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肝胆楚越
◎陛下能不能给我个孩子◎
慢悠悠回到东园后,夜已经深了。
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温润的光,偶尔随着风轻轻摇晃,底下的穗子也晃来晃去。
卞持盈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迟月站在她身后,正替她卸着发饰。
一阵风从窗缝里挤了进来,烛火摇曳间,寒意袭人。
“我让弥深给你们也安排了温泉。”卞持盈看着镜中的迟月,温和道:“一会子也去泡一泡吧,祛一祛寒,今晚熬得厉害,明日睡个懒觉,毕竟后边儿还有的忙,这是最后松散的日子了。”
迟月笑着哎了一声:“多谢陛下。”
盥洗后,卞持盈换了一身藕荷衣衫,披着袍子去了温泉房。
从两屋连接的长廊走过时,卞持盈冒着寒风看向外边儿——无边黑暗,寂静无声。
她垂眸踏进温泉房的那一瞬,暖意席卷了她全身,她一下子放下了瑟缩的肩膀,整个人舒展许多。
一双手伸来,替她褪下外袍。
弥深转身将袍子挂在木施上,回身看她:“我准备了一壶酒,吃一盅?”
卞持盈刚好也想喝两杯,于是点点头,应允了。
月白风清,夜静更阑。
卞持盈静静地看着炉子,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弥深正聚精会神地煮着酒,不消片刻,满室酒香。
“陛下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我?”弥深斟满一杯酒递去,看着她的眼睛问:“很是突然,不知缘故。”
卞持盈接过酒杯送去唇边,须臾,她放下酒杯支着脑袋:“是问我为什么选择你,还是问我为什么选择弥家?”
“这不一样吗?”
“自然不一样。”
卞持盈看着杯中酒,唇边笑意清浅:“你与弥家,于我而言,是两码事。”
弥深:“我是弥家人,身后是弥家,如何不一样?”
卞持盈没说话,只是兀自看着小几上的炉子酒壶。
弥深于她而言,的确不是普通的竹马,年幼时,他几乎包揽了她所有的少女心事,譬如和晏端的小争执,又或者是不满崔珞珠的种种安排等等。
即便他身后没有弥家,于她而言,也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她开了口:“倘使你不姓弥,我也会选择你。”
弥深心下一动,他起身来走到她身侧坐下:“那我还是姓弥吧,这样就能帮到陛下了。”
卞持盈转头看他:“就这样和我在一起,没名没分,会不会介意?”
弥深摇头轻笑:“早年,我最大的心愿便是陛下能多看看我,于是我奋起直追,终于入了大理寺,也终于教陛下看见了我。如今能与陛下这样相守相伴,对我而言,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他说完这段话,神色忽然变得有些犹豫,唇角微动。
卞持盈挑眉:“还有什么话想说?”
弥深语气有些忐忑:“……我与陛下,能不能有一个孩子?”
他急切补充:“陛下放心,绝不会影响皇太女的地位,也不会与她争这天下,我会养在弥家,给他编造一个身份,不会教他知道真相。”
“弥深。”卞持盈平铺直叙:“我不允许有任何人威胁到宝淳,一丁点风险也不行,我这一生,只会有宝淳这一个孩子,倘若有意外发生,倘若我怀孕了——”
她看着弥深的眼,毫不留情:“我会流掉这个孩子,并且,和你一刀两断。”
“所以你。”她端起杯子喝了两口酒:“在房事上慎重一点,做的准备足一点,我不希望看到意外发生,也不想和你一刀两断,但事情一旦发生,我就不得不做出决定,避免更多意外产生。”
弥深垂眸,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眸,他不说话,只是脸有些白。
卞持盈没有催促,只是品着舌尖酒,优哉游哉。
“陛下……”弥深轻声呢喃:“陛下还真是狠心。”
卞持盈:“怎么?怨我吗?”
“我若怨陛下,陛下会如何?”
“不如何。”卞持盈放下杯子起身来:“我意已决。”
她走向温泉房间,背影翩跹,裙摆逶迤。
弥深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有漩涡逐起。
——
温暖柔软的水包裹着身子,很是舒适。
卞持盈闭上眼靠着池边,她穿着一件绯红小衣,细细的红带系在颈后,衬得白玉似的肌肤更瓷白无瑕。
水波荡漾下,风光若隐若现。
身后传来脚步声,卞持盈睁开眼回头看去,似笑非笑:“怎么?想通了?”
“想通了如何,想不通又如何?”弥深披着雪白中衣,行走间精壮的腰腹上是起起伏伏的线条。
他坐在池边的藤椅上,看着池中的人自嘲:“我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陛下也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
“这是在使小性子?”
“陛下姑且可以这样认为。”
卞持盈笑笑,她转过身来,趴在池边看他,语调漫不经心:“弥深,我想你早就明白,与我在一起你会有怎样的前景。你知道这些,却还是选择和我在一起,你知道和我在一起你会被压制,和我在一起你会有一些俗世的愿景无法实现,这些你都知道的,但是你太贪心,明明知道,却还是存着一份侥幸,侥幸会有如愿以偿的那一天,可如今,你的侥幸被我扼杀了,眼下,我给你选择,门在那边,你出了这门,你我便是清清白白的君臣,再无其他瓜葛,要如何选,全凭你自己。”
夜里忽然飘起了雪,檐下的灯笼依旧摇摇晃晃。不多时,长廊下的长椅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如撒盐一般。
园子里的枝桠上也逐渐被白覆盖,慢慢的,这白堆积得愈发多了,压得枝头沉甸甸的。
不知是几更,或许是拂晓。
柔弱的枝头终于受不住这雪,“嘎吱”一声,枝条连着雪一起掉在地上,雪越下越大,断枝被这深深浅浅的雪覆盖,再看不见一点。
温泉房里氤氲一片,白雾缭绕。
卞持盈趴在池边,肩颈前胸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痕,她眸光迷离,雪白的臂膀软绵绵搭在池子边沿,身后不停有水浪打来,落在她臂膀之上,又缓缓滑落,没入池中。
雪终于停了,天也快亮了。
温泉水依旧热着,卞持盈嗓子干涩得厉害,被弥深对嘴喂下水后,终于滋润了许多,只是还不等她喘口气,那水浪便又开始起起伏伏。
终于天明,卞持盈昏睡过去,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温泉房里一片狼藉,是弥深亲自收拾的。等收拾干净,他坐在昨晚那张藤椅上出神。
堂兄弥远的话在脑海中不停浮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一般,驱使着弥深去作为。
他转头看着温泉房的门,神色复杂。
昨晚他没有出这门,而是下了温泉池。这也意味着,他臣服于元嘉帝,而非……
弥深闭眼深叹,繁复的想法在脑海里碰撞搅弄,搅得他脑仁疼。
日光照射进屋子,弥深睁眼,眼中一片清明,他看着探进屋子的那抹阳光,忽然就想起那年春日,他兴冲冲跨进门时,卞持盈冲他的那一抹笑。
如这抹光一样,明媚青涩。
罢了。
他站了起来,掸掸衣衫,且行且歌吧。
卞持盈醒来时,浑身上下软绵得厉害,午饭是弥深搂着她,亲自伺候她吃下的。
“这次你胡闹得厉害。”她抬手将他凑过来的脸推开,眼皮还有些肿:“下次再这样,我就要生气了。”
她知道他有脾气,所以特意纵着他,但只此一回,若再来两回,她怕是要散架了。
“是是是。”弥深亲了亲她嘴角,笑得宠溺:“臣再也不敢了。”
见她眼下仍有黛色,他有些心疼道:“陛下再睡一会儿吧,离下午启程回宫还早。”
卞持盈:“我再睡一个时辰,你记得叫我起来。”
弥深伺候着她睡下后没有离开,而是静悄悄坐在榻边,凝视着她面容,眼底晦暗翻涌。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去了。
窗外阳光明媚,照得窗纱亮闪闪的,屋子里也是一片亮堂。
卞持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她盯着上方帐额,面上无甚表情,直到眼皮愈发沉重,她这才缓缓闭上眼,沉沉睡去。
临回宫前,卞持盈都没能等到来寻她的妃嫔。
上马车前,四妃昭仪皆朝她行礼,恭敬非常。
卞持盈:“你们都想好了?此时若是提出,我亦应允,等上了这马车,便没有你们反悔的余地了。”
贤妃林语嬛站了出来,她福了福身,声音清脆温和:“陛下待我们极好,仁厚宽和,恩泽均沾,我们都愿意留在宫里,闲暇时陪陛下解解闷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平心而论,不管是以前的皇后,还是现在的元嘉帝,卞持盈都不曾苛待过后宫的妃嫔,反而对她们照拂有加。
现在后宫只有她们五人,元嘉帝对她们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宫内的日子会逐渐热闹起来,在宫里她们身份尊贵,被人前呼后拥地伺候着,除了陛下公主,没有长辈压着,也没有莫名其妙的亲戚和闲言碎语,这哪里不比宫外好?
所以她们没有犹豫多久便决定留下。
卞持盈颔首,阳光照耀在她眉眼上,琥珀似的眸珠染着笑:“想好了就行,回宫吧。”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要开启时间大法啦[加油]上一章锁了好多次,我改来改去总算过审了QWQ
82情随事迁
◎子嗣一事,我势在必得◎
元嘉九年,九月廿十,元嘉帝生辰,群臣献上奇珍异宝,恭贺圣寿。
“一晃就三十三了。”卞持盈看着镜中的自己,低低叹了口气:“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朝玉嘴笨,没有说话。倒是迟月反应过来了,笑着说道:“陛下如松柏经霜愈翠,昆山玉映,椒房月魄,我看陛下年年如此,哪里就老了?”
卞持盈笑意愈深:“你这张嘴,如今是越来越巧利了。”
迟月倒是说得没错,尊贵如元嘉帝,保养得宜,用料奢侈,一点也不显老,与二十几岁时几乎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是,她眉眼更加沉静深邃,不笑时更显威严,不怒自威,臣子们都兢兢业业,不敢造次。
“宝淳和云阳在做什么?”她问。
朝玉:“殿下和县主早起做完功课后,正在给陛下准备生辰礼,说是谁也不准去看。”
卞持盈挑眉:“她俩又准备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之前的每个生辰,宝淳和云阳都会凑在一起,合计亲手给她准备生辰礼,只是之前每一年的生辰礼都很独特。
所以今年,卞持盈对这次的生辰礼格外感兴趣。
今年生辰卞持盈没有大肆操办,只是叫上宝淳云阳,以及妃嫔们坐在一起吃顿饭。
早起去青鸾殿批过折子后,卞持盈没有回昭阳殿,而是去园子里散步赏花。
园子里花团锦簇,芬香扑鼻。
其中开得最繁盛的,要数菊花,香气最袭人的,便是桂花。除此之外,还有木芙蓉、秋海棠等,看得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
“前两日有人向我打听你们俩。”卞持盈负手慢悠悠走在园子里,目光游走在花丛中:“这是想打你俩的主意。”
迟月和朝玉面面相觑,不明白这话该怎么接。
“我是不想放你们走的。”迎着日光,卞持盈笑着眺望前方,直言:“你们于我而言很重要,是我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我希望你们能一直在我身边,不仅仅是因为你们能在政事上协助我,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感情不浅,我也舍不得放你们走。”
她刚说完,朝玉便干巴巴道:“我不会嫁人,也不会离开陛下。”
迟月:“我对情情爱爱没兴趣,我只是觉得,跟在陛下身边见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是最高兴的,我也不会离开陛下的。”
“别紧张。”卞持盈伸手轻轻拂过花苞:“我只是随口一说,我的墙角,可不是谁都能撬的。可倘若你们自己要走,我也不会拦你们,若是你们遇见了喜欢的人,很想很想和他在一起,只要你们开口,我会放你们走的。”
朝玉:“我不喜欢男人。”
卞持盈一愣,迟月有些哭笑不得。
朝玉轻咳了一声,解释:“也不喜欢女人,我只是觉得情爱这件事太麻烦,牵扯太广且会有很多不可预料之事,我不喜欢,所以也不会有这么个人。”
迟月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行,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卞持盈勾了勾被风吹乱的鬓发,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轻叹一声:“阳光真好。”
回到昭阳殿后,妃嫔们都到了,她们凑在一起说话,叽叽喳喳的,令空旷冰冷的殿宇多了许多温暖。
见卞持盈进来,几人都纷纷起身行礼,面上都挂着笑。
“坐吧,等宝淳来就开席。”卞持盈坐在长桌主位,看着五人说道:“若是饿了,可以吃点点心垫一垫。”
几人自然是应下。
没过多久,有两道人影一阵风似的跑进殿来。
卞持盈支着下巴看着眼前少女,笑:“听说你们给我准备了礼物,是什么?”
前边儿的是宝淳,她如今十三岁了,身量高挑,容貌出众,特别是那双和卞持盈如出一辙的眉眼更是精致得不得了,唇红齿白,灵动狡黠,恰是桃李年华少女。
跟在后边的是云阳县主卞嘉平,她比宝淳大一些,身量却是要矮一些,一双上挑的吊梢眼自带冷厉气势,一瞧就不是个好惹的。
此刻,她笑了起来,吊梢眼变成弯月,圆溜溜的眸珠削减了凌厉感,添了两分娇俏:“陛下一会儿就知道了,可是花了我俩好大的功夫呢!”
二人先继落座。
宝淳坐在卞持盈左手边,好奇问:“娘,您想要什么礼物呀?”
“这会儿才来问我,是不是太晚了?”卞持盈哼笑一声:“你们都做好了,来问我做什么?”
宝淳嘟嘴,她眼下正是抽条的时候,脸颊上圆嘟嘟的肉消了不少,只是唇形饱满好看,娇憨十足:“问一问也不行呀?”
“我猜。”宗襄笑眯眯开口:“殿下应该是想听陛下说‘只要是你们做的,我都喜欢’这样的话。”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宝淳嘴撅得更高了,她看着卞持盈不满道:“不可以吗?”
“可以。”卞持盈伸手揉了揉她额发:“只要是你们做的,我都喜欢。”
她这才心满意足,得意地歪了歪脑袋:“我们做得可好啦!娘一定会很喜欢的。”
卞持盈含笑看了看云阳:“先吃饭吧,我拭目以待。”
吃过饭后,一行人移步茶房,顺便观摩一下宝淳二人准备的生辰礼。
茶室内清香袅袅,阳光照得室内透彻明亮,几缕光照射进屋来,可以看见光里飞舞的细尘。
宝淳献宝似的拿出一个精巧细致的木匣子,放在卞持盈身前,笑嘻嘻道:“喏,娘打开看看吧。”
一旁坐着妃嫔们,她们都很好奇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卞持盈面上始终带着笑,她伸手打开盒子,在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时,她面上掠过一丝讶异:“……这是什么?”
宗襄带头伸长脖子去看,另外四人也先继将盒子里看了个明白,个个面上都含讶异之色,看来也不认识这玩意儿。
宝淳得意地摇头晃脑:“这叫‘行香子’~是香囊哦!”
卞持盈挑眉,她拿出盒子里奇形怪状的“香囊”,将其细细打量。
云阳在一旁介绍:“这香囊不是普通香囊,用绸缎、铜片、绣线以及六种香料等东西制成的,我们用刻针刻了两个孔,囊面绣有暗纹,转动铜盘会有不同的香味散发出。”
一旁的妃嫔们叹为观止,一脸惊奇模样。
卞持盈笑问:“真是你们俩自己做的?一点没骗人?”
宝淳不说话,只是眼珠滴溜溜转着。
“这……”云阳看了她一眼,继而笑着看向卞持盈:“娴姐姐有帮我们画制暗纹。”
宝淳急忙道:“只有这一项!其他的都是我和云阳亲手作的,保证没有假手于人!”
卞持盈:“好,我相信你们,这个礼物我很喜欢,‘行香子’这个名字也很恰当。”
宝淳这才舒展了眉眼,笑着坐下来,抱着卞持盈的手臂:“嘿嘿,我就知道娘喜欢。”
等众人散去,卞持盈拿着那香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面上的笑意不断,看来是真的很喜欢。
“陛下歇一会儿吧。”朝玉劝道:“早上起太早了。”
卞持盈:“不妨事,晚上早些歇下就是了。”
朝玉随口道:“待弥大人进宫,陛下哪里能早睡。”
卞持盈面上的笑一下就淡了,一旁的迟月心里“咯噔”一声,心道:不好!
“能不能早睡。”卞持盈将香囊放进匣子里:“全在我,与他何干?”
仔细算算,她和弥深已经九年了,曾经纯粹的感情到如今,似乎已经变了味。借着她的势,弥家在朝中可谓是如日中天,仅次于卞家,若不是上边儿有卞家压着,或许弥家会成为下一个荣家。
卞持盈已经忍了弥家许久了,她自认不愧对弥家、不愧对弥深,倘使他们不知足,那她也可以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最近她和弥深正在闹矛盾,谁也不肯低头退让。
原因是弥家旁系子孙在朝中任职,因其受底下小人蛊惑,在公事上犯了个不小的错。
卞持盈从不任人唯亲,她当即下令要革职查办,却遭来弥深的质问。
彼时,弥深皱眉,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是受人蛊惑,错不在他,你就不能法外开恩?”
卞持盈冷冷道:“法外开恩?他自己脑袋不清醒,受了底下的人蛊惑,说明他识人不清、用人不慎,导致公事出了差错,错不在他在谁?难道我还要体恤他不成?那他捅的那些娄子谁来处理?谁来承担?”
“难道你不会出错吗?”弥深气得厉害,一脸失望看着她:“难道你不会识人不清吗?当初是谁把晏端……”
屋子里响起“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弥深微微侧着脸,脸上印着清晰的巴掌印。
卞持盈收回手,神色冰冷:“我看你是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弥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退下了。
“今日陛下生辰。”迟月笑着拉回了卞持盈的思绪:“弥大人一定会来的。”
卞持盈耸耸肩:“随便。”
她看着匣子里的香囊,想了想还是拿了起来,继续研究。
弥家。
“弥和的事怎么处理?”弥远问道,他看向正在穿衣的弥深,挑眉:“他可就指望你了,恨不能认你当干爹。”
弥深抖了抖身子,穿好衣袍:“不妨事,我心里有*主意。”
弥远点点头:“她那边……会松口吗?对了,还有子嗣的事,你抓紧时间,皇太女听政三年了,时不我待。”
“我知道。”弥深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一片浑浊:“我正在计划这件事。”
他抬眸看向窗外的簇簇锦菊:“子嗣一事,我势在必得。”
83毛遂自荐
◎臣仰慕陛下已久◎
下午阳光正好,卞持盈拿着书坐在窗下看着,聚精会神,全神贯注,仿佛没有受到弥深的影响。
一旁的迟月和朝玉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迟月看了看窗外,索性拉着朝玉去了外边儿说话。
“这下怎么办?”朝玉皱眉:“怪我一时嘴快,说的话不过脑子,惹陛下不高兴了。”
迟月:“今日还是陛下的生辰,咱们得想想法子,让陛下开心起来。”
朝玉迟疑问:“要不然……我们去请殿下过来?有她在,陛下一定会高兴起来的。”
迟月想也不想否定了这个想法:“陛下不会希望殿下牵扯进来的,若是我们擅作主张,陛下或许会更生气也说不一定。”
朝玉叹口气:“意思是,眼下只有靠弥大人了?”
“是他惹陛下生气的,他是罪魁祸首。”迟月有些无奈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为何你总是把弥大人当主子来看?咱们的主子是陛下啊!脑子清醒一点!”
朝玉愕然:“可是……他是陛下的……陛下的……”
她脸憋红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看,说不出来了吧。”迟月搭着她的肩,语重心长道:“他什么也不是,顶多是陛下的伴侣,仅此而已,说难听点……男宠也是可以当的,但陛下一统天下,是这天下的主人,男宠于她而言,是随时可以换的。”
朝玉:“……你的意思是,陛下已经对弥大人很不满了?”
迟月耸耸肩:“弥大人么……其实问题不大,大的是他身后的弥家,你说这人啊,一得势,便飘飘然了,全然忘了曾经的初衷和信仰,啧啧,弥家之前捅了多少娄子?得罪了多少人?那可是数不胜数!”
朝玉不说话,而是很认真地在思量,少顷,她若有所思开口:“以前的弥家还是很低调的,不张狂不惹事,从……貌似是从元嘉六年开始,他们行事便没有顾忌,较之以前,张扬许多。”
“的确是元嘉六年。”迟月补充:“元嘉六年,也是陛下和弥大人的第六年,人心易变这话真没错,你看最开始的时候,弥大人是不是事事依着陛下?谨小慎微,处处伏小做低,你再看如今?竟敢在陛下面前不敬,真是猖狂至极!”
朝玉点点头,深以为然,她想了想又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看着吗?”
迟月:“不必担心,陛下运筹帷幄,心里有数,心里没数的是别人。”
这时,有宫人来禀。
迟月听完后,神色讶异问宫人:“当真?”
宫人:“确确实实,人已经在青鸾殿外候着了。”
迟月挑眉,忽而一笑:“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回陛下。”
“容拂?”卞持盈放下书,一脸讶然地看向迟月:“他来做什么?”
迟月上前去,笑着替她整理衣襟:“今日是陛下的生辰,他自然是来进献陛下生辰礼的。”
卞持盈有些意外,手里的书被迟月抽去也没有发觉。
容拂是历届科考的探花郎,是卞持盈亲手点的。此人是实实在在的寒门学子,家中清贫,性子清冷淡然,不爱结交朋友,喜音律书画,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与同僚之间的关系也是普普通通。
他如今任户部侍郎,其兢兢业业,恪守本分,从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在公事上严谨非常,不会讨好上司黎慈,也不会和其他官员一样拍卞持盈的马屁,他仿佛什么也不在意,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以前逢年节什么的,他即便来,也是和其他官员结伴而来,且还是站在末尾不声不响的,怎么如今,独身一人来了?
卞持盈梳妆后,去了青鸾殿。
容拂被人请去了殿中等候,卞持盈来的时候,他正看着墙上的那幅画出神。
听见脚步声,他转身看去,作揖行礼:“臣参加陛下。”
平心而论,容拂生得一副好容貌,他眉目清冷疏离,鼻梁细直秀挺,面容白净,看上去如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今日他着一身雪衣常服,清朗独绝,更添冷意。
卞持盈负手进了屋:“不必多礼。”
容拂拂袍跪下,双手举着一物,恭敬禀道:"臣户部容拂,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伏惟陛下膺乾御极,德被八荒。今欣逢圣寿,特备薄礼以表芹献。"
卞持盈支着下巴,看着他手中的木匣子,似笑非笑:“我还以为容卿先前已经送过了。”
“臣……”容拂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在皇帝生辰当日献礼,恐怕他是第一人。这于礼不合,且乃大忌。
但他之前准备的生辰礼因故损坏了,比起前者,此项更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卞持盈对这些没有很在意,说那些话也不过是逗一逗这木讷古板的户部侍郎。
“罢了。”卞持盈接过那匣子:“既是你一番心意,我也就收下了。”
匣子里是一幅画,卞持盈缓缓打开这幅画,神色惊艳:“这……”
她看向容拂,面上带笑:“这是你画的?”
容拂低头:“是,画技平平,让陛下见笑了。”
“不必自谦。”卞持盈拿着这幅画,爱不释手:“哪里就画技平平了?我看这画很不错。”
她看了一眼容拂,笑意愈深:“我很喜欢。”
画中有美人,于树下休憩,其执一柄团扇遮住半张脸,余留一双灵动眉目,娇俏动人。
不管是美人的一颦一笑,还是树影斑驳,或是地上的花花草草,等等等等,都非常细致入微。
这幅画在卞持盈心里,如今是稳居第一。
不过……画中的她着粉衣绿衫,整幅画透出的感觉是闲逸温暖,一点不符合她平日里严苛待人的风格。
并且这画风,略微有些暧昧亲昵,
卞持盈这样觉得,便也这样问出口来:“这画,你是带着何等心意献来的?”
容拂狭长的桃花眼动了动,他微微抬起头来,两腮微红,眼含水光,脉脉含情:“臣……仰慕陛下已久。”
“仰慕我?”卞持盈笑着将画放至一旁:“仰慕我的人可是有许多。”
“陛下英明神武,德被四方,圣明烛照,仰慕陛下的人自然有许多。”容拂眼中带着热切的敬仰和爱慕。
卞持盈支着脑袋,漫不经心地看着他:“那你说说,与旁人而言,你有何不同?”
容拂背脊挺得直直的,他声音很好听,落珠似的:“臣足够听话。”
“哦?”卞持盈来了兴致:“那你所求什么?加官进爵?荣华富贵?”
“臣只想守在陛下身边,什么也不求。”
“撒谎。”
卞持盈摇摇头:“你可知你今日的行径一旦将我惹恼,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她语气寻常甚至可以说是温和,但却依旧听得容拂起了一头的冷汗:“陛下恕罪!”
也不知道他是倔还是怎的,求饶过后,依旧将背脊挺得直直的:“但臣绝无二心,唯一的念想,便是能久伴陛下左右。”
“我记得……”卞持盈慢悠悠问:“你如今二十有七是吧?为何一直不成亲?家里人不着急吗?”
容拂垂眸看着她脚尖:“早在那年殿试,臣便将一颗心都落在了陛下身上,可那时,陛下的心里只有弥大人,臣不敢表露心意,只敢远远看着陛下,我家里人不能左右我的心意,我只愿臣服于陛下脚下。”
“既然知道我心里有弥深,那你为何如今又敢表露心意了?”
“弥大人福薄,不能长期侍奉陛下左右,臣以为,臣会比弥大人伺候得更好。”
“这话我听不明白。”卞持盈勾着脚尖,在虚空一点一点:“你不妨直说。”
容拂抬头盯着她,眼底闪着炙热的光:“弥大人不够听话,所以他不能长久地伺候陛下,所以,陛下何不换臣来?总之陛下是要换的,臣毛遂自荐,甘愿成为陛下的入幕之宾。”
女子脚尖微顿,停在空中,没有动作了。
卞持盈:“胆子不小。”
容拂微微一笑:“若是胆子小,恐怕入不得陛下的眼。”
他见卞持盈没有说话,想了想又道:“陛下放心,臣不是那等争风吃醋、心胸狭隘的人,即便以后陛下有了其他人,臣也不会如何,臣会一直恪守本分,尽心尽力伺候陛下。”
卞持盈点头:“如此看来,你还是个识大体的人。”
她指尖点了点脑袋,故作苦恼:“你的确是不错,不过……我还是有些犹豫,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将来你将我惹恼了,我一怒之下让人砍了你的头,嗯……还是有些可惜的。”
容拂脖颈一凉,却还是坚定道:“臣会伺候好陛下的,不会有这一天,臣会好好护着自己的脑袋,不让它掉在地上。”
这话着实有趣,卞持盈抚掌大笑:“你还真是不错!”
青鸾殿外,弥深理理衣袖,准备进殿去。这时,迟月走了过来,笑眯眯拦住了他:“弥大人且慢。”
弥深皱眉看她:“何事?”
迟月:“啊,我没事,只是眼下,青鸾殿内有人,弥大人需等上一等。”
弥深心里一咯噔,忙问:“里边儿是谁?”
【作者有话说】
就是说,只要搞好了事业,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加油]晚安啦
84利令智昏
◎“陛下昨日为何接见容拂?”◎
“里边儿的人。”弥深沉着脸问迟月:“是谁?”
迟月:“是户部侍郎,容大人。”
容拂?
弥深脸色更难看了,又问:“他来做什么?”
迟月笑意淡了两分:“这便无从得知了。”
弥深有些愠怒,他紧紧盯着殿门,脸色铁青。
须臾,他拂袖欲离去,却生生忍住了,回头再问:“他进去多久了?”
卞持盈仍未表态,迟月不敢太怠慢,只道:“该是有半个时辰了。”
她看着正欲离开的弥深,反问:“弥大人是要离开吗?不等了吗?今日可是陛下的生辰。”
弥深:“陛下日理万机,哪里会有闲心接见我?罢了!我改日再来!”
走出去好一段路,身后都没有声响传来,弥深额角青筋暴跳两下,他忍着怒气回头,竟发现迟月早就离开了,他这下更是气得差点呕出血来。
望着青鸾殿的殿门,弥深脸色简直差得不行,他眼底有翻涌的晦暗在明明灭灭。
半晌,他终是拂袖离去,脚下生风。
殿内。
卞持盈看着脚下容拂,指尖一下一下点在案上,不说话。
容拂心里一阵忐忑,他用清冷的眼眸看着她,小心翼翼问:“陛下……”
“我很好奇。”卞持盈看着他,眼中兴趣浓厚:“你常以疏离冷漠的态度示人,如今却又这副脸庞,我实在难以置信,是什么让你伪装至极?”
容拂:“疏离冷漠为实,说是伪装,实乃不妥。如今这副脸庞,是因为人人都有爱慕之人,自然,在爱慕之人面前,如何能作疏离冷漠状?况且,我等今日,已经等了许久了。”
好不容易等到弥深失了圣心,他怎能不乘胜追击?
卞持盈颔首:“如此,倒也算合乎情理。”
“陛下对我……是否满意呢?”容拂惴惴问。
卞持盈挑眉,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通:“起来说话。”
容拂依言起身来。他身量不矮,挺拔清瘦,配上那张脸,称一声清冷美人也不为过。
“你可晓事?”她饶有兴致问:“我从不用别人用过的。”
所以早年晏端纳妃后,她都以公事忙碌作为由头拒绝他。
容拂脸颊染上红晕,声音轻轻:“不曾?”
“干净?”
“……干净。”
卞持盈满意点点头,她看着他清瘦又不失力量的身躯,又开口:“脱掉外袍。”
容拂垂眸看着脚下,乖乖脱去外袍。中衣贴身,更能凸出他身躯线条。
不是瘦弱书生,也不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头,卞持盈更满意了。
“会伺候人吗?”卞持盈起身来,负手而立,目光中带着审视。
容拂目光上移,落在她腰间:“……不会,但我可以去学。”
“的确需要学一学。”卞持盈走近,勾唇一笑:“学好了再来找我吧。”
容拂低低应了一声,在她的吩咐下,穿上外袍退下了。
殿门打开,清冷不容亵渎的容侍郎走出,雪衣一尘不染,其眉目疏淡,似有天人之姿。
离开青鸾殿后,容拂在去户部的路上遇见了弥深。
“你去见陛下做什么?”弥深双手抱臂拦住去路,冷声质问:“你最好如实道来。”
如日中天的权贵,对付清贫的寒门,可谓是易如反掌。
容拂淡淡看了他一眼:“这恐怕与弥大人无关。”
弥深眼眸一眯,对他这副态度感到愈发火冒三丈:“你好大的胆子。”
论家世,弥深毫无疑问碾压容拂,论官职,弥深位居大理寺卿一职,压区区侍郎,也是轻而易举。
容拂像是看不清形势一般,神色自若:“弥大人还有何事?”
“我告诉你,陛下不是你能肖想的。”弥深逼近他,狠声警告:“若是你胆敢僭越,你的仕途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容拂眸珠动了动,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微微一笑:“你说,我要是将这话原封不动说给陛下听,会如何?”
会如何?
弥深轻蔑一笑:“你觉得陛下会听你这宵小贼子说的挑拨离间的话?我与陛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谊深厚,非常人能比,我劝你识相点,大家同朝为官,我也不想事情变得太难看。”
容拂默然片刻,轻飘飘一句:“弥大人,年近四十了吧?”
弥深比卞持盈大三岁,如今三十六。
听出他话语中的意味深长,弥深脸皮细微抽动着。不得不承认,任是他再怎样保养,也比不得年轻人,除了脸,身体也很重要。
“得意什么?”弥深冷哼一声:“你不会永远年轻,但永远都会有人年轻,色衰爱弛,终有一日。”
容拂弯唇:“不管将来如何,起码我眼下年轻,色衰爱弛?这点倒是很对,毕竟有前人示例,我等看得分明。”
他口中的‘前人’,自然是指弥深了。
弥深顺风顺水这么多年,哪里能受此刺激,他一把抓过容拂衣领:“你放肆!”
“弥大人?”一道带着疑惑的清脆声音响起。
弥深下意识放下手臂,闻声看去。
宝淳拿着两本书,正一脸好奇地向他们走近:“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容拂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领,朝宝淳行揖礼:“见过殿下。”
宝淳颔首,看向弥深,等他一个答案。
弥深却只是朝她敷衍拱拱手后,便回身离去,看背影,他此刻应当是气得不轻。
“弥大人真是……”宝淳盯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好大的气性,竟也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她转头,看着容拂:“你,一一道来本宫听听。”
容拂便将事实道来,丝毫没有添油加醋,字字属实。
“原来如此。”宝淳卷起书抵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须臾,她将容拂从上到下打量一番,丝毫不掩饰:“你配我母亲?嗯,勉强能入眼。”
“只盼你,莫要辜负我这话才好。”她似笑非笑,与卞持盈相似的那双眼眸里却不带一丝笑意。
容拂低头:“臣定不负天恩。”
待容拂处理完公事回府后,已经是深夜了。
府宅里空空荡荡,檐下的灯笼也显得孤苦伶仃。
容拂站在檐下,平静地望着黑沉沉的夜幕。灯笼照射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令人惊叹的皮相之下,流动着惊人的戾气。
其实家里以前也没有这样冷清。
阿鸢在的时候,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灯火通明的。
阿鸢是他的妹妹,比他小十几岁,是他父母老来得女,最最疼爱的小女儿。
阿鸢很爱黏着他,也很依赖他。
但可惜的是,那年阿鸢才十三岁,便被贼子欺辱杀害了。苦于没有证据,容父容母哭诉无门,郁郁成疾,后来相继离世。
只有容拂还在苦苦撑着,他要报仇,要替妹妹讨一个公道。
贼子家大业大,背靠大山,抹去害人证据是轻而易举,容拂没有证据,但他知道贼子是谁。
夜幕中好像有星星,一闪一闪的。
容拂望着那颗星星,一字一句吐出那贼子的名姓,仿佛要将他啃食撕咬个干净:“弥和……”
不错,正是弥家,正是如今不可一世的弥家。
早年弥家行事很是警惕,做人做事都非常低调,或许是长辈发话了,没人敢张扬行事。
后来元嘉帝登基后,弥家水涨船高,行事便开始无所顾忌,许是没有长辈拘着,所以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子孙辈,开始做一些混账事。
弥和是弥家旁系所出,是弥深老太爷那一辈支出去的,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其深受弥家庇佑,原本就有些放肆的性子,愈发肆无忌惮。
容家势微,如何能与弥家抗衡?
唯有走元嘉帝这条路,兴许一切都还有希望。
容拂垂下头,低低叹了口气。
没有证据的事,容拂空口无凭,没有办法揭露弥家的真实面目,但……以元嘉帝的头脑和手段,她未尝不知道弥家的作为,或许……或许她只是在苦恼要用哪一把刀去除掉弥家。
容拂愿意当这把刀。
为元嘉帝披荆斩棘,破除一切困难,斩杀所有奸佞。
或许是真的怕卞持盈被容拂勾走,弥深第二日便寻来青鸾殿,只是这头一句便是质问:“陛下昨日为何接见容拂?”
卞持盈合起手中奏折,翻开下一本,眼皮未抬,轻描淡写:“怎么?我接见谁,难道还要过你的首肯不成?”
一旁的迟月眼皮一跳,朝弥深投去怜悯的眼神。
而弥深丝毫不觉,反而辞严义正:“你难道不知道容拂的心思吗?他明明是怀有不良目的在接近你!你为何丝毫不觉?是真的不觉吗?”
卞持盈终于抬头,她看着弥深,平铺直叙问:“他是什么心思?我竟是不知道,你比我还清楚。”
弥深皱眉:“你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卞持盈,你别跟我说你真不知道。”
“弥大人。”迟月出声提醒:“别忘了规矩。”
弥深闭眼,忽而自嘲一笑:“是了,你我之间,还横跨着‘规矩’二字,我倒是差点忘了。”
宝淳这时候进了殿来,她瞅了弥深两眼,笑了:“哟,弥大人还知道规矩?你知道规矩两字该怎么写吗?我怕你是全然忘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啦[加油]
85蛇打七寸
◎我可以给你个孩子◎
弥深面皮抽动两下,他抬手欲作揖行礼,却被宝淳巧妙躲过:“哎,这礼我可不敢受。”
他脸色有些难看,下意识看向卞持盈。
卞持盈稳坐案后,似乎并不关心他们之间的恩怨,只是翻看着手里的折子,稳如泰山,连眼风都没有一个。
“许是中间有误会。”弥深忍下不甘,郑重朝宝淳作揖:“殿下见谅。”
宝淳站在案边,笑嘻嘻看着他:“原来是有误会啊~我当是什么呢。”
“昨日是娘的生辰,弥大人送了什么?”她挑了挑弯弯细细的黛眉,靠着身后的柜子,双手环胸,意有所指道:“不会还没送吧?啧,这……是什么道理?”
弥深被这话憋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沉默好半晌,才艰难开口:“我……”
“宝淳。”卞持盈合上最后一本奏折,她捏了捏鼻梁,淡淡道:“你先下去,一会儿再来。”
宝淳站直身体,她盯着弥深,点点头:“好,那我一会儿再来。”
“皎皎。”宝淳一离开,弥深便急忙走向案后:“你听我解释,昨日我是要来找你的,亲自和你一起过生辰,自然是带了礼的,只是……只是我昨日来的不是时候,所以没送出去礼,也没能陪你。”
他委屈地盯着卞持盈,眼圈一红:“在你心里,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是随随便便来一个人,就能将我挤走吗?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呢?闲暇时的消遣吗?”
“我从未这样认为。”卞持盈叹口气,侧身看他:“你在我心里是什么,你心里不知道吗?没有谁能挤走你,容拂不能,其他人也不能。”
“那容拂找你是做什么?”弥深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面上的一丝表情:“是自荐枕席吗?”
卞持盈:“是。”
弥深紧绷下颚:“那你答应他了吗?”
“我若是答应了他,你便不会在去户部的路上偶遇他了。”卞持盈仰头看着他:“你的性子一点没变,和以前一样。”
弥深在她身前蹲了下来,拉过她的手,凝视着她,语调柔和:“皎皎,我从来都没有变过,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始终待你如一,不曾变过心。”
“我也没有变过。”卞持盈抬手抚过他的眉眼:“你该是知道我的脾性,也一直如初,没有变过。”
“我何尝不知道。”弥深握着她的手,眼里一片深情:“你如何,我最是了解的,但是我不了解旁人,他们总有这样那样的心思来引诱你,我为众矢之首也罢,可……可你全然不疼惜我。”
卞持盈讶异:“此话怎讲?”
弥深哀怨看了她一眼,垂眸贴着她掌心:“跟了你九年,我什么也没得到,自然,我也不需要得到什么,可我看见旁的夫妻恩爱不疑,子女可爱孝顺时,心里总会很难受,皎皎,我如今是快四十的人了,将来无儿无女,连棺椁都没人管,如此想着,便悲从中来,感到一股凄凉之意,久久难消。”
上方久久没有回应,弥深心里咯噔一声,他慢慢抬头望去——她正垂眸看着他,眼里满是疼惜,他顿时暗暗松了口气。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卞持盈抬手覆上他眼眸,语气轻柔:“所以,你想要的,我都可以满足。”
“真的吗!”弥深一怔,旋即狂喜非常,他一把抓下她的手,一脸惊喜看着她:“你真的愿意给我个孩子吗?”
卞持盈含笑点头:“是啊。”
弥深捏着她柔软无骨的柔荑,眼里的喜悦都快溢出去了,他却故作镇定:“为何、为何你之前不同意?为何眼下你又同意了?”
“因为你说得对。”卞持盈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声音轻轻:“没名没分跟了我这么久,却什么也没得到,这不是很亏吗?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与你一般大的人连孙子都有了,你的不容易,我都看在心里。”
“只要你体谅我,记挂我,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弥深伏在她膝头,声音也很轻:“皎皎、阿月,荣华富贵于我而言,不过是飘渺云烟,我最看重的,是我与你的情意,以及这情意交融诞下的孩子,我只盼着,有一个你的孩子,能常伴我左右,你放心,我会好好教导他的,给他一个新身份,让他此生无拘无束,做他任何想做的事,我绝不会让他去影响、去威胁皇太女的地位和身份,这点,我向你保证。”
“我相信你。”卞持盈低头抚过他鬓边:“我也相信你我的情意会滋养处一个好孩子来。”
“那我们现在。”弥深直起身来,看着她,一脸期盼和激动,眼底闪着狂热的光:“现在就……”
“瞧你。”卞持盈嗔道:“这么急做什么?你怕我反悔不成?我向来言必行,行必果,你若信不过,我便也无能为力了。”
说着她就要抽回手。
“皎皎、阿月!”弥深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太高兴了,忘了分寸,你饶了我这一回吧!”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定然不能错过。于是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去想缓和的法子。
“我知道你最近是月事时候,不能行房事,但我、但我太高兴了,一下就忘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随性而为,很多事并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而是……”
见他急得满头大汗,卞持盈笑着伸手戳了戳他眉心:“知道了,我没有生气。”
弥深见她笑了,这才放下心来。
“我忽然答应你,是因为我明白你的苦楚,但你也要替我想一想,我的苦楚并不少。”
她幽幽一声叹:“身居高位看似得意,实则暗地里危机四伏,不敢行差踏错,生怕踏进万丈深渊。”
弥深紧紧牵着她一双手,一脸怜惜:“我知道的,你的苦楚我也都知道的,阿月,你放心,我会拼尽全力帮你,弥家也会毫无保留地去帮你,你的后背,可以放心交给弥家。”
卞持盈看着他,笑意愈深:“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说一遍就够了。”
她抽回手:“时辰不早了,你快家去吧,一会儿我还得教宝淳处理一些事。”
弥深眼眸闪了闪:“宝淳……是什么事找你?”
卞持盈回过身来,一手撑着长长的条案,一手翻看着手里的折子:“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她在政事上有什么疑惑吧。”
“宝淳听政已有三年。”弥深凑近:“你觉得她怎么样?”
“尚可。”卞持盈语气平静:“交给她办的事,也都办得妥妥帖帖的,没出什么差错,就眼下看来,她进退有度,处事也够灵活,若说不足,也是有的,譬如容易冲动,思虑不周,但这些都是小毛病,多磨练磨练就行了。”
“怎么?”她转头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弥深,笑问:“你是要‘参’宝淳一本?”
弥深苦笑:“我可不敢,只是今日见到了,随口一问罢了。”
卞持盈点点头,遂不再多言。
弥深看着案上垒得高高的折子,眸色渐深,他转头看去,眼底一片明亮:“就不耽误你了,我先回了。”
弥深走后,宝淳慢悠悠进了殿来,开口第一句便是:“娘,你什么时候将他废了啊?我真是一点也不想再看见他啦!你是不知道,昨日他见了我,竟敢掉头就走,真是可恶。”
卞持盈放下笔,支着脑袋笑盈盈看她:“怎么?不喜欢他了?以前不是还挺喜欢的?”
“那是以前。”宝淳坐在一旁,跷着腿,嘟嘴不满道:“现在我可是一点也不喜欢他,反而讨厌他得很。”
卞持盈伸手揉乱她的额发:“既然这么讨厌他,那我安排你准备的东西呢?”
“喏。”宝淳将一沓册子摆在桌上:“都在这儿了,就差一把火把这些通通都点燃!哼,这下我看他往哪儿逃。”
她眼珠一转,兴致勃勃问:“娘,你打算怎么烧这把火?嗯……肯定要寻个由头,只是这由头哪里去找呢?”
卞持盈:“昨日你不是见着了吗?”
宝淳一愣,立马就反应了过来:“容拂?”
“娘是想让容拂当这个点火的人?”她好奇地看着卞持盈:“为何是他?”
卞持盈:“缘故?这哪里有什么缘故,没有缘故,恰好我需要,恰好他来了。”
她翻看着这些册子,冷冷一笑:“弥家藏得还真是深啊,能把这些都挖出来,你也不错。”
宝淳嘿嘿一笑:“不全是我做的啦,云阳和我一起做的。”
“云阳很用功。”卞持盈看着她,叮嘱道:“你也不可懈怠,凡事三思,多听多看多想,知不知道?”
宝淳扑上前去,搂着她的脖颈:“知道啦!知道啦!”
卞持盈搂着她,眼底晕开层层叠叠的笑意。
母女俩腻了一会儿,宝淳趴在她肩头问:“娘,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卞持盈反问:“如果是你的话,要怎么做?”
宝淳歪头想了想,道:“蛇打七寸,自然是直攻要害,将他一举击败,让其毫无反手之力。”
“说得对。”
卞持盈看向那一沓册子,眼底有肃杀凝聚:“蛇打七寸。”
【作者有话说】
晚安[加油]
86急转直下
◎晏淑陶凭什么坐那个位置◎
岁暮天寒,一年将尽。
卞持盈约了弥深去桃李湾。
桃李湾是他们儿时常去的地方,后来晏端死了,桃李湾便被弥深好好修缮整改了一番,如今那处成了弥家暗中的产业,由专人打理看管,鲜少人知晓。
一早,弥深便对镜好生休整一番,预备一会儿去赴约。
他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左看右看。忽然,他贴近镜子,微微侧着脸,也不知是在打量什么。
突然,他看着镜中,开口问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身后的仆从一愣,旋即讷讷道:“爷年轻着呢,跟少年郎没两样,英姿勃发,哪里就老了。”
弥深突然回想起那日在宫里与容拂的对峙。
容拂的确是年轻,样貌又好。
可是那又如何?
弥深望着镜中的自己,抬手捋了捋鬓边,他和阿月青梅竹马这么多年的情谊不是假的,携手共进新朝数年也不是假的,容拂凭什么后来居上?就凭一张脸?
哼。
弥深理了理衣领,又问:“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得如何了?”
仆从:“爷放心,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容拂那儿怎么样了?”他再问。
仆从:“我们的人盯得严实,他那儿没什么动静。”
弥深:“行,收拾收拾出门吧,容拂那儿一旦有动静,立马来回我,不管大小动静,都要详尽无误地禀来。”
“是。”
这时,弥远进了屋来,将他这副模样上下打量一通。
仆从关门退下,屋中仅剩兄弟二人。
“有把握没有?”弥远坐在椅中,支着脑袋,含笑看着他:“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弥深坐在他身侧,闻言,只是低*头紧了紧衣袖,不慌不忙:“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她既然答应了我,便不会轻易反悔,她性子如何,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对了。”他抬起头问:“弥和怎么样了?”
弥远:“之前闹得厉害,后来被长辈敲打过,倒是安分了一些,只是他心里还是不甘心,暗中憋着一股劲儿。”
他说着说着,还笑了起来:“我可是听说,弥和下定了决心,一定是要认你做干爹。”
弥深笑不出来,他凝眸微沉:“卞持盈生下弥家的孩子后,你们打算怎么做?”
他突然转了话题,弥远面上的笑意淡了两分:“自然是倾尽全力栽培他,然后等到合适的时机昭告他的真实身份。”
弥深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几,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心有顾虑。”弥远敛了神色,正色劝慰道:“我也知道你和她感情深厚非常人能比,但是,你要知道,我们不是害她,也不是要夺她的天下。”
“你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有个孩子了?孩子身体里也留着一半卞家的血,和晏淑陶没两样,为何晏淑陶能坐那个位置,晏端的孩子能坐那个位置,你弥深的就不行呢?”
弥远越说越烦燥:“晏端此人死不足惜,无才无德又无能!他坐那个位置简直是玷污了那个位置!晏淑陶是他的女儿,想来骨子里流的血和他如出一辙,必然不是什么英明的君主!若是想指望歹竹出好笋,怕是难于上青天。”
“所以。”他郑重看着弥深,一再强调:“我们不夺卞持盈的天下,她依旧是皇帝,此乃其一;我们也不害她,不给她添堵,这是其二;其三么……晏淑陶的命我们也不在乎,只是觉得她德不配位,不会害她性命。你年纪轻轻便闻名长安,样貌、家世以及才干都不输晏端,你和卞持盈的孩子,才是最适合继承皇位的。”
外边儿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冷得人直打颤。
屋子里烧着炭盆,很是暖和,有暖香氤氲空中,熏得人头晕脑胀。
“我只是……”弥深艰难开口,心底仿佛豁开一个大洞:“我只是不知道将来事发,该如何面对她。”
平心而论,弥深还是爱着卞持盈的,只是这份爱,流经岁月,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不想卞持盈受到伤害,也不想去动摇她皇帝的位置。
只是他有时候不甘心,不甘心为何晏端的孩子将来能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而他的孩子,却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
“家里就我和你最亲近。”弥远伸出手越过小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心思,我是最最清楚的,不管是你对她的情谊,还是你的顾忌,我都明白得一清二楚。此时此刻,你这样想,我也很能理解,但是——”
“但是你别忘了,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他也是卞家的孩子,就算将来事发,卞持盈能如何?是,她是聪慧无双不错,但她能狠心到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吗?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和晏淑陶一样,与她血脉相连。”
“到时就算事发,她能如何?两个都是她的孩子,她再狠心,总不至于对孩子下手。”
“将来,孩子一旦身份大白,他就能和晏淑陶一争高下,若是他当真才干不足争不过,那就是命了,你我只得认命。”
弥远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字字在理。
“……我明白了。”弥深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放心吧。”
桃李湾如今是焕然一新,大门处低调朴素,走入其中,两边是蜿蜒小路,路旁有片片花圃,只是眼下冬日,花圃被雪覆盖,看不见颜色。
走过影壁,可见前方有湖,湖上有画舫,精美秀丽。
画舫不大,但容纳两人绰绰有余,上边儿器具一应俱全。
卞持盈来的时候,弥深还没到,雪倒是停了。
她穿着一件绯红氅衣,缓步朝画舫走近。
舫中烧着炭盆,很是暖和,清香袅袅,旁边放着琴棋书画、笔墨纸砚等。
拍拍肩头未化开的积雪,卞持盈提步进了画舫。
“噔噔噔——”这是茶水煮沸杯盖撞击的清脆声,画舫里茶香四溢,令人心旷神怡。
一盏茶的时辰,弥深才姗姗来迟。
“路上有积雪,这才耽误了。”他长长的睫毛上落着雪未化,朝卞持盈笑笑:“等久了吧?真是对不住。”
卞持盈看着他这副模样,一时出了神。
“怎么了?”弥深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着揶揄:“莫不是见我今日格外俊俏,所以一时看呆了眼?”
“俊俏为实。”卞持盈微微一笑:“但却不是看呆眼的缘由。”
她斟了一杯茶推去:“暖暖身子。”
弥深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浑身暖了起来,问她:“那是什么缘由?”
“我是想起以前了。”卞持盈笑笑,语气淡淡:“少时,我被母亲训斥,心里难过不已,特约你来桃李湾一聚,一诉衷肠。那时候桃李湾破败荒芜,好像是个秋日午后,我坐在岸边哭独自垂泪,周围是残枝败叶,偶有鸟叫声响起,秋风经过,更添萧瑟寂寥,突然,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似今日这般对着我笑,然后坐在我身旁,别扭地安慰着我。”
她转头望着画舫外的雪白世界,喟叹一声:“人生如此,时光稍纵即逝,年少时的光景不再,徒留唏嘘。”
弥深也想起来了。
那日他迟到的原因,是因为家里人不许他再跟卞持盈往来了。说她是定了亲的人了,他整日去她面前晃荡什么呢?
那时候弥深很不甘心,为什么是晏端?为什么不是自己?他偏要去她面前晃荡,说不定晃着晃着,她就能回心转意了。
只是后来,他一时冲动,贸然向卞持盈表明心意,却没曾想,她开始躲着他,即便有满腔苦楚,也不再向他倾诉了,后来二人渐行渐远,往来甚少。
直至昌安三年年初,她在金銮殿问他:弥家能一直为她所用,是否属实。
彼时,他沉寂许久的心因为她这话,又重新活泛了起来。
“不必唏嘘。”弥深回过神来,伸手握住她的手,冲她一笑:“如今你我好好儿的在一起,以后还会继续相伴走下去,虽旧日光景不复,但新的光景会一直在前方等着你我去看。”
卞持盈垂眸,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眼底笑意逐渐消弭。
“阿月?”弥深好奇地低头看她:“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眸中温和:“没事,我是在想,前路漫漫,会有很多意外,也会有很多别离和伤痛,这些无法避免,我只是在为这些无法避免的苦楚而伤怀。”
“别离和伤痛无法躲开。”弥深搂过她:“所以我们要更加珍惜当下时光。”
卞持盈依偎在他怀中,眸光平静,温和不再。
弥深察觉到她有心事,低头蹭了蹭她发顶:“阿月,你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不妨与我说一说。”
卞持盈叹口气:“我的确是有心事。”
“是什么事?”晏端问。
“我在想,要如何处理弥和一事。”卞持盈声音清浅:“他玩忽职守一事为实,所犯之事不小,该如何惩处?”
之前一直被二人有意避开的话题眼下猝不及防被她提起,弥深顿时皱起了眉头。
画舫里,气氛急转直下。
【作者有话说】
碎碎念:突然觉得,弥深想的其实也不无道理
87以身入局
◎弥深受伤◎
“弥和的事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为何此刻又提?”弥深松开手,将脸转向另一边:“我不爱听这些。”
“我想。”他看向画舫外,语气幽幽:“你也不是特意约我出来谈公事的,对吗?”
卞持盈从他怀中起身来,看着他清晰坚毅的下颚,又看了看他挺直的鼻梁,眼底有什么在慢慢消失。
她点点头,笑:“是,是不该在此处谈论公事。”
“是我糊涂了。”她起身来,凭栏而望:“这么好等时刻,不该用来谈公事。”
弥深也起身来,站在她身侧,看着画舫外的景色,他长叹一声:“我知道你身上的担子不轻,但是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帮我?”卞持盈转头看他:“怎么帮?”
弥深轻笑一声,伸手搂过她的肩:“帮你松泛松泛。”
卞持盈仍看着他,不解其意。
弥深朝画舫外抬抬下巴:“喏。”
卞持盈下意识朝他的视线看去——
画舫外,突然有阵阵花雨铺天盖地的落下,花香扑鼻,芬芳馥郁。
原本灰蒙蒙、死气沉沉的天变得鲜妍,娇嫩鲜妍的花瓣飘洒当空,一下就点燃了卞持盈眼中的色彩,使世界在她眼中鲜活。
她怔怔地看着空中飞舞的花瓣,说不动容是假的。
弥深搂过她的肩头,俯身在她脸颊亲了亲,笑眯眯道:“我就知道你很喜欢,所以才特意准备了这些。”
“阿月。”他将她搂进怀中,闭眼喟叹一声:“在这世间,我是最了解你的人。我知道你对我有些不满,但,人与人之间,不会总是风平浪静的,我有何处做得不对,你与我说就是了,我会改的,我不希望你我有朝一日会分道扬镳,我希望我们总是在一起的,一直在一起。”
卞持盈依偎在他怀中,面朝画舫外。
她看着那些被风不断托起的花瓣,被风卷走的花瓣,在她眼中点缀色彩的花瓣,心中难得起了迟疑。
弥深的心思如何,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好的坏的,她都明了。这是她迟疑的缘由。
“阿月。”见她不说话,弥深睁眼松开她,在她身侧的栏椅中坐了下来,然后拉着她的双手晃了晃:“你为何不理我?”
卞持盈垂眸,恰好望进他那双明媚的眼眸,这抹明媚,曾照耀她许久。
“我也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她凝视着他,温和地、坚定地说:“我也想,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
可惜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怎么也不能被满足。
弥深伸长手,搂过她纤细的腰身,迫使她坐在他的腿上,然后搂过她的身子,将下巴抵在她颈窝,亲昵非常:“那我们就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谁也不能使我们二人分开,你说好不好?”
卞持盈转头看着余尽的花瓣雨出神。
没能等到她的回答,弥深不满,拨开她耳后的长发,在她颈侧轻轻咬了一口。
“嘶——”卞持盈回过神来,将他推开:“你做什么!”
弥深忙解释:“我很轻的!没留下印子。”
卞持盈从他身上起身来,摸了摸颈侧,皱眉:“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弥深委屈地跟着起身:“谁让你不理我的。”
“胡闹。”卞持盈放下手瞪他:“你如今愈发没个正形了。”
弥深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他冷笑一声:“是啊,我怎么比得过容侍郎,那般郎艳独绝,如清风明月的正人君子!”
不明白他为何扯到容拂,更不明白他为何一下就恼了起来,卞持盈只觉莫名其妙:“容拂是容拂,你是你,你们之间有何好比较的?况且,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他,你恼什么?”
“是啊。”弥深扭身不看她,语气硬如铁:“你是没提,但我估量着,你心里可是想了百回千回了!”
卞持盈深提一口气,余光有鲜艳颜色在浮动,她沉默片刻,冷静开口,语气稍缓:“我与容拂什么都没有,你不要胡思乱想。”
弥深不理她,只是兀自背对着她。
卞持盈抬手揉了揉眉心:“在我心里,容拂如何能比得过你?你总是拿这些莫须有的事来闹,总是闹得我脑仁疼。”
她说完这些话,在一旁坐下,索性也不理他了。
弥深察觉到她的态度,再不敢闹了,立马转过身来在她身前蹲着,一张口便落下泪来:“我为何闹,你不知道吗?你身居高位,想要当你裙下之臣的人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容拂那样的好颜色,而我年华老去,容貌渐逝,如何……如何能在你心上盘踞生根?”
卞持盈哪里不知道这些?
“我知道你的苦楚,所以我也总是安抚你。”
她低眸看着自己手背上滚烫的泪珠,视线上移,落在他泛红的眼眶上:“而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少年模样。”
弥深抬头与她对望,哀哀问她:“这话当真吗?”
卞持盈还来不及回答,便见他神色大骇,猛地起身来将她扑倒。
变故就在一瞬间,卞持盈只茫然了一瞬便反应过来了,她伸手抱着弥深,耳边响起刀剑声。
“你没事吧?”她低头看着埋在自己怀里的人:“弥深?”
指尖突然触碰到一抹温热,卞持盈脸色陡然变白。
弥深受伤了,那一箭是朝卞持盈去的,被他挡下了。箭入后心,伤势严重。
经太医彻夜医治,总算是将伤情稳住了。
夜里弥深还起了高热,卞持盈守在榻前,替他换洗帕子降热,迟月和朝玉轮番来劝她好几回,都想劝她歇一歇,她都摇摇头拒绝了。
天边霞光乍起,拂晓时分。
弥深虚弱地睁开眼,看见卞持盈趴在榻边。他静静看着她,手指微动,眼眶微微湿润。
细微的动静被卞持盈察觉,她迅速清醒过来,猝不及防对上他柔软的目光,她一愣,旋即朝他笑笑:“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弥深喝过水后又躺下了,他看着卞持盈眼下的黛色以及眉梢的疲惫,眉目更柔和:“好了,我没事了,你去歇着吧。”
卞持盈摇头:“不妨事。”
屋子里很安静,烛火已经快要燃尽了。
“我这样,让你受累了。”弥深轻叹一声:“是我的不是。”
卞持盈:“若不是有你舍身相救,恐怕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
她伸手掖了掖被角:“你好好儿养伤,别的事一概别想了,太医说,你伤得很重。”
弥深从被子底下,朝她悄悄伸出手:“幸好我能救你,若是你躺在这儿,我想都不敢想。”
卞持盈盯着他探出的手,伸手牵住:“那就别想了,睡一会儿吧,我再略坐一会儿,便要去青鸾殿了。”
“我刚醒,哪能又睡。”弥深感受着指尖她的温度,嘴角满足地翘起:“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卞持盈颔首:“好,你想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弥深轻咳了一声,眉头轻蹙,脸色还有些苍白,眉目透着虚弱。
他眼睛倒是很亮,看着卞持盈,期待道:“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卞持盈想了想,问他:“当时怎么就扑上来了?不害怕吗?”
弥深摇头:“来不及怕就扑上去了。”
“你会武,当时为何没把我拉开?”卞持盈小指挠了挠他掌心:“若是将我拉开,你便也不会受伤了。”
弥深手指微动:“我也不知道,大抵是那时脑子不够用了,只能用最笨的办法。”
卞持盈看着他,没说话。
“怎么了?”弥深见她似乎有点异样:“是想到什么了吗?”
“没有。”
卞持盈轻轻将他的手放入被子里:“伤口还痛得厉害吗?”
弥深:“嗯,很痛。”
他目光绵绵:“阿月,你多陪陪我好不好?我不想你走。”
卞持盈迟疑:“青鸾殿那边还有事等着我去处理。”
“那好吧。”弥深眼眸暗了下来,眉眼也耷拉了下来。
他声音闷闷的:“我就不打扰你了,正事要紧。”
卞持盈欲言又止,思量片刻,她叹口气:“罢了,那我一个时辰后再去青鸾殿吧。”
弥深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真的吗?”
她也笑了:“真的。”
这一个时辰,二人说了许多话,大部分时候是弥深在说,卞持盈静静看着他说。
天逐渐亮了,卞持盈盥洗后,陪弥深吃了早饭。
“一会儿我去青鸾殿处理正事。”她站在榻边叮嘱弥深:“这些日子,你就安心在宫里养伤吧,别的不用去想,一切有我在。”
弥深有些犹豫:“这会不会给你带来不便?”
卞持盈挑眉:“我能有什么不便?不过是你家里人来探病,稍微有些麻烦。”
这不,她刚走,弥远就来了。
弥远坐在榻边,看着虚弱的弟弟,哼笑一声:“你倒是胆子大。”
“我没事。”弥深看了他一眼,闭上眼:“家里不用担心我。”
弥远:“看你这样,我就知道你没事,放心吧,家里都有我在。”
没过一会儿弥远就走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弥深,夜里睡得太久,他此时此刻毫无困意,反而清醒许多。
他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但是一直想不到是哪里不对劲。
他想得脑仁疼,叹了口气,索性不去想了,只是盯着帐额上的绣花发呆。
帐额绣花精美,花瓣栩栩如生,鲜艳娇嫩,活像是昨日在桃李湾的那场花瓣雨。
宫里处处都是卞持盈的人,弥深不敢和弥远说太多。
而弥远的那句‘你倒是胆子大’,并非是指他替元嘉帝挡箭,而是……
弥深突然变了脸色,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为何从他醒来后,卞持盈一句话也没有提刺客的事?
88昙花一现
◎你不在意我了吗◎
青鸾殿。
卞持盈坐在条案后,手上动作不停,朱批的折子堆得高高的。
“你怎么看?”她突然开口。
条案后站着一人,着雪衣,眉目如霜,正是容拂。
他思忖片刻后,慢吞吞道:“陛下心里应当是早有答案,但无奈牵绊太多,致使陛下不能冷静下来。”
卞持盈执笔的手一顿,她眉目染上两分烦躁,接着,她将手里的笔放下,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的确已经有答案了,也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但是……如容拂所说,她的确被牵绊得太多。
突然身后伸来一双手,替她松泛紧绷的肩颈。
卞持盈睁开眼,看着案上的奏折,她透过折子上的字,仿佛看见了很多,很多人、很多事。
“陛下不必纠结。”容拂替她揉着肩膀,徐徐道:“既然殿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何不就这样等事情发生呢?陛下自己也知道,您安排的一切是最妥当的。”
卞持盈往后一靠,她盯着前边儿的屏风,一脸若有所思。
容拂见她不说话,便也不敢再多说了,只是专心致志地替她揉着肩膀,试图驱散她的疲乏。
不知过了许久,卞持盈垂下眼眸,语气淡淡:“你那边,进展如何?”
容拂站在一侧,恭敬开口:“一切顺利。”
“我有事交代你去做。”卞持盈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沓册子递给他:“你看了就知道了。”
容拂接过,将册子展开阅尽后,神色惊讶地看向卞持盈:“陛下……这……”
卞持盈抬手制止他的话:“好了,不必声张,你只需将事情办妥即刻。”
容拂收好册子:“臣明白。”
卞持盈目光落在他脸上,想起近日种种,挑眉问:“最近应该有不少人明里暗里为难你,你怎么想?”
容拂淡淡一笑:“只是为难而已。”
那册子上的内容,和容拂也有关系。
卞持盈知道他的来意,所以让他没必要再伪装了。
“等事了之后,你准备做些什么?”冷静过后,卞持盈眼底一片清明,她提笔继续批折子。
容拂默然片刻,轻轻开口:“上次陛下让我去学的东西,我已经学会了。”
卞持盈一愣,她再度放下笔,转头看他:“……你想好了?即便事了,你也决定了?”
容拂颔首:“是。”
他沉默片刻,又继续道:“陛下不必担心,我不会重蹈前人覆辙,会安分守己,恪守本分。”
卞持盈:“那你所求什么?”
容拂:“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温饱和平稳,求一方清静之地,慢度余生。”
“来我身边求清静?”卞持盈似笑非笑盯着他看:“你莫不是糊涂了。”
“不糊涂。”容拂抬眸,与她对视,清冷的眼眸在此刻显得温和:“先前我说倾慕陛下,此言为实,陛下乃一国之君,治理有方,身边自然是清静之地。”
卞持盈支着脑袋,指尖轻点,听她慢慢悠悠问:“倘使我不收你,你当如何?”
容拂目光不避:“辞官入山,终不入世。”
“为何一开始不入山?”
“因为有倾慕之人,所以仍想留世。”
卞持盈放下手:“我知道了。”
“你……”她本想应下容拂的倾慕之意,这时,迟月疾步进了殿来,神色有些不太好。
“陛下,弥大人情况有些糟糕。”
卞持盈赶到时,弥深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太医:“弥大人气急攻心,致使伤情复发,再起高热,眼下已经稳住伤情了,若是后面再起高热,恐怕性命垂危,即便救回,也会落下病根。”
太医走后,卞持盈坐在榻边,看着沉默不语的弥深,问他:“是听说容拂去了青鸾殿?”
弥深转过头脑袋去,不欲搭理她。
卞持盈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和脖颈,想起容拂的那些话,一时有些失神。
“只是公事。”她语气是罕见的温柔:“你别在意,迟月她们都在。”
弥深这才扭头看她,眼中湿润一片:“真的吗?”
卞持盈:“自然是真的,不信你问她们。”
弥深并没有因这话而高兴起来,反而脸色更不好了。
“这是怎么了?”卞持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耐心询问:“可是又难受起来了?”
弥深摇摇头:“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呢?”卞持盈今日好像格外有耐心。
“陛下。”弥深声音有些哑,其中含着不加掩饰的委屈和难过:“你为何没有追杀刺客的事?是不在意我了吗?所以,都懒得去查了吗?”
卞持盈闻言,无奈地笑了一声:“这是什么话?事发当日我便让人着手去查了,只是怕扰了你养伤,所以没告诉你。”
“活捉的刺客头子是民间反党,已经就地格杀了。”卞持盈歪着脑袋看他:“事情已经了结了,所以我没有与你多说。”
弥深抿抿唇,有些赧然:“是我误会你了,阿月。”
“不妨事。”卞持盈声音轻轻:“你好好养病,等你好起来了,我们一起去戏园子看戏,好不好?”
弥深“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柔软的眉眼上,眼里晕开层层叠叠的笑意:“好。”
在宫内养病的这段日子,是弥深过得最快乐的日子。
每一日他都能看见卞持盈,都能和她亲吻拥抱。她得了闲会陪他吃饭说话,给他念书听。
等他可以下地了,逢出太阳时,他们会携手去园子里散步,晒晒太阳,很是舒适。
舒适到弥深就想这样一直下去。
一日午后,二人小憩起身来。
“阿月,我伤好得差不多了。”弥深趴在榻上,眼巴巴望着正在穿衣的卞持盈:“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戏呀?”
卞持盈低头系着腰带,抽空回他:“怎么?是这段时日无聊了?”
弥深:“不无聊,有你陪着我,我一点也不无聊。”
“我只是……”他盯着她看,视线不曾挪开半分:“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出去玩。”
卞持盈突然抬起头,她想了想:“这样算来,马上要过年了。”
弥深笑:“对啊!马上要过年了,马上就是元嘉十年了,阿月,这是我陪你的第十年。”
卞持盈正背对着他整理衣襟,没有回应他。
“阿月。”弥深探着脑袋去打量她:“你怎么不理我。”
“嗯?”卞持盈回身往榻边走去,她掸了掸衣袖,问他:“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弥深朝她伸出手:“我说,我已经陪你快十年了。”
卞持盈牵住他的手,闻言有些感慨:“是啊,你我即将第十年了,还真是……岁月如梭。”
弥深抬头看她,眉眼弯弯:“阿月,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戏?我伤都结痂了,已经没事了。”
“再等两日。”卞持盈低头,轻柔抚着他的脸庞:“再等两日吧,再养养。”
弥深:“好,我听你的。”
卞持盈在榻边坐下:“等两日,我们出宫去,去戏园子看戏,去吃以前常吃的吃食,逛逛街,热闹热闹。”
弥深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你我已经许久没有一起出去玩了!”
卞持盈笑着望着他,呢喃了一句话,弥深没听清,他侧耳去听:“什么?”
她莞尔,眼底笑意渐逝:“没什么。”
只这两日,弥深便等得心焦如焚,好不容易等到出宫那日,一大早卞持盈便被晏淑陶叫走了。
弥深气得站在檐下吹了半日的风。
日上三竿,卞持盈这才赶回来,对他歉然一笑:“有点事耽搁了,走吧,咱们出发吧。”
弥深这才阴转晴,高兴地和她一起并肩走着。
檐下,宝淳倚着柱子晒太阳,她懒洋洋眯着眼,看着二人并肩离去场景,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已至年关,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卞持盈梳着简单发髻,穿着绯红袄子,和弥深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不知看见了什么,她面上扬起一抹笑,指着小巷前方左侧:“你记得以前住在这里的王家不?那时候他们家种了桃子,枝头探出墙来,你眼馋得不行,悄悄去偷,却被人拿着扫帚死命追打,被赶得满街乱窜。”
弥深也记起来了,他笑笑:“怎么不记得?桃子没偷着,反而丢大了脸。”
时辰还早,二人慢慢悠悠在巷子里逛着。
年少时,卞持盈每每难过郁闷时,弥深便拉着她,在巷子里窜来窜去,带她找乐子,逗她笑,陪她解闷儿。
“这里……”走过几条巷,卞持盈又指着一处墙角笑:“那一日蚂蚁搬家,你蹲这儿看了许久,腿脚都蹲麻了,只得一蹦一跳家去,却被人传言弥家小郎君腿脚有疾,气得你到处跑,还边跑边喊‘我好着呢!我腿脚利索得很’这样的话,笑得人前俯后仰。”
旧事重提,弥深亦是满目笑意。
“不得不说,以前我性子是真差。”弥深叹口气,望着前边儿洒满阳光的巷路:“也多亏你能忍受我。”
卞持盈垂眸看着脚下的路:“不,是多亏了你能忍着我。”
彼时她有些呆板,有些木讷无趣,幸而有弥深拉着她在满大街乱窜,这才没有让她成为书呆子。
“现在还会怨崔姨吗?”弥深问。
卞持盈摇头:“早就不怨了。”
她抬头望着天,轻轻叹气:“如今我也是为母之人,知晓其中滋味,所以不怨了。”
弥深转头看着她的侧脸:“嗯,那就好。”
89月缺花残
◎真要收下容拂吗◎
二人吃了一些路边小吃,这些都是他们小时候爱吃的。
那时崔珞珠不许卞持盈吃外边儿的吃食,只准她按照府里做的饭菜吃,也严禁仆从去偷偷买。
知道卞持盈没有吃过外边儿的小吃,所以弥深拉着她出去玩的时候,总会带她去吃各种各样的吃的。
有时也怕被卞家人撞见,弥深便买了吃的放怀里温着,然后带去桃李湾,等卞持盈来赴约。
他们就坐在桃李湾那僻静的枯枝败叶里,吃着廉价却好吃的吃食,乐不思蜀。
“我还记得。”卞持盈慢慢悠悠走在街边,她目光缓缓扫过街边的那些小吃摊,陷入回忆中。
“那年你的生辰,我做了一些不太好吃的糕点,在桃李湾等了你许久。”
她面上带笑,即便回忆有些苦:“等到天黑,你都没能来赴约,我很难过,把糕点放在那里就回去了。”
“当晚,你做贼翻进了我院儿里,敲开我的窗,然后当着我的面,将那早已冷掉的糕点全都吃下去了。”
卞持盈想起那时稚嫩青涩的他们,眉目软了下来:“后来你被家里人当成贼打得抱头乱窜,还是我悄悄放你出去了。”
弥深安静地听她说着这些往事,有些恍惚。
那时候的他,满心满眼都是她,即便他们不可能,但他还是想和她在一起。
卞持盈见他出神,笑问:“怎么?不记得了?”
弥深回过神来,失笑:“怎么不记得,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日我捡起糕点时,上边儿蚂蚁爬动的场景,我拍了许久,才把那蚂蚁都拍干净。”
卞持盈笑意淡了两分,她抿紧唇瓣,下颚紧绷,眼底出现挣扎。
“那蛋糕的味道我也还记得。”弥深抬头望天,他眯着眼,嘴角翘得高高的:“很好吃,那滋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卞持盈转头看他,睫羽轻颤。
她也永远不会忘掉那日。
那日其实下着雨,他仓皇翻入她的院子里,敲开她的窗,接着在她错愕的目光中,红着眼同她赔礼道歉,然后他拿出怀里的糕点,当着她的面,将糕点一点一点全都吃光。
彼时桃李湾枯败偏僻,没人会去那个地方,蛛网遍布,蚁虫不断,她把那糕点放那儿几乎有大半夜。
她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在漆黑一片的深夜里,孤身一人去那个地方,捡起被虫蚁爬过的、啃食过的糕点,如获至宝。再顶着雨、冒着被卞家人打出去的风险去见她,然后同她赔礼,吃下那早已冰冷的糕点。
“不过你现在不怎么下厨了。”弥深转头来冲她笑:“我还真想再尝一尝。”
卞持盈神情无奈:“那糕点是我初学的,很难入口,哪里就值得你念念不忘了?”
弥深:“哪里不值得了?我看很值得。”
卞持盈不说话了。
弥深多看了她两眼,见她似乎兴致不高,于是提议道:“去吃饭吧?去清风楼,那边的饭菜十分可口,你一定会喜欢的。”
卞持盈点点头:“好。”
二人去了清风楼,二楼雅间临街,窗子关上后,没那样吵闹了。
前菜上桌,卞持盈偶尔动动筷,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听弥深讲以前的事。
弥深今日兴致很高,面上笑意不断,一直在捡往事说。
直到菜上桌,他这才意犹未*尽:“吃饭吧,一会子咱们去吃吃茶,然后再去看戏。”
卞持盈看着桌上的饭菜:金齑玉鲙映月羹,兰陵琥珀炙,霓裳羽衣卷。
道道精美鲜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但她没什么食欲。
“尝尝?”弥深侧头看她,笑眯眯道:“这儿的味道很是不错,不少人都喜欢呢。”
卞持盈看着他那双笑眼,还是提起筷子来:“你也吃吧。”
桌上碗筷碰撞声此起彼伏,二人都专心致志地吃着饭,没有说话。
等吃完饭,二人漱口过后,略坐了一会儿便去茶坊了。
卞持盈不喜聒噪,于是没请说书先生,只他们二人在茶室下棋,茶香浮动。
一盘棋毕。
弥深伸了个懒腰,笑着看她:“你厉害得很,我是下不过你,我想这世间恐怕也无人能下得过你。”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聪慧的大有人在。”卞持盈垂眸看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语气不疾不徐:“再莫说这样的话。”
弥深支着下巴看她,闻言“嗯”了一声:“好,你不喜欢,我今后便不再说了。”
又品了一会儿茶,二人这才起身来,准备去戏园子看戏。
“今日去看什么戏?”弥深问。
卞持盈:“没特意选,戏园子排什么戏看什么戏。”
不多时,二人落座,戏台拉开帷幕。
园子里响起咿咿呀呀的声音,弥深眼皮一跳:“这是……长生殿——怎么看长生殿?”
卞持盈转头看了他一眼:“长生殿怎么了?一曲戏而已,看看就好。”
长生殿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旷世之恋,以悲惨结局落幕。
“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
台上伶人身段极好,唱功也极好。卞持盈看得很是认真,看到高潮精彩处,她还拍手叫好。
弥深一开始有些心不在焉,可随着这出戏的深入,以及卞持盈如此投入,他便也抛开杂念,一心看戏。
因此,他也忽略了旁边偶尔投来的视线。
一场戏罢,弥深还有些没能回过神来。
卞持盈笑着问:“还想继续看?只怕是不能够了。”
她望了望天色,轻叹一声:“我该回宫去了。”
“回宫?”弥深敏锐察觉到什么:“我呢?”
卞持盈看着他,讶异道:“你自然是家去,若是一直住宫里,这叫什么样子?”
弥深语塞。
“你如今伤也养好了。”卞持盈见他望着自己,便微微一笑:“还有许多公事等你处理,可不能懈怠。”
弥深问她:“那我这两日可以进宫去找你吗?”
卞持盈:“只怕是不行,下次见面,便是十五朝会了。”
见弥深眉目恹恹,她轻声安慰:“已经腻在一起许久了,该分开了,你也家去好好陪陪家里人,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自己注意一点,不要不当回事,知道吗?”
弥深闻言,眸珠转了转,盯着她不动。
“这是做什么?”卞持盈不解。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无事,我只是突然发觉,你今日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
卞持盈:“有什么不一样?”
“恐怕是你多想了。”她莞然:“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凝视着弥深,良久,才徐徐开口:“十五见。”
弥深见状,便也不再多想,颔首应下:“好,十五见。”
回宫之后,卞持盈还没来得及盥洗,宝淳便寻来了。
她跷着腿坐在椅中,看着正在拆卸妆发的卞持盈,好奇问道:“娘,您真要收下容拂呀?”
卞持盈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回道:“怎么?你不喜欢他?”
宝淳摇头:“没有,跟他不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我只是觉得。”她嘟起嘴,眼眸亮晶晶的:“先有晏端,后有弥深,娘不会觉得累吗?他们真的很讨厌。”
卞持盈笑出声来,她身后的迟月也笑。
“笑什么嘛。”宝淳歪着脑袋看着她们:“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他们就是很讨厌啊!”
“唔……”她又认真思量,有些迟疑:“但也不是一开始就不好的,起码一开始是好的,只是到后来就不太好了。”
她疑惑看向镜前:“娘,为什么呀?为什么一开始好,后面就不好了呢?”
卞持盈笑意微敛:“大抵都是如此的。”
宝淳撅着嘴摇头:“我才不要这样,我最讨厌这样了。”
“说起来,你也不小了。”卞持盈看着镜中的宝淳,揶揄问:“有没有中意的郎君?”
宝淳睁大眼:“才没有!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
宝淳如今正是桃李年华,情窦初开之时。
但她性子较为乖张,我行我素,任性妄为,不少人都对她退避三舍。
卞持盈也因此教导过她许多回,起了些作用,但作用不大。
如今这世上,宝淳最听她的话,其次是云阳的。
想到云阳,卞持盈问:“她最近在做什么?”
宝淳把玩着肩前发辫:“她?她最近沉迷看话本子,连门都不怎么出了。”
“不过娘也别担心。”她坐正了身子,打了两个哈欠:“她素来是想一出是一出,兴头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料想这话本子的兴头,不出三日便就要散了。”
卞持盈一脸若有所思:“你们俩功课没落下吧?”
宝淳:“没有哦。”
她狡黠灵动的眼珠转了转,看向窗外,高兴道:“娘!又下雪啦!”
十五,朝会前。
弥深拦住容拂,双手环胸,笑问:“容大人这段时日去青鸾殿这么频繁,是何缘故?”
容拂拱手:“自然是为了公事。”
“哦?公事?”弥深叫住路过的黎慈:“敢问黎尚书,近日户部可有什么公事需要请示陛下?”
黎慈看了一眼容拂:“户部没有,但陛下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弥深一愣。
【作者有话说】
“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出自昆曲《长生殿》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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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折柳赠行
◎弥家被贬◎
朝会始,弥深只有最开始看了两眼卞持盈,怕被御史台抓住辫子,他不敢多看。
她昨夜应该睡得不太好,眉眼看上去有些疲乏。也不知道她早上是不是又喝了浓茶,浓茶伤身……
“陛下,臣有事启奏。”御史大夫何修初出班立于御前。
御史台这是又要弹劾人了?这次是哪个官员?群臣都聚精会神、竖起耳朵听着。
卞持盈:“准奏。”
何修初:“臣伏见,今有工部主事弥和,前因玩忽职守,导致皇寺修缮不力,致使工匠伤亡,此乃一。其二,弥和仗着弥家的势,在长安欺辱女子数名,强抢民女数名,其罪大恶极,实在可恶,依律应当严格处置!”
此言一出,原本就安静的大殿在此刻更是安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弥和官职低微,不能入朝会,而在殿中的其他弥家人则是神色各异,其中数弥深最明显,其次是弥远。
这些年,弥家受器重,一路水涨船高,在朝中地位不低,仅次于卞家,谁敢得罪?恐怕只有御史台了。
卞持盈将底下众人神色尽收眼中,她正襟危坐,看向何修初:“证据何在?”
何修初立马呈上一沓册子,迟月接过递上。
弥深看着那一沓册子,面皮抽动了两下。
而容拂看着那沓册子,垂下眼眸,嘴角微微动了动。
殿中各人,皆屏气凝神,深怕触怒元嘉帝。
卞持盈将册子里的内容尽数收入眼底,良久,她将册子轻飘飘丢下台去,接着,她轻轻一笑:“弥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群臣惶然,纷纷跪下。
“弥氏一族,藐视皇权,本当诛戮,朕宽仁为怀,削其官籍,阖族发配惠州,三日后启程,永世不得回长安。”
一道惊雷骤然劈下,劈到弥深发顶,劈得他眼冒金星,他脸色煞白如纸,跪在地上,汗如雨下,心里百转千回,无数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突然大着胆子从御前抬首望去——
高台之上,元嘉帝面色凌厉,双目无情,哪里有曾经的温和柔情?
另一侧的弥远亦是如此,明明是寒冬腊月,他额上却起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脸色雪白,嘴唇发颤。
完了,彻底完了。
金銮殿的金砖上,映着朝臣的脸,也映出了皇权浩荡。
皇帝想宠着谁时,谁便得势,不想宠着谁时,便如山倒,轰然坍塌,不过上位者轻飘飘的一句话。
容拂跪在群臣中,他垂眸看着地上金砖,能看见自己模糊的面容,他眼眶发热,一直缠在他心底的执念被清除,只觉浑身痛快不已。
黎慈此刻心里没什么想法,只是暗自叹道:弥家竟然也会有倒台的一天。
早年他和弥远交好,后来因政见不合渐行渐远,却没曾想,弥家会有今日光景。
流放惠州显然是经过元嘉帝的深思熟虑的,早年黎慈也流放惠州,他在那处扩展人脉,建立势力,如今惠州一带,已全然是元嘉帝的地盘,任弥家有通天的本事,也翻不出花样来。
弥家算是彻底完喽!
朝会散后,卞持盈一个人去了园子里。
和弥深数载情意,事到如今,也只能尽作过往了。
弥深对她有情意在,这是不争的事实。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她才会有心里纠结迟疑。
可弥深联合弥家算计她,算计宝淳,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知道弥深的心思,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敲打他:宝淳是她唯一的孩子。
弥深一面应下,一面又在暗中筹划。包括那日在桃李湾的刺客,也是弥深一手安排的,一出苦肉计,为的就是能掰开她的腿,想从她腿间求出弥家将来的倚靠,甚至是百年的荣华延绵。
卞持盈怎能接受弥深的爱带着算计?
她到底是念着旧情,贬了弥家去惠州。惠州如今也算发达,百姓安居乐业,商贸发展得极好,弥家去了那里,若是安分守己,凭着自己的本事,日子不会差,可若是敢生出别的心思。
卞持盈不会再心软,她会直接断掉弥家的后路。
虽然想得很明白,但情意依旧在,他们前两日还是浓情蜜意的伴侣,而即将,他们天各一方,或许永生都不得再见了。
卞持盈心里闷闷的,眼睛也涨涨的。
“陛下。”有人在唤她。
卞持盈转头,看见贤妃林语嬛朝自己走近。
她垂下眼眸:“何事?”
林语嬛后边的宗襄探出头来:“陛下,你是不是很难过呀?”
卞持盈沉默片刻,道:“有一些。”
二人在她两侧坐下,一个作温柔安慰,柔声细语,一个作扰乱心房攻势,叽叽喳喳说着话,扰得卞持盈都有些头昏脑胀,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
不远处的假山后。
宝淳怔怔地看着卞持盈,喃喃自语:“娘竟然如此难受……”
云阳叹口气:“先是青梅竹马,后又携手并进,这么多年了,陛下哪里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宝淳嘟起嘴,她圆溜溜的眼眸转了转,计上心来。她转头看着贵妃李丹信,朝她勾勾手:“你,过来。”
宝淳性子乖张多变,霸道又任性,宫里谁见了她都得绕道走,奇怪的是,妃嫔里只有宗襄不怕她,而李丹信是最最怕她的了。
“……殿下有何吩咐?”李丹信磨磨蹭蹭走过去。
宝淳一把揽过她的肩:“一会你……”
午饭后,卞持盈准备休憩,朝玉来禀:“弥深想要见陛下。”
卞持盈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道:“离开长安那日,我会去送他,在杨柳亭。”
昌安三年秋,她和晏端微服私访,与弥深在杨柳亭话别。如今,换她送弥深话别,多年过去,景在人非。
天色阴沉,寒风阵阵。
卞持盈是被一阵雨声吵醒的,屋子里是静悄悄的、昏暗的,窗外雨声渐起,偶有寒风掠过,她披着袄子愣愣坐在榻上,听着窗外雨声,倏地红了眼眶。
她转头看着窗前那盆花出神,那是元嘉四年,她和弥深在桃李湾亲手掘土移来的一株花。
花很普通,但它很争气,长势极好。
彼时弥深笑问她:“为何要挪这么一株花回去?”
她怎么回的?卞持盈现在已经忘了,不过她想,忘了也好。
这花的确是平平无奇。
略发了一会儿呆,卞持盈整理思绪,去了青鸾殿。
处理政事时,她不会去想那些事,也无心悲伤春秋。
“娘!”宝淳风风火火跑了进来,身后的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叮铃作响。
卞持盈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看她:“何事?”
“娘。”宝淳趴在桌边看她:“你能不能陪陪我呀?”
卞持盈:“你想让我陪你做些什么?”
宝淳歪着脑袋想了想:“今儿天好冷的,我想吃拨霞供!宗襄说她也想吃,云阳也想吃。”
她眨眨黑葡萄似的杏眼,作乖巧状撒娇:“娘,拨霞供要人多一起吃才好吃呢!你跟我们一起吃,好不好呀?”
“我还叫了姨母和舅舅!”宝淳扭着身子,不依不挠:“娘——我不管,娘一定要陪我!”
卞持盈笑着合上折子:“我还一句话都没说,你怎么就说了这么多,我也没说不去……”
“呜呼!”没等她说完,宝淳便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那我去安排啦!娘一定要来储芳殿哦!”
储芳殿是宝淳的寝宫,离昭阳殿不远。
卞持盈看着她欢脱的背影,不由失笑,看着左侧的折子,她敛了笑,重新提起笔来。
卞知盈如今在长安著名学府里当夫子,其性子有趣,教导方式也较为新颖,颇得学生喜爱推崇,是长安小有名气的夫子,她年岁不小了,未婚嫁,自由散漫。
卞烨倒是成家了,其妇是长安书香门第的姑娘,性子娴静温和,恰好能治一治卞烨的冒失。他如今在朝中任给事中一职,勤勤恳恳。
傍晚,卞持盈到储芳殿的时候,雨还未停,冷风吹得她脸生疼。还没进殿,她便听见里头传来热闹的说笑声,其中属宝淳的声音最大,紧跟其后的是宗襄。
卞持盈低眸进了殿中去,暖意一下袭来,迅速驱散了围绕在她身上的冷意,舒服许多。
鼻尖萦绕着麻辣鲜香,定睛一瞧,每人的小几上都摆着炉子和菜,有的炉子已经烧开了,就等肉菜下锅。
卞持盈一进殿,众人都起身行礼。她笑着摆摆手:“不必拘礼,就当是家宴了。”
她坐在主位,右侧是宝淳,宝淳下方是云阳,然后是宗襄,紧跟着是贤德淑贵四妃。卞持盈左侧为首的是卞知盈,接着是弟妹林蠲、弟弟卞烨。
“娘,你的炉子我可是让人特意制的。”宝淳伸长脖子,笑眯眯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卞知盈一听,赶紧问:“那我的呢?娘重要,姨母就不重要吗?”
宝淳嘿嘿一笑:“小姨母知道,为何还要再问?”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卞烨努努嘴:“你明明知道宝淳会这样说,还偏要问一嘴,自找不痛快。”
卞知盈:“我痛快得很!”
中间的林蠲笑笑,对兄妹俩这副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
宝淳朝下方看去,对着李丹信扬了扬眉毛。
李丹信有些紧张,她端着什么东西起身来:“陛下,这是我特意做的糕点,也不知合不合陛下口味。”
卞持盈笑着看她:“你有这心意,已是极好。”
宝淳继续扬眉毛。
德妃洛识月站起身来,她端着两排精致秀美的酒壶上前,盈盈一拜:“陛下,这是我酿的酒,味道尚可,陛下兴许会喜欢的。”
“对,我记得你会酿酒。”卞持盈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酒壶,笑意更甚:“还未打开酒塞,就已酒香扑鼻,不错。”
宝淳扬眉毛,扬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忙道:“娘,你炉子里的东西,都是淑妃做的,她擅做膳食,知晓你喜欢吃辣的,所以特意研究亲手做的。”
淑妃王应瑶站起来,腼腆地朝卞持盈行了个礼,她性子安静内敛,话不多。
卞持盈颔首看她:“你有心了,我很喜欢。”
她脸一红,低头坐下。
宝淳接着扬眉毛,她感觉自己的眉毛都要抽筋了。
云阳县主卞嘉平和贤妃林语嬛都齐齐站了起来,宗襄紧跟其后。
卞持盈见状,似笑非笑:“哦?还有安排?是什么?”
有宫人迅速进了殿来,摆好乐器等器具后又迅速退下,卞持盈一愣。
云阳笑着看着她:“陛下,我们三人一起合奏一首曲子,给大家助助兴。”
卞知盈率先拍手叫好:“好好好!来!”
宝淳也笑着附和:“快快快,我可要好好听一听。”
云阳、林语嬛、宗襄三人先继落座。琵琶、笛子、箜篌齐上阵,一阵阵轻快悦耳的乐曲钻入众人耳朵,听得人心旷神怡,嘴角都不自觉地上扬。
卞持盈指尖微动,随着乐曲一下一下点着小几,她听得很是认真,仿佛沉浸其中。
宝淳见状,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储芳殿中一片轻快愉悦氛围,参宴之人面上笑意未断,拨霞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配上鲜辣的炉子,令人胃口大开。
吃过拨霞供后,宫人撤走炉子,又上了茶水酒水点心。
“来来来。”宝淳举起杯盏,脸颊飞上红霞:“大家举杯!”
卞知盈同众人一起举杯,闻言问道:“举杯贺什么?”
“贺元嘉十年。”卞持盈笑着起身,举起酒杯来:“物阜民康,海晏河清。”
众人见状,皆起身举杯,兴致高涨。
一场宴罢,众人这才惊觉夜色已经悄然袭来。
卞持盈有些微醺,她遣散众人,预备回昭阳殿歇下了。
这时,有两人挡在她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卞持盈依偎在迟月身上,她揉着额角看着面前两人:“又怎么?”
宝淳上前,抱着她的手臂晃啊晃:“宝淳要和娘一起睡!云阳也要一起!”
“……胡闹。”卞持盈捏了捏她脸蛋儿:“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黏人。”
宝淳哼一声:“我就是三五十岁,也能和娘一起睡。”
卞持盈余光看见云阳似乎有些局促,她一愣,忽然记起不知是昌安三年还是四年,她们于郊外遇刺,嘉平牵着她爬上树躲避刺客那一晚。
“好。”卞持盈低低一笑:“那就一起睡吧,只是不要闹腾,若是闹得厉害,当心我把你们扔出去。”
宝淳和云阳对视一眼,皆嘿嘿一笑。
卞持盈看着她俩这幅模样,忽然有些后悔了。这份后悔到了夜里,愈发强烈。
她看着一左一右缠着自己的小姑娘,不禁有些头疼和无奈,但又不能真把人扔出去,于是她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夜无梦,睡得香甜。
翌日是个好天气,日上三竿,明媚灿烂的阳光照射过窗纱,落进屋子来,照得满室通明。
卞持盈宿醉醒来,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左右臂膀发酸且不能动弹。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发现左右手臂都被人紧紧抱着。
“……”
卞持盈费劲把手臂抽出来,看着这两张娇俏的面容,她懒洋洋哼笑一声,翻个身继续睡了。
再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
卞持盈坐了起来,锦被滑至腰间,她揉了揉额角和眉心,有些怔忪。
“走这里走这里!”宝淳清脆的声音在床帐外响起。
接着是云阳不慌不忙的声音:“我知道,别催。”
卞持盈回过神来,她抬手捏了捏后颈,才发现手臂酸软得厉害。
她又捏了捏手臂,一把掀开床帐,明亮温暖的阳光一下映入她眼底,刺得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等再睁开眼,两张乖巧的面容突然贴近,吓了她一跳。
卞持盈:“……又要做什么?”
她伸出双手,戳了戳二人的脑门儿:“说说吧,今日又有什么安排,我都听你们的。”
云阳咧嘴一笑:“陛下还真是料事如神。”
“娘,你快起来吃饭吧!”宝淳拉着卞持盈的手臂:“吃完饭咱们就出发了!”
卞持盈乖乖起身来,盥洗梳妆吃饭,一干事下来,已经是一个半时辰后了。
“然后呢?”她挑眉看向二人。
二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上前来,抱着卞持盈的手臂:“您一会儿就知道啦!”
直到卞持盈来到皇家别院,被眼前的大片花圃震惊到了。
“自从我们知道您让迟月姑姑重新修缮皇家别院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把这活给揽过来。”云阳介绍道:“皇家别院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俩精心安排的,这片花圃也是,我们早就想带您来看看,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今日正正好!”
卞持盈打量着周围,满意点点头,问:“我很喜欢这里。”
如今是严冬,万物凋零,园子里也是一片枯败。但是卞持盈知道,一旦开春,这个园子便会活过来,春意盎然,姹紫嫣红,郁郁葱葱。
宝淳歪着脑袋伸到她面前:“娘说这话可别说太早了哦。”
卞持盈眼皮一跳:“怎么?”
“这一大片花圃。”宝淳手伸得长长的:“都要除草清理哦。”
卞持盈:“……全部?”
宝淳:“是的哦。”
于是直到太阳落山,卞持盈都在亲自打理这片花圃,宝淳和云阳只是搭了把手。
等全部打理完毕,卞持盈已经直不起腰来了。她腰酸腿软得厉害,后背都被汗打湿了,额前也是密汗遍布。
不过她看着这片花圃,心里很是满足。不久的将来,这片花圃里,会盛开她精心照料的花草。
卞持盈留下妃嫔,和让迟月重新修缮皇家别院的缘故,便是将来宝淳登基后,她会来这里,和妃嫔们一起过过闲散生活,慢度余生。
想来,宝淳和云阳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所以才会如此安排。
“娘累了吧?”宝淳给她捏着手臂:“咱们去吃饭吧。”
沐浴后吃完晚饭,卞持盈实在累得不行,盥洗后倒头就睡,睡之前她叮嘱:“明日不必安排了,青鸾殿的折子还没处理,我有得忙,没有闲心去悲伤春秋。”
宝淳和云阳思量片刻,这才作罢了明日的安排。
如卞持盈所说,她次日在青鸾殿待了一整日,顺便抽了宝淳和云阳的功课。
晚些时候,龚娴进宫了。
龚娴也未嫁人,她和卞知盈一样,在同一学府里任夫子,授业解惑。
二人在园子里携手同游,言笑晏晏。
“没想到,一晃马上元嘉十年了。”龚娴看着前路,轻轻叹气:“想当初,我历经无数次重生后再次重生,满心疲倦和郁闷,幸好遇见了陛下,否则,时至今日,我恐怕还在那漩涡里苦苦挣扎,无法抽身。”
卞持盈:“这便是你我命定的缘分,迟早会来的缘分。”
龚娴笑笑,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喟叹:“如今多亏了陛下,我们女子的处境才能好转许多。”
自卞持盈登基以来,颁布了多条新政。
譬如男女同工同酬;鼓励学府聘任女夫子,鼓励女子走出内宅;为偏远地方女子读书认字做的措施;更有女子经商受官府特意保护和银钱扶持,再就是支持女子主张和离等等。
“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卞持盈感慨良多:“不仅仅只是男子的天下。”
天边红霞舒卷,微风拂面,卞持盈忽然意识到,她和弥深,即将话别。
心里略微荡起涟漪,再无其他情绪涌出。
她想,或许是宝淳和云阳这两日做的努力,驱散了她心里漫起的别离伤感,如今她看着天边那红霞,只是想: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
弥家离开长安那日,是个晴天。
杨柳亭还是之前模样,静静立在林中,仿佛还是昌安三年。
卞持盈梳着简单发髻,穿着杏白袄裙,只身进了亭子。
弥深坐在石桌后,他穿着玄色衣袍,衣料普通,头上只一根寻常玉簪,他正在煮茶,煮的是寿眉。
卞持盈定定看了他两眼,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再不敢喝寿眉了。”弥深将煮好的茶推至她面前,笑:“这样金贵的茶,恐怕是最后一次喝了。”
卞持盈也笑,她握着发烫的杯盏:“惠州人杰地灵,以弥家的本事,说不定可以干出一番成就来。”
“一切看天意。”弥深低眸轻啜了两口茶:“不强求。”
亭中十分安静,没人开口,唯余茶香袅袅。
不多时,一壶茶尽。
弥深掸了掸衣袖起身来,他看着她纤长的睫毛,莹白的脸庞,眼中只有情意在翻涌,再无其他。
这两日弥深想了很多,从一开始的难以接受、不可置信,到后面的逐渐释怀。
是他忘记了,其实他年少时的心愿是:想和卞持盈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那时他迫切地希望,希望卞持盈可以解除和晏端的婚约,然后和他在一起,他们会是长安最令人艳羡的夫妻,天作之合,登对不已。
可惜,是他杀死了他自己的心愿,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我走了。”他道。
卞持盈放下杯盏起身来,她看了他一眼,接着,她低头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无言。
弥深看着她的眼睛,笑着接过那封信,揣入怀中,然后与她错身离亭。
卞持盈看着煮茶的炉子出神。
直至上马车,弥深都未回头。马车即将驶离,他迟疑片刻,将那封信取出打开,里面没有信,只有一根枯黄的柳条。
弥深陡然红了眼眶,他双目爆红,豆粒大的眼泪颗颗落下,他一把掀开马车的帘子往亭子处看,他只能透过薄纱看见那道身影,那道曾经他梦寐以求的身影,可惜后来,他自己亲手将这道身影推开。
马车驶离,离亭子越来越远,风呼呼的吹,吹落了弥深的眼泪,吹不干他心里的潮湿。
卞持盈出了亭子来,她低头看着地上的车轮碾过的痕迹,静静不语。
良久,她披上披风,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回宫。”
【作者有话说】
肥章来噜~[加油]
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出自宋释师范《颂古四十四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