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娜拉毕竟是走了的。走了以后怎样?易卜生并无解答……”
陈蔚青伏在桌上,指尖轻轻按着纸页,眼睛却看向窗外。窗外阳光正好,一群麻雀在桂树上跳来跳去,啾啾喧闹,像在议论什么。
她已经读了这段演讲词整整三天。最初只是黎婉芝觉得这个演讲讲得好,极力推荐她读,她一开始也就是看看,但越读,越像是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问话——
“你呢?你会离开吗?离开以后,你要做什么?”
她没法回答,她想起娜拉那句话:“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
但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或者说要做、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她想起婉芝眼睛亮亮的,说要办最好的新刊物;想起罗简小小声地说她也想演电影;想起沈时砚在女中的教室里拘谨又滔滔不绝地讲他的计算机器;想起罗炽南说自己要管理一个工厂让妹妹过上好生活。她忽然有点喘不过气来,无论如何,每一个人仿佛都有、都在走自己的路,只有她还站在原地,不知道往哪去。
她起身,小心把纸稿收好,换好一身最“规矩”的衣裙。浅灰色的学生装,头发扎得整整齐齐,像个认真的学生,背上了一个帆布的斜挎书包。
然后她去了南州市第一男子中学。
她听黎婉芝提过,男中有一个新来的老师,是香港人,讲数学的,说话掺着英音和英文单词,还引用西方哲学震住了半个班。
她觉得,也许是他。
她站在校门口,从下午等到傍晚。
南州市第一男子中学的校门很大,灰砖青石,带着新式学堂的气派。她站在门口的时候,身旁的男学生三三两两从里头走出来,有人看了她一眼,有人迅速移开目光。一个戴着眼镜的少年从她身边快步走过,耳根红得像要冒烟。
她装作没看见,只紧紧攥着书包带。
不久后,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的老夫子拄着拐出来,抬眼见她站在门口,眉头顿时拧了起来:“小姑娘家家的,成何体统?男校门口晃悠,不知道会让人说闲话吗?”
她低下头,微微躬身行礼:“先生,我只是来找一位老师。”
老夫子哼了一声,嘀咕着“如今的姑娘都这么不检点了”,摇着头走远了。
她站在台阶下,日头从头顶移到了西边,树影从她脚下慢慢拉长。汗水从脊背淌下来,被风一吹又凉,她的裙摆轻飘飘地贴在腿上,心也渐渐沉了。
“他会不会早就走了?”
“他真的还在吗?”
“……他会不会不愿意见我?”
她咬着嘴唇,指尖微微颤抖,几次想走,又几次停住。她不知道她到底在坚持什么。她知道那可能根本不是他——也许是另一个香港来的数学老师,也许根本没这个人。但心里那点固执就像深秋的树根,明明该枯萎,却还缠在土里,死死地不肯放手
天色慢慢暗下来,街灯开始亮起,校门口只剩下偶尔几个迟到的学生。她的胃空空的,脚也站麻了,连头发都被风吹得有些乱。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人影。
他从校门深处走出来,背着帆布书包,穿着一件旧长衫,还是那种熟悉的步伐——慢而稳。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也看到了她。
他顿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一丝极轻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风吹动他的衣角,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倒回了从前,在陈家的书房,在讲义堆里,在那片被压到平静的时光里。
“……蔚青?”他终于开口。
她轻轻点头,声音有点哑:“老师。”
他走近了,看着她,眼神里是一种被岁月磨过的平静。她张了张嘴,许久才问:“你能……和我聊聊吗?”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像是在读她的心思,最终点了点头。
“……好。”
她忽然不知道该去哪了,转头看着这条熟悉却又陌生的街,犹豫地说:“现在……还有哪儿能坐吗?”
他叹了一口气,那语气既像无奈又像旧梦重温的自嘲:“那就…去那个糖水铺吧。”
糖水铺要从广南路的黑市那边进去,那一带出了名的乱。天色暗下来之后,街道两旁的铺子都已经收摊,只剩一些路边点着煤油灯的小摊,还在低声吆喝。风一吹,灯影摇晃,像一双双眼睛在盯着过路的人。
她走在梁悯初的身后,脚步轻得几乎不出声。她发现自己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背上——他的背还是那样挺,步伐还是那样沉稳,几缕白发仔细地被他藏在黑发里。仿佛换了身份、换了时光,他依旧是那个站在她身边,偷偷给她讲那些“一只金丝雀并不需要的知识”的老师。
他们转过街角,钻入一条小巷。
那是她第一次来黑市时也经过的地方。
那时她是跟着罗家兄妹,抱着拥抱世界的背面的一腔勇气。如今重返旧地,却是在老师身后,像一个归队的学生。
巷子里依旧是那种难辨气味的潮湿空气,还有掺着糖油和铁锈味的混合臭味。地面坑坑洼洼,角落里还有人蹲着低声交易。几个小贩朝他们看来,其中一个认出了梁悯初,咧嘴笑着点了点头,又识趣地没搭话。
她没说话,却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不是害怕,而是那种从高处往下跳的失重感。
糖水铺在黑市的尽头。
秋天来了,老板终于把那个写着“杨枝甘露”的白布招牌摘了下来,换上了“红豆汤圆”,门口有一丛快要枯了的吊兰。一走近,一股带着椰汁味的热甜气息扑面而来,熟悉的记忆扑进鼻腔,让人一瞬间松懈下来。
梁悯初推开门,门上挂着的铜铃“叮当”一响,屋里蒸汽氤氲,灯光昏黄。那个穿着背心、拿着大勺的老板正往锅里倒糯米浆,一抬头就看见了他。
“哟,梁老师!”老板一边放下锅铲,一边咧开嘴笑,“好些天没来了啊。哎?这个小姐不是……”他皱了皱眉,没说下去。
“麻烦给我们来两碗绿豆沙。”梁悯初语气轻得像风,“一碗不要太甜。”
“知道知道。”老板擦了擦手,转身就去碗橱边忙活。
陈蔚青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望着窗外巷子里晃动的灯火,一时间有点恍惚。这个地方,上一次来,她是被拉着进来的;这一次,是他带她进来的。
等碗被老板端上桌,热气带着绿豆清香扑鼻而来,她才回过神。那碗绿豆沙冒着热气,没有加海带,而是加了一些糯米丸子。
“是你最喜欢的。”他说。
她本想得体地感谢老师的用心,但她没说话,低下头,轻轻搅了搅碗里的绿豆,绿豆被搅得和糯米丸子混在一起,她声音微微发紧:“你……我来不只是为了这碗绿豆沙的。”
他沉默了一下。
“我该向你道歉。”他说,声音低低的,语气却出奇的诚恳,“我上次误解你了。还没跟你说对不起。”
她怔了一下,抬起头看他。
他的眼神没有闪躲,一如从前那样,直视着她,像是再讲一堂认真不过的课。
“那天……我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他继续说,“有点迟了,对吧?”
那一刻,陈蔚青只觉得胸口有什么轻轻一震。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听见这句话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怕老师看不见她的回答,于是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糖水的香味、黑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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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喧哗、她冰冷的手指和滚烫的碗沿,都在这一刻交织成一个模糊又真实的世界。
她声音有点哑:“我以为……你再也不肯见我了。”
他笑了笑:“我答应了你要回来的。”
回来就好,我好想你。她想这样说,但又怕这样不够得体,又会把他赶走。她发现她不会说话了,就像个无助的孩子。
于是两人都没再说话,碗里的绿豆慢慢冷却,碗边结起一点点糖霜的花边。铺子里其他桌也陆续坐了人,喧闹声慢慢地盖过她的心跳,她冷静一下,问道:“为什么去男中教书呢?为什么不回…陈家?”
他愣了一秒,随即笑着回答:“影响不好,我总得考虑到沈公子的感受。”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你长大了。”
陈蔚青抬起头,眨了眨眼:“你这话我小时候就听你说。”
“那时候是说你个头长高了。”他语气一顿,似乎想笑,却没有笑出来,“现在是真的长大了,还有了真正值得你去喜欢的人。”他把真正那两个字咬得很重
她心中泛起一阵酸楚,那是个谎言,那是个她亲手编织的谎言。
“其实我……”陈蔚青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像掺着夜风似的,软软地飘在糖水铺的蒸汽里,“我还有很多事情不会。”
她攥紧手里的勺子,目光落在碗底那几颗已经快要散开的绿豆上。
“比如那个机器——我不是还在做嘛,之前你说过的布尔代数……我最近一直想找资料,可是也不知道找谁问。”她咬了一下唇角,“你上次提过那些逻辑判断、函数映射,我记了一半,又记不全。”
她说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惊动什么,又像是怕求得太多。
梁悯初听着,眉间的光影微动了一下。他没有急着回答,只是轻轻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指沾上的糖水,然后才开口:“我可以教你。”
蔚青猛地抬起头,眼神像是忽然亮了:“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笑了笑,“但只能周末,我现在是个穷老师,平日里还得讲五六节课——我还要吃饭呢。”
蔚青也笑了,眼神里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期待:“那你……不能直接来我们那儿吗?就是我们平时做东西的那个地方,是个锅炉房,我可以告诉你在哪的。”她的语气已经是小心中带点试探了。
梁悯初没立刻回答,只是用勺子慢慢搅着碗里的糖水。过了片刻,他才摇了摇头。
“不行。”他说得很轻,“那是你们的东西,不是我的。”
他的语气并不冷淡,甚至有点温柔,可是拒绝的意味却无比清晰。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个东西,其实都是做不成的?”
“不,我觉得至少你们做得比我那时好太多。”
“我可以帮你,但我不能加入你们。”他放下勺子,像是怕她误会,补了一句,“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我已经……走不了那么快了。”
糖水已经快凉了,碗沿泛起薄薄一层糖膜。
陈蔚青看着他,像是还有好多话没说出口。可最终她只是点了点头:“那……你周末什么时候有空?”
“你挑吧。”他站起身,把椅子轻轻往回推,“反正我现在……也不是什么抢手的人了。”
他朝她微微一笑,身影像是和很多年前那个初来陈家的“梁老师”重合在了一起。
“那就……周六下午吧?”她也站了起来,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我来找你。”
“好。”
铺子门外的黑市已经安静下来,只有几盏昏黄的灯还亮着。他们一前一后走出糖水铺,那条街还是那条街,可脚步声听起来却比上次更踏实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