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春和景明
◎宝淳登基◎
元嘉十七年,元嘉帝禅位,皇太女登基,改年号“奉元”。
“年过四十了。”卞持盈看着镜中的自己,原本锐利的眉目变得平和,只是眸子愈发幽深。
龚娴坐在她身后,闻言笑道:“可是陛下看着,跟昌安那年我见到的模样没两样。”
卞持盈想想:“你我第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龚娴记得很清楚:“陛下要为……要为当时的小殿下择公主之师,我穿着芰荷衣裙。”
“我记起来了。”卞持盈被她这么一点,便都记起来了:“我记得那时候,宝淳很喜欢你,一直盯着你看。”
容拂替她簪上最后的簪子:“好了。”
卞持盈对镜看着,左右打量,叹道:“窗间过马,岁月如梭,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再怎么保养得宜,眼尾还是有细纹。
不过她也不太在意容貌,她在意的是,曾经那些岁月里的人和事,岁月流逝,但曾经的情意弥足珍贵,哪怕结果不尽人意,可一同走过时,携手并肩的温暖足以令她抚慰半生。
“陛下此次游玩,准备何时归来?”龚娴问。
卞持盈:“归期未定。”
“我想去炉城。”卞持盈勾着容拂的衣袖,忆起往昔:“其实我想去逻些城的,但那边山高路远,此生恐怕都难以涉足,听说炉城风景和逻些相似,所以我准备去那边看看。”
她扭头看龚娴:“真不一起去?”
龚娴含笑摇头:“家中长辈身子每况愈下,时日无多,我想多陪陪他们。”
她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容拂,笑意愈深:“就陛下和容大人吗?”
“我已经辞官了。”容拂温和开口:“龚娘子不必如此唤我。”
龚娴这才想起来:“对对对,是我糊涂了。”
“他自然是要陪着我的。”卞持盈熟稔地靠在容拂肩头:“宝淳如今有云阳在,我很放心。”
说起她们俩,龚娴可有的要说了:“殿下的性子有些急,幸好有云阳县主牵制。”
卞持盈:“宝淳尚且年幼,急一些也无妨,后边儿有的是磨练。”
正说着,便见人来了。
宫人簇拥着奉元帝进了殿来,她齐眉勒着一根金黄飞龙抹额,穿着金黄龙袍,眉目灼灼,飞扬明媚。她那张脸,与卞持盈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有下庭与晏端有几分相似。
“娴姐姐。”晏淑陶笑着朝龚娴作揖行礼:“许久不见了,您精神还是这样好。”
龚娴起身回礼:“见过陛下,陛下也如往昔一般,英姿勃发。”
卞持盈看着好笑:“怎么这样生疏客套?”
晏淑陶在她另一侧坐下,闻言哼了一声:“还不是云阳那丫头,说我如今身份不一般了,行事要注意分寸,不能再像以前那样。”
卞持盈点点头,赞同道:“云阳说得对。”
“我此番游玩,朝中上下便交给你了,记住我说的,凡事三思后行,少骂人,实在忍不住再骂,遇事多与云阳商量,不可冲动,亦不可任性妄为。”
晏淑陶靠在她身上,有些孩子气:“我都记着呢,娘放心就是。”
见她这样,卞持盈便不再多说,只与旁边的龚娴会心一笑。
临行前,晏淑陶和卞嘉平将卞持盈二人送至宫*门处。
“一定记住我说的话。”卞持盈温和地拍了拍女儿的肩:“遇事不要冲动,多和云阳商议。”
晏淑陶倾身抱抱她:“我知道啦,娘,你好好去玩吧,朝中上下一切都有我呢。”
接着,她侧目看向容拂:“容公子一定要照顾好我娘。”
容拂:“陛下放心。”
卞持盈又同云阳叮嘱了几句,然后在二人的目光中,坐上了去往天下各处的马车。
行李精简,随行的人只有覃嬷嬷、迟月、朝玉三人,当然,暗中还有暗卫随行保护。
沿途风景不断后退,卞持盈感慨万千:“也不知道此行,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
容拂替她拨开面上被风吹乱的发丝:“炉城那边与长安风俗不同,陛下一定会见到许多有趣的人和事。”
卞持盈笑着握着他的手:“在外面,就不必这样唤我了。”
容拂犹豫:“我该如何称呼陛下?”
卞持盈和容拂也有几年光景了,容拂一直以尊称称呼她,二人虽亲密无间默契十足,但似乎又有一些尊卑在。
“唤我……”卞持盈也有一些犹豫,但很快就决定了:“唤我皎皎吧。”
容拂亲了亲她唇角,凝视着她:“皎皎。”
卞持盈摸了摸他的脸,问道:“你对炉城了解多少?”
容拂搂过她:“不多,只是以前看过一些异志,那边的人很热情,景色如画一般。”
卞持盈听他这样说,便愈发期待了。
因为很想去看看,所以他们的马车直抵炉城,中途除了休整,没有停留。
抵达炉城那日,已经是晚春了。
卞持盈坐在马车里,透过小窗望着窗外,一脸惊艳。
长安景色也不错,但常有阴雨天,蓝天白云也是有的,但是不如炉城这般澄澈。
透过马车的小窗,卞持盈看见外边儿碧空如洗,飘着几朵软绵饱满的白云,远处有绿树红花,湖泊里倒映着景色,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他们的客栈不在繁华的大街上,而是在较为安静的巷口。
客栈的老板是一位妇人,她身量高挑消瘦,脸颊凹陷,眉目却很锐利,言行举止爽利痛快,很引人注目。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妇人转头直直地盯着卞持盈。
卞持盈朝她笑笑。
她朝卞持盈走近,不动声色打量片刻,也笑了:“原来是两位贵客,怎么称呼?”
卞持盈:“我姓崔,这是我郎君,姓容。”
“我叫袁珂,你们叫我珂娘就好。”袁珂扫了一眼正在上上下下拿行李的覃嬷嬷三人,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卞持盈身侧:“听你们口音,像是长安来的。”
卞持盈颔首:“不错。”
“来这儿做什么?”袁珂抓了一把瓜子递去:“这儿许久没来外人了。”
卞持盈从她掌心抓了一点,分了一些给容拂:“游山玩水,自然是要来炉城看看。”
容拂垂眸剥着瓜子,专心致志。
袁珂一副原来如此模样:“你们倒是会找地儿,来炉城游山玩水……倒也合理,只是炉城山水鲜少被人知道,因此也没什么人来。”
“我听你口音。”卞持盈好奇:“你是蜀州人吧?怎么来炉城开客栈?”
袁珂跷着腿嗑着瓜子儿,浑身江湖气息浓厚:“是蜀州人,蜀州这不是和炉城挨得近,我就来了。”
“你是金贵人。”她又将卞持盈打量一通:“我看不出你年纪,不知道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卞持盈莞然:“我如今四十有一了。”
袁珂讶然:“我以为你才三十四五。”
她叹口气:“我四十四了,比你大个几岁,你孩子几岁了?”
“孩子成家了。”卞持盈看着容拂掌心的瓜子粒,笑着拾了几粒:“你呢?”
袁珂看着他们这样,眼底有不易察觉的艳羡:“我娃儿……我的孩子跟着他爹和他后娘,在蜀州。”
珂娘应当是有许多故事,卞持盈有分寸地没有多问,只是一句:“不会想念吗?”
只这一句,便教袁珂湿了眼眶。
她抬手抹了抹眼睛:“想啊,怎么不想,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
“这个客栈。”她抬头打量着这座干净亮堂的客栈,一脸欣慰:“这个客栈,是我亲手做起来的,花费了我许多心血,如今于我而言,它也是我的孩子。”
“不过。”她低下头,朝卞持盈爽朗一笑:“也多亏了元嘉皇帝,她鼓励我们和离,让官府帮我们做生意,还有银钱可以拿,她真是个大好人。”
卞持盈被她这话逗笑了:“你没见过她,就知道她是大好人了?”
袁珂一愣,嘴里嘟囔着:“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人,能坏到哪里去?肯定都是大好人。”
卞持盈含笑,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了。
这客栈被珂娘照料得极好,一间雅间上房是卞持盈和容拂的屋子,对面便是覃明善三人的屋子。
屋子里的木质陈设都刷上了保养的漆油,木桌上的普通花瓶里插着随处可见的花。
花虽普通常见,但却使这个房间鲜活明媚。
卞持盈很满意这个房间,她在房间里走了几圈,越看越满意。
“皎皎累了吧?”容拂上前将大开的窗子关小一些,他回身看着卞持盈:“我已经让人送了水上来,先洗一洗,然后一会儿再吃一点东西垫一垫肚子。”
“今日要出去逛逛吗?”他问。
卞持盈褪下外袍:“不了,大家都累了,歇一歇吧,总之咱们在这儿会待上一段时日,不着急。”
容拂上前伺候她卸下饰物。
沐浴盥洗后,卞持盈吃了两块糕点后,便卧在窗边晒太阳,顺便通通发。
容拂洗后,来到窗边坐下,使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然后拿着帕子替她擦着湿润的长发。
金灿灿的光晒在脸上身上,很是暖和。
卞持盈闭着眼,感受着容拂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你喜欢炉城吗?”
指尖发丝穿过,容拂看了一眼她莹白的脸庞,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只要是有你的地方,我都喜欢。”
当年金銮殿上惊鸿一瞥,落在容拂心上,生根发芽,如今已经长成参天大树。
卞持盈弯唇一笑,她知道容拂说的是真话。
在炉城的日子很是悠闲,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吃一吃本地吃食,品一品本地的茶,看一看当地的风景,云卷云舒,再去逛一逛古城,买一些以前没见过的稀奇的手作小玩意儿。
然后慢悠悠回到客栈,吃晚饭,坐在窗边看晚霞,吹吹风,等待夜幕降临。
夜色浓郁,屋子里仅燃着一盏微弱的烛火,照见方寸之间,隐约照见床幔里的起起伏伏。
“唔……”卞持盈浑身热汗,颊边黏着被汗打湿的鬓发,她面色潮红,目光迷离。
头顶的床帐一晃一晃,垂下的流苏也跟着晃。
腰肢酸软得厉害,卞持盈攀着人闭上眼,嘴里溢出破碎的声调:“好……好了……别来了……”
容拂低头,眼尾勾着爱意,亲了亲她唇瓣,舍不得离去,又辗转轻轻啃咬,他声音嘶哑:“好,快了。”
沐浴后,卞持盈没什么睡意,她趴在窗边看星星。
容拂给她披上衣袍,将人搂入怀中:“皎皎在想什么?”
卞持盈依偎在他怀中,懒洋洋开口:“想听你弹琴。”
情事后,她的声调有些慵懒沙哑,听得人耳朵酥酥的。
容拂笑着低头,在她颈侧落下一吻,从他的角度看去,可以看见两团白腻上布满红痕。
他眸色一深,将人搂得更紧:“皎皎,不如我们赁一个院子吧,养一些花花草草,再养两只猫狗,抚琴作画什么的,也方便。”
卞持盈一听,觉着也挺不错的,她“嗯”了一声,依偎在容拂怀里,看着窗外沉沉夜色,思绪万千。
容拂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喉头有些发紧,犹豫许久,久到卞持盈差点睡着了。
她睡意朦胧时,听见他在耳边轻声问:“陛下……要去惠州看看吗?”
卞持盈霎时灵台清明,睡意全无。
风顺着窗户缝挤进屋来,有些凉。
容拂垂眸,替她拢紧了身上的袍子。
卞持盈看着腰间横着的手臂,一时出了神。
她和容拂也有许多年了,他陪了她许久。如他那年所言,他的确恪守本分、安分守己,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要的没要,只是就这样陪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容拂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他没有名利心,唯一的心愿便是寻一处清静之地,每日抚抚琴,种种花,优哉游哉地度过剩下的日子。
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未向卞持盈索取什么,不管是名分、荣华富贵,还是孩子,亦或是其他的,他都没有开口。
他不是柔顺卑微,而是沉默的、温柔的伴侣。
但是这不代表,他没有情意。
他寡言清冷,但是情到浓处时,满腔情意溢出,恨不能将卞持盈整个包裹吞噬。
他说他对自己一见倾心,卞持盈想了想,应当是那年殿试,由她钦点当年的三甲鼎时。
历来得探花者,必然容貌出众,于是卞持盈一眼就看见了进士中的容拂,彼时他着一身梅染素衫,清冷卓绝。
据容拂所说,她那时稳坐高台,他斗胆往上一看,便望入她那双清透似琥珀的眸珠,然后再无法自拔。
再后来,他毅然决然辞官,不顾众人议论纷纷,投身她华服之下,甘愿伺候她一生。
卞持盈想到这里,不由哂笑:“去惠州,你当真心无芥蒂?”
有情便会醋,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容拂低头蹭了蹭她发顶:“我不是圣人,对倾慕之人必然是全心全意。和其他男子一样,我也只想我的伴侣眼中只有我一人,但是陛下,我不想你有遗憾,况且我知道,即便是到了惠州,你什么也不会做,既是如此,又有何不可呢?”
“嗯,说得有理有据,很难让人不动心。”卞持盈声音带笑。
容拂:“那依陛下之言,何时启程去惠州?”
卞持盈一愣,旋即低低一笑:“我说的动心,不是指去惠州一事,而是指你。”
容拂呆住。
这还是卞持盈第一次说这样的话,简单的情话,却很轻易地触动了容拂的心。
即便他知道,上位者的情意太稀有,或许只有一丁点,但即便是一丁点,也足以令他欣喜若狂。
他低下头,大胆朝衣衫内伸去手掌,然后,他亲眼看见白腻变换形状,如一团白云。
卞持盈眉眼染上春意,她咬住下唇,软绵绵倒在他怀里,气息不稳:“……去榻上。”
……
卞持盈还是让容拂去赁了一间小院,小院不大,却被原主人爱惜得极好,前院儿是厨房、主厅,以及覃明善三人分别住的屋子,后院便是卞持盈二人的寝屋,以及书房和茶室。
如今满园芬芳,花红柳绿,郁郁葱葱,住在这里,令人心旷神怡。
容拂在院子里的树下搭了一个秋千,还种了些花,养了一条狗,那狗十分机敏,也很爱与主人们亲热。
于是,一行人便在这院里住下,不紧不慢地感受炉城的春夏。
清晨有阳光染遍小院,照在檐下的窗纱上,映得满室金黄灿烂。午时时分,整间小院都沐浴在明媚灼热的阳光下,小狗热得趴在树下阴凉处,溜圆憨厚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迟月和覃明善坐在檐下话家常,她们手里都拿着蒲扇,慢慢扇着风。
茶室里,卞持盈坐在琴前,调试琴弦,容拂站在她身后,拢着她的双手,带着她一起弹出悦耳的音调。
偶有目光相接,他们相视一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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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风月无边
◎晏端,你去死!◎
夏日炎炎,炉城更是热得令人着不住,卞持盈夜里热得睡不着,是容拂一下一下扇着蒲扇,哄着她睡去的。
这日下着雨,冲散了暑气,莫名又带来了两分寒意,令人措手不及。
“真是奇怪。”迟月摸了摸手臂:“炉城这天儿让人摸不着头脑。”
覃明善提着果篮进了屋来:“之前你没听珂娘说吗?炉城就是这样,阴晴不定。”
卞持盈正在穿衣,她捋了捋一头青丝:“我预备一会儿出去逛逛,你们自己随意。”
迟月揉揉眼睛:“我想睡一会儿,夫人。”
卞持盈笑:“你睡你的。”
她看向覃明善:“嬷嬷也歇着吧。”
不多时,卞持盈和容拂携手出了院子,去往人来人往的大街。
早起下了一场雨,冲散暑意,更添凉意。卞持盈穿着一件素色长衫,与容拂携手走在街头。
其实卞持盈不太能吃得惯炉城本地的吃食,但好在这边有很多蜀州人,所以在饮食上面没有什么不便。
眼下时辰还早,街上大多少是出来买菜的人。
早市闹热,到处都是吆喝叫卖声、交谈声、笑骂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烟火气十足。
卞持盈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十分新奇。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即便是之前微服私访,她也没有在清晨时分在大街小巷闲逛。
“要不要吃馄饨?”容拂问她,指着前边儿的一个摊子:“那里的馄饨味道不错。”
卞持盈挑眉:“又是跟谁打听出来的?”
容拂笑着搂过她:“先前与客栈的账房先生聊了几句,他提过一嘴,我便记下了。”
这时,几个小孩儿从他们身边笑着追逐跑过,几双脚踏过水坑,溅起水花。
容拂眼疾手快,迅速将卞持盈揽过一旁,那水花便溅在他衣衫上,水迹斑驳间,夹带着泥土。
看着那几个小孩儿远去的身影,卞持盈无奈地转头,与容拂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们在馄饨摊前坐下。
“若是这儿味道真不错,那便给她们带早饭回去吧。”卞持盈如是说道。
容拂拿帕子擦了擦她身前的桌子:“覃姑姑她们都早起吃过了,需不着带。”
她遂不再多言,兀自打量起这馄饨摊。
摊主是一位妇人,她主要是包馄饨,还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们一个负责生火打杂,一个负责煮馄饨算账收钱。摊子很干净,处处整洁。
“来啦!”小姑娘端着两碗馄饨上桌,笑眯眯对他们开口:“两位客官,一共十文钱。”
容拂拿钱结账,卞持盈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问她:“你会算账吗?在哪里上学?”
自元嘉元年以来,她一直想要提高女子的处境,而让女子读书认字,自然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她花了不少心血和弥深研究要如何推进此事。
“会一点。”小姑娘落落大方地接过容拂递来的银钱,朝卞持盈笑笑,颊边梨涡娇憨:“我在城北的学堂上学。”
城北?离这儿可不近。
卞持盈:“那不是每日很早就要去学堂?累不累?”
小姑娘摇头,眼睛很亮,里面盛着生生不息的希冀和期盼:“不累,再早也不累,我喜欢上学。”
妇人在叫她,她朝二人弯了弯眼睛:“二位慢用。”
卞持盈看着她的身影,莞然一笑。
“这馄饨名不虚传。”容拂笑着望向她:“快尝尝,你一定喜欢。”
卞持盈吃了一个后,满意点点头:“果真是不错,汤汁鲜美,馄饨肉馅紧实入味。”
“咦?”有女子疑惑又惊喜的声音递来:“崔姐姐?”
卞持盈微怔,她放下调羹,闻声望去——一位模样熟悉的女子正惊喜地看着她。
“您是……”卞持盈看着她的模样,分明觉得很熟悉,但却又想不起来。
女子走近坐下,咧嘴一笑,嘿嘿看着卞持盈:“我是戴玉山呀!”
这个名字一出,卞持盈便想到曾经在郧县的光景。
她笑意渐渐:“是你啊!不过——你兄长呢?”
跟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女不同,眼前的戴玉山更沉稳了,眉目更睿智了,她还是梳着未出嫁的女子发髻。
“他成家了。”提起兄长戴玉成,她嘟起嘴:“以前说好的一起闯荡江湖,结果就这么把我给扔下了。”
卞持盈吃了几个馄饨后,将吃不下的馄饨推去容拂那儿,笑问她:“那你现在一个人在闯荡江湖吗?一个人不害怕吗?”
戴玉山摇头:“我虽一个人,但一点也不害怕。”
她眸光微动,看着容拂。
卞持盈莞尔:“这是我夫君,姓容。”
容拂抬首看向戴玉山,温文尔雅:“幸会。”
“幸会幸会。”戴玉山识趣地没有提起晏端,她轻咳了一声,问卞持盈:“你们在炉城要待多久?”
卞持盈:“暂且不知,目前没有离开的打算,你呢?”
戴玉山惋惜:“我就是这会儿准备要走了呢,恰好看见了你。”
卞持盈这才注意到她背着行囊,不由也有些遗憾。
“你们为什么来炉城呀?”戴玉山撑着腮问她。
卞持盈反问:“你呢?”
“我是江湖之人,来来去去的,到哪儿都不稀奇。”
卞持盈赞同:“说得也对,我们是听说炉城景色好,就想着来看看。”
“那你接下来去哪里?”她又问戴玉山:“不回家吗?”
戴玉山扶了扶肩上的行囊,笑着起身:“走到哪儿是哪儿,喜欢哪儿去哪儿,至于回家……想家的时候就回。”
“时辰不早啦,我该启程了。”她朝卞持盈二人拱手,明媚的眼中带着对前途的期盼:“二位,山高水远,后会无期。”
卞持盈二人也起身来,她朝戴玉山生涩地拱手:“祝你一路顺风。”
女子身影渐行渐远,卞持盈隐约看见这道身影和昌安三年那道在郧县的矫健身影重叠。
她笑笑坐下,看容拂:“去惠州吗?”
容拂拿起调羹,也笑,他笑意纯粹:“去。”
二人吃完馄饨,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了,日头渐起,凉意渐逝,暑意慢慢逼来。
回到院子后,卞持盈只是觉得有略微的热意,歇一歇就好了,也没怎么出汗。
院子里一角搭着葡萄架,旁边是一方花圃。如今正是花开时节,紫丁香开得正盛,颜色甚好。
卞持盈坐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中,慢悠悠摇着蒲扇。
容拂洗了一些樱桃、桃子绿李,他坐在卞持盈身侧,笑着递去一颗樱桃:“尝尝?”
眼前樱桃红彤彤的,还挂着水珠。
卞持盈张嘴,樱桃便送入口中,果肉香甜多汁,一点也不酸涩。容拂低头将桃子削成块状叉给她。
这桃子是软桃,果肉软甜却又不腻,汁水充沛得很。
擦过手后,卞持盈拾起一颗樱桃,递去容拂嘴边。
容拂笑着仰头,脖颈纤长,喉结微动,他张嘴将樱桃吃下,神色餍足。
“皎皎准备什么时候去惠州?”他问。
卞持盈躺在躺椅中,优哉游哉摇着蒲扇,她微眯着眼看着架子上的葡萄藤:“入秋再说,如今酷暑将至,不适宜赶路。”
容拂颔首:“也是,待入秋去惠州一游,再返程回长安,恰好过新年。”
天儿热得人着不住,在炉城更是身处火炉。
但卞持盈一行人在炉城的小院儿里日子过得很是舒适,天热便在家里呆着,等早晚凉爽时分再出门闲逛游玩。
炉城治安不错,一行人此次游玩没出什么意外。
得卞持盈纵容,覃明善、迟月、朝玉三人过得也很是潇洒,痛痛快快地玩了好长一段时日。
闲逸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快,如今已经是盛夏的尾巴了,再过半月便入秋,届时便要启程去惠州了。
这两日连着下雨,暑气一褪再褪,炉城的冷热本就极端,这两天雨下来,暑气被冲得七七八八,凉意上场,人们穿上了薄薄的衫子。
傍晚时分,檐下的紫丁香还滑着水珠,葡萄架上一片潮湿,雨水将葡萄叶冲得绿油油的。
外边儿凉爽如秋,屋子里却是一片火热。
卞持盈趴在容拂颈窝,眼尾一片潮红,眸光迷离。
容拂掐着她的腰,一下一下、轻轻咬着她的肩膀,落下片片红痕。
一场情事结束,盥洗沐浴后,窗子大开,凉爽的风冲进屋内,冲散屋内旖旎暧昧的气息。
卞持盈湿着发,穿着一件袄子坐在窗边通发。
容拂上前将窗子关小了一些,接过她手中的帕子,细致地替她擦着发丝上的水珠。
见她发呆,容拂柔声问:“陛下在想什么?”
卞持盈回过神:“在想宝淳,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容拂:“有云阳县主在,还有龚娘子、国公爷在,不会出岔子的。”
卞持盈轻轻一笑:“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有些想她了。”
远在长安的晏淑陶,此刻陷在梦魇里,无法脱身。
梦里,她看见她早死的爹给她娘喝下一杯毒酒,她飘在空中,对着这一幕崩溃地大喊大叫:“娘!别喝!别喝!”
然而谁也不能看见她,她亲眼看见卞持盈喝下那杯毒酒,然后口吐鲜血,魂归西天。
晏淑陶双目赤红,她看着一脸得意的晏端疯狂大吼:“晏端!你去死!你去死!”
93梦魇缠身
“太医来没有?”卞嘉平坐在榻边,看着脸色煞白、满头大汗的晏淑陶,她厉声催促:“愣着做什么?再去请!”
宫人连滚带爬去请太医,神色大骇。
“晏端……你该死……你该死!”晏淑陶手攥成拳,眼睛闭得紧紧的,嘴里不断诅咒着她那早就死了的混账爹。
卞嘉平伸手,一根一根分开她的手指,牢牢地握着她的手,一声一声安慰:“宝淳……桃桃、桃桃别怕,别怕,我在这里,都是梦,都是假的……”
在她温声抚慰下,晏淑陶的情况总算是稳定了下来。
就在卞嘉平松一口气的档口,晏淑陶突然睁开眼,“唰”的一下坐了起来,凄厉一声叫:“娘——”
卞嘉平吓了一跳,她连忙将人搂入怀中:“别怕桃桃,别怕,都是梦,都是假的,别怕。”
晏淑陶怔怔地坐着,忽然落下两行清泪。
“……桃桃,怎么了?”卞嘉平轻柔地替她擦着眼泪,小心翼翼询问:“你梦见了太皇陛下吗?”
晏淑陶靠在她肩头,抽噎唤她:“可儿……”
卞嘉平抱着她,素日凌厉的眉目柔和不已:“嗯,我在这儿,别怕。”
卞嘉平搂着她,抚着她的背,也抚着她激烈的情绪。
这时,有宫人来禀,说卞允康来了。
卞允康一进殿,便看见红着眼的晏淑陶,他皱眉上前,从卞嘉平怀里将人搂过去:“宝淳,发生了什么事?”
“外祖父……”晏淑陶埋在他怀中,哽咽开口:“我梦见……梦见晏端杀了娘……”
闻讯赶来的龚娴步伐微顿。
卞允康拍了拍外孙女的肩:“都是假的,做不得数,别害怕。”
晏淑陶摇摇头,满面是泪,她只是哭。
“陛下。”龚娴上前,她拿出一封信来,温声递去:“这是从炉城捎来的信,早上刚到的。”
晏淑陶吸了吸鼻子,她看着那封信,慢慢伸出手去。
才将信打开,便是一阵花香袭来,闻得人心旷神怡。她抽出宣纸展开:炉城甚好,吾与容卿共制炉城花香送长安,阿娴如何?不知宝淳如何,家里如何。待吾秋时游惠州,花败时归,请勿挂念,祝卿安好。
看着熟悉的字眼,晏淑陶愣愣地扭头,看向卞嘉平。
卞嘉平无奈:“太皇陛下给我们也送了信来,一早就来了,只是陛下梦魇至今,唬得我们吓破了胆,哪里还有人记得。”
晏淑陶又抬头看卞允康。
卞允康替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他双鬓斑白,眉目不复年轻时的肃穆沉寂,多了几分慈爱温和:“你母亲也给国公府递了信,你外祖母、姨母和舅舅都看了。”
“别怕,都是梦,梦里都是假的,况且。”他笑了笑:“晏端已经死了许多年了。”
晏淑陶擦擦泪,将信还给龚娴,嘟囔着:“我知道梦都是假的……但是,但是那个梦实在是太真了,真得我害怕……”
龚娴抿抿唇,她垂眸将宣纸折好放入信封里。
众人合力将晏淑陶好好哄了一通之后,这才相继离开,最后离开的是卞嘉平。
她牵着晏淑陶的手正色道:“别害怕,我就在外边儿,你唤我我就立马进来。”
晏淑陶神色恹恹地“嗯”了一声。
等所有人都走后,晏淑陶靠在床头,神色陡然变得凌厉。
她如今已不是孩童了,今日做的梦太古怪,她不得不起疑心,况且……
况且年幼时,她还做过两回这样的梦,和今日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若是她没有记错,那时母亲的脸色不太自然。
卞嘉平坐在青鸾殿外殿,正处理着手里的公事,她如今是皇帝近臣,封中书郎,协助皇帝处理政事,必要时还可以监国。
不同于中书令管辖中书省,中书郎权利更高,监管百官,直接参政。
“来人!”晏淑陶疾步走了出来,她戴着白玉飞龙冠,穿着绯色常服,神色微冷:“朕要出宫。”
卞嘉平一愣:“陛下要去何处?”
晏淑陶掸掸衣袖,抬眸看她:“朕要去皇陵。”
去皇陵做什么?
自然是去踩晏端的坟头。
总之晏淑陶在皇陵发了好大一通气,随行之人皆瑟瑟发抖,生怕触怒了她。
不同于元嘉帝的内敛肃穆,奉元帝更为外放,她性子乖张霸道,怒时无人敢出言,除了卞嘉平。
“别气了。”卞嘉平凑近她,摇摇扇子,送去凉风:“这么热的天儿,别把身子气坏了。”
她嘟起嘴,闷闷地嗯了一声:“可是我不想回宫。”
卞嘉平眼珠一转,在她耳边耳语几句,越说她眼睛越亮。
末了,她扭头一脸惊喜看着卞嘉平:“真的可以这样吗?”
卞嘉平两手一摊:“怎么不行?”
二人对视一眼,笑意逐渐浮现。
不多时,街上多了两位女子,她们着轻薄衣衫,色彩鲜妍,容貌出众很是惹眼,但其气度不凡,衣料昂贵,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姑娘。
二人在大街小巷钻来钻去,高兴得不得了,买点儿这个又吃点儿那个,可算是把一腔怨怼都泄出来了。
“我跟你说。”等烤鸭的空隙,宝淳咬了一口糖葫芦,叽叽喳喳地和卞嘉平说着话:“你是不知道,我做梦有多么气人,晏……他可太可恶了!竟敢那样对我娘,若是他还活着,我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卞嘉平重重点头:“的确是很可恶,他若要活着,我一定和你一起将他千刀万剐。”
“姑娘年纪不大,话却这么恶毒,真是世风日下!”身后传来一道令人不高兴的声音。
宝淳一下沉了脸转头,见一个清瘦的青年正一脸鄙夷地盯着她,嘴里嘟嘟囔囔的,想必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冷笑一声:“我呸!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原委吗就唧唧歪歪开口?你不知道原委你插什么嘴?别人说话干你何事?”
没想到她嘴这么利索,那青年一下涨红了脸,指着宝淳说不出话来。
宝淳扫了一圈儿,忽然目光凝住,她指着人群中一人,朝他勾勾手:“喂,你来,你来说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众人顺着她指尖看去——
一位着朴素布衣的男子,他模样周正,面容硬朗俊俏,看上去约莫三十岁的模样,不过看他衣着,家境应当一般般。
那男子定定地看着宝淳,不说话,也不动。
宝淳狐疑,她歪着脑袋看那男子,怀疑他是个哑巴或者是聋子。
这时,烤鸭老板吆喝:“陈家老弟,你的好了!”
那男子这才动身形,他上前接过烤鸭,朝老板道谢后,便扭身走了。
宝淳目瞪口呆,旋即大怒:“你好大的胆子!你站住!”
那陈姓男子脚步不停,步伐平静地离去了。
宝淳气得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芦,卞嘉平连忙安慰着她。
等拿到烤鸭走出人群,宝淳转头,阴测测对卞嘉平道:“把他绑了送我床上来。”
卞嘉平一悚,她愕然:“你……不会……”
宝淳如今虽已过二十了,但她对男女之事不怎么在意,卞持盈提过几回,她都不感什么兴趣。
“对。”宝淳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今晚、就要开荤了!”
卞嘉平扶额:“你……这……”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届时卞持盈回来该怎么跟人交待。
“你苦恼什么?”宝淳奇怪地看了她两眼:“第一,我娘肯定不会因为这事说我,或者说你的,所以你别怕,第二么,我是皇帝,那姓陈的料想也不敢拿我怎么样,第三……”
“等等。”卞嘉平打断她的话:“我只想说,他要是成亲了,你当如何?”
沉默。
宝淳磨磨牙,眼神凶狠,最后却泄了气:“还能怎么办,自然是算喽,棒打鸳鸯这样的事我可做不来。”
“所以你得把人调查清楚。”她摇头晃脑,说得很是兴起:“把人背景查清楚,没问题就给我绑进宫来,然后把他洗刷干净,再送上我的床,啊对了,还得看他有没有过……有没有过……额……”
卞嘉平叹口气:“你的意思是还得看他是不是童子身?”
宝淳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就是童子身,如果他身子不干净,就算了。”
“那如果进宫后他不愿意呢?”
“没想过这个问题,到时候遇着了再说。”
卞嘉平无言以对,她突然遇着这样的事,有些措手不及。又想了一会儿,她再问:“如果他也不了解那事儿,你们……到时候肯定很煎熬。”
宝淳眨眨眼:“所以你要安排人教他啊!”
卞嘉平叹口气,认命了:“……行。”
夜里,晏淑陶终于处理完堆积的折子后,她揉揉眉心,起身回了储芳殿。
等盥洗沐浴后,外边儿已入深夜,晏淑陶打了好几个哈欠,披着单薄的纱衣走向床榻。
等她上了榻后,这才察觉榻上竟多出一人来。
她*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掀开锦被——男子被绑着手脚、塞着嘴躺在床上,他忽见光亮,眼睛眯了眯,等适应了,他这才舒展眉头,看向神色错愕的晏淑陶。
这小姑娘他记得,在人群中和人吵架,甚是可爱,她模样有些像猫,傲娇娇憨,却没想到,她会是当朝皇帝。
晏淑陶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弯腰将他双手的布条解开。
看着他取下嘴里的布,自己解着脚上的布条,晏淑陶才开口问:“他们教你没有?”
她声音清脆好听,似玉珠落盘。
陈吟点头:“教过了。”
晏淑陶此刻不想问太多,她朝他伸出手臂,软绵绵撒娇:“那你快来伺候我。”
陈吟本想问一些话,但见她这般,他便不敢多言,只弯腰将人搂入怀中。
他愣了愣,好似搂入一团绵软的云朵。
夜里下起了雨,狂风骤雨,敲得窗子噼里啪啦,掩盖了屋内的动静。
屋内只燃着两盏烛火,满室昏黄。
床幔不停晃动,里边儿传出女子似哭非哭的呻*吟,时不时传出骂声和撒娇声。
“你长那么大做什么!”
“快帮帮我……”
“呜……你混账!”
“呜呜……救救我……快救救我……”
拂晓时分,风雨停歇,徒留一园残花,花瓣被卷去各地,留雨露沾染。
这日小满。
【作者有话说】
还有最后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