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他将剩下的话憋了回去，伸出手来，一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倒是你，明明说好了要顾好自己，”周珩沉默片刻，“怎么我才出去几日，就伤成这样？方才瞧你伤口还有淤血，是不是近日又未曾仔细上药？”
不好，给他说中了。
这些日子忙起来确实忘了医嘱，因此伤口似乎又有些作痛起来。可她也懒得再去折腾，总想着过几天就好了。
被这样一埋怨，竟破天荒冒出些软弱的情绪来，睫毛上糊住了一点水汽，眨了眨，坠下来。
常青青小声道：“之后不会了。”
瑄王立时起身打了个呼哨，便有一袭黑影窜出来，他同来人低声交代了几句，外头便响起一声碎叶响来，那黑影又飞身而去，眨眼间不见了动静。
这样一折腾，顿时常青青那点细小的情绪全都被赶跑了，目瞪口呆地看着。
周珩泰然自若道：“怎么了？”
常青青张口结舌：“……外头有人？”
“嗯。张兆在外头守着，以防万一。”
“那、那他怎么又走了？”
“回去取药。”周珩直白道。
常青青：“……”
堂堂瑄王和手下的近侍都变成了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周珩道：“愣着做什么？先说说之前受伤是怎么回事。”
常青青拗不过他，只好将前前后后讲了出来。
听到她如何千钧一发之际挡刀，又如何险险保住性命，周珩面色愈发沉郁，她越说越心虚，囫囵糊弄过后便扯开话题道：“你说为何突然有山匪？竟还敢劫相府……我听说是因为今年收成极差，许多人都吃不上饭。”
周珩眉头微拧：“正是如此。黄河一带，大旱数月。易子而食不在少数，更别提落草做寇的。此次出京便是为放粮，只求粮仓里的粮能送到灾民手里去。”
常青青感慨道：“只是没想到，京城郊外竟也有这样的事。”
周珩却不理会她，径直问道：“别的且不说，你为何逞强？明明自己并不知半点防身功夫……”可见常青青垂头丧气，一副不敢反驳的模样，他纵使再如何烦躁懊恼，也只能暂且压下去，道，“此后不可如此鲁莽。”
常青青心虚得很，点头如捣蒜：“知道了。”
正在此时，却听见窗外隐隐一声鸟雀鸣叫，周珩便起身出去，暂且叫她喘了口气。
原来是张兆！不愧是瑄王手底下的近侍，行踪如此快，说话的功夫就是一趟来回……正想着，周珩又转身回来了。
常青青立即正色道：“王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瑄王思忖片刻：“待我同圣上回禀一番，处理好粮账诸事就来寻你。最多五日，仍是这个时候。届时无论有没有拿到新的讯息，余下的事都只交给我便罢。”
常青青：“好的好的。”还有呢？
“还有就是……”周珩一手抵着下颌，歪头睨她，俨然是要同她算账的模样，“现在，上药。”
常青青：“……”
一番折腾过后，常青青老老实实将一堆金贵的疮药收在柜中。
周珩在一旁念她：“不可阴奉阳违，不可再不知轻重鲁莽行事，一切都等我回来再……”
她听得耳朵起茧，催促道：“知道了知道了，王爷快走吧。”
外头鸟叫声又响过一回了！
周珩不可置信：“你这是赶我？”
常青青指了指探出脑袋的张兆：“他看上去急得很了。”
张兆这才弱弱道：“主子，宫里头又来人请了……”
周珩悻悻道：“我走了。”
常青青忙不迭将窗合上，冲着门道：“王爷快些去吧，不可误了正事！”
门外的周珩先是有些恼火，怎么就这样着急赶他走？
可想起旁的，又渐咂摸出些令人面上羞赧的意趣来，只想着捱过了这段时日，便可一切都好。于是便按捺住心头焦躁，赶回府里，预备回宫禀圣。
往宫里去的路上，再回想起同常青青的对话，却只觉得自己有些地方遗漏了。
为何郑明玉要突然带她去密匀？
区区郊县之地，也并无什么热闹的，最多是避暑的好去处。难不成当真是郑家同别的大臣高官们一样，喜欢在那处消夏不成？
……罢了。索性下回再议。
周珩整了整思绪，盘算着待会儿应同庆允帝所禀之事。
*
临江楼。
丝竹渺渺，一派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仅一墙之隔，到了里间，外头的笑声乐声被全被隔得隐约。沈雅如轻移步伐，撩开珠帘，便见郑明玉垂首细看一封信纸，头也不抬道：“来了？”
“找我有事？”
“坐。”
沈雅如毫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正好，我也有话要问你。”她冷笑道，抬高了些声音，“你不是知道常青青先前在暗传密信？怎么如今去了密匀一趟，竟然又没动静了？还令我带她去盐库！你别是被蒙了心……”
郑明玉冷眼看她。
沈雅如：“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
郑明玉：“阿章离不开她，她救过阿章。况且，我已派人在侧盯着她，若真有什么万一，自会有人来报。”
沈雅如：“……我言尽于此，你随意。”
郑明玉冷笑：“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再操心。若有闲心，不妨看看这个。”
说着，他将手中信纸掷了过来，隐隐暴露出内心郁气。
“什么？”沈雅如惊了一记，迟疑道：“难不成是有什么坏消息？”
她接过信，一目十行扫过去，面色愈来愈难看：“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变了计划？不是说好了十月吗？为何如此急迫……你没有回绝吗？”
看着他的脸色，沈雅如惊异不已：“——难不成你答应了？”
郑明玉缓缓道：“虽说他此行太过心急，可有一句说的不错。眼下恰是最合适的时机，迟则生变。”
沈雅如捏着信，面色凝重。
“可我们全无准备，突然如此，岂非自寻死路？”
“死路？”郑明玉嗤笑一声，“那可未必。”
她顿了一顿，看向郑明玉，恍然道：“莫非你早料到会如此？”
“上回去密匀便已有所猜测。藩兵个个士气高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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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便知早已演练数回。”郑明玉道，“他蛰居一年有余，早已蠢蠢欲动。眼见数地大旱，流民四起，怎会放过此等天赐良机？”
沈雅如勉强笑了一笑：“可这到底还是太……”
郑明玉抬手将信纸燃尽，眼中火光跳动。
“若真如信上所说，他七日后便掣兵抵京，成与败，不过在此一举。”他将最后一点灰烬碾碎在案上，冷笑道，“难不成你怕了？”
沈雅如只笑：“怕？这个字我早忘了怎么写，只知道怎么赢。你且说吧，要做什么？”
“同冀王……”
郑明玉徐徐吐出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里应外合。”
*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的，京城里近来又有些喧闹不安。
从密匀回来后，京城内街头巷尾的流浪汉竟多了许多，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问起来便都说是家下受旱，千里跋涉而来，有的家中田地被兼并了，无奈之下只好来做活谋口饭吃，诸如此类。
常青青知道的并不很确切，可这几日走街串巷多了，实在没法不注意到这变化，就连家附近的巷口也多了几个衣衫褴褛外地来讨生活的人。
偶尔还有几个面黄肌瘦吃不饱饭的小孩跪在路边，李银花看了可怜，每回都留几碗饭给他们，只当做些善事。
除了这些，还有奇怪的传言张贴得到处都是，揭下来一看，上头笔记如同鬼画符。
仔细一瞧，竟然写的是“当今天下大旱，实因庆允德不配位，在位荒废朝政，寻仙问道，流连后宫，理当引咎让位，正本清源……”
常青青手一抖，这帖子便被风刮得飞过了墙。
小宋几人并不识字，好奇道：“上头写的是什么？”
常青青不敢乱说，小孟在一旁亦是抖抖索索：“这、这……实在不可说！先干活吧！”
流言甚嚣尘上，似乎人人都有些知晓。
偶然在路上乱走，就能听见有小孩在唱歌谣：“关中旱，无人看。七月三，要变天。夏晴雨不起，只盼秋风急。”
主家出来嘘了一声：“快走！一边儿玩去！”
几个小孩嘻嘻哈哈，揣着沙包四散而逃。
路上也总能遇见风尘仆仆之人，还有人装点了行李，驱上马车，似乎是要出京回乡模样。
满城风声鹤唳，她心下直突突。
今年京城雨水倒是丰茂，可谁成想千百里之外，便有这么些地方闹旱情，难怪周珩前些日子那么急着出京，想来或许比她以为的还要再困顿些。
可无论京中情势紧张，却也不能妨碍她的事。
常青青牢记着五日之约，去盐库的路上格外谨慎，将马车行路中每一处拐弯与行程远近都牢牢记在心里，到后来，几乎是倒背如流。
回去后便将线路一点点描了下来，只等周珩来时交予他。
然而如今最大的难处并非线路图，而是水云。
自那回生病在医馆里躺了一天，水云愈发寸步不离。无论去哪里都要紧紧盯着她，实在让人格外无奈，或许是得了郑明玉的命令，忧心她会同谁勾结泄密。
常青青被盯得焦躁。若到了第五日，寻不见机会同周珩会面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