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80-90

作者:风时丛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81肝胆楚越


    ◎陛下能不能给我个孩子◎


    慢悠悠回到东园后,夜已经深了。


    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温润的光,偶尔随着风轻轻摇晃,底下的穗子也晃来晃去。


    卞持盈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迟月站在她身后,正替她卸着发饰。


    一阵风从窗缝里挤了进来,烛火摇曳间,寒意袭人。


    “我让弥深给你们也安排了温泉。”卞持盈看着镜中的迟月,温和道:“一会子也去泡一泡吧,祛一祛寒,今晚熬得厉害,明日睡个懒觉,毕竟后边儿还有的忙,这是最后松散的日子了。”


    迟月笑着哎了一声:“多谢陛下。”


    盥洗后,卞持盈换了一身藕荷衣衫,披着袍子去了温泉房。


    从两屋连接的长廊走过时,卞持盈冒着寒风看向外边儿——无边黑暗,寂静无声。


    她垂眸踏进温泉房的那一瞬,暖意席卷了她全身,她一下子放下了瑟缩的肩膀,整个人舒展许多。


    一双手伸来,替她褪下外袍。


    弥深转身将袍子挂在木施上,回身看她:“我准备了一壶酒,吃一盅?”


    卞持盈刚好也想喝两杯,于是点点头,应允了。


    月白风清,夜静更阑。


    卞持盈静静地看着炉子,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弥深正聚精会神地煮着酒,不消片刻,满室酒香。


    “陛下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我?”弥深斟满一杯酒递去,看着她的眼睛问:“很是突然,不知缘故。”


    卞持盈接过酒杯送去唇边,须臾,她放下酒杯支着脑袋:“是问我为什么选择你,还是问我为什么选择弥家?”


    “这不一样吗?”


    “自然不一样。”


    卞持盈看着杯中酒,唇边笑意清浅:“你与弥家,于我而言,是两码事。”


    弥深:“我是弥家人,身后是弥家,如何不一样?”


    卞持盈没说话,只是兀自看着小几上的炉子酒壶。


    弥深于她而言,的确不是普通的竹马,年幼时,他几乎包揽了她所有的少女心事,譬如和晏端的小争执,又或者是不满崔珞珠的种种安排等等。


    即便他身后没有弥家,于她而言,也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她开了口:“倘使你不姓弥,我也会选择你。”


    弥深心下一动,他起身来走到她身侧坐下:“那我还是姓弥吧,这样就能帮到陛下了。”


    卞持盈转头看他:“就这样和我在一起,没名没分,会不会介意?”


    弥深摇头轻笑:“早年,我最大的心愿便是陛下能多看看我,于是我奋起直追,终于入了大理寺,也终于教陛下看见了我。如今能与陛下这样相守相伴,对我而言,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他说完这段话,神色忽然变得有些犹豫,唇角微动。


    卞持盈挑眉:“还有什么话想说?”


    弥深语气有些忐忑:“……我与陛下,能不能有一个孩子?”


    他急切补充:“陛下放心,绝不会影响皇太女的地位,也不会与她争这天下,我会养在弥家,给他编造一个身份,不会教他知道真相。”


    “弥深。”卞持盈平铺直叙:“我不允许有任何人威胁到宝淳,一丁点风险也不行,我这一生,只会有宝淳这一个孩子,倘若有意外发生,倘若我怀孕了——”


    她看着弥深的眼,毫不留情:“我会流掉这个孩子,并且,和你一刀两断。”


    “所以你。”她端起杯子喝了两口酒:“在房事上慎重一点,做的准备足一点,我不希望看到意外发生,也不想和你一刀两断,但事情一旦发生,我就不得不做出决定,避免更多意外产生。”


    弥深垂眸,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眸,他不说话,只是脸有些白。


    卞持盈没有催促,只是品着舌尖酒,优哉游哉。


    “陛下……”弥深轻声呢喃:“陛下还真是狠心。”


    卞持盈:“怎么?怨我吗?”


    “我若怨陛下,陛下会如何?”


    “不如何。”卞持盈放下杯子起身来:“我意已决。”


    她走向温泉房间,背影翩跹,裙摆逶迤。


    弥深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有漩涡逐起。


    ——


    温暖柔软的水包裹着身子,很是舒适。


    卞持盈闭上眼靠着池边,她穿着一件绯红小衣,细细的红带系在颈后,衬得白玉似的肌肤更瓷白无瑕。


    水波荡漾下,风光若隐若现。


    身后传来脚步声,卞持盈睁开眼回头看去,似笑非笑:“怎么?想通了?”


    “想通了如何,想不通又如何?”弥深披着雪白中衣,行走间精壮的腰腹上是起起伏伏的线条。


    他坐在池边的藤椅上,看着池中的人自嘲:“我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陛下也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


    “这是在使小性子?”


    “陛下姑且可以这样认为。”


    卞持盈笑笑,她转过身来,趴在池边看他,语调漫不经心:“弥深,我想你早就明白,与我在一起你会有怎样的前景。你知道这些,却还是选择和我在一起,你知道和我在一起你会被压制,和我在一起你会有一些俗世的愿景无法实现,这些你都知道的,但是你太贪心,明明知道,却还是存着一份侥幸,侥幸会有如愿以偿的那一天,可如今,你的侥幸被我扼杀了,眼下,我给你选择,门在那边,你出了这门,你我便是清清白白的君臣,再无其他瓜葛,要如何选,全凭你自己。”


    夜里忽然飘起了雪,檐下的灯笼依旧摇摇晃晃。不多时,长廊下的长椅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如撒盐一般。


    园子里的枝桠上也逐渐被白覆盖,慢慢的,这白堆积得愈发多了,压得枝头沉甸甸的。


    不知是几更,或许是拂晓。


    柔弱的枝头终于受不住这雪,“嘎吱”一声,枝条连着雪一起掉在地上,雪越下越大,断枝被这深深浅浅的雪覆盖,再看不见一点。


    温泉房里氤氲一片,白雾缭绕。


    卞持盈趴在池边,肩颈前胸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痕,她眸光迷离,雪白的臂膀软绵绵搭在池子边沿,身后不停有水浪打来,落在她臂膀之上,又缓缓滑落,没入池中。


    雪终于停了,天也快亮了。


    温泉水依旧热着,卞持盈嗓子干涩得厉害,被弥深对嘴喂下水后,终于滋润了许多,只是还不等她喘口气,那水浪便又开始起起伏伏。


    终于天明,卞持盈昏睡过去,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温泉房里一片狼藉,是弥深亲自收拾的。等收拾干净,他坐在昨晚那张藤椅上出神。


    堂兄弥远的话在脑海中不停浮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一般,驱使着弥深去作为。


    他转头看着温泉房的门,神色复杂。


    昨晚他没有出这门,而是下了温泉池。这也意味着,他臣服于元嘉帝,而非……


    弥深闭眼深叹,繁复的想法在脑海里碰撞搅弄,搅得他脑仁疼。


    日光照射进屋子,弥深睁眼,眼中一片清明,他看着探进屋子的那抹阳光,忽然就想起那年春日,他兴冲冲跨进门时,卞持盈冲他的那一抹笑。


    如这抹光一样,明媚青涩。


    罢了。


    他站了起来,掸掸衣衫,且行且歌吧。


    卞持盈醒来时,浑身上下软绵得厉害,午饭是弥深搂着她,亲自伺候她吃下的。


    “这次你胡闹得厉害。”她抬手将他凑过来的脸推开,眼皮还有些肿:“下次再这样,我就要生气了。”


    她知道他有脾气,所以特意纵着他,但只此一回,若再来两回,她怕是要散架了。


    “是是是。”弥深亲了亲她嘴角,笑得宠溺:“臣再也不敢了。”


    见她眼下仍有黛色,他有些心疼道:“陛下再睡一会儿吧,离下午启程回宫还早。”


    卞持盈:“我再睡一个时辰,你记得叫我起来。”


    弥深伺候着她睡下后没有离开,而是静悄悄坐在榻边,凝视着她面容,眼底晦暗翻涌。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去了。


    窗外阳光明媚,照得窗纱亮闪闪的,屋子里也是一片亮堂。


    卞持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她盯着上方帐额,面上无甚表情,直到眼皮愈发沉重,她这才缓缓闭上眼,沉沉睡去。


    临回宫前,卞持盈都没能等到来寻她的妃嫔。


    上马车前,四妃昭仪皆朝她行礼,恭敬非常。


    卞持盈:“你们都想好了?此时若是提出,我亦应允,等上了这马车,便没有你们反悔的余地了。”


    贤妃林语嬛站了出来,她福了福身,声音清脆温和:“陛下待我们极好,仁厚宽和,恩泽均沾,我们都愿意留在宫里,闲暇时陪陛下解解闷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平心而论,不管是以前的皇后,还是现在的元嘉帝,卞持盈都不曾苛待过后宫的妃嫔,反而对她们照拂有加。


    现在后宫只有她们五人,元嘉帝对她们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宫内的日子会逐渐热闹起来,在宫里她们身份尊贵,被人前呼后拥地伺候着,除了陛下公主,没有长辈压着,也没有莫名其妙的亲戚和闲言碎语,这哪里不比宫外好?


    所以她们没有犹豫多久便决定留下。


    卞持盈颔首,阳光照耀在她眉眼上,琥珀似的眸珠染着笑:“想好了就行,回宫吧。”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要开启时间大法啦[加油]上一章锁了好多次,我改来改去总算过审了QWQ


    82情随事迁


    ◎子嗣一事,我势在必得◎


    元嘉九年,九月廿十,元嘉帝生辰,群臣献上奇珍异宝,恭贺圣寿。


    “一晃就三十三了。”卞持盈看着镜中的自己,低低叹了口气:“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朝玉嘴笨,没有说话。倒是迟月反应过来了,笑着说道:“陛下如松柏经霜愈翠,昆山玉映,椒房月魄,我看陛下年年如此,哪里就老了?”


    卞持盈笑意愈深:“你这张嘴,如今是越来越巧利了。”


    迟月倒是说得没错,尊贵如元嘉帝,保养得宜,用料奢侈,一点也不显老,与二十几岁时几乎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是,她眉眼更加沉静深邃,不笑时更显威严,不怒自威,臣子们都兢兢业业,不敢造次。


    “宝淳和云阳在做什么?”她问。


    朝玉:“殿下和县主早起做完功课后,正在给陛下准备生辰礼,说是谁也不准去看。”


    卞持盈挑眉:“她俩又准备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之前的每个生辰,宝淳和云阳都会凑在一起,合计亲手给她准备生辰礼,只是之前每一年的生辰礼都很独特。


    所以今年,卞持盈对这次的生辰礼格外感兴趣。


    今年生辰卞持盈没有大肆操办,只是叫上宝淳云阳,以及妃嫔们坐在一起吃顿饭。


    早起去青鸾殿批过折子后,卞持盈没有回昭阳殿,而是去园子里散步赏花。


    园子里花团锦簇,芬香扑鼻。


    其中开得最繁盛的,要数菊花,香气最袭人的,便是桂花。除此之外,还有木芙蓉、秋海棠等,看得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


    “前两日有人向我打听你们俩。”卞持盈负手慢悠悠走在园子里,目光游走在花丛中:“这是想打你俩的主意。”


    迟月和朝玉面面相觑,不明白这话该怎么接。


    “我是不想放你们走的。”迎着日光,卞持盈笑着眺望前方,直言:“你们于我而言很重要,是我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我希望你们能一直在我身边,不仅仅是因为你们能在政事上协助我,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感情不浅,我也舍不得放你们走。”


    她刚说完,朝玉便干巴巴道:“我不会嫁人,也不会离开陛下。”


    迟月:“我对情情爱爱没兴趣,我只是觉得,跟在陛下身边见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是最高兴的,我也不会离开陛下的。”


    “别紧张。”卞持盈伸手轻轻拂过花苞:“我只是随口一说,我的墙角,可不是谁都能撬的。可倘若你们自己要走,我也不会拦你们,若是你们遇见了喜欢的人,很想很想和他在一起,只要你们开口,我会放你们走的。”


    朝玉:“我不喜欢男人。”


    卞持盈一愣,迟月有些哭笑不得。


    朝玉轻咳了一声,解释:“也不喜欢女人,我只是觉得情爱这件事太麻烦,牵扯太广且会有很多不可预料之事,我不喜欢,所以也不会有这么个人。”


    迟月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行,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卞持盈勾了勾被风吹乱的鬓发,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轻叹一声:“阳光真好。”


    回到昭阳殿后,妃嫔们都到了,她们凑在一起说话,叽叽喳喳的,令空旷冰冷的殿宇多了许多温暖。


    见卞持盈进来,几人都纷纷起身行礼,面上都挂着笑。


    “坐吧,等宝淳来就开席。”卞持盈坐在长桌主位,看着五人说道:“若是饿了,可以吃点点心垫一垫。”


    几人自然是应下。


    没过多久,有两道人影一阵风似的跑进殿来。


    卞持盈支着下巴看着眼前少女,笑:“听说你们给我准备了礼物,是什么?”


    前边儿的是宝淳,她如今十三岁了,身量高挑,容貌出众,特别是那双和卞持盈如出一辙的眉眼更是精致得不得了,唇红齿白,灵动狡黠,恰是桃李年华少女。


    跟在后边的是云阳县主卞嘉平,她比宝淳大一些,身量却是要矮一些,一双上挑的吊梢眼自带冷厉气势,一瞧就不是个好惹的。


    此刻,她笑了起来,吊梢眼变成弯月,圆溜溜的眸珠削减了凌厉感,添了两分娇俏:“陛下一会儿就知道了,可是花了我俩好大的功夫呢!”


    二人先继落座。


    宝淳坐在卞持盈左手边,好奇问:“娘,您想要什么礼物呀?”


    “这会儿才来问我,是不是太晚了?”卞持盈哼笑一声:“你们都做好了,来问我做什么?”


    宝淳嘟嘴,她眼下正是抽条的时候,脸颊上圆嘟嘟的肉消了不少,只是唇形饱满好看,娇憨十足:“问一问也不行呀?”


    “我猜。”宗襄笑眯眯开口:“殿下应该是想听陛下说‘只要是你们做的,我都喜欢’这样的话。”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宝淳嘴撅得更高了,她看着卞持盈不满道:“不可以吗?”


    “可以。”卞持盈伸手揉了揉她额发:“只要是你们做的,我都喜欢。”


    她这才心满意足,得意地歪了歪脑袋:“我们做得可好啦!娘一定会很喜欢的。”


    卞持盈含笑看了看云阳:“先吃饭吧,我拭目以待。”


    吃过饭后,一行人移步茶房,顺便观摩一下宝淳二人准备的生辰礼。


    茶室内清香袅袅,阳光照得室内透彻明亮,几缕光照射进屋来,可以看见光里飞舞的细尘。


    宝淳献宝似的拿出一个精巧细致的木匣子,放在卞持盈身前,笑嘻嘻道:“喏,娘打开看看吧。”


    一旁坐着妃嫔们,她们都很好奇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卞持盈面上始终带着笑,她伸手打开盒子,在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时,她面上掠过一丝讶异:“……这是什么?”


    宗襄带头伸长脖子去看,另外四人也先继将盒子里看了个明白,个个面上都含讶异之色,看来也不认识这玩意儿。


    宝淳得意地摇头晃脑:“这叫‘行香子’~是香囊哦!”


    卞持盈挑眉,她拿出盒子里奇形怪状的“香囊”,将其细细打量。


    云阳在一旁介绍:“这香囊不是普通香囊,用绸缎、铜片、绣线以及六种香料等东西制成的,我们用刻针刻了两个孔,囊面绣有暗纹,转动铜盘会有不同的香味散发出。”


    一旁的妃嫔们叹为观止,一脸惊奇模样。


    卞持盈笑问:“真是你们俩自己做的?一点没骗人?”


    宝淳不说话,只是眼珠滴溜溜转着。


    “这……”云阳看了她一眼,继而笑着看向卞持盈:“娴姐姐有帮我们画制暗纹。”


    宝淳急忙道:“只有这一项!其他的都是我和云阳亲手作的,保证没有假手于人!”


    卞持盈:“好,我相信你们,这个礼物我很喜欢,‘行香子’这个名字也很恰当。”


    宝淳这才舒展了眉眼,笑着坐下来,抱着卞持盈的手臂:“嘿嘿,我就知道娘喜欢。”


    等众人散去,卞持盈拿着那香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面上的笑意不断,看来是真的很喜欢。


    “陛下歇一会儿吧。”朝玉劝道:“早上起太早了。”


    卞持盈:“不妨事,晚上早些歇下就是了。”


    朝玉随口道:“待弥大人进宫,陛下哪里能早睡。”


    卞持盈面上的笑一下就淡了,一旁的迟月心里“咯噔”一声,心道:不好!


    “能不能早睡。”卞持盈将香囊放进匣子里:“全在我,与他何干?”


    仔细算算,她和弥深已经九年了,曾经纯粹的感情到如今,似乎已经变了味。借着她的势,弥家在朝中可谓是如日中天,仅次于卞家,若不是上边儿有卞家压着,或许弥家会成为下一个荣家。


    卞持盈已经忍了弥家许久了,她自认不愧对弥家、不愧对弥深,倘使他们不知足,那她也可以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最近她和弥深正在闹矛盾,谁也不肯低头退让。


    原因是弥家旁系子孙在朝中任职,因其受底下小人蛊惑,在公事上犯了个不小的错。


    卞持盈从不任人唯亲,她当即下令要革职查办,却遭来弥深的质问。


    彼时,弥深皱眉,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是受人蛊惑,错不在他,你就不能法外开恩?”


    卞持盈冷冷道:“法外开恩?他自己脑袋不清醒,受了底下的人蛊惑,说明他识人不清、用人不慎,导致公事出了差错,错不在他在谁?难道我还要体恤他不成?那他捅的那些娄子谁来处理?谁来承担?”


    “难道你不会出错吗?”弥深气得厉害,一脸失望看着她:“难道你不会识人不清吗?当初是谁把晏端……”


    屋子里响起“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弥深微微侧着脸,脸上印着清晰的巴掌印。


    卞持盈收回手,神色冰冷:“我看你是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弥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退下了。


    “今日陛下生辰。”迟月笑着拉回了卞持盈的思绪:“弥大人一定会来的。”


    卞持盈耸耸肩:“随便。”


    她看着匣子里的香囊,想了想还是拿了起来,继续研究。


    弥家。


    “弥和的事怎么处理?”弥远问道,他看向正在穿衣的弥深,挑眉:“他可就指望你了,恨不能认你当干爹。”


    弥深抖了抖身子,穿好衣袍:“不妨事,我心里有*主意。”


    弥远点点头:“她那边……会松口吗?对了,还有子嗣的事,你抓紧时间,皇太女听政三年了,时不我待。”


    “我知道。”弥深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一片浑浊:“我正在计划这件事。”


    他抬眸看向窗外的簇簇锦菊:“子嗣一事,我势在必得。”


    83毛遂自荐


    ◎臣仰慕陛下已久◎


    下午阳光正好,卞持盈拿着书坐在窗下看着,聚精会神,全神贯注,仿佛没有受到弥深的影响。


    一旁的迟月和朝玉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迟月看了看窗外,索性拉着朝玉去了外边儿说话。


    “这下怎么办?”朝玉皱眉:“怪我一时嘴快,说的话不过脑子,惹陛下不高兴了。”


    迟月:“今日还是陛下的生辰,咱们得想想法子,让陛下开心起来。”


    朝玉迟疑问:“要不然……我们去请殿下过来?有她在,陛下一定会高兴起来的。”


    迟月想也不想否定了这个想法:“陛下不会希望殿下牵扯进来的,若是我们擅作主张,陛下或许会更生气也说不一定。”


    朝玉叹口气:“意思是,眼下只有靠弥大人了?”


    “是他惹陛下生气的,他是罪魁祸首。”迟月有些无奈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为何你总是把弥大人当主子来看?咱们的主子是陛下啊!脑子清醒一点!”


    朝玉愕然:“可是……他是陛下的……陛下的……”


    她脸憋红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看,说不出来了吧。”迟月搭着她的肩,语重心长道:“他什么也不是,顶多是陛下的伴侣,仅此而已,说难听点……男宠也是可以当的,但陛下一统天下,是这天下的主人,男宠于她而言,是随时可以换的。”


    朝玉:“……你的意思是,陛下已经对弥大人很不满了?”


    迟月耸耸肩:“弥大人么……其实问题不大,大的是他身后的弥家,你说这人啊,一得势,便飘飘然了,全然忘了曾经的初衷和信仰,啧啧,弥家之前捅了多少娄子?得罪了多少人?那可是数不胜数!”


    朝玉不说话,而是很认真地在思量,少顷,她若有所思开口:“以前的弥家还是很低调的,不张狂不惹事,从……貌似是从元嘉六年开始,他们行事便没有顾忌,较之以前,张扬许多。”


    “的确是元嘉六年。”迟月补充:“元嘉六年,也是陛下和弥大人的第六年,人心易变这话真没错,你看最开始的时候,弥大人是不是事事依着陛下?谨小慎微,处处伏小做低,你再看如今?竟敢在陛下面前不敬,真是猖狂至极!”


    朝玉点点头,深以为然,她想了想又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看着吗?”


    迟月:“不必担心,陛下运筹帷幄,心里有数,心里没数的是别人。”


    这时,有宫人来禀。


    迟月听完后,神色讶异问宫人:“当真?”


    宫人:“确确实实,人已经在青鸾殿外候着了。”


    迟月挑眉,忽而一笑:“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回陛下。”


    “容拂?”卞持盈放下书,一脸讶然地看向迟月:“他来做什么?”


    迟月上前去,笑着替她整理衣襟:“今日是陛下的生辰,他自然是来进献陛下生辰礼的。”


    卞持盈有些意外,手里的书被迟月抽去也没有发觉。


    容拂是历届科考的探花郎,是卞持盈亲手点的。此人是实实在在的寒门学子,家中清贫,性子清冷淡然,不爱结交朋友,喜音律书画,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与同僚之间的关系也是普普通通。


    他如今任户部侍郎,其兢兢业业,恪守本分,从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在公事上严谨非常,不会讨好上司黎慈,也不会和其他官员一样拍卞持盈的马屁,他仿佛什么也不在意,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以前逢年节什么的,他即便来,也是和其他官员结伴而来,且还是站在末尾不声不响的,怎么如今,独身一人来了?


    卞持盈梳妆后,去了青鸾殿。


    容拂被人请去了殿中等候,卞持盈来的时候,他正看着墙上的那幅画出神。


    听见脚步声,他转身看去,作揖行礼:“臣参加陛下。”


    平心而论,容拂生得一副好容貌,他眉目清冷疏离,鼻梁细直秀挺,面容白净,看上去如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今日他着一身雪衣常服,清朗独绝,更添冷意。


    卞持盈负手进了屋:“不必多礼。”


    容拂拂袍跪下,双手举着一物,恭敬禀道:"臣户部容拂,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伏惟陛下膺乾御极,德被八荒。今欣逢圣寿,特备薄礼以表芹献。"


    卞持盈支着下巴,看着他手中的木匣子,似笑非笑:“我还以为容卿先前已经送过了。”


    “臣……”容拂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在皇帝生辰当日献礼,恐怕他是第一人。这于礼不合,且乃大忌。


    但他之前准备的生辰礼因故损坏了,比起前者,此项更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卞持盈对这些没有很在意,说那些话也不过是逗一逗这木讷古板的户部侍郎。


    “罢了。”卞持盈接过那匣子:“既是你一番心意,我也就收下了。”


    匣子里是一幅画,卞持盈缓缓打开这幅画,神色惊艳:“这……”


    她看向容拂,面上带笑:“这是你画的?”


    容拂低头:“是,画技平平,让陛下见笑了。”


    “不必自谦。”卞持盈拿着这幅画,爱不释手:“哪里就画技平平了?我看这画很不错。”


    她看了一眼容拂,笑意愈深:“我很喜欢。”


    画中有美人,于树下休憩,其执一柄团扇遮住半张脸,余留一双灵动眉目,娇俏动人。


    不管是美人的一颦一笑,还是树影斑驳,或是地上的花花草草,等等等等,都非常细致入微。


    这幅画在卞持盈心里,如今是稳居第一。


    不过……画中的她着粉衣绿衫,整幅画透出的感觉是闲逸温暖,一点不符合她平日里严苛待人的风格。


    并且这画风,略微有些暧昧亲昵,


    卞持盈这样觉得,便也这样问出口来:“这画,你是带着何等心意献来的?”


    容拂狭长的桃花眼动了动,他微微抬起头来,两腮微红,眼含水光,脉脉含情:“臣……仰慕陛下已久。”


    “仰慕我?”卞持盈笑着将画放至一旁:“仰慕我的人可是有许多。”


    “陛下英明神武,德被四方,圣明烛照,仰慕陛下的人自然有许多。”容拂眼中带着热切的敬仰和爱慕。


    卞持盈支着脑袋,漫不经心地看着他:“那你说说,与旁人而言,你有何不同?”


    容拂背脊挺得直直的,他声音很好听,落珠似的:“臣足够听话。”


    “哦?”卞持盈来了兴致:“那你所求什么?加官进爵?荣华富贵?”


    “臣只想守在陛下身边,什么也不求。”


    “撒谎。”


    卞持盈摇摇头:“你可知你今日的行径一旦将我惹恼,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她语气寻常甚至可以说是温和,但却依旧听得容拂起了一头的冷汗:“陛下恕罪!”


    也不知道他是倔还是怎的,求饶过后,依旧将背脊挺得直直的:“但臣绝无二心,唯一的念想,便是能久伴陛下左右。”


    “我记得……”卞持盈慢悠悠问:“你如今二十有七是吧?为何一直不成亲?家里人不着急吗?”


    容拂垂眸看着她脚尖:“早在那年殿试,臣便将一颗心都落在了陛下身上,可那时,陛下的心里只有弥大人,臣不敢表露心意,只敢远远看着陛下,我家里人不能左右我的心意,我只愿臣服于陛下脚下。”


    “既然知道我心里有弥深,那你为何如今又敢表露心意了?”


    “弥大人福薄,不能长期侍奉陛下左右,臣以为,臣会比弥大人伺候得更好。”


    “这话我听不明白。”卞持盈勾着脚尖,在虚空一点一点:“你不妨直说。”


    容拂抬头盯着她,眼底闪着炙热的光:“弥大人不够听话,所以他不能长久地伺候陛下,所以,陛下何不换臣来?总之陛下是要换的,臣毛遂自荐,甘愿成为陛下的入幕之宾。”


    女子脚尖微顿,停在空中,没有动作了。


    卞持盈:“胆子不小。”


    容拂微微一笑:“若是胆子小,恐怕入不得陛下的眼。”


    他见卞持盈没有说话,想了想又道:“陛下放心,臣不是那等争风吃醋、心胸狭隘的人,即便以后陛下有了其他人,臣也不会如何,臣会一直恪守本分,尽心尽力伺候陛下。”


    卞持盈点头:“如此看来,你还是个识大体的人。”


    她指尖点了点脑袋,故作苦恼:“你的确是不错,不过……我还是有些犹豫,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将来你将我惹恼了,我一怒之下让人砍了你的头,嗯……还是有些可惜的。”


    容拂脖颈一凉,却还是坚定道:“臣会伺候好陛下的,不会有这一天,臣会好好护着自己的脑袋,不让它掉在地上。”


    这话着实有趣,卞持盈抚掌大笑:“你还真是不错!”


    青鸾殿外,弥深理理衣袖,准备进殿去。这时,迟月走了过来,笑眯眯拦住了他:“弥大人且慢。”


    弥深皱眉看她:“何事?”


    迟月:“啊,我没事,只是眼下,青鸾殿内有人,弥大人需等上一等。”


    弥深心里一咯噔,忙问:“里边儿是谁?”


    【作者有话说】


    就是说,只要搞好了事业,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加油]晚安啦


    84利令智昏


    ◎“陛下昨日为何接见容拂?”◎


    “里边儿的人。”弥深沉着脸问迟月:“是谁?”


    迟月:“是户部侍郎,容大人。”


    容拂?


    弥深脸色更难看了,又问:“他来做什么?”


    迟月笑意淡了两分:“这便无从得知了。”


    弥深有些愠怒,他紧紧盯着殿门,脸色铁青。


    须臾,他拂袖欲离去,却生生忍住了,回头再问:“他进去多久了?”


    卞持盈仍未表态,迟月不敢太怠慢,只道:“该是有半个时辰了。”


    她看着正欲离开的弥深,反问:“弥大人是要离开吗?不等了吗?今日可是陛下的生辰。”


    弥深:“陛下日理万机,哪里会有闲心接见我?罢了!我改日再来!”


    走出去好一段路,身后都没有声响传来,弥深额角青筋暴跳两下,他忍着怒气回头,竟发现迟月早就离开了,他这下更是气得差点呕出血来。


    望着青鸾殿的殿门,弥深脸色简直差得不行,他眼底有翻涌的晦暗在明明灭灭。


    半晌,他终是拂袖离去,脚下生风。


    殿内。


    卞持盈看着脚下容拂,指尖一下一下点在案上,不说话。


    容拂心里一阵忐忑,他用清冷的眼眸看着她,小心翼翼问:“陛下……”


    “我很好奇。”卞持盈看着他,眼中兴趣浓厚:“你常以疏离冷漠的态度示人,如今却又这副脸庞,我实在难以置信,是什么让你伪装至极?”


    容拂:“疏离冷漠为实,说是伪装,实乃不妥。如今这副脸庞,是因为人人都有爱慕之人,自然,在爱慕之人面前,如何能作疏离冷漠状?况且,我等今日,已经等了许久了。”


    好不容易等到弥深失了圣心,他怎能不乘胜追击?


    卞持盈颔首:“如此,倒也算合乎情理。”


    “陛下对我……是否满意呢?”容拂惴惴问。


    卞持盈挑眉,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通:“起来说话。”


    容拂依言起身来。他身量不矮,挺拔清瘦,配上那张脸,称一声清冷美人也不为过。


    “你可晓事?”她饶有兴致问:“我从不用别人用过的。”


    所以早年晏端纳妃后,她都以公事忙碌作为由头拒绝他。


    容拂脸颊染上红晕,声音轻轻:“不曾?”


    “干净?”


    “……干净。”


    卞持盈满意点点头,她看着他清瘦又不失力量的身躯,又开口:“脱掉外袍。”


    容拂垂眸看着脚下,乖乖脱去外袍。中衣贴身,更能凸出他身躯线条。


    不是瘦弱书生,也不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头,卞持盈更满意了。


    “会伺候人吗?”卞持盈起身来,负手而立,目光中带着审视。


    容拂目光上移,落在她腰间:“……不会,但我可以去学。”


    “的确需要学一学。”卞持盈走近,勾唇一笑:“学好了再来找我吧。”


    容拂低低应了一声,在她的吩咐下,穿上外袍退下了。


    殿门打开,清冷不容亵渎的容侍郎走出,雪衣一尘不染,其眉目疏淡,似有天人之姿。


    离开青鸾殿后,容拂在去户部的路上遇见了弥深。


    “你去见陛下做什么?”弥深双手抱臂拦住去路,冷声质问:“你最好如实道来。”


    如日中天的权贵,对付清贫的寒门,可谓是易如反掌。


    容拂淡淡看了他一眼:“这恐怕与弥大人无关。”


    弥深眼眸一眯,对他这副态度感到愈发火冒三丈:“你好大的胆子。”


    论家世,弥深毫无疑问碾压容拂,论官职,弥深位居大理寺卿一职,压区区侍郎,也是轻而易举。


    容拂像是看不清形势一般,神色自若:“弥大人还有何事?”


    “我告诉你,陛下不是你能肖想的。”弥深逼近他,狠声警告:“若是你胆敢僭越,你的仕途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容拂眸珠动了动,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微微一笑:“你说,我要是将这话原封不动说给陛下听,会如何?”


    会如何?


    弥深轻蔑一笑:“你觉得陛下会听你这宵小贼子说的挑拨离间的话?我与陛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谊深厚,非常人能比,我劝你识相点,大家同朝为官,我也不想事情变得太难看。”


    容拂默然片刻,轻飘飘一句:“弥大人,年近四十了吧?”


    弥深比卞持盈大三岁,如今三十六。


    听出他话语中的意味深长,弥深脸皮细微抽动着。不得不承认,任是他再怎样保养,也比不得年轻人,除了脸,身体也很重要。


    “得意什么?”弥深冷哼一声:“你不会永远年轻,但永远都会有人年轻,色衰爱弛,终有一日。”


    容拂弯唇:“不管将来如何,起码我眼下年轻,色衰爱弛?这点倒是很对,毕竟有前人示例,我等看得分明。”


    他口中的‘前人’,自然是指弥深了。


    弥深顺风顺水这么多年,哪里能受此刺激,他一把抓过容拂衣领:“你放肆!”


    “弥大人?”一道带着疑惑的清脆声音响起。


    弥深下意识放下手臂,闻声看去。


    宝淳拿着两本书,正一脸好奇地向他们走近:“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容拂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领,朝宝淳行揖礼:“见过殿下。”


    宝淳颔首,看向弥深,等他一个答案。


    弥深却只是朝她敷衍拱拱手后,便回身离去,看背影,他此刻应当是气得不轻。


    “弥大人真是……”宝淳盯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好大的气性,竟也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她转头,看着容拂:“你,一一道来本宫听听。”


    容拂便将事实道来,丝毫没有添油加醋,字字属实。


    “原来如此。”宝淳卷起书抵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须臾,她将容拂从上到下打量一番,丝毫不掩饰:“你配我母亲?嗯,勉强能入眼。”


    “只盼你,莫要辜负我这话才好。”她似笑非笑,与卞持盈相似的那双眼眸里却不带一丝笑意。


    容拂低头:“臣定不负天恩。”


    待容拂处理完公事回府后,已经是深夜了。


    府宅里空空荡荡,檐下的灯笼也显得孤苦伶仃。


    容拂站在檐下,平静地望着黑沉沉的夜幕。灯笼照射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令人惊叹的皮相之下,流动着惊人的戾气。


    其实家里以前也没有这样冷清。


    阿鸢在的时候,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灯火通明的。


    阿鸢是他的妹妹,比他小十几岁,是他父母老来得女,最最疼爱的小女儿。


    阿鸢很爱黏着他,也很依赖他。


    但可惜的是,那年阿鸢才十三岁,便被贼子欺辱杀害了。苦于没有证据,容父容母哭诉无门,郁郁成疾,后来相继离世。


    只有容拂还在苦苦撑着,他要报仇,要替妹妹讨一个公道。


    贼子家大业大,背靠大山,抹去害人证据是轻而易举,容拂没有证据,但他知道贼子是谁。


    夜幕中好像有星星,一闪一闪的。


    容拂望着那颗星星,一字一句吐出那贼子的名姓,仿佛要将他啃食撕咬个干净:“弥和……”


    不错,正是弥家,正是如今不可一世的弥家。


    早年弥家行事很是警惕,做人做事都非常低调,或许是长辈发话了,没人敢张扬行事。


    后来元嘉帝登基后,弥家水涨船高,行事便开始无所顾忌,许是没有长辈拘着,所以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子孙辈,开始做一些混账事。


    弥和是弥家旁系所出,是弥深老太爷那一辈支出去的,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其深受弥家庇佑,原本就有些放肆的性子,愈发肆无忌惮。


    容家势微,如何能与弥家抗衡?


    唯有走元嘉帝这条路,兴许一切都还有希望。


    容拂垂下头,低低叹了口气。


    没有证据的事,容拂空口无凭,没有办法揭露弥家的真实面目,但……以元嘉帝的头脑和手段,她未尝不知道弥家的作为,或许……或许她只是在苦恼要用哪一把刀去除掉弥家。


    容拂愿意当这把刀。


    为元嘉帝披荆斩棘,破除一切困难,斩杀所有奸佞。


    或许是真的怕卞持盈被容拂勾走,弥深第二日便寻来青鸾殿,只是这头一句便是质问:“陛下昨日为何接见容拂?”


    卞持盈合起手中奏折,翻开下一本,眼皮未抬,轻描淡写:“怎么?我接见谁,难道还要过你的首肯不成?”


    一旁的迟月眼皮一跳,朝弥深投去怜悯的眼神。


    而弥深丝毫不觉,反而辞严义正:“你难道不知道容拂的心思吗?他明明是怀有不良目的在接近你!你为何丝毫不觉?是真的不觉吗?”


    卞持盈终于抬头,她看着弥深,平铺直叙问:“他是什么心思?我竟是不知道,你比我还清楚。”


    弥深皱眉:“你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卞持盈,你别跟我说你真不知道。”


    “弥大人。”迟月出声提醒:“别忘了规矩。”


    弥深闭眼,忽而自嘲一笑:“是了,你我之间,还横跨着‘规矩’二字,我倒是差点忘了。”


    宝淳这时候进了殿来,她瞅了弥深两眼,笑了:“哟,弥大人还知道规矩?你知道规矩两字该怎么写吗?我怕你是全然忘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啦[加油]


    85蛇打七寸


    ◎我可以给你个孩子◎


    弥深面皮抽动两下,他抬手欲作揖行礼,却被宝淳巧妙躲过:“哎,这礼我可不敢受。”


    他脸色有些难看,下意识看向卞持盈。


    卞持盈稳坐案后,似乎并不关心他们之间的恩怨,只是翻看着手里的折子,稳如泰山,连眼风都没有一个。


    “许是中间有误会。”弥深忍下不甘,郑重朝宝淳作揖:“殿下见谅。”


    宝淳站在案边,笑嘻嘻看着他:“原来是有误会啊~我当是什么呢。”


    “昨日是娘的生辰,弥大人送了什么?”她挑了挑弯弯细细的黛眉,靠着身后的柜子,双手环胸,意有所指道:“不会还没送吧?啧,这……是什么道理?”


    弥深被这话憋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沉默好半晌,才艰难开口:“我……”


    “宝淳。”卞持盈合上最后一本奏折,她捏了捏鼻梁,淡淡道:“你先下去,一会儿再来。”


    宝淳站直身体,她盯着弥深,点点头:“好,那我一会儿再来。”


    “皎皎。”宝淳一离开,弥深便急忙走向案后:“你听我解释,昨日我是要来找你的,亲自和你一起过生辰,自然是带了礼的,只是……只是我昨日来的不是时候,所以没送出去礼,也没能陪你。”


    他委屈地盯着卞持盈,眼圈一红:“在你心里,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是随随便便来一个人,就能将我挤走吗?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呢?闲暇时的消遣吗?”


    “我从未这样认为。”卞持盈叹口气,侧身看他:“你在我心里是什么,你心里不知道吗?没有谁能挤走你,容拂不能,其他人也不能。”


    “那容拂找你是做什么?”弥深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面上的一丝表情:“是自荐枕席吗?”


    卞持盈:“是。”


    弥深紧绷下颚:“那你答应他了吗?”


    “我若是答应了他,你便不会在去户部的路上偶遇他了。”卞持盈仰头看着他:“你的性子一点没变,和以前一样。”


    弥深在她身前蹲了下来,拉过她的手,凝视着她,语调柔和:“皎皎,我从来都没有变过,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始终待你如一,不曾变过心。”


    “我也没有变过。”卞持盈抬手抚过他的眉眼:“你该是知道我的脾性,也一直如初,没有变过。”


    “我何尝不知道。”弥深握着她的手,眼里一片深情:“你如何,我最是了解的,但是我不了解旁人,他们总有这样那样的心思来引诱你,我为众矢之首也罢,可……可你全然不疼惜我。”


    卞持盈讶异:“此话怎讲?”


    弥深哀怨看了她一眼,垂眸贴着她掌心:“跟了你九年,我什么也没得到,自然,我也不需要得到什么,可我看见旁的夫妻恩爱不疑,子女可爱孝顺时,心里总会很难受,皎皎,我如今是快四十的人了,将来无儿无女,连棺椁都没人管,如此想着,便悲从中来,感到一股凄凉之意,久久难消。”


    上方久久没有回应,弥深心里咯噔一声,他慢慢抬头望去——她正垂眸看着他,眼里满是疼惜,他顿时暗暗松了口气。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卞持盈抬手覆上他眼眸,语气轻柔:“所以,你想要的,我都可以满足。”


    “真的吗!”弥深一怔,旋即狂喜非常,他一把抓下她的手,一脸惊喜看着她:“你真的愿意给我个孩子吗?”


    卞持盈含笑点头:“是啊。”


    弥深捏着她柔软无骨的柔荑,眼里的喜悦都快溢出去了,他却故作镇定:“为何、为何你之前不同意?为何眼下你又同意了?”


    “因为你说得对。”卞持盈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声音轻轻:“没名没分跟了我这么久,却什么也没得到,这不是很亏吗?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与你一般大的人连孙子都有了,你的不容易,我都看在心里。”


    “只要你体谅我,记挂我,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弥深伏在她膝头,声音也很轻:“皎皎、阿月,荣华富贵于我而言,不过是飘渺云烟,我最看重的,是我与你的情意,以及这情意交融诞下的孩子,我只盼着,有一个你的孩子,能常伴我左右,你放心,我会好好教导他的,给他一个新身份,让他此生无拘无束,做他任何想做的事,我绝不会让他去影响、去威胁皇太女的地位和身份,这点,我向你保证。”


    “我相信你。”卞持盈低头抚过他鬓边:“我也相信你我的情意会滋养处一个好孩子来。”


    “那我们现在。”弥深直起身来,看着她,一脸期盼和激动,眼底闪着狂热的光:“现在就……”


    “瞧你。”卞持盈嗔道:“这么急做什么?你怕我反悔不成?我向来言必行,行必果,你若信不过,我便也无能为力了。”


    说着她就要抽回手。


    “皎皎、阿月!”弥深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太高兴了,忘了分寸,你饶了我这一回吧!”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定然不能错过。于是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去想缓和的法子。


    “我知道你最近是月事时候,不能行房事,但我、但我太高兴了,一下就忘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随性而为,很多事并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而是……”


    见他急得满头大汗,卞持盈笑着伸手戳了戳他眉心:“知道了,我没有生气。”


    弥深见她笑了,这才放下心来。


    “我忽然答应你,是因为我明白你的苦楚,但你也要替我想一想,我的苦楚并不少。”


    她幽幽一声叹:“身居高位看似得意,实则暗地里危机四伏,不敢行差踏错,生怕踏进万丈深渊。”


    弥深紧紧牵着她一双手,一脸怜惜:“我知道的,你的苦楚我也都知道的,阿月,你放心,我会拼尽全力帮你,弥家也会毫无保留地去帮你,你的后背,可以放心交给弥家。”


    卞持盈看着他,笑意愈深:“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说一遍就够了。”


    她抽回手:“时辰不早了,你快家去吧,一会儿我还得教宝淳处理一些事。”


    弥深眼眸闪了闪:“宝淳……是什么事找你?”


    卞持盈回过身来,一手撑着长长的条案,一手翻看着手里的折子:“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她在政事上有什么疑惑吧。”


    “宝淳听政已有三年。”弥深凑近:“你觉得她怎么样?”


    “尚可。”卞持盈语气平静:“交给她办的事,也都办得妥妥帖帖的,没出什么差错,就眼下看来,她进退有度,处事也够灵活,若说不足,也是有的,譬如容易冲动,思虑不周,但这些都是小毛病,多磨练磨练就行了。”


    “怎么?”她转头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弥深,笑问:“你是要‘参’宝淳一本?”


    弥深苦笑:“我可不敢,只是今日见到了,随口一问罢了。”


    卞持盈点点头,遂不再多言。


    弥深看着案上垒得高高的折子,眸色渐深,他转头看去,眼底一片明亮:“就不耽误你了,我先回了。”


    弥深走后,宝淳慢悠悠进了殿来,开口第一句便是:“娘,你什么时候将他废了啊?我真是一点也不想再看见他啦!你是不知道,昨日他见了我,竟敢掉头就走,真是可恶。”


    卞持盈放下笔,支着脑袋笑盈盈看她:“怎么?不喜欢他了?以前不是还挺喜欢的?”


    “那是以前。”宝淳坐在一旁,跷着腿,嘟嘴不满道:“现在我可是一点也不喜欢他,反而讨厌他得很。”


    卞持盈伸手揉乱她的额发:“既然这么讨厌他,那我安排你准备的东西呢?”


    “喏。”宝淳将一沓册子摆在桌上:“都在这儿了,就差一把火把这些通通都点燃!哼,这下我看他往哪儿逃。”


    她眼珠一转,兴致勃勃问:“娘,你打算怎么烧这把火?嗯……肯定要寻个由头,只是这由头哪里去找呢?”


    卞持盈:“昨日你不是见着了吗?”


    宝淳一愣,立马就反应了过来:“容拂?”


    “娘是想让容拂当这个点火的人?”她好奇地看着卞持盈:“为何是他?”


    卞持盈:“缘故?这哪里有什么缘故,没有缘故,恰好我需要,恰好他来了。”


    她翻看着这些册子,冷冷一笑:“弥家藏得还真是深啊,能把这些都挖出来,你也不错。”


    宝淳嘿嘿一笑:“不全是我做的啦,云阳和我一起做的。”


    “云阳很用功。”卞持盈看着她,叮嘱道:“你也不可懈怠,凡事三思,多听多看多想,知不知道?”


    宝淳扑上前去,搂着她的脖颈:“知道啦!知道啦!”


    卞持盈搂着她,眼底晕开层层叠叠的笑意。


    母女俩腻了一会儿,宝淳趴在她肩头问:“娘,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卞持盈反问:“如果是你的话,要怎么做?”


    宝淳歪头想了想,道:“蛇打七寸,自然是直攻要害,将他一举击败,让其毫无反手之力。”


    “说得对。”


    卞持盈看向那一沓册子,眼底有肃杀凝聚:“蛇打七寸。”


    【作者有话说】


    晚安[加油]


    86急转直下


    ◎晏淑陶凭什么坐那个位置◎


    岁暮天寒,一年将尽。


    卞持盈约了弥深去桃李湾。


    桃李湾是他们儿时常去的地方,后来晏端死了,桃李湾便被弥深好好修缮整改了一番,如今那处成了弥家暗中的产业,由专人打理看管,鲜少人知晓。


    一早,弥深便对镜好生休整一番,预备一会儿去赴约。


    他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左看右看。忽然,他贴近镜子,微微侧着脸,也不知是在打量什么。


    突然,他看着镜中,开口问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身后的仆从一愣,旋即讷讷道:“爷年轻着呢,跟少年郎没两样,英姿勃发,哪里就老了。”


    弥深突然回想起那日在宫里与容拂的对峙。


    容拂的确是年轻,样貌又好。


    可是那又如何?


    弥深望着镜中的自己,抬手捋了捋鬓边,他和阿月青梅竹马这么多年的情谊不是假的,携手共进新朝数年也不是假的,容拂凭什么后来居上?就凭一张脸?


    哼。


    弥深理了理衣领,又问:“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得如何了?”


    仆从:“爷放心,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容拂那儿怎么样了?”他再问。


    仆从:“我们的人盯得严实,他那儿没什么动静。”


    弥深:“行,收拾收拾出门吧,容拂那儿一旦有动静,立马来回我,不管大小动静,都要详尽无误地禀来。”


    “是。”


    这时,弥远进了屋来,将他这副模样上下打量一通。


    仆从关门退下,屋中仅剩兄弟二人。


    “有把握没有?”弥远坐在椅中,支着脑袋,含笑看着他:“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弥深坐在他身侧,闻言,只是低*头紧了紧衣袖,不慌不忙:“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她既然答应了我,便不会轻易反悔,她性子如何,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对了。”他抬起头问:“弥和怎么样了?”


    弥远:“之前闹得厉害,后来被长辈敲打过,倒是安分了一些,只是他心里还是不甘心,暗中憋着一股劲儿。”


    他说着说着,还笑了起来:“我可是听说,弥和下定了决心,一定是要认你做干爹。”


    弥深笑不出来,他凝眸微沉:“卞持盈生下弥家的孩子后,你们打算怎么做?”


    他突然转了话题,弥远面上的笑意淡了两分:“自然是倾尽全力栽培他,然后等到合适的时机昭告他的真实身份。”


    弥深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几,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心有顾虑。”弥远敛了神色,正色劝慰道:“我也知道你和她感情深厚非常人能比,但是,你要知道,我们不是害她,也不是要夺她的天下。”


    “你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有个孩子了?孩子身体里也留着一半卞家的血,和晏淑陶没两样,为何晏淑陶能坐那个位置,晏端的孩子能坐那个位置,你弥深的就不行呢?”


    弥远越说越烦燥:“晏端此人死不足惜,无才无德又无能!他坐那个位置简直是玷污了那个位置!晏淑陶是他的女儿,想来骨子里流的血和他如出一辙,必然不是什么英明的君主!若是想指望歹竹出好笋,怕是难于上青天。”


    “所以。”他郑重看着弥深,一再强调:“我们不夺卞持盈的天下,她依旧是皇帝,此乃其一;我们也不害她,不给她添堵,这是其二;其三么……晏淑陶的命我们也不在乎,只是觉得她德不配位,不会害她性命。你年纪轻轻便闻名长安,样貌、家世以及才干都不输晏端,你和卞持盈的孩子,才是最适合继承皇位的。”


    外边儿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冷得人直打颤。


    屋子里烧着炭盆,很是暖和,有暖香氤氲空中,熏得人头晕脑胀。


    “我只是……”弥深艰难开口,心底仿佛豁开一个大洞:“我只是不知道将来事发,该如何面对她。”


    平心而论,弥深还是爱着卞持盈的,只是这份爱,流经岁月,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不想卞持盈受到伤害,也不想去动摇她皇帝的位置。


    只是他有时候不甘心,不甘心为何晏端的孩子将来能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而他的孩子,却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


    “家里就我和你最亲近。”弥远伸出手越过小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心思,我是最最清楚的,不管是你对她的情谊,还是你的顾忌,我都明白得一清二楚。此时此刻,你这样想,我也很能理解,但是——”


    “但是你别忘了,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他也是卞家的孩子,就算将来事发,卞持盈能如何?是,她是聪慧无双不错,但她能狠心到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吗?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和晏淑陶一样,与她血脉相连。”


    “到时就算事发,她能如何?两个都是她的孩子,她再狠心,总不至于对孩子下手。”


    “将来,孩子一旦身份大白,他就能和晏淑陶一争高下,若是他当真才干不足争不过,那就是命了,你我只得认命。”


    弥远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字字在理。


    “……我明白了。”弥深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放心吧。”


    桃李湾如今是焕然一新,大门处低调朴素,走入其中,两边是蜿蜒小路,路旁有片片花圃,只是眼下冬日,花圃被雪覆盖,看不见颜色。


    走过影壁,可见前方有湖,湖上有画舫,精美秀丽。


    画舫不大,但容纳两人绰绰有余,上边儿器具一应俱全。


    卞持盈来的时候,弥深还没到,雪倒是停了。


    她穿着一件绯红氅衣,缓步朝画舫走近。


    舫中烧着炭盆,很是暖和,清香袅袅,旁边放着琴棋书画、笔墨纸砚等。


    拍拍肩头未化开的积雪,卞持盈提步进了画舫。


    “噔噔噔——”这是茶水煮沸杯盖撞击的清脆声,画舫里茶香四溢,令人心旷神怡。


    一盏茶的时辰,弥深才姗姗来迟。


    “路上有积雪,这才耽误了。”他长长的睫毛上落着雪未化,朝卞持盈笑笑:“等久了吧?真是对不住。”


    卞持盈看着他这副模样,一时出了神。


    “怎么了?”弥深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着揶揄:“莫不是见我今日格外俊俏,所以一时看呆了眼?”


    “俊俏为实。”卞持盈微微一笑:“但却不是看呆眼的缘由。”


    她斟了一杯茶推去:“暖暖身子。”


    弥深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浑身暖了起来,问她:“那是什么缘由?”


    “我是想起以前了。”卞持盈笑笑,语气淡淡:“少时,我被母亲训斥,心里难过不已,特约你来桃李湾一聚,一诉衷肠。那时候桃李湾破败荒芜,好像是个秋日午后,我坐在岸边哭独自垂泪,周围是残枝败叶,偶有鸟叫声响起,秋风经过,更添萧瑟寂寥,突然,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似今日这般对着我笑,然后坐在我身旁,别扭地安慰着我。”


    她转头望着画舫外的雪白世界,喟叹一声:“人生如此,时光稍纵即逝,年少时的光景不再,徒留唏嘘。”


    弥深也想起来了。


    那日他迟到的原因,是因为家里人不许他再跟卞持盈往来了。说她是定了亲的人了,他整日去她面前晃荡什么呢?


    那时候弥深很不甘心,为什么是晏端?为什么不是自己?他偏要去她面前晃荡,说不定晃着晃着,她就能回心转意了。


    只是后来,他一时冲动,贸然向卞持盈表明心意,却没曾想,她开始躲着他,即便有满腔苦楚,也不再向他倾诉了,后来二人渐行渐远,往来甚少。


    直至昌安三年年初,她在金銮殿问他:弥家能一直为她所用,是否属实。


    彼时,他沉寂许久的心因为她这话,又重新活泛了起来。


    “不必唏嘘。”弥深回过神来,伸手握住她的手,冲她一笑:“如今你我好好儿的在一起,以后还会继续相伴走下去,虽旧日光景不复,但新的光景会一直在前方等着你我去看。”


    卞持盈垂眸,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眼底笑意逐渐消弭。


    “阿月?”弥深好奇地低头看她:“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眸中温和:“没事,我是在想,前路漫漫,会有很多意外,也会有很多别离和伤痛,这些无法避免,我只是在为这些无法避免的苦楚而伤怀。”


    “别离和伤痛无法躲开。”弥深搂过她:“所以我们要更加珍惜当下时光。”


    卞持盈依偎在他怀中,眸光平静,温和不再。


    弥深察觉到她有心事,低头蹭了蹭她发顶:“阿月,你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不妨与我说一说。”


    卞持盈叹口气:“我的确是有心事。”


    “是什么事?”晏端问。


    “我在想,要如何处理弥和一事。”卞持盈声音清浅:“他玩忽职守一事为实,所犯之事不小,该如何惩处?”


    之前一直被二人有意避开的话题眼下猝不及防被她提起,弥深顿时皱起了眉头。


    画舫里,气氛急转直下。


    【作者有话说】


    碎碎念:突然觉得,弥深想的其实也不无道理


    87以身入局


    ◎弥深受伤◎


    “弥和的事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为何此刻又提?”弥深松开手,将脸转向另一边:“我不爱听这些。”


    “我想。”他看向画舫外,语气幽幽:“你也不是特意约我出来谈公事的,对吗?”


    卞持盈从他怀中起身来,看着他清晰坚毅的下颚,又看了看他挺直的鼻梁,眼底有什么在慢慢消失。


    她点点头,笑:“是,是不该在此处谈论公事。”


    “是我糊涂了。”她起身来,凭栏而望:“这么好等时刻,不该用来谈公事。”


    弥深也起身来,站在她身侧,看着画舫外的景色,他长叹一声:“我知道你身上的担子不轻,但是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帮我?”卞持盈转头看他:“怎么帮?”


    弥深轻笑一声,伸手搂过她的肩:“帮你松泛松泛。”


    卞持盈仍看着他,不解其意。


    弥深朝画舫外抬抬下巴:“喏。”


    卞持盈下意识朝他的视线看去——


    画舫外,突然有阵阵花雨铺天盖地的落下,花香扑鼻,芬芳馥郁。


    原本灰蒙蒙、死气沉沉的天变得鲜妍,娇嫩鲜妍的花瓣飘洒当空,一下就点燃了卞持盈眼中的色彩,使世界在她眼中鲜活。


    她怔怔地看着空中飞舞的花瓣,说不动容是假的。


    弥深搂过她的肩头,俯身在她脸颊亲了亲,笑眯眯道:“我就知道你很喜欢,所以才特意准备了这些。”


    “阿月。”他将她搂进怀中,闭眼喟叹一声:“在这世间,我是最了解你的人。我知道你对我有些不满,但,人与人之间,不会总是风平浪静的,我有何处做得不对,你与我说就是了,我会改的,我不希望你我有朝一日会分道扬镳,我希望我们总是在一起的,一直在一起。”


    卞持盈依偎在他怀中,面朝画舫外。


    她看着那些被风不断托起的花瓣,被风卷走的花瓣,在她眼中点缀色彩的花瓣,心中难得起了迟疑。


    弥深的心思如何,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好的坏的,她都明了。这是她迟疑的缘由。


    “阿月。”见她不说话,弥深睁眼松开她,在她身侧的栏椅中坐了下来,然后拉着她的双手晃了晃:“你为何不理我?”


    卞持盈垂眸,恰好望进他那双明媚的眼眸,这抹明媚,曾照耀她许久。


    “我也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她凝视着他,温和地、坚定地说:“我也想,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


    可惜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怎么也不能被满足。


    弥深伸长手,搂过她纤细的腰身,迫使她坐在他的腿上,然后搂过她的身子,将下巴抵在她颈窝,亲昵非常:“那我们就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谁也不能使我们二人分开,你说好不好?”


    卞持盈转头看着余尽的花瓣雨出神。


    没能等到她的回答,弥深不满,拨开她耳后的长发,在她颈侧轻轻咬了一口。


    “嘶——”卞持盈回过神来,将他推开:“你做什么!”


    弥深忙解释:“我很轻的!没留下印子。”


    卞持盈从他身上起身来,摸了摸颈侧,皱眉:“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弥深委屈地跟着起身:“谁让你不理我的。”


    “胡闹。”卞持盈放下手瞪他:“你如今愈发没个正形了。”


    弥深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他冷笑一声:“是啊,我怎么比得过容侍郎,那般郎艳独绝,如清风明月的正人君子!”


    不明白他为何扯到容拂,更不明白他为何一下就恼了起来,卞持盈只觉莫名其妙:“容拂是容拂,你是你,你们之间有何好比较的?况且,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他,你恼什么?”


    “是啊。”弥深扭身不看她,语气硬如铁:“你是没提,但我估量着,你心里可是想了百回千回了!”


    卞持盈深提一口气,余光有鲜艳颜色在浮动,她沉默片刻,冷静开口,语气稍缓:“我与容拂什么都没有,你不要胡思乱想。”


    弥深不理她,只是兀自背对着她。


    卞持盈抬手揉了揉眉心:“在我心里,容拂如何能比得过你?你总是拿这些莫须有的事来闹,总是闹得我脑仁疼。”


    她说完这些话,在一旁坐下,索性也不理他了。


    弥深察觉到她的态度,再不敢闹了,立马转过身来在她身前蹲着,一张口便落下泪来:“我为何闹,你不知道吗?你身居高位,想要当你裙下之臣的人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容拂那样的好颜色,而我年华老去,容貌渐逝,如何……如何能在你心上盘踞生根?”


    卞持盈哪里不知道这些?


    “我知道你的苦楚,所以我也总是安抚你。”


    她低眸看着自己手背上滚烫的泪珠,视线上移,落在他泛红的眼眶上:“而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少年模样。”


    弥深抬头与她对望,哀哀问她:“这话当真吗?”


    卞持盈还来不及回答,便见他神色大骇,猛地起身来将她扑倒。


    变故就在一瞬间,卞持盈只茫然了一瞬便反应过来了,她伸手抱着弥深,耳边响起刀剑声。


    “你没事吧?”她低头看着埋在自己怀里的人:“弥深?”


    指尖突然触碰到一抹温热,卞持盈脸色陡然变白。


    弥深受伤了,那一箭是朝卞持盈去的,被他挡下了。箭入后心,伤势严重。


    经太医彻夜医治,总算是将伤情稳住了。


    夜里弥深还起了高热,卞持盈守在榻前,替他换洗帕子降热,迟月和朝玉轮番来劝她好几回,都想劝她歇一歇,她都摇摇头拒绝了。


    天边霞光乍起,拂晓时分。


    弥深虚弱地睁开眼,看见卞持盈趴在榻边。他静静看着她,手指微动,眼眶微微湿润。


    细微的动静被卞持盈察觉,她迅速清醒过来,猝不及防对上他柔软的目光,她一愣,旋即朝他笑笑:“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弥深喝过水后又躺下了,他看着卞持盈眼下的黛色以及眉梢的疲惫,眉目更柔和:“好了,我没事了,你去歇着吧。”


    卞持盈摇头:“不妨事。”


    屋子里很安静,烛火已经快要燃尽了。


    “我这样,让你受累了。”弥深轻叹一声:“是我的不是。”


    卞持盈:“若不是有你舍身相救,恐怕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


    她伸手掖了掖被角:“你好好儿养伤,别的事一概别想了,太医说,你伤得很重。”


    弥深从被子底下,朝她悄悄伸出手:“幸好我能救你,若是你躺在这儿,我想都不敢想。”


    卞持盈盯着他探出的手,伸手牵住:“那就别想了,睡一会儿吧,我再略坐一会儿,便要去青鸾殿了。”


    “我刚醒,哪能又睡。”弥深感受着指尖她的温度,嘴角满足地翘起:“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卞持盈颔首:“好,你想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弥深轻咳了一声,眉头轻蹙,脸色还有些苍白,眉目透着虚弱。


    他眼睛倒是很亮,看着卞持盈,期待道:“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卞持盈想了想,问他:“当时怎么就扑上来了?不害怕吗?”


    弥深摇头:“来不及怕就扑上去了。”


    “你会武,当时为何没把我拉开?”卞持盈小指挠了挠他掌心:“若是将我拉开,你便也不会受伤了。”


    弥深手指微动:“我也不知道,大抵是那时脑子不够用了,只能用最笨的办法。”


    卞持盈看着他,没说话。


    “怎么了?”弥深见她似乎有点异样:“是想到什么了吗?”


    “没有。”


    卞持盈轻轻将他的手放入被子里:“伤口还痛得厉害吗?”


    弥深:“嗯,很痛。”


    他目光绵绵:“阿月,你多陪陪我好不好?我不想你走。”


    卞持盈迟疑:“青鸾殿那边还有事等着我去处理。”


    “那好吧。”弥深眼眸暗了下来,眉眼也耷拉了下来。


    他声音闷闷的:“我就不打扰你了,正事要紧。”


    卞持盈欲言又止,思量片刻,她叹口气:“罢了,那我一个时辰后再去青鸾殿吧。”


    弥深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真的吗?”


    她也笑了:“真的。”


    这一个时辰,二人说了许多话,大部分时候是弥深在说,卞持盈静静看着他说。


    天逐渐亮了,卞持盈盥洗后,陪弥深吃了早饭。


    “一会儿我去青鸾殿处理正事。”她站在榻边叮嘱弥深:“这些日子,你就安心在宫里养伤吧,别的不用去想,一切有我在。”


    弥深有些犹豫:“这会不会给你带来不便?”


    卞持盈挑眉:“我能有什么不便?不过是你家里人来探病,稍微有些麻烦。”


    这不,她刚走,弥远就来了。


    弥远坐在榻边,看着虚弱的弟弟,哼笑一声:“你倒是胆子大。”


    “我没事。”弥深看了他一眼,闭上眼:“家里不用担心我。”


    弥远:“看你这样,我就知道你没事,放心吧,家里都有我在。”


    没过一会儿弥远就走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弥深,夜里睡得太久,他此时此刻毫无困意,反而清醒许多。


    他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但是一直想不到是哪里不对劲。


    他想得脑仁疼,叹了口气,索性不去想了,只是盯着帐额上的绣花发呆。


    帐额绣花精美,花瓣栩栩如生,鲜艳娇嫩,活像是昨日在桃李湾的那场花瓣雨。


    宫里处处都是卞持盈的人,弥深不敢和弥远说太多。


    而弥远的那句‘你倒是胆子大’,并非是指他替元嘉帝挡箭,而是……


    弥深突然变了脸色,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为何从他醒来后,卞持盈一句话也没有提刺客的事?


    88昙花一现


    ◎你不在意我了吗◎


    青鸾殿。


    卞持盈坐在条案后,手上动作不停,朱批的折子堆得高高的。


    “你怎么看?”她突然开口。


    条案后站着一人,着雪衣,眉目如霜,正是容拂。


    他思忖片刻后,慢吞吞道:“陛下心里应当是早有答案,但无奈牵绊太多,致使陛下不能冷静下来。”


    卞持盈执笔的手一顿,她眉目染上两分烦躁,接着,她将手里的笔放下,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的确已经有答案了,也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但是……如容拂所说,她的确被牵绊得太多。


    突然身后伸来一双手,替她松泛紧绷的肩颈。


    卞持盈睁开眼,看着案上的奏折,她透过折子上的字,仿佛看见了很多,很多人、很多事。


    “陛下不必纠结。”容拂替她揉着肩膀,徐徐道:“既然殿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何不就这样等事情发生呢?陛下自己也知道,您安排的一切是最妥当的。”


    卞持盈往后一靠,她盯着前边儿的屏风,一脸若有所思。


    容拂见她不说话,便也不敢再多说了,只是专心致志地替她揉着肩膀,试图驱散她的疲乏。


    不知过了许久,卞持盈垂下眼眸,语气淡淡:“你那边,进展如何?”


    容拂站在一侧,恭敬开口:“一切顺利。”


    “我有事交代你去做。”卞持盈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沓册子递给他:“你看了就知道了。”


    容拂接过,将册子展开阅尽后,神色惊讶地看向卞持盈:“陛下……这……”


    卞持盈抬手制止他的话:“好了,不必声张,你只需将事情办妥即刻。”


    容拂收好册子:“臣明白。”


    卞持盈目光落在他脸上,想起近日种种,挑眉问:“最近应该有不少人明里暗里为难你,你怎么想?”


    容拂淡淡一笑:“只是为难而已。”


    那册子上的内容,和容拂也有关系。


    卞持盈知道他的来意,所以让他没必要再伪装了。


    “等事了之后,你准备做些什么?”冷静过后,卞持盈眼底一片清明,她提笔继续批折子。


    容拂默然片刻,轻轻开口:“上次陛下让我去学的东西,我已经学会了。”


    卞持盈一愣,她再度放下笔,转头看他:“……你想好了?即便事了,你也决定了?”


    容拂颔首:“是。”


    他沉默片刻,又继续道:“陛下不必担心,我不会重蹈前人覆辙,会安分守己,恪守本分。”


    卞持盈:“那你所求什么?”


    容拂:“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温饱和平稳,求一方清静之地,慢度余生。”


    “来我身边求清静?”卞持盈似笑非笑盯着他看:“你莫不是糊涂了。”


    “不糊涂。”容拂抬眸,与她对视,清冷的眼眸在此刻显得温和:“先前我说倾慕陛下,此言为实,陛下乃一国之君,治理有方,身边自然是清静之地。”


    卞持盈支着脑袋,指尖轻点,听她慢慢悠悠问:“倘使我不收你,你当如何?”


    容拂目光不避:“辞官入山,终不入世。”


    “为何一开始不入山?”


    “因为有倾慕之人,所以仍想留世。”


    卞持盈放下手:“我知道了。”


    “你……”她本想应下容拂的倾慕之意,这时,迟月疾步进了殿来,神色有些不太好。


    “陛下,弥大人情况有些糟糕。”


    卞持盈赶到时,弥深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太医:“弥大人气急攻心,致使伤情复发,再起高热,眼下已经稳住伤情了,若是后面再起高热,恐怕性命垂危,即便救回,也会落下病根。”


    太医走后,卞持盈坐在榻边,看着沉默不语的弥深,问他:“是听说容拂去了青鸾殿?”


    弥深转过头脑袋去,不欲搭理她。


    卞持盈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和脖颈,想起容拂的那些话,一时有些失神。


    “只是公事。”她语气是罕见的温柔:“你别在意,迟月她们都在。”


    弥深这才扭头看她,眼中湿润一片:“真的吗?”


    卞持盈:“自然是真的,不信你问她们。”


    弥深并没有因这话而高兴起来,反而脸色更不好了。


    “这是怎么了?”卞持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耐心询问:“可是又难受起来了?”


    弥深摇摇头:“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呢?”卞持盈今日好像格外有耐心。


    “陛下。”弥深声音有些哑,其中含着不加掩饰的委屈和难过:“你为何没有追杀刺客的事?是不在意我了吗?所以,都懒得去查了吗?”


    卞持盈闻言,无奈地笑了一声:“这是什么话?事发当日我便让人着手去查了,只是怕扰了你养伤,所以没告诉你。”


    “活捉的刺客头子是民间反党,已经就地格杀了。”卞持盈歪着脑袋看他:“事情已经了结了,所以我没有与你多说。”


    弥深抿抿唇,有些赧然:“是我误会你了,阿月。”


    “不妨事。”卞持盈声音轻轻:“你好好养病,等你好起来了,我们一起去戏园子看戏,好不好?”


    弥深“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柔软的眉眼上,眼里晕开层层叠叠的笑意:“好。”


    在宫内养病的这段日子,是弥深过得最快乐的日子。


    每一日他都能看见卞持盈,都能和她亲吻拥抱。她得了闲会陪他吃饭说话,给他念书听。


    等他可以下地了,逢出太阳时,他们会携手去园子里散步,晒晒太阳,很是舒适。


    舒适到弥深就想这样一直下去。


    一日午后,二人小憩起身来。


    “阿月,我伤好得差不多了。”弥深趴在榻上,眼巴巴望着正在穿衣的卞持盈:“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戏呀?”


    卞持盈低头系着腰带,抽空回他:“怎么?是这段时日无聊了?”


    弥深:“不无聊,有你陪着我,我一点也不无聊。”


    “我只是……”他盯着她看,视线不曾挪开半分:“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出去玩。”


    卞持盈突然抬起头,她想了想:“这样算来,马上要过年了。”


    弥深笑:“对啊!马上要过年了,马上就是元嘉十年了,阿月,这是我陪你的第十年。”


    卞持盈正背对着他整理衣襟,没有回应他。


    “阿月。”弥深探着脑袋去打量她:“你怎么不理我。”


    “嗯?”卞持盈回身往榻边走去,她掸了掸衣袖,问他:“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弥深朝她伸出手:“我说,我已经陪你快十年了。”


    卞持盈牵住他的手,闻言有些感慨:“是啊,你我即将第十年了,还真是……岁月如梭。”


    弥深抬头看她,眉眼弯弯:“阿月,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戏?我伤都结痂了,已经没事了。”


    “再等两日。”卞持盈低头,轻柔抚着他的脸庞:“再等两日吧,再养养。”


    弥深:“好,我听你的。”


    卞持盈在榻边坐下:“等两日,我们出宫去,去戏园子看戏,去吃以前常吃的吃食,逛逛街,热闹热闹。”


    弥深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你我已经许久没有一起出去玩了!”


    卞持盈笑着望着他,呢喃了一句话,弥深没听清,他侧耳去听:“什么?”


    她莞尔,眼底笑意渐逝:“没什么。”


    只这两日,弥深便等得心焦如焚,好不容易等到出宫那日,一大早卞持盈便被晏淑陶叫走了。


    弥深气得站在檐下吹了半日的风。


    日上三竿,卞持盈这才赶回来,对他歉然一笑:“有点事耽搁了,走吧,咱们出发吧。”


    弥深这才阴转晴,高兴地和她一起并肩走着。


    檐下,宝淳倚着柱子晒太阳,她懒洋洋眯着眼,看着二人并肩离去场景,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已至年关,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卞持盈梳着简单发髻,穿着绯红袄子,和弥深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不知看见了什么,她面上扬起一抹笑,指着小巷前方左侧:“你记得以前住在这里的王家不?那时候他们家种了桃子,枝头探出墙来,你眼馋得不行,悄悄去偷,却被人拿着扫帚死命追打,被赶得满街乱窜。”


    弥深也记起来了,他笑笑:“怎么不记得?桃子没偷着,反而丢大了脸。”


    时辰还早,二人慢慢悠悠在巷子里逛着。


    年少时,卞持盈每每难过郁闷时,弥深便拉着她,在巷子里窜来窜去,带她找乐子,逗她笑,陪她解闷儿。


    “这里……”走过几条巷,卞持盈又指着一处墙角笑:“那一日蚂蚁搬家,你蹲这儿看了许久,腿脚都蹲麻了,只得一蹦一跳家去,却被人传言弥家小郎君腿脚有疾,气得你到处跑,还边跑边喊‘我好着呢!我腿脚利索得很’这样的话,笑得人前俯后仰。”


    旧事重提,弥深亦是满目笑意。


    “不得不说,以前我性子是真差。”弥深叹口气,望着前边儿洒满阳光的巷路:“也多亏你能忍受我。”


    卞持盈垂眸看着脚下的路:“不,是多亏了你能忍着我。”


    彼时她有些呆板,有些木讷无趣,幸而有弥深拉着她在满大街乱窜,这才没有让她成为书呆子。


    “现在还会怨崔姨吗?”弥深问。


    卞持盈摇头:“早就不怨了。”


    她抬头望着天,轻轻叹气:“如今我也是为母之人,知晓其中滋味,所以不怨了。”


    弥深转头看着她的侧脸:“嗯,那就好。”


    89月缺花残


    ◎真要收下容拂吗◎


    二人吃了一些路边小吃,这些都是他们小时候爱吃的。


    那时崔珞珠不许卞持盈吃外边儿的吃食,只准她按照府里做的饭菜吃,也严禁仆从去偷偷买。


    知道卞持盈没有吃过外边儿的小吃,所以弥深拉着她出去玩的时候,总会带她去吃各种各样的吃的。


    有时也怕被卞家人撞见,弥深便买了吃的放怀里温着,然后带去桃李湾,等卞持盈来赴约。


    他们就坐在桃李湾那僻静的枯枝败叶里,吃着廉价却好吃的吃食,乐不思蜀。


    “我还记得。”卞持盈慢慢悠悠走在街边,她目光缓缓扫过街边的那些小吃摊,陷入回忆中。


    “那年你的生辰,我做了一些不太好吃的糕点,在桃李湾等了你许久。”


    她面上带笑,即便回忆有些苦:“等到天黑,你都没能来赴约,我很难过,把糕点放在那里就回去了。”


    “当晚,你做贼翻进了我院儿里,敲开我的窗,然后当着我的面,将那早已冷掉的糕点全都吃下去了。”


    卞持盈想起那时稚嫩青涩的他们,眉目软了下来:“后来你被家里人当成贼打得抱头乱窜,还是我悄悄放你出去了。”


    弥深安静地听她说着这些往事,有些恍惚。


    那时候的他,满心满眼都是她,即便他们不可能,但他还是想和她在一起。


    卞持盈见他出神,笑问:“怎么?不记得了?”


    弥深回过神来,失笑:“怎么不记得,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日我捡起糕点时,上边儿蚂蚁爬动的场景,我拍了许久,才把那蚂蚁都拍干净。”


    卞持盈笑意淡了两分,她抿紧唇瓣,下颚紧绷,眼底出现挣扎。


    “那蛋糕的味道我也还记得。”弥深抬头望天,他眯着眼,嘴角翘得高高的:“很好吃,那滋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卞持盈转头看他,睫羽轻颤。


    她也永远不会忘掉那日。


    那日其实下着雨,他仓皇翻入她的院子里,敲开她的窗,接着在她错愕的目光中,红着眼同她赔礼道歉,然后他拿出怀里的糕点,当着她的面,将糕点一点一点全都吃光。


    彼时桃李湾枯败偏僻,没人会去那个地方,蛛网遍布,蚁虫不断,她把那糕点放那儿几乎有大半夜。


    她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在漆黑一片的深夜里,孤身一人去那个地方,捡起被虫蚁爬过的、啃食过的糕点,如获至宝。再顶着雨、冒着被卞家人打出去的风险去见她,然后同她赔礼,吃下那早已冰冷的糕点。


    “不过你现在不怎么下厨了。”弥深转头来冲她笑:“我还真想再尝一尝。”


    卞持盈神情无奈:“那糕点是我初学的,很难入口,哪里就值得你念念不忘了?”


    弥深:“哪里不值得了?我看很值得。”


    卞持盈不说话了。


    弥深多看了她两眼,见她似乎兴致不高,于是提议道:“去吃饭吧?去清风楼,那边的饭菜十分可口,你一定会喜欢的。”


    卞持盈点点头:“好。”


    二人去了清风楼,二楼雅间临街,窗子关上后,没那样吵闹了。


    前菜上桌,卞持盈偶尔动动筷,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听弥深讲以前的事。


    弥深今日兴致很高,面上笑意不断,一直在捡往事说。


    直到菜上桌,他这才意犹未*尽:“吃饭吧,一会子咱们去吃吃茶,然后再去看戏。”


    卞持盈看着桌上的饭菜:金齑玉鲙映月羹,兰陵琥珀炙,霓裳羽衣卷。


    道道精美鲜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但她没什么食欲。


    “尝尝?”弥深侧头看她,笑眯眯道:“这儿的味道很是不错,不少人都喜欢呢。”


    卞持盈看着他那双笑眼,还是提起筷子来:“你也吃吧。”


    桌上碗筷碰撞声此起彼伏,二人都专心致志地吃着饭,没有说话。


    等吃完饭,二人漱口过后,略坐了一会儿便去茶坊了。


    卞持盈不喜聒噪,于是没请说书先生,只他们二人在茶室下棋,茶香浮动。


    一盘棋毕。


    弥深伸了个懒腰,笑着看她:“你厉害得很,我是下不过你,我想这世间恐怕也无人能下得过你。”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聪慧的大有人在。”卞持盈垂眸看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语气不疾不徐:“再莫说这样的话。”


    弥深支着下巴看她,闻言“嗯”了一声:“好,你不喜欢,我今后便不再说了。”


    又品了一会儿茶,二人这才起身来,准备去戏园子看戏。


    “今日去看什么戏?”弥深问。


    卞持盈:“没特意选,戏园子排什么戏看什么戏。”


    不多时,二人落座,戏台拉开帷幕。


    园子里响起咿咿呀呀的声音,弥深眼皮一跳:“这是……长生殿——怎么看长生殿?”


    卞持盈转头看了他一眼:“长生殿怎么了?一曲戏而已,看看就好。”


    长生殿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旷世之恋,以悲惨结局落幕。


    “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


    台上伶人身段极好,唱功也极好。卞持盈看得很是认真,看到高潮精彩处,她还拍手叫好。


    弥深一开始有些心不在焉,可随着这出戏的深入,以及卞持盈如此投入,他便也抛开杂念,一心看戏。


    因此,他也忽略了旁边偶尔投来的视线。


    一场戏罢,弥深还有些没能回过神来。


    卞持盈笑着问:“还想继续看?只怕是不能够了。”


    她望了望天色,轻叹一声:“我该回宫去了。”


    “回宫?”弥深敏锐察觉到什么:“我呢?”


    卞持盈看着他,讶异道:“你自然是家去,若是一直住宫里,这叫什么样子?”


    弥深语塞。


    “你如今伤也养好了。”卞持盈见他望着自己,便微微一笑:“还有许多公事等你处理,可不能懈怠。”


    弥深问她:“那我这两日可以进宫去找你吗?”


    卞持盈:“只怕是不行,下次见面,便是十五朝会了。”


    见弥深眉目恹恹,她轻声安慰:“已经腻在一起许久了,该分开了,你也家去好好陪陪家里人,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自己注意一点,不要不当回事,知道吗?”


    弥深闻言,眸珠转了转,盯着她不动。


    “这是做什么?”卞持盈不解。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无事,我只是突然发觉,你今日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


    卞持盈:“有什么不一样?”


    “恐怕是你多想了。”她莞然:“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凝视着弥深,良久,才徐徐开口:“十五见。”


    弥深见状,便也不再多想,颔首应下:“好,十五见。”


    回宫之后,卞持盈还没来得及盥洗,宝淳便寻来了。


    她跷着腿坐在椅中,看着正在拆卸妆发的卞持盈,好奇问道:“娘,您真要收下容拂呀?”


    卞持盈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回道:“怎么?你不喜欢他?”


    宝淳摇头:“没有,跟他不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我只是觉得。”她嘟起嘴,眼眸亮晶晶的:“先有晏端,后有弥深,娘不会觉得累吗?他们真的很讨厌。”


    卞持盈笑出声来,她身后的迟月也笑。


    “笑什么嘛。”宝淳歪着脑袋看着她们:“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他们就是很讨厌啊!”


    “唔……”她又认真思量,有些迟疑:“但也不是一开始就不好的,起码一开始是好的,只是到后来就不太好了。”


    她疑惑看向镜前:“娘,为什么呀?为什么一开始好,后面就不好了呢?”


    卞持盈笑意微敛:“大抵都是如此的。”


    宝淳撅着嘴摇头:“我才不要这样,我最讨厌这样了。”


    “说起来,你也不小了。”卞持盈看着镜中的宝淳,揶揄问:“有没有中意的郎君?”


    宝淳睁大眼:“才没有!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


    宝淳如今正是桃李年华,情窦初开之时。


    但她性子较为乖张,我行我素,任性妄为,不少人都对她退避三舍。


    卞持盈也因此教导过她许多回,起了些作用,但作用不大。


    如今这世上,宝淳最听她的话,其次是云阳的。


    想到云阳,卞持盈问:“她最近在做什么?”


    宝淳把玩着肩前发辫:“她?她最近沉迷看话本子,连门都不怎么出了。”


    “不过娘也别担心。”她坐正了身子,打了两个哈欠:“她素来是想一出是一出,兴头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料想这话本子的兴头,不出三日便就要散了。”


    卞持盈一脸若有所思:“你们俩功课没落下吧?”


    宝淳:“没有哦。”


    她狡黠灵动的眼珠转了转,看向窗外,高兴道:“娘!又下雪啦!”


    十五,朝会前。


    弥深拦住容拂,双手环胸,笑问:“容大人这段时日去青鸾殿这么频繁,是何缘故?”


    容拂拱手:“自然是为了公事。”


    “哦?公事?”弥深叫住路过的黎慈:“敢问黎尚书,近日户部可有什么公事需要请示陛下?”


    黎慈看了一眼容拂:“户部没有,但陛下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弥深一愣。


    【作者有话说】


    “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出自昆曲《长生殿》戏词)


    ~~~~~~~~~~~~~~~~


    啦啦啦我来啦!马上完结喽~


    预收文大家看看感不感兴趣呀[加油]


    ~~~~~~~~~~~~~~~~


    昔日弃夫成战神,掐腰逼问她真心。《刃上青梅》求收藏呀~这是一个求爱不得、黑化无果,求老婆再爱我一次的古言小甜饼QWQ


    ~~~~~~~~~~~~~~~~


    crush烂掉了,他的死对头竟然暗恋我?!娇纵明媚小作精x暴躁毒舌暗恋哥《和白月光的死对头he了》求收藏


    90折柳赠行


    ◎弥家被贬◎


    朝会始,弥深只有最开始看了两眼卞持盈,怕被御史台抓住辫子,他不敢多看。


    她昨夜应该睡得不太好,眉眼看上去有些疲乏。也不知道她早上是不是又喝了浓茶,浓茶伤身……


    “陛下,臣有事启奏。”御史大夫何修初出班立于御前。


    御史台这是又要弹劾人了?这次是哪个官员?群臣都聚精会神、竖起耳朵听着。


    卞持盈:“准奏。”


    何修初:“臣伏见,今有工部主事弥和,前因玩忽职守,导致皇寺修缮不力,致使工匠伤亡,此乃一。其二,弥和仗着弥家的势,在长安欺辱女子数名,强抢民女数名,其罪大恶极,实在可恶,依律应当严格处置!”


    此言一出,原本就安静的大殿在此刻更是安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弥和官职低微,不能入朝会,而在殿中的其他弥家人则是神色各异,其中数弥深最明显,其次是弥远。


    这些年,弥家受器重,一路水涨船高,在朝中地位不低,仅次于卞家,谁敢得罪?恐怕只有御史台了。


    卞持盈将底下众人神色尽收眼中,她正襟危坐,看向何修初:“证据何在?”


    何修初立马呈上一沓册子,迟月接过递上。


    弥深看着那一沓册子,面皮抽动了两下。


    而容拂看着那沓册子,垂下眼眸,嘴角微微动了动。


    殿中各人,皆屏气凝神,深怕触怒元嘉帝。


    卞持盈将册子里的内容尽数收入眼底,良久,她将册子轻飘飘丢下台去,接着,她轻轻一笑:“弥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群臣惶然,纷纷跪下。


    “弥氏一族,藐视皇权,本当诛戮,朕宽仁为怀,削其官籍,阖族发配惠州,三日后启程,永世不得回长安。”


    一道惊雷骤然劈下,劈到弥深发顶,劈得他眼冒金星,他脸色煞白如纸,跪在地上,汗如雨下,心里百转千回,无数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突然大着胆子从御前抬首望去——


    高台之上,元嘉帝面色凌厉,双目无情,哪里有曾经的温和柔情?


    另一侧的弥远亦是如此,明明是寒冬腊月,他额上却起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脸色雪白,嘴唇发颤。


    完了,彻底完了。


    金銮殿的金砖上,映着朝臣的脸,也映出了皇权浩荡。


    皇帝想宠着谁时,谁便得势,不想宠着谁时,便如山倒,轰然坍塌,不过上位者轻飘飘的一句话。


    容拂跪在群臣中,他垂眸看着地上金砖,能看见自己模糊的面容,他眼眶发热,一直缠在他心底的执念被清除,只觉浑身痛快不已。


    黎慈此刻心里没什么想法,只是暗自叹道:弥家竟然也会有倒台的一天。


    早年他和弥远交好,后来因政见不合渐行渐远,却没曾想,弥家会有今日光景。


    流放惠州显然是经过元嘉帝的深思熟虑的,早年黎慈也流放惠州,他在那处扩展人脉,建立势力,如今惠州一带,已全然是元嘉帝的地盘,任弥家有通天的本事,也翻不出花样来。


    弥家算是彻底完喽!


    朝会散后,卞持盈一个人去了园子里。


    和弥深数载情意,事到如今,也只能尽作过往了。


    弥深对她有情意在,这是不争的事实。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她才会有心里纠结迟疑。


    可弥深联合弥家算计她,算计宝淳,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知道弥深的心思,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敲打他:宝淳是她唯一的孩子。


    弥深一面应下,一面又在暗中筹划。包括那日在桃李湾的刺客,也是弥深一手安排的,一出苦肉计,为的就是能掰开她的腿,想从她腿间求出弥家将来的倚靠,甚至是百年的荣华延绵。


    卞持盈怎能接受弥深的爱带着算计?


    她到底是念着旧情,贬了弥家去惠州。惠州如今也算发达,百姓安居乐业,商贸发展得极好,弥家去了那里,若是安分守己,凭着自己的本事,日子不会差,可若是敢生出别的心思。


    卞持盈不会再心软,她会直接断掉弥家的后路。


    虽然想得很明白,但情意依旧在,他们前两日还是浓情蜜意的伴侣,而即将,他们天各一方,或许永生都不得再见了。


    卞持盈心里闷闷的,眼睛也涨涨的。


    “陛下。”有人在唤她。


    卞持盈转头,看见贤妃林语嬛朝自己走近。


    她垂下眼眸:“何事?”


    林语嬛后边的宗襄探出头来:“陛下,你是不是很难过呀?”


    卞持盈沉默片刻,道:“有一些。”


    二人在她两侧坐下,一个作温柔安慰,柔声细语,一个作扰乱心房攻势,叽叽喳喳说着话,扰得卞持盈都有些头昏脑胀,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


    不远处的假山后。


    宝淳怔怔地看着卞持盈,喃喃自语:“娘竟然如此难受……”


    云阳叹口气:“先是青梅竹马,后又携手并进,这么多年了,陛下哪里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宝淳嘟起嘴,她圆溜溜的眼眸转了转,计上心来。她转头看着贵妃李丹信,朝她勾勾手:“你,过来。”


    宝淳性子乖张多变,霸道又任性,宫里谁见了她都得绕道走,奇怪的是,妃嫔里只有宗襄不怕她,而李丹信是最最怕她的了。


    “……殿下有何吩咐?”李丹信磨磨蹭蹭走过去。


    宝淳一把揽过她的肩:“一会你……”


    午饭后,卞持盈准备休憩,朝玉来禀:“弥深想要见陛下。”


    卞持盈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道:“离开长安那日,我会去送他,在杨柳亭。”


    昌安三年秋,她和晏端微服私访,与弥深在杨柳亭话别。如今,换她送弥深话别,多年过去,景在人非。


    天色阴沉,寒风阵阵。


    卞持盈是被一阵雨声吵醒的,屋子里是静悄悄的、昏暗的,窗外雨声渐起,偶有寒风掠过,她披着袄子愣愣坐在榻上,听着窗外雨声,倏地红了眼眶。


    她转头看着窗前那盆花出神,那是元嘉四年,她和弥深在桃李湾亲手掘土移来的一株花。


    花很普通,但它很争气,长势极好。


    彼时弥深笑问她:“为何要挪这么一株花回去?”


    她怎么回的?卞持盈现在已经忘了,不过她想,忘了也好。


    这花的确是平平无奇。


    略发了一会儿呆,卞持盈整理思绪,去了青鸾殿。


    处理政事时,她不会去想那些事,也无心悲伤春秋。


    “娘!”宝淳风风火火跑了进来,身后的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叮铃作响。


    卞持盈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看她:“何事?”


    “娘。”宝淳趴在桌边看她:“你能不能陪陪我呀?”


    卞持盈:“你想让我陪你做些什么?”


    宝淳歪着脑袋想了想:“今儿天好冷的,我想吃拨霞供!宗襄说她也想吃,云阳也想吃。”


    她眨眨黑葡萄似的杏眼,作乖巧状撒娇:“娘,拨霞供要人多一起吃才好吃呢!你跟我们一起吃,好不好呀?”


    “我还叫了姨母和舅舅!”宝淳扭着身子,不依不挠:“娘——我不管,娘一定要陪我!”


    卞持盈笑着合上折子:“我还一句话都没说,你怎么就说了这么多,我也没说不去……”


    “呜呼!”没等她说完,宝淳便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那我去安排啦!娘一定要来储芳殿哦!”


    储芳殿是宝淳的寝宫,离昭阳殿不远。


    卞持盈看着她欢脱的背影,不由失笑,看着左侧的折子,她敛了笑,重新提起笔来。


    卞知盈如今在长安著名学府里当夫子,其性子有趣,教导方式也较为新颖,颇得学生喜爱推崇,是长安小有名气的夫子,她年岁不小了,未婚嫁,自由散漫。


    卞烨倒是成家了,其妇是长安书香门第的姑娘,性子娴静温和,恰好能治一治卞烨的冒失。他如今在朝中任给事中一职,勤勤恳恳。


    傍晚,卞持盈到储芳殿的时候,雨还未停,冷风吹得她脸生疼。还没进殿,她便听见里头传来热闹的说笑声,其中属宝淳的声音最大,紧跟其后的是宗襄。


    卞持盈低眸进了殿中去,暖意一下袭来,迅速驱散了围绕在她身上的冷意,舒服许多。


    鼻尖萦绕着麻辣鲜香,定睛一瞧,每人的小几上都摆着炉子和菜,有的炉子已经烧开了,就等肉菜下锅。


    卞持盈一进殿,众人都起身行礼。她笑着摆摆手:“不必拘礼,就当是家宴了。”


    她坐在主位,右侧是宝淳,宝淳下方是云阳,然后是宗襄,紧跟着是贤德淑贵四妃。卞持盈左侧为首的是卞知盈,接着是弟妹林蠲、弟弟卞烨。


    “娘,你的炉子我可是让人特意制的。”宝淳伸长脖子,笑眯眯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卞知盈一听,赶紧问:“那我的呢?娘重要,姨母就不重要吗?”


    宝淳嘿嘿一笑:“小姨母知道,为何还要再问?”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卞烨努努嘴:“你明明知道宝淳会这样说,还偏要问一嘴,自找不痛快。”


    卞知盈:“我痛快得很!”


    中间的林蠲笑笑,对兄妹俩这副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


    宝淳朝下方看去,对着李丹信扬了扬眉毛。


    李丹信有些紧张,她端着什么东西起身来:“陛下,这是我特意做的糕点,也不知合不合陛下口味。”


    卞持盈笑着看她:“你有这心意,已是极好。”


    宝淳继续扬眉毛。


    德妃洛识月站起身来,她端着两排精致秀美的酒壶上前,盈盈一拜:“陛下,这是我酿的酒,味道尚可,陛下兴许会喜欢的。”


    “对,我记得你会酿酒。”卞持盈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酒壶,笑意更甚:“还未打开酒塞,就已酒香扑鼻,不错。”


    宝淳扬眉毛,扬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忙道:“娘,你炉子里的东西,都是淑妃做的,她擅做膳食,知晓你喜欢吃辣的,所以特意研究亲手做的。”


    淑妃王应瑶站起来,腼腆地朝卞持盈行了个礼,她性子安静内敛,话不多。


    卞持盈颔首看她:“你有心了,我很喜欢。”


    她脸一红,低头坐下。


    宝淳接着扬眉毛,她感觉自己的眉毛都要抽筋了。


    云阳县主卞嘉平和贤妃林语嬛都齐齐站了起来,宗襄紧跟其后。


    卞持盈见状,似笑非笑:“哦?还有安排?是什么?”


    有宫人迅速进了殿来,摆好乐器等器具后又迅速退下,卞持盈一愣。


    云阳笑着看着她:“陛下,我们三人一起合奏一首曲子,给大家助助兴。”


    卞知盈率先拍手叫好:“好好好!来!”


    宝淳也笑着附和:“快快快,我可要好好听一听。”


    云阳、林语嬛、宗襄三人先继落座。琵琶、笛子、箜篌齐上阵,一阵阵轻快悦耳的乐曲钻入众人耳朵,听得人心旷神怡,嘴角都不自觉地上扬。


    卞持盈指尖微动,随着乐曲一下一下点着小几,她听得很是认真,仿佛沉浸其中。


    宝淳见状,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储芳殿中一片轻快愉悦氛围,参宴之人面上笑意未断,拨霞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配上鲜辣的炉子,令人胃口大开。


    吃过拨霞供后,宫人撤走炉子,又上了茶水酒水点心。


    “来来来。”宝淳举起杯盏,脸颊飞上红霞:“大家举杯!”


    卞知盈同众人一起举杯,闻言问道:“举杯贺什么?”


    “贺元嘉十年。”卞持盈笑着起身,举起酒杯来:“物阜民康,海晏河清。”


    众人见状,皆起身举杯,兴致高涨。


    一场宴罢,众人这才惊觉夜色已经悄然袭来。


    卞持盈有些微醺,她遣散众人,预备回昭阳殿歇下了。


    这时,有两人挡在她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卞持盈依偎在迟月身上,她揉着额角看着面前两人:“又怎么?”


    宝淳上前,抱着她的手臂晃啊晃:“宝淳要和娘一起睡!云阳也要一起!”


    “……胡闹。”卞持盈捏了捏她脸蛋儿:“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黏人。”


    宝淳哼一声:“我就是三五十岁,也能和娘一起睡。”


    卞持盈余光看见云阳似乎有些局促,她一愣,忽然记起不知是昌安三年还是四年,她们于郊外遇刺,嘉平牵着她爬上树躲避刺客那一晚。


    “好。”卞持盈低低一笑:“那就一起睡吧,只是不要闹腾,若是闹得厉害,当心我把你们扔出去。”


    宝淳和云阳对视一眼,皆嘿嘿一笑。


    卞持盈看着她俩这幅模样,忽然有些后悔了。这份后悔到了夜里,愈发强烈。


    她看着一左一右缠着自己的小姑娘,不禁有些头疼和无奈,但又不能真把人扔出去,于是她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夜无梦,睡得香甜。


    翌日是个好天气,日上三竿,明媚灿烂的阳光照射过窗纱,落进屋子来,照得满室通明。


    卞持盈宿醉醒来,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左右臂膀发酸且不能动弹。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发现左右手臂都被人紧紧抱着。


    “……”


    卞持盈费劲把手臂抽出来,看着这两张娇俏的面容,她懒洋洋哼笑一声,翻个身继续睡了。


    再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


    卞持盈坐了起来,锦被滑至腰间,她揉了揉额角和眉心,有些怔忪。


    “走这里走这里!”宝淳清脆的声音在床帐外响起。


    接着是云阳不慌不忙的声音:“我知道,别催。”


    卞持盈回过神来,她抬手捏了捏后颈,才发现手臂酸软得厉害。


    她又捏了捏手臂,一把掀开床帐,明亮温暖的阳光一下映入她眼底,刺得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等再睁开眼,两张乖巧的面容突然贴近,吓了她一跳。


    卞持盈:“……又要做什么?”


    她伸出双手,戳了戳二人的脑门儿:“说说吧,今日又有什么安排,我都听你们的。”


    云阳咧嘴一笑:“陛下还真是料事如神。”


    “娘,你快起来吃饭吧!”宝淳拉着卞持盈的手臂:“吃完饭咱们就出发了!”


    卞持盈乖乖起身来,盥洗梳妆吃饭,一干事下来,已经是一个半时辰后了。


    “然后呢?”她挑眉看向二人。


    二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上前来,抱着卞持盈的手臂:“您一会儿就知道啦!”


    直到卞持盈来到皇家别院,被眼前的大片花圃震惊到了。


    “自从我们知道您让迟月姑姑重新修缮皇家别院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把这活给揽过来。”云阳介绍道:“皇家别院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俩精心安排的,这片花圃也是,我们早就想带您来看看,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今日正正好!”


    卞持盈打量着周围,满意点点头,问:“我很喜欢这里。”


    如今是严冬,万物凋零,园子里也是一片枯败。但是卞持盈知道,一旦开春,这个园子便会活过来,春意盎然,姹紫嫣红,郁郁葱葱。


    宝淳歪着脑袋伸到她面前:“娘说这话可别说太早了哦。”


    卞持盈眼皮一跳:“怎么?”


    “这一大片花圃。”宝淳手伸得长长的:“都要除草清理哦。”


    卞持盈:“……全部?”


    宝淳:“是的哦。”


    于是直到太阳落山,卞持盈都在亲自打理这片花圃,宝淳和云阳只是搭了把手。


    等全部打理完毕,卞持盈已经直不起腰来了。她腰酸腿软得厉害,后背都被汗打湿了,额前也是密汗遍布。


    不过她看着这片花圃,心里很是满足。不久的将来,这片花圃里,会盛开她精心照料的花草。


    卞持盈留下妃嫔,和让迟月重新修缮皇家别院的缘故,便是将来宝淳登基后,她会来这里,和妃嫔们一起过过闲散生活,慢度余生。


    想来,宝淳和云阳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所以才会如此安排。


    “娘累了吧?”宝淳给她捏着手臂:“咱们去吃饭吧。”


    沐浴后吃完晚饭,卞持盈实在累得不行,盥洗后倒头就睡,睡之前她叮嘱:“明日不必安排了,青鸾殿的折子还没处理,我有得忙,没有闲心去悲伤春秋。”


    宝淳和云阳思量片刻,这才作罢了明日的安排。


    如卞持盈所说,她次日在青鸾殿待了一整日,顺便抽了宝淳和云阳的功课。


    晚些时候,龚娴进宫了。


    龚娴也未嫁人,她和卞知盈一样,在同一学府里任夫子,授业解惑。


    二人在园子里携手同游,言笑晏晏。


    “没想到,一晃马上元嘉十年了。”龚娴看着前路,轻轻叹气:“想当初,我历经无数次重生后再次重生,满心疲倦和郁闷,幸好遇见了陛下,否则,时至今日,我恐怕还在那漩涡里苦苦挣扎,无法抽身。”


    卞持盈:“这便是你我命定的缘分,迟早会来的缘分。”


    龚娴笑笑,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喟叹:“如今多亏了陛下,我们女子的处境才能好转许多。”


    自卞持盈登基以来,颁布了多条新政。


    譬如男女同工同酬;鼓励学府聘任女夫子,鼓励女子走出内宅;为偏远地方女子读书认字做的措施;更有女子经商受官府特意保护和银钱扶持,再就是支持女子主张和离等等。


    “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卞持盈感慨良多:“不仅仅只是男子的天下。”


    天边红霞舒卷,微风拂面,卞持盈忽然意识到,她和弥深,即将话别。


    心里略微荡起涟漪,再无其他情绪涌出。


    她想,或许是宝淳和云阳这两日做的努力,驱散了她心里漫起的别离伤感,如今她看着天边那红霞,只是想: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


    弥家离开长安那日,是个晴天。


    杨柳亭还是之前模样,静静立在林中,仿佛还是昌安三年。


    卞持盈梳着简单发髻,穿着杏白袄裙,只身进了亭子。


    弥深坐在石桌后,他穿着玄色衣袍,衣料普通,头上只一根寻常玉簪,他正在煮茶,煮的是寿眉。


    卞持盈定定看了他两眼,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再不敢喝寿眉了。”弥深将煮好的茶推至她面前,笑:“这样金贵的茶,恐怕是最后一次喝了。”


    卞持盈也笑,她握着发烫的杯盏:“惠州人杰地灵,以弥家的本事,说不定可以干出一番成就来。”


    “一切看天意。”弥深低眸轻啜了两口茶:“不强求。”


    亭中十分安静,没人开口,唯余茶香袅袅。


    不多时,一壶茶尽。


    弥深掸了掸衣袖起身来,他看着她纤长的睫毛,莹白的脸庞,眼中只有情意在翻涌,再无其他。


    这两日弥深想了很多,从一开始的难以接受、不可置信,到后面的逐渐释怀。


    是他忘记了,其实他年少时的心愿是:想和卞持盈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那时他迫切地希望,希望卞持盈可以解除和晏端的婚约,然后和他在一起,他们会是长安最令人艳羡的夫妻,天作之合,登对不已。


    可惜,是他杀死了他自己的心愿,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我走了。”他道。


    卞持盈放下杯盏起身来,她看了他一眼,接着,她低头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无言。


    弥深看着她的眼睛,笑着接过那封信,揣入怀中,然后与她错身离亭。


    卞持盈看着煮茶的炉子出神。


    直至上马车,弥深都未回头。马车即将驶离,他迟疑片刻,将那封信取出打开,里面没有信,只有一根枯黄的柳条。


    弥深陡然红了眼眶,他双目爆红,豆粒大的眼泪颗颗落下,他一把掀开马车的帘子往亭子处看,他只能透过薄纱看见那道身影,那道曾经他梦寐以求的身影,可惜后来,他自己亲手将这道身影推开。


    马车驶离,离亭子越来越远,风呼呼的吹,吹落了弥深的眼泪,吹不干他心里的潮湿。


    卞持盈出了亭子来,她低头看着地上的车轮碾过的痕迹,静静不语。


    良久,她披上披风,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回宫。”


    【作者有话说】


    肥章来噜~[加油]


    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出自宋释师范《颂古四十四首》)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