。
“我照顾世子那么久,也懂些医理的,你让我看看。”宋婉走近他道。
“别看了,不好看。”沈濯低声说。
“伤口有什么好不好看的。”宋婉莫名道,“还是你受了很重的伤啊,不想告诉我?”
她扯住他的衣襟不撒手,放软了音调哄道:“你是为了救我,要不然以你的身手肯定不用受伤啊,若不想让我心存愧疚,就让我看看。”
沈濯本就不善言辞,更不会拒绝她,只得往后退了几步,说:“我给你看。”
他默默转身背对着她,把身上的夜行衣脱了。
清冷的月华下,少年的肩膀很宽,手臂的肌肉隆起,背部线条流畅,往下是一把窄腰。
右侧往被箭矢擦过的地方血液已经结痂。
宋婉凑近了看,“啊,这、这就好了么?”
“你衣服是黑色的看不出血来,可明明都被血洇湿了呀,怎么回事呢这么容易好?”
她清浅的呼吸扫过他结实的肩背,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来,沈濯忍不住一颤,慌忙将衣服拢起,转过身来解释道:“可能是经常受伤,自愈能力就变强了。”
宋婉放了心,微笑道:“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她眼神明亮澄澈,是真的关心他。
沈濯霎时间觉得自己脑海中那些卑劣的想法实在太不该了。
二人歇息片刻,又跨上马来,重新穿梭在密林中。
宋婉跟着沈濯,七拐八拐的到了一处连马都无法行进的地方。
枝叶横斜,杂草丛生,只能步行。
“这里,你要记住。”沈濯道,“剩下的三万多人都藏在这。我看看他们,就送你回香山寺。”
宋婉应了声,跟着他继续往前走,越往里走,地上愈发泥泞,鞋踩进去再拔出来时都是黄泥,险些摔倒。
“小心。”沈濯道,“我可以背你。”
“不必。”宋婉皱了皱眉,避开一个泥坑,浑不在意地跳了过去,“快些走,别耽误你的事。”
通过狭窄的山洞,便看见了黑压压的人群。
宋婉原以为外面的环境已经够恶劣了,进来之后还是被震撼了一下。
很大的一块平地,平底搭着层叠的棚子,堆积成小山的铁器随处可见。
棚子里的人在草席上唉声呻吟,露出的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惨白,原本瘦可见骨的身体上皮开肉绽的红痕纵横交错,没一块好皮,看着很是可怖,就像是地狱中受了酷刑的骷髅。
而在外面行走的,有的佝偻着身体,那腿因为长期受到重压而弯曲变形。
有的因为常年对着熔炉,脸上的皮肤被灼烧得通红凹陷,没了人样,乍一看去如恶鬼般。
还有缺胳膊少腿的,褴褛的衣衫盖不住外翻的两肋,胸腹处都凹陷下去,一脸麻木地扛着沉重的扁担。
空气中都是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有打架斗殴的喧闹声。
宋婉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觉得喉咙发干,胃里翻涌。
以往她来麓山,不是没有见过为沈湛做事的劳工们,可从未这样近距离的看过他们,也没有来过他们栖身的地方。
而且以往过来,看见的是运筹帷幄的幕僚,斗志昂扬的士兵,他们所描绘所讨论的是锦绣前程,是夺得大位之后的报仇雪恨,她根本没有注意到那漆黑锋利的兵器下祭奠、埋葬的是什么。
眼前的景象,行尸走肉般的人群,像是到了人间炼狱。
沈濯似乎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回头告诉她道:“你在这里等我。”
而后向人群深处走去,找了个像头领一般的劳工,吩咐着什么。
宋婉愣了片刻,被身旁的一个少年剧烈的咳嗽声吸引。
他才十三四岁的模样,却瘦的惊人,皮贴着骨头,脸颊和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浑身弥漫着破败的死气,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些人气。
“你们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宋婉问,“给了你们多少报酬?”
给了多少钱,才愿意遭这样的罪啊。
永不见天日,任人打骂。
那少年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缓慢的转动脖颈,抬头看着宋婉,嗓音涩哑,“我我、没有钱的。”
“没有钱?”宋婉惊讶道。
“没有……我是被哥哥嫂嫂抵税,送过来干活的。”少年迷茫道,“赋税太重了……”
“什么税?”宋婉道。
“田里产了什么,就得把一半交上去,这还不够,还要把田税、徭役、杂税合并,折成银子征收……还有人头税,一家要出一个人来承担兵役和徭役。”少年低声道,“雪上加霜啊,负担不起,哥嫂就把我送来了。”
宋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先前在青州,父亲是士大夫,在赋税上是有很大减免的。
但农民是良民,怎么要承担如此重的赋税呢,而且人头税,不就是逼的每家出人来这里干活么?
“你们都是农民吗?来这里就锻造兵器?还干什么?”宋婉问。
少年冷笑了一声,那笑容凄凉又无望,与他稚嫩的面孔极具反差。
“只是锻造兵器?不是啊,如果只是这样,那我真是要感谢天感谢地了。”少年的笑容扭曲,盯着宋婉道,“什么都干,我力气小,就给这些人打杂、做饭,力气大的日日夜夜行兵训练,真枪真刀的练,被打死的,累死的,死了不少人。”
“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宋婉脱口而出问。
少年缓缓抬起眼,正视面前这个女子,她年轻又美丽,眼眸清亮,虽穿着布衣,露出的手臂和脖颈却雪白纤细,一看就是与他们不同的那类人。
他冷笑一声伸出手,指了指堆积成山的兵器下的熔炉,恶狠狠道,“死了都出不去,死了人就直接扔里面烧了,省事儿,还能祭刀剑。”
说罢,转过脸去闭上了眼睛,无奈道:“我要睡会儿,要不等天亮了没力气干活,要挨打的。”
宋婉还是不甘心,便问:“这样重的赋税,还人头税,不是巧立名目么?没人管?”
少年有些不耐烦,稚嫩的声音飘散在腥臭的风里,“谁管啊,荣亲王是江南十三州的天……世子定的规矩,有啥办法。”
藩王属地的赋税归藩王所有。
世子沈湛……
宋婉脑海中出现沈湛阴郁苍白的脸,还有那狭长的淡漠眼眸,那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麻木。
巧立名目苛捐杂税,把人逼成奴隶,不得不为他行事,日夜受着这样的折磨。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她觉得羞耻,自己只看得见唾手可得的权势,却未看见权势之下埋葬的枯骨。
江南锦绣十三州,歌舞升平、富足繁盛。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无天日,血流无声。
宋婉白皙的手渐渐收紧,指节泛红,觉得胸臆间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沈湛可以争那大位,可以追求无边富贵,无上权力,染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人追求权势富贵本没有错处。
可他登上那大位之后呢?
坐上那位置的人,不应该心系天下苍生么?
这些人都成了这幅骷髅模样了,她不信他看不见!
他看见了,不以为意罢了。
蝼蚁而已,怎能挡住他的路?
那么蝼蚁和苍生,到底有何区别?
就像难道他不知那些药的利润没有那么大么?
拿到的白银,又是多少条无辜的人命换来的?
她的母亲,就是无辜惨死的人之一啊!
想到母亲之死,宋婉的眼睛迅速蓄满了泪水,她却微微仰起头抿住唇,努力不让自己失控,不让眼泪流下来。
冷静了片刻,宋婉往前走动,一个个嶙峋骷髅似的人完全不在意她的闯入,再往前走就看见那熔炉,没烧干净的断肢还在一边,却有人像看不见一般靠在一旁睡觉,有被绊倒的,又爬起来,麻木冷漠,见怪不怪。
如人间炼狱。
堆积成山的铁器闪着寒芒,像是被血洗过一般。
恍惚间,她看见沈湛一步一步地踩着堆积的兵器往那金灿灿的位置上走,兵器下是尸山血海。
而那灰蒙蒙的尸山血海中有无数个和她母亲一样惨死的人。
“安顿好了。”沈濯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宋婉回过神来,拳头收紧,眉目间闪动着还未熄灭的火焰,猛地看向沈濯。
他被树枝刮了衣袖,露出的手臂肌肉漂亮,他神色淡淡,在这样一群嶙峋的“骷髅”间显得更为高大挺拔。
宋婉却觉得有种陌生的可怕。
他像是完全看不见这些人的苦难一样。
沈濯看着眼眶通红的少女,“熏着了?这空气不好,我们这就出去。”
她却一动不动看着他。
沈濯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婉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她深吸了口气,“这些人不是自愿来的吧?”
沈濯告诉她:“自愿的。每家每户送来的,还有是自己找来的。”
“怎会自己找来?”宋婉道。
“交不上税,借了钱庄的钱还不上。”沈濯平静道,“或者是染了赌瘾,抵卖田产也还不上。没了活路,只能把自己卖了。”
宋婉只觉得浑身血液似乎倒流。
沈湛在年末时会收回厚厚的一摞账本来核对,其中有钱庄、赌坊的。
她不敢去想。
苛捐杂税,人头税,让农户不堪重负只得妻离子散,卖*身为奴。
然后设下了局让人染上赌瘾,再将田产抵卖给他们,家破人亡。
他收割了劳动力、钱财、田产,像是看不见的手,搅动着蝼蚁的命运。
这一切,若说沈湛所居高位,并不知内情,宋婉只觉得牵强。
她忽然有些厌恶自己,先前还沾沾自喜,觉得沈湛和她是一类人,追逐权势没什么错。
如今才知他和她,根本不是一类人!
沈濯看着她,也不再多解释,只道:“走吧。”
宋婉冷静了下来,深吸口气,跟着沈濯往外走。
身后的人如幽魂般影影绰绰麻木行事,而那堆积成山的哪里是兵器,分明是累累白骨。
宋婉出了那山洞,鼻息间是山间凛冽的木叶气息,明明没有里面那样令人作呕的味道了,宋婉却觉得恶心想吐。
她扶着树,侧过脸干呕。
沈濯停了下来。
她呕了片刻也没吐出什么,心里觉得难受,刚想找个地方坐会儿歇一歇,就忽闻风雨声,手臂倏地一紧,一下子被沈濯拉到了暗处。
“有人。”他在她耳边道,“别动!”
他一声低喝,拉住她向一旁的土坡滚落下去。
宋婉这才明白,原来方才听到的风雨声是铺天盖地的暗器!
他将她护在怀里,甚至还伸手夹住了射过来的一支短箭!
宋婉不敢动了,那箭离她就方寸的距离。
“你先走,我断后。”他道,“下了山,就是寺庙,我不会让他们追上你。”
宋婉心头颤抖,不再犹豫顺着土坡就往山下跑。
这辈子都没有跑过这么快,喉头干涩,像火在灼烧一样。
虽自从去了寺里就穿着布衣,可那裙角还是碍事的很,她将裙摆撕扯,加快了速度,眼看山下那灯如点豆处就是寺庙所在之地了!
快点,再快点。
宋婉从寺庙的后墙翻进去,刚一落地,就大声呼喊:“刺客!有刺客!”
随着她的厉声呼喊,原本黑漆漆的寺庙中一盏盏昏黄的灯亮起,先惊醒的是小沙弥,而后院门被轰然推开。
宋婉捂着腹部,惊恐道:“有人!有人!快去追,就在后面的山上!”
来的王府侍卫一看,她头发散乱,鼻尖眼眶泛红,满脸惊恐,一副受到惊吓之后楚楚的柔弱感,对男人有很强的吸引力,很惹人怜惜。
侍卫们当下便信了,领头的大喝一声,带着人就往山上去了。
宋婉望着那山漆黑的轮廓,心中暗暗说,希望赶得及,能救你。
“姑娘!你怎么样了!怎的会有刺客啊!?”元儿脚步慌乱,从耳房中冲出来扶住她,“您、您肚子还好吗?”
“我……”宋婉佯装惶恐,本就发白的脸色更白如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肚子好痛,快去叫墨大夫过来!”
寂寥的寺庙里,只有宋婉一声声抽泣声,凄惨撩人心弦。
第56章 “孩子没有了。”墨大夫宣布。 松了口气。……
“孩子没有了。”墨大夫宣布。
松了口气。
宋婉清丽的面孔上都是悲伤,根本看不出异常来。
“姑娘、姑娘别哭。”元儿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她,“这这可怎么办好啊,昨晚怎会有刺客呢!这真是倒霉催的,若是在王府里,还不会遇刺……”
宋婉抬袖拭面,哭了起来,声音哽咽,“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愧对世子和王爷!”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姑娘别哭了……”元儿更慌张了,“那些刺客捉住了几个,关起来了!王爷会好好审他们,给姑娘和腹中孩儿报仇的!”
宋婉抹着眼泪,一张脸苍白,梨花带雨的模样看了就叫人心碎。
“我累了。”她气息奄奄道。
“烦请元儿姑娘去给宋姑娘备些黄芪粥来,药粉混在里面一起服用,方能补气补血。”墨大夫道。
支开了元儿,那青衣医者看向宋婉。
她抬起眼,脸上泪痕未干,但既无悲伤,也没有心虚后悔,她看向墨大夫,眼眸中只有决绝和冷静。
“多谢你帮我。”宋婉道,眼眸幽深,心中盘算片刻,坚定了信念,倏地起身抓住了青衣医者的衣襟,“世子要谋反!”
“……”墨大夫。
居室内一片寂静。
青衣医者浑身僵硬。
她说的这几个字极为简单,却是天大的大事。
宋婉语速极快道,“沈湛私造铁器,麓山里藏了不少兵器,还有数万人,许多都是农户!被迫进去的!还有另外两万人,据说是精锐部队,已经跟着沈湛驻扎在帝都外面了!”
“告诉我这个干什么……”墨大夫扶额,“你不怕我说出去?”
“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把你伙同我假孕一事告诉王爷。”宋婉眸光流转,面不改色淡淡道。
她觉得从他愿意帮她“怀孕”那一刻起,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墨大夫:“你恩将仇报啊!”
“医者父母心。”宋婉凝视着他,“你不知道麓山里的那些人有多惨。”
“沈湛为人如何残暴冷血你还不知道吗?他篡夺皇位,当真当了皇帝又能活多久?天下不又要陷入水火之中?”
“史书上只写了历代帝王名臣是如何将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放在心上,却没写这些人是怎么踏着无辜百姓枯骨上位的。”宋婉幽幽道。
“墨大夫,今上一统天下之前,大昭已经水深火热近十年了,好不容易止戈,休养生息,何必再陷入战火中去?你和我都是这些人眼里命如草芥之人,我们不互相帮助,还指望谁呢?”
“今上明明有儿子却不敢示于人前,不就是因为有沈湛这样狼子野心的人在?”
宋婉的头脑彻底清晰了起来,“权势地位,都得争,可不能为了争这个,不顾别人的死活,不把别人的命当命!”
她一直为自己谋出路,可那些麓山里的人,就连谋出路的机会都没有,甚至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落入争权夺势的大网,而后被抖落成灰。
他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每一个都有父母亲眷。
都会和她一样为了失去挚亲而哭泣。
墨大夫轻笑了声,看着面前这个少女,少女眼眸明亮,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潮红,再也没有彷徨和茫然,整个人生动极了,从未如此真实。
此处没有王府被权势浸染的厚重奢华,也没有锦缎珠宝堆砌,更没有人给她许诺田产富贵或权势。
她坐在佛寺简陋的禅房里,孤注一掷地为那些不知道姓名的人谋一条生路。
她清艳的脸庞仿佛发着光。
“你要我做什么?”墨大夫道,“除了收集沈湛所开设赌坊、钱庄的账目,低价抵卖农户田产的证据之外,还需要我做什么?”
《大昭律》规定宗室不得收缴、买卖百姓田产。但办法总比问题多,沈湛便让手下的人去代管,一来二去银子到手,他却还是白衣无尘,干干净净。
墨大夫便是曾被坑害的苦主之一。凭着家传的过硬医术,一步步到了沈湛身边,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宋婉瞪圆了双眼,“你……”
墨大夫竖起手指在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刚才说的不对,他不一定就活不了多久。”墨大夫沉声道,“他的脉象很奇怪,下来我再与你细说吧,你现在想让我做什么呢?”
“把我身边的人换掉,或者再添几个自己的人,要不我行事太不方便了。”宋婉道。
“这个好办。明日我就找婆子来照顾你。”墨大夫道,“是我的乡亲,靠谱的很,一家人去那麓山里送命了。”
“你为什么没毒死他?”宋婉忽然问。
墨大夫冷笑道:“你知道他为何总不喝药了吧?还有就是他身边的暗卫太多,想要下毒难上加难,他自己也非常警醒,除了你,没人能近的了他的身。”
宋婉有些惆怅。
沈湛他待她,应该是有几分真心的。
“所以你才故意与我交好?”宋婉才反应过来。
墨大夫一笑,“你不也想跟我交好?”
宋婉颇为无语,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外面有动静,连忙躺了回去。
天色沉沉,如墨染,眼瞅着就又要下雨,元儿推门进来,居室内压抑而昏暗,青衣医者正在收拾药箱,床榻上的女子秀眉紧蹙,将脸埋在手心里,似乎已经很克制了,手中的帕子仍沾湿了泪水。
元儿无声的在心中叹息一声,想着要好好给世子传信说说宋姑娘有多伤心。
王府。
荣亲王盯着前来传信的墨大夫许久,叹了口气。
“让她在寺庙里好好养着吧,给些银子,实在不行送回宋府去休养一阵子。”王爷道。
“是。”墨大夫应道。
“别告诉珩澜。”王爷补充道。
荣王不想让儿子为此事分心,但其实远在千里之外的沈湛知道宋婉“孩子没了”的消息,并不比他晚多少。
*
晨钟暮鼓,清扬激越,寺庙的钟声如沉沉的水波般一圈圈荡漾开来。
夕阳盛大的余辉一寸寸扫过宝顶,宋婉眼底闪过一抹怅然。
她并未想着要瞒过沈湛,这样的事,本就瞒不过他。
所以在元儿写信给他的时候,并未阻止,反而添油加醋一番。
她不知自己在沈湛心中到底有多重要,也不知这样一封信,能否乱他心神。
信发出去已经五日了,没有任何音讯传来。
连沈濯,也在那一夜之后就没有再来找过她。
宋婉不知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伙贼人又是谁?更为不可思议的是,从那日起,男鬼珩舟也再未入梦。
像是一切戛然而止了。
寺庙中很静,香火气息绵密悠长,往来拜佛上香的人都神色各异。
白日的时候,宋婉在寺庙前院看着那些供案前鼎盛的香火,神色冷淡,原来这么多人将期望寄于缥缈的神明。
可神明真的能看见么?
若是能看见,怎会有那么多挣扎于苦海的人?
每日的生活很规律,这种规律,让人生出一种感觉不到时光流逝的错觉。
宋婉想着,再等一等。
到了夜里,简单洗漱过后,看了会儿书,外面便下起了雨。
起初是沙沙的小雨,之后便是豆大的雨点,滴落在窗纸上,山风凛冽,一丝丝侵入人骨髓,冷的瑟缩。
她拉紧了锦被,迷迷糊糊到了后半夜。
宋婉睡的并不沉,一夜醒了很多次,恍惚间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所以当那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敲门声缓慢低沉,仍在继续。
宋婉起身披了衣服,趿上绣鞋,心说元儿怎会还敲上门了?
寺庙精舍的门年久失修,开启时涩塞的令人牙酸。
她怔怔望着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不知何时挤满了这一方院落。
那人群安静的像不存在似的。
而他们中间的那个人,挺拔隽秀,矜贵淡漠,那样耀眼。
雨幕与夜色都浓稠,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绣着金线的云龙暗纹闪着幽暗的微光。
那一张脸,俊美妖冶,冷白如玉,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
隔了两个多月,他身上的威压更重了,神色也更为冷恹。
宋婉有一瞬的恍惚,觉得面前的一切像一个醒不来的梦。
沈湛看着宋婉,目光幽深而专注。
他不想提是如何排除万难在收到她的信之后就想尽办法回来……
他只想将她拥入怀中。
他伸手拉她,她却往后一退。
月色下,青年顿足,苍白修长的手僵住。
而宋婉在往后退时差点被门槛绊倒摔倒,沈湛疾步上前将她拽进了怀中。
“小心。”他低声道。
她纤细雪白的脖颈低垂,和微红的耳垂落在他视线里,他的目光阴冷,专注,带着瘆人的偏执狂乱。
宋婉不由得一颤,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久违了。
夜风拂过,鼻息间清苦的药香淡了不少,多了些权势浸染的气息,那是皇家御用的龙涎香。
她从他怀中挣扎了下,发现他根本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便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他。
沈湛的目光幽深而冰冷,像是要把她看透。
宋婉想到她与他成婚的那个夜晚,他也是以这样冷静又疯狂的审视目光,一寸寸地收割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仿佛只要看到她露出一丝抵触来,他就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宋婉很快找到了状态,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惊喜又激动的笑容。
沈湛那古怪而紧绷的神情,似乎被她的笑容而瓦解。
却也并未瓦解干净,他仍那样直勾勾的看着她。
她看见他,不高兴么?
她不想他么?
宋婉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挣扎道:“很多人看着呢。”
“别管他们。”他并不在意道。
宋婉却觉得羞赧,纵使再不屑鬼神,在这佛门圣地,她不仅打诳语,还引诱他回来,还是不免有些心虚。
她挣脱开沈湛的怀抱,莹白的面颊晕开一抹绯红,低垂着眼,一手勾住他束腰的革带,轻声细语,“进来嘛。”
沈湛松了手,听话地跟她进来。
宋婉关了门,静待片刻,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竟回来了?是因为收到她的信了么?
沈湛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宋婉走到他面前,把头埋进他带着潮湿雨汽的冰冷胸膛,深呼吸了一下,“怎么回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沈湛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的呼吸放缓,冷冷道:“你要同我和离?”
宋婉沉默片刻,低着头,嗓音愈发细弱:“你不是收到信了么。”
沈湛耳边仿佛有一阵尖锐的轰鸣声袭来,表情霎时变得僵冷可怖。
虽然信上她这么写了,但他始终抱着这不是真的的想法,连夜千里奔袭,只为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
而此刻,她轻描淡写地认了这件事。
沈湛再也无法控制,用力将她抵在窗棂上,欺身逼近,一只手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看着他。
这极具侵略性的一撞,宋婉的腰撞上了那木质的窗沿
她痛呼一声,沈湛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她微启的红唇吸引。
她的气息温热,红唇翕合,因为疼痛,雪白的脖颈上那淡青色的血管突突跳动。
他可以拧断她纤细的脖颈,让她永远待在他身边。
沈湛神色平静淡漠,冷冷睨着她,完全看不出被这个惊人的想法引诱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了。
清冷的月色透过窗纸挤了进来,青年苍白的脸上的表情冷静又怪异,像是戾气和爱而不得的情绪浓烈到了顶端,却找不到出口宣泄和解决。
宋婉侧目看去,他撑在墙壁上的手修长有力,上面是勃然凸起的青筋,发现他这种尖锐又危险的变化,她知道不能再刺激他了。
随即轻笑一声,驾轻就熟地攀上了他的脖颈,仰起头,很快的亲了一下他的脸。
沈湛依然没说话,喉结重重的滚动了一下,那眉目间霜雪之色略有消融,眼眸中闪过错愕和欣喜来。
“好痛。”宋婉捂着被撞痛的腰道,“你这么用力干什么呀!”
他立即松开了钳制她的手,低声道:“让我看看。”
她摇了摇头,抱住了他。
这是她主动抱他的。
沈湛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抓了一下又迅速放开,他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他压抑住粗重的呼吸,冷冷道:“想我么?”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吻住了她,那吻同冰冷的语气相比,是截然不同的灼热急切。
宋婉没有拒绝,只任他汲取。
在她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沈湛终于克制地放开了他。
月色下,青年冷白的脖颈微红,他将脸埋进宋婉的颈窝细嗅着她的气息,声音轻颤,“对不起。”
麓山有变的那一天,便是她失去了孩子的同一天,是那些人追逐到了寺庙周围,才惊扰了她,或者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她。
她写了信给他,那信的内容他回想起就心痛难忍,她自责是自己没有保护好腹中子,因此提出了和离。
“肚子还疼么?”他低声问,不敢看她的眼睛。
失去孩子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他却不在她身边。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那种痛苦和绝望猛烈的充斥着他的心,不断膨胀,他真的要疯了。
“你回来做什么?皇帝允许你回来吗?”宋婉推不动他,就拍拍他,“你这次何时走?”
“我回来宣旨。”他深吸口气,喃喃道,“婉儿,我不要和你和离,求你……”
“珩澜。”宋婉不动声色地说,“我本就是来给你冲喜的,如今孩子没了,你就要入主东宫当太子了,身体也好起来了,我再留在王府里有什么意思呢。”
“你放我走吧。”
“不行!”
听她亲口说出要离开他,仿佛被溺水般的窒息感攫住,他表情执拗,呼吸急促,“没了孩子算什么!?我不要孩子!我入主东宫,还是登上那大位,我都只要你。”
沈湛逐渐遏制不住心中的焦渴和不甘,疯狂的的情绪一遍遍地冲击着他的理智。
她为何就这样就要离开他?
为何不能同他一样癫狂的爱他?
孩子又算得了什么,他本身就极度厌恶虚伪的亲缘关系,若不是怀有他骨血的人是她,他根本不会允许有孩子存在!
“好了,你先松开我。”宋婉道,语气温柔带着诱哄,“我也舍不得你。”
他从帝都赶了回来,他竟为了她回来了!
这很好,这比她想象的都要好。
他竟如此在乎她。
沈湛依言松了手,问:“真的?”
宋婉安慰道:“真的。我很想很想你,珩澜,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他俊美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连日赶路的疲惫,无奈地捏了一下她的脸,“只有你不要我的时候。”
宋婉顺势将脸贴在他的手心,一双眼睛弯弯的,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想要掌控她,却居高临下地被她所控制。他想要她对他笑,想要她依赖他,想要她激烈的爱他。
被她需要的感觉,从未有过的好。
“陛下怎么会放你走?”宋婉自然地牵住他的手,将他往圆桌边领,“这次回来了,还走么?”
沈湛的神色不像方才那样尖锐森冷了,他垂着眼,紧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冷肃端方,贵气逼人,身上精致繁复的朝服侵染着权势的气息。
宋婉仿佛真的窥见了龙血凤髓所赋予的帝王之气。
她压下有些混乱的心跳,按着沈湛的肩膀让他坐下,而后转身想给他倒杯茶。
可这一动作却像是刺激了他,他立即起身将她拉了回来,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宋婉又吃痛蹙眉。
他仿佛视她为一切,只要她做出要走的意思,他就会霎那间土崩瓦解,崩溃疯狂。
宋婉唇角勾起,心中有种微妙的满足。
“我不走……”宋婉微微笑道,“我去给你……算了。”
她坐了回来,看着他。
沈湛沉默片刻,回答她刚才的问题,“此次能回来,一是宣旨,二则是父王生辰快到了。”
“宣旨?宣什么旨?”宋婉问。
沈湛忽然笑了,眉眼间透着诡异的艳色,眼神却森冷,他看着她缓缓说道:“荣王次子沈行,戍边有功,睿质夙成,特封为……雍王。”
第57章 沈行?封雍王?亲王世子才可袭爵位封王,沈湛为世子,怎会是沈行封……
沈行?封雍王?
亲王世子才可袭爵位封王,沈湛为世子,怎会是沈行封王?
而且没有世袭罔替,另取了“雍”字为封号。
宋婉反应了好一会儿,认真问道:“沈行?是你那个失踪的弟弟吗?原来是跑去北境了么?”
沈湛沉吟:“沈行……”
“怪不得王爷找不到他呢,原来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宋婉道,“这是立了多大的功劳啊,我以为宗室之子只能封郡王,竟直接封了王?”
沈湛的神情隐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双狭长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宋婉很坦然的夸赞道,“你弟弟真厉害呀。”
“……”沈湛忽然将她拉入怀中,“别夸他。”
宋婉不备,跌坐在沈湛腿上,莫名其妙道:“为什么?他难道不厉害吗?”
庶子封王,简直是置宗法制于不顾。
“不可以。”沈湛勒紧了宋婉,命令她,“你不可以夸任何人,不可以觉得别人好。”
沈湛不知道宋婉和沈行曾经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可自从得知沈行回来,他就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所笼罩着。
“我也没有特别要说他好的意思,就是封王这件事,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不止是我,就连王爷也会很意外吧。”宋婉解释道,“我都没有见过他,何谈觉得他好?我只是在说这件事。”
“我知道……”沈湛的呼吸有些不稳,将脸埋在她发间,“那你会觉得我不好么?”
宋婉顷刻间知道了他的意思,像这样身体病弱之人,在面对健康的同龄人时都会有些自卑吧?
那个沈行以前是他的庶弟,而现在一跃封了王,危机感嘛肯定是有的。
沈湛等着她的回答,全然无法冷静下来,内心的惶恐不安愈发浓烈。
宋婉唇角勾起,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很是真挚的安慰他,“他怎么能比得上你?”
沈湛却不信,冷冷看着她,“你为何会觉得我更好?就因为我的脸?那如果有一个比我更好看的人呢?你是不是就喜欢他了?”
宋婉被他问的没了脾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硬邦邦道:“你这么远赶路过来就是为了跟我争执这个么?你不累么?你不累,我累了,我要睡了。”
话音未落,沈湛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短刃,扬起手就要划自己的脸。
她不止一次称赞过他的脸,他想知道若是他将她喜欢的这张脸毁去,她还会不会喜欢他?
嫉妒和不安已让他神志不清了,就如同置身于茫茫的大海中,宋婉的肯定就是他唯一的浮木。
宋婉迅速制止住他,“你干什么啊!”
沈湛所执的短刃停在自己脸上,他死死盯着她,冷白的面容上渗出一道血珠子来,看起来妖冶撩人。
方才即使她出手再快,那匕首也在他脸上划了一小道血痕,看着那道血痕,如同上好的瓷器被打碎,宋婉只觉得眼前发晕。
若不是她果决,看他这刀口,他真的是要把这张面皮割下来么……
她深深叹息一声,将匕首夺下扔在地上,凑过去想仔细看看他的伤处,他却扣住她的手腕,嗓音冷淡,“别碰我。”
宋婉再好脾气,也被他吓得有些恼怒了,不悦道:“喜欢你的脸就不是喜欢么?那一见钟情是怎么见的?你非要逼我说喜欢你什么我也说不出来,我只知道你口是心非,知道你就会乱发脾气,知道你患得患失非逼着我表白心迹,知道你那占有欲强烈到都不想让我有孩子,知道你得知孩子没了会庆幸,知道你就会卑劣的弄疼我来满足你,我都知道……但我还是喜欢你。”
“好了,我说完了,我以后都不会再动你!”
说罢,起身,踢掉绣鞋上床睡觉去了。
沈湛仍旧端坐在那,看起来淡漠而强势,可实际上他整个人都懵了,脑海中只有她最后的那句话,“但我还是喜欢你。”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宋婉什么都知道,知道他竭力隐藏的不正常和卑劣的期望。
她为他流泪,为他疼,他都会狂喜不已。
因为那代表他能够影响她的情绪。
她都知道这一切,可她接受他,仍然喜欢他。
沈湛觉得眼眶一阵酸胀,空洞的胸腔像是被什么填满和麻痹,陷入了软乎乎的包裹中,又甜又酸胀发麻。
他艰难地抬起眼,昏暗的夜色中,宋婉背对着他侧躺着,乌黑如瀑的长发自然垂落,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颈。
她沉默片刻,故意道:“好冷啊。”
没一会儿,一边的床就塌陷了些,那股清苦的药香又若有若无地在鼻端。
他贴了上来,从背后环住她的腰。
宋婉听到耳侧的声音温柔低沉,好听的令人耳根发麻,“……对不起。”
黑暗中,她感觉自己的侧脸上有什么冰冷黏腻的液体划过,那应该是他脸上的血吧?
宋婉忍着心中不适,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沈湛布满血丝的双眸,他像是竭力压抑着说不出口的情绪,脸上染着血的肌肉都在轻微痉挛。
她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吻了上去,“原谅你啦,但是下次不许再吓我,你这张脸这么好看我还没看够呢。”
他平静了下来,低低应了声,“嗯。”
她的吻很温柔细致,回报她的却是粗野和近乎掠夺的亲吻,就像是一只神智混乱的野兽,只凭着本能去求索、占有。
宋婉抓着他的衣领,低喘道:“不可以。”
沈湛顺从的停了下来,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着,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我知道,我知道……”
“婉儿,我们还会有孩子。”
“婉儿,我真的很想你……”
若是在宋婉为他挡箭之前,宋婉向沈行而去,他会毫不犹豫杀了她。
可在她愿意为他死之后,沈行回来,她若是再动摇,他就只能卑微地祈求她不要看别人,不要爱别人了。
*
翌日。
宋婉早早就醒来了,睁开眼,便看见沉睡的沈湛,面容上的疲惫好像因为昨夜安睡而消散了不少,只那青青的胡渣,彰显了他是如何近乎狼狈地不顾一切赶到她的身边。
她静静看着他,脖颈修长,喉结形状漂亮,再往上看,闭着眼睛时那脸庞也俊美至极。
昨夜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抱着她睡了,应是累极了。
宋婉心里无声的叹息了一声。
那世子朝服,金线绣制,四爪蟒龙狰狞冷峭,无不彰显着权势的气息。
这才是沈湛。
与那病弱的清冷公子相去甚远。
或许这才是他本身的模样。
沈湛微阖着眼,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他知道她在看他,目光专注在他一人身上。
这样很好。
有这张脸,能得她的喜欢,也是很好的吧。
他忍不住在她脸上轻轻啄了一下,眉眼间是少有的风流,“有这么好看么?”
他脸上的那一道伤痕已经结痂,暗红色的痕迹并没有让他黯然失色,反而增添了几分破碎感。
宋婉约束自己不去看他,心平气和地夸赞,“很好看,珩澜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但是哪里忍得住呢。
他起身后便开了门,刚一出去,门外的那些侍卫就呈上各种各样的奏折,宋婉不自觉地看他,只见他神情专注,冷静理智地逐个去解决积压的政事。
那些在她看来难以解决的近乎刁难的事情,仿佛对于沈湛来说都是小事。
说完之后还不忘让这些侍卫先去用了斋饭之后再出发。
侍卫们对他的敬重和感念做不得伪。
宋婉没想到,沈湛在这些人眼里,是一个仁慈勤勉的主子。
她脸上浮起一抹冷淡的笑意,可想而知啊,他在帝都是如何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啊。
可这样一个人,却也视人命如草芥,无非是因为麓山里的那些劳工不值得他用心,不值得他伪装的仁善,他们对于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就是蝼蚁。
宋婉的目光更冷了。
二人简单洗漱过后,就踏上了回王府的路途。
今日天色不是很好,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远处的苍穹仿佛被墨晕染,将黑不黑的,透着令人惶恐的水汽。
怕是要下雨。
马车里,天青色透过车帘一点点暗下来,忽闻轰隆的雷声,车内光线昏暗,再加上山路摇摇晃晃,愈发地沉闷。
但沈湛低沉清磁的嗓音,好像给这昏沉沉的气氛注入一股清流。
宋婉靠在他肩头,听他一一叙述了这两个多月在帝都的见闻。
跟着内阁听政,拜三位辅政大臣为师,看军演习,以及每日去皇帝寝宫陪着说会儿话。
宋婉听他娓娓道来,脑海中却都是那麓山中炼狱般的场景。
他与她谈笑间,又有多少人死了?
看见了不能装没看见,她必须要做些什么,可是要做什么呢?
宋婉作为一个小官庶女,并没有多么广褒的政治修养,只是单纯的打心眼里觉得沈湛做的是错事。
沈湛说完之后,见她兴致缺缺,言语声不由得低落了下来。
忽然响起一声炸雷,吓得宋婉一瑟缩,思绪从那可怕的场景中抽离了出来。
电闪雷鸣间,沈湛苍白俊美的面容上忽然浮起一抹森冷的淡笑。
“晋王叔在北境功高盖主,沈行是他教出来的。”沈湛看着宋婉,“陛下封沈行为王,婉儿能明白是为什么么?”
宋婉沉默片刻,斟酌道:“沈行本应封郡王,却封了王,这便是让晋王殿下与沈行心生嫌隙?”
掌权者有掌权者的想法,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宋婉参不透什么帝王之道,却也不是短视天真之人,她明白权力是公器,不是一家一人的东西,想让天下永世其昌,掌权者最想看到的就是臣子们和而不同,切不可同心协力啊。
第58章 荣王府。“世子,墨大夫来给您诊脉。”婢女轻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荣王府。
“世子,墨大夫来给您诊脉。”婢女轻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进来吧。”沈湛道。
竹帘浮动,漏进来一线夕阳的余晖,满室笼罩在亮橙橙的光晕中。
青衣医者背着药箱,脸上是谦卑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净了手,而后细细擦拭过后,搭上世子的脉搏。
“世子脏腑不佳,此乃先天不足所致,这一趟去帝都,大内果然是有杏林圣手在,世子的脉象要比之前平稳许多。”墨大夫边观沈湛面色边说道,“世子尺中发紧发涩,神疲体倦,应是劳累所致,需好好歇息以免病症加重啊。”
宋婉的眉眼弯起,“大内的御医当然不是蒙事儿的,世子的身体没有变差,就是好。”
沈湛原本心不在焉,墨大夫说的话一句也没往心里去,可看着宋婉绽放的笑颜,心中熨帖了不少,便覆上她的手,“放心。”
“宋姑娘的身子如*何了?”他又问道。
墨大夫知道世子指的是宋婉“没了孩子”后身体可有亏损,便像模像样道:“老朽观其脉证,阳虚阴症,阴虚阳症,其相生而彼相胜,倒也无大碍,姑娘身体敦厚,只需多喝几幅药,好生养着,之后生育不是问题。”
“只是需要注意,三个月内不可行房事……”
沈湛道:“我不是问她还能不能生。”
墨大夫一愣,赶忙从怀中取出小布包,“我日日给姑娘施针,助姑娘排出淤血,下个月就可行经通畅了。”
说罢,熟练地取出细入牛毛的金针,“宋姑娘,得罪了。”
那针冒着寒光,宋婉震惊地看着他,做戏有必要做这么全套么!?
沈湛抬起眼,那淡漠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宠溺,淡淡道:“怕疼?”
宋婉叹息一声,朝墨大夫伸出手去,闭上了眼,咬着唇。
沈湛将她拥进怀里,贴着她耳边轻声哄:“疼就咬我。”
墨大夫的金针熟稔地刺入宋婉的穴位中,来回挑捻,神情专注,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次为她施针的样子。
宋婉蹙眉轻吟,其实说疼倒不是很疼,只是那种胀痛酸涩的入侵感,让人难受极了。
她忽然想到很久之前曾见过墨大夫为沈湛施针,那才叫万箭齐发啊,浑身各大穴位刺入金针,定是疼痛难忍的。
沈湛看着怀中的人,可能是在佛门香舍居住惯了,并未着妆容,昏黄的夕阳余晖映照着她素净的脸,如覆了一层柔纱般稚嫩可亲,忍痛时蹙着眉,叫人心生怜惜。
他忍不住道:“轻点。”
墨大夫收了针,曼声道:“……力道不及给世子您施针的十分之一。老朽再给姑娘增添一味药,丹参一味,功同四物。”
这时外面传来喧嚣的声响,夹带着瓷器碰撞声,宋婉从沈湛怀中抬起头凝视着外面,“这是在干什么?”
墨大夫道:“姑娘忘了,今日是二公子归来,王爷办了家宴庆祝呢。”
“哦对,我给忘了。”宋婉哦了声,瞟了眼沈湛,“世子先前告诉我的,瞧我这记性。”
沈湛道:“我先去父王房里,待宴席开始时你再过去就是。”
宋婉应了,“好,你去吧。我看着她们给你把被褥换了。”
沈湛许久没回王府,又长了个狗鼻子,放置了月余的被褥肯定被他不喜,趁着婢女来换东西的空隙,她可以好好找一找……
墨大夫说了,谋反是需要本钱的。
首先就要找到他贪渎的证据,趁着老皇帝没死,局势还稳得住。
沈湛出了院门,步履匆匆往王府上房走去,成川侧目一看,才发现世子已面容冷肃如寒霜,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在宋姑娘面前温和的笑模样了?
王府书房。
荣王瞪着眼震惊道:“如今这个局势,你跑回来做什么?跑回来就算了,你还要立世子妃?”
沈湛森然道:“我不回来,父王就打算让宋氏在那破庙里了此残生了吧。”
“是又如何?她本就是来给你冲喜的,作用已经达成了,孩子也没保住,还留她作甚?”荣王呵斥道,“如今圣上病危,多少只眼睛盯着你呢,你现在立一个小门小户的为妃?珩澜,父王一直觉得你身子病弱头脑却不昏,现在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现在要想立世子妃,也应陛下为你指婚么!”
沈湛神情倦怠,凄冷的月光打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如松如竹的剪影来,他指了指王府正门的方向,平静的声音下有不容抗拒的决绝,“她是我三媒六聘下了婚书去宋府,八抬大轿抬进来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她都已经是我的人,她的身份我说了算。”
“我若等着陛下指婚,陛下必会为我指了个朝廷大员之女,那才是将我放在油锅上烹炸。”沈湛道,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父王何必染指我的婚事?父王的小儿子不就要回来了么,以后父亲的荣辱可系在他身上了。”
荣王看着儿子失落的模样,深知这些年来这个儿子对什么都兴致恹恹,唯有这次,对那女子是真心喜欢。
荣王终是起了恻隐之心,“罢了罢了,也就是个世子妃,你喜欢,就她吧。”
沈湛面色稍霁,强调道:“那稍后宴席上,父王可要当众宣布此事,不可让下人们再怠慢她。”
“好好好,知道了!”荣王不耐道,“珩舟怎的还没到?从帝都回来应该和你一道啊。”
沈湛对着父亲躬身长揖,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劳烦父王了。”
*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到了掌灯时分,一溜宫灯亮起,夏夜的风拂过,漾着满地水红色的微光。
火光照亮婢女们姣好的面容,廊庑下,排成队在灶房外等着端菜。
管家漫步踱步过来,掀起灶房帘子看了一眼,“差不多了,宾客们都来了,可以走菜了。”
忽然袖子被拽了拽,管家侧目看去,那婢女一张满月脸白净如缎面,眼波流转间别有一番风情,年轻鲜活,正眼含期翼地看着他。
婢女将管家拉至一侧,边说边张望,“管家哥哥,一会儿雍王殿下就要回来了吧?”
管家看着她,慢慢皱起眉头,“你想上雍王跟前伺候去?”
婢女道:“谁不想呢。”
婢女到了许配人的年纪,幸运些的许配个侍卫、小厮,没什么门路的就配给马夫、车夫,但若是能上主子面前受青睐,那命运就完全不同了。
王爷风流,喜欢那些看似大家闺秀骨子里却浪荡的南馆歌姬舞姬的,根本不会多看婢女们一眼,而世子又是个难相与的,不像雍王殿下还是王府二公子时,就是出了名的温和仁善,那时就不知多少贵女都相看中了他呢。
本以为失踪了,谁知再回来时摇身一变竟封了王,成了当红的谈资,这是多大的殊荣啊。
何况王府里的老人提到二公子,谁不说一个好字,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待谁都和善。
婢女扬了扬银票塞入管家袖中,“麻烦哥哥您嘞,给妹妹安排个好差事。雍王殿下回来后定是先居住在府里的,他那松竹苑可没人伺候呢。”
管家倚着墙,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琉璃般通透的少女,笑道:“你是今日第十一,诶,不,第十二个给我塞银子的。来晚啦,松竹苑就六个婢女,已经满人了。”
“您就当积德行善了,帮帮我吧!”婢女急忙道,“我今年就要出府嫁人了,我比她们都着急!”
管家推诿了一番,还是答应了。
婢女的眼睛里嘣出光来,刚想千恩万谢,就见管家摸摸鼻子,“你这银子我收了,给你安排个松竹苑的活计没问题,但是我劝你们还是别肖想雍王殿下,太康县主知道么?”
“县主?前几日县主不就入府了么,要给王爷做寿。”婢女不明所以道。
“除了县主还有谁?还有县主夫家的小姐啊。”管家啧了一声,伸手点了点婢女的头,“笨丫头,这都想不明白?县主和你们一样,看中她那二弟了,想亲上加亲!”
婢女楞了一下,当下就想跺脚长嚎,怎么县主夫家的小姐也要来插一道?世道怎么如此艰难,那县主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定不会让她们这些婢女捷足先登!
管家哂笑着瞧了她一眼,“行了,被王爷收用这种事做做梦就行了。要不你委屈委屈,给我当个干闺女?保你吃香喝辣!”
婢女眼一瞪,惊恐道:“不了不了,您、您夫人可厉害着呢,我可不敢……”
管家此人贪财好色,但色字头上对他来说真真是一把刀,他惧内。
管家想到家中的母老虎,无不遗憾道:“嗨,谁说不是呢,我都怕她。行了我跟你说个实话,咱们那新晋的雍王殿下,待下人和善是没错,可对自己房里的人,那可严苛得很,你来得晚不知道罢了。你若真去了松竹苑伺候,可有你受的,二公子手下的人都是调理过的,估摸着没两天你就得哭哭啼啼地找我给你调别的地方去。”
婢女听完,还是憋着一口气,但那胸臆中的不甘和遗憾散了不少,愁眉苦脸道:“多谢您指点。我是没那主子命了,哎。”
“快上菜去吧!今日席面上来的贵客多,把自己收拾齐整了,说不准就撞大运了呢!”管家道,脸上带着笑,神情却自有威严,“今晚尽心伺候着,若出了纰漏,看我不把你们提脚发卖了!”
廊庑下端着银盘的婢女们行走端稳,腰间坠着的璎珞丝毫不晃,步履轻而快,顺着泄着一地柔光的青石板路,往九曲回廊尽头的灯火辉煌去了。
第59章 夜色漫上来,丝竹管弦声愈盛。对于喜欢热闹爱办宴席的荣王来说,……
夜色漫上来,丝竹管弦声愈盛。
对于喜欢热闹爱办宴席的荣王来说,如不是碍于皇帝久病未愈,今夜必然是个盛大的席面。
可惜啊。
荣王府外,宾客们都已陆陆续续进去了,只剩守门的侍卫在夜风中站的笔直。
一辆马车徐徐停下,侍卫上前准备牵马,便看见一只修长的手掀开帘幔一角,拇指上的琥珀扳指烫金耀眼,与洒青金袍袖上的云纹相应,那四爪蟒龙于云间狰狞欲出。
沈行俯身下来,官靴踏在地上。
他抬起眼,看着面前巨大匾额上的“荣王府”许久,才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一别王府,已数年。
再归来时,五味杂陈。
“二、二公子!?”侍卫脱口而出,却又哑然停住,“错了错了,是、是雍王殿下!”
沈行勾唇一笑,那一笑,恍若芝兰玉树。
侍卫有些呆愣,见惯了不苟言笑拿腔作调的贵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和善会笑的主子,还是个王爷!
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雍王身份尊贵,面容清俊,还这样没架子,任谁都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荣王殿下等您很久了!”侍卫上来讨好,俯首帖耳道,“殿下,小的领路带您进去!”
闻言,沈行一挑眉,眼底是令人惊艳的光,“本王认得回家的路。”
是啊,这是他的家。
生他养他的地方。
被沈湛逼得无路可去,本想着就在那北境边塞了此残生,却不想人生的际遇玄妙,兜兜转转,上了那金銮殿,竟领了雍王的头衔。
如今,还是回家了。
而宴席上。
宋婉作为沈湛的人,自然要与他一同落座。
方一入席,便吸引了许多神色各异的目光。
来参与宴席的人,除了江南十三州的官员们,还有宗室亲眷,比如荣王的女儿太康县主及其家眷。
宴请宾客的大殿藻井中悬着南海进贡的夜明珠,映着仙鹤宫灯,将殿内照的一片辉煌,一百零八道珍馐佳肴,吃的就是个排场。
只是这还没做寿呢,只是为雍王接风洗尘,就如此隆重……宋婉心中暗自咂舌,这是真不把银子当银子啊,据说这还是看在皇帝病重的份上收敛了的。
贪官污吏有人整治,宗室若奢靡呢?
怪不得朝廷总想削藩。
之前没见过麓山里的惨状时还觉得到了王府就是到了极乐净土,现下再享受这些,只觉得赧颜不安。
举目都是打扮的隆重的贵人,四平八稳的气度,一看便知身份贵不可言,这其中有一年轻女子,妙眉凤目,身姿曼妙,正值韶华,跟在太康县主身边很是显眼,可谓是一等一的美人。
恰逢那女子也在看宋婉,目露惊艳的同时对她和善笑了笑,那神情,透着女子之间的艳羡欣赏来。
与这女子目光不同的就是太康县主,傲慢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双眼睛,那挑剔锐利的目光,像是要把她面皮剜掉,好看一看内里是个什么攀附权贵的货色。
宋婉调开视线,微微扬起下巴,面不改色地挽着沈湛。
她本不想刻意打扮,沈湛却差人送来了华贵的衣裙,并不是往常的那些姹紫嫣红,而是很能压得住的黑底刺金配色,还有那鎏金珍珠头面,一套穿在身上起来既有气场又不显老气,还不遮掩她窈窕的身段。
此刻端坐于高大的沈湛身侧,一眼望去,好一对壁人。
众人收回惊艳的目光,你一眼我一句的讨论起来。
“这便是那个冲喜的?还真是有点用啊,你看世子明显好起来了。”
“我看是帝都风水养人,这才去了两个多月,看起来气色就好了很多呢!”
“听说要正式册立她为世子妃……”
“嗨,世子妃就世子妃,那雍王殿下才是今夜的主角啊,雍王年少时我就看好他,那气度,那待人接物,全然不像个庶子呢,要不是早前几年失踪了,听说王爷就打算让他袭世子之位。”
“人家自己也有能耐啊,收服北境诸部,还把西夜国王室都打到昆仑山里躲着不敢出来了。”
门外小厮的传报声打断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雍王殿下到!”
方才还讨论的激烈的众人都噤了声,屏息凝神看着于斑驳灯火中缓步走来的男子。
青金色冠服端严,身姿挺拔,玉冠束发,没什么表情,行止间有种冷峻深沉的美。
随着侍从高声唱礼,在座的众人除了沈湛和荣王外,乌泱泱地跪倒了一地,诺大的殿内鸦雀无声。
荣王保养的极好,虽然是爱好酒色,可每日并未疏于锻炼,可到底岁月不饶人,这些年来鬓边生了几丝白发,眼角也有细细的皱纹,即使气度再沉静,在见到失而复得的小儿子后,也难免动容。
荣王于殿上看着沈行,疲惫的眼眸有了光。
沈行敛袍,向荣王跪拜,“儿子来迟了,这些年没在父王膝下尽孝,是儿子的错,父王恕儿子不孝!”
听声音,低沉清朗,很是熟悉。
在看清来人面容时,宋婉愣住了,那人面色冷白,五官浓烈英挺,低垂着眼眸,也能想象到抬起眼时眉眼是何等优越。
这样熟悉……比她梦中更要英俊。
她的血液似乎倒流,呼吸也停滞,明明是夏夜,却出了一身薄汗。
坐在那里,根本忘了行礼,本在桌下被沈湛握着的手重重地掐了他一下。
沈湛侧目看她,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不等她回答,他为她介绍道:“这便是雍王了,我的二弟。”
沈行的目光也直直落在宋婉脸上。
她与沈湛坐于上座,实在显眼,尤其是她整个人几乎倚在沈湛怀中。
刺眼的很。
宋婉怔愣地看着沈行,竟打了个寒颤,似乎很难理解沈湛的话。
珩舟不是见不得光的阴魂,她没有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沈湛的二弟?
荣王的次子?
怎会是珩舟?难道天底下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冰冷锋利的杀手,温柔体贴的情人,随风潜入梦的男鬼,都化作了同一张脸,此刻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气势逼人。
她恍惚间觉得这才是珩舟本来的模样,他就该是这样。以往他身上的那些违和感,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宋婉头发晕,面色苍白,想躲避沈行的注视,侧过脸往沈湛身后躲了躲。
沈行蹙眉看着她,她绿鬓堆云,一身玄色绣金衣裙将她稚嫩清冷的脸衬得多了些沉稳,她面色沉静地与沈湛坐在一处,亲密无间。
像是没有看见他。
她甚是依赖他的兄长啊……
全然看不出是被迫的!
心脏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撕扯开,如同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真相。
“免礼,起来吧!”荣王笑道,“为父一应都好,倒是你政务繁忙还一路奔波,辛苦了!能赶回来已经很好了!你如今也是王爷了,有个王爷的样,不必跪我。”
“父王在上,儿子怎敢称王。儿臣永远是父王的臣子。”沈行道。
“阿弟,自你失踪起,我和父王都时刻牵挂着你啊。如今载誉归来,其中艰辛自不必说。”沈湛起身道,似笑非笑,“往后你我二人守望相助,必不辜负圣眷,快落座吧。”
沈行仍一动不动看着宋婉。
宋婉脸上最初的那丝错愕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她微微抬着下巴,小半边脸安安稳稳隐在沈湛身后。
荣王打断道:“诸位免礼,都入座吧。”
“怎么了阿弟?”沈湛看着沈行,挑衅的笑稍纵即逝,在宋婉肩头的手收紧了,“这是你嫂嫂宋氏,不日即将上皇室玉牒,封世子妃。”
宋婉干巴巴地款款颔首,不知为何,原本莹白的面色忽然泛着净透的水红。
“妾问雍王殿下安。”
沈行薄唇微抿,道:“宋氏?”
“青州宋氏。”荣王应了声,摆摆手示意宾客安静,“青州宋氏女,往后便是我的儿媳妇了,沈湛的世子妃!”
婢女们来引路领沈行入座。
他艰难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设想过许多次重逢的场景,绝不是今日这般。
她不只是沈湛弄来报复他的冲喜侍婢么?不是被弃于荒郊野岭的寺庙中么?
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为世子妃?
为何与沈湛那么亲密?
为何她见到他,见到并非“鬼”的他,丝毫没有任何触动!
“珩舟,快入座吧!”荣王催促道,“今天是为你庆贺,主角是你!”
沈湛表现的像是并不在意这个弟弟,席间斛光交错,他正与身侧的官员交谈,边说着话边推了一盏热汤到宋婉面前。
宋婉垂下眼,捧着那热汤轻轻吹着气。
气息微颤,木讷地吹拂热汤,汤溅出在她雪白细腻的手背上,发红,她也全然没有任何反应。
沈湛侧目,温和地接过她手中的汤盏,吹了吹,舀了一勺喂到她唇边。
宋婉长长的睫毛垂下一小片阴影,看不出什么情绪,乖顺地张开嘴。
沈行端坐于荣王另一侧,捏着茶盏的手寸寸收紧。
气氛凝滞着,雍王虽已入座,在场的众人都沉默着,片刻后,不知是谁先起了头,才又言笑晏晏起来。
话题很快便引到雍王沈行身上。
“二郎今年多大了?”太康县主笑道,“这么遭了一圈罪回来,可得好好休养休养啊。”
荣王想了想道:“二十三了吧”
太康县主掩唇笑道:“都二十三啦,父王这个年纪的时候,我都五岁了吧?”
荣王追思过往,不禁怅然道:“是啊……可惜你这两个弟弟没什么正事啊,我这都这么大岁数了,没有含饴弄孙的福气!”
太康县主乘胜追击道:“珩澜如今有了妃子,那珩舟呢?可有心上人了?”
听闻“珩舟”这两个字,宋婉像是被惊醒,悚然抬头,侧目看向沈行的方向。
珩舟,珩澜。
原来如此!
珩舟他,就是那失踪的荣王次子沈行。
他没有死……他是炙手可热的雍王殿下。
沈行沉默片刻,旁人以为他不会回答这样闲谈似的问题,可他却撩起眼皮,看着宋婉道:“有。”
此言一出,一旁的夏旖兰含蓄的目光凝住了,有些无助地握住太康县主的手。
县主也诧异地看着自己这久未谋面的二弟。
莫非是在北境行军时找了相好的?
找了也无妨,没有明媒正娶过,一切就可操作。谁家姑娘能比她的小姑子貌美呢!
太康县主扶了扶鬓边的金步摇,言语中大有贬低之意,“二弟,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哪家姑娘如此不知廉耻,与你私相授受……”
宋婉听得不知廉耻四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此刻她特别希望自己能够没有听觉,麻痹知觉。
所有人都等着沈行继续说下去。
宋婉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笑得眉眼弯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自如。
她知道最先沉不住气的人先输。
可她不能让他在这样的场合说出什么不可控的话。
她并不想……与他相认。
宋婉冷静了下来,笑意渐浓,举起晶莹的杯盏向沈行隔空一敬,“不知小叔心属哪家贵女?”
第60章 “珩舟,这是你嫂嫂宋娴。”荣王酒过三巡,有些晕乎,笑着介绍,“你失……
“珩舟,这是你嫂嫂宋娴。”荣王酒过三巡,有些晕乎,笑着介绍,“你失踪这些年不知道的事太多了,等、等明天,你来为父书房。”
沈行眸色深沉,重复道:“嫂嫂?”
“冲喜嫁过来的,父亲是个五品清吏司,你看,是个吉祥人,她入府之后你大哥身体好多了。”荣王笑呵呵道。
宋婉微微颔首,眸光平静,丝毫看不出任何异常。
而沈湛的手,一直扣在她腰间。
“娴儿,辛苦你了,把珩澜照顾的不错。”荣王夸赞道。
“不辛苦,照顾夫君,是应该做的。”宋婉说,低眉顺眼,一副乖顺模样。
说到此,荣王又吩咐道:“这次珩舟回来得待一阵子,新建王府的话还需要时间,珩舟就先住在松竹苑。若是喜欢的那个女子拿不出手,就还得劳烦你这个嫂嫂为他多张罗张罗。”
宋婉点头称是,“雍王殿下心属的女子怎会拿不出手,必然是令人瞩目的大家闺秀。”
看着她若无其事且不相认的模样,沈行心中漫上憋闷和酸涩来,焦躁愈发按捺不住,太阳穴突突跳着。
“我有些累了,父王。”沈湛忽然说道,握紧宋婉的手,“我们先回去。”
似乎习惯了沈湛并不喜这样的宴席,荣王便十分理解道:“去吧去吧。”
宋婉屈膝行礼,笑的温婉,目光并未在沈行身上停留半分。
她和沈湛两道清贵的身影一同没入夜色中去,沈行强令自己收回目光,只觉得太阳穴跳的更厉害了。
*
月色乌蒙,宋婉一颗心乱的厉害,出了大殿,微凉的夜风扑面,却把纷乱的思绪吹得更缠绕纠结。
在宴席之上,只知道不能让人看出异常来,强撑着说了那些话。
和沈湛已走出大殿很远了,那种不适感还未消退,心跳快的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走到青湖湖畔,沈湛忽然停了下来。
宋婉抬眸,那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尤其是那双冰冷淡漠的眸子,牢牢锁住她,如同阴冷黏腻的蛇逡巡迤逦而过,不放过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只留下让人芒刺在背的战栗。
“珩澜?”宋婉压下纷乱的思绪,强作镇定,不解道,“怎么不走了?”
“珩澜……”沈湛薄唇微启,眉眼低垂,月华洒落在他脸上泛着清冷的光泽,那淡淡的笑意虚假的令人胆寒,“婉儿可知我阿弟小字珩舟。”
“方才听王爷说了。”宋婉答道,看着沈湛那不悦的模样,笑着补充道,“小叔年少有为,可远比不得珩澜啊。”
湖边的气息潮湿冰冷,远处的丝竹管弦声咿咿呀呀又起,时断时续,海棠花瓣儿簌簌地跌落湖中。
沈湛目光幽冷,盯着她不放。
她这么说,是同情,还是敷衍,还是讨好的权宜之计?
“我都听说啦,若不是珩澜年少时患病,那文采可堪比文曲星下凡呢。”宋婉眉眼弯弯,很自然地拉住他的手,“我的眼光一直不错!就算珩澜不信我,觉得我在刻意讨好,那珩澜你也得信今上的考量呀,今上怎么没有叫小叔去殿前侍疾,而是选了你呢。”
如果是旁人拿沈行和他相比,他只会愤怒和厌恶。
可宋婉的对比,却让他心潮起伏,胜负欲与占有欲席卷。
他感到自己被她握住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是真的觉得好么?
今上为何选了他而不是沈行,他再清楚不过。
今上本就是夺位而来的乱臣贼子,杀孽深重,随着年岁愈长,愈想遵循长幼有序那一套,越担心身后名,看重嫡子,想走正统大道走的路子。
而封沈行为王,多好的一步棋啊,制衡远在北境的晋王的同时,又能使他与沈行兄弟离心。
只不过圣上不知,他从未将沈行当过兄弟。
月色下的青年俊美的面容微微扭曲,有种冷静的狂热,他愈发地逼近她,那有种病态的洁净的手一寸寸扣紧了她的腰肢。
宋婉听见那清磁低沉的声线,“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她问道。
“吻我。”他漠然道。
宋婉依言攀上他的脖颈,闭上眼睛吻了上去。
沈湛立即回应了她,粗暴地撬开她的唇齿,如浪潮般汲取席卷而来。
宋婉只觉得舌根发颤。
这个疯子,太容易被刺激了!
黑暗中,湖水温柔拍击着白石堤岸。
沈行脚步一滞,清楚地听到那波浪掩映下吞咽津液和女子细软的呜咽声。
那桥下的两道身影,男子身量高大,一袭玄色直裰,苍白的面容像是暗夜里的幽魂,紧紧将那抹纤细的身影包裹在怀中。
女子面若桃花,清艳动人,细的惊人腰肢被那男子一手握着。
因他吻的太过动情,她曼妙窈窕的身姿微微后仰,而他的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背。
是沈湛和宋婉。
宋婉觉得胸腔里的空气都要被抽空了,空气潮热的发闷,难受极了。
“你还要怎么才信?!”宋婉狠狠咬了沈湛一下,用力推开他,喘息凌乱,“非要逼我说出来是么!”
“沈珩澜!”宋婉红着眼,面颊上是被强吻过后的潮红,“我的确与你那弟弟沈行先前就相识,他便是我与你曾说过救过我命的恩公,在青州他也受了我的些许照拂,那段时间的相处,我对他生出些情意……”
宋婉深知沈湛并不是好糊弄的,她若不解释清楚,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事也未曾可知……当初沈行虎落平阳,被那群如附蛆的杀手追的有多狠,半条命都快没了,她最是清楚。
如今的沈湛,只会比那时更深不可测。
珩舟已为她死过一回,她不能再让他陷入危险之中。
何况她与珩舟,已然是过去了。
珩舟,不,雍王沈行,应端坐云端,到那更光明的地方去。
沈湛这种毒蛇,就让她与他互相纠缠吧!
一轮圆月在湖面上微微摇曳,水波的清辉荡漾万点银鳞,映照在沈行石青色的袍角上,将他孤寂的身影拉的很长。
他听到桥下宋婉温润婉转的声音:“不过那时情窦初开,分不清爱慕与感念。自从入了王府,与你朝夕相处,我才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如今我只心属珩澜一人,与雍王殿下的那点情意,早就做不得数了。”
做不得数?
对他是……感念?
她怎么能如此亲昵地唤沈湛珩澜?
她怎能如此薄情!?
“如今心属珩澜一人”这句话,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沈行心上,他只觉得心脏传来钝痛,涩塞难忍。
这种感觉,跟当初在叶城被围守的官兵告知,是她设下圈套捉拿他时一样。
不,更甚。
还有被弃被愚弄的妒火。
宋婉抿唇一笑,亲昵地抱住沈湛,还在柔声说些什么。
沈行却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一手扶住桥上望柱,竟有短暂的眩晕,胸臆间那股躁戾涌动难平。
“如今人家封了王,兴许早就把我忘了呢。”宋婉继续说着薄情的话,“王爷要给小叔相看亲事,珩澜你可再别提我与他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免得污了人家清誉。而且我与他,本来也干干净净并无其他。”
见沈湛不说话,宋婉继续哄,温温柔柔,带着撒娇的娇柔,“珩澜……夫君!”
沈湛神色一松,低低应道:“嗯。”
手心出了的细细的薄汗,她在裙摆上擦了擦,故作不悦道:“你又把我弄疼了。”
沈湛沉默片刻,将宋婉拉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怕你不要我……你为我疼,我极欢喜的。”
宋婉心里暗骂一通,面上却笑得甜蜜,“那你快说,快说你错了,下次不再瞎怀疑我了,我对你的真心你还不知道么?人都是你的了!”
沈湛想起那元帕上的落红点点,心头一热,低头找她柔软的唇。
她却避开,“我都把你嘴唇咬破了,还亲?!”
桥上投在湖面上长长的影子微微晃动,沈湛神色平静地扣住她的后颈,眸中有一丝狂热兴奋闪过,不由分说地覆了她的唇,“继续咬。”
沈行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松竹苑的。
甚至忘了自己只是借醒酒之由从宴席上出来透透气,透完了气还是要回去的。
顺着湖边走回松竹苑,居室里透着昏黄的光,他站在院子里愣了好一会儿神,婢女们进来时被吓了一跳,而后有条不紊地给他递上擦手的手巾和解酒汤。
他摆了摆手,让她们都纷纷退下。
待人都走后,他沉默地独坐在黑暗的居室中,吹灭了婢女点的灯,脑海中都是与宋婉的回忆,点点滴滴漫了上来,几乎让他窒息。
她顺从地倚在沈湛身侧,脸上带着任谁都挑不出错处的温婉笑容,可他却觉得牵强的令人心疼。
但她不需要他心疼了。
在桥下,她与沈湛说的话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妒火和不解堆积,憋闷难忍,沈行的手握得骨节发白,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她并不是逆来顺受受人摆布之人,当真是自己不愿意,被逼得替嫁么?
若说是为了她那已被规训的老老实实的母亲,那她的母亲已逝,无人再能胁迫她,她为何没有离开王府?
她对沈湛说得那些话……
他不敢去细想。
她与沈湛,不是表面功夫,而是有了夫妻之实。
沈行忽然想起与宋婉分别的那个夜晚,她一件件地将衣裙剥落在地。
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眩晕。
太白了,白的耀眼。
单薄的雪肩,顺着往下是令人血脉偾张的饱满,那腰部曲线婉转的惊人,一双腿又细又直。
比起这冲击感,更令他不敢看的是她脸上无望又淡漠的神色。
他不想委屈她。
而现在,那他视若珍宝的一切,都不属于他了。
她成了沈湛的发妻,他的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