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个意外“惊”喜。
吴悦托着腮，身着今冬新制的月牙色丝绵夹衣，外罩淡青色披帛。双髻上系着毛茸茸的小毛球，脖颈间戴着一枚刻有“长命富贵”字样的长命锁。她坐在花园石凳上，低头盯着裙摆下露出的尖头绣鞋。风拂过，鞋面上的流苏轻轻颤动，裹挟着园中阵阵桂花香，与她身上朱家新品的液体桂香倒是相得益彰。
今日她从上到下皆是新装，连头上红绳头须都串了细小珍珠，煞是好看。
自昨晚归家，她便被梳洗干净，换上了这身新衣。临行前，吴王氏神色异样地将长命锁套在她脖颈上，叮嘱她尽量别用披风遮掩。天未破晓，她被匆匆塞了两个鸡蛋，便随吴父入宫。
她坐在轿中，于某宫门处与吴父分开，下轿步行许久后，被引至一位年长女官面前。此女官身着深青色大袖衫配罗纱长裙，腰间悬玉环绶，衣领镶织金花纹，头戴饰有花卉、鸟兽纹样的丝绢花冠。
这位便是后宫女官体系中最高品级（正四品）的尚宫令，姓林。
尚书内省下设六尚二十四司，林尚宫令作为尚宫局的最高女官，协助皇后管理协调后宫诸务，为六尚之首。
她被对方毫不避讳地审视了许久。
观察她的走路姿势，检查其耳目口鼻是否端正、发质是否乌黑、皮肤是否白皙光滑，有无疤痕或皮肤病，还特意让她朗读了一篇文章。
这情形好似她在后世古装剧中所见，俨然是对她进行了一番考察。折腾了快一个时辰，这林尚宫令才放她离开。由另一位女官领至御花园一角，让她在此等候，并留下另外一名女官随行，告知她等待稍后的召见通知。
吴悦抬头望天，日头已高悬正中偏西，她估算了一下，约莫已是下午两三点。悄悄摸向腰间的小荷包，从中掏出几个奶疙瘩，快速塞入口中，嚼了嚼便急忙咽下。口中有些噎得慌，她暗自想着，要是能来杯热茶就好了。从早上出门至今，几个时辰内滴水未沾，嗓子早已泛起刺痛。
她坐在这四面通风的凉亭中，身后还还有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在时刻看着她，令她连在花园里随意走动、打发时间都难以做到。
此刻她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散着，想起一路走来时所见禁军的装束与手中所持的兵器。忆及途经宫殿时，见墙面多施彩绘，梁柱以青绿为主色调，并且还搭配朱红色门窗——不知这朱红是否以朱砂调制，隐约记得有传闻称朱砂对生育有所妨害。又回想起林尚宫屋内精美的家具摆件，以及对方头上那顶看似沉重无比的花冠。
她从未见过如此华贵的花冠，上面插满了宝钿与花树。平日里，刘耘娘与两位姐姐只佩戴简约的“一年景”团冠。
此刻她暗自猜想，待会见着曹皇后时，对方是否会戴着皇后专属的龙凤花钗冠，那冠据说以九龙四凤为核心装饰，搭配十二大花、十二小花及三博鬓，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
突然，吴悦听到身后女官“噗咚”一声跪倒在地，竟带起一阵风，将她的发带都吹动了。吴悦缓缓抬头望向前方，只见凉亭下站着一行人，为首是位梳同心髻、两颊点面靥、额头贴珍珠花钿的少女。那少女冷着脸将吴悦上下打量，目光落在她双髻上的毛球和胸前的长命锁时，嗤笑了几声。
而几乎同时，吴悦身后的女官从地上起身，口齿清晰、似特意说给她听般朗声道：“给高小娘子请安。”
吴悦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双手交叠于胸前，微微颔首，行了个万福礼。
这高小娘子，也就是高滔滔本人随意颔首还礼，便带着身后众人浩浩荡荡离去了。
这第一次见面，两人虽无片语交流，周遭却似有火花迸溅，弥漫着明显的不睦之气。
吴悦身后的女官忽而开口道：“吴小娘子请宽心，高小娘子实则为人亲和。她许是急着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咱们或需再等片刻，方能等到皇后娘娘的召见。”话毕似觉失言，遂退至角落垂首，再不多语。
亲和？
呵。
吴悦那从清晨起便因未醒透而昏沉的脑袋，此刻才算是清醒了几分。
哪个女子会对情敌释放善意？在高滔滔眼中，吴悦此番入宫，分明是来争抢赵宗实的。两小无猜的情分间硬生生插入个外来者，任谁也难有好脸色。
高滔滔年方十六，自幼养在皇后膝下，与青梅竹马的赵宗实情投意合。面对吴悦这个闯入者，她也没有恶语相向，仅维持着表面的社交礼仪，这已颇感意外。
没错，吴悦此次入宫，正是曹皇后打算将她送到高滔滔身边，给赵宗实做个备用侍妾。
赵宗实与高滔滔皆生于1032年（明道元年），两人年龄相差不过半岁。按本来的历史线上，他们应在去年（1047年）高滔滔及笄时成婚，今年（1048年，庆历八年）便诞下长子。
但先是后宫贪墨大案，再是贝州王则反叛，接着孔直举谋反案又牵连甚广，朝中因新的三司改革及石介的处置事宜忙得不可开交，终日争论不休，哪有精力顾及赵宗实与高滔滔的婚事，这才将其耽搁下来。
如今高滔滔仍居宫中，赵宗实因已年满十六，现居生父赵允让府邸。二人虽不再像幼时那般比邻而居，但赵宗实仍时常入宫探望高滔滔。
今年，曹皇后决意不再拖延二人婚事后宜，着手筹备。因仁宗至今尚无亲生子嗣，赵宗实的婚姻便更显复杂。如果日后赵宗实继承大业，哪有皇帝仅有一位后妃的道理？曹皇后认为，与其让外人占了赵宗实侧妃之位，日后给高滔滔添堵，不如选个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便于掌控，吴悦便是因此被遴选出来。
但曹皇后这份所谓的“慈母心”，年少且满脑子情爱的高滔滔却并不领情。
此刻，坤宁殿内喧嚣四起，这对姨妈与外甥女刚爆发了一场激烈争吵。
曹皇后右手扶着桌案，手背青筋隐现，显然已气得不轻，左手指着立在下侧的高滔滔怒声质问：“你再说一遍！”
高滔滔梗着脖颈，毫无惧色：“说就说！我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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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要像大娘娘那样过得如此憋屈！大娘娘这些年受宁华殿张氏的苦楚不够多吗？您为何还要这般对待亲外甥女！”
“放肆！”曹皇后猛地一拍桌案，屋内几名留侍的心腹女官吓得浑身一颤，纷纷跪地求饶。随高滔滔前来的一名嬷嬷连忙拽住她的袖摆，想让她说些软话，却被她一把拂开。
“你以为我在害你吗？她才十岁！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不过是让你出嫁后就带她进王府，将她当作摆设安置在一旁罢了。”曹皇后压了压火气，语速放缓，“就算她将来能承宠也要五年后，这五年不仍是你与赵宗实的独处时光？只要府中记着这号人，便能借故拒绝旁人往你们身边塞人。”
见高滔滔神色稍有松动，曹皇后继续道：“她父亲是我们曹家正要任用的人，这也是一种利益交换。你要信姨母，姨母断不会害你。”
高滔滔仍不乐意，低声嘟囔：“她还戴着毛绒球，脖子上挂着长命锁呢，这么个浑身奶味的小丫头带回去？就不能等五年，等她长大些吗？”
“你糊涂！”曹皇后一口气没上来，气得指尖发颤，“方才已说过，她亲兄长去年考中解元，若她家今年再出个进士，你以为咱们还能像如今这样折辱于她，随意用一顶小轿将人抬进府中吗？”
“哼！”高滔滔依旧愤愤不平，撇嘴道：“说不定她兄长根本考不上进士呢？不过是个泥腿子出身，到他这代才开始读书，撞大运拜了个鸿儒为师，那鸿儒如今还被贬去了穷乡僻壤，在官家心中失了宠，谁知道将来会怎样？”
曹皇后不耐烦听这些地摆手：“不必多言！你既已见过她，此事便就此定了。她的事我不再过问，你只需将隔壁偏殿腾出来让她居住。这段时日，你二人且好生亲近，权当她是你亲妹妹。退下吧，往后几日莫要再来气我。”
高滔滔怪模怪样地行了一礼，撅着嘴便出了坤宁殿。
这一幕让曹皇后再次气得抚胸长叹。
“娘娘保重凤体。”话音从殿后屏风传来，走出一位年长女官，正是那林尚宫令。
曹皇后示意林尚宫令在身侧下座就坐，又命人端来热茶。二人对坐饮了片刻，她才开口问道：“见过那吴小娘子了？你觉得如何？”
林尚宫令沉吟片刻方道：“容貌甚是出众，不比宁华殿的张淑媛逊色。身量也不似寻常十岁幼女，瞧着颇为结实。性情不似奸猾之辈，反倒透着几分天真懵懂，实在难让人想到，那状告开封府与后宫贪腐的案子，竟是这小娘子所为。”
曹皇后面露讶异：“哦？莫非背后有高人指点？”
“这尚难定论，毕竟与她接触甚少。待她入宫后，自可细细观察。”林尚宫令沉吟道。
“此言有理。入了这后宫，是人是鬼，总能瞧出端倪。”曹皇后长吁一声，目光深邃地望向殿角悬挂的《百子嬉春图》，随即默然不语。
林尚宫令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在那幅描绘百子嬉戏场面的画卷上停留片刻，便将目光收回，盯着手中茶碗不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