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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罗敷媚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不爱我就去死


    沈湛望着宋婉,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诧异。


    她坐在他的床榻上抱着书卷,身上穿的也是他为她量身剪裁的云锦亵衣,淡淡的雪青色衬着雪白娇嫩的皮肤,温软可人。


    她如瀑的青丝垂在一侧肩头,勾勒出曼妙玲珑的弧线。


    整个人看起来松弛惬意,他本不想打断这份安宁。


    但今晚在麓山有重要的事,必须过去。


    所以她不能留在此处。


    宋婉脸上的诧异稍纵即逝,她起身点点头,披上衣袍便出去了。


    惜春园背倚麓山,山体挡了不少风,夜晚虽然寒凉,却不冷,宋婉走在青石板路上,顺着摇摇晃晃的羊角灯,往自己的雾敛院走去。


    方才还想着怎么从沈湛那出来呢,怎么这样就心想事成了?


    在靠近雾敛院的时候,鸦青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那、那盆景动了?姑娘你看!”


    宋婉的眼神飘向院子门口那株盆景梅花,“哪个盆景?是前朝皇帝从广陵移植过来的那一盆么?”


    紧说着,黑黢黢的盆景轮廓果然一晃动,只见一个黑影从高墙上跃出。


    宋婉心头一凛,知道可能是那个姓周的男子,在鸦青发出惊叫前捂住了她的嘴。


    “悄声些!别惊动了旁人!”宋婉道。


    “姑娘,有贼人啊,我们不叫护院来吗?万一是对世子不利的……”鸦青指着那空无一人的院墙道。


    宋婉告诉她:“别喊,不是来行刺世子的。”


    宋婉也不与鸦青解释太多,回到房中后察看翻找半天,才在枕头下面发现一封信。


    鸦青刚看宋婉找东西就一头雾水,凑近了问:“这是怎么回事啊姑娘?”


    宋婉想了想,看着鸦青的眼睛低声道:“那个刺史陆大人身边的侍卫就是珩舟公子身边的人,他却不愿与我相认,但我告诉他我的居所,这信就是他送来的。”


    宋婉将信展开给鸦青看,空白的纸上只有几个字:


    子时,麓山后山。


    “当时是什么情况,这个人肯定在场,珩舟到底是因我而死,我心里总是忐忑难安,想去问个究竟。”宋婉的眸光在昏暗的烛火中发着亮似的,她握住鸦青的手,“今夜还得效仿那一晚,你跟我换换装。”


    “姑娘,珩舟公子已经是过去了啊,你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何必再为一个已死之人平添波折?”鸦青着急道,“好好跟着世子,您也享福,多好的事啊。”


    宋婉叹息一声,“你说的没错……可这事是偷着告诉你的,你若不把我卖了,就没人知道。”


    鸦青白了脸,“我、我怎会出卖您?我是怕姑娘您跟那些江湖草野的人往来有危险呀!”


    夜风徐徐吹来,吹动月白色绣花卉纱帐,宋婉隐在纱幔后,一边褪自己的衣裙一边说:“我跟那些江湖草野的人来往也不是第一次了,珩舟能为我去死,他的手下能伤我么?你快些脱衣服,跟我换上,别耽搁时间了,我很快就回来。”


    衣裙褪下,室内烧着地龙,也让她骤然打了个寒颤。


    宋婉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着直愣愣的鸦青,突然道:“即使你要去告诉沈湛,我也依然会去。”


    宋婉是个凉薄之人,即使是与珩舟相处的那些日夜,也多带着离经叛道报复的意味,可珩舟一死,让她深埋在心底的那抹真情露了出来。


    从没有一个人能够为她做到这般。


    过了这么些时日,这种震撼始终萦绕在她心头,因此她时长不安,时长做梦,愧疚和自责随着不安愈发放大。


    宋婉的目光带着固执,“当初是我写了信给他骗他去码头等我,是我背弃了我和他的承诺,我有我的难处,可这不是让他白白送了一条命的理由。”


    “鸦青,我不能当人家对我的好是天经地义,不能装作无事发生,不能白受了他这条命。”宋婉看着地面处的虚空,轻声说,“我若是明知有他的消息还不去,我迈不过自己心里这道坎。”


    “他到底是什么人,姓甚名谁,珩舟是哪两个字,家中可还有父母亲眷,我想知道,想为他做些什么。我……亏欠他的。”说着,她眼眶红了。


    鸦青煎熬的背上都熬出了汗,自己受了世子恩德,但说到底若不是姑娘将她当个人看,可怜她,世子又怎会帮她?


    鸦青看着面前的姑娘,姑娘一直淡淡的,仿佛是蒙着一层水雾叫人看不真切,少有这般倔强执拗的时刻,紧抿着唇,眼眸黑而亮,像是终于从浓雾后走了出来,真切而生机勃勃。


    “好。”鸦青咬牙道,“你去吧姑娘,我守着门,不会叫人发现的。”


    宋婉的肩膀松懈下来,摸了摸鸦青的脸颊,微微笑道,“让你为我担心啦,没事的,我会快些回来的。”


    惜春园很大,园中路径四通八达,除东南西北四个门外,还有一些隐秘的小门,守卫却不像王府的那样森严,且都集中在沈湛的院子周围,宋婉很容易就从一处不起眼的后门出了园子。


    而另一边,沈湛亲耳听到心中一直芥蒂之事成了真,竟笑了。


    笑着笑着,渐渐垂下头,胸膛压抑起伏,清瘦修长的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笑声渐弱,继而是剧烈的咳嗽,咳得肩膀震颤,仿佛灵魂都要出窍。


    素问在一旁扶住主人,连忙递上帕子。


    再抬头时,沈湛的面色弥漫着一股死气,幽黑狭长的眼眸如淬了万年寒冰,“说下去。”


    “鸦青那丫头死活不说,用了刑也不肯吐露半个字,是属下找到了尚未被销毁的信,才知道宋姑娘竟要去麓山。”素问道,“之后给那丫头上了迷魂散,才把知道的都吐出来了。”


    那些甜言蜜语,那些承诺,暗夜里的肌肤相亲,唇齿纠缠间的缠绵情意,还有他期盼的亲密无间夫妻美满,都破碎了。


    她又一次骗了他。


    原来先前主动到他房中来,是为了夜里出去!


    他给了她在他身边的机会,她却还是要奔向另一个人。


    那个人生死未卜,仅仅是有那个人的消息!


    “那个周决,是二公子的人,如今为陆大人所用。如世子所料,他们来惜春园就是为了查咱们的矿山。”素问道。


    在暗卫来报宋姑娘出园子的下一刻,他便来禀告了世子且派人跟了上去。


    “安插在惜春园周遭的他们的探子,已悉数拔除。”


    沈湛不置可否,垂眸看着锦帕上的一抹血红。


    这身子还是这样破败啊。


    他还在人世,她就如此不安分,迫不及待地想找过去的情郎,真是……好得很啊。


    “世子,鸦青那丫头死活不吐口,属下给她灌药的时候药用重了些,现在神志不清了,可否叫墨大夫来诊治?”素问抬眼看了看主子,小心问道。


    沈湛仿佛没听到一般,定定看着某处虚空,眼里的火焰如雨后的灰烬般熄灭,消散。


    “世子?”素问轻声唤道,“鸦青姑娘她该如何……”


    沈湛的手微微颤抖着,整个人有种癫悖的狂乱,他摆了摆手,“处理了。”


    既然不能为他所用,留着作甚。


    “宋姑娘此刻差不多到了后山了。”素问提醒道。


    沈湛沉默片刻,抬起眼时已恢复了淡漠冰冷的模样,他平静道:“开山门。”


    惜春园背倚麓山,若去后山,根本不用绕个圈子,只需从园中密道穿过即可。


    麓山*。


    宋婉催马狂奔,穿过了街市,从麓山山脉一路往上,猎猎的夜风中,她的眼角眉梢都是锋利又坚决的神色。


    快点,再快点。


    等问清楚珩舟的事,她就赶紧回去,回到沈湛身边,也不再叫鸦青担惊受怕。


    了却了心中愧意,就好好地过好日子。


    待马放慢脚步的时候,宋婉看到了渐渐从浓雾中出现的身形。


    寒星点点在苍穹,云遮月,三三两两的云缓缓飘动,竟有缥缈婉约的情致,幽凉的风一阵一阵的,吹得密林呜呜咽咽地响。


    宋婉跳下马,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音将她一惊,连忙放轻了脚步。


    天上的云被风吹散了些,她小心翼翼走着,看清了那人。


    密林中的人高而瘦,一袭剪影如松似竹。


    月光从云后渐渐晕出,那人身上的银丝流云纹,在清冷的月华映照下耀然生辉,如谪仙,如皎月。


    他俊美至极的面容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眼角眉梢的轻慢睥睨着,居高临下,目空一切似的,叫人胆寒。


    宋婉恍惚间觉得这是山中精怪或者鬼魅山神,否则怎会化作沈湛的模样来迷惑她?


    下一刻,宋婉瞳孔骤缩。


    不是因为看清了沈湛,而是因为看到了藏匿在沈湛背后树上的黑衣人,那人的冷箭在月色下闪烁着危险锋利的寒光,他拉满了弓,就要对沈湛射下致命一击!


    而沈湛和他身后离他一仗远的侍从毫无察觉。


    火石光电间,宋婉脑海中闪过许多个念头。


    【宋姑娘和您一同跳下车去,怕是祸水东引晋王之事只是徒劳……】


    【祸水东引……晋王】


    那次偷听到的话如闪电般剜过心底。


    上次遇刺,只是沈湛嫁祸给晋王的手段,为何嫁祸,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沈湛那次毫发无损。


    那这次呢?是不是也是假的?


    他已提前在姓周的男子之前到了这里等她,她要如何跟他解释?


    他还要帮她查母亲死因呢,他还没有册立她为世子妃。


    何况他还以世子妃之礼带她回青州娘家,给足她体面。


    他为救她中了迷情香,却也没有强迫她献身于他。


    他替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惩治了宋娴。


    因为他,她的母亲才能葬入宋氏陵园。


    过往混乱地涌入心头。


    【宋婉,我娶你,真的娶,你愿意嫁么】


    【别哭,以后一切有我。】


    那些迷乱又清醒的耳鬓厮磨,情意流转间的缠绵心动,俊美青年贴着她的耳畔一遍遍说着对她的喜欢……


    权衡算计与真心参半,余下的都是珩澜的好。


    他,不能死!


    宋婉在很短的时间做了决定,沈湛身子骨病弱,无论这是设的局还是什么,都不容半点闪失。


    一念起,宋婉快如闪电般向沈湛冲过去,一步跨在沈湛身前,准备用自己的身躯为沈湛挡下那支在弦上的冷箭。


    还差一步,在宋婉正欲侧过身子挡在沈湛身前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胳膊被粗暴地拉动了。


    下一刻,她被那股力道拽过,牢牢控制按在了身前,生生地接下了那一箭。


    风声停了,仿佛慢动作,宋婉垂眸看着自己的胸口,箭矢深深刺入胸膛,血液喷涌而出,泛着诡异的黑。


    她侧目看去,钳制住自己的那只手,清瘦修长,在月下如泛着微光的骨瓷,骨节弧度锋利流畅,好看极了。


    宋婉只觉得心很冷。


    第42章 而在她看不见的方向,青年眼里的杀意和决绝在她为他挡箭而他却要她命的……


    而在她看不见的方向,青年眼里的杀意和决绝在她为他挡箭而他却要她命的一瞬,都得到了弥补,只余惊愕和悔恨。


    宋婉不知自己躺了多久,耳边时有人声,近在耳侧,又似乎远在天边。


    还有孩童的嬉笑声如银铃闪过。


    冲洗的干干净净的地板泛着油光,狭小扁平的窗子透过来一抹月光,孩童被积水泡得发白的小脚丫踩在地板上,与月的光影作伴。


    “婉儿,婉儿。”女子的声音温柔,“快醒来。”


    “快些,醒来。”


    声音断断续续的,犹断未断。


    母亲的声音变了,渐渐地转为低沉温柔的男声,“婉儿,婉儿……”


    **的五感回笼,整个人往下坠似的,宋婉觉得心口很痛。


    被箭矢刺穿,血肉狰狞翻出的痛楚让她悚然睁开了眼。


    雨刚停,屋檐的积水一下下敲打着窗外的枝叶,居室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屏风后还置了红炉小灶,炉灶上紫砂壶滋滋响动着,泛起些许白烟。


    静谧又美好,恍如闺中不愿醒来的幻梦。


    眼前的面容逐渐清晰,苍白俊美的脸更为瘦削了,眼中满是担忧。


    沈湛!


    他竟拿她挡箭!


    记忆轰地一声充斥填满了宋婉的脑子,她胸臆中怒意翻涌,赤红着一双眼,气息急促地用力推开面前的人。


    怎料她一动,钻心的疼痛就麻痹了四肢,喉头发甜,一口血涌了出来。


    “别动!”沈湛惊惶道,迅速扑过来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眼眶发红,“终于醒了,太好了……”


    那箭上淬了毒,九死一生将她的命从阎王爷那夺回来,才没有使他抱憾终生。


    一阵眩晕,宋婉疼的眼前发白,在窒息般的疼痛中她咬住舌尖,画面重新清晰起来。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喘着粗气跳下床,五脏六腑都往下坠,一下子就跌倒在地上。


    “滚!”许久没说话,她喉咙沙哑,只能咬牙切齿地重复这个字,“滚!滚……”


    “你怎么了?”沈湛蹙着眉,憔悴而阴郁,故作不解地扶着她的胳膊,“我是……我是谁,你忘了吗?”


    宋婉冷笑一声,挣扎着爬起来,狂乱地搜寻着居室内的利器。


    宋婉觉得自己可笑至极,自小看够了父亲的薄情,竟还会陷入虚妄的情爱中去!


    在死生关头,她想护住的人却想她死!


    如果能重来,她绝不会再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愤怒和恨意充斥着她的心,目光扫过,九层妆奁里溢满沈湛为她置办的珠翠钗环,那珐琅点翠银钗的一头雪亮而……锋利。


    宋婉深吸口气,挣脱开沈湛的怀抱,从地上爬了起来,忍着心口的剧痛去抓那银钗,银钗到手,她回过身扬起手。


    沈湛正一脸担忧的来扶住她。


    她眼角眉梢是锋利冷漠的神色,扬起手,毫不犹豫地向沈湛刺去。


    听到了响动,外面守着的婢女鱼贯而入,在看到这一幕时惊呼着扑上来,沈湛抬起手制止了靠近的婢女和门外的侍卫们。


    沈湛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任她的银簪刺入右胸,脸色一阵一阵地惨白下去,神色不解又痛苦。


    他看着她,眼眶红的如炽焰燃烧,血液不断涌出,却仍不愿松开她,咬牙道,“我是珩澜,是你的夫君。婉儿,你、你怎么了?”


    “是世子将您从麓山后山抱回来的,世子衣不解带地守了您半个多月,宋姑娘,您这是怎么了?!”靠的最近的婢女愤愤不平道。


    每个人脸上都是愤怒和嫌恶,仿佛她才是那个知恩不图报的白眼狼。


    “宋姑娘怕不是疯魔了?快叫墨大夫过来!”另一个急急对外头的侍卫吩咐道。


    “宋姑娘您救了世子,也不能如此待世子啊……”婢女拿着纱布的手颤抖着上前,“世子为你熬得心血都要干了,怎能受得了这个,世子,您快让我们给您止血吧!王爷若是知道了……”


    “闭嘴。”沈湛目光阴冷压下来,忍着痛冷冷道,“咳咳,今日之事,谁都不许透露出去半分!”


    宋婉松了手,看着跪了一地的婢女,只觉得头晕目眩。


    这是怎么回事……她救了他?


    不是他拿她当盾牌来当箭么?


    是错觉吗?


    那箍住她手臂的手,不是他吗?


    宋婉头发昏,整个人就像四九寒天被泡在冰碴子里似的,浑身打着颤,一双眼睛却亮如妖鬼,毫不掩饰疑虑和警惕。


    而沈湛的脸色愈发灰暗,看起来格外吓人,他喘着气,咳嗽间血液从口鼻涌出,却还是执着地将她圈在怀中,“婉儿,你才醒,别动怒,回床榻上去让墨大夫给你诊治,咳咳……听、听话。”


    宋婉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她垂眸看着他,已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他的血,将她与他的衣衫都染红,两个人犹如困兽,陷入入骨的绝望中不肯出来。


    沈湛看着宋婉,这些日子她瘦了太多,下巴尖尖的令人心疼,显得一双蓄满了眼泪的眸子尤为可怜,可那警惕的姿态让沈湛只觉得心头发酸。


    可她的神情似乎有所松动,不再像刚醒时那般愤怒,被她扎了一簪子又何妨,苦肉计能有所成效就好,只要她别再记起那一幕。


    “你、你,不是你拉我挡箭?”宋婉嘶哑着嗓子道。


    沈湛眼眶发红,沉默片刻吐出几个字,“我……我爱你,婉儿。”


    曾经的沈湛对情爱二字并无好感,这两个字太过矫情,泛着难以理解的愚蠢和酸气。


    但自那夜之后,他的心痛、震惊、忐忑和后悔,忽然让他想到了“爱”这个字。


    喜欢太浅,不足配面前这个甘愿为她付出生命的少女,只有“爱”,玄妙又清晰,能表达他心中对她的所有。


    他期待能够用这个字来让她赦免他的愚蠢和冷酷。


    即便是当下她无法原谅,他也依旧会感恩的等待她爱上他的那一天。


    他不想骗她,所以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愿用余生来弥补。


    他从未这样小心翼翼地待过谁,只期望能平息她心中的怒意。


    沈湛神色寂寥,默不作声地搂住了宋婉。


    宋婉睁着眼睛,心里仍在抽搐,被眼前的景象深深迷惑,鼻息见是熟悉的清苦的药香,安静幽凉,是他的味道……


    与那晚身后的人一致。


    她垂着双手,闭上眼,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滑落下来,下一刻,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有了知觉,是后半夜,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的,冷的时候打起了摆子,脑海中昏昏沉沉的,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耳边有婢女的疾呼声和匆匆的脚步声。


    居室里阴沉沉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炭火哔啵地,偶尔爆出一丝火星子。


    “世子不好了……世子流了好多血!”


    “那一簪子扎偏了,没伤及心肺,可到底伤了经脉,世子面如金纸的,这可怎么办啊!”


    “已经快马加鞭去请王爷过来了……”婢女的呜咽声飘散在风中。


    不一会儿,又传来几声惨叫声。


    “大人!大人!我们不会说出去的!求大人饶命!”女子呜咽求饶道。


    “我们不会说宋姑娘伤了世子的,真的!”


    冰冷的声音响起,“世子有命,今日在场之人,杀无赦。”


    而后是刀剑刺入血肉的噗呲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后归于沉寂。


    宋婉觉得自己像是飘在了空中。


    垂眸望下去,诺大的惜春园被血色侵染,奔跑逃窜的,提刀追赶的,帷帐燃起了火……


    夜很长,天像是再也亮不起来了。


    而另一边,沈湛额上都是细密的汗,胸口的那个洞一直在往外淌血,他本就苍白的面容白的可怕,眼睛中爬满了充着血的红血丝,整个人面容森冷而暴戾,像是从无间地狱爬上来的艳鬼。


    即使这样,他仍冰冷而淡漠地发号施令,“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能留。”


    天亮了起来,宋婉却还无意识地游荡在惜春园。


    浩浩荡荡一群人在往惜春园的方向,不一会儿,那群人鱼贯进来,打头的那个一袭玄色袍裾,袍角用金线绣着狰狞的云龙纹,那一双黑色的缂丝皂靴上……


    四爪蟒龙。


    是荣亲王来了。


    宋婉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已换了两茬。


    似乎过了很久,窗外的盎然绿意透过朦胧的窗纸都要氤氲进来。


    屋里的炭火已经撤了。


    她坐起身来,喉头发涩,发不出声音来,下了床,头晕目眩的,站定了一会儿,缓缓推开窗。


    院子里已开了花,枝叶繁茂,满目的白和脆嫩的绿就这样撞进了视野里。


    春天了啊。


    院子里洒扫的婢女看见宋婉,愣住片刻,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过来。


    “宋姑娘,您、您醒了?快,快去告诉世子和墨大夫!”


    “宋姑娘,您快回床上去,这大病初愈可不能受风。”


    “您可算醒了,世子知道了指不定多开心呢!这些日子世子每日都来陪您,就等着您醒来呢!”


    宋婉看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但胸臆间的血腥气提醒她,一切都发生过了。


    不一样了。


    她回到床榻上,定定看着帐子顶。


    不一会儿,居室的帘子被掀起,沈湛一袭月白色广袖被不知哪来的风灌满,他本就单薄高瘦,这些日子又瘦了许多,乍一看冷冽飘然,像是要乘风归去。


    他走到宋婉床边坐下来,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婉儿。”


    宋婉浑身绷紧,身子不自觉地向后挪了半分。


    沈湛察觉到她的疏离,本就阴郁苍白的面容更白了,眼尾却染着薄红,似乎溢满了难以言状的强烈情绪。


    他想笑,却难以牵动唇角。


    许多时日不见她清醒,这一醒来,就如此怕他……


    还是没能将那夜的记忆抹去么?


    他看着她,竟有一种荒谬的冲动,想要扣住她的后颈粗暴地吻她,吻得她窒息沉沦不敢再躲他,想要让她胸口的伤痕与他的血肉相连,想把癫狂可耻的一切暴露给她看!


    沈湛似乎能听见自己快如击鼓的心跳。


    他眼神闪烁,抚过她悄然落下的眼泪,而后将手放进嘴里,品尝片刻,像是被慰籍,躁戾的情绪有所舒缓。


    他看着她,眉目舒展开了,“春天了。”


    第43章 垂死复生,浑身都难受,每个关节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


    垂死复生,浑身都难受,每个关节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听说那箭上淬了毒,浑身的血都像是换了一遍,金针封住十二处大穴,费了很大劲儿才捡回一条命。


    而宋婉刺沈湛的那一簪子,则是因为她重病之中身体虚弱并无多少力道,刺的虽说不深,却也让沈湛遭了不少苦头。


    王爷连夜从云京王府赶了过来,之后几日连圣上都派了御医过来。


    沈湛卧床了月余才能起来。


    而宋婉,再次睁眼就是三个月后,冰雪消融,惜春园已春意盎然,鸟语花香。


    那一个混乱而血腥的夜晚,像是存在于她的臆想之中。


    宋婉看着沈湛,艰难地发出两个音节:“我…渴。”


    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沈湛如溺水之人浮出水面般狂喜,“好,好,我去给你倒水。”


    沈湛端来了水,小心地吹了吹,又自己抿了一口,像抱孩子一般扶起她,给她喂了水。


    宋婉微阖着眼,“你走吧。”


    沈湛握住她冰凉的手,心头酸涩难忍,低声道:“婉儿,你不想我么?”


    “让我陪着你。”


    宋婉摇摇头,眼中的泪又浮了起来。


    沈湛看着她这副样子,咬牙道:“我不知你怎么就对我有了这样大的敌意,我做错什么了……你尽可告诉我。”


    宋婉怔忪片刻,其实那夜的记忆已经混乱了,她也不知道沈湛到底有没有拽她那一把,可心脏处的痛,那通体的寒凉,却如影随形萦绕在心头。


    想起来眼眶就酸涩难忍。


    除此之外,就是愤恨。


    可看着沈湛这苍白晦暗的脸,时不时的咳嗽,她又不确定了……


    若是他拿她挡箭,怎会心甘情愿让她刺他?


    又过了几日,宋婉躺不住了,看着窗外的春色,迫不及待地想还阳。


    披着衣袍走到院子里,叫人伺候着晒了太阳,脑子也逐渐清明起来。


    “我的婢女呢,鸦青呢?”宋婉道。


    “鸦青姐姐落入湖里淹死了……奴婢是新来的专门伺候宋姑娘,姑娘唤我元儿就好。”元儿道。


    “淹死了?”宋婉一愣,重复道。


    显然元儿年幼,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看着宋婉煞白的脸色,才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慌忙跪下来,“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元儿不该乱说话……”


    宋婉垂眸打量面前的少女,估摸着也就十二三岁,脸颊圆润,泛出饱满的光泽来,想来正是活泼灵动的时候,却要待在数月都死气沉沉的雾敛院里。


    沈湛派了这么一个人来,也是想让她对她心生怜惜吧,以免过度追思鸦青。


    从冬日到春日,得过了有三四个月。


    三四个月她一直沉睡着,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鸦青的尸身呢?”宋婉道。


    “世子厚葬了她,还给了鸦青姐姐家一笔银子。”元儿道。


    宋婉沉默片刻,道:“扶我起来,我想走走。”


    几个婢女们上前,将宋婉扶了起来。


    丝绦都染了翠色,一条条地飘扬在风中,草皮吐了新绿,花苞藏着,有种万物起死回生的感觉。


    其实对于生死,她看得很开,相逢和离别,是一生都要修行的事,不去付出太多的感情,对于收获和离别就都不会赋予浓烈的感情色彩,不喜悦,不难过,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婢女一步一随地跟着她,只见主子像是在风里被迷了眼。


    宋婉起初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绕着院子走,走一走,歇一歇。


    到日头正好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自己行走了。


    有风吹过,那株辛夷花颤颤,飘落几片花瓣来,但对于繁茂的枝叶来说不算什么。


    忽见一袭雪色袍角出现在花底,与白色的辛夷花混为一体,翩跹叠起,漾起一片碎玉般的浮光。


    是沈湛来了。


    宋婉抬起手,遮了遮眼睛,刚活动完,脸颊粉扑扑的,沈湛恍惚间像是看到了曾经那个生机勃勃的少女,不禁眼眶一热。


    “珩澜?”她唤他。


    沈湛大步过去将单薄的女子拥入怀中,鼻息之间都是她的气息,沈湛闭了闭眼,忍住酸涩泪意,喃喃道:“是我。”


    沈湛心中蓦然生出一种重回人世的感觉。


    她……把那一切都忘了吧?


    她终于又唤他珩澜了,失而复得,弥足珍贵。


    “你瘦了。”她埋首在他胸膛,闷闷的,语气有些娇憨,“怎么又瘦了呀?”


    沈湛差点儿掉下泪来,他什么都不想瞒着她了,缓了缓,他温柔道:“没你陪,我吃不下睡不着。”


    “以后搬来浮玉居与我同住吧。”沈湛蹭了蹭她的发顶,“同吃同住,好不好?”


    “回王府后也搬到我院子里来。”


    宋婉想了想,道:“何时回王府?我不想在这待了。”


    沈湛道:“路上颠簸,待你身子再好些,我们就回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宋婉都在积极的锻炼身体,沈湛便坐在廊下,寸步不离地陪着。


    日子过得平淡又充实,只是那一个染血的夜晚,还会时不时地出现在宋婉梦中。


    就如被撕碎的人生,无法复原成最初的样子。


    梦中的那双手,还有在她颈后冰冷的气息……


    她想回头去看到底是谁,却又惊醒。


    从梦中惊坐起后,面如死灰。


    她能猜到荣亲王来了后看到儿子的惨状会如何狂怒。


    也从下人的口中拼凑出她昏迷的日子发生的事。


    荣亲王震怒过后对于儿子和她同受伤表示怀疑,沈湛坚定说是她救了他。


    刺客人数众多,二人才都受了伤。


    但是那夜跟着沈湛去后山的侍卫,都消失了。


    宋婉想问问人,都没人能问。


    看似符合情理,却透着一股怪异。


    她心中的疑虑愈甚,为何沈湛会被刺杀,为何当初要嫁祸晋王,他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琐碎的线索拼凑不出什么,宋婉却以蠡测海,能够隐隐窥见危险而令人窒息的真相。


    宋婉坐在铜镜前,仔细梳妆起来,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衬着玉色的对襟,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鬓边竟有一缕新生的发,随风晃呀晃,搔得脸颊痒痒的。


    “元儿,我想出府逛逛。”宋婉道。


    元儿年纪虽小,做事情却利落,连忙张罗起来。


    出了惜春园,宋婉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静静看着外面。


    马车行了好一阵儿,那乌瓦白墙才渐渐远去,这一大片竟都是惜春园的地界。


    而不远处的麓山,云雾缭绕。


    马车行过街市,拱桥,河流从桥下蜿蜒而过,河上是络绎不绝的船只,再往前走便是码头,码头上脚夫往来匆忙,临河的铺子琳琅满目,卖什么的都有,不远处的巨大石舫巍然挺立。


    元儿到底年轻,看得目不转睛有滋有味儿的。


    宋婉苍白着脸,眼眸中闪过一丝锋利,袖中的手收紧了。


    “可有成衣铺?听闻云州丝绸极为出名,我想去看看。”宋婉笑的温文。


    元儿回过头说:“有的有的,就在前面!”


    到了成衣铺,琳琅满目的各种锦缎如花团般绚丽夺目,宋婉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比比那个,掌柜的殷勤的很,一直点头哈腰地陪着,可她选了半晌也没选出喜欢的。


    “元儿,我还有些东西要买,那边的铺子还要排队,要不你先去帮我买回来?我在这边量尺寸还得耽误些时间,过一会儿到了饭点,别耽搁陪世子用饭。”宋婉语气轻柔,全然听不出引导的意思,“来,这是我写的单据,帮我买齐。”


    元儿看了眼外面树荫下的马车和四个侍卫,略一思量,点了点头道:“好,那姑娘若有事就跟外面那几个说。”


    宋婉颔首便当应下了。


    待元儿走后,宋婉脸上温文的笑一点点的凉了下去。


    那掌柜的正满脸堆着笑介绍店里的时兴绸缎,刚一回头,就见前一刻还笑盈盈的贵人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外头日光煌煌,那贵人的目光沉沉,刺的人透心凉。


    *


    刺史府。


    厅堂内四个角的烛火燃着,幽暗的室内只有两个人。


    “那个宋姑娘……”陆洵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来回踱步,“竟不是你的内应?”


    周决迟疑片刻,长话短说道:“宋姑娘与我们公子颇有渊源,那次在惜春园,属下打探到宋姑娘乃世子沈湛的宠婢,那沈湛性子怪异疑心极重,属下便以公子的名头约宋姑娘后山相见。”


    “没想到那沈湛就跟了过来,只可惜就差一步……”


    陆洵道:“你糊涂!我们若要取那沈湛性命,何必费此周折?麓山里的东西才是大头!晋王殿下吩咐的事你胆敢违背!?”


    “我们公子就是死在那沈湛手里!过去属下没有实职,为公子报仇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属下看着那沈湛就在面前,怎能……”周决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我必取他性命为公子报仇!”


    陆洵在官场上混迹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套圆滑的说话方式,可现在才发觉说话中庸模棱两可,对于周决这种愚忠的忠仆来说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周决在不久前自荐来当他的幕僚,便是打探出了他是晋王殿下的人。


    还以为是个人才,没成想是含着为前主子报仇的私心。


    陆洵定了定神,声音里隐隐带了威压,“事情过去快一年了,我知你要为你原主子伸冤,可也得审时度势,沈湛若是私造铁器,就是意图谋反的重罪,你怎可只顾自己的仇怨,罔顾圣上和天下人的安危?”


    “周决,你不是武夫,也是读过书的人,读书是为了什么?沈湛定不是一人谋此事,与之牵扯的人呢?就此放过?逞一时痛快取沈湛性命和使他的狼子野心剖白于青天白日之下,孰轻孰重,你心里要有个判断。”


    周决怎会听不出陆洵言语里粉饰太平的话术,但如今暗查沈湛的就只有晋王,好不容易揪住陆洵这条线,不能就这么谈崩了。


    晋王若真是如陆洵所说那样一心为了圣上,一心为天下太平,大可以参沈湛一本,让陛下派遣官员来彻查麓山。


    只怕晋王就是打着“天下太平”的幌子,实则要的是麓山里的东西!


    起初的怒意渐渐冷却,如今是上了这条船,想割席都不行了,周决沉默片刻,躬身行礼,“属下遵命。”


    第44章 傍晚的时候,宋婉抱着鲜花回了惜春园,迤逦的晚霞烧红了半边……


    傍晚的时候,宋婉抱着鲜花回了惜春园,迤逦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映得她人面桃花般相映红。


    惜春园里面气派,门头却不大,沈湛端坐于花茎旁的石凳上,见到宋婉进来,阴郁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花好看么?”宋婉抱着怀中的花左右晃晃,“摊子上买的,价钱便宜,花枝虽然没有修剪,却胜在有几分野趣,是不是?”


    沈湛的目光从暮色里熠熠生辉的少女身上移开,看着她怀中的花束。


    现下是春日,惜春园里百花盛开,多得是修剪精巧的罕见品类,姹紫嫣红一片。


    若以他的审美来看,花束搭配应讲究主花客枝,繁盛却灼而不艳,每一枝更应修剪得当,错落有致,疏淡孤高,方能彰显出主人的风骨来。


    而宋婉怀中的那一捧,按理来说就是野花,连毛刺都没有修,未经雕琢左一簇右一簇的乱长,没什么章法可言。跟惜春园中从大昭各地移栽来的一草一木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那缀满枝头的花骨朵,还有那抹柔柔的霞光,映衬着宋婉素净的脸,有种分外的恬静美好。


    他就迟迟开不了口了——


    他竟觉得她怀中的花束更胜一筹。


    “不好看啊?”宋婉垂下眸子失望道。


    沈湛低声道:“我……”


    宋婉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将花交给元儿,自然而然地牵起沈湛的手,迎着夕阳顺着**往园子深处走去。


    “本就是买来玩的,胜在新鲜又便宜。”宋婉道,“放进花器里看看,修剪修剪兴许能有个新样子。”


    “还买什么了?”沈湛说。


    “看了首饰、香料,还有扯了两块布,做了夏日的衣裙,都说云州的绸缎好,是真的呢。可惜钱没带够,有一匹天水绿的缎子好看极了。”宋婉道,纤细白皙的脖颈微微低垂,拉出曼妙的弧度,顿了顿,“不过买那么多也穿不完。”


    “每月你的例银你自己留着,花费全从王府帐上走即可。”沈湛道。


    “我可不想让你觉得我铺张浪费。”宋婉真心道,“还是珩澜你觉得我穿的用的寒酸了?”


    “婉儿很美。”沈湛道,呼吸微微拂在她颈侧,“那算什么铺张浪费,想买什么即可去买。”


    转念一想她或许是不想让父亲知道她的花费,沈湛便又道:“支取银子跟成川说就好,走我的帐。”


    光是明月舫的收入便十分可观,沈湛是有自己的大金库的。


    宋婉笑笑,不再推脱,转过身来勾住他的脖颈。


    沈湛不自觉地低下头,一双狭长的眼睛有隐隐的情意流动。


    她已许久没有这样与他亲近。


    宋婉闭上眼,吻住了他的唇。


    他似乎还是那样敏感,耳根很快就红了,呼吸也急促起来,颈侧泛起青筋。


    在她腰间的手也收紧了。


    天色渐暗,**中二人的身影久久不曾分离。


    接下来的时日,宋婉焚香插花之余就是沿着惜春园的湖边跑步,要么就是带着元儿出去逛街。


    到夜里的时候,与沈湛相拥而眠。


    沈湛并非是气血方刚之人,又受了她一簪子伤了元气,本不应有什么非分之想,可抱着宋婉睡觉,身体就总是那样。


    他不想让她不悦,恐她又想起那件事,便下意识地离她远些。


    可帐子里就那么大点地方,二人气息相闻,他等她呼吸平稳后,才敢贴过去抱紧她,


    夜变得愈发漫长难捱。


    又一日,宋婉将那野花植在院中花圃里,极有耐心地蹲在那里,一双手修修剪剪,那肆意乱长的一簇野花便被修出了圆润的形状来。


    “婉儿学过?”沈湛在一旁道。


    “没有。以前在宋府和母亲一起都是采了野花来修,练出来啦。”她愉悦道,“怎么样,是不是还挺好看的?”


    “好看。”沈湛语气温柔,“心口的伤还疼吗,下午墨大夫过来,带了女医,来给你复诊。”


    于话语间他暗自留意她的神情,很想从她的神情中窥得她内心的想法。


    她是否还记得那一晚的事,是否还坚信是他伤了她。


    他心里始终不安,如同在薄冰上行走,焦躁又急不得,他甚至想再重提那一晚,来加深篡改她的记忆。


    可他知道她午夜梦回时都呜咽着害怕,若是再重提,那她……


    沈湛按下阴暗扭曲的想法,脸上露出笑容,“若是还疼,一定要跟女医说。”


    谁知他的想法,宋婉早就隐约猜到了,现在只想再确认一遍。


    她仰起脸,笑容恬静,“我早就不疼啦,那一晚……是我疯魔了,拿簪子误伤了珩澜,对不起。”


    “珩澜怎会伤害我呢,我估摸着是被那毒药毒傻了,才会有那种荒唐的幻觉。”宋婉主动提及道。


    “你若不信,可以找当日的人来问。”沈湛不动声色,脸上神色认真,“那日在场的许多人,都可向你说明……”


    宋婉诧异道:“有什么可问的?珩澜哪有伤害我的理由?何况你这样的身体定是承受不了那样一箭的,即使真的拿我挡箭,我也没什么可不高兴的,我本身就是为了能让你好好活着才到你身边的呀。”


    漂亮的话谁都会说,为达目的让他心里踏实就好。


    宋婉笑的真诚。


    沈湛暗暗松了口气,眼眶泛红,将她紧紧抱住,嗅着她颈间的气息,胸腔酸麻不已。


    不枉他处死了那日见到那一幕的所有人,连飞廉和素问这样用的极为顺手的,都不曾手软。


    她能这样想,简直太好了。


    “那夜婉儿你怎么会去后山?”沈湛轻描淡写问道。


    宋婉道:“有人给我了封密信,以恩人之名邀我后山相见。我便去了。”


    “什么恩人?”沈湛垂下眼,英挺的鼻梁抵着她*的额头,呼出的气息急促而冰冷,“有恩于你之人,我可给他更丰厚的报酬。”


    “我母亲曾在山上修行,我去见母亲的路上被歹人误伤,是那位公子救了我。可他却了无踪迹了。”宋婉道。


    沈湛的呼吸平稳下来,却沉默着不说话。


    “怎么了?那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必然是想要回报的。但世事难料,既然恩人已寻不到,就算了罢。我多做些善事,将业力回给一草一木。”宋婉道,伸手抚上沈湛的脸颊,“恩人跟你肯定是不一样的呀,你不会因为这个生气了吧?”


    “珩澜是我的夫君啊。”宋婉继续哄他,“根本不一样的!”


    他盯着她,重复道:“不一样?”


    “嗯,当然。我嫁给你啦,与你是男女之情,于恩人是要报恩!”宋婉含蓄微微一笑道。


    他沉如水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重新将她按进怀里。


    宋婉在沈湛怀中,心脏狂跳不止,怀疑了多次的事并不是幻觉,他的笑,他的怀抱,都让她有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心脏骤然收紧,又冷又下沉。


    她却咬着牙,不透出半分异常来。


    沈珩澜,你好狠的心。


    沈湛觉得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了,心情舒畅了不少,便微微垂首,与她离的更近了,“亲亲我。”


    宋婉看着沈湛,心底的窒息感漫上来,他俊美瘦削的面容此时像恶鬼般令人恐惧憎恶!


    就是这副好皮囊迷惑了她!竟以为他能真心待她!


    园中的侍卫和婢女都换了,连鸦青都死了。那夜与他一同出现的黑衣人都蒙着脸,她去哪辨认去?!飞廉和素问也再没有露过面!


    他与她以前见过的那些权贵并无不同,一意孤行起来哪在意别人的死活,又或许这只是遮掩,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宋婉按下心中的波澜,心一横,闭上眼,踮起脚在他脸上飞快落下一吻。


    到了晚上,春寒料峭,自受伤后,沈湛就更为畏寒,在居室内也披着大氅。


    他立于桌案前,垂着眼帘。


    年少时才华横溢,作为宗室还中过解元,像制式公文,诗词小集对于现在的沈湛来说手到擒来。


    可那舔饱了墨汁的湖笔,却迟迟不能下笔。


    烛火跳动,映着青年苍白俊美的脸,烛光一晃一晃的,沈湛少有这样慎重的时候。


    他将桌案上的奏表看了又看,泛着温暖的柔光,沈湛的眉头拢起,又松泛开来。


    他写了册封宋婉为世子妃的奏表。


    曾经他未曾想过娶妻,除了对男女之事寡淡外,便是自己所行之事危机重重,如今又是权力更迭的关键时期,若娶高门贵女,难免引皇帝横加思虑,若娶其他寻常女子,他不觉得自己的婚姻除了政治交换还有别的意义。


    可如今,宋婉这样爱重他。


    他想要给她这份尊荣,即使以后刀山火海,碧落黄泉,他也要将她带在身边。


    他的姓贯她的名。


    沈湛之发妻。


    生同衾死同穴,从未有过这样大的诱惑。


    青年的手抚过这奏表,喃喃道:“就永远陪在我身边吧……”


    如同说情话般温柔,又似流淌在暗河脉络中的深渊暗涌,涌动着强烈的占有欲。


    成川在外面道:“世子,墨大夫过来了。”


    沈湛声音冷淡,“让他走。”


    “墨大夫说新调制了药酒,有温经活络之功效,春日主生发,最适合饮用疗伤。”成川道。


    “让他进来吧。”沈湛思索片刻,“叫宋姑娘也过来。”


    本想着是让她喝点酒暖身,谁知她酒量这么差,几杯下去就成了个醉鬼。


    摇摇晃晃指着他说:“你长这么俊,冷着张脸叫人看了就晦气,来给姐笑一个!”


    沈湛一把捞住宋婉摇摇欲坠的腰,冷淡道:“你说谁俊?”


    怎料她鸡同鸭讲,大着舌头道:“天下俊的人多了!你别不识抬举,让你笑你就笑!”


    昔日里冷冽如谪仙的世子,此刻蹙着眉红着脸,成川想笑又不敢笑,只得道:“奴才去给宋姑娘拿碗醒酒汤来。”


    沈湛却道:“不必。你出去。”


    第45章 宋婉道:“呜呜呜,我才没醉!”说完还想伸手搂沈湛,……


    宋婉道:“呜呜呜,我才没醉!”


    说完还想伸手搂沈湛,奈何沈湛太高,够了几下没够到,正当她嘴一扁想借机撒酒疯的时候,沈湛俯下了身。


    “真醉了?”他凝目看她。


    脸颊红扑扑的,目光迷离,走路也不稳。


    想来是闺阁女儿家没饮过酒,再加上墨方泡药酒的药材劲儿太大,才让她不胜酒力了。


    “那个那个,我这胸口,你看!”宋婉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踮起脚来,按住沈湛的头,“这都留疤了!留、留疤了!我以后怎么见人呐……我跟你说,要知道留这么一块疤,我就不救沈珩澜那小子了!”


    她胸口的皮肤嫩白如新雪,那新雪上,赫然是一条淡粉色的疤痕,疤痕狰狞凸起,看起来很是吓人,犹能想到那晚的惊险。


    沈湛的鼻梁与她胸口那道疤近在咫尺,特有的女儿香在鼻息间萦绕,那孺裙之下的雪白如截肪般诱人,沈湛的脸倏地就红透了。


    “不会留疤的。”他为她系好衣襟,“相信我。”


    宋婉毫不理会,摇摇晃晃着一下子躺到了他的床上。


    沈湛含笑着走过去,静静盯着她,迟疑片刻,还是问道:“那一晚,你想去和你那恩人说什么?”


    宋婉喃喃重复:“恩人?”


    沈湛道:“半夜三更都要偷偷去见的恩人,是谁?可是你的心上人?”


    “嘿嘿,我的心上人……心上人…”她痴痴笑着,“恩人就是恩人,心上人就是心上人!这……这你都分不清嘛?”


    “恩人救了我呀,我不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恩人没了,我要给他上柱香,免得、免得他在黄泉路上被小鬼儿给欺负了!”


    沈湛冷沉的面色一缓,他能从这样的回答中窥得她与沈行的一些过往,应该是还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亲密。


    那时她才及笄不久,现在也是个孩子心性,他愿意相信沈行没赶上好时候,而她情窦初开之时在她身边的,只有他。


    “那你可有心上人?”沈湛又问道。


    青年立于月下,俊美的面容上闪过一阵细微的痉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跳轰隆作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在等着被宣判生死。


    宋婉嘴里边喊着热,边呜呜哭了起来,“我、我有心上人啊,可他不娶我,就会玩弄我,他是个大坏蛋!”


    “他叫沈湛。”


    从未有过的甜蜜和暖意浇在心上,沈湛只觉得心脏胀痛又柔软。


    他上前将她搂进怀中,亲了一下她的额头,“醒酒汤喝了,喝了就不难受了,今晚睡这吧。”


    她笑嘻嘻地一把抱住他“好啊……给、给我脱鞋!”


    而埋在沈湛胸膛中的那张脸,面无表情,眼眸幽黑。


    *


    “天气越热了,姑娘每日还坚持晨练么?”元儿为宋婉挽了个利落的发髻,“得早些回来呀,免得日头出来。”


    宋婉淡然道:“所以才起的这么早。悄声些,别吵醒世子。”


    迎着熹微的晨光,宋婉微微喘着,跑过错落的小亭,泛着烟波的湖边**,还有修得雅致的两两相对亭……天完全大亮的时候,宋婉擦着汗回到了院子里。


    沈湛已起来了,快到夏日,清晨不冷不热,薄薄的天光洒在他单薄的细麻禅衣上。


    他正看给那花圃里顽强活了下来的野花浇水,并未察觉到她回来,没有回头,只见鬓边的几缕碎发未束,随着微风飘荡,单薄的肩背挺直,人如松柏似的。


    沈湛在日后回忆起这一天,并无什么不同。


    她跑步回来的时候,红扑扑的脸颊甚是可爱,他还颇感欣慰,觉得她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气。


    宋婉这些日子在园子中没闲着,学了插花,还学了茶艺,洗漱干净后净了手,照例给他沏茶。


    细长嫩白的手指悠然捻起茶叶,放进沸腾的水里,闲谈似的问他要配什么茶果子。


    沈湛点了清淡的桂花糕,夸赞了她现在已调得一手好茶,心境随着晕开的茶香而开阔起来。


    到了午后,宋婉问沈湛要不要一同出去逛逛,先前在绸缎庄订的那批丝绸到了,她要去清点一下数落。


    沈湛并不喜日光,尤其是午后日头灼人,更是深居简出。


    宋婉知他不喜,便也不强求,只再问道:“真的不要和我一起去么?”


    她语调温柔缓慢,如午后暖洋洋的日光般悄然熏人欲眠,带着迷惑的意味。


    沈湛有一瞬的晃神,没有多想,只道想买什么就多买。


    宋婉走后,听着新的暗卫首领禀报了麓山的进展,和那次在后山遇刺是晋王的手笔,本应恼怒的心绪却莫名被慌乱而替代。


    直到暮色西沉,绸缎庄来送货的车马都走了,宋婉也未归来。


    “可都找了?云州城,客栈、码头,都找了?“沈湛心底生出隐隐的恐惧,“元儿呢?跟着她的侍卫呢?”


    “都找了。”侍卫首领说,“咱们的人都在,宋姑娘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沈湛感觉心狠狠地沉了下去,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攫住。


    脸色一瞬间青白,头发晕。


    一旁的婢女们噤若寒蝉,从半透的碧纱厨卷帘里看到单薄的青年身体摇摇欲坠,他扶住桌案,木愣愣地微垂着头颈,不知是在看什么。


    侍卫继续说道:“宋姑娘在瓦市逛街的时候,我们的人都在左右,在护城河边纳凉的时候,我们的人也在,就是在绸缎庄试衣的时候进了雅间,可宋姑娘试完衣裳付了银子,人出来了,还嘱咐掌柜快去送货去。不知怎的,绸缎庄忽然来了许多客人,人影交错间,宋姑娘就不见了。”


    “当时元儿以为姑娘挑了喜欢的料子又进去试了……”


    “送绸缎的车马已经扣下了,绸缎庄翻了底朝天。”侍卫的声音绷紧了,“没人。”


    她受伤后冷了他一段时日,之后忽然有一天改了面貌。


    好好吃饭,积极换药,每日还积极运动,从慢慢走到慢慢跑。


    沈湛慢慢垮下肩,一张脸白的像纸,眼里只剩死寂。


    胸口被她刺了的伤处又疼又灼热,像是连着右边手臂都在疼,他喘着气,气息破碎不已,勉强吐出几个字,“找、找回来。”


    宋婉并非是想逃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不想被沈湛找到,便只能改头换面隐居山林过日子。


    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只是想逼他说出实情,麓山山后到底是什么,他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那日在藏书阁,她看书看得累了就靠着书架睡了过去,却被一阵人声吵醒。


    是白家大爷白敬霖的声音。


    她不会听错。


    所谈的是草药生意!


    三日过去,沈湛累极了,不想说话,摆了摆手,让婢女把饭菜撤下去。


    自幼以来,还没有不可得之物,只要他想要的想得到的,就会有人将那些东西大把地送至他面前,不料在宋婉这,他竟束手无策,毫无察觉地让她从他身边溜走了。


    几乎将云州城翻了过来,水路陆路全部设了关卡,都没有她的踪迹。


    沈湛时不时地咳嗽,惨白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来,婢女拿手帕过来给他擦,他却烦躁地呵退了她们。然后不再说话,默默地忍受着摧枯拉朽般的苦痛。


    居室里很静,婢女们站在外面,屏声静气,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最初。


    可那屏风是她前些日子才换的云母屏风,桌案上还有她誊抄了一半的字帖,枕边放着的是她亲手缝制的束发发圈,帐子里还有淡淡的香气。


    沈湛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最后定在妆台上。


    她什么都没有拿走,妆奁里各式各样的钗环,铜镜空空,恍惚间眼前浮现出她对镜簪花时恬淡的模样。


    沈湛闭了闭眼,只觉得心脏又酸又涩,让人呼吸困难。


    他还是没能骗过她么?她心存了芥蒂,默默谋划着离开他。


    不,是弃了他。


    到了后半夜,沈湛又从睡梦中惊醒,习惯性地侧过身去搂宋婉,那一侧的床榻却空空。


    沈湛的手就那么僵在了空中,打心底溢出难过来,那些过往和情爱,潮红的旖旎,肌肤与肌肤相触时的喟叹,湿润含情的眼睛,竟都是假的。


    她不是那般逆来顺受的女子,他与她认识越久,越摸不清她的想法。


    她甚至不给他摸清的机会。


    沈湛起身,走出居室,莫名走到了花圃前。


    那株长得茂盛的野花竟不见了。


    连根拔去,翻起的土被铺的平平壤壤。


    他在花圃栏杆边站了许久,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可以好好在他身边,也可以毫不费力的离开他。


    夜风徐徐,树上的辛夷花开得正好,被风吹落的些许花瓣如碎玉般,那花底,恍然出现一双绣鞋。


    猩红面软底绣鞋,鞋面上绣着白梅,云头上坠着珍珠。


    他曾趁她熟睡,用手量了她脚掌的尺寸,去定制的缂丝绣鞋,猩红的缎面,衬得她的脚背雪白,尤为适合她。


    沈湛扶住廊柱,心跳骤然剧烈起来,他按住心口,急促呼吸了几口寒凉的夜风。


    寒意侵入四肢百骸,让人切切地清醒。


    不是幻觉。


    宋婉抬起低垂的枝叶,从树下走了出来。


    沈湛怔怔的看着她,纤瘦高挑的身影,白白的脸蛋,尖尖的下巴,如瀑的长发垂顺地拢在一侧肩头。


    她的眼底幽深,带着一层薄薄的冷意,静静看着他。


    “宋婉。”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震颤跳动的声音,喉头像是堵了棉絮,他声音涩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过来。”


    青年脸上神色看着镇定,俊美的脸庞有苍白苦涩的笑意,不等她回答,他就不再迟疑,大步过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宋婉推开他,冷淡的目光从他猩红的眼眶,棱角分明的轮廓下移,停在他微颤的薄唇上。


    沈湛呼吸压抑,胸膛起伏剧烈,像是下一刻就要丧失理智。


    宋婉如顽皮的孩童捉迷藏后赢了,笑道,“你可知道错了?”


    沈湛脑海中仍是一片空白,不明白她怎会好好地出现在他面前,这些天他明明苦寻她无果。


    但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扣住了她的后颈,俯身重重吻上了她的唇。


    急切又疯狂,仿佛溺水之人在窒息的前一刻获得了救赎。


    他太过迫切和投入,以至于忽略了她的抵触,直到舌尖充斥着甜腥味。


    只听一声清晰的脆响,他松开了她,一边脸颊被打得侧到了一边去。


    他皮肤苍白,很快浮起了她的指印。


    他仍保持着被她扇了一巴掌的姿态,视线却还贪婪地留在她脸上,在看见她微微发肿的唇上染着他的血时,眼眸中竟闪过一丝狂喜的兴奋。


    “谁让你亲我了?”宋婉不悦道,退后了几步,看着他道,“被欺骗被弃的滋味好受么?”


    “我这次能让你找不到我,下次就还可以。”她侧过身,于清冷的月色下审视着他,“沈珩澜,我要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在做什么事。”


    沈湛无法忍受片刻怀中的空虚,她就像是致命的毒药和唯一的解药,只有她能安抚他的情绪。


    沈湛一言不发地靠近她,她却把他推开了一些,蹙着眉道:“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那抹熟悉的清苦药香袭来,宋婉抬眸看他,他的眼睛爬满了赤红的血丝,脸色白的惊人,那压抑起伏的胸膛,微颤的嘴唇上沾着血,整个人有种不详的气息,像是下一刻就要坠入炼狱。


    她怕他真出了什么事,毕竟她的目的不是这个,便施舍给他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放缓了语气,浑不在意道,“说话呀,还是你不想见我?”


    沈湛逼近她,一手扣住她的纤腰,一手揽住她的腿弯横抱起来,“地上凉。”


    在宋婉惊讶的目光中,他微微垂首,眼神狂热的惊人,一贯冰冷的气息扑在她耳侧,“亲亲我,什么都告诉你。”


    第46章 宋婉听出沈湛话里的哽咽。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惊讶多过于感动……


    宋婉听出沈湛话里的哽咽。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惊讶多过于感动。


    惊讶的是她似乎在他心里比她想象的更重要。


    与其说感动,不如说是计谋得逞后的成就感更多。


    胸口又冷又痛的感觉她永不会忘。


    她看着他,他看起来很冷静,但爬满血丝的眼睛,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宋婉只得安慰性地在他唇上轻轻一吻,蜻蜓点水般。


    这一刻,沈湛才相信她是真的,不是缠绵在他脑海中的幻觉。


    她真的回来了。


    可她也可以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他,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


    这三日来,他用了所有办法都找不见她,那种焦躁无力,如同要将他坠入深渊去。


    “跟着我。”沈湛道,抬手将自己的袍子披在她身上,“我带你去。”


    他的袍子很大,足够将宋婉包裹住,帷帽也特别大,宋婉能够完全将脸隐于其中。


    他牵住她的手,她没有挣扎。


    她的目的并不是离开沈湛,而是更接近他。


    他带着她一路前行,与宋婉想的不同,不是出府的路线,反而越往深处走。


    惜春园里设有佛堂,早年间王爷的母亲在此养老,晨钟暮鼓的,都要来佛堂念叨念叨。


    老人家去了之后,这里虽然日日打扫,却眼看着衰败下去,也没有人修缮它。


    香火的气息犹在,神像蒙灰。


    沈湛俯身将她横抱起来,她瘦了一些,本就纤细的腰肢几乎盈盈一握,尤其是那如展开花瓣儿一般的裙摆,将那纤腰显得更是细的可怜,让人心生怜爱和某种暴虐的欲念。


    宋婉不自然地推了一下他的胸膛,蹙眉道:“我自己可以走。”


    沈湛垂眸盯着她,“会冷。”


    宋婉便没再说什么,睫羽微颤,轻轻靠在他胸膛。


    沈湛熟悉的心跳声漫入耳中,沉重、急促。冰冷的胸膛中那一点点热意,真的存在吗?


    宋婉勾着唇半阖着眼,百无聊赖地想着。


    佛堂没有点烛,只有幽幽的月光从镂空的藻井洒下,沈湛按了某处机关,巨大的佛像发出沉重闷滞的声响,露出一道一人宽的门。


    沈湛闪身进去,宋婉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但沈湛的脚步却没停缓,似乎不需要适应黑暗。


    是向下的台阶,走了十步开外,石壁两侧就有火把照明,宋婉愈发不安起来,这石阶像是没有尽头,除了黑暗就是黑暗,那火把吞吐的火星子都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别怕。”他道。


    宋婉乖顺地嗯了一声,轻轻蹭了蹭他的胸膛以示回应,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呼吸一滞。


    黑暗中,时间的流动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宋婉终于听到了声音,金石交击声,沉重,急促……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


    从那几乎被搬空的山里出来时,并未走来时的路。


    通往的地方,就是那一夜遇刺的后山。


    初夏的夜晚月朗星稀,微风徐徐。


    明明是让人感到舒适的夜,宋婉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像是冻住,又像是沸腾到了顶点。


    沈湛站在月色下,看着她平静道:“现在,我可以亲你了么?”


    他已将所有秘密展示给她看。


    宋婉深吸了口气,努力整合脑子里的信息,最后得出了那个结论。


    她道:“你是要谋反?”


    沈湛不置可否,只淡淡看着她。


    “圣上御极已四十年了。”宋婉道,像是在审视,“若是刚登基时天下未定,还有可能。如今圣上垂治天下,整顿吏治,江山社稷尽在掌中,大昭的根基已经稳了,你这么做,有几成胜算?”


    沈湛告诉她,“婉儿知道的与万民所看到的一样。你只看到圣上垂治天下,却并未看到他如何弄权制衡。宗室、寒门、武将、世家的矛盾并非是自己挑起。”


    “我若不取这天下,圣上必然会在传位前平了荣王府。”


    “还有晋王,在北境镇守边关不假,通敌卖国也是真。圣上心里清楚这些,为何迟迟不立储,并非是他真的没有儿子,而是在为储君铺路,扫清障碍。”


    “这等事并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达成,前些年被处置的懿王叔、詹王叔,旁系甚多,能人异士都已被我收入麾下,还有门客数千。”


    “圣上严格控制武官数量,兵马大权牢牢掌控中枢手中,但却十分喜欢抬举文官,不止礼贤下士,说封个一品大员就封,说杀头也杀得快,可谓是流水的文官。”


    “抄家的,流放的,多的是心有不甘的。而朝中关系盘根错节,江山并非看起来那样固若金汤!”


    沈湛一口气说完,忍不住一阵咳嗽。


    垂眸,又看到宋婉那种熟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顿了顿,平静道:“何况,追求权力何错之有?那个至尊的位置,谁不想坐?”


    有这样的欲望,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事已至此,他也不屑于将自己隐藏在道貌岸然之下。


    被送去帝都的那些年,明面为跟在帝王身边参赞机要、读书学习,实则与质子无异。


    他自小便是心思敏感敏行讷言之人,亲眼看着一个个一同被送来的兄长们消弭于深宫大内,就像平静的湖面下是汹涌的暗潮,一不留神,就会被拉下去。


    泛起的那一点微澜,无人在意。


    他不得不给自己灌些药,让本没那么差的身子变得日渐溃败腐朽,让皇帝认为他不足为惧,这才保命活下来。


    身边的世子们一个个的消失,这还不止,还要牵连血亲、旁支,东厂领了命出皇城去,等再回来,带来的就是一支宗室血脉的覆灭,懿王叔子孙众多,连血亲带旁支,据说东厂杀得刀都卷刃了。


    沈湛回忆起少年时期,皆是在皇权高压下,如履薄冰的恐惧、亲自喝下寒凉毒物的狠绝,暗无天日的歌舞升平,像是醒不来的噩梦。


    在这样的苦痛下,他不愿就此脊梁被敲断似的畏畏缩缩,而是滋生了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的欲念。


    权力,谁不想要?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本就是王侯,为何不能染指那高位?


    离得近了,宋婉这才看到他的神色,平静中透着隐隐的癫狂。


    “我都告诉你了。”沈湛将宋婉拽得近了一些,“你便再也走不掉了。”


    其实无论她什么决断,他都不会让她再次消失。


    大不了打造一座像麓山一样的囚笼。


    宋婉怎会不知这一点,按下心中的波澜,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这么烫?”


    他的皮肤烫的惊人,似乎正在发着高热。


    沈湛摇摇头,视线完全紧锁在她脸上。


    宋婉:“你病了。”


    沈湛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冷漠道:“你现在知道了这些,你不劝我?”


    “你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又能改变什么呢?”宋婉不解道,“要是就此收手,只怕更多人想要至你于死地。”


    沈湛看着她,一动不动看了好一会儿。


    就像是云遮月,云雾散去,露出月皎洁的真容来。


    她知道了他的真面目,知道他是个阴暗卑劣有违君臣之道的篡夺者,竟不规劝也不鄙视他,全然不似他想象的那样惊讶万分后哭泣害怕。


    他意识到这个秘密将他和她彻底联在了一起,她会与他同生共死,无法再摆脱他,他就生出前所未有的兴奋来。


    “我问你,这事可会牵连与我?”宋婉问。


    “若是败露,不止牵连你,荣王一系都得死无全尸。”沈湛道。


    她看着他,笑道,“不会败露,珩澜不会让我处于危险的境地,是不是?”


    月色下的她,清艳美丽,冷白的面容带着恬淡的笑。


    迷人极了。


    她知道了一切,不顾未来可能发生的危险,还愿意在他身边。


    她拥抱了他。


    沈湛压抑的喘息在她的拥抱下渐渐平息,头竟有些发晕,心像是跌进了柔软的云里。


    他抱着她不说话,越抱越紧,像是要嵌入骨血中去。


    宋婉被勒的喘不上气,挣扎着,“勒疼我了,松开!”


    沈湛松了手,眼神火热地看着她,“对不起。”


    “走吧,回惜春园。”宋婉安抚性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你都病成这样了,耽搁不得了,你无论要做什么,都得有个好身体啊。”


    沈湛本不想告诉她这几日他什么药都没有吃,知道自己在发热,知道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的腐朽溃败,却厌倦地任其发展。


    他也没有告诉她,起初起了这大不韪的想法,就是想用自己这幅破败的身躯再做些什么,说不定就成了。


    若是不成,他也做好了不牵连荣王一系的准备,反正自己活不长,怕什么。


    她拉着他,他却没动。


    宋婉不解地回头,只见沈湛眼中的不安都要溢出来了。


    她只得又回去,抱住他劝慰道:“什么事回去再说,这荒郊野岭的,你又病着。”


    他咳咳了几声,稍微把她推开了一些,仍站在月下凝视她,“你不会再走了?”


    “我走哪里去,这三日我本来也没离开过惜春园,是你被那些障眼法蒙蔽了,找不到我。”她微微笑道,“何况你什么都告诉我了,我是你的从犯了,一条贼船上,我怎么走?”


    “真的?”他抚上她的脸颊。


    “真的。”宋婉道。


    她不会走了。


    反观历朝历代,篡夺者的理由皆是冠冕堂皇,清君侧的、匡扶正统的,少有人能直视自己的欲望。


    那九五之尊之位,天下的君主,谁不想做?


    宋婉年幼的时候,就不明白为何人不能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何要对想要的说不,为何不去夺取?


    夺取是错的。


    睚眦必报也是错的。


    忍气吞声、顺应天命就是对?


    不尽然。


    她不想回到宋府做一个任人欺凌的庶女,不想随意被指给什么人做小妾填房,不想蹉跎一生。


    这世上令人意乱神迷的东西那么多,譬如权势,譬如力量,她为什么不能拥有?


    凭什么她就是要被选择的那一个呢。


    宋婉想,怪不得储君乃国之基石。


    皇帝子嗣稀薄,明面上还没有儿子,顶不住压力接了宗室之子入宫,却只是做做样子。


    可那些去做质子的少年,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见识了权力的巅峰之相,怎会甘于附庸。


    皇帝垂垂老矣,还能压得住几时?


    第47章 “跟我同住,可不许半夜忽然消失,还有,别什么人都叫进院子里来。素问……


    “跟我同住,可不许半夜忽然消失,还有,别什么人都叫进院子里来。素问和飞廉好些日子不见了,你新找的那两个,我不喜欢。”宋婉抬起眼,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她拧上药瓶,吹了吹汤药递给沈湛,“喝了。”


    沈湛听话地接过药,一饮而尽,而后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还是很烫。”宋婉道,“这么着不行吧,我得叫墨大夫过来给你看看,别烧傻了。”


    他把她抱住,垂下头埋首在她颈间,“不会。你回来就好了。”


    宋婉无奈,只得任他抱着。


    心里却默默盘算,缕清了来龙去脉。


    私造兵器,练兵,都需要钱,而明月舫、那批药,就是支撑军需所在。


    不详的预感瞬间笼罩住了宋婉,青州城的风寒致死案,怕是与沈湛脱不了干系。


    沈湛抱着她不撒手,宋婉感觉到他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胸膛也剧烈起伏着。


    他松开她,脸色白了几分,“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不,必须要告诉你。”


    “销往青州的那批麻黄,是金匮李家卖给白家的,而金匮李家所种的秋山药田,是我的。他们是在为我做事。”沈湛咬牙道。


    虽是已隐隐猜想到,真的听他亲口承认,宋婉还是从头凉到脚,一阵眩晕袭来,手上没了轻重,重重掐在沈湛的手臂上。


    沈湛向来视人命如草芥,从未这样后悔过一条性命是毁在自己手里。


    他抱住她,清沉的目光里都是悔意,艰难道:“对不起,你,你想怎样都可以,我可以把你母亲的坟迁出来,单立女户,为她单修陵园。或者你想怎样都可以,即使再捅我一刀,也可以。”


    相依为命的母亲之死的痛被再度翻起,悲恸席卷而来,宋婉的眼泪扑簌而下,整个人都不自主地颤抖着,咬着的唇溢出哀痛的低吟。


    她该怪谁?


    父亲和嫡母为了讨好她而重视母亲的病,府医把惯用的桂枝汤换成更好的麻黄,青州药铺被白家坑骗,买了下等麻黄回来。


    她该怪这些人吗?


    若不是她抓着那药不放,沈湛根本不会知道他麾下的人为了敛财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也不会知道一个苦命的女人因此而丧命。


    她该怪沈湛吗?


    宋婉呜呜哭着,脑海中一片混乱,哭的狠了抽着气,身体颤着蜷缩成一团。


    沈湛心疼不已,想伸手抱她,她却本能地躲闪、抗拒着。


    沈湛强制地将她揽下怀中,“婉儿,你,你别怪我……你怪我也好,只要别再离开我。”


    宋婉的眼尾有莹莹泪光,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任由悲痛和不甘将自己淹没。


    母亲她,明明可以过更好的生活了。


    明明父亲和嫡母已经不苛待她了。


    她却反而因此而丧了命!


    最初得知母亲去世时,她没有这样哭过,而现在,那些积压的悲伤沉重又迅猛,像是这漫长的黑夜,要将她吞噬。


    宋婉不想再束缚自己,就想痛哭一场,哭得累了,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四更时分,宋婉醒了过来,窗纸泛起蟹壳青,居室内一片安静,只有沈湛均匀的呼吸声。


    他的手环在她腰间。


    她回过身去,便看到他充满倦意的一张脸。


    蹙着眉,苍白俊美。


    宋婉的眼角仍有湿意。


    光线晦暗,她目光无神地看着虚空某处,似是陷入沉思。


    悲痛过后,脑*中渐渐清明起来。


    她该怪的是天道不公,让母亲与她生来卑贱。


    如果她不是人微言轻的母亲所生的庶女,就不用去替嫁。


    母亲若没有得此被重视的殊荣,若是随便吃些以往吃的药,就不会丧命。


    父亲和嫡母、好心的府医、青州药铺、白家。


    他们都不是刽子手。


    而沈湛这样的人,生来尊贵,本就不会在意蝼蚁的生死。


    人有贵贱啊,虽残忍,可这世道就是这样。


    父亲遵循的那一套世间规则,不允她与母亲“以卑凌尊”,“以上犯下”。


    可是,她与母亲就该是生来卑贱么?就该是蝼蚁?就该被人踩在脚下?就该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不,身份是自己给自己的。


    宋婉的心中像是有火在燃烧。


    宋婉起身,从沈湛怀中挪动出来,赤着脚下了床。


    地面的冰冷让她打了个寒颤,宋婉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天边泛起鱼肚白,苍穹边沿有隐隐的红光,像是下一刻就要迸发出笼罩天地的力量。


    宋婉闭着眼,睫羽微颤,单薄的肩膀耸动着,任眼泪流淌。


    不知站了多久,忽然有冰凉的手臂从后面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起,带着强势的掠夺和急切,将她抱的脚都离了地。


    “你要去哪?!”沈湛红着眼,脸色煞白,“宋婉!你昨夜说了不走!”


    他迅速将她抱了起来,快步走回居室内,扑面而来的暖意让宋婉被冻的冰凉的手脚又恢复了知觉。


    “你知不知道冷?连鞋都不穿?”沈湛道,“咳咳,你要做什么,要去哪?”


    宋婉木然看着他不说话,缓慢地眨着眼睛。


    她哪都没有想去,是心中烧着的那团伙让她四肢百骸都沸腾起来。


    必须要,必须要……做些什么!


    沈湛着急地想搓热她冰凉的手,奈何自己的身体也很凉,他从未有过这样对自己这幅病体的厌恶,看着宋婉木然的样子,他有种濒临崩溃的燥意。


    在他手足无措时,宋婉轻轻按住了他,让他倏地安静了下来。


    沈湛紧紧将她箍进怀中。


    “沈湛。”她喘息着松开他,一双眼睛目光灼灼,“你一定要赢。”


    “我会陪你。”


    在他愕然的目光中,她冷静的、出乎意料地吻上了他。


    青年耳根和脖颈都微微充血似的泛着薄红,鼻息沉而不稳,像是她说的话让他兴奋极了。


    他扣住她的后颈,咬住她的舌尖,“好。”


    又过了月余,天气彻底热了起来,惜春园水系多,到了夏日暑气蓬勃。


    宋婉与沈湛启程回云京王府。


    没带什么东西,除了随行的侍卫,轻装简行。


    路过青州的时候,宋婉去了宋氏陵园。


    二人立于夕阳的余辉中。


    宋婉想起在这里狐假虎威狠狠教训了宋娴。


    此时心境已不同,何必要狐假虎威?


    她为何就不能是虎?


    “宋大人知道了你姐姐与马夫的事,并未处置她,而是将此事按下了。”沈湛道,“咳咳,可要我做些什么?”


    宋婉唇边勾起一抹凄凉的笑意,摇了摇头。


    厚此薄彼到这个程度,也没什么做的了,只要父亲偏颇,她做什么都没有用。


    若是她与马夫有染,只怕早就被打发到庄子里去或者是浸了猪笼了。


    母亲死后,她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可要将岳母迁出来,另立坟茔?”沈湛道。


    宋婉幽邃的眼眸抬起,看着墓碑道:“不必。她生前就离不开宋府,死后定也不愿意离开。生是父亲的人,死是父亲的鬼,随她吧。”


    沈湛牵住她的手将她圈入怀中,“以后你有我。”


    出了谢氏陵园,便看到方才过来传信的那个年轻人。


    并未蒙面,约莫十八九岁,挺拔结实,一张脸冷峻瘦削,仔细看去与沈湛竟有几分相似。


    姐姐并未被处置的消息,就是他传来的。


    “这是代替素问和飞廉的人么?”宋婉问。


    年轻人一动不动,仍躬身垂首。


    沈湛走过去,告诉她:“这是詹王叔最小的儿子,当年上谕是詹王一脉十四岁以下男丁处斩,沈濯当时年少,却性情刚毅,决意不愿苟且偷生,要随詹王叔和王妃同死……”


    “是兄长拦下了愚弟。”沈濯接着道,恭谨一鞠,“濯惟兄长马首是瞻。”


    这些年,沈濯隐匿于暗处,为沈湛行共谋之事。


    所有人都以为詹王一脉已断绝,却不知当年是那个病弱的十七岁少年,去诏狱中用死尸替下了他。


    “沈濯。”宋婉立于沈湛身边微微笑,“我是宋婉。”


    沈濯那时不知,会与这个从冲喜侍婢一跃成为沈湛心中挚爱的女子发生些什么。


    多年后回忆起初见,只记得她的眼眸很冷,笑却很明媚。


    与沈湛的第二个除夕,是在王府过的。


    王爷岁数大了,很是喜欢儿女作陪,奈何女儿自小与自己不亲,二儿子失踪,还好病弱的长子眼看着身体好了起来,王爷很欣慰,觉得冲喜是真的有点用,连带着看宋婉的目光都温和了许多。


    除夕的夜空,是权贵的竞技场,为了彰显自家实力,都挤着放烟花,仿佛要将那一方天幕占满。


    宋婉倚在沈湛怀中,他想亲她,她嬉笑着躲开,却被他钳住下巴,吻了上去,二人气息破碎,宋婉的手放在沈湛的后颈轻轻摩挲着,唇齿纠缠间溢出些令人羞赧的哼声。


    除夕要守岁,王府更讲究这个。


    宋婉望着燃着的红烛,脸颊微红,“能不能熄了?”


    红烛摇曳,恍惚间让沈湛想起她与他的新婚之夜。


    那个目光锋利执拗的少女,此刻臻首微垂,勾着他的手指求他,雪白的身子上像是染着胭脂。


    “能不能熄了?”她又问,抬手捂住眼睛。


    沈湛道:“让我好好看看你。”


    在疼痛来袭的时候,宋婉还是流下了眼泪。


    他片刻的停顿后,不受控制地掠夺占有,变得动情的很,哄着她一次又一次,不知餍足,不顾死活,像是没有了明天。


    宋婉不知自己的眼泪是因为什么,却肯定不是因为疼痛。


    她向来很是能忍痛。


    少女时,也做过梦。


    幻想过自己以后的夫君,定是个温润妥帖的人,会让她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为了权势,为了某些人出生就有,她却要付出一切才能得到的东西。


    是什么呢。


    到底是权势,还是偏爱?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像是尘封很久的记忆被乍然提取。


    给了她毫无保留偏爱的人,是那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青年啊。


    他已然往生了吧。


    宋婉睁着眼,望着帐子顶,手放在胸口淡淡的疤痕上。


    床榻被撞得发出令人羞耻的声音,月影映着窗纸摇晃震颤。


    沈湛在床上又疯又野,喘息凌乱地在她耳边呢喃,“看着我,只爱我,好不好?”


    她闭上眼,在他抽搐的时刻,轻轻搂住了他。


    一切平息过后,沈湛的鼻息破碎,黑发洇湿,俊美的眉眼上沾着细密的汗珠。


    温柔又隆重的光晕里,床榻上的女子神情宁静,如瀑的青丝掩住半边脸,看不清表情。


    雪白的双月退间有一抹红。


    沈湛的心忽然变得很软。


    千里之外,北风吹得王帐发出呜咽的声响。


    实在太冷了,早前为了驱傩守岁燃起的篝火也已熄灭,白烟袅袅,偶尔迸出个火星子。


    沈行睡不着,起身,失神地望着远方漆黑的苍穹。


    心脏处传来熟悉的钝痛。


    她已为人妇多年,应该都有了孩子了吧。


    不甘和难言的爱恨散去,午夜梦回之时,他还是想问一句她会不会再想起他?


    在这边境苦寒之地,每次大战获胜之后,军中都弥漫着兴奋和难以平息躁动,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势必要找些女子来发泄纾解。


    他无法独善其身,曾不得不和光同尘,接了王爷给的恩典,那是两个来自江南的女子,脸庞像花儿一般娇嫩,羞怯地看着他,他在她们眼中看到了庆幸和期待。


    庆幸自己没有被分给一个粗野的汉子。


    可他却无法全了她们的期待。


    分明是娇俏可人的女子,抬眼间艳光四射,撩人的很。


    他却总会想起宋婉。


    总会想起江南绵密不停的雨幕,还有她似笑非笑的模样。


    冷,却勾人。


    “大人。”都尉的铁甲在寒夜里冻得更冷更硬,行走间发出令人牙颤的声响,“那西夜国王室果然想趁着咱们过年的时候偷袭,已悉数按您的预料落入了咱们布好的陷阱。”


    “辛苦。”沈行道,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如此,王爷能睡个好觉了。”


    “大人,王爷有请。”都尉道,迟疑片刻,跪了下来,“或者属下该唤您一声公子。”


    沈行淡漠的眼眸瞬间闪过一丝锋利。


    在北境军中隐姓埋名行事许久,却还是没能瞒过晋王叔么?


    第48章 大昭四十二年春日里,内宫中夕阳垂在天边,连绵的宫墙被夕阳的余辉拢上……


    大昭四十二年春日里,内宫中夕阳垂在天边,连绵的宫墙被夕阳的余辉拢上一层血红的薄雾。


    到了下值的时辰,百官们扶着酸痛的老腰,嘀嘀咕咕地往顺贞门上走,当值的翰林掩上门,高大的宫门阖然关闭,拉出绵长涩塞的音调。


    甬道里的光,逐渐幽暗下来,朱墙碧瓦间,有一种不详的静谧。


    忽然下起了急促的雨,笔直地打在甬道上。


    疾步而行的侍人停下了脚步,垂着的眼眸抬起,仰头看了看霎时间滂沱的天幕,连忙将手里的折子塞进还未被淋湿的衣袍中去。


    青石板路沾了水,甚滑,侍人走的很小心,远处的天幕发出轰隆震天的春雷声,眼看着雨势渐凌厉起来,于是脚步不敢再慢腾腾的,加紧了步伐,激得溅起一溜泥水。


    忽然手臂上一沉,被拉入了一旁的门里,侍人气恼刚想发作,抬眼望去,却见雨幕中那人面色苍白,唇很薄,眉也很淡,明明是极其寡淡的长相,脸上的笑容却极具反差感的和善。


    身上的黑金蟒袍上金线狰狞,在雨幕里透着一股权势的气息。


    “掌印?!”侍人道。


    “雨天路滑,这么急作甚?”司礼监掌印李舜道,松了手,目光落在侍人怀中的折子,“荣王府递的折子吧?”


    “是……”侍人道,“才送到顺贞门上的,奴才瞅着天色不早了,趁陛下用晚膳前给呈上去。”


    李舜脸上淡淡的,似乎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料,手上的珠子收回袖中,伸出一双修长干瘦的手,“拿来。”


    侍人:“……”


    司礼监批红的权,早在皇帝亲政的第三年就收回了。


    李舜从小内侍手中夺过折子,慢悠悠撩了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语,“荣王殿下自己遣人来知会咱家把折子撤回。”


    “也真是倒霉催的,若不是三日前贵妃产下的小皇子早夭,也不至于连册立世子妃这样的小事都得挑时候。咱们陛下丧子,荣王家添人,这不是给他老人家添堵么!”


    一声惨烈昂长的哭号隐约从毓秀宫的方向传来,在这寂静的宫墙里听着尤为渗人,不禁让人心里一哆嗦。


    李舜怅然叹了口气,又将手中的菩提慢慢摩挲。


    天家本就情分淡薄,更别说皇帝今年都满头鹤发了,早就看淡了生死,就拿对于小皇子早夭这件事来说,皇帝眼皮都没抬,反倒不顾贵妃哭得死去活来,当即降了她的位分。


    贵妃降到美人,嗨,谁能受得了。


    “行了,今儿的事你就当没经手,咱家还得伺候刘美人迁宫呢。”李舜道,冷白的面容上是明显的愉悦,“从天上落到地上,有够她受的。”


    刘贵妃没少仗着怀有身孕而给他们这些阉人气受。


    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虽是奴才,却是奴才中的主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尊贵,许多朝臣都要给他行礼避让。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细如牛毛,侍人连忙躬身垂首给李舜拍干净蟒袍上的雨珠,又拿袖子将其的皂靴抹干净。


    李舜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抬脚迈了步又退回来,看向皇帝所在的暖阁方向,嘀咕道:“怕是这宫里不久就得添新人了呀,荣王家的那位福泽深厚的很,咱家、咱家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小皇子殁了,没有漫天的经幡,没有高僧法事,没有供奉,甚至连神牌都没,就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投入淤泥里,连个泡都没冒,就陷了下去。


    *


    荣王府。


    夜深了,床榻上的帐子还没放下来。


    烛火明灭,散发着迷离的微光,宋婉直愣愣看着虚空处,手中的书卷就停在了“怎孝悌”这一页,许久没有翻动过。


    沈湛从外面进来,伸开手让婢女褪了外面的袍子,吩咐道:“下去吧。”


    宋婉撩下书,拨开锦被,坐起身来就要光着脚下脚踏来迎他。


    沈湛快步走过去扶住了她的肩膀,“别下来,凉。”


    初春的夜寒凉,方才沈湛撩起门帘放进来的空气还透着丝丝凉意,却让宋婉切切的清醒,她看着沈湛欲言又止的模样,明知故问道:“怎么了?王爷这么晚了唤你过去,可是有什么大事?”


    沈湛的面色冷沉,在看向宋婉时才勉强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容,斟酌道:“小皇子殁了,册立你的折子也撤了回来。”


    “哦,我当什么事呢。”宋婉表情惶惶,捂着胸口,“还以为是珩澜有什么……皇子殁了,圣上肯定伤心郁结,的确不宜提册立之事,王爷考虑得对呢。”


    这一年来,沈湛不再对她隐瞒,她也从沈湛的叙述中了解了朝堂之上的暗涌。


    她明白了父亲为何会狠心让她来替嫁。


    沈湛是仅存的亲王世子,若是皇帝再没个一儿半女,除了荣王和晋王之外,便只有沈湛可作为皇位继承人。


    荣王殿下年事已高,明显不是皇位之选,他也无心皇位,巴不得皇帝哥哥能多活些时日,最好比他活得长,这样他才能安安稳稳的寿终正寝,至于皇位会是谁的,游戏人间的荣王殿下根本懒得考虑。


    而晋王殿下,在北境劳苦功高,自从青年时去了北境,就从无回来的意思,但私底下动作不断。


    皇帝表面上对这个弟弟和善,实则早就防范于未然,这些年一直没对北境的军权彻底放手过。


    而皇帝倒是看起来胜券在握,并不为小皇子的离去、皇嗣空虚而焦虑。


    帝都局势尚不明晰,她若是嫁了他,走明路,真成了世子妃,有朝一日沈湛入帝都,她定是要跟着去的。


    麓山一夜,胸口的那疤痕,一直在宋婉心上没有淡去。


    “现下多事之秋,等以后再说吧。”宋婉循循善诱,语调缓慢如在空气中杳然扩散的安神香,她将头靠在沈湛胸膛,“只要珩澜的心在我这,名分不名分的,无所谓。”


    沈湛下颌线的线条冷硬,在她的手攀上来的时候,整个脸庞的神色才柔化几分。


    听了宋婉的话,他的心里一阵无奈的愧疚,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


    皇子殁了,整个计划便要提前了。


    这一年来,一直在继续用寒凉之物让身体看起来抱恙。


    身体沉疴已久,应不易让女子有孕,但他还是担心有纰漏,每每与宋婉同房,都会提前用避免女子有孕的药物。


    情酣耳热时,看着她期待的目光,他忍不住就要动摇。


    他何尝不想给她一个孩子,以免有一日他不在人世,她还有个倚靠。


    现在想来却要庆幸,在这多事之秋,他若要返京,她必要跟随,届时更有了软肋,更不好行事。


    想到这,沈湛的进取之意更为锋利。


    所有某朝篡位的贼子都难免如此,付出的越多,越不易放弃。


    到了夜里,更漏的声音又起,窗纸上透出隐隐的墨蓝色,居室内只有沈湛均匀的呼吸声。


    宋婉蓦然睁开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下床去。


    早前下了雨,破晓之时,王府里空荡荡的,绣鞋踩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些小水珠子,宋婉轻车熟路地避开王府守卫所在,闪身进入佛堂之中。


    自胸口中了一箭后,她一直气血不旺,身上总是冷,一路走过来,手冰凉。


    从阴暗中露出少年的半边脸来,冷峻瘦削,在看清她时,脸上浮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宋婉道:“濯哥哥。”


    沈濯年轻锋利,看着她时,藏不住的是隐忍的倾慕,他的夜行衣下是结实的肌肉,胸膛里跳动的心脏有力,那血是热的,全心全意为她的那颗心,也是真的。


    这一年来,宋婉想不起来沈濯是何时注意到她的,在她发现他那躲闪的目光、骤然而红的脸颊,还有那彪悍锐利的气势在见到她时就都隐藏了起来时,她便知道,这个少年喜欢她。


    无需什么手段去引诱,她只是不经意间露出身上的红痕,又与婢女哀泣沈湛他太不知轻重,这少年便误会沈湛对她动手。


    怜惜孤弱是少年热血的本性,更何况是沈濯这样自小遵循理法受世间正统教育之人。


    自己视若珍宝的人,被他人掷于拳脚之下时,什么复仇,什么篡夺大计,便都抛到脑后了。


    她与他并未言明心意,他却屡次帮她。


    “他又打你?”沈濯道。


    宋婉不置可否,心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只难过地别过脸,领口镶嵌的珍珠细腻莹润,远不及她露出的脖颈的雪腻光华,“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濯哥哥,你快想法子把他支走吧!”


    沈湛身边最得力的就是这个手足,只要他不将她卖了,她就自由很多。


    “我知道。”沈濯看着她认真道,“小皇子殁了,言官坐不住必会进言让沈湛即刻进京,我已渗透那些幕僚,劝说世子前去。”


    “多谢你。”宋婉柔声道。


    沉默片刻,沈濯看着月色下她清冷的眉眼,道:“无需同我见外的。”


    “好。”宋婉脸上露出笑容,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泪痕,“你也要小心行事。”


    明知她是例行的关怀,沈濯的心跳却有些快,鬼使神差地回应道:“你放心,我没事。”


    “沈湛这些年做这些事,我心里总是突突,总觉得风险太大,我一个妇道人家说话也不好使,若是能让他身边那些大人们劝说劝说就好了,不知能否引荐?”宋婉又道。


    佛堂空间狭小,沈濯总觉得鼻息间时有时无地飘来一阵淡淡的体香。


    “好,等沈湛去了帝都,我便带你见他们。”沈濯承诺道。


    *


    又过了几日。


    天蒙蒙亮,宋婉觉得小腹一阵坠痛,睁开眼,心道按日子应是癸水来了,便悄悄从沈湛怀中挣脱出来。


    宋婉知道自己的月信一直很准,每个月府中都会统一请平安脉,每回王爷都失望的很。


    沈湛病弱,王爷还是希望能够留下一儿半女,这也是人之常情。


    宋婉其实也想。


    子孙儿女,有些时候除了作为血脉的延续之外,还可作为一种保障,尤其是对于后宅女子来说。


    可沈湛不愿给她。


    沈濯说,沈湛一直在用避免女子有孕的药,这种药对身体有所损害,他却还是坚持在用。


    一开始这一消息足以让她难堪又心寒,等冷静下来,便只剩心寒了。


    什么该争取,什么不该,她一向有分寸,可沈湛的这一所为,伤了她的自尊心和羞耻心。


    王府规矩多,虽不用晨昏定省去请安,但也不可睡到日上三竿,宋婉起身收拾停当后,便想着等腹痛强烈之前去给王爷请个安,因为昨日里才撤回了册立世子妃的折子,若是她今日不去露个面,难免叫王爷多想,而且接下来几日估摸着她得卧床休息。


    王爷还没起,据说昨夜又是宿醉。


    宋婉便垂首站在院子外等候,没等一会儿,王爷便从里面应了句,“进来。”


    宋婉提裙迈入门槛,王爷的上房中和沈湛的居室一样,都铺着厚厚的绒毯,脚踩在上面软的像云,走起路了没有声音。


    宋婉躬身垂首上前,恭敬地拜下去,“问王爷安。”


    荣王喝了口茶,在银盏里漱了口,搁下茶盏,赞许道:“你这规矩学得很好。”


    行止间已没得挑拣,一看便是私下费了心费了力,特地学了规矩。


    是个性子沉稳的,留在珩澜身边伺候也无不可。


    荣王盘着手上的手串,问道:“珩澜如若入宫去,你跟着去么?”


    宋婉低眉顺眼答道:“回王爷话,能在世子身边伺候,得世子抬爱,妾已感激不尽。若是世子有一日要去宫里,妾乃微贱之人,又没见过多少世面,恐出差错,可世子若不嫌弃,要让妾一同前往,妾自是喜不自胜,会尽心尽力照顾好世子。”


    这一番话说得漂亮,让听的人心里熨贴。


    讨好人的话得学会说,毕竟荣辱还系在沈湛身上。让王爷高兴了,总没错处。


    听着这番话,荣王心里高兴,这女子很有眼色,也十分知进退,并未因不能册立为妃而心生怨怼,反而恪守做奴婢的本分,比那些只等着别人来伺候的大家闺秀要省心多了。


    可惜的是现今乃多事之秋,皇帝老来得子,没了小儿子正郁闷,这时候顶峰而上添丁进口,定是惹人嫌的。


    荣王起身,来回踱步,日光打在青灰色的地砖上,风也和煦,恍惚间像是入夏了一般。


    “珩澜的生辰快到了。”荣王喃喃道,“他便是出生在夏日。你,肚子可有动静?”


    公爹问儿媳这样的事,放在别人家是很羞赧的,但在荣王府不同,更像是被赋予了某种使命。


    宋婉神情一肃,“妾这个月癸水未至。”


    荣王只一笑,肩膀松泛了点,“珩澜就要二十五了,他这个年纪,勤快点的孩子都十几岁了。他既喜欢你,你就要好好伺候他,我们这一支血脉单薄,抽日子叫专治女科的大夫给你调一调。”


    “是。谢王爷关怀。”宋婉道。


    北境。


    沈行听完下属的禀报,半天没有说话。


    都尉微微偏过头,瞥见他负手而立,整个人却像是被定住了似的。


    有些话不好开口,都尉犹豫着,还是决定劝一劝,“沈大人,你心上那姑娘都嫁做人妇了,连孩子都生了,再痴心,也该放下了。”


    沈行没有办法想象宋婉有了孩子的样子,那会是什么样呢?


    她眼角眉梢的狡黠可会被温柔慈爱代替,她的那些不羁自由,竟真会为另一个男人而收敛。


    时至今日,他才信,她真的嫁做人妇了。


    沈行的脑海中不断的重复着下属刚才所描绘的场景。


    宋府大门门口,二小姐嫁后回来省亲,夫婿先下了马车,回身搀着她的手。


    乳娘在后面抱着孩子。


    这场景在他梦里出现过,宋婉巧笑倩兮,脸上有柔柔的光,怀中抱着他与她的孩子,她的夫婿是他。


    有那么一瞬,下属似乎在这个不苟言笑的沈大人眼中看到了温柔向往的神色。


    沈行生于富贵锦绣的云京,在权势堆里打过滚儿,其实对于夫妻恩爱并无多少希冀。


    他自小被灌输的就是不负母亲的期望,且在父亲眼中活出个样子来。


    为此他隐忍多年,步步为营,只是在一些不眠的夜里,不知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意义。


    当他的婉儿出现在他面前,她看着孤伶伶的惹人怜惜,竟埋了人还倔强地来骗他,甚至为了活下去,耍赖地抹着眼泪要跟他走……


    她与他多像啊,还比他要过的更不堪。


    他的心就忽然像活了过来。


    因为他有了想保护的人。


    她倔强,明亮,鲜活,娇俏,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但却也会为了母亲忍受许多苦头。


    他曾在心里告诉自己,要与她一辈子的。


    “那……找到宋二姑娘了,还需要我们再跟着么?”下属问道。


    沈行沉默片刻,道:“派人守在她夫家附近,若是她受了委屈,立即回禀。”


    沈行所派去的人不知道的是,那日回家省亲的是宋府嫡女宋娴,只不过宋娴从宋婉替她嫁入王府的那日起,就失了自己的姓名,只得以宋府二小姐自居。


    那日被沈湛派来的人绑着扔到马夫床上,与那低贱的马夫有了荒唐一夜后,竟珠胎暗结,宋老爷只得匆匆将她嫁给一直靠宋家拔擢的寒门学生,好在嫁过去后受婆家礼待,日子过得倒也凑合。


    只是宋娴在闲暇时,望着自己怀中的那个孩子,不禁会想,当初让妹妹替嫁,自己得到这个结果,值不值?到底是对是错?


    *


    快到夏日的时候,一批新的衣裳送入了王府。


    宋婉挑了一件绯色的,当时选布料的时候沈湛老大不愿意了,他穿的颜色一直淡雅,对这种带色的很抵触。


    还是宋婉好说歹说,累了一晚上,他才肯让裁缝量身。


    如今成衣做好了,那领子处是金线绣制的繁复纹路,艳红的领衬着沈湛苍白的脸,叫人脑海中生出四个字来——惊为天人。


    这一年来,沈湛虽然还是单薄,却明显少了少年感的薄弱,愈发显出宽肩窄腰来。


    她又要感叹,真是生了副好皮囊,若没有那毒蛇心肠,与这样俊俏的郎君耳鬓厮磨,真是件美事。


    更何况他在床上,十分令她满意。


    宋婉取过腰带,像是投怀送抱似的从后面为他系上,到了领子处,那扣是新的就很紧,系半天没系上,倒是把他冷白的脖颈都擦红了,显得像是蓄意勾引他似的。


    “觊觎我?”沈湛淡淡道。


    宋婉推他一把,另一只手却使劲儿扽了沈湛的腰带,笑的人畜无害,“滚。”


    她鬓边的流苏摇晃,上好的玛瑙坠子在嫩白的脸颊上漾起一水儿的红晕来。


    抬眸看他的那一眼含羞带怯,若即若离,扰得人抓挠不着,心痒难耐。


    若是别人这样对他说话,他定不会轻饶。


    可若是宋婉……他就只想狠狠地吻她,汲取、占有她,让她不敢再这样肆无忌惮地勾引他。


    到了夜里,帐子果然又晃了起来,一回两回,痛快淋漓,在他又覆上来的时候,宋婉踢他,“沈珩澜,你不要命了!?”


    沈湛没说话,与她相触时酥酥麻麻的触感在他心头荡着,狂乱的神色隐藏在阴郁的面容下,如焦渴难耐不顾生死的沙漠旅人。


    宋婉推他,“行了行了,我可不想被墨大夫耳提面命的说……明明我一心一意伺候你,是你不知节制!”


    沈湛却没有停的意思,一手攥住她的脚踝,急促的吻追着她的鼻梁、嘴唇,脖颈,一路往下,声音暗哑压抑,“我再多喝副药就是。”


    她无奈地想骂他,却见他眼尾泛着薄红,极为俊美的面容似祈求似癫狂,看着这般禁欲且高高在上的沈湛变成欲念的傀儡,宋婉内心泛起一丝隐秘的愉悦感来。


    “宋婉……”他不停地吻她,深深地吻她的唇,她的气息温暖香甜,让他无法自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宋婉的眼眸幽黑,神色霎时间冷了下来,看他的目光也变得淡漠起来。


    她要的,他不会给的。


    宋婉带着恨意回吻了他,像是宣泄不甘和怒意,甚至忍不住狠狠咬他。


    短暂的停顿后,沈湛紧紧抱住了她,她虽咬得他很疼,可却比在他身下婉转承欢更能让他高兴。


    至少是真实的,真情流露。


    淡淡的血腥和唾液交织,沈湛喉结滚动,宋婉听到他汲取后吞咽的声音。


    她睁开眼,沈湛狭长的眼眸映入眼帘,泛着迷乱、疯狂、狂喜到骇人的光。


    宋婉颇为无语,重新闭上了眼。


    沈湛加重了力道,扣住她的细腰,命令道:“睁开眼看着我。”


    宋婉偏别过头去。


    他抵住她,更为过分地侵占她,呼吸粗重而急促,语气却生冷,“你在想什么?”


    他的爱欲和杀意都如此汹涌,在她不愿看他的时候。


    可她只需对他一笑、一吻,或者炙热含情回应他,他就会溃不成军。


    他绝望地发现,他只想要她爱他。


    可却不能暴露自己想要独占她,囚禁她的意图来,因为她会不高兴。


    宋婉睁开眼,幽黑的眼眸湿润含情地望着他,与他咬耳朵:“除了你我还能想谁?珩澜,我早就爱上你了。”


    这句话如同燎原的火焰,让他无处遁形,沈湛像是发了高热,整个人像是被火灼烧,胸膛、脖颈、耳根全都红了。


    她爱他!


    如果她不爱他,她怎能如此纵容他的欲念,怎能如此深情地望着他?怎能为他挡箭?


    沈湛深深地吻住她。


    月影投映在青纱帐上,摇摇晃晃。


    人在干坏事的时候,果然是不嫌累的。


    第49章 大昭四十三年刚过了大朝日,年节里都没有贪杯的老皇帝,却忽……


    大昭四十三年刚过了大朝日,年节里都没有贪杯的老皇帝,却忽然中风了,太医针灸了也不见好。


    说来这位皇帝当真是把“孤家寡人”贯彻了个彻底。


    皇后早逝,后宫单薄,没有太子,仅两位公主,一位远嫁和亲,一位早年死了驸马之后就在公主府过快活日子。


    太子之位悬空,随着皇帝中风,朝中斗争愈发尖锐,停朝了几日后,只得由司礼监批红,辅政大臣监国。


    这个时候,皇嗣之事变得愈发要紧,真正成了关乎江山社稷之事,整个内宫都有种岌岌可危的架势,皇帝在外有个私生皇子的传闻也愈发捂不住了。


    待太医们退去,皇帝寝殿一下子安静下来,甚至有些清冷。


    掐丝珐琅博山炉里的龙涎香袅袅缭绕,屏风后烟缕静静升腾,如同帝国不明朗的未来。


    老皇帝的目光浑浊,眸光却冷睿,看着那烟的轨迹,点了点头。


    司礼监掌印李舜心中暗喜,皇帝还未昏聩到不分黑白的程度,这些年被一些佞臣哄着兴修寺庙道观、登仙台,妄图永生,但在关键问题上,终是没有被那些求仙问道的思想左右。


    他躬身垂首后退几步,领命办差去了。


    自从坐上太监里的头把交椅,李舜*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帝都了,每次出去“东厂办差”这四个字足以让百姓和地方官员们都避之不及。


    但这一次,不一样。


    云京王府。


    宋婉坐在马车里,正在回王府的路上,怎料刚到路口,车便被拦了下来。


    车夫说明了是王府的人,马车又被好一通搜查,才将他们放了进去。


    宋婉掀开车帘,便看到原本空荡荡的王府胡同里,都是黑压压的人。


    举目望去,皆是年轻挺拔的男子,可仔细打量,模样又甚是奇怪,都没有胡子,穿着的衣裳华丽又深沉,宋婉曾听沈湛说过,这应是飞鱼服?


    那便是阉党。


    行走在这世间权力最大的一群人,却也是走正统大道的清流们不愿结交的一群人。


    宋婉心里直突突,心道宫里的信儿应是到了。


    下了车,那些人好像都已知她是王府的人,就未再阻拦。


    宋婉想问出个什么,奈何这些阉人的口风都非常紧,对于来意闭口不谈。


    王府正厅。


    荣王殿下远离政治中心已久,细数起来得有二十多年了,对于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主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记得那是一个敦实胖乎的阉人,看谁都带着笑,看起来和善得很,可背地里帮着他那皇兄办脏事恶事不眨眼的。


    后来得罪的人太多,皇兄为了平民愤,就把那阉人推出来斩了,抄家时,据说那老阉人家的地砖都是金的,金银财宝无数,全都收缴国库了。


    现在这个嘛,瘦长脸,看着年轻,说话行事却老成,在宫里侵染久了,练就了什么都不明说,让你自己悟的老道本领。


    荣王暗叫不好,最后一个儿子怕是也保不住了,挣扎道:“掌印可带了恩旨?”


    李舜摆摆手,“王爷看我,空着爪子来的。是陛下病中愈发念着血亲,打发奴才过来府上看看世子。自四年前世子从禁中回了王府啊,陛下就总是念叨世子,说珩澜那孩子啊,勤勉沉稳,除了身子骨弱点,其余的哪都好。”


    “奴才就想给陛下宽心啊,就说陛下膝下单薄,宫里人少冷清,实在想世子就把世子接来宫里住一阵吧。陛下当然愿意,陛下说王爷的二公子至今踪迹不明,就剩世子一个在身边金尊玉贵的养着,是王爷的心头肉,他老人家若是把世子接进宫里,怕王爷您舍不得。”


    荣王笑着刚想搭话,就听掌印太监接着说道:“可如今陛下龙体不豫,就愈发觉得孤独,想见见手足血亲,按理说王爷您和晋王殿下才是陛下一等一的血亲,但晋王殿下助守边关,王爷您也是这云京十三州的一片天,哪儿走开?”


    “陛下就派奴才来看看您和世子,世子他身子骨最近如何了?”


    荣王听完这番话,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这大太监一番话说得,分明就是让你没拒绝的可能。


    看似不逼着进宫,实则根本违抗不了。


    进宫哪是好事,之前说是进宫读书,好好的儿子,回来后身体更差不说,性子还愈发阴郁邪谬,连他这个当爹的都不知道他每天在想啥。


    何况他那皇兄他再了解不过,不到最后一刻根本不亮出底牌的人。


    之前装病,再出来时大手一挥把勤王时的功臣和对皇位有所图谋的手足都收拾干净了。


    这次,又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早前小皇子殁了,那气定神闲的模样,荣王决不信他没后手。


    只是珩澜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会遭皇兄惦记?


    难道之前托这阉人去把册封的折子撤回来,让皇兄起疑珩澜身体好了,反倒弄巧成拙了?


    荣王虽然千不舍万不舍这仅剩的儿子,却也不能放在明面上,还是勉强道:“珩澜啊,他身体好些了,天天在王府里养着,跟个姑娘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皇兄惦记他,给他这体面,是他的造化,公公您看何时让他进宫谢恩去?”


    掌印太监李舜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夸赞道:“陛下若知道世子有这样的孝心,身体绝对会大好起来。咱家许久不出帝都了,这一路上惊动了不少人,咱家也不敢再多耽搁,这样吧,今日太晚了,也不着急早这一晚走夜路。明日一早吧,咱家在府外候着世子。”


    荣王虽惊讶这么急,却也不能推脱,只得应了下来,“行。公公这一路辛苦,公公费心了,今日就宿在王府里吧,我这就叫人安排。”


    李舜道:“咱家就是为陛下分忧,哪有陛下他胸怀四海日理万机的辛苦万分之一呢,不辛苦不辛苦,咱们都是些粗鄙之人,就不叨扰殿下了。”


    “明日,奴才在府外恭候世子大驾,奴才告退。”李舜躬身垂首道,“您且留步吧!”


    说罢,打了个手势,那黑压压的东厂番子如潮水般退去。


    待人都走了,荣王眉间冷淡,怅然地看着空荡荡的王府。


    皇帝早年杀伐太重,伤了阴鸷,到了晚年,又想要父慈子孝,天伦之乐,自己没有,就要别人的儿子。


    何况并无立太子的宣纸,黑不提白不提的派东厂番子来把人接进宫去,这打的什么算盘?


    这像话吗?


    皇帝走到今天,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江山固若金汤,就该付出些什么,不是么?


    *


    宋婉回府后便知道沈湛已被荣王叫去了正厅议事。


    这回议事没耽搁多久,左右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父子俩总不能抱头痛哭不是。


    沈湛回来,便看见宋婉坐在桌案前,桌案上点了她最新调的香,燃起来安静幽凉,低洄婉转,如她一样有种让人心静的功效。


    她一页页的翻动纸张,像是在认真誊写些什么。


    听到动静,才抬头,脸上露出欣喜来,那欣喜中带着几分苦涩,“珩澜……”


    沈湛走过去,什么都没说,将她抱紧了,“我带你同去。”


    “珩澜疼我,是我的体面和造化,可我不能……不能就真把自己当那被宠的无法无天的女人。珩澜此去禁宫,若是带上我,那不就摆明了告诉大家你好起来了么,若是谁因此忌惮你,后面的事不就不好办了么。”宋婉道。


    这两年,沈湛有意无意渗透给她如今朝廷的局势,包括自己是如何藏锋、集幕僚、揽权臣,为的就是避免她太过天真,和那些后宅妇人一样,大祸临头的时候只知道哭和问为什么。


    如今她什么都懂了,懂事起来却让他心酸和难过。


    “麓山里的事是快完成了不假,可你这一去太突然了,他们不免会慌乱,有我留下,还能及时与你传信,若有变,随时可……”宋婉道。


    她自认为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可沈湛的表情却冷了下来,脸上的不舍和柔情都渐渐消失了。


    他松开她,冰冷而淡漠地看着她。


    宋婉表面不解,暗地里心跳加速,背心都渗出些冷汗来。


    她与他的情分早就消失在她胸口的疤痕里了,还有母亲的死她至今没有机会追究,怎么可能跟他去帝都受死?


    蠢事做一次就够了!


    留在云京,有那五六万兵马和沈濯,进可攻退可守,沈濯不也是帝王血亲?还比他年轻比他健康。


    最怕的就是那位高深莫测的皇帝早就觉察并姑息他的野心,万一等着一举摧毁呢!


    宋婉被他看得如芒在背,煎熬的很,暗想现在将他哄骗走是第一位,心一横,干脆跪了下来,“世子,您恕罪。”


    沈湛受了她这般大礼,并不扶她,周身布满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只冷眼瞧着,“你犯了什么错?”


    宋婉头皮发麻,咬着下唇,眼里是湿漉漉的水汽,咬牙道:“我……我怀孕了,却没告诉世子,我错了。”


    “你说什么?”沈湛愣住。


    “墨、墨大夫前几日才给我诊治过,我我知这子嗣王爷期盼已久,我怕胎像不稳,说早了让王爷空欢喜一场,就没说。”宋婉小声道,眼里水汪汪的,伸手拉住沈湛的袍角,“我知道你一直不想让我有孩子,我也知道现在是多事之秋,可、可我想生和你的孩子啊……求求你,留下他一命……”


    沈湛俯下身,她长长的睫毛扑闪,泫然欲泣的模样反而娇艳欲滴,手不自觉地捂在小腹上,看起来楚楚可怜。


    自己一直在用不让女子有孕的药,她怎会怀孕?


    难道是那次贪多,多要了几次?


    贪多必失……好几次她勾得他一身邪火,却又可怜巴巴地躲一边去,显得他像个不知餍足的纵火犯,只得悍然不顾地把她抓回来一次又一次。


    边吃着寒性药物边吃温阳补肾的药,把墨大夫好一通为难。


    而她说墨大夫诊治过了她的身孕,那墨大夫诊治,必不会有错。


    可她……为什么会说他不想要与她的孩子?她本是那样胆大妄为的人,是他将自己所图的大事都告诉了她,才让她这般谨小慎微么?


    沈湛的一颗心颤了一下,他俯身扶起她,低声道:“起来。”


    宋婉仰起脸,清冷的眉眼间盈满委屈和无助,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他的眉眼冷沉缱绻,喉结微滚,惩罚似地咬了她的红唇,气息低沉道:“看着我。”


    第50章 兴许是心虚吧……  有孕是假,不过是在医书中寻……


    兴许是心虚吧……


    有孕是假,不过是在医书中寻得了奇方,服用后就可以让妇人的脉象摸起来是喜脉,这药效也不长久,就能维持个三五天,代价就是月事紊乱。


    宋婉一直觉得孩子对她的意义就是保命符,无意间寻得了这保命的奇方,未雨绸缪地配齐了药材,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她笃定沈湛明日就要走,根本来不及深究这件事。


    妇人前三个月本就胎象不稳,届时再找个说辞让孩子没了就是。


    “珩澜……我也想跟你去帝都,可我怕这路上颠簸,腹中胎象若是不稳,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呀。”宋婉的脸烧烧的,仰起脸看他,“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沈湛狭长的眼眸漆黑冷冽,像是带着某种灼热的温度,宋婉的心跟着颤了起来。


    四目相对,陷入了沉默。


    宋婉不知这步棋走得对不对。


    沈湛低低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宋婉看了看他,轻轻道:“怕你不喜欢。”


    他与她的情事太频繁,他根本不可能准确测算到是哪一次有的。


    看他这样子,应是信了,宋婉松了口气,愈发投入起来,“你……你这个坏人,王爷他老人家都着急,问我好几次怎么没孩子,就你不着急,还淡定自若地,你肯定是不想让我有……”


    “我想。”他叹息一声,不由分说吻去她脸上的泪痕,告诉她,“你误会我了。”


    与最爱的女子骨血相连,孕育生命,彻底地占有她,光是想一想,强烈的占有欲就让他兴奋且痛快,如同身体里那蠢蠢欲动的野兽般的焦渴得到了满足。


    “真的?”她眸光潋滟,小声问。


    她的眼眶染了妩媚的嫣红,她看着他的样子含羞带怯惹人怜爱,这都让沈湛愈发的心乱,他忍不住吻着她,一路向后将她压在墙上吻了许久,直到身体愈发紧绷。


    她抵住他的胸膛,软声求饶,“不要……墨大夫说不能。”


    他点点头,压抑地深吸了口气,将她按在怀里,“那你便在府里好好养着,有父亲在,必会保你和孩子平安无事。我明日就要走,可能很久不回来,也可能很快就会接你走。”


    她贴着他的脖颈,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精致漂亮的喉结,“嗯……”


    他要走了,她心里还真有一丝丝不舍。


    嗯,就一丝丝。


    他气的轻咬了她一口,“你又勾我?”


    她好像有种让他情难自抑的本领。


    宋婉觉得沈湛皮囊迷惑性太强,待她在日常生活上仁善宽厚,尤其在床榻上十分卖力,与他肢体交缠从青涩到觉出些滋味才没多久,他这一走,还真不知前路如何,再见面时只怕阴阳两隔了吧。


    怅然啊,他不能死在她手里了。


    她垂着眼睫,抱着他不说话。


    沈湛凝目看她,皮肤莹白,红唇娇艳,自那次受伤后没了蓬勃的朝气,多了几分娇弱,更惹人怜惜了。


    他在她耳边道:“会想我吗?”


    这四个字没来由的叫宋婉生出些心酸来,在情爱的滋养里到底生出了一丝真心。


    可这真心只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宋婉告诉自己,已经犯过一次的错误不可再犯了。


    她点点头,继续口腹蜜剑,“日日想你。”


    得到满意的答复,沈湛便放了她,神色端正起来,“有孕之事,不可声张……”


    “我懂。”宋婉打断他道,压低声音,“若是皇上召你进宫是为储君铺路,必然铲除王爷一脉,包括孩子。”


    “可是,陛下真的还有其他子嗣么?”


    “有。”沈湛斩钉截铁道,不再隐瞒,“他有儿子,我会在他向我发难之前找到这个人。”


    “麓山中的事已到了收尾阶段,有沈濯去操心,若有变,他也会护你周全。平日里你不必管。若有什么急事,若是不便与父王说,你也可以去找沈濯,他会帮你。”


    宋婉道:“好。”


    这一夜,沈湛和荣王又秉烛夜谈许久。


    他出去后,宋婉才松一口气。


    好险。


    前几天才和墨方大夫通过气儿,这两年来的用心相处,潜移默化地让那个青衣医者起了怜惜孤弱之心,愿意助她。


    竟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昏暗的烛光下,宋婉的目光陡然凝聚。


    夜色阑珊,待沈湛回来时,宋婉已经睡着了,半夜被他圈进怀里,她挣扎了下,他却紧紧箍着她,蛮横地,不容她逃脱。


    宋婉也不跟他拧着劲,梦呓般哼唧了声,任他抱着继续睡了。


    到了后半夜,她听见窸窸窣窣的水滴声,朦胧间睁开眼,看见沈湛立于床榻前沉静地看着她,他的乌发略被打湿,映着苍白瘦削的一张脸,黑白分明,俊美到凌厉。


    宋婉从被褥里伸出手勾住他的手指,喃喃道:“别冻着,快来。”


    鼻尖擦着鼻尖,肌肤贴着肌肤,帐子里都是暧昧潮湿的气息,沈湛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沉默地诉说着对于分别的愁绪和不舍。


    他轻咬她的耳垂,占有欲灼热地、强制地侵袭着她。


    宋婉耳朵发热。


    与他相处这些时日,她对他的情绪变化已十分熟悉。


    “我、我等你回来。”她在心里叹息一声,主动环上他的脖颈,若瀑的鸦青发丝垂落,一晃一晃地撩拨在他的手臂上,“我好喜欢你的,珩澜。”


    沈湛面色稍霁,仍是那么执拗地盯着她,“叫夫君。”


    宋婉心弦忽颤。


    之前也不是没有叫过,但那都是含了几分逗弄、刻意讨好在里面。


    在这样一个即将分别的静谧夜里,没来由的,她就有点装不下去了。


    她很想说,我不愿。


    可她不能。


    宋婉垂下头,隐去眉目间的萧瑟之意。


    再抬起头时,她眉眼弯弯,柔声细语道:“夫君。”


    “嗯。”他贴了上来,声音很低,像带着阴湿的水汽,“真希望你腹中没有孩子。”


    宋婉从他平淡的嗓音里听出了难以掩盖的嫉恨和厌倦。


    其实宋婉对于子嗣并无女子天生的那种母性,甚至说若不是要巩固地位和情况所迫,她一生无子也并无不可。


    可男子不是对血脉的延续都有种执念么?尤其是沈湛这种身体虚弱的,怎么他也如此颠悖?


    沈湛眼看着宋婉的笑容僵在皎洁美好的脸上。


    他是个疯子,在她告诉他她有孕的那一刻,他胸臆间蓦然升起的不是喜悦,而是惶然和烦躁。


    他想占有、缠绕她,想让她孕育他的骨血。


    却不想与任何人分享她,包括他的骨血。


    这样矛盾又不被世人能理解的想法,他本想深深按在心底。


    却还是……


    宋婉强作镇定,伏在他肩头,软软侬侬嗔了声,“你困糊涂啦……”


    这一夜,沈湛的手,一直轻轻覆在她小腹上。


    宋婉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惊。


    翌日,王府外。


    下着雨,细细密密如沾水的纱。


    雨水打在姜黄色的伞上,顺着伞脊滑落在地上,呲出一个小水花来。


    东厂督主身上的四爪蟒龙龙纹隐在雨幕里,让人看不真切,却有种来自权势熏然的压抑。


    沈湛为宋婉拢了拢衣领,指尖触及她的皮肤,温润娇嫩,她楚楚看着他,嫣红的唇微张。


    她不需做什么,就足够让他心生欢喜和不舍。


    他低声重复道:“等着我。”


    宋婉点点头,“去吧。”


    沈湛忍不住将她拥进怀里。


    宋婉闭上眼,揪住他的衣襟。


    沈湛的怀抱冰冷,鼻息间都是清苦凛冽的药香。


    周边的东厂番子黑压压的,带来难以忽视的压迫感,宋婉觉得在这样的场合说不了什么体己话,何况她也不知说什么,怕说多了让沈湛生出不舍来,便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低眉顺眼地嘱咐了些场面话,转身逃似的转身往王府里跑去。


    刚跨进王府门槛,她忽然顿住,想回头再看看。


    她以为他走了,但他根本就没动,还站在原地,就那么看着她。


    沈湛并未穿朝服,而是一袭青色直裰,神色淡淡,公子如玉,立于朦胧的雨幕中有种高贵又静谧的美。


    她遥遥望着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了吧?


    他忽然向她伸出双臂。


    宋婉愣了一瞬,只得咬牙硬着头皮朝他跑过去扑进他怀中,心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


    他将她揉进怀里,竟说,“我带你一起走。”


    宋婉冷汗都要下来了。


    “跟我走吗?”他看着她认真道。


    此去帝都,前路凶险,他自己都不知道去了要面对的是什么危机,若真带上宋婉,即使她没有有孕在身,也只怕九死一生。


    但温香软玉在怀,他本应有的理智和冷静就这么溃散了,与她就要分离的酸涩不舍拉扯着他的心,有种窒息感蔓延,“冲动”这个词,第一次在他身上显现。


    他不由自主地说出要带她走这种话,甚至脑海中还迅速推算演练了数种带上她之后若发生危险的解决法子。


    她若是跟他去,腹中子必不会安然降生,不仅如此,还会打草惊蛇,他要做的事将难上加难。


    他与她,还有他们的孩子,死在一起……


    沈湛俊美至极的脸上露出怪异的微芒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他兴奋不已的事。


    宋婉急忙道:“世子此去是陪伴陛下的,我形容粗鄙,又没有学过宫里的规矩,若是同去,只怕要给荣王府丢人了。”


    沈湛刚要说什么,荣王在侍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看见他们依依不舍的样子先是愕然,又和颜悦色道:“珩澜,不可儿戏。”


    沈湛深深看了宋婉一眼,对父亲拱手一揖,“一切交给父王了。”


    马车渐渐驶离巷子,东厂番子的铁骑冰冷而整齐,那么多人撤走,竟未发出一点声响。


    宋婉持着伞立在雨中,一直看着他们的身影远去,直到看不清楚。


    恍惚间,觉得像梦一场,留下了什么呢。


    替姐姐嫁入王府冲喜,本打算如履薄冰苟活,若是能再拉母亲一把,让她的日子好过些,那便很好了,怎料到就这样坠入了不可抗拒的漩涡中去。


    她不想于漩涡中被湮灭。


    “宋婉。”


    忽然有人声唤她。


    宋婉身子一僵,颈侧的南红耳坠仅微微摇曳。


    人在被唤名字的时候出于本能,很难不去给出相应的反应。


    她的名字,不该出现在这里。


    王府巷子已空,王爷他们也早已回府了,无需环顾四周,也知并无其他人。


    “元儿,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宋婉问身边的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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