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翌日。清晨,起了风,青湖边水波荡漾,夏日的暑气还未上来。湖……
翌日。
清晨,起了风,青湖边水波荡漾,夏日的暑气还未上来。*
湖畔窄长的石堤水洗过似的,斑斑驳驳,些许露出本来的颜色,夏旎兰的那双手如白玉般无暇净润,轻轻搭在桥上的石狮望柱上。
王爷和太康县主在前面缓步而行,夏旎兰始终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跟在后面。
“你为珩舟张罗婚事?不妥。”王爷边走边道,侧目看了看女儿。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说女儿的夫家没落了,可也不能成日往娘家跑,还张罗起弟弟的婚事来,这像什么样。
“父王,我也不是非要给他物色什么人选,只不过是珩舟他年纪不小了,珩澜那样还不知以后如何,女儿不是为父王分忧么。”太康县主道,回头对夏旎兰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紧点,“父王,旎兰是我的小姑子,模样生的好不说,还性子沉稳,不如亲上加亲……”
荣王仰头看着天边的流云,刚想感慨岁月静好,听闻女儿的话,霎时沉了嘴角。
“什么亲上加亲!当初你看上那个姓夏的小子,就是看上他长得好,我看他除了是个小白脸,一无是处!”
“当时结亲我就不看好,你看看现在,他是个短命的不说,还结党营私,若不是有你这层关系,陛下不得抄他三族!”
“谁现在愿意沾他家了!珩舟这孩子不爱说话,你难道还猜想不到他在北境,在你那二叔手底下谋事得多不容易?你还要将你那小姑子塞给他?!”
俗话说老丈人看女婿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偏她那个夫君也不争气,害的自己在娘家没了脸面。
太康县主头回见父亲这狠厉的神色,怔忪着愣在原地,她还是腰背挺直的矜贵模样,可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女儿无措哀戚的模样落在荣王眼里,这女儿虽说自小就没有养在膝下,可到底是亲生的,也有一分生了她却不养的亏欠在心里,如今她容颜不再,夫家破落,县主身份就是她最后的尊荣。
料想给她那小姑子谋个好亲事,也是想在婆家面前表现表现。
“这闺女叫什么?”荣王叹息一声,“叫她过来说话。”
夏旎兰闻言便走近了些,抬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的眼,明明生了怯意,却咬牙撑着将礼数全了,“民女夏旎兰,见过王爷,问王爷安。”
“夏旎兰……嗯也好。珩舟现在无妾室无通房,昨日在宴席上说有心悦的女子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荣王沉吟,“珩舟都二十三了,身边也该有个人了。”
夏旎兰的确是生的好模样,也还算稳重。主要是出身在这摆着,身世清白又好拿捏。
“那就、就让她先陪着二弟?等二弟相看好了人家,成婚了,再把她抬成个侧妃?”太康县主笑了起来,而后压低声音道,“父王都不知道,王府里多少丫鬟想往松竹苑凑呢。二弟年轻气盛的,又刚封了王,若是身边没个人陪着,着了那些小蹄子的道,可不好看啊。”
荣王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头,这女儿嫁了人之后把才智心计都用在了后宅那些阴私之事上,什么世仆之间的关系,各房之间的利益纠葛,却不知在绝对的权力倾轧下,一切阴私都剖白于光天化日之下。
而且宗室嘛,王爷们,都是有那一分倨傲在的。
与婢女攀扯不清是富贵人家闲散纨绔做的事。
了却了心头事,太康县主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笑,刚走下长堤,就见湖边的角亭里的沈行。
沈行换下了王爷的朝服,没有了昨夜的锋芒和棱角,一碧如洗的青色直裰衬得他浓郁英俊的眉眼愈发温润清雅。
晨雾裹着袅袅的水汽,如薄纱弥漫,他立于亭中,凝视着远方,有种亭亭净植的清朗。
“这不是珩舟么,前面就是他的松竹苑了,走。”王爷看见了儿子很高兴,“年轻人也起这么早啊。”
说罢,忽然记起多年前珩舟失踪之前,就是个勤勉的孩子,日日都早起练剑。
太康县主冲夏旎兰使了眼色示意她好好表现,而后跟上了荣王的脚步。
只不过越看越不对劲,那沈行的神色……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到青湖对岸的栾树林里那道纤细的身影。
是那个宋娴?!
湖边水汽缭绕氤氲,晨雾已褪去,青石板路上斑驳,宋婉蹙眉看了眼脚下,那石板下积了水,一脚踩空,绣鞋湿了半边,便叫元儿去取鞋来。
等待期间,她只得一瘸一拐地跳着,找了处太湖石坐下歇息。
没坐一会儿就听湖对岸有人唤她。
宋婉定睛一看,对岸的角亭里许多人呢,最打眼的就是锦缎珠玉堆砌的太康县主。
绣鞋湿了半边后冰冷潮湿,难受的很,宋婉只得忍一忍,硬着头皮往湖对岸走。
“问王爷安,问县主千岁安。”宋婉垂眸行礼,“……见过雍王殿下。”
真是,怎么又遇见了,看来生活在一个府里,避是避不开了。
沈行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宋婉身上,她应是起的很早,在他到角亭边的时候,她就已在对岸树林了。
她并未束发,乌黑的长发搭在一侧肩头,一路小跑过来,脸颊红扑扑的如沾着露珠的芙蓉,有几缕发丝粘在红唇边,那红唇丰艳饱满,像是被亲的狠了……
沈行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胸腔中酸涩难忍。
“见外了,他是你小叔子,你照顾珩澜有功,别什么殿下殿下的叫了,生疏。”荣王很不见外,越看这个儿媳越顺眼,声如洪钟,“他是沈行,字珩舟,你唤他珩舟或者二郎都行。”
再听闻珩舟这两个字就这样光明正大的从荣王口中吐出,宋婉稳住纷乱的心绪,道:“妾不敢逾矩,既是在府里,妾就唤雍王殿下一声小叔吧,出了府去,还是要唤殿下的。”
太康县主眼瞅着方才还温润如玉的沈行神色变得晦暗冰冷起来。
她这样的过来人,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荣王对这个准儿媳的沉稳知礼很是满意,语气和善,“这么早怎么在栾树林做什么?珩澜如何了,昨夜吃了酒,身体无事吧?”
宋婉低垂眉眼,轻声细语答道:“世子安好,还未起呢。我前些日子读医术,看《草木经》上说桃树的晨露对久咳不愈之人有好处,那树林里种着几棵桃树,今年花期晚了些,现在还开着,我就想着趁夫君没起,来采点露水,给他烹茶的时候用。”
荣王更满意了,“好,好,你有心了,坐吧,咱们一家人说会子话。”
宋婉脸上是温婉的笑容,根本不看沈行冷沉如水的面色,就像是真的不认识他。
众人都坐了下来,太康县主特地留了空位,将夏旎兰悄悄推到沈行身侧。
夏旎兰脸色微红,轻轻攀上县主的手臂推脱了几下。
宋婉心里琢磨着起了一大早与墨大夫接头说的话,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议事。
什么下聘,合八字,家世……
原来是在说沈行的婚事。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为何至今还未成婚,也不去想不日就会有一个与他般配的女子相伴。
她将精力集中在怎样取得麓山内部的舆图上。
舆图这么重要的东西,她即使能找到,也不敢偷出来,只能临摹。
临摹……
荣王还沉浸在对这个准儿媳满意地心态中,瞥了眼低眉顺眼的宋婉,“娴儿这几日若有空闲,就和你大姐一同操持操持珩舟的婚事吧?”
沈行听得父亲和大姐为自己的婚事着急,脑瓜子嗡嗡的,不管宋婉对他如何绝情,提到娶亲,他心里眼里蹦出来的都是她的身影,是决计接受不了旁的女子的。
可他就想看看她会如何作答。
宋婉表情淡淡,道:“是,王爷。妾身会与县主一同为小叔的婚事张罗的。”
说这话时,宋婉只觉得芒刺在背,沈行那冰冷的目光简直要化作实质将她刀了。
她只得装作不察,继续说道:“王爷放心,小叔也放心,妾身必会好好择一名门贵女。”
沈行下颌线紧绷,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身影覆盖过宋婉头顶,“你怎知我就喜欢名门贵女?”
宋婉起身退了半步,佯装惶恐道:“是妾身失察,不知小叔喜欢什么模样的,小叔可告诉我与县主。”
沈行冷笑道:“我画下来,晚些时候你来松竹苑拿,给我照这模样找。”
宋婉轻轻嗯了声。
沈行收回没有分寸的目光,对荣王拱手一揖,“父王,现今圣上病危,帝都局势诡谲多变,儿臣说不准还要回北境去,雍王府建设也是从简,至于婚事,暂且放放吧。”
“娶亲能耽误你几天?”荣王不悦道,“给我造个孙子出来能耽误你几个时辰?”
“圣上就不能容你造个孩子,就争那片刻须臾?”
沈行:“……”
好一个片刻须臾。
“你再多推辞我给你塞几个丫头过去!”荣王仰天笑道,“一个个的都老大岁数了,你们要是勤快点我都能当祖父了!我大昭江山为何岌岌可危,不就是因为这一条根上都子嗣单薄?要说沈氏皇族也就本王还干点正事!三个儿女呢!”
沈行看向角落里的宋婉,她莹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一抹绯红,想来是父王说话太没遮拦,为了避免父王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沈行叹了口气,暂且不与父王争执此事。
总之他不会娶亲。
他对她,不死心。
太康县主面露精光,如刀刃般尖利的目光在宋婉与沈行身上来回打量,这二人之间流动的古怪气氛尽数落入她眼底,分明是有什么……
她将一直沉默地夏旎兰往身前一拉,笑道:“宋娴还要照顾珩澜呢,让旎兰去吧,旎兰闲来无事,也该在府里多走动走动。”
沈行凝目看向夏旎兰。
夏旎兰:“……我不识得府中路。”
不知为何,她见到沈行就怵得很,明明是眉眼清俊的郎君,方才还好好的,刚斜睨过来的一眼,寒意渗人,她觉得他不想让她去。
“我带你去。”宋婉笑道,“等用了晚膳吧,我正好要到湖边消消食呢,到时小叔定是画完了,我带你去松竹苑。”
沈行的眸光黯了黯,心中那悲凉之意更甚。
她是个没有心的!
第62章 “用力”
日暮时分,落日橙红色的余辉滂沱地笼罩了大地。
王府的宫灯还没亮,一缕天光的残余洒在沈行俯下的半边身子上。
那青石板,压了土进去夯实,又将缝填平,沈行踩上去跺了跺脚,不松动半分。
一旁的小厮如坐针毡,早就想上前接过这活计,沈行却摆摆手拒绝了。
小厮们不安的在一旁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修补步道这种粗活累活是他们常做的,自己做的时候觉得没什么,可看着沈行这样少居高位的贵人跟他们干一样的活,就打心里不安和惶恐。
好在桃林地面松动的石板不多,没多会儿就都填平夯实了。
宫灯逐个亮起,沈行起身,小厮上前,为他将身上的灰尘扑了扑,束腰的革带系正,人显得愈发挺拔修长。
沈行缓步走到湖边涮了涮手,喊了声:“玄鱼。”
一直在一旁候着的玄鱼应了声,“王爷。”
玄鱼是在沈行“失踪”之前就跟着他的小厮,乃是沈行少年时垂钓所救的小孩,那时一身黑衣的幼小玄鱼差点溺死在水里,被沈行当大黑鱼钓了上来,是以赐了名曰“玄鱼”。
沈行此番归来,本被打发到灶房去的玄鱼又回了松竹苑。
沈行道:“什么时辰了?”
小厮玄鱼道:“王爷,晚膳已经送到松竹苑了,就等着您过去。”
沈行应了声,往松竹苑走去。
一路上,玄鱼好几次想说憋在心口的话,却还是忍住了。
回了松竹苑,婢女早就准备了干净的衫子,还熏了香,牙白色的居家样式,触手温暖干燥。
沈行接过,刚想套上,顿了顿道:“换一件,要能见人穿的,无需太正式。”
婢女点头遵命下去换了一套。
玄色直裰,似轻薄的云锦垂坠,轮廓硬挺,看起来极其有质感。
婢女轻柔的抚上他的肩背想为他更衣,沈行抬起了手臂避开,道:“下去吧,以后玄鱼伺候我更衣。”
玄鱼闻言挺直了胸脯过来接过婢女手中的衫子。
离家之时,松竹苑中就只有两个大丫鬟,虽然只有两位,却都是经过沈行的层层筛选,手脚利索,且知进退,很能独当一面。
后来这两个丫头年纪大了,在他失踪后就被配了侍卫或小厮。
而现在的这六个,是极其年轻的女孩子,那眼眸里却不甚清明,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沈行套上直裰,端正挺拔,尽显清贵,如敛起锋芒的富家公子。
他看了眼欲言又止的玄鱼,“想说什么就说。”
玄鱼俯身扶正革带的手顿了一下,忍不住道:“王爷失踪后府中有人传言是世子算计了王爷,王爷可知?”
沈行道:“知道。”
玄鱼眼睛瞪圆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那王爷为何不……”
“不什么,不告到父王面前去?”沈行正了正衣襟,看着外面愈发浓稠的夜色,眼神带着丝丝凉意,“我与沈湛不是还需让父王评理的孩童了,落败了就是落败了,没什么可说的。”
“何况,是我母妃有错在先,他身子成了这副样子,把账记在我头上,我认了。”
仿佛想起什么,青年的神色更冷了,如沁了万年寒冰,“我该还的也还干净了。他多拿的、夺走的,该还回来。”
玄鱼不懂沈行后面那话是什么意思,但提到荣王侧妃,沈行的生母,他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据说是王妃与侧妃都生了儿子,世子之争残酷,侧妃一时鬼迷心窍,给沈湛下了毒,害的沈湛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成了如今的破败模样。
“什么时辰了?”沈行问。
“戌时都过了。”玄鱼答道。
外头灯都已亮起,过了晚膳时候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她不是说吃完饭会顺着湖边消食,顺便来他这么?
沈行走出居室,在影壁后来回踱步,踌躇片刻,又出了院门看了会儿月色,对玄鱼道:“府中传膳还是一同传么?”
玄鱼道:“是。但是世子院中有小厨房,可能传膳的时辰要更早一些,王爷,你还没用膳呢。”
沈行道:“不饿。”
玄鱼问:“王爷是想请世子过来么?”
沈行眉头蹙起,想起沈湛干的那些窃权的勾当,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必须要在东窗事发之前,推波助澜的同时将荣亲王府择出去才是。
刚想回去,却又停了下来回首,满身玄色暗纹在清朗的月色中折射出细微的暗芒,他唇角勾起,看见湖边小径处两道纤细的身影款款而行。
夜幕降临,青湖边起了雾,缓缓漫过静谧的湖面,薄纱般朦胧飘散,如他现在理不清的心境。
他想好好问问她,到底是她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想好好问问她,这些年,到底有没有想过他。
走得近了,沈行才看清来人是谁。
少女乌发如云,雪白的面容染着淡淡的粉,眉眼昳丽,肩膀瘦削,一袭香云纱裙裾更显身姿曼妙,只是整个人怯生生的。
是那夏家姑娘。
而她身边的,则是一直在沈湛院子里伺候的婢女红菱。
哪里有宋婉的影子?
“见过王爷。”红菱恭敬行了礼,“世子妃说让奴婢带夏姑娘来认个门。”
皇帝的册封世子妃诏书还没下,这府里却都已称呼宋婉为世子妃了。
沈行淡淡道:“她吩咐你的?”
“回王爷,是世子妃吩咐奴婢的。”红菱仍是恭谨乖觉,而后转头对夏旎兰道:“夏姑娘,这便是雍王殿下所居的松竹苑了,那奴婢就不多打搅二位了,奴婢先回去了。”
红菱走了,夏旎兰脸色微红,安静站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鼓起勇气抬头看去,只见沈行负手而立,穿着玄色的直裰,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看起来有种形容不出的高华出尘,衬得他眉眼五官更浓郁深刻了。
原来玄色这样沉闷的颜色,也能被穿得这么好看啊。
方才还未走近时,她亲眼看着他含笑的眼眸冷了下去,他怎么又不高兴了呢?
沈行一动不动,并不让出路来,道:“今夜太晚了,姑娘先回去吧。”
“不用如此。”夏旎兰犹豫了一下,轻声向他保证,“我知道王爷说画作的事只是推诿县主千岁的,王爷不必费心,我就当今夜收到王爷的画了。”
沈行微感诧异,夏旎兰的这一份知进退,让他想正视这件事,便认真道:“夏姑娘,我心中有人了,不会另娶她人。”
夏旎兰神色未变,点点头不再说话,行了礼后转身走了。
*
居室内烛火早就熄了,黑暗中,沈湛静坐于床榻边。
他没有什么表情,不知坐了多久,若不是那目光落在宋婉身上时就晦涩狂热起来,简直像个没有活气的石像。
青瓦房檐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檐下的羊皮风灯极轻地晃动了一下。
沈湛收回在宋婉睡颜上的目光,起身走了出去。
那抹墨染般的黑色从檐上倾泻,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在看见踱步出来的沈湛时,暗卫才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垂首道:“给世子请安。”
一片沉默,暗卫低垂的眼帘中出现了那双骨白色的踏云履,缀满万字暗纹泛着幽幽的冷芒,让人想到透着沁色的陪葬玉器。
世子不开口,暗卫便不敢出声,连忙将脑海中这不详的比喻抹去。
而眼前那似泛着潮气的佛青色袍角垂在地上,像是在考量什么,许久未动。
在暗卫胡乱猜测头皮发麻的时候,听到头顶的声音淡淡道:“药找着了?”
“属下多方寻觅,找到了此物。”暗卫双手呈上一个锦盒,“此乃南诏国王室密药,世子只需将血与之融合,再使女子服下,那女子即可对世子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南诏国……”沈湛沉吟。
两个多月前,去帝都的路上,就让暗卫去寻能够让女子对男子死心塌地之物,没想带还真的找到了。南诏国临大昭南面边境,据说南诏多蛇虫,善巫蛊之术,竟真有如此邪物。
他不日即将离开王府回帝都去,此物让宋婉服下,就不必再日夜忧心她移情别恋了。
沈湛打开锦盒,看着那透着诡异气息的赤红色药丸问,“此物可有毒性?”
“无毒。”暗卫斩钉截铁道,“此物在南诏国王室中秘密流传,已有数百年历史,对服药者并无任何伤害。”
“你寻找此物有功。”沈湛道,“回楼里,让天玑长老将你的金针拔出,家去吧。”
暗卫不可置信地抬起眼,而后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谢、谢世子,谢世子大恩大德!”
沈湛泰然受了这大礼,面色平静地转身而去。
暗卫统一归无风楼调度,楼中的十二位长老不仅操控着这杀手组织,也是他安插在朝廷各处的幕僚,利益交织下,皆为他所用。
沈湛回到居室内,还能隐约听到那暗卫的磕头声,一丝戾气浮上眉间,而后又缓缓化作轻蔑的淡笑。
此人知道了他这样大的秘密,怎能留他呢。
还在哐哐磕头的青年并不知道这些年来那些让他们艳羡的,有资格拔出封脑金针的人其实并未回到俗世的家,而是……都消失不见了。
*
翌日一大早。
宋婉是被沈湛吻醒的。
见她醒了,他神色平静,实则兴奋的骨子里都发颤,知道她待服下药就会深陷对他的痴恋中。
再也不必担心她移情沈行了。
晦涩贪婪的渴望化作一声温柔的,“婉儿?你醒了。”
宋婉的嗓音带着初醒时的娇憨,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索吻,呢喃道:“怎么了,醒这么早?”
“我要走了。”沈湛说。
宋婉精神了,“去哪?”
“今上此次放我归来,还有一层深意,云京离龙兴之地凤阳不远,今上口谕,让我去凤阳考察学政。”沈湛将她额前蓬乱的几缕碎发别在耳后,“实则是想让我去……学习学习。”
“啊,这就走么?这么突然?”宋婉说。
沈湛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像是在笑。
她是舍不得他的吧?
“要想赶父王生辰之前回来,就耽误不得了,得即刻出发。”沈湛道。
“那好吧……”宋婉揉了揉眼睛道。
沈湛忽然揽住她的腰肢,带着难耐的急切,耳鬓厮磨似乎不能解决他的焦渴,他的吻灼热,细密落在她鼻尖、饱满的唇瓣上。
她抬手抵住他的胸膛,却像是欲迎还拒的模样,激得他失了轻重,重重的咬在她锁骨上。
宋婉唇齿间溢出低吟来,锁骨处又酥又痛,他还不尽兴,竟还舔舐地加重那份酥麻。
想到他马上就要走了,宋婉脑海中都是墨大夫交代的麓山舆图的事,便仰着头,任他放纵勾缠。
没了孩子数月内都不可行房,他想咬就咬吧。
沈湛沉沦在难耐的情谷欠中,听到宋婉细软撩人的抽气声,“珩澜……你走后,我去过麓山,险阻颇多,差点儿迷路。”
沈湛嗓音暗哑,“现在先别说这些……”
“我还想去看看,那儿太好看了,山里竟还有山,绝顶上修着亭台楼阁,跟天宫似的。”宋婉继续说道。
“我会带你去。”他简短道。
愈发蓬勃向上的那处实在难以忽视,可她才没了孩子身体需要恢复,他知道不能,可身体里的那股热意像是要出笼的猛兽。
“麓山的全貌究竟是什么模样啊?和明月舫一样巧夺天工,是谁建造的呢。”宋婉的手在他颈后轻轻摩挲,她知道他极喜欢她这样。
压迫感骤然逼近,他哑声呢喃,“你夫君我。”
下一刻,青年幽深的眼眸似看不见底的黑,修长的手指微颤,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泛着薄红的脖颈,“咬上来。”
“像我对你那样,在我身上留下你的痕迹。”
“婉儿,用力些。”
宋婉扶额:“……”
冰冷,滑腻的冷白皮肤上被宋婉泄愤似地印上了小小齿痕,他像是不会疼,喉结翻滚,并不制止她。
宋婉有一瞬的怔然,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尝起来清苦浓烈,混合着幽冷的龙涎香,让人微醺。
这一停顿却让沈湛快要失控,箍在她腰间的手变重,变烫。
他甚至想要让她咬开他脖颈上的血管,深深地汲取他,或者说让他来供养她,她享用他,他用血将她变得污秽,拉她坠入和他一样的黑暗,献祭自己的同时占有她。
宋婉感觉到他的混乱和失控,因为他与她十指相扣的手都要将她捏碎了。
宋婉闭上了眼睛。
他却强令她睁开眼看着自己,“看着我,只能看我。”
宋婉实在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推了他一把,“行了!别再折磨我了!”
“我和你一样欲求不满,你什么感受我就什么感受,你赶紧走,快走!”
她声音低了下去,没了刚才的生硬,喃喃道:“这样就能快点回来了,我等着你啊……”
最后一个音,带着诱哄,温柔的上扬着。
沈湛深吸了口气,整个人渐渐平静了,“好。”
宋婉别过脸去靠在他肩头,神色淡漠疏离地看着窗纸外氤氲的绿色。
沈湛的声音在耳侧响起:“麓山初始设计是我,但能落成如今这般莫测模样,其实脱胎于一个世外高人之手,他叫鬼谷子。”
“此人极擅钻营,也极难控制,在麓山舆图绘制完毕,建造到一半,他就逃匿不见了。若非如此,我定叫他为婉儿你打造一座玲珑金屋,将你藏于其中娇养,好不好?”
“好呀。”宋婉唇角漫不经心地勾起。
第63章 望着越走越远的马车,宋婉挥着的手缓缓放下,那袖中是墨大夫临走前塞给……
望着越走越远的马车,宋婉挥着的手缓缓放下,那袖中是墨大夫临走前塞给她的药方。
沈湛去凤阳,带走了墨大夫。
临走之前还叫墨大夫来给她诊了平安脉,说是再确认一遍她身体无恙,他才能放心离去。
墨大夫呈上那红色药丸时,面色虽是如常,但不知是宋婉心思缜密还是与墨大夫生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总觉得有些怪异。
事出反常必有妖。
宋婉将手中药方打开,这是与墨大夫商议好的传信方式,看药方上第三七二十一个字,便是他要说的话。
那谐音是三个字:快去吐。
宋婉一怔,慌不择路地跑回王府,避开人欲将那药丸催吐出来,胃里灼烧又恶心,窒息感霎时间淹没了她,寒意和忌恨溢满心间。
沈湛他到底要干什么!
吐了半天,除了吐出些酸水外,也没什么了。
日头高悬,宋婉只觉得腔子里火辣辣的痛,如无法消退的潮汐,层层叠叠,一遍遍侵袭着她的心。
沈湛啊……
你到底要让我失望到什么地步?
起身沿着青湖缓缓走着,昨夜雨疏风骤,飘零的落叶还未清扫,宋婉踩过旖旎的花瓣,忽而发现那青石板十分平整,凹陷处也已被填平。
这几年在王府,从未有这样失落无助的时候。
分明是夏日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沈湛走了,墨大夫也走了,珩舟……不,沈行,他回来了。
若是以往,她必会与他相认,可现在,她不想。
那时欺骗沈湛,讨好沈湛,是为了在王府中生存,是为了还在宋府低三下四的母亲,人想活的更好本没什么错,所以她并没觉得不妥,也毫无道德上的负担。
但对沈行,不可以。
不可以。
她当年根本没想跟他走。
除了可笑的以为他是个小毛贼,想保护他才支走他之外,她根本不信他能负担起她的人生。
或者说她不想跟着他出生入死朝不保夕。
她想过安稳富足不必为生存担忧的生活,还想支撑起母亲的余生。
所以,她就是骗了他。
而现在,她在他眼里是个什么人呢?
替姐姐嫁入王府甘愿成为卑贱的冲喜侍婢,在沈湛身边低眉顺眼,刻意讨好。
而他,庶子封王。
他与她,已是天壤之别。
不,应该是一直都是。
即使是困在内宅中的她,也知道与文官擢升不同,军功是实实在在打下来的,做不得伪。
皇帝有权衡利弊的成分在,前提是沈行不是无能之人。
炙手可热的雍王殿下啊,少居高位,位高权重。
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就这么赤裸裸的摆在眼前了。
更何况她的难堪和窘迫在他面前,早就展露无遗了。
情绪没有出口,纷乱而至,宋婉坐在湖边的太湖石上,看着碧空如洗,眼眶酸涩胀痛。
珩舟没有死,可能得益于他高贵的身份,这很好。
可他既然没死,为何不以真实身份示于人前,反而还像以往那样做一个夜探香闺的“幽魂”来逗弄她!
很有意思么?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这些天来刻意不去想的事现在都如倾泻而下的洪水,将她整个人冲刷、淹没。
宋婉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掩面痛哭起来。
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的难堪。
可他偏偏看到了她在沈湛身边刻意讨好的模样。
宋婉知道,如果她向沈行去追忆旧情,她的日子必然会更好过,她和墨大夫谋划算计之事有了沈行的帮助也会好进行的多,沈行是个心软又温柔的人,她知道怎么哄他最有效,也知道他想听什么。
可她无法像对沈湛那样游刃有余地讨好和算计沈行,更无法像欣赏沈湛的美貌那样放任自己去只在乎眼前。
她做不到,也不能、不愿去假意逢迎。
宋婉知道,她心底就是不愿而已。
不愿意。
宋婉觉得无望极了。
“你在哭什么?”
宋婉听到熟悉的声音。
低沉,温和。
曾陪伴她度过一段难捱又晦涩的少女时期,那时囚于绣阁之上,这个声音从起初的冷冽疏离,逐渐变得放松,而后溢满了化不开的温柔。
她抬起眼,便看见沈行清隽高大的身影,像是才公务回来,手中还执着成卷的公文。
她此时才敢好好打量他。
他与她记忆中温柔清冷的青年已然不同了,他身上的威压和气势,平白的让人生出些畏惧来。
沈行垂眸看向她,她眸光潋滟,迷茫地看着他,哭得眼眶和鼻尖通红,耳边细小的粉玉坠子映着身后成片的桃花,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清艳出尘。
她总能让他心动。
为她心动数万次。
在他怔然之时,她收起了脆弱和无助,倔强地抿紧唇角,脸色一分分冷了下来。
她淡漠疏离的声音响起,“见过雍王殿下。妾只是太过不舍夫君离去。”
“不许这样唤他!”沈行道。
宋婉垂眸看着地面,眼睛发酸,淡淡道:“是妾失了分寸,唤夫君乃闺房之趣,在王爷面前应唤他世子。”
沈行深吸口气,那些复杂的情绪被他狠狠压下,耐着性子问道:“你为何这样?婉婉。”
宋婉心口疼的厉害,抬起眼就撞上他漆黑专注的眼眸。
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心疼和怜惜。
他在……怜悯她么?
她不要他的垂怜!
她能够在沈湛面前示弱,来换取他的怜悯和心疼从而达到她的目的。
但她不想在沈行面前哭。
她还有自尊。
“妾不知王爷在说什么。”宋婉平静道,湖边的风大,已将她脸上的泪痕吹干,她恢复了端方有礼的模样,“失陪了。”
“不要叫我王爷。”沈行被她隐隐的尖锐刺痛,却还耐着性子,“宋婉,不要这样。”
“不叫王爷叫什么小叔?”宋婉轻笑道。
说完便转身要走,沈行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宋婉感觉他的手有些发颤,而自己与他皮肤相触的地方,微微刺痒,灼热难耐。
他身上的那股气息没有变,冷冽好闻,这熟悉的感觉让她眼眶又酸胀了起来。
不行,她不能再与他说话了。
她还没将假面戴起来。*
“你说呢?王爷、小叔,这就是你气我的方式?”沈行问,“气我气够了吗,婉婉?”
“前段日子去寺中香舍与你相会,是我的错。我本想回帝都述职之后就回来带你走。”沈行叹息,“只是我没想到,你还要回王府来。沈湛他不是好相与的,是他强迫了你,对不对?”
湖边的空气潮湿沉闷,像是沁满了水,被日头晒过,又变得潮热压抑起来。
宋婉移开在沈行身上的目光,失神地看向湖边那一片含苞待放的菡萏。
带她走?
他在说什么呀。
疯了么,带她去哪?
要继续被人追杀么?
宋婉深吸了口气,决定一定要与他划分开距离。
他当初欺瞒了她,她也弃了他,扯平了。
如今他是雍王殿下,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不应再与已嫁作人妇的她沾染不清了。
何况还有麓山里的事,她不能当做没看见,不能让沈湛这样心术不正的人用战火去践踏好不容易得来的歌舞升平。
宋婉摇摇头,太乱了,她理不清,干脆不想理了。
“他可没有强迫我。”宋婉发觉自己被他握着的手腕也在颤抖,她直视他的眼睛,“夫君与我琴瑟和鸣,何谈强迫?王爷,您逾矩了,我虽未正式册立世子妃,却也是您的嫂嫂。您不该对我说这些话。”
沈行握住她的那只手收紧了,连带着他的呼吸也一滞。
“夫君待我极好,且夫君即将入主东宫,望王爷谨守分寸。”宋婉道。
沈行忽然笑了,眸光却幽冷,“你们连堂都没拜,他不是你的夫君。”
“你是被迫的,不要再骗我。”
她只身嫁入王府,是顶替了嫡姐的名,她宋婉与沈湛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只需将这层内情点破,她就不会被禁锢在世子妃之位上!
“我为何骗你?”宋婉也笑了,平静道,“我想为家里挣个风光,有错吗?我想要权势富贵,想让宋家扶摇直上。”
他伪装成江湖草野的杀手时她弃了他,现在他是王爷了,难道她就该贴上去么,那她成什么人了。
或许她就该这样做,可是她不想。
“我们女子不比王爷可去边关建功立业,也无法像天下文人那样挣功名,要想往上爬,只能寄希望于嫁人这一个办法,世子他看得上我,我也想光耀门楣,您就不能理解理解我的野心么?”
沈行闭了闭眼,缓缓道,“你还在骗我。”
“我有必要骗你么?你且看看我现在,就要当世子妃了。”宋婉做了个势在必得的表情,鬓边的金玉步摇晃颤,映得她有种冰冷艳丽的美,“王爷是个明白人,就应当全了我的志向。何况我与世子也并非是虚凰假凤,我与他……”
“不要跟我说你和他如何。我不需要知道你和他的过往。”沈行道,表情冷静的吓人,“你想要权势富贵?是这样吗?”
所以当初才毫不犹豫地弃了未表明身份的他。
是这样吗?
宋婉用力挣脱掉被他握住的手,手腕已被他握的发红,宋婉却不觉得疼,长痛不如短痛,就是现在,让他对她死心吧。
她觉得在沈行面前自己变得特别有自知之明,不再是那个厚脸皮的宋婉。
希望他不要再逗弄她。
也不要觉得她好。
不要再……喜欢她。
“是啊。”宋婉笑的轻松,声音有些尖利,“这有错么?我不仅要权势富贵,我还要让世子他爱待我尊重我,我的本事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我都做到了,不是么?”
“你就不要来坏我的好事了!”
“还是你觉得我这样低微,怎能一跃到与你们这样的贵人一样的位置?怎么没有被某些人假装什么刺客戏耍个彻底,怎么没有于那荒野寺庙中等着某人的垂怜?没有成就你怜惜孤弱的成就感是不是很可惜?”
沈行的神色难看极了,似乎是气极,薄唇微微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
宋婉别过头去。
她从未见过珩舟这样的神色,他看着冷峻,实则是个温和的人啊,从未大声对她说过话,现在却被她气的脸色发青,还笨嘴拙舌地回应不出一个字。
不知为何,她不敢看沈行温热薄软的唇。
他亲吻她时那毫无章法的滚烫斯磨,那细密难耐的撩人战栗,扰得她心头发颤。
他的唇,看起来还是那么好亲。
宋婉说服自己,他是她第一次亲吻的人,而且她很喜欢他这种类型,难以忘怀是应该的,并不是这个时候她还对他含着什么色心,这也太荒谬了。
沈行逼近她,带着难以忽视的压迫感,“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就问你一句,当年在叶城码头,你为什么没来?”
宋婉迅速坦然承认:“我根本就没想去。”
沈行只觉得又痛又压抑,明明是倨傲的神情,说出的话却低声下气:“那你当年跟我说的话?”
宋婉轻笑一声,伸手抵住他的胸膛轻轻一推,“少不更事的戏言而已,小叔竟当了真么?”
第64章 元儿见宋婉病恹恹的回来,慌忙迎了上去。 宋婉……
元儿见宋婉病恹恹的回来,慌忙迎了上去。
宋婉也觉得自己病了,吵架真耗费体力,真让人心累。
她是和他吵架了吧?
宋婉失神地坐下来,望着窗外,想到沈行温和英俊的眉眼因她的话而失落,愤怒,却还是溢满了对她的怜惜。
到底可怜她什么!
算了,都过去了,已经讲清楚了。
想来也有点不可思议,她竟敢与金尊玉贵的雍王殿下争吵。
好像还吵赢了。
而沈行回到松竹苑后,手上的密报许久都没打开。
直到玄鱼提醒,晋王还在等着他回信。
麓山中沈湛的幕僚们狡猾多端,那日只抓住了两个。
不知沈湛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们拼死效忠,怎么都不肯吐口半点有用的信息。
沈行知道晋王叔其实不是要他汇报这些,而是看重他封王之后的态度。
是否还愿意对他俯首。
沈行提笔,并不虚,笔走游龙给晋王回了信,又写了给陛下的奏表。
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一旦脑中空了,宋婉说的那些话就会一字一句的挤进来。
比如她刻意表现出和沈湛的亲昵,口口声声叫着另一个男人夫君。
气人的叫他小叔、王爷。
往他身上泼莫须有的脏水……不,她是往自己身上泼,想要吓退他,让他远离她。
她是多么执拗、锋利、伶牙俐齿,谎话连篇。
可她又那么柔软,曾搂着他的脖颈柔柔地唤他珩舟,也曾在他怀中哭泣,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胸膛。
他多想为她拭去眼泪。
她却说她是为了思念另一个男人而哭。
沈行手中的湖笔悬而未决,一滴漆黑的墨滴落在宣纸上。
他闭了闭眼,不敢再去想。
不敢去想她哭红的眼睛,不敢去想她对他的抗拒和急于撇清关系的倔强模样,不敢去想她微微发红的手腕,不敢去想她像酒一样醉人的气息。
最不该想的是多年前和在寺庙中潮湿暧昧的夜,她抱着他温柔地说珩舟我好喜欢你啊……
沈行闭着眼,对她的思念扑面而来,扑进她心里,他听到自己愈发清晰的心跳,似乎听到自己心中的不甘叫嚣。
去找她。
去找她去找她。
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
他不敢相信才被她推开后,他竟这么快就开始想她了。
想见她想见她想见她。
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些年来的思念越积越多,被堵截后愈发汹涌澎湃,铸成铜墙铁壁吧,任她欺凌,他有些绝望的想。
*
天气热了起来,浓重的花荫也挡不住蓬勃的暑气。
宋婉很注意自己身体的变化,除了时不时感觉热,并没有什么异常,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
王府很大,宋婉若是有意躲着沈行,二人是很难碰到的。
正在她愁于怎么去找“鬼谷子”这个人时,太康县主差人来告诉她,让她陪夏旎兰去府外转转,逛一逛。
夏旎兰性子文静,想来是太康县主考虑到年轻女孩子之间比较有话说,才让她作陪。
但很快宋婉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车夫将她与夏旎兰一同放在了一处府邸门前,二人下车后便有侍从引领前往。
门头并不显眼,进去后别有洞天,可雕梁画栋的廊庑明显褪色了,转过影壁后就见到空旷的地面上堆积着些巨大的木材,那木材黝黑光滑,仔细看去还泛着丝丝缕缕淡金色泽,那色泽沁入其中,十分独特。
她再一次见到了沈行。
他还是那样,挺拔英俊,穿着箭袖劲装,一袭轻薄的云锦勾勒出宽肩窄腰,手臂的衣料随着肌肉动作绷紧,利落挺括。
他被五六个人身着绿色官服的人簇拥着,明显是被关注的重点。
沈行神情冷肃地看着手中的一摞纸,没发现她们的到来,时而颔首沉吟,并未去看对方一脸谄媚的笑容。
这样的沈行,举手投足间都是权势侵染的矜贵与漫不经心,与她认识的珩舟,像是两个人。
现在想来,她以前就很少在白日里看见他。
如今,曾经盘踞在心头的那些关于他的疑问,都清晰了。
他本就不是江湖草野之人。
宋婉想,这些谄媚沈行的士大夫肯定不会想到,少居高位的雍王殿下会装鬼在荒野寺庙里与她厮磨,还会有同她争吵气的面红耳赤浑身颤抖的时候。
“殿下,工部发过来的图纸是重建王府。若是在此基础上修,恐怕不合乎您的身份……”官员道。
沈行:“不必。这宅子本身也不算太破旧,很多是可以用的,凑合凑合。”
他眉都没抬,用笔在官员呈上来的册子上划了几笔。
宋婉明白了,这是皇帝要给他兴修府邸,他不愿意重修,但作为一个新晋王爷,只是简单的修显然不合乎他新贵且圣宠在身的情况。
而且修到什么程度?这是个得罪人的活。
不如让他自己决定。
沈行作风也很务实,真的自己在那册子上挑挑画画。
“雍王殿下,怎会在此……”夏旎兰小声道,“嫂嫂,我真不知道是来找殿下的。”
宋婉明白了过来,是太康县主想撮合沈行与夏旎兰,但若是让夏旎兰这个未出阁的闺中女子单独与沈行见面,未免太不讲究。
可太康县主身份在那摆着,若是成日跟在弟弟后面强行撮合二人,也不像话。
所以才让她这个“长嫂”作陪。
宋婉染着淡粉色蔻丹的指甲掐在掌心,却不觉得疼,她根本无法缓解乱了的心跳,无法让自己若无其事地冷静的思考。
很讨厌这种事。
可她明明最会逢场作戏了。
现在怎么就神奇的失去了这种能力?
兴许是太专注于感受自己掌心的感受,以至于夏旎兰晃了她好几下她都没有反应。
直到沈行的目光投过来。
先是惊讶,而后温和,淡淡的,干净的目光。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像是那日的争执做不得数。
而宋婉身侧的夏旎兰,因为沈行的温和,心中对他的惧怕消退了一些。
她脸色微红,鼓起勇气道:“见过雍王殿下。”
宋婉垂首与夏旎兰一同行了一礼,端方温婉,客客气气,根本看不出她就在几天前才锋芒毕露地推开他。
沈行垂眸看向宋婉,浓绿色的花荫点缀下,她眉目显得特别清丽,神色却疏离,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府邸四处百废待兴,她立于其中,有种孑然于天地间的不羁与清冷。
那红唇未张,让沈行想到那一日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气人伤人的话。
不可置信的是她说的那些话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倔强的神情和那让他想要以吻来堵住的嘴。
宋婉垂着眼眸,脑海中想的都是找个什么借口离开,让夏旎兰和沈行单独相处,可她的视线却被沈行的手吸引,干净修长,指尖泛红,拇指上套着的扳指勾勒出虎口锋利流畅的弧度。
他的手一直很好看。
还很有力。
宋婉觉得有些热,里衣都沁了一层薄汗,想找个凉快的地方。
“王府还在修。”沈行道,“二位在此不太安全,上一旁耳房稍坐片刻吧,待我与他们说完。”
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平静的笑,显得他本就英俊的面容敛了锋芒,有种亲和,能让人忽视了他已是位高权重的王爷,从而减轻了距离感,就连一向胆小的夏旎兰都点头答应了。
她甚至觉得之前自己对沈行的惧怕来的莫名其妙。
他明明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啊。
这府邸能看出是封闭许久了,那些惟妙惟肖的石刻都粘了蛛网,目光所及之处还有一汪湖水,这么久无人搭理,竟不是死水。
宋婉和夏旎兰找了处阴凉地方坐下。
“县主说雍王殿下性冷心热,让我主动些,多与他走动走动。”夏旎兰脸色有些红,眉眼低垂,“嫂嫂说,雍王殿下他是这样的人么?”
夏旎兰也不是有意与宋婉交好,只是王府里头年轻女子且和她一样外来的,就只有宋婉了。
宋婉客气道:“殿下不在府里的那几年恰巧我入府,我与你一样,不清楚殿下他是何等人呢。”
“我总觉得殿下他很凶。”夏旎兰垂眸,声音有些苦涩。
宋婉想,是很凶,杀人的时候,以一敌十啊,还教她埋人。
“我知道我配不上殿下。”夏旎兰又低声道,“殿下说过他有心上人了,县主却非要让我来……别讨人嫌了还不自知,我心里惶恐得很。”
宋婉的心忽然有些软,安慰道:“殿下他说不定就是随意说的托词而已。你也知道如今朝廷内情诡谲多变,殿下他可能只是想先建功立业。”
“那他可有喜欢的人了?”夏旎兰迟疑片刻,望着宋婉,“嫂嫂见过么?”
“你多虑了,雍王殿下房里都是连个通房都没有,很是洁身自好。”宋婉微笑道,“即使有,也是前尘往事了。如今殿下封王,前途不可估量,夏姑娘要把握住。”
夏旎兰眸光有些黯淡,“那或许是殿下他没看上我吧……”
宋婉心里无声的叹息了一下,这姑娘如此貌美,连同为女子的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那弱柳扶风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这样的美人怎得这么自卑呢。
她不去思量与沈行的旧情了,他以后娶谁,也与她无关,所以她并不想参合夏旎兰与沈行的浑水,可她已经为沈行美言了几句了,不如送佛送到西。
“啊,你在这等着,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去找找净房。”宋婉蹙眉道。
给夏旎兰和沈行制造些独处的机会吧,她不能这么没有分寸的真陪夏旎兰在这等着。
夏旎兰紧张道:“要紧么?我陪你一同去吧。”
宋婉道:“不必不必,你要是和我一同去了,雍王殿下过来看不见我们,该以为我们走了呢。”
不等夏旎兰再说什么,宋婉就捂着肚子匆匆跑出去了。
这废弃的宅院一看就曾经也是钟鸣鼎食的人家所有,在宋婉七拐八拐还是转不出去且看到褪了色斑驳的大红门上的铜钉时,便推翻了这个想法——
不止是钟鸣鼎食的人家。
能用门钉的,得是有爵位在身的。
蝉鸣阵阵,搅动着空气里闷滞的气息,这一停下,才发觉里衣被薄汗裹着,黏腻难受,她停下来,扶着门轻喘。
兴许是走的急了,就很口渴,连嗓子都干的冒烟。
彼时的宋婉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她服下沈湛给的密药之后第二次见与沈湛流动着同样血脉的沈行。
那药已经悄然起了作用。
宋婉不知夏旎兰能否见到沈行,沈行会不会来找她们,她百无聊赖地缓步走在废弃的府邸里,原先修得精致的亭台楼阁依稀尚在,只是明珠蒙尘。
还有那石桥下的溪流,像是从方才看见的湖里分流出来的活水,潺潺流水清澈见底,在夏日里看起来很是清爽,直诱人想浸于其中。
宋婉走到溪水边,伸出手,清爽的凉意霎时浇灭了方才的那股燥热。
看着四下无人,想着这废弃府邸也没什么人能过来,她便将罗袜一脱,想把脚也伸入溪水里凉快凉快。
及笄前陪伴母亲在山间修行时,夏日暑热难消,她就会从山上打来冰凉的山泉水,和母亲一同把脚浸在木桶中。
可刚伸了一只脚进去,就听见朱红色的大门外传来一阵走动声和男人交谈的声音。
“嗖”地一声如同小鱼上岸,她迅速抽回了脚,连鞋袜都来不及套上,就赤着脚提着鞋往园子深处跑去。
在大昭,女子赤足被陌生男人看见,那后果不堪设想。
可园子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深,后面的人声越来越近,目光所及之处有一间耳房,她想也不想便决定躲进去。
可那门竟然从内锁着的!
宋婉使劲儿推着那门。
人越来越近,她边推门边颤声道,“这这门怎么回事!”
在她出声的一霎,门里面有了细微的响动。
下一刻,门从里面打开了。
只穿着一层里衣的沈行蹙眉看着她,英俊的面容水洗过后更加清晰。
他那层白色的里衣轻薄垂坠,像是急匆匆披上的,并未系起,沾着水珠子的结实胸腹若隐若现,袖子挽起来,露出肌肉结实流畅的手臂,那手臂青筋凸起处有一处伤痕,湿漉漉的水珠和淡淡的血迹混合,有种天然野性的气息。
宋婉怔然看着面前的人,他褪去了精致华贵的锦衣,距离感没了,清冽的气息拢了过来,那种熟稔的感觉又来了。
他这般模样,与曾经在她的闺房中与她乐此不疲探索对方时一样,与那痴迷她的男鬼也一样。
沈行垂着眼,她皎洁微红的面容和掩在裙裾下赤裸的脚,都避无可避地撞进了他的视线。
宋婉不想去看沈行里衣掩映下结实宽阔的胸膛,她知道那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的触感。
也不敢看他露出的手臂。
不知为何,白日里的他比潜于黑夜中的他更有一种禁忌的欲色。
透过沈行宽阔的肩膀,她看到一尺见方的屋内有个屏风,屏风后露出半截木桶来,地上还有水渍。
所以这里是沐浴的地方?
“……我走错了。”宋婉疏离地匆匆道,“惊扰雍王殿下了。”
他嗯了声,不置可否。
在她转身欲走的刹那,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拉进房内,而后踢上了门。
第65章 日头西斜,令人难受的暑气褪去,原本嘈杂的府邸安静下来,……
日头西斜,令人难受的暑气褪去,原本嘈杂的府邸安静下来,来施工的工匠们鱼贯从府里出来。
宋婉和夏旎兰也坐上了回府的马车,没一会儿,马车的车帘被一双修长的手撩起。
宋婉目不斜视地看着别处。
沈行上来,对夏旎兰道:“只有一辆马车,此处偏僻,只得与二位同乘,得罪了。”
他礼貌而疏离,极有分寸地在与她们离得最远的地方落座,那脖颈和耳根的绯色已恢复原本的冷白。
为何只会有一辆马车呢,想也不必多想,就知是太康县主的手笔。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夏夜傍晚的晚风丝丝缕缕从帘幔中挤了进来,带着水汽和泥土气息,似乎还有某种熟透了的果香。
夏夜的风裹挟着熟悉的气息,清冷玄妙地吹拂过来,不动声色地渗入人心间。
与方才在那逼仄杂乱不堪的临时浴房不同,马车里很空,她与他离得很远。
“嫂嫂,你的耳坠怎么不见了一个?”夏旎兰打破了沉默,看着宋婉的耳垂,“刚才还在呢。”
“可能是掉到院子里了……”宋婉摸了一下耳垂。
那里果然空空如也,可灼热的那几分躁意却还在。
就在片刻之前,他将她拉入了那间小耳房里,她又惊又怒地挣扎间,他的嘴唇几乎擦过她的耳垂。
他的笑淡淡的,“你是想出去被那些男人看见你……不穿鞋的样子吗,婉婉?”
其实从见到沈行的时候,宋婉就觉得安全了。
对比那些陌生的官员来说,显然沈行更让她生出一种熟稔的安全感。
可他离她怎么这么近,他怎么不把衣服好好穿好?
他垂眸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有明显的化不开的情意,他的声音很低,“暑气重,方才出了汗,想沐浴后再去寻你。”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宋婉有种眩晕的感觉,可能是封闭的空间,又有着温热的水汽,她觉得很热,喉咙也很干。
沈行的嘴唇薄而漂亮,她记得吻上去的感受,她也记得他生涩而急切的吻。
宋婉尴尬地移开视线,她怎会有这些杂念!
不等她说话,沈行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腾空,宋婉低声惊呼怕被听见又捂着了嘴,悄声说:“你干什么!?”
“地上脏,这府邸还没收拾出来,到处都很乱。”沈行语气镇定,从容地将她放在浴桶旁边的圈椅上,“你不想脚被扎破走不了路吧。”
“多谢殿下。”宋婉恢复了冷静,解释道,“是我一时贪凉,才落得这样狼狈。多谢殿下解围。待门外的那些人离去,我就走……”
水声传来,沈行俯身浸泡干净的布巾,并不回应什么。
“你的手臂怎么了?”她忍不住问,飞快地低下头去,不再看他肌肉线条漂亮的手臂。
“刚才挑选木材,刮了一下。”沈行答道,心里却有不一样的柔软。
她是在关心他?这个薄情的人还算有良心。
有良心的人还为他简单包扎了他的手臂。
此刻马车里的宋婉抬眸看向沈行,他的箭袖已经束紧,布料紧绷而平整,看不出那里面有一层薄薄的的布巾。
宋婉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
好好地穿在自己脚上,踩了灰尘的脚已被细细洗净。
在那温润湿热且逼仄的居室里,他认真地为她穿上了鞋。
她很难忘记在地上赤足走过后脏兮兮的脚,自从及笄之后,就很少这样狼狈了,就像很难忘记沈行握住她足腕时心间漫起的灼热和焦躁。
那时她眉间的为如何脏着脚穿罗袜的惆怅落入沈行眼里,变成了恰到好处的哀愁。
他走过来,俯身蹲了下来,隔着浸湿的布巾克制又坚决地握住了她的足腕。
他其实很怀念她对他肆无忌惮,不隐瞒任何事的时候,不像她现在,只会抗拒他。
“你做什么?”宋婉冷冷道,忽视掉足腕上传来的细密的痒意。
“这么脏怎么穿鞋?”他的语气温和平静,眸光清明。
只是简单的想为她擦干净,光风霁月,并无男女之欲,没有让宋婉生出被冒犯的羞恼来。
似乎是自然而然就该为她做的事。
他神情严谨,光影映射下,英俊的面容仿佛会生出光辉来。
一下下细细擦拭,动作温柔,且不容抗拒,透着隐隐的掌控欲。
因为控制力道,他手臂上那条细细的伤口有崩裂开的趋势,渗出细密的红线来。
沈行的手修长,极为好看,也很有力,这种力量不是莽夫的蛮力,而是能够精准控制挑开人咽喉的力量感。
宋婉能感觉到他的指腹缓慢,微颤。
她脸上微热,想推开他,又不想与他更多的接触。
他穿着的里衣薄坠,隐隐透出肌肉线条来,那躯体似乎散发着难以抵抗的热意和吸引力。
这种难受的、燥热的感觉非常煎熬,要将她淹没、窒息。
她羞耻的发现,她既想躲开,又好像浑身被定住,动弹不得。
沈行低垂着眉眼,眼眸深邃,薄唇抿着一抹淡笑,很认真的为她擦干净,而后穿上罗袜。
那双绣着白梅的绣鞋,在布满灰尘的地上显得那么皎洁。
她的鞋旁边是他的。
对比起来又窄又小巧。
沈行看了一会儿,为她穿上了鞋。
宋婉立即用裙摆遮住,站起身来僵硬道:“可以了,谢谢。”
“你的脸很红。”他仍保持着为她擦拭的姿势未动,声音平和低沉,“为什么?”
“给除了夫君之外的男子看见了脚,任谁都该脸红。”宋婉看着他,淡笑道,“殿下也觉得热么?那该开门让我出去。”
宋婉特地将“夫君”两个字咬得很重,果然沈行的脸色沉了下去。
“婉婉。”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她,声音低了下来,“我不会信你与他有情。”
她最擅长骗人,她的虚情假意别人分不清,只有他能分清,因为他见过她最真实的样子。
她就是个可恨又惹人怜爱的小骗子。
现在这个心狠的小骗子坐在马车一角,离他最远的地方,一张小嘴煞有介事地扯着耳坠和她刚才去了哪里的谎言。
沈行靠在马车壁上,唇角微微勾起,阖上了双眼。
宋婉用余光瞥了眼沈行,方才他也是如此,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
偏偏他笑起来很好看,好看的耀眼,多看一眼就会钻进她心里。
宋婉对自己说,必须管住自己不要再去看他。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与沈行共处一室,简直坐立难安,仿佛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感情重新充沛起来,变得猛烈而焦急。
宋婉细白的手挑起车帘,凝目望着马车窗外的灯火阑珊,心想,她不能失控。
*
翌日。
王府花厅。
太康县主不在时,宋婉只是在年节的时候才会来花厅请安,自从太康县主来了,宋婉时不时就会被叫过来。
今日来,那桌案上摆了许多个庚帖,皆是这些时日筛选出来的家世、年龄、父族政治站位与沈行相符的女子。
在为沈行选正妃。
太康县主捧着茶盏,轻轻吹了口气,茶盏中茶色清亮,嫩绿的雪芽漾出秋香绿的余韵来。
“父王说了,珩舟的婚事还得你来帮着掌掌眼,毕竟都是年轻人嘛,比我这个老太婆眼光要好。”县主不紧不慢道。
虽自称是老太婆,可太康县主根本看不出“老”在哪里,保养的极好的乌发如缎子般油亮齐整,满头沁着水色的珠翠显得端庄又华贵,除了眼角如古井微波般的细纹和不再清明的眼神,乍一看起来与那韶华妙龄女子无异。
宋婉道:“县主千岁若称老,那妾身都不敢出门了呢。”
果然,太康县主十分受用,理了理精致的鬓发,掩唇冷笑道:“就说你会说话呢,一看就是个眼明心亮的,瞧把父王和珩澜恭维得团团转。我们夏家二房有个姨娘生的庶女也是如此,长袖善舞,眼观六面耳听八方的,我常说夏家人的心眼子都长她一人身上了。”
宋婉神色未变,道:“王爷和世子尊贵,谁不敬仰呢。妾爱慕夫君是应做的事。对县主千岁也同样。”
她怎会听不出这明显的轻慢和揶揄,在宋府中拜高踩低的人更多,那些人的身份还不比县主尊贵。
太康县主只是暂居在王府,还得看荣王的脸色行事呢,她又不靠这县主吃喝,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吧,她也不掉块肉。
“行了,你翻翻看看这些庚帖吧,珩舟都二十三了,心思还不在这上面,就得我这做姐姐和你这个做嫂嫂的多费费心。”太康县主将桌案上的庚帖一推,“看着家世都是些不错的,就是不知道样貌如何,你选选,选出几个来,到时我办个赏荷宴,叫那些女子来参加,好相看相看。”
王府中景致雅致且多水系,夏日里浮瓜沉李,纳凉于湖上,泛舟观荷,岂不妙哉。
厚厚一叠,宋婉大致翻看了一番,感叹,“这么多名门贵女啊。”
太康县主笑道:“可不是嘛,珩舟少年时就不知是多少云京贵女们的梦中情郎了。”
宋婉的手指划过一行行簪花小楷,扯了扯唇角,脱口而出,“小叔很是风流啊。”
“男人家么,风流些是应当的。”太康县主道,“可我阿弟是个洁身自好的,并未与那些女子闹出个什么来,不知是眼光高还是因为什么,就是没有入得了他的眼的。”
“小叔位高权重,风流倜傥,眼光高些是应当的。”宋婉淡淡道。
沈行进来时,就听到了她的话。
宋婉起身,若无其事地行礼,“见过雍王殿下。”
沈行应了声,并未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问:“阿姐邀我过来,何事?”
“给你选正妃呢!”太康县主掩唇一笑,“不知你什么时候又要回北境去,父王说这事儿得特事特办,快些办。方才我还和宋娴说呢,这些女子都是对你有意的,可这么多也不能都选啊,还是得办个赏荷宴,好让你相看一番。”
“办赏荷宴,不如办个诗词雅集。”宋婉将庚帖拿过来,展开来看,细长莹白的手指指着一行行娟秀的字迹,认真道。
宋婉对选妃这方面的事并无什么经验,可她是一个细致齐整的人,又是真心希望沈行能够有佳人作陪,便道:“小叔光风霁月,需得找个与他能花前月下吟诗作赋的妙人啊。想来这些闺秀们也是颇富才情的。王府多山居水榭,不如办个诗词宴,邀那些闺秀来一同以荷花为主题,赏荷吟诗、品茗,或避暑于凉亭观瀑、焚香,效仿兰亭曲水流觞,方能尽显荣王府的雅趣啊。”
太康县主愣了一会儿,脸上绽开笑容,夸赞道:“妙哉!妙哉!就这样吧,夏日诗词雅集,少男少女相映成趣,哎想想都很妙啊。”
沈行惊愕之余,眼角眉梢只留烦闷,他将那些庚帖扔在桌案上,看着宋婉冷嗤道:“世子妃真是用心良苦,对本王的婚事十分的上心啊。”
宋婉福了福身,低垂着眉眼,一副温婉娴淑的做派,“为荣王殿下和小叔、县主分忧,是妾该做的。”
她是真的希望他能择一名门贵女。
她与他已是过去了,她是他的嫂嫂,无论如何都不该再有旁的交集。
待成了婚,最好能早早地回北境去,避开这风雨欲来的颓势。
此话一出,砸在他心上似的,闷闷的难受。
沈行道:“我还有公文要处理,就不奉陪二位了。”
沈行走后,宋*婉道:“这么多庚帖,有些还不是云京的勋贵,是要好好拣选拣选,待妾身今晚回去好好看看,而后再将挑选出来的呈给县主过目。”
“好,你去吧。”县主愉悦道,“左右也没有家世能高过荣王府的,你就选那些有才情的,待雅集上再看看真人是不是个好相与的。”
毕竟侧妃是她的小姑子,可不能选一个跋扈专横的正妃。
宋婉应了声,行礼后退下了。
来时还是艳阳天,出了花厅才没走多久,细碎的雨雾就兜头洒落,好在难捱的暑气消散了些,宋婉抱着怀中庚帖,缓步走在小径上,左右环顾,想找个廊子躲会儿雨。
走了一程,雨渐渐大了起来,眼见前面的巨大的芭蕉叶掩映下有一山亭,她快步小跑过去,方一进亭子,就见亭中有一人。
不消细看,便知是谁。
宋婉只得屈膝行了个礼,退到一旁,与沈行拉开距离。
雨疏风骤,她骤然打了个寒颤。
沈行的声音传来:“真想让我娶别人?”
宋婉说:“王爷今年都二十三了,也该娶妻了。妾作为王爷的长嫂,理应为王爷费心。”
沈行冷笑,寒声道:“到底是为什么如此?在寺庙中你还不是这样。”
宋婉克制收敛的温婉恭顺不见了,脸上是锋利淡漠,“还请王爷放下前尘往事。至于与王爷装神弄鬼那些,不过是梦中戏言罢了。”
“……都是戏言。”沈行扯了扯唇角,却还是不死心,“我不会娶妻,我自会与父王说清楚,你不必如此费心。”
忽然想到什么,他看着她道:“你在我的婚事上这样用心,莫不是因为谁逼迫了你?”
大雨忽然倾盆,隆隆的雷声从天际线滚过,空气中湿凉的雨水带来的寒气已让她切切的清醒。
为他择一门亲事,一则是可以让他对她死了心,彻底剪断他与她之间那些理不清的情思,她羞耻地发现自己也想借此断了对沈行的残念。
二则是让他有个人照料着。
三则是也可以让沈湛不再疑神疑鬼,更方便她后面行事,麓山里的惨状和母亲的死,她一刻未能忘记。
念及至此,她决定先哄着他,宋婉知道,哄骗男人,只要她想,就能轻而易举做到。
“王爷多虑了,并未有人逼迫我。”宋婉抬起眼,含情带怨地看着他道,“我怎敢不上心呢,王爷的王妃必然是出身比我显贵,是要与我成妯娌的,而我与王爷这般拉扯不清,往后若是这把柄落得那位王妃手里……我需得好好相看一个好相与的女子啊。”
这一番话抱着酸涩与无可奈何的忌惮,沈行心头一颤,几乎要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好好安慰。
可她像是有感应般,怯生生地后退了一步,“我现在是王爷的嫂嫂,若是什么都不做,要遭人口舌的,还请王爷也为我着想些。届时选出的女子王爷可以有一万种理由不喜,自己上荣王殿下那推了便是……”
“我只想娶你。”他平静道。
“可我现在已嫁给沈湛冲喜了。”宋婉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何况王爷现在也没旁的办法能就地娶了我不是?”
小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哄着她先把事做了,后面许诺的甜头兑不兑现就另说了。
沈行听了,心头憋着的火被浇下去一些。
她说得对,此刻他也没法不顾及别人对她的看法而强娶了她。
她虽与沈湛的名分并未落实,可到底是顶着为沈湛冲喜的名头进了王府,若是他将对她的痴恋公之于众,只怕就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什么难听的骂名都只会落在她身上。
他决不能将她置于这样的境地。
好在沈湛不在,他还有时间去完成该完成的事,之后就带她远走高飞。
一个惊雷砸落,雷劈瞬间照亮了半边天,电闪雷鸣阴沉沉一片。
宋婉吓得一个激灵,本能的想找地方躲。
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揪住了沈行胸膛衣襟上的扣子,缩在了他怀中。
那扣子是南红玛瑙所制,周围镶了一圈金边,圆润冰冷,泛着令人眩晕的辉煌。
沈行僵住,她的小脑袋就在他颈侧,泛着果香的清甜气息幽幽淡淡,就在鼻息之间缭绕,她略微蓬乱的发丝被风吹得戳了他一脸,毛绒绒的,像是狐狸不经意露出撩人的尾巴。
“还是这么怕打雷……”沈行低垂着眉眼笑道,“小狐狸么。”
曾在宋府时,风雨大作,她也会这样钻进他怀里。
宋婉心跳震耳欲聋,恍惚间一道闪电劈下来,照的天地间恍若无物,她倒真想自己是那度了天雷劫的狐狸成精,如果真是那样,雨过天晴之后托生成仙,断了七情六欲,就不必再陷于感情的泥沼。
沈行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她怔然看着细密的雨幕,像是吓傻了,皎白的面容沾了雨汽,愈发的细腻温婉,像是一块莹润的羊脂玉,越看越喜欢。
这种喜欢如灵蛇般钻进他心里去,迷惑他的心智,绞住他,把她曾说的那些狠话都清理了出去。
沈行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她便又要离他而去。
又一声闷雷响起,雨势却小了。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层叠的阴云朝天边浩浩荡荡地延伸散去,眼瞅着就要露出金色光芒来。
宋婉惊醒了似的,猛地后退几步,狼狈地跑开,直到穿过月洞门,到了雾敛院,她才深深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被他抱过的地方都发烫,他低垂着眉眼温柔缱绻的眼神……明知不能去想,却一直在心头,在面前浮现。
真的一刻不能和沈行多待了。
而另一边,夏旎兰按照县主的指示,亲手做了糕点送到松竹苑中。
玄鱼挡了门,道:“夏姑娘,来的不巧,我们王爷不在。”
夏旎兰看了看手中的锦盒,生怕连糕点都送不进去要遭县主指摘,便道:“您通融一下,让我把东西送进去,等王爷回来了,您知会他一声即可。”
夏旎兰生的美丽,恳求人时更是我见犹怜,玄鱼哪受得住这个,更别说这美人还十分尊重地称呼他为“您”,并无其他贵人对下人小厮的轻慢。
玄鱼答应了,侧过身让出条路来,“姑娘自己送进去就是,王爷的书房就在里头右手边第一间。”
夏旎兰谢过之后便进了松竹苑。
沈行的书房雅致,木窗引光,竹帘隔尘,巨大的横窗边置一枯枝盆景,从窗子里看去,翠竹婆娑掩映着白石小径,青湖的潺潺水声隐约入耳。
她将锦盒打开,把藕粉桂花糖糕置于银盘上,放在沈行桌案上明显的地方。
刚要走,却见那一应檀木色中有一精巧的螺钿鎏金花丝首饰盒,中间还镶嵌着碧玺,在这孤高寂寥的书房中很是鲜亮打眼。
夏旎兰停下了脚步,走过去。
那首饰盒并未合上,镜匣擦得明亮,像是主人时常把玩忘了盖上。
走近了看去,那朱红的底色上放着一只粉玉耳坠。
夏旎兰觉得眼熟,要说粉玉耳坠其实是很常见的,可这单只,且底部坠着珍珠的,就总有种哪里见过的熟悉感……
她秀眉微蹙,细细地想,是哪里见过呢?
第66章 凤阳城。沈湛从清晨起,就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里一直待到晌午日头起……
凤阳城。
沈湛从清晨起,就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里一直待到晌午日头起,田里没什么遮阳的地方,纵使是沈湛这样苍白的肤色,也被晒得泛了红。
好在堤坝一边临着浩瀚的江水,不时吹来些凉风,可解暑热。
沈湛一袭细麻直裰,严谨又冷淡。他抬起苍白修长的手,松了松衣襟口,方觉得憋闷的感觉好受些了。
到了夏日,一直缠身的肺病就没那么难受了。
只是沉疴已久,在这样酷暑的日头下晒着,整个人都有一种虚浮感。
到凤阳已半月有余,找术士预测好的潮汛却还没有来,他已没了耐心。
成川递上水囊来,“世子,喝水。”
沈湛接过,刚要喝,就被跟在一旁的凤阳布政使杨阶拖住了手肘。
沈湛眉目间浮上一丝阴沉,避开了。
“下官造次了。”杨阶忽然想起传言世子性冷喜洁,一时有些慌乱,但也只是一瞬,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节奏上,他双手呈上一个精巧的水囊,“世子,这是今年的新茶,乃上品,赶着夜里漏芽的时候采的,您尝尝。”
沈湛并不接过,只淡淡看着他。
布政使乃凤阳的二把手,算是在这一方土地吐个唾沫算个钉的人物,如今受到这样的冷待,却也能沉住气,拧开水囊的盖子,往上又递了递,“世子闻闻,看喜不喜欢,味道如何……”
水囊里究竟是不是茶,味道如何,沈湛没有兴趣知道。
只知道一个月前与刺桐港的波斯商人谈妥了的大生意,一百万石茶叶,一千二百万两白银。
茶田却严重不够,思来想去,便是得将那万里麦田改为茶田。
若是马踏青苗,恐遭众怒,况且也不是他能做出的恶事。
皇帝派他来凤阳并不是一时兴起,这其中也有沈湛自己推波助澜的成分在。
凤阳乃龙兴之地,有良田,有钱江。
夏日暑气难消且多洪涝,若是洪涝淹了这龙兴之地,而他恰巧于此,扶危救困,立纲陈纪,岂不是天命所归?
至于要银子做什么?
沈湛并非生意人,这些年来苛捐杂税的那些银钱足够多,其实不需要再在银子上费心。
可人与人之间,是需要利益捆绑的。
不然怎么能把面前的凤阳布政使杨阶、监察使徐龙,还有茶马司的总管太监汪严,以及跟在最后头的凤阳巨贾金栾川拢入麾下呢。
只赈灾还不够,需要将那被洪水冲垮的良田变废为宝,这才对得起沈湛早就找人写好的“荣亲王世子于凤阳龙兴之地扶危救困,应运而生”的溢美之词啊,且能将那一千二百万两白银赚到手,排列整合下,是一箭双雕之上策。
想到这,沈湛接过了那水囊,放在鼻端闻了闻,茶香清幽,缓缓氤氲,比起贡茶也惶不多让。
“好茶。”他道。
一千二百万两白银,该怎么分?
金栾川约莫三十出头岁,并不像其他商贾那样大腹便便,穿着一袭剪裁得当的粗布衣,乍一看去像一个在田里耕种的壮实青年。
他鼓起勇气上前,阳刚的脸上带着笑,“小人准备了茶叶,给世子您四罐,杨大人委屈点,一罐。其余的,都给汪公公带回帝都去。”
沈湛打开了他递上的茶罐,广袖中的手指修长,微微屈起,捻起几片嫩叶,不急不躁,带着点悲悯道:“那你呢?”
“小人、小人不爱喝茶。”金栾川认真道,“小人日日吃斋饭,配白水,习惯了。此茶金贵,乃是孝敬诸位大人的。”
说完这话,金栾川才看见眼前那一身贵气的人抬起眼来,一双淡漠的眸子第一次正视他的面容。
“你叫金栾川?”沈湛道。
一个商贾,竟如此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金栾川垂下了头,面前的贵人明明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他却觉得如烈日下的冰凌,有种芒刺在背悬而未决的惶恐攀上心头。
这便是官威?
不,他也见过不少大官了,都没有这样的威压。
金栾川不禁觉得这次跟对人了,这世子沈湛,就是个天生弄权的人。
那一千二百万两银子,能分得几成他并不在意,作为经商世家,曾做过官商、皇商,财富代代积累已不可估量,几代人都已吃的满嘴流油。
他想要的是有从龙之功。
“嗨哟,我说金公子,您可真客气,剩下五成都叫我带回宫里去啊?”茶马司总管太监汪严喜笑颜开。
皇帝老了,愈发迷信于术士,这些年建道馆、求仙丹,花了不少银子啊,三个辅政大臣严格监察着户部的银子,皇帝要想干点什么,只能自己掏腰包走内廷的账。
而江南织造局、茶马司,说白了就是为皇帝敛财的。
汪严想着,总算能对陛下和国库都有个交待了,况且这一千二百万两银子的五成未必得都进陛下的腰包,还得拿出些来给司礼监掌印李舜,叫他多在陛下面前为世子美言几句。
其余的,你分一点我分一点,大家都得益,大家都不多说话。
“咱凤阳的茶,能入陛下的口,全凤阳的老百姓都得感念天大的恩德。”一直没说话的杨阶笑道,“方才去了金公子的茶坊,像现在这样蒸炒焙干去水,每天能弄出多少石?”
“十二个时辰换两班,小人共有三十个这样的茶坊……”金栾川道。
“三十个,够多呢。”茶马司总管太监叹道。
可若是产出百万石茶叶,还是有些慢,只怕世子是不愿意等的。
“小人手下的茶坊都是为公公效力,为陛下分忧的……”金栾川道。
为陛下分忧,乃是说清楚自己明白自己的站位啊,这便让汪严放了心。
沈湛心中一哂,此人虽是商贾,政治觉悟却高,说话也滴水不漏,若非如此,士农工商,他是没有资格站到他这样的宗室面前与他亲口对话的。
沈湛打断道:“不够。”
“是是,世子提点的是。小人必会再想法子,小人府后面还有一座荒山,都可建起临时茶坊来。”金栾川连忙道,“若是将蒸青环节简化,就可大大增快速度。”
“这是小事,便交给你了。”沈湛道,如玉的手指轻轻在被日头照的干裂的堤坝上击节,“何时下雨,就要交给天了。”
风吹麦田的声音悦耳,让每个人心里都平静。
而堤坝另一侧平静的江水下才掩盖着翻涌诡谲的波涛。
杨阶与汪严对视一眼,望着世子手腕上那抹刺眼的红绳,只消片刻,二人的眼中就都浮起相同的阴狠和决绝来。
杨阶道:“堤坝年久失修,世子还请往下走吧,免得在这停留久了出了什么意外。”
汪严做了个请的姿势,附和道:“天干物燥,此堤坝早前就决堤过一次,还是拼上了好几条人命才堵住洪涝。世子还是随咱家快些下去吧。”
沈湛看着他微微颔首,袍袖翻飞,大步往堤坝下走去。
边走,沈湛随意说道:“此间正乃汛期,杨大人可要注意防范。若是不甚绝了堤,这万亩良田没了,百姓们可就遭了殃了。”
金栾川一脸赤城,急忙道:“万亩良田若尽数毁去,小人必不能让咱凤阳的老百姓吃亏,小人愿以相应粮食收购百姓手中的烂田。”
收了之后去种茶,任百姓不愿,也只得感恩戴德。
金栾川丝毫不提方才二位大人谈笑间轻飘飘默认的丧尽天良的毒计。
“毁堤淹田”,枉顾那堤坝下九个县,几百万百姓的性命,只需将一切归于汛期,天命即可。
“若是粮田变为茶田了,百姓们吃什么?”杨阶问道。
“小人府中有粮仓,粮食管够,必不会让乡亲们为了吃食出乱子。”金栾川拍着胸脯道。
买良田的粮食,早就备好了。
十石粮食,买一亩被淹的田。
比三十石稻谷买一亩良田,可要划算多了。
灾民们还必须得卖。
大势已定,沈湛不愿再多费心神,咳嗽了几声,身侧的官员就极为识趣儿地退下了。
沈湛回到了马车里,缓了会儿神。
马车空间密闭,还不如方才在堤坝上清凉,饶是沈湛这样体寒的人,都忍不住将宽大的袖子挽起。
他的皮肤冷白,手腕上的那一缕红绳便显得极为打眼。
沈湛原本紧蹙的眉头,在看到那缕红绳时,便舒展开来了。
俊美的青年眉目间是令人心醉的神光。
在离开王府之前,他忍不住想回头去看看宋婉是否像他一样不舍,是否在目送他离去。
但他看见的却是她的背影,她在与那墨大夫引荐过来懂得些女科的婆子认真交待着什么。
在繁花浓荫下,她全神贯注,一会儿拿着手中的书稿指指点点,一会儿为那婆子指明药房的方向。
一点也没有对他的不舍,也没有察觉到他在看她。
他心里的不安和即将离开她的惆怅让他迈不动步子,想也没想便转头回来了,疾步走到她身边轰走了那个没有眼色的婆子。
婆子先是不明所以,抬起眼看了看沈湛又看了看宋婉,这才识趣儿地躬身行礼后离去。
“在与她说什么?”沈湛道,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扫了一眼那书稿,装模作样道,“这是墨大夫留给你的?婉儿若想学些医术,尽可去向府医讨教,他虽医术比墨大夫差些,却也是杏林翘楚。”
沈湛的手就那么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宋婉眼含了然的笑意,盯着他,将自己束发的红绸摘下系到了他手腕上。
“我在王府你还不放心?我看该不放心的人是我吧,被我系紧,你就不能被别人勾走了。”她笑着叹息,“看到这个,就像看到我。”
红绳依旧,在他苍白的手腕上紧紧系着,马车里,沈湛垂眸。
就像看到她一样。
他的婉儿,娇俏可爱,又冷静锋利,还曾受过很多委屈。
这些日子有想他么?据说是在操持沈行的婚事……以长嫂的身份,操持小叔子的婚事,如此甚好。
她在王府,应不会受委屈,世子妃的身份他已遵守承诺给了她。何况他还将沈濯留在了云京,沈濯必会为她解决所有的难题。
说到难题,沈湛面色一沉。
若真是可以登上那皇位,宋婉若为后,以宋文卓目前的官位来说,实在是有些寒碜。
那时必会被百官所诟病。
青州离凤阳并不远,届时不如将宋文卓调来赈灾。
天大的功勋,就这样砸在了还在青州山里消暑的宋大人身上。
沈湛掀开车帘,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麦田。
凤阳真是个好地方,风景秀丽,有山有水,可惜还没带宋婉来看过。
宋婉很喜欢去没去过的地方,看什么都新奇,吃没吃过的美食,看没看过的风景,都会高兴一整天。
他曾问过她为什么如此,她就抬起眸子柔柔地看向他,说跟他在一起做什么都开心。
想到这,沈湛满心的柔软,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方才还清冷淡漠的俊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他用另一只手缓缓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
他忽然开始想她。
很想很想他的婉儿。
不能再等了,要快些回到婉儿身边才是。
【沈珩澜,我好喜欢你啊】
【我喜欢的人,他叫沈湛】
【被我系紧,你就不能被别人勾走啦】
【你快去,我等你回来啊】
时间愈发煎熬难忍,沈湛觉得自己像是化作一片薄薄的灵魂,已向宋婉的方向漂浮而去。
忽然理解了传说中被狐妖诱惑甘愿献出性命的书生。
可她淡淡的笑,眉眼间流露出的距离感,还有那漫不经心的讨好,都让他忐忑不安,心里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些年来,无论是朝堂之上的百般试探刁难,还是奸猾虚伪的假意投诚,还有东厂密不透风的监视,他都能够应付得了。
而对宋婉,明知她若即若离,她欲迎还拒,她哄他骗他,他竟不想着挣脱,偏偏要去赌她的真心。
他真的对她没有一点办法,除了在青纱帐里拼尽全力与她抵死纠缠,其余时候,他真的对她束手无策。
不知那南诏的密药生效了没有?她是不是同他一样思念着他?
因为清瘦,沈湛的锁骨十分嶙峋,这种嶙峋并不可怕,而是像冬日的腊梅枝子,有种清高孤冷的寂寥。
现在那上面宋婉留下的牙印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了,可她带给他的影响并没有消失。
沈湛甚至觉得那里还十分灼热。
这一刻他很想与宋婉生个孩子,他看过宋婉平坦的小腹薄薄的皮肤下被他丁页起的一长条凸起,那里温热幽谧,很适合生命生长。
沈湛恍惚间发现,自己这样一个对亲缘淡漠的人,竟想用孩子来拴住她,来给自己片刻的安全感。
他闭上了眼,带着淡笑,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任思念越积越多,任情意生根发芽。
第67章 宋婉的确没有想沈湛。沈湛给她用的那药,会让女子情根深种不假,但……
宋婉的确没有想沈湛。
沈湛给她用的那药,会让女子情根深种不假,但那仅限于南诏王室皇宫以内,妃子们日日圈在里头,见不到除了南诏王以外的男性。
而宋婉不同,是可以见到除了沈湛以外与他同样血脉的人的,比如沈行。
那日自废弃府邸分别之后,宋婉想到那时的场景,就脸红心跳,脑海中绮思不断,曾经被强压下去的情意,就如蓬勃的暑气,难消。
只得让自己赶紧忙起来,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赶出去。
宋婉领着为沈行选正头王妃的命,虽然真正敲定拍板儿的不是她,但若是出了纰漏,定然免不了太康县主的一顿责问。
所以宋婉去找了荣王,讲明了庚帖多不好筛选,以及诗词雅集宴请人数不宜过多之事。
王爷在这方面好像很有经验,当下便定下先将这些贵女都相看一番再做定夺。
县主身份尊贵,不宜出面,最后便定下管家与宋婉一同,先在王府前院以让众贵女领回庚帖为由,简单筛选一下。
管家高兴的合不拢嘴,以往为王爷寻觅貌美歌姬舞姬,少不得收些好处,这可是每年最大的进项。
比如两个都很美,那将哪个的名字呈上去呢,就得看谁给封的银子丰厚了。
像选王妃这样天大的好事,那些勋贵们早就铆足了劲要往里挤呢。
王府前院。
宋婉今日身着银线缂丝兰花裙,显得本就素净的面容更为洁净清冷,一头乌发松松挽就,仅插了一根碧玺珠花簪子。
今日过来的贵女们都花枝招展的,宋婉这一身很容易便淹没其中,不引人瞩目。
以至于她过来了,管家都没发现她。
晌午的暑气消了,若是以往,守门的侍卫早就垂着眼趁机迷瞪会儿,而此刻,府外宝马香车,人流如织。
宋婉站在廊下,眼看着那车上下来的人往管家手里塞了沉甸甸的锦袋。
管家装模作样的推辞了几下,就揣进了袖中。
一缕凉风吹过,管家一回头,便看见不远处廊庑下的准世子妃。
“世子妃,劳您大驾过来了……”管家讪笑,“这会儿日头还没下去,您来这么早,别把您给晒黑喽。”
宋婉也不回话,笑眯眯地看着管家沉甸甸的袖子。
管家心中暗叫不好,真是忘了这次不是给王爷选姬妾,而是给雍王选正妃!这上头有人盯着呢。
那咋办?
“来,世子妃,您老人家收着。”管家将袖中锦囊掏出,笑嘻嘻的托着呈上,“这肥差事来了挡也挡不住,您说咱们若是不收,对方还觉得咱是端着拿着装清廉,而且也不放心不是,总觉得咱们收了别人的,不收他们的。”
宋婉并未接过银子,长长哦了一声,笑道:“还有这说法呢?”
“可不是,您不知道多少人盯着雍王妃这位置呢。”管家将写着方才那女子名讳的诗册交到宋婉手上,“给您自己选未来妯娌,受累了,还得您帮着掌掌眼。”
宋婉歪着头沉思片刻,“递了银子,若是殿下选不中她们,该如何?”
管家一副你这就不懂了的表情,“嗨!要么说世子妃您仁善呢,咱们收了这银子,是让递银子的人心安,不是保证能入选,选谁不选谁,都是看她们的命,看咱王爷的眼缘!”
宋婉点点头,“这银子我就不收了,一上午的都是您忙前忙后,我收了可亏心的慌。以后吧,这不还多着排队进来的,以后的咱再一起赚。”
管家这才放了心,心道此女不愧能从冲喜侍婢一跃成为世子妃,不拿乔,不端着,是个好相与的。
日头明晃晃的,宋婉嫌晒,况且也不便去府外迎来送往,便带着元儿往一旁的耳房中翻看刚收进来的一摞诗集。
听闻王府要办诗词雅集,那些勋贵人家们很明白,都今日便打着领回庚帖的名头,送了诗集过来。
此时耳房中已聚集了些贵女,各个打扮的都很隆重,锦缎珠玉堆砌,姹紫嫣红,一片富贵奢靡之景。
女子们聚在一起,其实很容易有共同话题,但雍王正妃只能有一个,利益相关,就是不便谈及的话题。不知谁起了个头,将话头引到了王府中的女人上来。
“你们听说了么,前两年进王府冲喜的那个,要封湛世子妃了呢。听说是从青州来的,小门小户的,竟有如此造化。”一女子掩面小声说道。
“嫁入王府,就要和她做妯娌了,我说人的机遇真是一旦抓住,就鸡犬升天了呀。”另一个回道。
此时一女子嗤笑了声,“什么妯娌不妯娌的,她也算正头王妃么?那世子湛,不知最后落个什么田地呢,到时说不准她得跟她那病弱夫君一同埋地里去。要我说雍王殿下赶紧搬出去另辟王府才是,谁知道这等善钻营的女子会不会不甘寂寞,爬上雍王殿下的床。”
此话一出,在座的女子们都面色一红,想到雍王殿下的风姿,再猜想那病弱世子定形同枯槁,不由得真的担心了起来。
同一屋檐下,每日睡在一个病秧子身边,而小叔子那般丰神俊朗,任谁都会生出些忿忿不平来呀。
“我上次见雍王殿下,还是在他去北境前呢,那时雍王陪着荣王殿下秋狩归来,骑着高头大马,好不风流倜傥。”一女子微笑着陷入回忆,“那时是陪我姐姐去相看他的,谁知一晃三四年过去,姐姐嫁人了,倒是轮到我来选雍王妃,就不知有没有那个造化。”
“听说县主千岁已带了个姑娘过来,要给殿下当侧妃呢。”方才出言不逊的女子道,“县主真是的,谁家郎君没娶妻先有妾啊。”
话音一落,在座的女子神情各异。
沉默片刻,有人转移了话题,“戚姐姐,听说贵府新修了府邸,可漂亮啦,不知何时乔迁?我们一同给你暖居去!”
提到这个,戚如槿面露得意之色,“我们戚家新建的府邸乃是根据鬼谷子给出的《营造法式》建造的,比起惜春园也惶不多让呢。在诗词雅集之前就要搬啦,到时请你们去玩啊,这样你们就可以对比一下,是王府园子雅致,还是我们戚府更有巧思啦。”
这一番话说得甚是自大,仿佛就肯定她定能参加诗词雅集似的。
在座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在戚大人官职在这一圈人里是最大的份上,都陪了笑脸。
漏窗中有和软的清风拂过,嵌着红线的竹帘轻轻扫动,竹帘后的人影已经不见了,只留一抹淡香的气韵。
宋婉带着元儿疾步往外走。
走到廊下站定,宋婉朝管家招招手。
“这些闺秀中,可有一个姓戚的?”宋婉微笑问道。
管家垂着手老实答道:“戚大人的独女,王爷很是倚重戚大人,身世家世这方面是没问题了,戚小姐长得也好,银子么,给的也足。”
“叫什么?”宋婉问道。
“戚如槿。”管家道。
“我看戚小姐很不错。”宋婉脸上挂着笑容,将手中的诗集翻看,“文采斐然,只一个册子有些单薄吧,叫戚家再送几本过来,给王爷和县主都好好看看。”
管家又掏出一袋银子呈上,“世子妃收了吧,您老人家能收了戚家的银子,是戚小姐的福分。”
宋婉笑眯眯地指挥元儿接过银子,“戚如槿是么,好名字。”
而另一边,沈行从新修建的王府回来时,见荣王府门口已堵得水泄不通,便命侍从调转方向,从王府后门进去便是。
刚下了马车,便看见王府后门竟也停着一辆青色马车,马车上的两个人下来,在树下坐着乘凉。
其中一个锦衣华服的玉面公子摇着折扇,难掩浑身风流气息。
“我妹子若是成了王妃,你说我是什么啊,我这不跟皇亲国戚一样了?”玉面公子笑道,一双利眼直勾勾地往府门掩映的**里窥探,“方才在王府正门看见那姑娘,可真好看,怎就是世子妃了呢!听说那世子半死不活都下不来床,床上能成事么?这么一个美人,就甘心给那病秧子端屎端尿?”
“公子,您怎么还惦记上世子妃了,瑶红楼的婳儿姑娘,不比她好看多了?”小厮道。
“你懂什么,你这种没尝过女人滋味的不明白,那女子虽说不如婳儿身姿曼妙吧,可就是那股劲儿最勾人,她还冷冷剜我一眼。”玉面公子抬起扇子敲了小厮的头,陷入遐思中感叹,“哎,看得人心痒痒啊。”
沈行本欲迈进府门的脚步又退了回来。
命玄鱼过去。
玄鱼耳语一番,那玉面公子先是惊愕地看着沈行的方向,后点头哈腰地小跑过来。
他迟疑行不行礼,又想赶紧过来,这一道走的形容很是滑稽可笑。
沈行笑着问他:“是霍侍郎的公子么?”
霍公子连忙点头,“你是……”
霍公子当然没有等来沈行的回答,而是忽然背心一紧,整个人竟腾空离地,突如其来的力量将他向前掷去,往前滑动了好长一段,狠狠撞在树上才停了下来。
他龇牙咧嘴地抬头,支撑起身体回头去看,只见那青年的眼神阴冷淡漠,有着骇人的锋芒,让他心口不禁一阵发凉。
沈行大步走过来,一把拽住他后颈的衣领,重重往树上砸去。
那玉面公子被砸得眼冒金星涕泗横流,哪里有方才的风流,气恼道:“你到底是谁!?”
沈行起身,掸了掸衣角的灰尘,用折扇敲着他的头,“雍王沈行。”
第68章 在街头茶肆都在议论雍王殿下为了病弱大哥打了霍侍郎之子时,宋婉已将厚……
在街头茶肆都在议论雍*王殿下为了病弱大哥打了霍侍郎之子时,宋婉已将厚厚的诗集收集妥当,递到了县主面前。
而沈行自那次之后,想见宋婉难于上青天,她总在躲他,除了在县主和荣王面前需要公事公办。
沈行并无兴趣看那叠诗集,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希望从她脸上能找出些不同来。
县主翻开了那叠诗集,表情由舒展变为疑惑,而后眉头紧紧蹙起。
“怎么都是同一个人的,光是戚如槿就递上来七本诗集?”县主不解道。
宋婉目光澄澈,“兴许是戚小姐文采斐然吧,戚家一定要递七本过来,说每一本都各不相同,每一本都有它的可取之处,让县主您和王爷好好看看……”
“荒唐!她当自己是什么,还真想着让我与珩舟拜读她的大作!?这般不知进退不知廉耻之人真是罕见!贪多贪足,不可取!”县主保养的极好的手重重拍在桌案上,疼得她更恼怒了,一把将那几本诗集推了下去,“戚家算什么东西,还摆谱摆到我面前了!”
宋婉的脸色白了几分,那诗集砸到她脚上她也不躲,只小声道:“我见戚小姐容色娇美,举手投足间也齐整,便觉得她定是在文采上也可圈可点,怪我没有提前看看她的诗集就呈了上来,惹了县主和王爷不悦,是妾身的错。要不、要不县主您再看看,说不定真的写的好呢?”
“看看看,看什么看!”太康县主更生气了,把桌案上剩下的那两本也扔在了地上,“她若真是那才华横溢的才女,大可去科考去,本朝不是没有女官!搁我面前现什么眼这是,娶妻娶闲,我看这女子贪婪又蠢钝,罢了罢了!”
太康县主本就顾念着自己小姑子夏旎兰,想找个性子和善,不会磋磨妾室的王妃来,这个戚如槿明显是戳了太康县主的肺管子。
宋婉站在那,显得楚楚可怜,低声道:“县主息怒,这戚小姐容貌颇有正室气度,昨日那些贵女都众星捧月似的对她,妾身想着她定是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要不县主也去见见她?”
这一番描述,“众星捧月”可谓是形象极了,太康县主怒火从心中起,刚想发作,就听得自己二弟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你与这戚如槿可是一早就相识?”
宋婉回答:“我与戚小姐昨日才初次见面,众人都捧着戚小姐,我就想着她这样光芒万丈的人若是作王爷您的王妃,才得以相配啊。”
沈行看着她,似乎并不信她的说辞,看似无意,实则是在为宋婉是否受气而愠怒,“那就是此女做了什么事而让你不得不将这些诗集呈上?”
“王爷多虑了,并无此事。”宋婉坦然道。
“行了行了,除了这个戚如槿,其余的这些,都来吧。”太康县主摇着折扇烦躁道。
宋婉低眉顺眼道:“那、那就是戚小姐淘汰了啊。”
太康县主怒道:“把这些金贵的诗集赶紧给她扔出去!”
县主带着婢女走了,宋婉也转身就走。
沈行不再克制,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宋婉如同被烫到般躲开,横眉冷对,“王爷,这可是王府花厅,许多人都能看见呢。”
“你就这么怕被人看见么?”沈行眉梢挑起,“当初在宋府,你也是怕人看见我。现在我已不需隐于暗夜做那见不得人的刺客,为何你还是怕人看见我?”
“你说呢,你与我现在是什么身份还用我多说么。”宋婉敷衍道。
沈行淡笑,眼眸幽深带着怨,“为何你我会如此境地,婉婉最是知道。为何当初骗我把我支走,去嫁了别人?”
“我贪图荣华富贵!当初不想跟一个朝不保夕的刺客过天为幕地为席的日子!”宋婉急于脱身,不想与他再纠缠,就专挑伤人的话说,“你与沈湛都是王爷的儿子,我嫁给沈湛可为正妃,若是跟了你,夏旎兰是你的侧妃,正妃会是我么?能是我么?!即使是我,那你怎能保证以后都只我一人?你这么风流,花名远扬引多少贵女倾心,我可沾染不起。”
沈行的脸色果然变得难看起来,怎么就不能她做他的正妃?她真当他无法做主自己的婚姻大事?还有,他哪风流了?
“谁说我风流?”沈行决定先解释这一项,“我可以娶你做正妃。”
宋婉看了他一眼,戏谑道:“娶嫂子做正妃,还不风流?”
他刚欲解释,宋婉神色却变得认真,目光柔和,“沈行。你给我留下的记忆和体验都很美好,但必须得到此为止了,好吗。”
沈行愣住了。
宋婉为庶女,没有少受过轻视和冷待,甚至是怜悯。可她却并不想沈行来同情怜悯她。
昔日的沈行身分不明,她与他没有阶级的参差,所以他对她心疼和怜惜,她报以心动,并不会焦虑。
但现在不同了。
其实想想,一开始他没有告诉她身份,何尝不是一种自以为可以掌控一切的傲慢呢?
她那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或许他的隐瞒是有逼不得已的理由的,她可以接受,却不想原谅。
宋婉的眼睛有些湿,她觉得自己最近很不正常,总是有些呼之欲出的迷乱,心也变得特别软,尤其是见到沈行,对上他那双温柔又深沉的眼,许多话她就不忍说出口了。
沈行低垂着眉眼,许久没有说话。
在宋婉支撑不住想走的时候,他忽然说道:“是我的错。我当初不该向你隐瞒。”
若是他没有向她隐瞒身份,她便不会替姐姐嫁入王府,沈湛也不会趁虚而入。
是他没有理解她当时对未来的惶恐不安,反而让她更没有安全感。
“是我的错,让你陷入这样的困境。”沈行沉默片刻,想理智的沟通,“所以一切交给我来解决,只要你想……”
细雨霏霏,沈行的声音低沉温柔,宋婉的眼眶忽然有些红。
她盯着漏窗景后堆叠如雪浪的辛夷花,冷冷打断:“我不想。”
说罢,转身离去。
宋婉很伤心。
不知为什么,听到沈行说是他的错时,眼泪就几乎要掉下来,心脏也酸涩拉扯着难受。
她忽然很想像多年前的许多个清晨那样亲他。
那时天蒙蒙亮,他与她一同盖在薄被里,她摸着他胸膛的伤口聊着天儿,那时她被他的无限制宽容骄纵出了些矫情,特别爱生气,他不知哪句话惹了她生气,她不依不饶地不理他,她就一直哄她,好像耐心用不尽似的。
每当她以为他不会再哄时,他都从后面温柔地抱住她哄道小婉婉,婉儿……他的唇温热湿软,轻轻擦过她的耳廓。
宋婉整个人便由冰山化作春水,呜呜撒着娇转过去搂住他,“快亲亲我,我喜欢你亲我……”
他便会笑着看她,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的额头、鼻梁、嘴唇,还有一碰一哆嗦的洁白脖颈。
那时的除夕夜很冷,她端了吃的回绣楼分给他一起吃,吃完就搂着在薄薄的锦被里一起睡,他笑着亲一亲她冻的通红的鼻尖,俩人搂的更紧,一点都不冷了。
宋婉快步往回走,又忽然停下来,扶着廊下的抱柱。 :
那些以为早就遗忘的回忆毫无章法的卷土重来了,强悍,深刻,不容拒绝。
是怎么回事……
*
宋婉走后,沈行并未动,而是叫玄鱼去唤了管家来。
他不信宋婉与那戚家小姐没有交情。
管家过来,兴许是跑的急,一脑门子汗,见着沈行先行了个礼,跪着不起来。
管家人精似的,约莫猜到了自己被唤过来是为了什么,当下是不得不说了,便咬牙道:“是奴才一时猪油蒙了心,收了各府的银钱!世子妃她和那戚家小姐没有什么交情,是戚家小姐给的太多了,世子妃心善,才收了她那么多诗集,想着在王爷您面前出出风头。”
那么多诗集,管家料想县主和王爷只会翻看上面的几本,至于把谁放上面,就看谁给的银子多,怎料那戚如槿太贪心。
“世子妃?收了戚家的钱?”沈行脸色一沉,“多少?”
管家哆哆嗦嗦道:“就、就十两银子,不多,世子妃顺时随俗,和奴才对半分的。”
沈行脸色布满了寒霜,几乎不敢相信她真给他选妃,不仅真选妃,还将他当成敛财的工具!
“奴才把银子都还回去,下次再也不敢收受贿赂了,请王爷开恩啊。”管家跪地瑟瑟发抖道。
沈行深吸口气,恨不得现在就去半道把她截住,看看她有没有心,把他到底当什么了?
可他知道若是如此,就是又一番的争吵。
而他不想和她吵。
情绪来了不能什么都不顾,沈行冷静下来,沉声问道:“去,多叫几个婢女过来,我要知道今日发生的经过。”
到了晚间,夏日暑热难消,吃完晚饭,一动弹就一身汗,即使换了薄如羽翼的禅衣,这会儿也一身薄汗了。
宋婉屏退了婢女,刚想舒舒服服泡个澡,就听见窗子被轻轻扣响。
已经许久没听过这声响了,两长一短,是沈濯与她约定好的暗号。
宋婉起身,站到窗子前。
“是我。”沈濯道。
“我知道。”宋婉轻声说,“上次你逃脱了吗?有没有受伤?”
听得她的关心,沈濯心头一热,低声道:“我没事,这些日子走了趟河西,还顺道去了帝都,才回来。王兄他在凤阳考察学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宋婉道:“那麓山里的人,都撤离了吗?”
沈濯迟疑片刻,道:“并未,有人盯得紧,还是不动为妙。”
刚想说什么,就听院门被叩响了。
婢女的声音传来,“雍、雍王殿下?您怎么这会儿来了……”
第69章 平日里沈行并未如此行径,宋婉害怕他这么一来,被人瞧见会说闲话,急忙……
平日里沈行并未如此行径,宋婉害怕他这么一来,被人瞧见会说闲话,急忙迎了上去。
而沈濯看了一眼宋婉的背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灯火熹微,映照着沈行英俊的面容。
与沈湛的俊美昳丽不同,沈行是那种很正统的英俊,让谁看了都会夸一句好看。
宋婉垂下眼帘,耳朵有些热。
明明下午时才见过,现在怎么还是忍不住去偷看他呢。
她要关门,他却牢牢扣住门把手。
“不让我进去?”沈行问。
“天色晚了,王爷有事明日再说吧。”她道。
“若是我偏要今天说呢?”他垂眸看她,眉眼带笑,薄唇抿出戏谑的弧度,“你怕什么?”
宋婉对他的突然造访本就愠怒,便硬邦邦道:“王爷可还知礼?世子如今不在,王爷在掌灯时分到我院中来,恐遭人非议。”
沈行慢条斯理道:“来的路上没人看见我,可你若是不让我进去,在这门口难免会被人看见你与我拉扯,就不怕遭人非议了?”
“何况,婉婉问心无愧,又怕什么?”
他的声音平静温和,却叫人心颤。
宋婉心中蓦然出现几个字——若是我问心有愧呢?
她向来是谁越逼迫她,越能滋生出她离经叛道的豪情来,可现在她才发现,唯独在对沈行,就像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没有一点办法。
沈行晃了晃手中诗集,“你既应下要为我议亲之事,那我来与你商议一下人选,这不是很正常么?”
沈行的云淡风轻和宋婉的紧张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宋婉也不想与再他争辩,免得真叫人看见,侧了侧身,“王爷请进。”
两进的宅院,宋婉打发了婢女出去,让墨大夫带来的婆子找个由头守着她们,与沈行在前厅坐定,仅留个元儿在外厅等候传唤。
院子中央是宋婉刚来王府那年种下的辛夷花,还有湘妃竹,一阵夜风拂过,白日里积下的暑气消散,月光清丽,星芒漫天,竹影摇曳。
宋婉忽然觉得心很静。
“我不会娶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沈行道,将诗集放在桌案上,“把这些都还回去吧,不必为了不值当的人受气。”
“受气?”宋婉惊讶道。
“想必管家投机钻营收受贿赂已成惯例,婉婉和光同尘罢了。”沈行并未指责,也没有因为她算计了他而生气,他语气平静为她解释,“那戚如槿说了让你生气的话,所以你让管家去管她要了更多的银子,诱使她安心奉上比旁的贵女多的诗集。物极必反,欲速则不达,婉婉给她教训,是应该的。”
戚如槿的背后嚼舌根恶意揣测,话说得实在难听,几句话就把她与沈湛和沈行糟蹋了个遍,宋婉当时气不过想了这么个法子来整治她,但现在想想,或许有些过激。
以太康县主睚眦必报的气性,必然会记恨起戚如槿,连带着在王爷面前添油加醋说起戚氏的坏话来。
本是结亲的好事,却因为逞一时口舌之快成了仇人,宋婉觉得给戚如槿这教训似乎有些大。
其实宋婉没有意识到,此时能这样洒脱的去想,全然是因为这会儿她心中的气已经消了。
“因为女子之间的口舌之争,就绕了一大圈将王爷和县主都算计其中……我收受戚氏的银两也是真。”宋婉皱了皱眉,自嘲道,“这点小事,是我小题大做,让王爷费心了。”
沈行起身靠近她,脸上带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好看,就像是能让人忘却不如意和忧虑。
他微微垂首让她看着他,声音放缓,“不,你在意,这就不是小事,它的分量就很重。”
“其实你没有必要这样隔山打牛,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不喜欢她。”沈行蹲下来,一双眼睛深深平视她,“只要你说不喜欢的事,不喜欢的人,我都可以为你解决,为你撑腰。”
沈行的气息将她包裹,是那种皂角夹杂着木叶的干净冷冽,就像是夏夜里恍然惊醒的梦。
他离得实在是太近了,他的语气也太过轻柔暧昧,宋婉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揪了一下,这让她很不适,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仿佛就要坠入无尽的温暖的海水里去。
宋婉慌忙起身,推开他,往门外走去,站定后深吸了口气,“你不觉得我在利用你?不觉得我为了十两银子就把你卖了?”
“觉得。”沈行的语气很轻,如庭院中辛夷花落地时一般温柔,“但这让我很高兴,婉婉。”
宋婉不解地回头看他。
“我很高兴,被你利用了之后,你终于愿意听我说话了。”沈行看着她道,“婉婉,我们早该好好谈谈。”
他说这话时看着她的目光平静温柔,那眼神却让宋婉感到心碎,一时间抗拒的话说不出口,也忘了该赶他出去才是。
“我与你初识时,并非有意隐瞒身份,而是我想伤好了之后就带你走,或者说我根本没想过再回王府。荣亲王庶子的身份于我来说并不是割舍不下的,反倒是种负累。”
“但今天,我觉得这个身份有了些可取之处,至少这个身份让你在遇到不快的时候会想到狐假虎威,它能够帮助到你。”
宋婉觉得眼眶发胀,和他的对话甚至有些煎熬。
沈行漠然道:“拿银子贿赂管家,想必是早有此先例了。先前黑不提白不提,倒是养叼了管家的胃口,还算计到了我头上。”
“诶,可别我一来,就坏了人家财路!”宋婉着急道,倒是义气十足,“办诗词雅集是管家辅助我,我……我治下不严!我不该收。”
沈行看着她,英俊的面容被忽明忽暗的烛火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微芒,“婉婉若是不收,会让那些下人们生出些不安来。我能理解,不会为此觉得你将我卖了,也不会怪罪管家。”
夜色渐浓,月亮先前还藏在乌云里,沈行看着那一轮月悄无声息地移了出来,想了想,还是道:“戚氏嘴里不干不净藐视宗室,若想给姑娘家留些情面,可当场点到即止,而后直接撤了她的帖子,让她回去自己琢磨去,别为了这样的人折辱自己。”
宋婉恍然点点头,这样处理,的确比她绕了这么一圈要更妙一些,估摸着若真如此做了,戚家半夜三更梦醒时都得忐忑生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王府?
而且他还说,别折辱了自己。
自小宋婉长在宋府,父亲迂腐,嫡母阴毒,若想得到什么,只能自己当法子去争取,至于是委屈了还是豁出去折辱自己的法子,她已经麻木了,就像灰尘堆积久了就成了泥泞。
此刻宋婉只觉得眼眶发热。
他一番话,她真的听了进去,方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焰消散了,沈行看着她歪着头若有所思的模样,在这平静温柔的夏夜里如同一幅疏淡禅意的仕女图,他一时看呆了去。
此时她穿着家常的看着就很舒适的衣裙,没了那些繁复的珠玉点缀,她并不浓丽,却生动,一如多年前在凌厉暴雨中冷静听他提点如何埋人的少女。
他顿了顿,又说:“我说的我很高兴,是指在知道此事之后,便以为你拈酸吃醋才会这样做,你其实并不愿意为我选妃……婉婉?是这样吗?”
宋婉红唇微启,却说不出话来。
他英俊的脸上带着自嘲的淡笑,眼神温柔破碎,话说得很宽容,“看来是我多虑了。婉婉不是这般性急计较之人。”
这般苦涩温柔,和白日里的清正从容简直判若两人。
他并非是对谁都这样掏心肝,也不是毫无城府之人。
宋婉见过他一呼百应的时候,那些官员见了他是打心底的忌惮,并无利益往来,就做到如此,说明他在北境的作为并不会令人存疑。
她略施小计,他察觉后并未多加揣测或受人影响,而是完全信任她,草蛇灰线地去查发生了何事,还为她找了诸多理由来解释,即使她将他都算计了进去。
意气风发的新贵王爷,和与她一同燕居闺阁的落魄少年终于合二为一,他一直是毫不犹豫地保护她、偏袒她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怎能不心动呢,她的珩舟,总会用火星子四溅的炙热爱意来打动她,融化她。
但不能如此,这世上,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东西在。
宋婉沉默片刻,转过头去,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是,我没有,没有拈酸吃醋。我是真心想为你选妃。而且我也不是什么能同甘共苦的人,我只想要权势富贵。”
沈行苦笑了一笑,抬眸看她,“我何时说要你与共苦?我只想让你与我同甘。可既如此,你都不信我。”
宋婉能感受到他的心碎和无奈。
可她没有办法。
她清楚的知道与沈行已经错过了,每个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不要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衡,才是最好的。
“对不起……”她道了歉。
“我很难过。”沈行顿了顿,凝目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我不是让你能信任的人,也没能让你如我想象的那样对我留恋……我很失败。”
可是即使知道,即使猜到了你只是为了对那戚如槿稍加惩戒才利用了我,我也宁愿被你利用,庆幸能够被你利用。
仍然想继续与你纠缠。
宋婉的心颤抖不已,手也一直在抖,她扶住门框,免得让自己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沈行能走到这样的位置上,定然也是个聪明人,冲动过后,就应平静下来,便会对今日的及时止损庆幸了。
宋婉闭上眼,冷冷道:“天色暗了,你该走了,王爷。”
沈行应了声,缓步往外走,在与她擦肩而过时,宋婉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如此优柔寡断?向来自诩薄情,且很能认清现实,怎么现在就这副做派了……她不想被当做软弱多情的人,不想被怜悯。
还好他不会看到。
在沈行走到门口时,门却被从外面叩响了。
“嫂嫂在吗?我是夏旎兰。”
听闻此声,宋婉有些心急。
忙背过身去整理了下,让自己看起来恢复正常些。
沈行回眸,看见宋婉神情不自然,明显是不想让人看见他与她在一处。
“我可以躲起来,或从矮墙出去。”沈行道。
“我们又没在床榻上,有什么怕人看的。”宋婉淡淡道,而后招呼元儿去开门。
元儿开了门,夏旎兰向内望了眼,果然见一男子穿着玄色直裰,站在雕花门前,他的脸隐在阴影下,只见肩膀很宽,腰背挺直,如松竹般。
她刚想惊呼,就见那人往前走了一步,那英俊的脸在月华下像能生出光辉似的。
夏旎兰的神情凝固住了,心中的涟漪更盛。
“见过雍王殿下。”夏旎兰小声道。
第70章 接下来几天,宋婉避嫌似的,连和县主相会的花厅都刻意等沈行不在了才去……
接下来几天,宋婉避嫌似的,连和县主相会的花厅都刻意等沈行不在了才去。
据说沈行去找了王爷,说要取消诗词雅集。
荣王这种热衷于宴请享乐的人怎能如他的愿,想也不想便将他怼了回来,还说谁说是要给你选妃办雅集了,就当是你爹我自己想邀人过来热闹热闹还不行?
宋婉一笑了之,继续筹办雅集事宜。
荣王的确是个爱热闹的,自就藩来封地后,就纵情于山水和美人,山水都游遍了,美人也都大差不差,就剩下办宴席这一个爱好了。
兴许就是这份随遇而安安于享乐,才让他在众多“上进”的王爷中侥幸存活了下来呢。
圣上对荣王殿下,一直是很宽容。
荣王对宋婉也很宽容,并不要求她足不出户,允许她闷了就出去逛逛,借着雅集之由,上街采买。
当然啦,采买之事不会真的落到世子妃头上。
一日,宋婉借采买之由出王府,手中拿着的是那一日从戚如槿那里得来的鬼谷子的消息,那一日听戚如槿说她家新修的府邸是出自鬼谷子之手,便找人去套话要来了鬼谷子的联络手信。
正想着如何找到此人,刚到天桥街市,便被人拦住了去路,还未等那人说话,她身后的护卫就蜂拥而上,将那人拦住。
“诸位诸位多虑了啊,我不是刺客!我是霍远山,霍侍郎之子!有事想跟世子妃详谈!”曾挨了沈行一顿打的霍公子解释道。
宋婉屏退了众人,与霍远山坐在茶楼里谈了片刻,便捋清了来龙去脉。
沈行,竟打了人。
而这霍远山回府后与父母说了此事,方觉得罪了雍王殿下,思来想去,夜不能寐,生怕被雍王记恨,找个由头捅到圣上那去,再革了霍家的官职,疑心生暗鬼,越想越惶恐。
霍远山觉得此事因宋婉起,就该来找宋婉求情。
“当时你说什么了?”宋婉淡淡道,“与我又有何关系?”
霍远山含糊说道:“就是就是那些个荤话。”
宋婉眸光流转,似笑非笑道:“什么荤话?”
曾经看她是觉得她貌美勾人,现在再看,只看得见权势的倾轧,惶恐之下,只敢说实话。
霍远山咽了口吐沫,断断续续复述了那日说的混账话。
说完之后愁眉苦脸道:“我已经知道错了,是我唐突了世子妃,以后再也不敢了,还请世子妃在雍王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听闻那样难听的话,宋婉却没什么表情,道:“好,我跟他说,雍王殿下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你编排我,若想求得我的原谅可以,你得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是霍某力所能及,霍某定然万死不辞!”霍公子拍着胸脯道。
宋婉轻笑了声,将掌心的字条示于人前,“帮我找到这个人,带他来见我。不许声张。”
*
雾敛院的芭蕉长得甚好,有一人多还要高,据说是从南诏国移栽过来的品种,宋婉命婢女们将胡榻移至芭蕉树下,晴光甚好时,撑着头在树下小憩,很是惬意,到了雨天,雨打芭蕉,颇有情致。
只是偶尔,沈行那双温柔含情的双眼就入了梦来。
那霍远山形容的画面似乎成了真,在她的梦中上演,他保护她袒护她似乎成了习惯,甚至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直到从梦中惊醒,心脏剧烈跳动,那场景也挥之不去。
她不敢去见他,怕控制不住会对他说些不该说的话。
那不可以,不可以打破现在的平衡。
她也十分心虚,生怕她与沈行的过往被人看出来。
宋婉深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每个人所行暗事都不会完全天衣无缝。
就像沈湛所行之恶事,就像枉死的那些人,都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因为心虚,她反思自己那次与夏旎兰是不是有些虚张声势的过分了,是不是妄加揣测了夏旎兰的意思呢。
这一日,宋婉主动到了夏旎兰房中。
夕阳西斜,带着些金色的光扫过寂寥的院落,夏旎兰正在桌案前绣着什么,神思低垂的眉眼昳丽,却布满哀愁。
“在忙么?我散步散到你这来了,想到没来过你的院子呢,便进来看看。”宋婉如是说,“在绣什么?”
夏旎兰仓促地站起来,将手中绣样掩在身后,“见过世子妃。”
“何必与我那样见外,还叫我嫂嫂即可。”宋婉笑了笑,看向针线筐里松散的绣线,皆是雅致清冷的颜色,随口道,“是绣给雍王殿下的么?”
夏旎兰肩膀松懈了下来,脸有些红,点头道:“是。我诗词歌赋比不得那些贵女们,就想着在绣工上努努力。”
宋婉道:“绣的很好啊,孤云野鹤,岂向人间往,很适合殿下高洁的品性,你有心了。”
夏旎兰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宋婉全当是她害羞,便道:“那日是我说话说重了,近来准备诗词雅集的事,实在是忙乱,天气热,人也变得急躁,你别放在心上。”
“没有没有,是我不会说话,让嫂嫂误会了。”夏旎兰低声道,“嫂嫂别嫌弃我才是。”
话既然说开了,宋婉的心虚也得到了缓解,气氛便融洽起来。
女子之间共同话题好找,夏旎兰主动邀请她也绣个什么,打发打发时间。
宋婉应了下来,坐下挑了些清雅的颜色,与夏旎兰一同在烛火下绣着。
“是绣给世子的吧?很适合他。”夏旎兰笑道。
宋婉应了声,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胸口的伤处到下了雨还痒痛难耐,有时累了或心情郁结,心脏处就很是不适。
这些,都拜他所赐。
绣给沈珩澜,他配么?
这么想着,宋婉手中的那绣样就绣得愈发狰狞。
很快就到了雅集的日子。
晴光万里,微风拂动,吹动贵女们摇曳的裙摆,引得娇笑惊呼声一片。
管家在宋婉耳边道:“都准备妥当了,世子妃。”
廊庑下,灼人的日光一点都晒不着,宋婉眯起眼点了点头,“辛苦管家啦,等着雅集办完,咱们就都能松快松快。我跟这些年轻女子也玩不到一起去,一会儿我就找个地方躲懒啦,还得靠管家您多照看。”
“嗨,世子妃哪儿的话!”管家脸上挂着心悦诚服的笑,据说上次戚家贿赂之事,世子妃很是局气,并未将此事全推到他身上,“这日头大,可别晒着您,您就放心歇息去吧!”
宋婉并非是想躲懒,而是躲着沈行。
这样的日子,他肯定在场,而她再出现就不合适了。
*
刺史陆洵也受邀前来,在沈行的书房中为他研墨,压低声音道:“照王爷的吩咐,彻查麓山上的那两个文人,其中一个果然并非孤家寡人,有家眷,全都抓起来了。”
文人有些傲骨,实属正常,更别说有些才华和抱负的文人,那骨头才硬,一门心思为自认为的明主效忠。
这样的读书人、文人,若是赢逼他们,他们是转不过来弯的,逼得急了,反倒成全了他们的杜鹃啼血。
前几个月突袭麓山,那两个束手就擒的文人都是硬骨头,不得不找了他们的亲眷来。
“好好招待,且不可伤他们。”沈行松了松领口的鎏金领扣,继续笔走游龙,“其中那个姓元的,在前朝官授翰林,还进了礼部,若不是改朝换代,假以时日就是进内阁的料,敲打敲打他。”
陆洵明白了他的意思,颔首道:“是,这个姓元的一把岁数了,也没什么亲人在世,就固执的觉得是咱们陛下致使他家破人亡的,现在跟着沈湛,非要反了天去!”
“另一个已经吐口了,说是在凤阳,有大动作。”
沈行的笔停了下来,眼眸幽遂,“凤阳?凤阳一马平川,乃龙兴之地,他能如何?”
莫不是麓山里凭空消失的两万人去了凤阳?
可凤阳远离帝都,无法与沈湛留在冀州的叛军们守望相助啊。
“王爷先别想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您的婚事,属下过来时,看见许多大人家的闺女都来了,花团锦簇,好不热闹。”刺史陆洵那张严肃的脸上带着罕见的笑,“咱们陛下圣躬违和是不假,但沈湛一时也翻不了天。”
“周决这回从北境回来,就让他回王爷身边任职。”
说罢,掀起门帘引着他往外走。
沈行将信收好,递给陆洵,挪动步子往前厅去了。
他已有六七日没见宋婉了。
她就像是刻意躲他似的。
他去敲她院门,也闭门不开,连打发婢女来开门敷衍都免了,仿佛门只要开个缝他就会强行挤进去似的。
这回他定是要堵到她。
“这青湖的景可真好看,不比云州的差呢。”宋婉坐在乌篷船里含笑感叹,“天天看青湖,头回泛舟湖上。”
今日为了诗词雅集上的贵女方便,就将艄公换成了“艄婆”,那艄婆笑道:“往那边去,水面才开阔呢!”
湖上凉风阵阵,宋婉看着离那花红柳绿的岸边越来越远,整个人松懈下来。
她靠着船篷,伸出手撩起清澈的水波,“那就往那边去嘛,清静。”
她连婢女都没带,为的就是让他根本找不着她!谁能想到*她在这阖府都喜乐欢庆的时候躲到湖里来了呢!
从石拱桥穿过,水面霎时开阔起来,“艄婆”划得起劲儿,抡起了膀子跟与那船桨有仇似的,水浪起伏翻滚。
但见湖中心有一湖心亭,宋婉站起来扶着船篷,心跳莫名加快,错愕地看着船径直往那湖心亭去。
宽阔的湖面波光粼粼,只见亭中的那人负手而立,几日不见,那张俊脸愈发皎皎明朗,看见她时眼波一漾,泛起春风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