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善谋》 1、止水重波 夜来一阵催花雨。 炉子里的瑞炭烧得正旺,宫婢朝玉掌灯进了寝殿,斟了一杯热水递去:“殿下润润嗓子,定定神。” 一只纤细莹白的玉手接过白玉杯盏,送至唇边,略微苍白的唇瓣被水沾湿,透着几分殷红。 朝玉恭敬候在一旁,眼皮微动,倏地对上了那双不苟言笑的瑞凤眼,她心里打了个颤,连忙垂眸。 卞持盈挪开视线,搁下了杯盏,听着耳边的雨声,掀开身上的锦被,作势要下榻:“几更了?” 她音色清冷出尘,似她这个人一般。 “三更了。”朝玉自木施上取来裮袄给她披上,又忙搀着她,温声细语道:“殿下可是梦魇了?可要唤太医来瞧一瞧?” “无妨。”卞持盈紧了紧袄子,撇开她的手,垂下眼眸,神色淡淡:“睡不着罢了。” 她缓步行至檀木边花梨心条案旁,抬头看着墙上那幅画:“我一个人静一静。” 朝玉也抬头看了看那幅画,继而看向身前女子,神色担忧:“殿下还是睡一会子罢,离天亮还早着呢。” 卞持盈背对着她,抬手示意她退下。 朝玉见状,只得咽下腹中劝慰,恭敬退了下去。 卞持盈倒是想睡,但她心事太重,睡不着。更遑论,一会儿宫中还有大事发生,她总归是睡不成的,何必劳神,还不如起来走两圈。 她仰头看着条案后的这幅画,面上无甚神情。 画中人巧笑倩兮,顾盼生辉;作画人画技高超,丹青妙手。 前者自然是她自己,后者么......便是她的枕边人,当今的天子—— 晏端。 晏端…… 卞持盈轻轻咀嚼这两字,眼底杀意骤起。 她抬手,纤细指尖抚上胸口,仿佛还存在上一世那汹涌的痛意,痛彻心腑,痛得她恨不能摘胆剜心。 那一杯毒酒的滋味,卞持盈还记得。 入口无味,滑至喉头时忽然变得热辣,再往下,那酒仿佛变成了片片利刃,割破她的肠胃,绞烂她的五脏六腑。 在她断气的那一刹那,腹中的脏腑都已化作血水,连同她过往曾经、荣华富贵、无价情谊,全都化作血水,烟消云散。 她的魂魄脱离毫无声息的身体,飘在空中,飘在灿烂辉煌的金銮殿中,看着她的丈夫、当朝天子晏端,他取出一把剑,指着已经死去的自己,步伐踉踉跄跄。 “你算什么……”当朝天子发冠不知滚落何地,他发髻散乱,衣襟不整。 他手执长剑,剑端始终指着地上的尸体,额角青筋暴起:“你算什么东西!” “我才是皇帝!我才是皇帝!” 天子握着剑,呈疯癫状,在那尸体上方乱劈乱砍:“你算什么东西!卞持盈!你算什么东西!朕才是皇帝!” “哈哈哈哈哈!朕才是皇帝!” 眼前人是心上人,更是青梅竹马一同走过数程风雨的枕边人。 他狰狞的面目浮现眼前,卞持盈垂眸,抬手揉了揉眉心,捏了捏鼻梁。 她死时二十四,五日前刚醒来时还以为是在做梦,如今五日一晃而过,她终于明白—— 她重回二十三岁。 太累了。卞持盈想,她目光落在虚处,侧身扶着条案的边沿,神色惚恍。 或许重活一世对别人来说,是一件值得拍案叫绝的好事。可对她来说,只觉得满心疲倦。 她和晏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就定下了亲事,及笄后,二人顺利成亲,夫妻恩爱,感情甚笃。 后来,长安宫变,登基尚未满一年的平康帝被一群太监逼迫退位,太监欲扶持年幼的皇子上位,视作傀儡以令诸侯。彼时朝局动荡,暗潮汹涌,各方沉几观变,厉兵秣马,内乱一触即发。 晏端作为皇亲,是明王府世子,自然有一腔抱负,且他也算是正统,人人都能争那个位置,他为什么不能? 平康帝殊死搏斗之时,各方觊觎斡旋之时,晏端踌躇不定之时,卞持盈忽地动了,她拉着晏端,避开各方明枪暗箭,逃过数次追杀,无数次死里求生,直奔那个位置,终于,夫妻二人平息宫乱,压下蠢蠢欲动的宦官党派,二人携手,走过一路风雨,坐上了那个位置。 可惜开国第四年,卞持盈便丧命于枕边人之手,死前她才幡然醒悟,是她被过往情谊蒙了心肝,是她被二十几年的岁月蒙了眼,不曾看清枕边人的叵测居心。 殿内燃着一盏烛火,不甚明亮,昏黄凄凄。 卞持盈深深提了一口气,侧目看向条案,目光忽而一凝。 在众多宣纸书册中,有一张平平无奇的纸张,上面沾满了凌乱墨痕,有几粒稚嫩的小字,歪歪斜斜的藏于墨迹之中,娇憨可爱。 卞持盈似乎能从这几个字中,看见女儿雪白柔软的面容。 晏淑陶是当朝公主,帝后的掌心宝,她于开国那年降生,封号“宝淳”。 如今不过三岁。 卞持盈指尖微动,倾身伸手,慢慢拾起那张纸张,寸寸目光扫过,那稚嫩天真的字,柔化了她的眉目。 “殿下!”朝玉仓皇而入,神色惊惶:“出事了!” 女子不紧不慢放下纸张,旋身看去,昏黄的烛火照着她的眉眼,如刀锋一般,坚硬如铁,又如雪山,凌厉冰冷。 宫中潜入刺客,天子遇刺,呈轻伤。 卞持盈到金銮殿时,恰好撞上了太医,她抱着手炉,低眸看去:“陛下如何?” 太医垂着脑袋,恭敬禀来:“回殿下,陛下伤在臂膀,未伤及筋骨,已经包扎好了,另配了几服药,日日服用,便无大碍。” 殿内传来说话声,卞持盈面色未改,绕过太医进了殿中去,身后跟着一干宫人。 金銮殿处处金贵辉煌,上一世,卞持盈便是在这里,被晏端用一杯毒酒送上西天。 而此刻,晏端大刀阔斧地坐在高位,支着额角,看不清脸色。 他身边围着几位衣着鲜妍的妃嫔,个个面带忧色,有两位甚至红着眼皮。 晏端不好女色,后宫并不充盈,只有德贤淑贵四妃。 见卞持盈来了,几位妃子连忙行礼,声音柔媚如水:“殿下万福金安。” 晏端放下手,锐利的眼神朝下看去:“朕还以为皇后睡得正香,没听见动静。” 卞持盈面色清冷,缓步上前:“刺客可抓住了?” 晏端往后一靠,看着她,神色冰冷:“这该是皇后的职责所在。” 他生得极好,浓黑狭长入鬓的眉,笔直挺拔的鼻,面如刀削,不怒自威。 “这是禁军的职责。”卞持盈神色不为所动:“陛下无碍便好,有几位妹妹照料,想来陛下会很快痊愈。” 她站在下方,髻发简单,衣裳素净,面色冷清至极,上挑的瑞凤眼看不见一丝柔情,似琥珀的眸珠更是冷漠自持。 晏端最讨厌她这幅面容。 好像世间所有事都入不得她眼,包括他这位丈夫,以及天子。 是了,他是天子。 想到这里,晏端不由挺直了脊背,他冷冷睨着下方的女子,得意地发号施令:“此次朕遇刺,乃皇后失责,即日起,协理六宫之责交由贤妃代理,皇后以为如何?” 一旁的几位妃子噤若寒蝉,各个不敢抬头,贤妃便是其中之一。 卞持盈颔首,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陛下说得是,本宫早有此意,后宫之事繁琐细密,还得兼顾前朝政事,其中给事中贪污受贿一案尚未结案,需得乘胜追击。只是后宫之事繁杂细碎,贤妃万不可懈怠。” 妃子中的贤妃往前走了两步,恭敬应下:“妾惶恐,一定不会辜负陛下、殿下的信任。” 周围投来几股夹杂着嫉妒的视线。 贤妃不由在心中苦笑,都羡慕她有了掌宫之权,可又如何?皇后掌管前朝后宫,本事之大,她难道能翻出皇后的五指山不成? 更何况…… 贤妃想起方才皇后的话,手心濡湿一片。 给事中是她曾经的闺中知己,这事谁也不知道,皇后为何特意说这话?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贤妃腿有些软,唇瓣抿紧了两分。 皇后是在敲打自己吗?她不敢深思。 后半夜折腾好一阵,再回昭阳殿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卞持盈没什么困意,她盥洗一番,坐在镜前梳妆,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出神。 “殿下这是想通了。”朝玉站在她身后,正在替她篦发,言笑晏晏。 卞持盈看着镜中,没什么神色:“这话我却是听不懂,若是换了旁人,巴不得主子多揽权。” 朝玉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殿下既要参与朝政,又要掌管后宫。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您都要裁断,再加上后宫琐事,一堆事压上身,哪里吃得消。” 卞持盈早就想将后宫之权交出去了。 只是她脾性难改,觉得事事都要做得周全妥当,她样样又爱掐尖要强,即便往她身上堆再多的事,她也能一声不吭扛着全办得漂漂亮亮的。 可是重活一世,她却不这么想了。 外边儿忽然传来说话声,还夹杂着女童的哭声。 卞持盈眼皮一跳,撇开朝玉的手起身来扭头看去:“宝淳!” 2、一口所敌 乳母抱着宝淳公主进了内殿来,神色无措:“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公主睡得好好的,突然就哭了起来,嘴里不停喊着‘娘’。” 卞持盈伸手接过宝淳,她拍着女童柔软的身子,看向乳母:“你下去吧,我哄她一会儿。” 她抱着宝淳坐了下来,眉目柔和:“怎么了?是想娘了吗?” 宝淳乖乖地依偎在她怀中,三岁的女童,模样生得极好,脸颊雪白柔软,眼眸明亮清澈。 她长得很像卞持盈,勉强只有两分像晏端。 “梦到娘了。”宝淳睫毛还是湿湿的,一簇一簇黏在一起,眼里还有未褪的水光。 女儿乖巧娇憨,声音奶气,卞持盈心里发软,她低头在女儿脸上亲了两口:“梦见娘什么了?” 宝淳抬起湿润的睫毛看她,张了张嘴:“娘……” 卞持盈又亲了亲她软软的脸颊:“娘在这里。” 宝淳水汪汪的眼眸盯着她看:“娘……娘吃了……红,倒地上!” 卞持盈听得很费劲,没有理解宝淳稚嫩含糊的话语,她捏了捏女儿软乎乎如藕节般的小手,笑着哄问:“是梦见娘吃好吃的?” 宝淳执拗地盯着她:“娘……爹爹……大剑!” 卞持盈笑意僵在脸上,少顷,她低头与宝淳面贴面,嘴唇抿成线,隐隐发白。 “娘!”宝淳叫她,声音清脆。 她搂着宝淳软软的身子,闭上眼:“娘在这里,娘不走。” 她吃了酒,红色的血,倒在地上,晏端拿着长剑。 宝淳竟是梦到了上一世。 卞持盈呼吸有些急促。 “娘!”宝淳与她面贴面,乌黑水亮的眸珠转啊转:“想爹爹!” 卞持盈睁眼,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见晏端进了殿中来,神色有些莫名。 身边的宫人跪地行礼,卞持盈搂着宝淳,一动不动,静静看着他走近。 晏端看着她重新恢复冷漠的神色,心里轻嗤一声。方才对女儿的柔情全然消失,怎么?难道他就不配得到她的一个笑脸吗? 他随意坐下,侧目看着这对母女。 卞持盈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掌中女儿软和圆润的手臂,轻轻捏着。 气氛有些凝滞,晏端皱起眉头刚想说什么,忽然对上宝淳乌黑明亮的眸子,他一下卡了壳,那些不太好听的、刻薄的话就这样挤在喉口,不上不下。 “爹!”宝淳高兴地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臂。 晏端应了一声,他意识到当下不是谈话的合适时机,于是他起身来,摸了摸宝淳的发顶,瞥了一眼妻子,一言不发离开了。 他走后,卞持盈低头亲了亲宝淳的额头:“再去睡一会儿好不好?” 宝淳仰头看她,神情依赖:“娘......” 卞持盈笑着搂着她:“娘在这儿,宝淳醒了就能看见娘。” 宝淳还是被哄去睡了。 卞持盈毫无睡意,她起身来进了内殿。 她亲自站上高凳,将条案后那幅画像取了下来,扔给朝玉:“拿去烧了。” 她向来说一不二,朝玉有些惶惶,但又不敢多嘴,于是连忙接过。 卞持盈站在条案边,看着空空荡荡的墙面,面无表情。 宝淳梦到了上一世自己身死时的画面,她年纪尚小,不知生死大事。但随着年纪渐长,若还记得梦境,她必定会心生疑窦。 还有晏端。 卞持盈扶着条案坐了下来,眉眼含着冰霜。 细细回想往昔,再观今日,她迟钝地发现晏端对宝淳竟无甚父女之情,即使有,也只是淡薄如水。 那上一世她身死后,宝淳的结局如何?是被随意丢给乳母,还是另寻妃嫔教导? 宝淳最最是依赖她,每日都要见着她,若见不着,便要啕哭不止,生生哭厥过去。 卞持盈不敢深想,上一世她死后,宝淳的结局究竟如何。 她抿紧唇瓣,下颚绷紧,眉目愈发冰冷凌厉,搁在条案的手也不自觉握拳收紧,指骨凸起,青筋浮现。 这一次,死的人一定是晏端。 她保证。 条案上握拳的手忽然就松开了。 给事中曹敏平,于昌安二年大雪那日,被人检举揭发贪污受贿,因贪污数额之大、牵扯甚广,故尚未发落,如今关在刑部大牢中,不见天日。 卞持盈去了一趟刑部。 回到金銮殿后,她望着桌上的奏折出神。 “在想什么?”晏端不知何时进了殿来,他坐在皇后身旁,面容柔和。 卞持盈回过神看他:“陛下伤势如何?” 言语之间毫无亲昵关切,只有冷冰冰的字眼灌入晏端耳中。 她素来如此,冷漠自持,即便他们是夫妻,她也不会柔媚动人,也不会作小鸟依人状,从来、从来如此。 晏端有些如鲠在喉。 他侧目看着堆在案上的折子,少顷,又回过头去看她:“没什么大碍了,已经在结痂了。” 他伸出手,握住皇后的手:“那日是我受了伤,言行无状,你切莫放在心上,皎皎。” 皎皎是卞持盈的小字,她生于一个秋日的夜里,彼时满月高挂,故取小字“皎皎”。 卞持盈静静看着他,看着他故作情深,虚情假意。 “陛下龙体受恙,一时失态也是寻常事,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她语气一如既往的生硬。 晏端坐在她身侧,看着她莹白的脸颊,握着她的手用了几分力,他凑了上去,温热的鼻息扑在她脸颊上,言语暧昧:“今晚……朕去昭阳殿……” 卞持盈忽然抽出手,不动声色取过一叠折子:“陛下,这是关于给事中一案的详述,其中记载了给事中与……” “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和朕谈论政事?”晏端打断她的话,面色不虞。 皇后不为所动,声音掷地有声,条理明朗:“给事中与户部侍郎暗中勾结,私吞赃款,中饱私囊,簠簋不饬,若不极力整治,风气一旦形成,朝中恐难有安宁之日,届时,政以贿成,贪墨成风,到那时再想整肃,恐怕无力回天。” 晏端脸色难看至极,呈铁青色。他慢慢收回手,眉目沉沉,面容紧绷,看上去尤为愤怒。 卞持盈知道,他并非是因为贪官污吏而愤怒,而是因为户部侍郎是他的一颗暗棋。 偏偏这颗暗棋,还以贪污的形式冒了头,被自己给抓住了。 卞持盈忽然心情变好了起来,她倒是想看看,晏端究竟要如何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处置户部侍郎。 是弃还是保? 她递去奏折,语气不疾不徐:“依陛下看,此案该如何处置?” 晏端接过奏折,从左至右,从上至下,将此案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包括户部侍郎的野心,跃然纸上。 那个蠢货。 晏端咬紧牙根,恨不能把户部侍郎拖来暴打一顿。那蠢货只看得见眼前利益,全然不顾他们的宏伟大计! “陛下息怒。”卞持盈低头,慢条斯理地抚着袖口:“我以为,此案定要严惩,贪官蠹役若不及时挖除,必会动摇国本,如今开国不过三年,国之根基不稳,若轻拿轻放,不痛不痒,就此揭过,恐怕我们比平昌帝也……” “不必多言。”晏端抬手打断她的话,他将奏折扔在案上:“此事朕心里有数,依朕看,此案还有待商榷,需从长计议。” 卞持盈弯腰,取过奏折,她垂下眼眸,眉目冷淡:“商榷……怕是不能够了。” 晏端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扭头盯着皇后,冷声质问:“何意?” “户部侍郎与给事中勾结贪污受贿一案,证据确凿。”皇后执着手里的奏折,正色直言:“已打入大牢,择日行刑。” “混账!”晏端骤然暴起,他重重拍桌而立,居高临下,怒目圆睁。 卞持盈神色冷静,轻轻放下奏折:“陛下何必为了他们动气,仔细身上的伤。” “你……!”晏端闻言,脸色更是难看,他临案而立,垂下的手背青筋爆凸。 卞持盈扶案起身,她心里清楚,晏端口中的混账说的是自己,但她分毫不恼,只要能除去户部侍郎,受两句不痛不痒的咒骂也不妨事。 “陛下。”她与晏端相对而立,拧眉轻问:“近来可是政事缠身?我见你心绪起伏有些频繁,何事动了你的心潮?” 晏端脸色稍霁,他扶案侧过身去,少顷,扭头看着皇后:“是我失态了,许是被行刺的事给刺激了,休整两日便好。” 卞持盈颔首:“如此说来,陛下真是得好好休养一番,那么给事中一案我便全权处置,就不让这些事再扰陛下心神了。” “不行!”晏端厉声据争:“这如何使得!”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刻薄尖锐,他稍稍缓了缓:“朕的意思是,你既要掌管六宫,又要管朝前政事,分身乏术,况且,给事中一案牵扯甚广,必要耗费许多精力心血,我怎能就此罢手,只管自己清静,不闻你之辛劳。” “陛下许是忘了。”卞持盈常常毫无波澜的语气中带着两分讽意:“我的掌管六宫之责,你已经移交给贤妃代理,我现在清闲无事,正好可以借以空闲,整治朝前诡谲风波。” 她抬眸,看着比自己高的丈夫、皇帝,轻声问:“以前不也如此么?” 晏端无言以对,他看着妻子这双凌厉清明的眼,心里微微发堵。 3、问鼎之志 是啊,记得刚开国那一年,天下局势未定,混战四起,各方枭雄不甘镇压,蠢蠢欲动。 晏端刚坐上皇位,就被堆满案桌的奏折吓病了,在乾清殿休养了半月有余。 是卞持盈替他将一件件棘手的政事处理妥当,是卞持盈替他将一位位枭雄游说至臣服,是卞持盈以雷霆手段清理朝前旧臣、大力擢升新臣。 她一遍遍冲刷朝前留下的痕迹,使新朝鼎立长安。 等晏端再登金銮殿时,乾清方几日,长安已千年。 他再登金銮殿第一件事,便是昭告天下,这龙椅,他和皇后共坐,这皇权,他和皇后共享。 只是晏端没有想到,事情会朝着他未曾料想过的方向驶去。 夫妻二人不欢而散,晏端离开时,脸色五彩纷呈,精彩至极。 他走后,卞持盈坐在案桌前,手里还捏着给事中一案的奏折,她垂下眼皮,看着折中墨痕,良久,她合上奏折,起身离去。 户部侍郎周佺与给事中曹敏平勾结,证据确凿,已连夜抄家,人也被押入大牢,等候发落。朝中众人皆唏嘘不已,只因周佺行事稳妥,从不与人交恶,在朝中兢兢业业,敬小慎微,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与曹敏平同流合污的人。 没想到啊没想到,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日傍晚,晏端再临昭阳殿。 卞持盈抱着宝淳,正教她识字,言辞温和,语气耐烦至极。 晏端站在帘门处,静静地看着屋里那对母女,眼底有莫名的情绪在流淌。 平日里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的皇后殿下,此刻穿着一件素色长袄,发髻松松垮垮地绾着,髻间只有一柄珠钗,素雅温和。 眼下,她搂着怀中的宝淳,纤细莹白的手指指着纸上的大字,低眸看着女儿,谆谆善诱。 晏端看见她纤长浓密的睫羽,看见她柔软洁白的脸颊,亦是看见了她眼中的柔情。 她有多久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了? 晏端一时有些恍惚。 女童稚嫩清脆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他再度望去,只看见母女二人亲昵至极,母亲慈爱温柔、女儿乖巧可爱,再加上他这位顶天立地的父亲,岂不是正正好?岂不是天下之大美满? 她为何、为何一定要牵扯进朝中之事?她不过一介妇道人家,只不过是运气好,才会被众人称赞。其实她只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而已,那些称赞她的人,真是夸大其词。 若她能安安分分地待在后宫,替自己管好妃嫔,教养好女儿,那他可以……可以收手,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爹!”是宝淳先看见了晏端,她高兴地挥舞着小手,乌黑似葡萄的眸子里盛满了喜悦。 卞持盈侧目,静静地看着门口那人。 晏端轻咳了一声,进了屋去,在母女二人对面坐了下来,神色无异。 “爹爹!”宝淳笑着伸手去勾他的手:“想爹爹!” 晏端伸出手让她去勾,目光却是落在对面的妻子身上:“最近……是我太……” “周佺已经打入大牢。”卞持盈没看他,而是去看宝淳费劲勾他手指的模样:“他说自己是冤枉的。” 又是政事。 晏端闭眼,掩去眼底的不耐,继而睁眼看着她,沉默无言。 “周佺不似前朝的人,也不似新朝的人。”卞持盈看着女童用圆润柔软的手指勾着男子宽厚的手掌,心里毫无涟漪,平铺直叙:“他从不与人为伍,公事公办,独来独往。” “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微微牵了牵嘴角:“突然就干出了贪污的勾当来。” 她倏忽抬眸,看着晏端:“是他藏得太深,还是他背后的人太厉害?总之,我们都小瞧他了。” 晏端收回手,无视宝淳疑惑的眼神,他看着卞持盈,语气微冷:“周佺向来中立,也不是爱结党营私的人,朕以为,此案或许还有隐情。” “那依陛下看。”女子面色微起波澜:“此案该从何处入手?曹敏平已经将周佺供出来了,也有相应的账本和证据,恐怕,再不能查了。” 晏端眉头紧锁:“怎么不能再查了?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任何事迹都会留下蛛丝马迹。” “陛下说得是。”她应答疏冷。 晏端再忍不了,他横眉冷眼,语气凌厉:“皎皎,我不知你我为何走到这个地步!我们青梅竹马走到至极,途中历经无数风雨,为何现在会变成这样?” 早在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卞持盈就捂住了宝淳的耳朵。 “现在这样是哪样?”她语气清浅:“我听不明白,夫妻之间有争执分歧很寻常,政见不同也是常事,故,理应和而不同,求同存异。” 晏端深吸一口气,他敛眉扶额,胸膛起伏得厉害,看来心绪不稳。 宝淳睁着水汪汪的葡萄眼,先是看了看晏端,又仰着头看了看卞持盈,接着,她伸出圆润的手臂,去拨自己被捂住耳朵的手:“娘……娘……” 卞持盈低头,松开了手,她理了理宝淳的额发:“该用晚膳了。” 宝淳眼睛一亮,旋即重重点头:“好!”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转头看着晏端,又回过头去看卞持盈:“爹爹一起!” 卞持盈捏了捏她的脸颊:“爹爹忙,下次一起。” 晏端睁眼放下手,他坐直了身子,目光沉沉地看着对面的女子。 晏端走后,卞持盈望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 她眼中应当有残留的情愫,应当有犹豫迟疑,可是这些都没有,她眼中只有一片冰冷肃杀。 翌日清晨,贵妃来访。 卞持盈刚哄睡了宝淳,听见迟月的禀报,黛眉微挑。 “那便见见吧。”她起身朝外走去。 自开国以来,皇后事务繁忙,兼顾前朝后宫,于是便免了贤德淑贵四位妃子每日的请安,只逢初一、十五,四位妃子才会来昭阳殿请安。 今日十三。 请过安后,卞持盈位于上座,她看着下边儿的贵妃,问:“贵妃今日前来,想来不仅仅是请安,还有何事?” 贵妃掩唇娇笑,眉梢带着丝丝风情:“姐姐这是什么话,妹妹已经许久不见姐姐了,心里挂念得紧,姐姐事务繁忙,素日不得见,今日见了,妹妹可是有一腔的心里话想要和姐姐说说。” “如此说来。”卞持盈好整以暇看着她:“那你便仔细说说罢。” 贵妃李丹信,性活泼伶俐,一张巧嘴厉害得紧,亦是贤德淑贵四妃中最年长的一位。 “妹妹只是心疼姐姐。” 贵妃垂眸叹了口气,她掐着丝帕,又抬眸往上看去,眼里晃着水光:“也是替姐姐鸣不平。” “姐姐不仅要决断前朝是非沉浮,还要兼顾后宫繁杂事务。” “我还记得初见姐姐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与现在大相径庭。” “短短几年,姐姐竟成了这般模样,谁看了不说心疼?” “我单是瞧着,心里便在滴血,恨不能替姐姐分担劳苦。” 卞持盈听罢,沉默片刻,忽而问:“我现在是何模样?” 李丹信一愣,旋即起身来,迟疑惶惶道:“姐姐......我并非......” “我知道你并非是拿话来刺我。”卞持盈眸光平静:“我只问你,如今我是何种模样?” “这......”李丹信犹豫片刻,坐了下来,声音放柔了许多:“较之以往,殿下清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她这是实话,确实,皇后眼下模样比不得曾经。 曾经...... 李丹信还记得第一次见皇后时,她站在高位,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彼时,她是所有人的目光汇集之处。 如今,风采尚余,意气不再。 贵妃李丹信走后,卞持盈回了内殿,坐在铜镜前好一阵儿,她发虚的目光落在镜中,也不知是在透过铜镜看谁。 “贵妃真是司马昭之心。”迟月上前换香,言语之间透着对李丹信的不满。 卞持盈回过神来,看着镜中的她:“怎么说?” 迟月便道:“她想要掌宫之权,却不顾您刚被夺权的心情,也不顾贤妃这三把火会不会烧到她身上去,更没有去揣摩陛下的心思,真是头脑简单。” 朝玉这时走了过来:“其实不然,贵妃是太后的人,不可能是无脑之辈。” “那可未必。”迟月眼眸微眯:“或许太后就想要这么个无脑之辈,来替她扫平前路障碍。” 朝玉挑眉:“你这话也不无道理。” “殿下。”迟月走到卞持盈身旁,语重心长道:“您是皇后,对待下边儿的人,要拿出皇后的威严,不要太平易近人了。” 卞持盈有些想笑,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平易近人”四字来形容自己。 迟月口中的威严,便是嘴里时刻自称“本宫”,更要时刻摆出皇后的架子。 平易近人么,是说她言辞太过松泛,姿态不高,不像皇后。 可卞持盈不需要这些,她不需要这些虚浮的威严,她要的,是生杀大权。 她垂眸,指尖轻扣案桌:“陛下最近在做什么?” 朝玉:“陛下准备今晚出宫去,说是要严查给事中贪污一案。” 卞持盈颔首:“马上提审给事中曹敏平、户部侍郎周佺,复核证据,即刻定刑。” 朝玉一惊:“殿下,若是陛下回宫后知道了,那......” 女子眼眸亮得灼人,她起身来,回身看去:“证据确凿,谁敢置喙。” 4、韬光晦迹 给事中一案已经毫无疑问,给事中曹敏平和户部侍郎周佺被判死刑后,朝中战战兢兢好一阵,所有人都夹紧了尾巴。 只有朝玉还在担心,担心晏端回宫后会大发雷霆,彼时又会是一场风波。 卞持盈却让她不要太担心,并笃定说,晏端不会太早回宫,至少要有半月。 朝玉不解,问何故。 “陛下应当是要和母亲一起回宫。”卞持盈不欲多说:“不必多虑。” 她目光落在案上的奏折,眼眸一眯。 如今给事中和户部侍郎之位空缺,恰是好时机。于她、于晏端,都是一个好时机。 晏端果然是与宗太后一起回宫,回宫之后,他听说给事中一案已经结案,竟没有大发雷霆,而是黑着脸,一言不发。 卞持盈猜,或许是宗太后说了什么,才按捺住晏端那粗暴浅薄的心思。 宗太后,名“映觉”,宗家长女,及笄后嫁给明王为王妃,后诞下世子晏端。那年长安宦臣当政,内乱不断,明王遇刺不幸身亡,彼时晏端不过八岁,宗映觉一边养育幼子,一边操持王府事务,在王府一群不怀好胎的莺莺燕燕中,熬到了太后之位。 太后信佛,常行礼佛之事,上元节刚过,便去往皇寺,为国祈福。 卞持盈与这位婆母向来融洽和睦。早年在王府时,婆媳二人如同亲母女一般,关系亲昵密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彼此坦诚相待。 宗映觉性温和,说话温吞,待人宽厚,不爱繁杂之事,能简极简,对政事和后宫之事都不关心,一心礼佛,无心其他。 上一世的此刻,卞持盈必不会疑心这位婆母。 可她上一世多活了一年,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倒也不枉她死这一回了。 老天教她带着这一年的记忆重活一世,她绝不会错过良机。 晏端爱权,爱皇位,爱站在高处睥睨天下的滋味。 那么,她偏要夺权、夺皇位,然后再让他从高处重重跌落泥潭,让他亲眼看着泼天的皇权离他而去。 最后,再一剑杀了他。 这或许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报仇方式。 “殿下。”朝玉走了过来,她先是理了理案桌上的奏折,接着,看向皇后:“陛下回宫,贤德淑贵四位都去了乾清殿,您要不要也去走这一遭?” 迟月过来添茶,闻言嗤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殿下一心在朝政,后宫争宠献媚之事,她是万万瞧不上的,咱们上赶着去,那与后宫那些只知道争风吃醋的妃子有何分别?” “此言差矣。”朝玉正色反驳:“既为后妃,便要一心记挂天子,可我们殿下不是寻常后妃,但也不能罔顾礼法纲常,只能将一颗心劈开,一半在朝政,一半在天子。” 迟月和朝玉是卞持盈在卞家时的贴身丫鬟,她为后,这二人便顺理成章成了她的心腹大宫女。二人不是普通丫鬟,熟读四书五经、六艺经传、孙子兵法等等,就连与奇门遁甲相关的书,也有所涉猎。 迟月机敏敏锐,对很多事情能举一反三,一双慧眼和一颗玲珑心很是厉害。 朝玉稳重内敛,谨慎保守,靠谱得力,有什么事交给她做,便一定能做成。 卞持盈常与她们二人讨论朝政,她们总是能给出独到的见解,是卞持盈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朝玉说得不错。”卞持盈起身来:“既为后妃,便要尽后妃之责,否则落人口实,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纷争。” 迟月看着她片刻,抿唇开口:“殿下当真不恨那四位吗?她们夺走了陛下。” 当初卞持盈和晏端有多相爱,迟月和朝玉是最最清楚的。 “恨她们做什么。”卞持盈抬手扶了扶髻间朱钗,神色没什么起伏:“她们自出生以来,便被圈在那一方天地,学琴棋书画,学女工厨技,为了就是有朝一日能在夫家有一席之地,十五岁及笄后,她们便要嫁去陌生人家,伺候丈夫,孝敬公婆,养育子女,她们这一世,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晏端的四妃是登基后,被那些大臣唠叨着后宫无人,这才纳进宫来的。以前在王府时,他后院儿仅卞持盈一人。 卞持盈心想,比起其他女子,她或许要幸运些。 当真幸运吗?或许在世俗眼中不尽然。 卞持盈到乾清殿的时候,四妃还未离开,都围在晏端身旁,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见她来,四妃立马端起仪态,恭恭敬敬地请安。 晏端朝下看去,对上她的眸光,不见端倪,面色如常。 “母亲回宫了。”晏端看着她:“一会儿你随朕去请安,你们也是有一阵不见了,想必有很多话要说。” 一旁的贵妃李丹信娇滴滴开口:“陛下,我们也许久不见母后了,不然,我们也一起过去吧?” 她嗓音似黄鹂,清脆婉转,晏端最爱听她说些俏皮动人的话。 “怕是不妥。”晏端看她,眼中带笑:“母亲方回宫,身子疲乏,不宜见太多人,回宫路上,母亲特地让朕告诉你们,让你们等几日再去请安也不迟。” 贵妃翘起嘴,面露娇憨之色,嗲声嗲气:“那我们就听陛下的。” 四妃又待了一会儿,这才相继离去。 卞持盈坐在左侧首位,吃着茶,面色安静。 晏端转头看她,眸光明明灭灭,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皎皎。”他唤道,语气温和。 皇后侧目看他,眸中干净:“陛下可是想说给事中一案?” “暂且不谈朝政。”晏端起身来,走到卞持盈身前,蹲下仰头看她,深邃细腻的眸中掩着委屈之色:“你已经很久没有唤朕的字了。” 他的字? 卞持盈恍惚一阵,才想起他的字来:竟山。 她低眼看他,又是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他惹她生恼时,不知道该怎么哄人,便会作可怜委屈状,巴巴来求饶。 如今这故技重施,是什么缘故? “竟山。”她如他的愿,轻轻唤出他的表字,一如往昔。 这次,恍惚的人是晏端。 以前他陪卞持盈去戏园子看戏,亦或是看话本的时候,会看见类似兰因絮果的桥段,彼时他嗤之以鼻:“那是因为他们不够相爱!所以才会分道扬镳!” 如今他算是明白,是他们不够相爱吗? 却也不是,横在他们之间的是至尊的皇权,和无尽的荣耀,他们谁也不肯让步,于是他们在层层叠叠的浩荡皇权中撞得头破血流,谁也不甘示弱。 可是没有回头路了。 晏端垂眸定了定心神,他再度抬眸,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这些日子,是朕失了态,许是政事繁杂,又遇刺,加上给事中一案,教朕心力交瘁,故而......对你出言无状,朕......实在不该。” 卞持盈还以为他要赔礼道歉,没想到,是她高估他了。 “陛下是天子,天子怎会不该。对了,陛下的伤势如何了?” 她想,恐怕要结痂了。 晏端:“已经不碍事了,好全了。” 他低下头去,眼眸却抬得高高的,紧紧盯着她,眼里似缀着火光。 他握着她的手,在她纤细的指尖落下轻吻,言语深情:“皎皎,今晚朕去昭阳殿,可好?” “朕与你已许久没有温存,有些想念。” 卞持盈低头看他,神情不似以往那般冰冷,而是带着两分无奈和温和:“竟山,我尚在月事中。” 晏端用脸颊贴着她的指尖,闻言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她腰间的佩环上,晦暗翻涌。 “一案结束,给事中和户部侍郎之位空缺。”卞持盈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眉眼:“依我之见,朝议郎倒是可以胜任给事中一职。” 晏端眼皮狠狠一抖,朝议郎是他的亲表兄。 卞持盈看着他浓密的睫毛,继续说道:“至于户部侍郎......殿中丞兴许能担任。” 皇帝的脸皮颤了颤,殿中丞是......也是他的人。 “不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这二人不能当任。” 他抓住卞持盈的手,抬头看她:“朝议郎......仍需磨炼,给事中一职他不能胜任,至于殿中丞,他更不能担任户部侍郎,朕听说他最爱信口开河,嘴里没一句实话,这样的人,如何能担户部侍郎之职?” 皇后这是什么意思?就这样毫无顾忌地用他的人来填补空位?她当真毫无芥蒂?他倒是想应下,只是......会不会太迫不及待,太小家子气了?若真应下了,她会如何看待自己? “那......”卞持盈沉思片刻,又举出两人,推荐擢升给事中、户部侍郎。 这次晏端毫不犹豫便否认了。那可是她的人,他怎么可能会答应? 卞持盈脸色不太好,她抽回手:“弥远,朝请大夫,任给事中;黎慈,朝议大夫,任户部侍郎,陛下看如何?” 看出她动怒不耐,晏端讪讪站了起来,迅速在脑中将弥远和黎慈二人过了一遍,这两人处中立位,不站队,也不拉帮结派,擢升这两人,并无大碍。 总之来日方长,就凭这两人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日后若有机会,将这两人换成自己的人就是。 于是晏端应下:“朕看这两人不错,这就让人写文书。” 他伸手勾了勾她鬓边的发丝,亲昵嘟囔:“皎皎,你别恼我。” 皇后眼底飞快掠过什么,在抬眸的一瞬,她眉眼带笑,娇嗔:“皎皎不敢。” 5、覆水难收 晏端看迷了眼,他已经许久没见到她对自己柔情小意了?她总是冷冰冰的。 “擢升的文书你让人拟罢。”他大方道:“这皇位,你与朕共坐,你也有擢升官员的权利。” 站在后方的迟月暗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还用得着他说?谁不知道现在朝政大事都是皇后殿下在把持裁度?为什么要拿一件人人都认可的事来当做天大的恩赐?是不是还得磕个头,感激涕零地叩谢皇恩? 莫名其妙。迟月嘴唇轻轻翕动,面色却如常。 帝后之间出了问题,她是最早知道的,昭阳殿那副殿下的画像被烧掉,这更证实了迟月的猜想。 居高临下的恩赐之话入耳,莫名有些刺耳,任谁心里都不是滋味。 卞持盈闻言只笑:“夫妻本为一体,何必分你我。” 若是借皇帝的手下这文书,便可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她何乐而不为。 晏端听后很是高兴,他拉着皇后的手说了许多话,夫妻之间气氛融洽,仿佛回到了曾经。 又过了一会儿,卞持盈伸手理了理晏端的衣襟,语气温和:“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去给母亲请安了。” 晏端眉眼飞扬,他点点头,握着她的手:“是该去了。” 慈宁殿。 卞持盈站在晏端身旁,朝上边儿的人请安。 “快些起来,这些虚礼就免了罢!”上边儿传来一道和煦带笑的声音。 “你们俩快上来让我瞧瞧。” 夫妻二人携手走了上去,一左一右坐在宗太后身旁。 宗太后还年轻,刚过四十。但见她面容紧致,肤若凝脂,面若桃李,说是二八年华的女子也不为过。 她长着一张圆脸,看上去很是亲和。面上带着细细碎碎的笑意,眼眸也是圆圆的,若非眼神透着长者的慈爱与平和,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真是二八女子。 宗太后先是看了一眼晏端,接着伸手拉过卞持盈,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瞧你这些日子有些清减,可是为了政事烦忧?” 卞持盈摇头,嘴角噙着笑意:“多谢母亲关心,我没事,一切都好。” “你呀!”宗太后点了点她鼻头,语气无奈但柔和:“总是报喜不报忧,你总这样,我心里总是不放心。” 卞持盈抽出手又覆在她手背上,语气一柔再柔:“我真的没事,娘不必担心我。” “宝淳呢?”宗太后问她:“有一段时日不见,还怪想她的。” 晏端抢先道:“您刚回宫,还是先休养休养,后边儿若是无聊了,再让宝淳过来陪着您解解闷儿。” 宗太后瞪他:“什么休养,我还没有老到那个地步。” 她说罢,又回过头来看皇后,言语故作委屈:“皎皎你瞧他,这是不是故意拿话来刺我呢?” 卞持盈微微一笑:“那娘可得好好教训教训他。” 从慈宁殿出来,卞持盈看着灰蒙蒙的天,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以前没发觉,如今再看,方才那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甚是令人作呕。 她假借要去处理政事,这才脱身离开。 至于那母子俩独处会说些什么,卞持盈大约能够猜到几分。 她一走,慈宁殿的气氛急转直下。 宗映觉垂下眼眸,亲和的眉目一下子变得冷厉肃杀:“她发觉什么没有?” 晏端摇头,抿紧唇瓣:“没有,还是一如既往。” “给事中和户部侍郎的空缺,得有人来填补。”宗映觉眼眸一眯,圆圆的杏眼忽然变得狭长,眼里透着诡谲与精明:“放咱们的人上去。” 晏端不作声,须臾,他道:“这不妥,若是她起了疑心,事情便难办了。” 他看着宗太后,顿了顿又继续说:“她生性多疑,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我准备让弥远任给事中,黎慈任户部侍郎,他们背后没人,放上去也并无大碍。” 宗映觉思忖片刻,颔首应下:“也好,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弥远......”她若有所思:“虽有才干,但魄力不足,不如他弟弟。” 晏端失笑:“他弟弟那可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谁见了不说一句好,只是人虽好,却是根难啃的骨头。” “万里挑一的人才哪里是能轻易拉拢的,慢慢磨吧。”宗太后支着额头,阖目开口:“你性子太急,我又不能日日耳提面命,她敏锐聪明,你须得再三小心,稍有不慎,我们的筹划便会付诸东流,必要时,忍气吞声也能是一步棋,就如这回户部侍郎周佺一案,若没有我劝阻,你是不是就要与她撕破脸皮大吵一架了?” 晏端不由心虚:“我......我也只是恨那周佺心太黑了。” 宗映觉睁开眼,眼底冷光阵阵:“蠢货!不过区区周佺,就让你乱了阵脚!” 天子垂下脑袋,被训得作鹌鹑状。 今日艳阳高照,驱走了几分早春的寒意。乳母带着宝淳在院子里晒太阳,卞持盈坐在檐下,看着院儿里的女童,面色安静。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她眉眼上,照得那双琥珀似的眼眸熠熠生辉。 卞持盈的眸珠比旁人的要浅一些,也是这特别的眸珠,为她更添清冷之色。 “我和晏端离心,你们该是有所察觉。”她忽然开口,令一旁的迟月和朝玉都惊了一瞬。 “我告诉你们,只是让你们在言行方面多顾忌一些。” 皇后的声音无波无澜,平铺直叙。 迟月和朝玉对视了一眼,二人心情复杂。 这对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最终还是没能熬过世俗,变得与那些寻常夫妻一样,并无二异。 “那殿下。”迟月问:“您和陛下之间......我们该如何把握分寸?该如何斟酌?” 毕竟离心也有轻重之分。 卞持盈目光始终落在宝淳身上,她声音轻轻落在早春的暖阳里:“我与他,不死不休。” 迟月和朝玉这下被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什么缘故,让这对夫妻竟是走到了这个地步? 宝淳玩得很开心,院子里洒满了她的欢声笑语,她的笑意和金黄的阳光融和,最后落在皇后的眼底。 过了好一会儿,迟月才清了清嗓子,问道:“殿下为何不让我们的人填补给事中和户部侍郎的空缺?是在顾忌陛下吗?但我觉得,以殿下的手段,必能让此事办得悄无声息。为何要放弥远和黎慈上去?他们持中立,不是我们的人用起来会不会棘手?” 卞持盈闻言,轻轻一笑:“谁说不是我们的人?” 弥远......是老熟人了。卞持盈想起往事,神色有些恍惚。 弥远的堂弟,是当朝大理寺卿弥深,弥深此人,桀骜不驯,张扬热烈,才干本事不小,脾气却是大得很。 早年间,卞家与弥家为邻,卞持盈和弥深往来颇多。 后来年岁渐长,少年少女情窦初开之时,弥深向她表明心意。可那时,卞持盈一心都在晏端身上,看不见旁人,故而婉拒。 再后来,二人渐行渐远,鲜少往来。 而往事隐秘,谁也不知,包括迟月和朝玉,更遑论旁的人。 上一世,卞持盈没死之前,弥深再吐情意,更放言:弥家可以为皇后所用。 思及往事,卞持盈几番考虑之下,才向晏端推荐弥远。 至于黎慈...... 记得开国那年,朝局动荡,局势不稳,卞持盈广纳天下贤士,不拘一格降人才,其中就有黎慈。 那日二人煮茶长谈,黎慈对她一诉衷肠,直言对她的尊敬和欣赏。为官后,他对皇后的言行举止、奏折文书,丝丝缕缕,暗藏仰慕之情。 其中是否蕴含男女之情,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所以弥远和黎慈,卞持盈很放心擢升他们。她是多疑,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也是明白的。 给事中和户部侍郎的任命文书很快下来了,盖的是皇帝的印章。 朝中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浪,翻涌两下,很快就平息下去了。 晏端近日频繁出宫,引来不少异议。 有传言说,皇帝或许是被宫外的女子勾去了心魄,所以才会频频出宫相会。 这传言很快便被人给否了,毕竟帝后情深似海,皇帝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卞持盈漠不关心,她知道,晏端出宫,纯粹是因为外边儿好玩儿,不会有一群人管着他,也不会有政事来烦他。 她稳坐金銮殿,打开一本本奏折,处理一件件政事,聚精会神。 这时,有宫人来禀,说大理寺卿有案奏报。 皇后搁下笔,眼底晕开层层叠叠的纹波,她颔首:“允。” 很快,有人逆光进了殿中来,泄进殿中的天光勾勒出他高挑的身形。 卞持盈静静看着大理寺卿走近。 他头戴玄黑幞头,穿着绯色圆领官袍,身姿挺拔如松,再看其面容:神采奕奕,眉目灼灼。 弥深朝卞持盈行礼,恭恭敬敬,随后,郎朗开口。 “殿下,臣就京兆府尹褚改徇私枉法、草芥人命一案奏报如下,此案已复核人证、物证,犯人褚改判以死刑,于今年冬月初五行刑。” 皇后:“与曹敏平、周佺是同一日行刑?” “禀殿下,是如此。”弥深看着条案边沿,眸光安静。 6、岳峙渊渟 他忽然抬眸看着上方:“关于此案,有几条异议想奏禀殿下。” 说罢,他朝四周看了看。 卞持盈屏退所有人,再度看向他:“详说无妨。” 弥深上前走了两步,站在台阶下,仰着头看她,素日张扬的眉眼忽然敛得很安静,安静到不像他。 “不久前,我去了城东的桃里湾。”他轻轻开口。 皇后眼里的纹波晃了晃,像是被投进了一颗石子。 桃里湾是她和弥深少时常去的地方。 “我在那坐了一整日。”弥深慢慢开口,与他风风火火的性子一点也不符:“我想走出来,毕竟宝淳公主已经三岁了,我再停留,也毫无用处。”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不仅没有走出来,反而荒废了一整日,傍晚时,我再回头看,还是看见自己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卞持盈往下望去,却望不进他眼中,只能看见他过分纤长的睫毛,黑鸦鸦的。 他倏地抬眸朝上方望来:“殿下怎么会让弥远任给事中?” 皇后正襟危坐:“弥远资历和才干都可胜任给事中一职。” “给事中的擢升果然是殿下您提出的。”弥深眸色忽然变深,他目光紧紧摄住稳坐龙椅的人,眼底晦暗翻涌。 卞持盈颔首,语气很淡:“不错。” 弥深:“为何?” “因为曾经有人对我说过。”皇后往下看去,对上年轻臣子炙热的眉眼,莞尔:“说弥家可为我所用。” 她往后一靠,凤眸微阖:“如今我想问一问,此话可还作数?” 弥深拧眉,脱口而出:“自然作数!” “不过……” 他面露迟疑之色,想问一问她,这话是他说的吗?何时何地?他为何不记得? 或许是弥家旁人?但这个念头很快被他否了,能对她说出这句话的人,只有他。 他迅速敛了思绪,看着皇后问道:“若殿下重用弥家,必会引来陛下的怀疑,若是因此查出……查出你我私交,这于殿下不利。” 虽说知道他和卞持盈感情之事的人屈指可数,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皇帝知道此事,届时帝后不和,朝局不稳,事态严重。 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依照皇帝多疑多思的性子,总归是要引来麻烦闹上一番。 “那便让他不要知道。”卞持盈曲起手指敲了敲条案,宫人重回殿中来,低眉顺目,恭敬不已。 “关于褚改一案。”弥深递出一物,敛眉收颌:“臣还有要事奏报。” 朝玉走了下去,取过他手中的账簿,呈与皇后。 卞持盈打开账簿细细看来,陡然间,眉眼变得冰冷肃杀。须臾,她合上账簿,看向弥深:“姚直?他胆子倒是不小。” “或许他是受奸人所蒙蔽。”弥深语气轻松不少。 姚直是皇后的人。 “是不是受奸人蒙蔽,还有待探查。”卞持盈丢下手里的账簿,看向弥深:“严查此案,绝不姑息。” 弥深眉毛一挑,他没想到,皇后对自己人竟也毫不手软。 慈宁殿。 “以褚改引出姚直,就不信她能坐得住。”宗太后嘴角噙着噙着一抹笑,睨了对面的人一眼:“这计用得不错。” 对面的人不为所动,只淡淡道:“她不一定会上当,若是秉公执法,你我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宗太后哼笑一声:“姚直是尚书右丞,自打开国以来,便跟在她手底下做事,是她不可或缺的左右臂膀,知道不少秘辛往事,她怎么可能会就此割舍?” “若救,那她便要殚精竭虑,为姚直争来一线生机。为此,她必定要使出千方百计,就算被生生咬下一块肉也要咬紧牙关救下姚直,如此一来,她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财力乃至心力,彼时亏空,便是我们趁虚而入之时。” “若是不救,姚直这块,她要如何去填补?必然也要花费诸多心思,你我虽不能大展手脚,却也可以给她添点堵。” 说到最后,宗太后幽幽叹了口气:“她救姚直,是最好的,若是不救,虽差了些,我们也能捞点儿好。” 姚直明面是皇后的人,实则是皇帝太后一党。 姚直一案,是太后处心积虑送到皇后面前的,且看皇后要如何处置。而她与皇帝则暗中蛰伏,蠢蠢欲动,等待最佳时机,给予皇后致命一击。 姚直是一颗死棋,但若是皇后要保他,那么他将身价大涨,变成一颗无比重要的棋子。 这点,卞持盈在上一世就得知了。 上一世姚直一案也翻到了她面前,彼时她什么也不知道,几番权衡之下,还是不徇私情,秉公执法,按律法处置了姚直。 只因姚直为了他那打死人的儿子,竟敢贿赂京兆尹牧褚改,替他儿子改了罪名,逃过律法惩处,实在可恨。 这一世,卞持盈还是会按律处置姚直,不过……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一个可以让太后、皇帝一党脱层皮的机会。 春寒料梢,乍暖还寒。 朝中又起一案。 尚书右丞姚直纵子行凶,竟以重金贿赂京兆尹牧褚改,被大理寺抓到证据递由金銮殿。 皇后震怒,立即派人严查此案。 这一查,不仅查出京兆尹牧褚改错判大案,更有草菅人命数起、屈打成招数起等等。 一时,朝中上下大为震惊,众说纷纭,沸反盈天。 褚改罪行昭告天下时,民间街谈巷议,民怨盈涂,怨声载道。 翌日,宫中又传出大事:皇后将亲自重审自开国以来所有罪案,或现有冤情的人,可登金銮殿,由皇后、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共审。 此举一出,众人哗然,没想到皇后竟如此雷厉风行。 开国三年,罪案不会少,卞持盈拉着大理寺卿弥深、刑部尚书霍宸秋在金銮殿商议了一夜。 那一夜,金銮殿灯火通明,条案上是高高的折子,下边儿是正襟危坐的皇后与臣子。 天边泛白,刑部尚书霍宸秋最先熬不住,朝卞持盈赔罪后便出了金銮殿。 余弥深在此。 宫人恭敬垂眸立在远处,弥深低头翻看手中折子:“也是辛苦霍尚书陪着熬这一夜了。” 卞持盈明白他的意思,只道:“刑部担此重任,必不能缺。” 刑部尚书霍宸秋是皇帝的人,或许弥深忌惮。但卞持盈不会忌惮,纵然她有私心,可也是堂堂正正、公平公正地审案,即便有刑部尚书的监视,她又有何惧? 慈宁殿。 宗太后斥责晏端:“整日流连宫外像什么样子!若真有看上的人,纳进宫来便是!” 晏端乖乖低垂着脑袋挨训:“儿臣知错。” 宗太后一下就噎住了,下一句训斥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少顷,她抬手拍了拍晏端的肩膀,语重心长:“娘虽是在骂你,但娘的心里又怎会好过。” 她收回手,叹了口气:“若你再不回来,宫里怕是要翻天了。” “我也听说了。”晏端刚回宫时就听说卞持盈的雷霆手段,不过他不以为然:“她为了百姓,为了公平公正,一腔热血洒长安,还帮我们肃清不少毒瘤,何乐而不为?” 宗太后瞪他:“若真是这样,她受万人敬仰,高坐金銮殿,你堂堂天子,坐哪里?” 晏端不说话了,只是脸色有些不好。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那她费尽心思重审旧案地目的何在?” 宗太后也不知道。 她绞尽脑汁,做了许多虚设,也想不到卞持盈的目的在何处。或许真如皇帝所说,她只是为了百姓?只是为了公正? “她不救姚直,你我该如何下手?”她紧锁眉头,眼尾是细细密密的皱纹:“为何不救?姚直可是她的人。” 晏端跷着腿,坐姿不雅,没个正形:“我先前便说了,她心里装着苍生,装着黎民百姓,这招是行不通的。” 见宗太后眉头不展,他身子一顿,放下腿安慰她:“母亲别急,总之来日方长,咱们还怕她不成?” “她太狡猾。”宗太后摇摇头:“我们摸不到她的行事轨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看是母亲多虑了,倘若她做的每一件事我们都要再三探查、究根追底,疑神疑鬼,那这叫什么事?” 晏端语气平和:“我以为,咱们还是静观其变的好,一旦引起她的怀疑,事情就难办了。” 晏端深谙卞持盈脾性,更了解她多疑的性子。 她若是怀疑谁,便要在周身垒起一道围墙,届时再想进一步,难如登天。 “你说得对。”宗太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是我心急了,那咱们且等着看吧,说不定能揪住她的错处。” 昭阳殿。 卞持盈刚喝下一碗银耳燕窝羹,迟月便端来了一碗黄芪乌骨鸡汤。 她顿时作无语状,撇过头去:“……不宜大补。” 迟月歪头看她:“怎么不宜大补?殿下这段时日重审旧案,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可要好好补一补才是。” 这时有宫人来禀,说是晏端来了。 卞持盈摆摆手,迟月瘪着嘴将那碗黄芪乌骨鸡汤端了下去。 皇帝进来时恰好看见了,他挑眉看向帘内的皇后:“看来这一阵是苦了你了。” 卞持盈捧着热茶,闻言摇摇头:“分内之事。” 晏端掀帘入内:“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重审旧案了?” 7、己饥己溺 “陛下不知道吗?”皇后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对他的疑问感到疑惑。 晏端轻咳了一声,他坐了下来,拉过她的手拍了拍:“朕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但重翻三年的案件可不是说说而已,朕是见不得你辛苦劳累。” “我并不是说说而已。”卞持盈垂眸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她声音很轻:“褚改为官不为民,百姓怨声载道,天怒人怨,因为他为官不廉,为官不正,无数人蒙冤而死,无数人有冤无处申。” “为官者,应爱民如子,以民为本,应为民之益友,使国民康物阜。” “而褚改身为京兆尹牧,更该恪守律法,执法如山,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晏端想开口说话,却又听她说道:“姚直更是,他为高官,竟为一己之私,视律法为无物。” “这也不能怪他。”晏端摇摇头,喟叹一声:“他也是爱子心切。” 卞持盈反问:“那被他儿子打死的人难道就没有父母?他们的爱子之心谁又看见了?因为姚直是大官,所以爱子心切,被打死的人无权无势,就只能怪自己倒霉?” 晏端哑然。 皇后收回手:“如今不过几日,错判的旧案就有数起,荒唐至极!大缪至极!” 她突然看着晏端,正色直言:“陛下,你是天子,合该和我们一起,为这天下千千万的人讨个公道。” 审案可不是一件轻松活计,瞧皇后不过审了几日都累成这般,连膳补都吃上了。 “有皇后坐镇,朕放心。”晏端煞有其事说道:“朕就不插手了,朕相信你。” “不过……”他略微停顿,又问:“你当真不救姚直?他可是跟了你许久,你这般,会寒了其他人的心。” “按律处置,有何不妥?”皇后冷冷一笑:“若谁因此事寒了心,可见他也不是个好的,趁早走了最好。” 她看着晏端,拧眉问:“好端端的,怎么想来劝我?你该是知道我的为人。” “朕知道。”晏端故作惋惜状:“只是朕念着你和姚直的私交,替你可惜,可惜这么个人才。” “才干再足,品行不端,也是枉然。” 晏端略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方离开,宝淳就找来了。 “爹爹……”她望着卞持盈,可怜巴巴的,眼里闪着失望的光。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爹爹了。 卞持盈看着女儿的神色,心尖仿佛被蜇了一口。她弯腰拉过宝淳,语气轻轻:“娘给宝淳请一位老师可好?” 宝淳不知道“老师”代表何意,她只是望着卞持盈笑,眼中的失望已经散去,不见踪迹。 卞持盈将她抱在怀中,陪她说了会儿话。 待乳母抱着睡着的宝淳下去后,卞持盈沉思片刻,看向两位心腹:“我预备选一位贵女进宫,为宝淳启蒙。” 朝玉有些迟疑:“公主方三岁,会不会太着急了?” “三四岁启蒙恰好。”迟月说出自己的想法:“可以先寻一位品德高尚、才学兼优的贵女来为公主启蒙。” 朝玉与她的想法背道而驰:“我以为,可以择一位长者,贵女大多都未及笄,心思浮躁。” “启蒙而已。”迟月条理清晰:“不需要太渊博的学识,更重要的是耐心细心,性子天真活泼最好,端庄温柔也可。既能带着公主去园子里玩,又能和公主一起读书学字,带着公主识世上万物,明简单事理。” 朝玉被她说服了:“有道理。” 迟月继续说:“等公主年岁渐长,再为她请来长者授业也不迟。” 说完这话,她看向卞持盈,等她的示下。 皇后含笑看她:“那你以为,要如何去挑选这样一位合适的人?” 朝玉也看着她。 “这也不难。”迟月笑:“先看她家中长辈,再看她兄弟姊妹,接着看服侍她的人,最后再看她本人举止言谈一干事。当然,更重要的是殿下和公主的眼缘,眼缘也很重要。” 卞持盈很满意她的想法:“此事便交给你了,不用操*之过急,慢慢选。” 迟月脆生应下。 皇后重翻旧案一事在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没想到还真翻出了几个有疑点的案子。皇后联合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错案重审,将犯人绳之以法,还好人一个清白。 “她真是在安安分分审案?”宗太后一脸狐疑。 晏端剥了颗葡萄扔嘴里:“母亲要是不信,大可去金銮殿看看,有霍宸秋和弥深在,她即便有什么心思,也不敢翻出来。” “我总觉得她有什么事瞒着你我。”宗太后一脸深思,少顷,她看向晏端:“她近日来有些不同了,皇帝发现没有?” 晏端:“没有,哪里不同?” 宗太后也说不上来,她只觉得现在的卞持盈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她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 “她跟以前没差别。”晏端瘫坐在梨木圈椅中,跷着腿:“一样冷情寡性,一样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 卞持盈看着跪在殿中的妇人,问:“跪者何人?有何冤情?” 那妇人约摸近五十岁了,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头上是一根木簪子,面容憔悴,粗糙的脸皮是常年风吹日晒过的痕迹,有几处因干燥呈皲裂状,眼尾的皱纹里夹杂着这一路的风霜雨雪。 “草民贺芳,今年四十一岁,是青田县贺家村的人。”妇人作局促状,她捏着衣角,不敢看上边儿的人,只盯着光彩映人的金砖,声音有些小:“我女儿……被……就……死了……” 殿中无人听清她的话。 右侧的霍宸秋皱眉:“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作甚?速速大声禀来!” 贺芳吓了一跳,连忙俯趴在金砖上,以额触地,身子瑟瑟发抖。 迟月上前,笑着拉起贺芳:“婶子别怕,你有什么冤情只管给皇后殿下说,殿下一定会帮你做主的。” 贺芳抬起头来,看向迟月,神色惊惶无措。 迟月生了一张鹅蛋脸,杏眼水涟涟的,鼻头圆钝,年纪又小,看上去可爱可亲。 “别怕。”迟月拍了拍她的肩。 于是贺芳跪在殿中,挺直了腰板,看向上方的皇后:“我的大女儿叫赵佩,因为去河边洗衣裳,和别的男人寒暄了两句,就被她男人打死了。” “我二女儿赵倩是个寡妇,她气不过,就去找村正,村正说男人打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谁怪她不老实,村正撂下这话,就再不管了。” 贺芳抹了抹眼睛:“二女儿不甘心,就去县上找县大爷,县大爷没见她,有同村好心的读书人替她想了法子,她见到了县大爷,县大爷只说会派人去处置的。” “结果……”贺芳说到痛心处,不由悲从中来:“结果我二女儿刚回到村,就被传不干净,年纪小小四处勾搭男人,然后……然后他们就把她抓了起来沉塘!那个读书人就这么活活被吓疯了!” 殿中很安静,只有贺芳小声啜泣的声音。 左侧的弥深问:“听你说话颇有条理,是读过书、识过字的?” 贺芳接过迟月的手帕,小声道过谢后擦擦眼泪答道:“民女的父亲以前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早死的丈夫也是读书人,认得几个字。” 迟月怜悯地摇摇头:“若是换那没有读过书的,恐怕都想不到来长安伸冤。” “我家里没有人了。”贺芳眼皮红肿,她攥着质地柔软的手帕,下定决心朝上方看去,神色哀求:“我一定要为我的女儿讨个公道!求求皇后殿下为我女儿主持公道!以慰她们的在天之灵!” 卞持盈问:“县令怎么说?” 贺芳苦笑:“县令说村里有村里的规矩,族里有族里的规矩,他们县衙管不了。” 皇后看向大理寺卿,微微颔首。 弥深高声吩咐:“带犯人进来!” 一般案子前期都是由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先了解详情,再收集人证物证,若证据确凿,便可直接抓人,留皇后审问定罪。 一群男人簇拥着一位老者进了殿中来,那老者神色高傲,作藐视状。 赵家姐妹一案的犯人,便是村正、贺家的族老,一眼看去,有近十来人。 老者杵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指着贺芳咒骂:“你这……要死的白眼狼……白眼狼!” 贺芳瞪他:“我女儿就是被你们害死的!” 有个中年男人站了出来,他也瞪着贺芳,中气十足地怒骂:“是你女儿不检点!不要脸去勾搭别的男人,就该打死!谁让她们不守妇道!活该!我呸!” 贺芳怒极,她胸膛起伏得厉害,脸也憋得通红。 老者抬头慢慢扫过殿中,他杵着拐杖在殿中走来走去,高傲自如的模样就像是在巡视自家的菜地,悠悠地看着菜的长势。 迟月笑盈盈问:“见了皇后殿下,为何不跪?”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跪天跪地跪皇帝!怎么能跪女人?” 满室寂静。 卞持盈面色未改:“那赵佩是被她丈夫活活打死的?是不是?” 犯人里挤着赵佩的丈夫,闻言他站了出来,挺起胸膛:“是她不守妇道先!” 贺芳尖叫:“她不过是与人说了两句话而已!” 卞持盈再问:“赵倩被沉塘,是不是?” 村正说:“是她作风不正,是她勾人成奸。” 皇后垂眸看着手中折子,少顷,她“啪”地一声合上折子,起身来,目光如炬,辞色俱厉:“今有长安城青田县贺家村贺材、贺志刚、贺光明、贺俊良、贺建木、贺成、贺元忠、贺俊明,谋杀他人,判以死刑,择日行刑。” 贺家村的几人呆若木鸡。 那老人举起拐杖朝上方掷去,他勃然大怒:“我们是依照族规办事!你凭什么来管我们!” 皇后静静看着那拐杖掉在金砖上:“国有国法,依律处置。” 8、驴蒙虎皮 贺家村一群人不干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言辞之间尽是对皇后的不满,甚至还有人对她女子的身份表示鄙夷不屑。 朝玉站在皇后身后,看着那群腐朽腥臭的恶人,牙关咬得紧紧的:“真是……真是一群混账!” 她看向皇后,见其面色淡然,不由牙关一松。 是了,总之这群人都要死了,她气什么? 接着,她目光下移,看见大理寺卿的脸色也不太好,她微愣。 老者朝上方走了两步,他颤颤巍巍伸出手,指着卞持盈大骂:“一介女流!竟敢定我们的罪!” 他很是激动,唾沫横飞,神情愤恨:“让皇帝来!让皇帝来定罪!” 卞持盈面不改色,她朝弥深看了一眼,继而拿起新折子,细细看来。 弥深拍桌而起,横眉怒目:“来人!将贺家村一干罪犯押入大牢!择日行刑!” 下一瞬,带刀侍卫迅速涌入殿中,各个杀意凛冽,唬得贺家村一行人噤若寒蝉。 而那老者竟两腿一软,瘫软在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贺芳亲眼看见他们被带走,刹那间,她心口那抹不甘烟消云散,随后涌上大仇得报的淋漓痛快。 她眼眶湿润,瞥了一眼金砖上那根低劣破旧的拐杖,朝上方磕头:“多谢皇后殿下替我们做主。”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高楼上,晏端看着立在阑干旁的女子,笑着递去精致手炉:“虽已立春,但寒气仍重,仔细身子。” 卞持盈看了一眼楼外明媚春景,接过手炉,走到桌边坐下:“陛下许久没有去看宝淳了。” 晏端一愣,他拂袍坐下:“近日政事繁忙,不得闲,等这几日忙过了,得闲了朕便去看看她。” “我预备从贵女中择一位任宝淳的老师。”皇后如是说道。 晏端点头:“此举甚好。” 手心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意,卞持盈看了他一眼,低眸看着炉套上的精美绣花,没说话了。 “皎皎,重审旧案一事,你准备什么时候结束?”晏端问她。 卞持盈没看他:“暂且不知。” 没听见回应,她这才侧目看去:“怎么?不妥?” 妥,简直妥极了。 她若是埋头只顾审案,便无更多的心思用在别的政事上。 晏端恨不得她审一辈子的案,最好别再管政事了。 “近日我总听旁人议论。”卞持盈摸着炉套上的绣花,目光落在虚处:“说我身为一国皇后,竟整日审一些家长里短的小案,无心政事,无心国事,陛下怎么看?” 晏端:“朕不这么认为。” “自古以来,家国相依,民为子,国为家,子有忧愁,咱们如何能袖手旁观?仅因为此案不是大案,不是要案,便草草结案,或置之不理,如何使得?” 他胡诌一通,末了,道:“是谁在胡说八道?等后日早朝时,朕必定狠狠责斥,皇后忧民,一心在民,谁再敢胡说八道,朕就砍了他的头!” 皇后淡淡一笑:“罢了,旁人如何评说,我不在意。” “皎皎放心,朕一定替你做主。”晏端面色坚定,看样子是打定了主意要为卞持盈说话。 若是皇后被那些人的闲言碎语闹烦了,不去审案,要重理政事,那还了得? 晏端可不希望有那样的事发生。 虽然他知道,旧案总有审完的那一日,但能有几日算几日,至少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谋划。 这日又有新案,彼时卞持盈正和刑部尚书讨论案情。 “报案人回娘家探亲,发现两个妹妹皆不知所踪,她和丈夫、婆婆、小姑子调查的过程中,被人追杀,婆婆和丈夫遇害,报案人和小姑子一路躲躲藏藏来到长安报官。” 大理寺卿将此案原委道出,刑部尚书听后,摸了摸胡子,慢悠悠说道:“县令呢?做什么吃的?怎么什么人都来长安报官?” 皇后看向他。 他摸胡子的手一顿,又说:“殿下日理万机,光每日审案便耗费无数精力心力,依臣之见,这京兆尹牧的人选还是要尽快敲定。” 弥深似笑非笑看他:“怎么?你这是在责令殿下?” 霍宸秋一下冒起冷汗,他在心里怒骂弥深,面色却惶恐不安:“臣知罪……” 卞持盈丢开手中折子,起身来:“宣报案人进殿。” 一位少女扶着瘸腿妇人进了殿中来,二人跪地行礼,恭敬惶恐。 “跪者何人,报上名来。” 少女抬头看向上方,声音颤抖但她眉目坚定:“民女范曦月,是周益县人,这是我嫂嫂。” 她旁边的妇人抬起头来,其眉目饱含风霜,憔悴悲恸,让人见之落泪。 “民妇卢凤莲,以前是青田县人,后来嫁到周益县范家。年前,我挂念家里的两个妹妹,就想着去青田县把她们接来周益县过年,恰好我丈夫要去青田县办事,就带着和我婆母,还有曦月一起去青田县。” “谁知……” 卢凤莲擦了擦眼泪,声音开始哽咽:“谁知我去到青田县家里,竟然发现家里早已生了灰,见不着人。” “两个妹妹不见了,我四处去找人问,可他们都说不知道。” “四周都是邻里街坊,两个活生生的人不见了,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卢凤莲情绪有些激动,脸颊浮上红晕,语调也有些不成句,是旁边的范曦月抚了抚她的背,她才慢慢缓过来。 “……我不甘心,我到处去找人问,我丈夫,我婆婆也一起帮我找人,曦月也帮我,我们见人就问,问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回事,问我的两个妹妹到底去哪里了!” “肯定有问题……肯定……” 卢凤莲落下两行热泪,她掩面痛哭:“我大妹才十六,小妹更是还没有及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范曦月接上话:“我们找了很久,那时候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不想沾上麻烦。” “后来,我在破庙里找到一个乞丐,他告诉我,卢家小妹被钱家的人带走了。” “卢家小妹……是被钱家郎君掳走了,乞丐说,钱家郎君一直喜欢卢家小妹,但是卢小妹不喜欢他。” “那日,卢家大妹莫名其妙不见了,钱家突然来人掳走了小妹。没过多久,有人看见钱家的人抬着小妹的尸体去了乱葬岗,小妹……是被凌辱致死……” 范曦月眼皮红红的,说完这些,她抬首看向上方,落下滚滚泪珠:“殿下,这无妄之灾卢家受得冤枉!求殿下为我们做主!” 霍宸秋问:“你们可有证据?仅凭旁人的一面之词便指认钱家,若这一切不是钱家所为,你们敢担这个责吗?” 范、卢二人面色迟疑,闻言都有些害怕。 是啊,若不是钱家,她们该怎么办? “若不是钱家所为,那便查明真相。”卞持盈看向弥深:“查得如何?” 弥深笑:“的确是钱家。” 下一刻,他敛了神色,扬声命令:“带犯人进殿!” 钱家家主钱明耀、及子钱慷被人带了上来,父子二人一进殿便跪了下来。 “禀殿下,卢遇莲之死,正是钱慷所为。”弥深站了起来,他朝皇后拱手禀来,条理清晰:“卢遇莲受钱慷凌辱致死后,钱慷不知所措,找到其父钱明耀,让其想办法毁尸灭迹,钱明耀让人裹走卢遇莲的尸体,丢去了乱葬岗。后来听说卢凤莲及其婆家的人寻来,便暗地里派人追杀,其丈夫、婆母之死皆是钱家所为,卢凤莲的腿也是被钱家人打断的。” 殿中很安静。 钱慷身体抖得如筛糠,脸色雪白,纵欲过度的眉眼泛着虚弱,眼下一片乌青。 再观他父亲钱明耀。 钱明耀反应有些奇怪,他作沉默状,塌腰低着头,看上去竟有些像是睡着了。 “钱家已经到可以称霸青田县的地步了?”霍宸秋发出异议:“就这样明晃晃将尸体抬去了乱葬岗,还被人看见了?” 弥深:“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看向钱明耀:“钱慷找你想办法毁掉杀人痕迹,你却不以为然,就这样让人草草处理了尸体,何故?” 钱明耀慢慢抬起头来,他除了脸色有些发白以外,没有其他异常:“钱家不至于称霸青田县,却也是青田县数一数二的人家,只是杀个人而已。” “放肆!”霍宸秋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尔等视我朝律法为何物?竟敢在殿下面前大放厥词!” 钱明耀掀起眼眸,朝上方条案后的女子看去,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笑意,语气不疾不徐:“我等认罪。” 此人猖狂至极,气得霍宸秋话都说不出来。 卞持盈看了一眼手边的折子,往下看去:“闻尔言辞轻松,观尔神情自在,若非是心如死灰,便是心有余力。” “如此作态。”她也笑,只是笑意清淡,不含情绪:“可是身后有人?” “我猜猜。”她低眸看着案上折子:“你这是在使缓兵之计,想着先把罪认了,免了皮肉之苦,后面再让人把你捞出来,是也不是?” “对方既能许下此诺,可见不是等闲之辈,纵观朝中,有此项本事的人。” 皇后站起身来,细长的眼眸蕴含杀意:“除了卞家,便是荣家。” 9、人心大快 钱慷听得云里雾里,神色依旧惊惶万状,瑟瑟发抖。 钱明耀则是猛地抬头朝上方看去,面上的愕然之色分毫不掩,他咽了咽口水,身子有些不稳。 弥深脸上带着笑意,问:“是荣家,还是卞家?” 见钱明耀一脸失神,弥深轻哼一声,忽然高声厉喝:“来人!将钱慷押下去,就地行刑!” “是!” 有带刀侍卫进了殿来,押着钱慷就要往外拖。 钱慷大惊失色,连哭带喊:“爹!爹救我!爹!爹!” 钱明耀被儿子叫唤得耳朵生疼,心口也发疼,可他还是咬紧牙关,不往外吐一个字。 弥深见状,冷笑连连:“钱家与人勾结,你以为钱家其他人焉能有好日子过?真是天真!” 钱明耀眼皮一跳,他侧身一瞧,只看见钱慷不停挣扎的狼狈模样,还有带刀侍卫腰间的长刀,威风凛凛。 “我……”钱明耀攥紧衣裳,面露迟疑。 这时,卢凤莲倏地开口了—— “我知道是谁。” 殿内的人都看向她。 卢凤莲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看向皇后,目光坚定:“是荣家,钱家与荣家勾结。” 一道惊雷劈下。 一半劈在钱明耀身上,一半劈在霍宸秋身上。 “你胡说八道!”钱明耀突然暴起,甚至想起身去打卢凤莲。 带刀侍卫将他死死按在地上,无法动弹。 于是钱明耀的脸贴在冰冷辉煌的金砖上,一动不动,他双眼发红,瞪着不远处的卢凤莲,目眦尽裂。 “民妇句句属实。”卢凤莲冷冷回瞪钱明耀:“在调查小妹失踪时,我们没有忘记大妹,是我婆母。” 她停顿片刻,才沉声开口:“我婆母混迹与市井之间,她是外地人,性子好,嘴皮麻利,没人堤防,三两天就和人混熟了。” “她从别人口中得知,荣家的人来过青田县。” “荣家谁不知道?当朝开国侯便是姓荣,恰好,来青田县的人,便是他家的人。” 弥深挑眉,嘴角带笑:“你如何得知他便是开国侯家的人?” 卢凤莲说:“听说是他自己说的,他还说他是朝中重臣,是天子近臣。” 此言一出,殿中鸦雀无声。 霍宸秋额上淌着豆粒大的汗珠,他现在怕得要死。他才是皇帝近臣好不好!真正的近臣谁敢这样出去耀武扬威? 他通过卢凤莲这话可以推断出那人是谁,必定是荣策先那混蛋玩意儿! 一个小小的殿中丞,还敢说自己是天子近臣,也不臊得慌! 眼瞧着事态走向不对,霍宸秋打定了主意不说一个字,稍有不慎便会牵连进去。 “哦?”卞持盈站在案前往下看去,将殿中人的神色都收入眼中,她和煦问道:“那他可有说他的名字?” 卢凤莲摇头:“未曾。” “殿下……”一旁的范曦月小心翼翼开口:“民女曾听谁说起过,但是不确定是不是说的他。” 皇后颔首:“但说无妨。” 范曦月:“好像是……好像是叫什么‘策先’,我也只是听旁人说过一嘴。” 霍宸秋差点把脑袋埋胸口去了。 荣家的确是天子近臣,但……荣策先那个蠢货不是! 同为皇帝一党,霍宸秋对荣策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的意思是。”皇后看向卢凤莲:“你的大妹,是被荣策先带走了?” 卢凤莲迟疑:“……是。” “或许是你妹妹心甘情愿被带走的。”钱明耀在做无谓的挣扎。 卢凤莲冷冷瞥他:“若真是如此,我大妹会修书于我,即便不在青田县,也会来信告知。” 卞持盈点点头,她看向霍宸秋:“即刻前往荣家捉拿荣策先,搜查卢湘莲下落。” 霍宸秋头皮一紧,连忙起身:“殿下,目前尚无证据证明荣策先带走了卢湘莲,此举恐不妥……” “霍尚书难道真要责令于我?”女子凌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若非今日时机不对,我倒真是要听一听霍尚书的教诲。” 霍宸秋吓得连忙弓腰应下:“臣臣臣……臣不敢……臣这就前往荣家。” 他走后,弥深看向钱明耀,挥了挥手,侍卫松开手退至一旁。 钱明耀依旧摊在地上,只是闭着眼,不说话。 “钱明耀,你还有没有别的想说的?”弥深上前去,蹲在他身前:“趁人还没来,你有什么想说的,还是趁早说吧。” 他一动不动,嘴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趁你儿子还没死。”弥深低头看他:“趁你现在还活着。” 钱明耀一下睁开了眼,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他死死盯着弥深,看上去瘆得慌。 “看我也没用。”弥深耸了耸肩:“就是荣家的人在这儿也没用,你有什么话赶紧说吧,不然一会儿就迟了。” 钱明耀动了动嘴,像是要开口了。弥深静静看着他,并未侧耳去听,须臾,他恢复安静,仍是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霍宸秋带着人进了殿。 他身后跟着荣策先和一名女子,那女子的眉眼与卢凤莲有两分相似,看来她便是卢湘莲了。 “殿下!”卢凤莲搂着妹妹哭得撕心裂肺:“我妹妹是被他抢走的!求殿下为我们做主啊!” 卢湘莲依偎在她怀中,亦是哭得厉害。 卞持盈看向漫不经心的荣策先:“她们说的是也不是?” 荣策先站在霍宸秋身旁,扭着胯骨,歪着腰,姿态难看至极。 “是吧。”他甩甩衣袖:“是呗,能怎么样?” “你强抢民女。”皇后问他。 他点点头,毫不畏惧:“是啊,不过现在她不是民女了。” 忽然,他露出一副猥琐恶心的笑来:“现在她是妇人了,哈哈哈哈!” 卢湘莲脸色隐隐发白,她扶着腹部,面露痛苦之色。 “她现在怀了我的孩子。”荣策先吊儿郎当道:“你们看怎么办吧,我无所谓。” 真是无耻,无耻至极,无耻之尤。 这是殿中所有人想法,包括霍宸秋,除了钱明耀。 皇后拿起此案奏折,正色看来,片刻后,她放下折子:“荣策先强抢民女,判以绞刑,即刻行刑。钱慷强抢民女,杀人灭口,处以绞刑,钱明耀包庇罪犯,掩盖真相,处以死刑,择日行刑。” 荣策先一愣,他看向卢湘莲,一脸不可置信:“你要我死?” 卢凤莲恶狠狠瞪着他:“要你死!恨不得要你五马分尸!身首异处最最好!” “你闭嘴!”荣策先双目泛红,他紧紧盯着卢湘莲:“你真要我死?你说!你说啊!” “湘莲。”他落下热泪来:“你肚子里有我们的孩子。” 卢凤莲怕妹妹动摇,她连忙握住妹妹的肩头语无伦次劝道:“不行……阿湘……不可以原谅他……他是罪犯!不可以!不可以!不行啊……不行……” “你他妈给我闭嘴!”荣策先暴怒,他想上前打人,可带刀侍卫拦住了他的去路。 “湘莲!”他看向卢凤莲怀中的卢湘莲焦急大吼:“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这样对我!” 卢湘莲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她看向荣策先,竟笑出声来:“孩子我早就堕掉了。” 荣策先呆若木鸡。 卢湘莲跪在地上,向皇后磕头:“多谢殿下……” 她匍匐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来。 少顷,破碎的哭声从她身下传来,和她抖动的肩头,都足以表明荣策先带来都伤害是如此之大。 卢家姐妹和范曦月被带了下去。 卞持盈坐在案后,看向钱明耀:“钱、荣两家勾结,意图是什么?” 钱明耀不说话,荣策先呆呆愣愣的,看样子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缓过神来。 “殿下。”弥深拱手道:“钱明耀交给臣,臣保证,一夜足以让他开口。” 卞持盈挑眉:“那便交给你。” 荣策先忽然转身朝外走去,霍宸秋下意识伸手将他拦住。 “做什么?”荣策先拧眉看向他,神色不满。 皇后在那儿看着,霍宸秋不敢放手,只义正词严道:“你已判刑,该押入刑部大牢,择日行刑。” 弥深好心纠正:“是即刻行刑,不用择日。” 霍宸秋眼皮一跳。 荣策先神色难看:“我是荣家人。” 霍宸秋眼皮又一跳。 皇后淡淡问:“哦?听你这话,意思是荣家人犯了罪,可以免死是不是?我可没听说荣家人有免死金牌。” 荣策先不耐抬眸:“要定罪,也要陛下来定。” 言外之意是卞持盈不配。 “看来今日是要血溅金銮殿了。” “来人。”皇后起身来:“捉拿罪犯荣策先,即刻处以绞刑。” “我看谁敢!”荣策先怒目而视:“谁敢!” 弥深冷笑一声,一个手刀劈在他颈侧,他凄厉叫出声。 接着一群侍卫上前,将他肩颈臂膀狠狠按压锁住,扭送偏殿行刑。 弥深和霍宸秋一同前往偏殿监管行刑。 “卞持盈!你敢!你敢!” “我是荣家人!” “我爹是开国侯!” “卞持盈!” 霍宸秋看得胆战心惊,口水都不敢咽。弥深则是全程带着笑意,还顺带瞥了他一眼。 不消片刻,偏殿传来几道凄惨的叫声,而后,归于寂静。 “卞持盈!”晏端姗姗来迟,脸色铁青,他一进殿便放声怒斥:“你胆敢如此!” 10、之死靡它 “我如何?”卞持盈看向晏端,平铺直叙道:“身为皇后,秉公执法,有何不妥?” “你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朕这个丈夫!”晏端怒极,指着皇后鼻子斥骂:“朕看你这个皇后是当腻了!” 卞持盈轻轻拨开他的手指,面色未见异常,语气依旧平淡:“那依陛下之见,我错在何处?” “你……!”晏端脸色铁青,他死死盯着对方:“纵然荣策先有错,那也用不着即刻行刑!你简直胡闹!” “荣策先不是有错,是有罪。”皇后冷眼看着他:“他该死,现在死和择日死并无二异,他总归是要死的。他仗着自己是荣家人,不把我朝律法放在眼中,陛下曾经说过,荣策先此人爱信口开河,嘴里没有半句实话,行事张扬无度,这样的人,陛下想要留他一命?难道就因为他是荣家人?若真是如此,那今日当真是我做错了?” 她步步紧逼:“陛下,我真的做错了吗?” 她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径直倒上晏端的头顶,冷得他打了个冷颤。 “你……”晏端面色变换不停,他不知该如何去接皇后的话。 荣家是他的党羽,这点在朝中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如今皇后这样明晃晃问出来,为的就是让他承认偏袒荣家,继而被群起而攻之!皇后真是好歹毒的心! 他是皇帝,才不会上当! 他最后冷哼一声:“朕不是来说你对错与否,而是你行事过于极端,此举不妥。” “至于荣策先。” “死了就死了,总归他是要死的。” 皇帝掸了掸衣袖,看向下方作鹌鹑状的两位大臣,脸色略微有些不自在:“此案既然了结了,便到此为止吧。” 青田县钱家仗着有荣家撑腰,与县令勾结,贿赂县令,在县中鱼肉百姓、祸害人家、强抢民女。钱明耀不仅纵容小辈行凶,还强买强卖,甚至收取所谓的保护费,威胁县中其他铺子关门歇业,私吞小作坊的微额利润,强迫其交出独门秘方,否则就打人砸店等等一干恶行。 钱家罪恶滔天,该流放的流放,处死的处死。 而殿中丞荣策先,因强抢民女,仗着荣家的名头无视当朝律法,在殿前大放厥词,出言不逊,罪加一等,处以绞刑,就地行刑。 朝会上。 开国侯荣屿青跪在地上,头磕金砖,声泪俱下:“陛下、殿下,臣教子无方,臣有罪!但逆子荣策先与青田县钱家所为臣全然不知情,还请陛下、殿下明鉴!逆子荣策先虽性子顽劣,可绝不会做出藐视王法的行为,请陛下、殿下明察!还他一个公道!” 开国侯荣屿青,原任中书侍郎,后来在刚开国那年立下大功,被皇帝封为开国侯,擢升为中书令。 如今荣家在朝中那是如日中天,能与之分庭抗礼的,只有国舅府卞家。 当下朝会暗潮涌动,不少人的心都在蠢蠢欲动,再看卞家的几人,各个眼观鼻鼻观心,作壁上观。 “朕深以为然。”晏端点点头,他面目肃然,看向旁边的皇后:“朕以为,或许是皇后曲解了。” 卞持盈眼皮未动:“陛下是说我危言耸听?” 她看向下方:“开国侯也是这样认为的?是我怀不轨之心,故意针对荣家?” 荣屿青忙道:“殿下息怒,臣惶恐,臣绝无此意。” “霍宸秋。”皇后冰冷肃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来说说,当日的情形究竟是什么样的。” 皇后在上边儿盯着,当日在场的大理寺卿弥深也在旁边听着,刑部尚书霍宸秋恨不能两眼一翻晕过去。 他当初为何要牵扯进来?真是悔不当初!早知道就以公务繁忙为由,让刑部侍郎来了! 他没有办法,虽然自己是皇帝的人,但在此情形之下,他不敢把当日情形加以渲染和夸大,只能老老实实复原那日情形,字字属实,没有掺假。 好不容易将一番话说完,霍宸秋顿感口干舌燥,只盼皇后让他赶紧归位。 “你确定当时是这样?”晏端虽知霍宸秋所言非虚,但还是寄予厚望,甚至盼望霍宸秋说两句谎话也使得!只要能扭转局面。 霍宸秋当然知道皇帝所盼,但他有苦难言,是万万不敢撒谎啊!不说皇后当日在场,还有弥深、钱明耀,以及周遭的宫人侍卫,随便一问就能问出事实,他哪里敢撒谎。 于是他在皇帝期盼的目光中低下头去,颤颤巍巍:“臣所言,句句属实。” 忽然,殿上响起一道突兀的声音,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弥深自人群中探出脑袋—— 只见荣屿青呕出一大滩血,倒在地上,面色铁青,昏迷不醒。 而大理寺卿站在群臣中,笑意隐隐,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听说开国侯在朝会上被其子荣策先气得呕血昏迷,为众人所津津乐道。 经查,与青田县钱家勾结一事,乃荣策先一人所为,荣家其他人皆不知内情,开国侯荣屿青因教子无方,罚俸禄半年。 朝中众人唏嘘不已,连忙约束家中小辈,以此案警示小辈们行事切莫行差踏错。至于小辈有没有入耳入心,便是另一回事了。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晚春至,初夏渐渐。 重翻旧案一事已至末尾,刑部尚书因病告假,刑部侍郎兼顾刑部大小事,无法抽身,晏端便让弥深辅佐皇后收尾。 听说晏端那日生了好大的火,还杖毙了几个犯小错的宫人。连宗太后也病了。 宗太后自然是要病的,毕竟荣屿青都那样了。 弥深听后很是诧异:“他们……” 宗太后和开国侯? 他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有些卡壳了。 皇后看了他一眼,提笔在折子上写下“已阅”二字后,笑:“怎么?不信?” “殿下说的,我自然是信的。”弥深摸了摸鼻子,低眸看着折子上的笔墨,作无语沉默状,少顷,才低声说道:“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搅在一起,殿下是何时发现的?” 卞持盈垂眸合上折子丢在一旁,继续翻开下一本:“开国那年便觉端倪,近日才逐渐明朗。” 不,若不是有上一世的发现,恐怕她事到如今都不会知晓。 或许上一世是死到临头了,所以皇帝、太后一党行事有些肆无忌惮,这才被她发觉。只是发觉甚晚,知晓再多也无济于事。 年轻俊朗的大理寺卿抬眸看着她,语气带笑:“殿下就这么告诉我了?怎么也不防备防备。” 卞持盈抬眸看他,眸珠清亮:“若你我都信不过,那我还能信得过谁,我虽多疑,但对你、对弥家,从未疑心过。” 说罢,她低头翻看折子,不顾这段话带来的波澜涟漪。 弥深看着她莹白的侧脸,视线下移,看向她那双纤细柔软的、骨节分明的、杀伐果断的手。 幼时情谊不曾散,情窦初开的悸动没有消,反而是本就浓烈的情意肆意增长,稠如骨血。 “皎皎……”他用亲昵的语气试探般地唤她小字,声音低而轻,担心唐突冒犯她。 卞持盈抬眸看他,用目光询问:“何事?” 弥深目光晦暗,喉结动了动,看见她又低下头去,心里的悸动再度翻涌不肯停歇:“你我……你我之间……” “我与他,不死不休。”卞持盈搁下笔,抬头看他,声音不高不低,没有蕴含什么情绪,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爱于我而言是闲时消遣,弥深,你该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要权,要利,要这天下,所以我不能给你更多。” 弥深看着她不说话,只是神色复杂至极。 卞持盈没管他,说完这话就又低下头去批复奏折。 殿中很安静,只有折子翻动和笔墨行走的声音,窸窸窣窣。一下接一下,挠着谁的心。 “一点点足矣。”弥深终于开口,只是声音有些哑:“我可以一直做大理寺卿,只管案情,不管其他,必要时能化作一把利刃,为殿下所用,斩佞杀奸,在所不惜。我也可以辞官隐退,不问世事,陪伴殿下左右,生死不离。只要、只要殿下肯给予我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皇后终于放下手,抬首看向他,眼眸带笑:“为何如此倾慕于我?我想不明白。” “殿下不可妄自菲薄。” “我从不妄自菲薄。” 卞持盈的视线落在他搁于条案的手上,莞尔:“我很好,只是于世人而言,我不近人情,不苟言笑,不会温柔小意、曲意奉承,更不会柔情似水,不太得世人所爱。” “世人狭隘无福。”弥深看她,亦笑意盈目:“独我知殿下外冷内热,外表冷若冰霜,实则一腔热血为国为民,知殿下高风亮节,知殿下别具慧眼,知殿下兰质蕙心,更知殿下璞玉浑金。” 皇后哼笑一声:“听你口若悬河、妙语连珠,若是那不谙世事的姑娘听了,必会感动得不成样子,恨不能立马起誓生死不离,祸福相依,白头偕老,矢志不渝。” “但弥深,我不是天真女郎,这些甜言蜜语于我如浮云,不能撼动我半分。” “我要全心全意,我要忠心耿耿。” “我生性多疑,你若起了二心,晏端将来的下场,便会是你的下场。” 她挑起细细的黛眉,侧目问他:“即便这样,你也不后悔?” 官袍加身的大理寺卿闻言粲然一笑,语气坚定:“九死不悔,至死不渝。” 11、蝉不知雪 群壑倏已暝。 卞持盈正搂着宝淳说话,母女二人的声音交叠起落,气氛温馨融洽。 “娘。”宝淳仰头看她,雪白柔软的面容上带着不解和委屈:“宝淳想爹爹。” “等忙过了这阵,爹爹就来看你。”卞持盈摸了摸女儿的发髻:“喜不喜欢放风筝?娘让迟月姐姐陪你玩。” “要娘陪。”宝淳嘟嘴,抱着她的手臂,声音软糯可爱。 卞持盈笑,轻轻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好,这两日娘忙过了就陪你。” 宝淳被乳母带下去后,卞持盈坐在桌边沉思,指尖慢慢点着桌面,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殿下。”朝玉上前添茶:“咱们这次重创开国侯,折他一子,他必然不会放过咱们。” 皇后轻轻一笑:“能如何?我这儿可是没有什么把柄能让他抓住的,卞家和下边儿的人我也敲打过了,他们只有干瞪眼着急的份儿。” 朝玉点点头,又说:“只是怕他们狗急跳墙,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倒是不至于。”卞持盈看着杯中茶水,看着袅袅茶烟:“若是狗急跳墙,那我们可就有狗肉吃了。” “对了。”她看向迟月:“为宝淳择师一事,还是要尽快提上日程。” 为了避免宝淳一直惦记着晏端,老师还是要尽快出现。 等有合心意的新人出现,她必然会忘却晏端的缺席。 迟月:“已经有几位人选了,待再筛出三位来,便可以供您和公主殿下挑选。” 她忽然有些迟疑:“殿下……卞家人可要特别关照?” 卞持盈摇头:“卞家人不入宫来。” 迟月明白了。 宗太后病了,晏端日日于榻前侍疾,心痛非常,无心朝政。 这日午后,卞持盈合上最后一本奏折,抬手揉了揉眉心,眼下透着疲乏。 朝玉端上一碗热茶:“殿下歇一歇罢。” 卞持盈端过喝了两口,问:“宝淳在做什么?” “公主刚歇下。” 皇后点点头,她起身来抖了抖衣袖:“预备一只风筝,一会子我陪宝淳去园子里放风筝。” 朝玉去准备了。 幸好未立夏,午后的阳光有些灿烂,但不灼人。 宝淳公主穿着一件藕粉纱裙,头上梳着两个小圆髻,一左一右,饱满蓬蓬的,髻上别着粉蕊珠花,娇俏可人。 小姑娘刚睡好起来,被乳母抱着哄着带来园子里,雪白柔软的脸颊上甚至还有睡觉时压出来的痕迹。 额发翘得高高的,出现在视线里。宝淳费劲儿往上瞧,伸出白白胖胖的手将那缕翘起的头发按下去。 按了一会儿,她放下手,头发又翘了起来,她倔强地又伸手去按,无果。 如此往来几番,宝淳泄气了。 她仰头看着旁边的乳母,嘟了嘟嘴:“娘,没来。” 乳母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和哄道:“就来。” “没来。”宝淳失望地摇摇头,耷拉着眉眼,看着空空荡荡的园子,有些想哭。 卞持盈来的时候,宝淳蹲在地上,摆弄着地上的风筝,眉眼恹恹的,里头藏着委屈。 “宝淳。”她上前去,蹲在宝淳身旁,捏了捏她的小圆髻,又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对不住,娘来晚了。” 宝淳仰起头来看她,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娘来了!我们放风筝!” 她笑,侧目拿起风筝:“好,我们一起放风筝。” 不多时,园子里传来女童清脆的笑声,如银铃,如莺雀。 卞持盈抱着宝淳,看着她明亮如星子的眼眸,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宝淳微微张着嘴,盯着天上的风筝,眼里盛着期盼和高兴,她盼望这风筝能越飞越高,飞得越远越好才是。 卞持盈看着她半晌,没忍住,轻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宝淳察觉,她扭过头来,亮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娘!看风筝!” 卞持盈笑着看向空中的风筝,与女儿面贴面:“高不高兴?” 脸颊处传来温热柔软,宝淳觉得很舒服,将脸贴得更紧了,她搂住母亲脖颈,重重点头,软软嗲嗲地撒娇:“宝淳高兴,还要娘陪陪。” 卞持盈蹭了蹭她的脸蛋儿,嘴角弯得高高的:“好,娘多陪陪宝淳。” 不远处的树荫下,晏端将手负在身后,目光沉沉地看着园子里的母女俩,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而他身后站着大理寺卿弥深。 弥深与他看着同一场景,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今日的皇后殿下穿着一件苏芳缠枝流云广袖长衫,绾着堕马髻,髻间是一朵藕粉芍药绢花,其明眸皓齿,娇艳欲滴,貌美动人。没有素日里那样的冷言冷语,没有凛若冰霜,没有冷硬如铁,更没有正容亢色的样子。 晏端爱她这样,爱她娇艳多姿,爱她明媚灼灼,或是温柔动人,或是端庄大方。 唯独不爱她杀伐果断,不爱她清醒利落,不爱她精明强干。 想起皇后做的那些事,皇帝眼中阴郁堆积,眉头紧锁,嘴唇抿得发紧,脸色愈发阴沉。 而他身后的臣子看着园中景色,眼中含着笑意,眼底情愫渐起,不似以往那般压抑,只有些许肆意,放纵情意旋起。 “哼!”晏端重重拂袖离去,步伐急促,衣摆晃动得厉害。 耳边女童的笑声仍未散去,晏端眉头皱成结,他烦躁问:“重审旧案一事多久能结束?” “概约还需半月。”大理寺卿的声音淡淡,什么都不蕴含。 天子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将下边儿的眼眸压得局促:“太久了,紧一紧日程。” 弥深:“重翻旧案,需仔细核对每一个案卷,以及相关的每一个人,若有异处,还需层层往下查去,若每一层还有异处,还得再查,如此一来,一桩案便要耗费数日之久,若是繁复大案,更甚。” 晏端听得头都大了,他没想到,这其中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卞持盈到底是怎么把这些都摆平梳理透彻的? “霍尚书近来如何?若是身子无碍,有他相助,或许能缩短两日。”弥深抛出问题,等待意料之中的回答。 晏端果然道:“尚未大安。” 他不可能再把霍宸秋推出来,若是卞持盈再想下手,他可防备不过来。 弥深就挺好的,不管朝中暗潮汹涌,不归党派,不结党营私,每日只知道上值审案,对暗处争权夺利的事不太关心。人也聪明,不会傻乎乎地被人利用,不爱女色,不好权势,不重富贵。 甚好。 晏端将大理寺卿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后,满意道:“你全力辅佐皇后尽快将此事收尾,勿再生出事端,大理寺的事交由旁人协理,你只管旧案一事即可。” 那岂不是每日都能看见她了?弥深心情愉悦:“臣明白。” 迟月经过初筛,已经确定了宝淳公主的老师人选,共三位。就等皇后和公主的挑选了。 晨起用过早膳后,卞持盈难得没去金銮殿处理政事,而是牵着宝淳来到正殿坐下。 宝淳揉了揉眼睛,侧身歪头看去:“娘,做什么?” 卞持盈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没有说话。 片刻后,迟月领着人进了殿中来。 三人眉目端正,仪态舒展,分别着鹅黄、芰荷、丁香衣衫,当真是鲜妍好颜色。 皇后坐于高位,目光从这三人身上滑过,回想这三人的家世、品行、礼学,少顷,她问道:“若宝淳日后结交一友,此人心术不正,居心叵测。宝淳再三好言相劝,引导其向正道,但无果,为此烦闷不解时,汝当如何?” 丁香率先道:“既为友人,必佐其行正道,持之以恒,滴水穿石。” 芰荷沉吟片刻,典故开口即来,其眸光清正,口齿伶俐:“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鹅黄最后开口:“遇人不淑,需及时回头,以免招来祸害。” 皇后又问:“宝淳苦夏,喜爱冰饮,但其年幼,不可多食。其苦苦哀求于汝,当如何?” “宝淳偷懒不肯练字当如何?” “宝淳遇难题求教,但汝亦无解当如何?” “宝淳以权迫使汝做不喜之事,又当如何?” “……” 日上三竿,三位贵女被送出宫去。 卞持盈心里已有了人选,她看向宝淳,问:“宝淳喜欢哪位老师?” 宝淳茫然抬起头,“啊”了一声。 皇后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脸蛋儿。 “奴婢见公主殿下一直在看龚娘子。”朝玉道:“自龚娘子进殿来,公主殿下便没挪开过眼。” 迟月也这样说:“奴婢也瞧见了,还有每次龚娘子说话时,小殿下总会听得格外认真。” 她们口中的“龚娘子”,便是那位着芰荷衣衫的女子,单名一个“娴”字。 卞持盈也觉得这位龚娘子不错,口齿清晰,不卑不亢。 “让她来陪宝淳待上两日,届时再看宝淳的意思。” 为了避免龚娴刻意引导宝淳,卞持盈安排人去宝淳身边暗中监督,真实记录龚娴的一言一行。 安排好宝淳的事之后,卞持盈这才向金銮殿而去。 这两天堆积了不少政务,她接下来有得忙了。晏端不爱政事,才不会上赶着去处理。 甫一进了殿,卞持盈便看见立在殿中的年轻臣子。 大理寺卿着一身绯红官袍,头戴软脚幞头,剑眉星目,面如冠玉。 他旋身看来,眉眼张扬,意气风发:“臣已恭候殿下多时。” 12、琴心剑胆 殿中金碧辉煌,地上昂贵精美的金砖映出两列模糊的面容。 宫人垂首立在偏殿门口,恭敬安分。 皇后拿起折子翻开一看,数息后,提笔落下批红。继而合上奏折,丢至一旁,继续翻看下一本。 “大理寺看来近日很是清闲。”她一心二用。 弥深看着折上墨痕,只是笑:“多亏殿下分担解忧,殿下真乃大理寺贵人。” 卞持盈没搭理他的插科打诨,她迅速过目奏折内容:“如今京兆尹牧和尚书右丞之位空缺,你以为,谁能胜任?” 弥深挑眉:“或许殿下心中早有人选。” “陛下最近无心朝政。”他一目十行看着案卷,声音低沉:“听说陛下十分担心太后殿下,日日守在慈宁殿,可谓是一片赤诚孝心。” 他抬眸看了皇后一眼,嘴角翘得高高的:“我还听说,陛下在慈宁殿也不忘政事,每日都有朝臣去慈宁殿奏禀朝事。” “殿下,你说他是不是在为开国侯和太后搭桥牵线?”他放下案卷,看着对面的人,期盼着她回复自己。 卞持盈提笔蘸了蘸墨,并没有看他:“你既然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我猜,以前在宫外的时候,太后过着自由自在、为所欲为的日子,她和开国侯之间也没什么阻碍,时常见面。如今回了宫,宫里四处都是眼线探子,见人做事都束手束脚。” 弥深分析道:“即便在慈宁宫也不能随心所欲,所以她就借陛下之势,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皇后哼笑,掀眸看了他一眼:“或许这个时候,他们正在商议如何反击。” 弥深一愣,问她:“那殿下可有何对策?可有臣的用武之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卞持盈心如止水:“没什么对策,唯有见招拆招。” 她头也不抬:“怎么?你有什么良计?” “倒也不是良计。”弥深看着案边垒起的折子,眸色幽深:“听闻近日要筹备春蒐之事,说不定他们会在猎场动手。” “殿下千万小心。” 皇后置下笔来,抬头看他,见他专心致志看着手里的案卷,长睫浓密,面如冠玉,俊俏风流,真不愧是长安数一数二的郎君。 有这么个俊俏郎君每日陪着,就是面对着枯燥无趣的政事,也别有一番滋味。 久久不得回应,弥深心里疑惑,于是放下案卷抬眸看去。 这一抬眼,恰好与她对视,他的视线落入她清浅的眼眸中,霎时红了耳根,只慌乱挪开视线,有些不太自在:“殿下何故这样看着我。” 卞持盈笑,张臂扶案看他,不觉别扭,只坦然问道:“你可晓事?” 弥深初时不明,见她笑意莫名,忽然脑中“轰”地发嗡,有些不知所措。 “啧。”卞持盈讶然于他的纯情,见他连脖子都红了,也不调笑了:“你年岁也不小了,身边合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弥深闷闷道:“弱冠以前没想这事,弱冠之后倒是心有所属,虽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但我眼中还是只有她,全然看不见旁人。接着我又入仕为官,初入官场,必定谨慎多疑,不敢行差踏错,哪敢分心想别的。再然后,我祖母驾鹤仙去,守孝三年,直到如今。” 卞持盈眼底翻涌着笑意:“原来如此。” “虽情有可原,但......”她眼中笑意愈发明盛,语气却是极为正经:“我有一则敬陈管见,弥卿或可一听。” 弥深:“......” 他绷紧下颚,面色复杂至极:“殿下之真知灼见,臣必定奉为金科玉律,恪守不渝。” 皇后轻笑,话语揶揄,眉目之间有愉悦蔓延:“弥卿莫非有读心仙术?怎么我话还没说出口,弥卿倒是明白我之所想。” 弥深轻咳了一声,他重新拾起案卷,正色直言:“殿下,政事为重。” - 卞持盈在听宫人奏禀龚娴一事。 龚娴脾性不错,张弛有度,不过分活泼,颇有分寸,也不会太古板,伶俐机敏。倒是很符合迟月对宝淳老师的描述。 这边宫人刚退下,便听另一位又禀:“殿下,李贵妃求见。” 李丹信? 卞持盈哪里会不知她的来意。 李丹信一进殿便扑至皇后身侧,“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那叫一个委屈,听得人闻之落泪,心生怜惜。 卞持盈没搭理她,手上翻看着宝淳这些日子的涂涂画画,竟也看得颇有趣味。 待李丹信哭够了,她才放下手中宣纸:“这是怎么了?一大早便哭得这样厉害。” “姐姐可要为我做主啊!”贵妃以帕掩面,声音娇滴滴的,仍带着哭腔:“贤妃仗着代管六宫之责,竟处处针对我,处处与我为难!” “哦?”皇后问她:“或许是有误会?” 李丹信瘪嘴又要哭,目光触及皇后没什么表情的面容时,忽然就不敢哭了:“她......我......” 她不知该如何表述。 卞持盈疑惑看她:“何意?” “......或许如殿下所说。”李丹信擦了擦泪,委屈地站直了身子:“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我这就去寻贤妃,若是说清楚了,倒也免了一桩麻烦。” 皇后深以为然:“姐妹之间,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是了,毕竟也同处好些时日,生了情谊。情谊来之不易,须得再三珍惜。” 李丹信眉心一跳,一时没有说话。 皇后是不是在敲打她不要生事端? 贵妃咽了咽口水,连忙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柔柔道:“妹妹得姐姐教诲,心里感激不尽,这就去寻贤妃把话说清楚,他日得闲再来陪姐姐。” 李丹信走后,迟月和朝玉面面相觑,二人忽然笑了起来。迟月更甚,竟还哈哈笑出声来了。 卞持盈瞥了她一眼,重新拿起宝淳的“佳作”悠悠翻看起来:“就这么好笑?” 迟月擦擦眼睛,忙不迭点头:“可不是,殿下瞧见没?奴婢看那贵妃怕您怕得跟什么似的,脸色精彩极了,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朝玉也笑着说道:“贵妃见您没有表态,一下就蔫儿了,不敢哭了,也不敢让您做主了。” “她一向张扬惯了。”卞持盈莞尔:“就是受了委屈,也要闹得天下皆知。” 李丹信在贤妃那儿受了委屈,一大早就眼巴巴来寻自己给她做主,见自己没有替她说话,便知今日讨不得好,就又灰溜溜走了。 卞持盈就是不细问,也知这两位妃子其中的龃龉阴私,后宫之中,来来去去无非也就这些事。 但她不会多管,也不会多插手。 谁输谁赢,但看运气。 “我就说贵妃一定有今日。”迟月看向殿门哼了一声,抬了抬下巴:“那日贤妃得权,贵妃上蹿下跳,全然不顾掌权的贤妃。贤妃刚上任,必有火烧,这火一看就要烧到贵妃身上,可见她不但不避着,反而高调示人,真是蠢笨如猪。” 卞持盈对后宫争宠夺爱不感兴趣,她倒是对春蒐挺期待的。 晏端和太后一定会在春蒐猎场上给自己下套,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以为经过荣策先一事后,自己必定会收手隐藏,不敢妄动。 她偏不,她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偏要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午后,晏端来了昭阳殿。 “宝淳呢?不是整日念着朕?怎么朕一来,又见不着她人?” 卞持盈看着手里的传记:“宝淳每日午后都要小憩,陛下不知吗?” 晏端一副刚想起来的模样:“是朕疏忽了。” “听说你为宝淳择了一位老师。”他皱眉,沉声问:“为何朕现在才得知?为何不与朕商议?” 卞持盈放下书,侧目望着他,语气疏冷:“那日在阁中,我与陛下提过此事,陛下似乎对旧案更感兴趣,没有多问,想来也没有记得。” 晏端作无奈状:“皎皎,你是知道朕的,朕一旦忙起政事来,便将所有事都忘得干净,再想不起一件事来。” 说罢,他还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眉心。 卞持盈静静看着他,不置一词。 眼前人还是往昔模样,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如今他言谈辞吐之荒唐,举手投足之浮夸,不堪到卞持盈难以相信,相信她曾经竟爱过这样一个人。 她曾经到底爱他什么? 皇后殿下一时有些恍惚,爱他什么呢?爱他纯良和善,爱他才学济济,爱他克己奉公。 时至今日,这些已荡然无存,只剩一副空荡荡的躯壳里装着令人作呕的灵魂。 这具灵魂被皇权浸淫,被至高无上的权利吞噬,看不见曾经的半分模样。 “皎皎?皎皎?”晏端见她出神,有些不悦。 卞持盈回过神,面对这张面目可憎的面容,她咽下所有情绪,道:“宝淳老师是龚家的姑娘,品性和才学都是上乘,陛下可要见见?” 晏端摆摆手:“不必了,有你把关,朕放心。” “朕准备开设春蒐,皇后怎么看?”他紧盯着她,不放过一丝异样。 皇后:“眼下将要立夏,春蒐是否有些晚了?” “还未立夏便是春,哪里就晚了?” “如此,也有理。” “朕记得你擅骑射。”晏端眼里放着兴奋的光芒:“届时猎场,朕可就等着你大放异彩,让那些不服你的人都心服口服,如何?” 卞持盈看着他,勾唇一笑:“好啊,那我可得好好儿筹备筹备,我一定会让那些不服我的人,心服口服,拍案叫绝。” 13、上楼去梯 旧案重审一事落下帷幕,春蒐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听说宗太后的病一直不见好,皇后每隔两日便要去探望一番。 皇帝一直于榻前侍疾,朝臣深受触动,纷纷赞颂皇帝孝心诚恳。 从昨日傍晚至今,迟月就有些不对劲儿。 卞持盈看着案上的晚膳,又看了看旁边正在擦嘴的宝淳,忽而笑问:“宝淳喜欢老师吗?” 龚娴入宫为师已经有几日了,听说她和宝淳相处很是融洽,举止言谈也格外有分寸。 “喜欢。”宝淳乖乖地让乳母擦着手,她眼睛又圆又润,声音清脆:“宝淳喜欢老师。” 卞持盈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夏日将至,昼日渐长。 卞持盈牵着宝淳去了园子消食,待夜色袭来,二人回殿。将女儿交给乳母后,皇后终于看向迟月,问她:“有心事?” 迟月立在一旁,面露纠结:“尚书右丞一事,殿下当初为何不斡旋一二?” 尚书右丞姚直,纵子行凶,贿赂京兆尹牧。 “怎么?”卞持盈捧着热茶,倚着软枕:“你是觉得我会救他?” “殿下不会救他。”迟月毫不犹豫,她顿了顿话头,又迟疑说:“可殿下也不会什么也不做,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落狱,而且……” 她觑了觑皇后,声音渐弱:“尚书右丞一案发生后,殿下提出旧案重审,这是个契机吗?因此契机,就有了青田县卢家姐妹失踪一案。” “若没殿下相助,那卢凤莲姑嫂根本不可能躲过钱家追杀顺利来到长安。” 迟月说得对,若没有卞持盈暗中安排,卢凤莲姑嫂恐怕早就成为钱家的刀下亡魂,更不会来长安伸冤,继而牵扯出钱家、荣家一案。 “殿下,早有谋算是吗?”迟月最后这句话说得笃定。 椅中人不言不语,只是手中热茶散发出袅袅茶烟,茶烟晕至其眉眼,遮住其眼底风波,不得窥见。 “朝玉可有察觉?”卞持盈倏地侧目看向迟月旁边的朝玉。 朝玉一愣,旋即羞愧低头:“奴婢不如迟月敏锐,只觉些许蹊跷,但并未放在心上。” “你们长处不同,不妨事。”卞持盈慢慢放下杯盏,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她语气悠悠:“迟月说得不错,我是早有谋算,但不是从尚书右丞开始。” 她忽而将目光落在屋里那扇黄花梨点翠花鸟屏风上,勾唇一笑:“而是从给事中曹敏平开始。” 迟月和朝玉二人皆一惊,都有些不可置信。 卞持盈敛了笑,眸光沉沉。 又或者说,从她重生那一日起,她就开始谋算了。给事中曹敏平一案只是个开始,可谁也没想到,户部侍郎竟也被他拉下水来。 户部侍郎周佺原是藏得很深,尾巴藏得很好,不露端倪,难以察觉,不可能会被人发现。 但卞持盈凭借上一世的记忆,不动声色用手段将他撬出来了。 二人落狱后,给事中和户部侍郎的位置空缺了出来。卞持盈知道晏端脾性,故意使计,三番举荐,只为将弥远和黎慈推上位。 一荐晏端的人,其中就有荣策先。依晏端那脾性,虽然心里很得意、很想立马应下,但又死要面子,强撑颜面,假意推说不妥当。 二荐自己的人,晏端必然不会应下。 三荐中立之人,此时自己已经不悦,晏端必然顾忌,又想弥远、黎慈二人并无异动,只得正色应下。 虽然他依旧想让自己的人顶上,但事已成定局,无力回天。或许他会想先如此罢,等以后时机成熟,再换上自己的人,可后面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卞持盈不会让时机成熟,她只会将时机掐灭于襁褓之中。 她举荐弥远任给事中,弥深意动,果然来与她确认此事,顺便奏禀京兆尹牧褚改一案。 接着,她面对弥深,知道他对自己念念不忘,于是以情为由,意图拉拢弥家,为自己所用,弥深毫不犹豫应下。 最后,弥深交出尚书右丞姚直的犯罪证据。 卞持盈重活一世,不会再在姚直身上浪费心力,她直接以雷霆手段定了姚直的罪,然后再借姚直一案,重翻旧案。 她暗地里派人去青田县护佑卢凤莲姑嫂来长安伸冤,直到卢凤莲姑嫂跪于金銮殿,当众血泪盈襟,哭诉冤情。直到荣策先被就地处刑。 从一开始,她的目的便是荣策先。 迟月、朝玉听完后震惊之意溢于表,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殿下,接下来我们要如何做?”迟月最先缓过神。 朝玉也反应过来,看向皇后。 卞持盈微微一笑。 这日,卞持盈从慈宁殿探望过宗太后之后,又去金銮殿处理了政事,回昭阳殿时,龚娴正带着宝淳在园子里顽耍。 宝淳穿着一件桃粉纱裙,在园子里扑蝶。满园都是她的欢声笑语,明媚欢快。 龚娴跟在她身后,一边注意着她脚下,一边指着花丛中:“蝴蝶在那里!殿下快看!” 宝淳立马扑了过去,扑进杜鹃花丛中,满衣花香。 小斑裳凤蝶自宝淳身前翩翩飞出,飞至与她鼻尖齐平,再于晚春灿阳中扬飞远去,自花中骋游。 “咦?”宝淳趴在花丛中,歪了歪头,看着它飞远,并不失落,她稚声问:“它为什么不和宝淳玩?” 龚娴笑着上前,伸手替宝淳理了理额发:“刚刚不是一起玩了吗?” 阳光落在宝淳眼中,映出她明亮圆眸,那双与其母一般的,清澈浅瞳。 宝淳似懂非懂点点头,接着,她目光掠过龚娴肩头,看见站在海棠树下的卞持盈。 她眼睛倏地一亮,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娘!” 龚娴起身来,朝皇后行礼:“殿下金安。” 而后她退至一旁,娴静恭敬。 卞持盈蹲下展臂,将女儿抱了个满怀,鼻尖萦绕着各花花香,她笑着刮了刮宝淳鼻头:“和老师玩得高不高兴?” 宝淳乖乖软软地趴在她肩头:“高兴。” 卞持盈牵着宝淳,和龚娴在园子里散步。斑驳光影掠过脸庞、衣角、发尾,以及交握的双手。 侧目看了一眼宝淳,卞持盈看向龚娴:“这几日宝淳都学了什么?” 龚娴:“禀殿下,小殿下这两日学了几句三百千,写了几张大字。” “宝淳性顽,可觉得费劲?” “小殿下聪颖过人,好学不倦,顽皮乃天性,不必矫枉过正。”龚娴犹豫片刻,又说道:“小殿下似乎对作画颇有天赋,她极爱观察,任何事物的细微末节之处,她都能敏锐察觉到。” 卞持盈挑眉,宝淳天赋如何、独到之处如何,她做母亲的自然知晓。但她没想到,龚娴不过短短几日,便能有所察觉,可见她心细如发,待宝淳格外认真。 “那依你之见。”皇后悠悠问:“宝淳可要在作画这方面深耕细学?” 龚娴说道:“小殿下年幼,对很多事都持有浓烈的新鲜感,不妨再等上一等。” 回到昭阳殿后,晏端已等候多时。 宝淳吵着要去画画,她想去画园子里见过的小斑裳凤蝶,龚娴向晏端行过礼后,便牵着她去了偏殿。 晏端看着二人离去,语气颇为复杂:“几日不见,宝淳眼里便没有朕这个父亲了。” 卞持盈没有看他,朝内殿走去:“或许陛下忘记了,你已经许久没有陪宝淳了。” 晏端哑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卞持盈已至内殿,他连忙跟了进去。 “这……”晏端面露疑惑,他看着皇后,指着条案后的空墙问:“朕以前为你作的那幅画呢?怎么收起来了?” 卞持盈在妆镜台前坐下,她自镜中看去,神色淡淡:“挂起来也只是落灰,我让她们收起来了。” 晏端也不知信了没信,他收回手,走到妆镜台旁,于她身旁坐下:“宝淳生辰将至,朕是想来问你,该如何操办?” “还有一个多月,不急。”卞持盈拿过梳篦,慢慢梳着头发:“宝淳年纪轻,不宜操办,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便是。” 晏端拧眉,不赞同她这话:“宝淳是公主,公主生辰怎么能就这样轻易简便过了?” “那陛下以为要如何?”皇后扭头,眸光冷冷:“宝淳不过三岁,大肆操办只会于她不利,陛下若真为她好,该多陪陪她才是,而不是冷冰冰地指责她眼里没有你这个父亲。” 皇帝灰溜溜走了。 走之前,他于珠帘处旋过半身问她:“皎皎,似乎近日来,你对朕颇有微词,可是朕何处得罪了你?朕日思夜想,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得结论。” 卞持盈没理他,对镜梳妆,怡然自得。 晏端只得讪讪而去。 他看见端着点心的迟月,便叫住她问:“你家殿下何故恼我?分明我什么也没做。” 迟月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日在金銮殿,您当着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我们这些下人的面,那样训斥殿下,还说她这个皇后当腻了,夫妻之间一点颜面也不给留,殿下如何不气?如何不恼?” 说完,她也不等晏端说话,扭身便进了珠帘门内。 晏端愣了半响,满腔的怨愤忽而就消了。他看了一眼珠帘门内,笑着摇摇头,负手离去。 皇后再如何厉害,也不过是一介女流。 到底夫如天。 珠帘门内,一片肃杀。 卞持盈看着迟月端进来的那盘精致糕点,眉目如霜:“春蒐将至,先拿宗非做个前菜吧。” 宗非任朝议郎,是宗太后亲哥哥的长子,晏端的表兄。 迟月垂眸,看着糕点上的精美花纹:“宗恪呢?” “且再等等。” 14、做张做智 宗非和宗恪都是晏端表兄,是晏端舅舅宗穆所出,二人一个是朝议郎,一个是朝散大夫,官职都不高。 当然,也不需要他们宗家有多大的官职,毕竟晏端靠的不是他们,而是荣家。 慈宁殿。 宗太后看向晏端,皱眉问:“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当真?” 晏端脸色阴沉:“那卢家人和范家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突然就跑到长安来报官。” “一定是她做的。”宗太后扶额,她面色红润,丁点看不出是尚在病中的人:“只要做了就有痕迹,定能查出。” “查不出来。”晏端一脸烦躁:“荣策先那档子事就是他自个儿做的,谁也不知道!也怪他自个儿嘴严!” 宗太后摇摇头:“事虽是他做的,但捅破这一切的人,是卞持盈,她才是罪魁祸首。”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她坚持道:“只要继续往下查,必定能查出真相来。” 查出来又怎样?即便他们知道是卞持盈做的又怎样?晏端有时对宗太后的执拗感到不耐烦和厌恶。 索性他垂下眼眸来,不说话了。 “不必查。”对面的荣屿青突然开口:“这不重要。” 母子二人当即看向他。 荣屿青面色沉寂:“春蒐将始,她必然会动手,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 晏端摆手:“我看未必,经荣策先一案后,她怕我们疑心,断然不敢再出手。” 宗太后也这样说。 荣屿青微哂:“那便不睬她。” 他看向晏端,眸珠黑黝黝的,幽深晦暗:“我听说,皇后有一位叔父,早年间分了家,是也不是?” 晏端一愣,旋即点点头:“是,他叔父卞澜如今在工部当差,任虞部郎中,是个五品官。” “这是……”他迟疑道:“这是要从他着手?” 荣屿青反问:“不妥?” “倒也不是不妥。”晏端沉吟片刻道:“只是卞澜此人,谨慎多思,从不惹事生非,唯唯诺诺,恐怕找不到着手的点。” 荣屿青笑了起来,他笑时,眼里几乎一片黑,看上去有些瘆人:“谁说找不到?” 逢十五,群臣入金銮殿,早朝始。 晏端昨夜去了贵妃殿中,此刻支着脑袋,精神不济,昏昏欲睡。 再观他身侧的皇后,神采奕奕,聚精会神。下方臣子说的每一句话仿佛都被她认真收入耳中。 “陛下、殿下。”御史大夫跨步出班,递上奏本,于御前跪下,开口奏禀:“臣观朝议郎宗非,走马章台,选妓征歌,倚翠偎红,简直不配为官!简直是天下之大荒唐!” 满朝哗然。 站在后方的宗非涨红了脸,他顶着四周或揶揄,或嘲讽,或鄙夷的视线,咬紧牙关,满腔怒火。 他不恨御史大夫弹劾,只恨户部侍郎黎慈! 这是作何?只因那日他去翠梨院找岑岑姑娘时,被黎慈看见了!定是他向御史台检举自己! 想到这里,宗非牙齿都咬得咯嘣作响,恨不能将黎慈暴打一顿,以泄心头之愤。 当朝对官员狎妓并不严格干涉,但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明晃晃弹劾怒斥,谁也不能忍受。 狎妓被弹劾的下场么,顶多是被训斥一通,罚个俸禄,不痛不痒。 所以宗非不恨御史大夫,却是恨极了黎慈。 顶着通红的脸受了训斥后,宗非归班,垂着脑袋正想着如何报复黎慈。 “臣还有事奏禀。”御史大夫再递出一折:“虞部郎中卞澜,宠妾灭妻,家风不正,伤风败俗,离经叛道,实乃大缪!” 不防有这一出,正在发呆的卞澜猛地一惊,他错愕地看向御史大夫,接着,他脸色转白,慢慢扭动脑袋,看向上方皇后—— 完了。 卞持盈心中冰冷一片,怒意勃发。不过她面上不显,还是如寻常一般,没什么表情,正襟危坐。 待宦官递来奏本,她迅速看完之后再递给晏端,面色十分冰冷。 她千防万防,再三叮嘱家中小辈们行事低调,万事谨慎,没想到,却是家中的长辈这一环出了差错。 卞澜脸色雪白,他出班跪于御前,俯首磕头:“臣……百口莫辩……” 御史大夫指着他大骂:“证据确凿!你要如何自辩都是枉然!” 卞澜被他骂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是脸色愈发白了。 晏端看完奏本后,又递回给卞持盈,他这是打算不出手,要她自己决定,且看她要如何处置。 皇后丢开奏本,语气生冷肃然:“虞部郎中卞澜,宠妾灭妻,品行不端,罚俸禄半年,责令改正,杖二十,以儆效尤。” 卞澜一下就歪倒在地上,冷汗涔涔,惊恐万状。 御史大夫没想到皇后竟会如此严厉,他拱手劝道:“殿下,虞部郎中固然可恶,但念其初犯,或可减刑。” “是啊。”晏端适时开口:“依朕看,不如就免了杖责,罚其禁闭半年,整肃家风,诚心悔过,如何?” 卞持盈眼底霎时迸发出杀意。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她往下看去,见卞澜的脸色似乎好了些。不由怒火攻心,这个蠢货,以为不挨板子就是好事了吗? 忽然,她对上开国侯的眼眸。 开国侯荣屿青,位列班前,着紫色官袍。他面上没什么神情,似乎只是随意注视着皇后,别无他意。 可卞持盈分明从他眼中看见了别的东西。 她绷紧下颚,面对皇帝的询问,淡然颔首:“那便依陛下之见。” 半年……半年过去,谁还记得卞澜?虞部郎中的位置他永远也坐不上了。 卞持盈所关心的,不是他能不能坐上,而是在他之后,谁会坐上虞部郎中的位置? 她知道,这是皇帝的挑衅。皇帝身后,是宗太后和开国侯。 接任卞澜的人,必然是皇帝的人。 这点,她无法斡旋。 下朝后,卞持盈在金銮殿偏殿处理了政事数起,她面色如常,看不出一丝端倪,仿佛卞澜的事没有带给她一丝影响。 晏端不甘心,有意刺激她:“叔父也真是的,一把年纪了,还这般不知分寸。” 卞持盈搁笔看他。 他趁热打铁:“不仅被御史抓住了把柄,还累你受牵连。” “牵连却是不至于。”皇后低头提笔,继续朱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国舅府也不能幸免。” 晏端看着她漠然的眉眼,心里一梗,他又凑上前去:“皎皎,难道你心里就不痛心吗?” 卞持盈终于置下笔,长长一声叹:“痛心又如何?事已至此,我又能做什么?我虽为一国皇后,在家中却只是个小辈,长辈的事,我哪里有插手的份。” 晏端怔怔看着她,不语。 他看着她眉梢露出的脆弱与无奈、妥协与无助,心里仿佛被蛰了一口。 “皎皎。”他声音微哑:“别担心,一切有朕。” 皇后沉默片刻,隐去眉眼之间的情绪,重新恢复成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怎可劳烦陛下,陛下日理万机,我自己能处理好。” 不知为何,看着她这副冷冰冰的模样,晏端非但没有和以前一般厌烦嫌恶,反而被这副模样挠得心里痒痒。 “皎皎……”他离她更近了些,二人呼吸彼此可闻。 “你是不是还在恼我?”晏端看着她眼下投射的睫羽倒影,想起她某些时刻的妩媚模样,忽然一阵口干舌燥。 他咽了咽口水,目光落在她莹白脆弱的脖颈上,再往下,便是一片雪白起伏…… 顿时,他眼中炙热大盛:“那日是我不对,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斥责你,不该使你颜面扫地,是我不对。” 他几乎要贴上去了,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你莫恼我好不好?我们许久没有亲热了……” 卞持盈始终没动,在他快亲上来的时候,殿外响起宝淳的声音:“娘!娘!” 她垂眸遮住眼底的厌恶,如行云流水般抽身离去,连一根发丝都没有让他碰到。 看着他错愕的眼神,她言笑晏晏:“宝淳在找我,剩下的折子陛下看着处置罢。” 语毕,她旋身离去,衣袂纷飞。 慈宁殿。 “她跟没事人一样。”晏端坐在椅中,塌着腰,坐没坐相,礼教甚劣:“完全看不出异常。” 宗太后闻言,有些不甘心:“不可能……卞澜如此,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看向荣屿青:“侯爷以为呢?” 荣屿青在想另一件事:“宗非狎妓一事,你们怎么看?” 他说的这话令人摸不着头脑,宗太后和晏端面面相觑。 “宗非素来如此。”宗太后道:“被御史弹劾是在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怎么?此事有异?” 对于宗家人,荣屿青一个也看不上。 宗非什么脾性,他也略有耳闻,如宗太后所说,宗非被弹劾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但他就是莫名觉得有些古怪。 可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古怪,或许,当真是他想多了?若真是卞持盈所为,那她意欲何为?若真要教训区区宗非,她恐怕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 而且,御史只分黑白,不看权势,不会被轻易招揽。皇后也不可能为了个宗非就大费周章去收揽御史。 不知想到了什么,荣屿青眼眸一凝。 在他想得出神时,忽然被嗑瓜子的声音惊醒,他回神抬眸看去—— 只见皇帝一边看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话本,一边嗑着瓜子,看得十分兴起。 15、云散高唐 宗非正在琢磨,要如何教训黎慈。 因着黎慈多管闲事,他不仅被当众训斥,被罚俸禄,还被家中长辈狠狠说了一通,颜面尽失。 这个仇,他一定会报! “可是,万一不是黎侍郎做的呢?”心腹如是说道。 宗非瞪他:“那日你也看见了,他撞见我和岑岑姑娘在一起亲热,又没有别人,不是他又还能是谁?” “他去翠梨院做什么?”宗非恍然大悟:“原来他也狎妓!” 他轻哼一声:“道貌岸然!” “我也去向御史检举!”他越说越气。 心腹劝阻:“可咱们什么证据也没有,连他去翠梨院找谁咱们都不知道,怎么检举?” “那就去查!”宗非气得牙痒痒:“我非要讨回来不成!” “您这个时候去找证据,那得找到什么时候?就是找到了,御史还得去查证一番,几番下来,还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心腹先是安抚他稍安勿躁,继而替他出主意:“这不是春蒐马上要开始了?不如……在春蒐上教他出丑,教他当众出丑!” 霎时,宗非眼中光芒大盛:“要如何做?” 心腹在他耳边耳语,说得他心花怒放,连连点头称妙。 昭阳殿。 卞持盈看着宝淳向自己展示的字画,看着上边儿弯弯曲曲的线条,笑着低头亲了亲她软乎乎的脸颊:“高不高兴?” 宝淳点点脑袋,她依偎在卞持盈怀中,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佳作:“宝淳喜欢娴姐姐,喜欢她陪我。” 皇后低头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儿:“娴姐姐快来了,宝淳要去见她吗?” 宝淳眼睛一亮:“要的!” 她手脚并用从皇后膝上爬了下来,然后被乳母牵着“噔噔噔”往外跑去,到珠帘处时,她忽而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卞持盈,眨眨眼,笨拙地弯腰行礼作揖:“母后,宝淳先去找娴姐姐了哦。” 卞持盈被她这副故作老成的模样逗笑了。 宝淳走后,卞持盈敛了笑,她盯着不停晃动的珠帘出神。 “殿下。”迟月进屋来,端上一碟糕点:“龚娴已经进宫了。” 卞持盈拂袍落座:“我知道。” 她拿起一块糕点来,细细品尝。 迟月觑着她面色,想了想说道:“奴婢瞧着,自打龚娴进宫为师后,小殿下开心了许多,也不念叨陛下了。” 卞持盈要的就是这样。 她要宝淳慢慢习惯晏端这位父亲的缺席,以便以后能够习惯晏端的永远缺席。 龚娴的确是很不错,进退有度,可静可动,落落大方。 “不过……”迟月看着她,有些疑惑:“奴婢瞧见过两次,龚娴和陛下有说有笑的。” 卞持盈挑眉,有些意外:“当真?” 迟月肯定道:“先前一回,奴婢还以为他们是偶遇着,随便说了两句话,可是后面一回……” 她蹙起细细弯弯的眉毛:“分明是龚娴故意凑去陛下跟前说话,她是蓄谋已久,有意为之。” “她莫非想要进宫为妃?”迟月说到最后有些惊讶。 因为在她看来,龚娴不像是这种人。 卞持盈没有说话,她缓缓放下糕点,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她慢慢拿帕子擦了擦嘴角,陷入沉思。 上一世,龚娴有进宫吗? 她一向不在意后宫之事,上一世晏端倒是有过一次选妃,听说还挺热闹的,不过卞持盈忙着处理前朝政事,并未参与,她只听说,最后入宫只有一位贵女。 她不记得那贵女名姓,但却记得其他的。 上一世,那位贵女一进宫便为嫔,为昭仪,属正二品,仅次于贤德淑贵四妃,可见其深得天子喜爱。 这位昭仪进宫后,还闹出一桩红粉韵事。 据说是晏端留宿其殿时,其于殿中当场献舞,舞姿翥凤翔鸾,美不胜收,直教天子看呆了眼。 她着舞衣妖娆,露出一截纤细腰肢,而在腰后,一颗红豆大的圆润红痣格外显眼,媚骨天成,艳绝人寰。 据说那时,晏端直接被那颗痣迷得神魂颠倒,日日留宿其殿。 此事传出后,宫内人人皆知,不少人在等着看皇后发怒吃醋,等着她找昭仪的麻烦。 那时皇后怎么想的呢? 卞持盈回想那时的自己,坐在金銮殿,案上是高高垒起的折子,手腕酸软得厉害,她强撑着疲倦处理一桩桩政事。 在得知晏端日日宿在美人殿时,她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谁才是皇帝? 而后,她又发了一会儿呆,接着,她按下心中冒出的苦涩,抛开她的丈夫沉溺温柔乡的事实,再度提笔,埋首于奏折之中,专心致志。 “殿下?殿下?”见她出神,迟月便唤她:“殿下可是想到了什么?” 卞持盈回过神来,掩下心中情绪,问:“龚娴进宫,是谁验身?” 一旁的朝玉道:“是奴婢,因着龚娴身份重要,奴婢便亲自盯着,不敢懈怠。” “她身上可有什么胎记或者是什么痣?” 朝玉一愣,立马道:“有的,在后腰有一颗红痣,还挺显眼的。” 看来龚娴进宫,果然是早有预谋。即便没有择公主之师一事,她也会想别的法子进宫的。 不过,她这样大费周章进宫,只是为了当晏端的妃子? 卞持盈不信。 龚娴此人,沉稳多思,冰雪聪明,足智多谋,不可能会倾其所有,投身后宫,甘愿一辈子被困在这高墙内。 除非…… 卞持盈眼眸一眯,除非她别有意图。 春蒐至,皇亲及五品以上官员可随天子至皇家园林围猎。 立夏时节前,皇家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皇家园林,排场之大,气势之足。 为首的龙辇尊贵气派,上边儿雕刻着龙凤之像,镶嵌无数金玉宝石,珍珠玉器,霸气辉煌。 天子着龙袍,坐于龙辇之中,他高傲地抬着下巴,手置于膝上,大刀阔斧地坐着,巡视前方,得意洋洋。 皇后坐在另一侧,着华服,戴凤冠,她看着前方大路,神色如常。 “皇后。”晏端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手背,爽朗笑道:“一会儿到了猎场,朕可就等着你大展身手,一展飒爽英姿!” 卞持盈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她无视手背上的手掌,侧目看着大路两边的郁郁葱葱,一时有些恍惚。 快要立夏了,真快啊。 猎场占地甚广,景色宜人。早有官员安排好一切,只待帝后到来。 卞持盈和晏端的院落相隔不远,中间只有一座总院,此处是用来议事之地。 此次春蒐,估摸着要在皇家园林待上几日。 各家官员携家眷入住安排好的院落,收拾行囊,整备仪容。 黎慈乃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好整理的,吩咐随从过后,他便准备去寻同僚。 走过一道月洞门,黎慈碰见了宗非。 他与宗非并不相熟,朝对方颔首致意后,便要错身离去。 “黎侍郎。”宗非突然开口叫住他。 黎慈回首看他,见他意味深长道:“早闻黎侍郎擅骑射,今日我可是要一饱眼福。” 黎慈只当他在客套,便拱手行礼:“过奖。” 宗非看着他就来气,便哼了一声,重重拂袖而去,只余黎慈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到底是不是在客套? 黎慈不解,却也没放在心上,只摇摇头失笑离去。 卞持盈看着镜中的自己,沉吟片刻后,朝镜中的迟月道:“盯紧宗非。” 迟月放下梳篦,点点头:“殿下放心。” 她抿抿唇:“说不定陛下会在猎场动手,殿下……” “殿下,国公夫人携国公府姑娘求见。”仆从打断了迟月的话。 迟月没再开口,只退至一旁。 卞持盈看着镜台上的梳篦:“请。” 崔夫人进了屋来,她看着坐在镜边的女儿,神色复杂:“皎皎。” 皇后回眸看她:“母亲。” 后边儿的卞知盈垂眸唤道:“长姐。” 皇后起身来,她紧了紧窄袖:“坐吧。” 卞持盈位于高位,崔夫人坐在左侧首位,卞知盈坐在她下方。 “母亲是为了叔父一事来的吧?”卞持盈语气很淡,完全没有与家人见面的欣喜。 崔夫人有些尴尬:“却也不是全然为了这事,我们许久不见了,心里怪想的,所以……所以就来见见你。” “知盈也总是念着你。” 卞持盈看向卞知盈:“小妹近来可好?我听说母亲在为你说亲,可有心仪的人?” 卞知盈往上看去,语调清晰,不含情绪,但显疏远:“近来一切都好,多谢长姐挂念。至于亲事,我早已没什么念头,全凭长辈做主。” 崔夫人轻咳了一声,她看着卞持盈,慢慢说道:“皎皎,你叔父那边……可还有法子斡旋?若真禁闭半年,半年之后,朝中恐怕没有他的立锥之地。” “路是叔父自个儿选的。”卞持盈道:“他不肯受杖刑,便只能如此。” “长姐实在狠心。”卞知盈忍不住开口道:“叔父哪里能受得住杖刑?他年纪也大了,几个板子下去还不知会成什么样!” 屋子里的气氛霎时变得凝滞起来。 崔夫人脸色微白,嘴唇颤抖着,却是说不出话来。 16、貌合神离 “小妹这是在怪我?”皇后轻轻一笑:“到底是怪我没有保住叔父,还在怪其他?” “知盈!”崔夫人扭头瞪她:“你懂什么!即便你叔父受了杖刑,你长姐也会上下打点一番,也会护着他,让他少受些皮肉之苦的!受过杖刑,休养几日便无大碍,可重回工部任职。对你叔父,你长姐还是费了心思的。” 卞持盈挑眉,没想到她竟然知道里头原委。 崔夫人对朝中之事一知半解,她此番话,想必是从其丈夫、卞持盈父亲卞允康口中得知的。 训斥完小女儿后,崔夫人又看向坐在上方的大女儿,勉强笑道:“知盈年幼,你莫计较。” “我们都知道,你为了你叔父也费了不少心思,可怪就怪他运气不好,被人抓住了把柄。” 她耷拉着眉眼,哀哀叹了口气:“你父亲为了此事都吃不下饭,到底是兄弟,哪里能不愁。” 卞持盈沉默片刻,才徐徐开口:“运气不好?依您的意思,叔父宠妾灭妻,也是因着运气不好吗?” 崔夫人说不出话来,有些无措,像是不知道哪里说错话了。 卞持盈将她这副模样收入眼中,心里郁气难平。 崔夫人出自博陵崔氏,是旁支嫡女,及笄后嫁去长安卞家,为高门妇,却因幼时娇生惯养,不爱温书习字,礼教不端,难以撑起门面来,在长安被不少人背地里嘲讽。 知道自己的短处,于是崔夫人在生下长女后,便对其严加管教,晨兢夕厉,规行矩步。 但又矫枉过正,导致长女冷漠疏远,独立自主,与家中关系疏远淡薄。 “叔父入朝多年,为官之道深谙于心。”皇后平铺直叙道:“他不知看过多少人起高楼、宴宾客,官场浮沉,起起落落,却仍不当回事,不过是——” 她紧盯着崔夫人:“不过是仗着有一位做皇后的侄女在,所以肆意妄为,胆大包天。” 崔夫人脸色彻底变得雪白,她讷讷道:“这……这……” “劳您转告。”皇后低头扭了扭袖扣:“我虽为卞家长女,却也是一国之后,若家中有人犯事,我一样会毫不留情,秉公处置,若是不信,那且看我将来如何大义灭亲、秉公灭私。” 崔夫人被吓得说不出来了。 “请您一定代为转告。”卞持盈见她这般,非但没有安慰,反而继续火上浇油:“想要卞家枝叶硕茂,必要兢兢业业,克己慎行,必要时,急流勇退也使得。” “至于叔父……” 她幽幽叹了口气:“我再三敲打,却无人在意,只能说,苦果自尝,自作自受。叔父的事,半年之后再议,如今谋算,为时尚早。” 崔夫人提起一口气来:“皎皎,你的话我听明白了,也一定会转告给你父亲,但是我……” “……” 母女二人一来一回,谈话氛围逐渐融洽,崔夫人也不再局促无措了,整个人放松了许多。 卞知盈在旁边看着,眼底的不甘悄悄爬了上去。 她不动声色往上看去,只见皇后梳着高髻,穿着一件朱殷色圆领窄袖襦,下边儿是一条玄色墨纹长裤,脚蹬黑色长皮靴。气度不凡,英姿勃发,看上去很有一国之后的样子。 可是凭什么? 卞知盈紧紧掐着手里的帕子,眼底的不甘愈发疯长,明明、明明当初晏端最先看到的人是自己!凭什么卞持盈后来居上! “公主殿下可有随行?”崔夫人问。 卞持盈道:“她年幼,猎场多人多事,稍有不慎便会被她撞见血腥之景,我将她留在宫里,由其师龚娴管教。” “长姐。”卞知盈再次开口:“我想不明白,公主择师,我也报了名目,为何不择我入宫?难道长姐不放心我、仍防备于我?” 崔夫人闻言,此刻有些后悔带她来见皇后了。 卞持盈起身来:“围猎将要开始了,入席罢。” “长姐!”卞知盈拂开阻拦的崔夫人,起身质问,气势汹汹:“难道我不配为公主之师吗?龚娴只是徒有虚名!” 皇后冷眼睨她:“龚娴素得贤名,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其德才兼备,进退自如,端庄大方,蕙质兰心。她是公主之师的最好人选,小妹,我劝你一句,管中窥豹不妥,夜郎自大更是不可取。” …… 云淡风轻,风和日丽。 围猎将始,群臣于猎场入口汇集,大摆筵席,吃酒喝茶,好不热闹。 众人嬉笑打闹,杯觥交错,很是热闹。 帝后坐在上方,亦是有说有笑。 “朕还以为你会带上宝淳。”晏端一副遗憾模样:“宝淳喜闹,此处景色秀丽,她或许会很喜欢。” 卞持盈吃着糕点,看着下方热闹场景,心不在焉道:“猎场凶险,血腥之事不会少,若是被宝淳撞见,生了阴霾,久久不散。为父母者,当如何自处?” 晏端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不乐道:“皎皎,朕是天子,你总是拿话来堵朕,这成什么样子?” 卞持盈看了他一眼,眼中蕴含惊奇之意。 她没想到,晏端竟是如此厚颜无耻。 见她不理自己,晏端凑了过去:“皎皎,朕看你今日这身打扮很好看,以后能不能多穿穿?朕很是喜欢……” 骑马服饰多为修身式,撇去累赘繁复,简单利落。却也因此勾勒出女子曼妙身姿,婀娜曼丽。 方才皇后一出现,晏端便被她那双修长笔直的双腿吸引去了,只觉神魂颠倒,意乱情迷。 卞持盈勾唇:“又不是日日骑马狩猎,哪里能日日着骑马衣装?春蒐也不过几日,几日之后便要回宫了。” 她意有所指:“毕竟母后还在宫里等着我们,她一个人在宫里,孤孤单单,怪可怜的。” 晏端被她的话一提醒,突然一激灵,想起了春蒐的计划,脑海中的烟花风月陡然消逝退却。 他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怎么了?陛下?”卞持盈唤他。 他摆摆手:“……无事,你不必担心母后,左右不过几日,而且宫里还有宝淳在。” “快开始吧。”他看向下方,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朕已经迫不及待了。” 皇后含笑点头:“我也……有些迫不及待了。” 礼官唱词,围猎开始。 皇帝不入猎场,皇后牵着一匹青骢骏骑为首,一身利落骑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迟月手持帷帽站在一旁,卞持盈与她对视一眼,见她微不可查颔首,这才翻身上了马。 女子身后背着箭囊,于身前执箭弓,蛾眉螓首,风姿绰约,眉目之间,英气逼人,勃勃野心毫不隐藏。 晏端遥遥看着她,眼底痴迷不散。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一对神仙眷侣,琴瑟调和,伉俪情深。谁也想不到,他们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悔吗? 晏端不悔,他是天子,是皇帝,他是天下之主,是一国之君,是带有使命的真龙天子。 情字何解?情字只会阻碍他,只会拖累他。 于是晏端硬逼自己挪开视线,看向别处,他用尽全力按捺心中苦楚悲凉,只期盼今日快些过去,不要再折磨他。 卞持盈侧目看了他一眼,而后又看向席间,眼底杀意毕现。 “殿下。”迟月递去帷帽。 她弯腰接过玄色垂纱帷帽戴上,又接过马鞭。 待马栏大开,礼官唱词结束之时,她于众人之首,扬鞭策马,如离弦之箭策出马场,向丛林奔去。 她身后,群马齐动。 耳边是呼呼风声,眼前一片翠绿,卞持盈只觉心中畅快不已,积在心头的郁气被风吹散,只剩满腔豪情壮志。 林中各位贵人并未携仆同行,林中有侍卫数队巡视,以防贵人遇险。 一入丛林,才知此地广阔。 卞持盈解下帷帽系带,将垂纱系于两侧,她看着丛林之间散落的阳光,忽而一笑。 树林之中,有丛丛不知名的野草野花,虽小虽卑,却顽强热烈,不甘落后。 她看着这些花花草草,忽然就发起了呆。 “殿下。”一道带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卞持盈于马上回身看去,见大理寺卿墨发高束,眉上勒着一根黑红相间的游云抹额,穿着深红圆领窄袖朱袍,唇红齿白,丰神俊朗。 他低声朗诵典故:“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弥深笑着策马走近:“殿下,真巧。” 卞持盈笑了:“我早早见你于我身后策马,巧不巧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有人别有用心。” 弥深无辜眨眨眼。 她拉了拉缰绳,看着他,粲然一笑:“比一比?看谁猎得更多。” 弥深点头:“好啊,那就比一比。” “不过……”他忽然眼含担忧,声音低了许多:“皎皎,我担心你。” 这段时日朝堂之中发生的事他都清楚,暗地里的汹涌杀意他也有所察觉。 春蒐人多眼杂,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所以他担心。 “担心?”卞持盈知道他的意思,却故意曲解:“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此言一出,弥深便知她心里有把握,索性不再别别扭扭,只笑着策马退后:“好,殿下先行,我们一会儿见分晓。” 卞持盈深深看了他一眼,策马深入林中。 17、黄雀在后 “咻——” 卞持盈射出一箭,看着倒在地上的梅花鹿,沉思片刻。 龚娴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百思不得其解。 自她知道龚娴进宫是别有用心之后,便派人去查其背景和过往经历,却是一无所获。 龚娴背景毫无异常,她的过往经历也挖不出什么东西来,那究竟是什么缘故? 梅花鹿突然站了起来,负箭一瘸一拐地离去了,血迹洒了一地。 卞持盈坐在马背上,静静看着它离去。 她又往前边儿走了一截路,发现前面有异常情况。她并未下马,而是居高临下往下看去。 一头怀孕的母熊倒在地上,腹部膨胀,一根箭矢插在它的心口,满地鲜血,触目惊心。 卞持盈皱紧眉头,面色不太好。 春蒐是猎取未怀胎的禽兽,谁会对这头母熊下手?这头母熊是谁放进来的? 她满心警惕。 四周忽然没风了,卞持盈看着地上那头痛苦呻吟的母熊,眉目冰冷,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朝来时路走去。 “咻——” 一根箭矢裹挟着凌厉疾风朝卞持盈猛然刺来,她冷着眉眼,迅速弯腰低头,策马离去。 “咻咻咻!”一根根带着杀意的箭矢朝她射去,杀意逼人。 卞持盈紧紧盯着前方,突然,数根箭矢中,有一根箭迎着面门逼来,她大惊,忙向后弯腰,却也因此暴露了命门。 “噗嗤。”箭入其身,只听她痛苦地闷哼一声,那根箭插在她的胸口,血迹蔓延。 她当即摔下马背,跌入深深丛林,不见踪迹。 没有主人的青骢骏骑撒着蹄子跑入林中,没多久就不见了。 风过,带起一片窸窸窣窣。 林中寂静得厉害,连鸟都不叫了。 不多时,有两位蒙面人上前探查,他们走过半人高的野草,看见丛林中的陷阱已被破坏,周围血迹淋漓,而皇后的帷帽仓皇狼狈地挂在陷阱边上的树枝上。 他们对视一眼,悄无声息离去,像从没来过一般。 陷阱中满是长钉,一只梅花鹿陷于其中,这些长钉扎穿了它的身体,血迹斑斑。 它身上,有一根箭矢,箭矢尾部有一轮弯月标识。 那是皇后的箭矢。 而于不远处的更深的深坑中,女子“唰”地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她坐了起来,拔出胸口的箭矢,取出怀中的频婆果和一小袋鹿血,眼中笑意诡谲。 树林外。 晏端吃着茶颇有些无聊。 他正与宗穆说着话,舅甥之间,气氛融洽。 其他大臣或其家眷也与相熟的好友凑在一起说话,倒是闲情雅致,从容不迫,优哉游哉。 宗非带着心腹偷偷摸摸离开了此地,去了马厩。 “你们去引开太仆寺的人。”宗非吩咐心腹。 心腹劝道:“爷,还是我们去吧。” 宗非当即两眼一瞪:“怎么?难不成你怕我笨手笨脚会失手?” 心腹不敢说话了。 四名宗家仆从去引开管理马匹的太仆寺几人。 见他们将人顺利引开后,宗非悄悄走了过去,他认真寻找黎慈的坐骑。 霍宸秋方才看着皇后一行人的畅快淋漓,心里痒痒,奈何他年纪大了,不能再在马背上驰骋。 但是把马儿牵出来溜两圈总是可以的吧? 他来到马厩,发现太仆寺的人擅离职守,一个都见不着。心里正恼怒时,他看见鬼鬼祟祟的宗非。 宗非找到黎慈的马后,心里大喜,他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尽数混于粮草之中。 霍宸秋:…… 他到底该不该看见? 他不敢惊动人,连忙悄步后退离去,刚从马厩出来,便看见了太仆寺的几人结伴而来。 “霍尚书?”几人忙行礼:“尚书大人也想骑马去林中打猎吗?可要小人预备预备?这会儿才刚开始不久,兴许可以猎到禽兽。” 霍宸秋将手背在身后,绷着脸,怒气冲冲:“什么打猎?我闲得厉害,随处逛逛,却见你们玩忽职守,实在可恶!” 几人连忙认罪求饶,霍宸秋心里发虚,色厉内荏,随便说了他们几句便离去了,步伐略微有些慌乱。 回席的霍宸秋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他看见宗非策马向林中而去,不由睁大了双眼。 宗非到底是给谁的马下药了? “我就说表兄不可能不上场。”晏端看着宗非的身影,笑着对宗穆道:“他最爱这些,恐怕早就心痒痒了。” 宗穆摸了摸胡须,目送儿子的身影离去:“是啊,他和大郎都喜欢骑马,可惜大郎病了,今日不能来。” 他口中的“大郎”是宗家长子,宗恪。 晏端想起卞持盈说过,舅舅年轻时最是爱马如痴,他不由说道:“两位表兄爱马,可见也是随了您,今日天儿不错,虽然不能上场策马驰骋,但在旁边的草地上溜达两圈也是稳妥的,舅舅何不试上一试?” 宗穆早就想试了,他一点不服老,好面儿没说出来,好在晏端替他说出来了。 晏端见他高兴,便大手一挥,命人即刻去马厩牵一匹马出来。 霍宸秋还在愁是哪个倒霉蛋会骑那匹马,等他回过神来看见宗穆上马时,赫然看见那匹马正是宗非给下药的那匹! 他瞪大双眼,作震惊状。 原来宗穆就是那个倒霉蛋,真是家门不幸! 宗穆还没溜达两圈,那马突然发狂,将他从马背上摔下,他惨叫一声,折了条腿。 疯马乱窜,踩在他肘窝上,又听他一声惨叫,而后彻底昏死过去,不知生死。 场上乱成一锅粥了,尖叫声、痛呼声此起彼伏。 霍宸秋:……真的是惊心动魄的一天。 黎慈被给事中弥远缠住,二人高谈论阔,侃侃而谈,倒是十分投入。虽不能在马上潇洒,但能和好友畅谈一番,却也是一件幸事。 他和弥远是旧识,又一同上任,故而情谊颇深。 旁边有动静传来,他不由起身眺望:“发生了何事?” 弥远掸了掸衣袖,不紧不慢起身来:“或许是谁倒了大霉。” 仆从赶来通报:“是宗大将军摔下马了!” 黎慈震惊:“为何这般突然?宗大将军不是没有上场吗?” 仆从道:“是没有上场,他只想在草地上骑两圈,骑的还是您的马匹。” 黎慈又震惊:“啊?” 他忙不迭朝那边奔去,神情惊惶。 而弥远跟在他身后,笑意清浅,不慌不忙。 宗非目的达到,心中很是欣喜。 他策马入林中,边走边猎,看见什么便猎什么,猎的尽是些没人搭理的野鸡野兔。 而他身后,一只野兔未被射中要害,箭浅,呈轻伤,正全力挣扎。 一只手突然出现,拔掉了箭矢,野兔立马窜离,不见踪迹。 很快,宗非就用完了箭矢。 他下了马,坐在树根下,看着正在吃草的马匹,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 黎慈那个蠢货。 等他出了猎场,就能看见黎慈被马踩断腿脚的场面,真是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啊! 阳光透过枝叶落下,有些热。 宗非抬手擦了擦汗,这时,他似乎闻到鼻尖有什么味道,淡淡的,不过他没当回事,准备起身来。 正当此时,一根利箭“嗖”地一下飞来,稳稳当当刺入他脑门上,霎时,鲜血蒙面,宗非瞪大双眼,倒在地上,很快没了呼吸。 那根箭矢的尾部,恰好是他自己的标记。 卞持盈看着面前发狂的野猪,冷冷一笑。 晏端这是怕她死不绝?所以两手准备? 她握紧手里的匕首,一脸警惕。 野猪被提前做了手脚放进来,它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声,直奔眼前的女子。 卞持盈迅速往树后一躲,野猪扑了个空,怒意更甚,处于暴怒状态。 它调转身体,紧紧盯着她,一动不动。 卞持盈甚至能感觉到它鼻孔里喷涌而出的热意,她满手濡湿,浑身紧绷。 野猪再度飞快冲向她,伸出口外的獠牙威胁感十足。 卞持盈避无可避,她紧咬牙关,当机立断,立马伸出左手握住上方树枝,借用手臂的力量腾空而起,而后她右手执匕首,狠狠刺入野猪头颅。 野猪被刺中,发出痛嚎声。 它发出阵阵低吼,在林中胡乱扭动着身子,试图甩掉后颈的匕首。 卞持盈落地,死死盯着匕首,野猪皮厚,她用尽全力只能勉强刺入。 果然,匕首没有插得太深,没几下就被甩出来了,匕首尖端没有血迹。 她面色一沉。 受了伤后,野猪变得更加狂躁,它风驰电掣猛地朝卞持盈冲去。 速度实在太快,卞持盈没办法躲避,她只有扭身倒地,再往旁边一滚! 堪堪躲过野猪的冲击。 可下一瞬,野猪鼻孔里冒出的热气逼近,她大骇,往后一看,野猪正朝她撞来! 她连忙再往旁边一滚,可却迟了片刻,野猪的獠牙刺穿了她的后腰,顿时,鲜血层层叠叠地晕开。 闻到了鲜血的野猪愈发兴奋,它发出“嗡嗡”的声音,急躁又兴奋。 卞持盈知道,它已经迫不及待想把自己撕咬吞肚了。 她不敢迟疑,后腰的痛意令她清醒无比,她看着不远处的匕首,再看蓄势待发的野猪,她抱头一滚,捡起匕首,在野猪猛力撞来之际,一刀插入它的两眼之间。 野猪霎时僵住身躯,卞持盈咬着牙,双手并用,狠狠将匕首再深入几分。 “轰”的一声,野猪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卞持盈终于松了口气,她瘫倒在地,展臂大口呼吸,胸膛起伏得厉害。 她努力平复着呼吸,少顷,她坐了起来,双手衔于唇间,发出尖锐的信号:“吁——” 片刻后,她的马儿奔至身侧,乖巧听话。 她拔出野猪头上的匕首,踩着马镫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野猪,她毅然策马离去。 她的戏演完了,现在,她要去看别人的戏了。 18、玩火自焚 宗穆昏死过去,晏端拎来所有太医为其诊看。 在得知宗穆断腿断手后,晏端差点两眼一翻昏倒过去,又听说宗非死在林中,他险些一口血呕出来。 不少上场打猎的人已经回来了,带来两个消息:宗非死了,皇后失踪了。 再加上宗穆受伤如此严重,晏端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这场面。 “陛下——”心腹赶来:“国舅老爷要派人去林中寻皇后殿下,已经在整备人马,准备出发了!” 晏端大惊,绝不能让他们进去,他们若真是将卞持盈带出来,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立马前往制止。 他刚到,便看见红着眼皮的崔夫人拉着国舅老爷卞允康哭喊,卞知盈在旁边抹泪揉眵。 见他来,崔夫人立马上前,拭泪满腮:“陛下!皎皎失踪了!要赶紧派人去寻她呀!一会儿天黑了,林中更加凶险万分!那还了得!” 晏端就是要凶险万分。 他安慰了崔夫人几句,看向沉默的卞允康,刚想开口,就听旁边传来痛呼声。 宗非的夫人倒在地上,呼天喊地,哭得撕心裂肺,令人闻之落泪。 “表哥!”宗家小女儿冲了过来,拉着晏端的衣裳跪在地上,涕泗横流:“表哥,你一定要为我爹爹、我哥他们讨个公道啊!一定是有人设计陷害我爹!我哥也是被人害死的!” 晏端弯腰欲将她搀扶起来,又听身后惊呼声响起,他吓了一跳,回头见崔夫人昏倒在地。 “夫人!夫人!”前方尖叫声将耳膜刺得生疼,晏端麻木看去,见宗非的夫人也已昏迷,她身下血红一片,竟是小产了。 宗家小女儿大呼,手脚并用爬上前去:“嫂嫂!嫂嫂!” 晏端头昏脑胀,他忽然觉得,卞持盈活着回来也不是一件坏事。 “陛下!”宫人气喘吁吁跑来:“宗将军快不行了!” 宗家小女儿惊叫一声,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晏端看得心如死水,也想跟着她一起晕过去。 “殿下!是殿下回来了!”迟月高兴地朝猎场跑去。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晏端猛地转头,他看着那道身影,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皇后一身利落骑装,策马归来。 她望着看着自己的众人,翻身下马:“发生什么事了?” 晏端上前,眼含热泪,拉住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盥洗毕,所有人入席归位,除了仍在昏迷中的宗穆、已身死的宗非,其他人均已到场,包括昏迷后醒来的宗家小女儿,以及历经小产却依旧强撑着的宗非夫人。 卞持盈着一身简便衣裳,坐在上位,她看向大理寺卿:“查得如何?” 她一回来,听人奏禀过后,立马令大理寺卿查明真相。 弥深往前走了两步,拱手道:“经查,宗将军骑的那匹马,是黎侍郎的,被人下了药,致使其发狂。” 所有人都看向黎慈,他强忍惊惶起身来,作揖行礼过后,他愤愤然道:“殿下,臣实乃冤枉!臣对此事一无所知,事发时,臣并不在场。” “的确不是黎侍郎所为。”弥深道:“据查,今日黎侍郎一直与给事中在一起,许多人都看见了。” 他侧身,目光扫过众人:“臣前往马厩,质询太仆寺的人,一一审问过后,他们说今日进入马厩的人中,行为怪异的人只有霍尚书一人!” 霍宸秋:…… 他就知道有这一茬儿。 他不慌不忙起身来,先朝上方帝后行礼后,不疾不徐道:“陛下、殿下,臣是去过马厩。” 霍宸秋将那时的心路历程和去马厩的动机都一一道来,末了他顿了顿,看着晏端,神色复杂道:“臣之所以行为诡异,是因为臣看见宗非在给黎侍郎的马下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故惊慌失措,讪讪离去。” 众人哗然。 黎慈一脸茫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和自己有莫名其妙的牵扯。 “你的意思是。”卞持盈缓缓开口:“宗非给黎慈的马下药,就是为了害黎慈,但没想到,黎慈的马被宗大将军骑走了?那么,宗非为何要害黎慈?” 霍宸秋哑然,这二人的恩怨,他哪里会知道? 卞持盈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晏端,收回视线:“黎侍郎。” 黎慈低头:“臣在。” “你和宗非可有过龃龉?” “未曾。” 黎慈真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得罪过宗非,虽同朝为官,但他跟宗非压根儿就没说过几句话,只是点头之交。 既没往来,龃龉又从何处而生? “既是没有龃龉,好端端的,宗非为何会针对于你?”晏端盯着黎慈,目光沉沉。 黎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竟也不惧,只坦然面对他的目光:“陛下,若我曾经有得罪过宗非,那他大可指责于我,或是递折子弹劾我,甚至当众责骂我也无可厚非!我与他并无私交,往来甚少,我想即便是有龃龉,顶破天了也只是无意之中说过的话将他冒犯得罪了。” “若无深仇大恨,仅因此小小龃龉,宗非便要害我性命,那我真是受得冤枉!而今日宗大将军所受之事,全是宗非一人自作自受!自食恶果!与旁人全然不相干!” “你住口!”晏端没想到黎慈竟敢当面顶撞自己,这让他感到自己的天子之威形同虚设。 他神色冷厉,指着黎慈怒骂:“黎侍郎!你胆敢如此!好大的胆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黎慈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而是朝皇后拱手:“请殿下明察,还微臣一个公道。” 卞持盈颔首,她示意黎慈稍安勿躁,继而看向宗非夫人:“宗非和黎侍郎之间的恩怨,宗二夫人可知晓?” 宗非夫人倒在丫鬟身上,脸色煞白,眼睛红肿得厉害。 “……我不知。”她面对皇后的质问,目光躲闪。 众人一看就知道她在撒谎。 卞持盈了然,再度看向弥深:“可还查出了什么?” 弥深:“臣捆了宗非的仆人,几番逼供之下,他们才将原委道来,原是宗非误会黎侍郎检举揭发他狎妓,怀恨在心,所以去买了药,下在黎侍郎马匹的粮草中,以此来报仇。” 黎慈一脸震惊:“我何时检举过他?” 宗非夫人冷冷瞪着他,嘶哑开口质问:“那日在翠梨院,你是不是撞见了他?” 黎慈只觉荒唐:“仅凭这个?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这也不能说明,就是他下的药!” “宗二夫人,你们家的仆从已经尽数招供了。” 有人觉得宗非夫人已经神志不清了。 她紧咬不放:“这不能说明什么,或许是有人买通了他们,让他们背信弃义,为利害主。” “殿下。”弥深再道:“臣在宗非的手上查出了药末碎屑,与宗大将军骑的那匹马吃的药,一模一样。” 宗非夫人红着眼看他,咬牙切齿问:“宗非的死,你们怎么不查?” 弥深:“宗非额上一支箭,那正是他自己的箭。” 他看向神游天外的晏端,奏禀道:“陛下,发现宗非时,他四周毫无痕迹,无从查起。巡视的侍卫也未曾听见过呼救声。” 晏端强打起精神来:“你的意思是,这是一桩悬案?” “禀陛下,是如此。” 晏端揉了揉眉心:“那便慢慢查。” 他说的慢慢查的言外之意,便是不查了,众人心知肚明,宗非夫人一脸失魂落魄。 “行了,散了吧。”晏端累极了,他真的很讨厌这些事。 “陛下,臣还有事奏禀。”弥深又开口了。 晏端扶额望天,疲倦非常:“说。” 弥深紧紧盯着他:“在查宗非一案时,臣在林中拾到皇后殿下之物,一顶帷帽,箭囊,还有一柄弓,以及一头死去的野猪。” “皇后殿下也遭受伏击了吗?”弥深问。 晏端霎时灵台清明,他扭头看着皇后,神色错愕:“皇后,你……” 卞持盈脸色微白,她起身来:“确有其事,有人欲对我行刺,我侥幸逃过一劫后,又遇野兽,殊死搏斗过后,我猜测可能出事了,不敢停留,所以马上……” 她忽然身子一软向后倒去,晏端大惊,下意识想去扶她,谁料迟月上前一步,先他一步将人揽入怀中。 晏端尴尬收回手。 皇后遇刺受伏,身受重伤,却强忍着疼痛、强打起精神来处理政事,其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精神影响了所有人。 众人纷纷起身来,翘首企足,看着她怀中的皇后殿下,面露担忧之色。 晏端亦然。 他突然就舍不得卞持盈死了。 他只是想要她乖乖做她的皇后,不要参与男人之间的政事,不要对着他的江山指指点点。 仅此而已。 他真没想要她死。 但是太后和开国侯不同意,他们一定要她死,为什么呢? 晏端想不通,也不想这样,明明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可他们不用,非要置她于死地。 他看着迟月怀中的皇后,虚弱无比,仿佛等着人怜惜。 春蒐真是糟心透了,破事频发。 晏端长叹一声,看着下边儿议论纷纷的众人,当即下令:“即刻回宫!” 来了还没有一日,便要打道回府,不少人长吁短叹,恨这搅起风波的恶人,也恨宗非。 所有人都在议论他,嘲笑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19、虚与委蛇 谁说不是呢,这一切的源头都是由宗非带来的。 他恶意揣测同僚,仅凭臆想便要祸害对方,却没想到,害人终害己。 宗太后得知春蒐上的事后,得知兄长宗穆受伤、侄子被害、侄媳小产后,竟哀嚎一声,晕过去了。 慈宁殿上下一片混乱。 晏端心里也乱得厉害。直到今日他才幡然醒悟,他对皇后还有情意在,他并不希望皇后殒身。 可他也没有办法忤逆太后和荣屿青。 思来想去都没有对策,晏端愁得不行,每日待在乾清殿,不外出,不见人。 卞持盈的伤势好多了。 回宫之后歇了几日,每日按时换药,加上年轻,伤势很快转好,逐渐有结痂的迹象了。 即便这样,她也带伤登上金銮殿,处理政事,不曾停歇。 此事一传出,便有不少人对其纷纷赞扬,以及那日猎场上的情形,也被有心人宣扬出去。 皇后一心忧国忧民,不顾自身安危,坚持上朝。 这流言传进了慈宁殿,惹得碎了一地的瓷片。 宗太后目光沉沉盯着地上的瓷片,眉目冰冷。 她看向对面的开国侯,敛去情绪,焦急道:“侯爷!我们要想办法查清楚!还宗家一个公道!” 荣屿青看她:“查甚?此事除了皇后,还能是谁做的?” “那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得逞吗?”宗太后气急败坏:“我哥哥现在还躺在床上,生死不明,多少次起高热,死里逃生熬过来,却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没有办法的事。”荣屿青喝了口茶,淡淡道:“事已成定局,我们的计划非但没有将她重创,反而被她将了一军。” 宗太后皱眉道:“我听说她被野兽袭击,受伤了。” 开国侯扯了扯嘴角:“区区皮外伤。” 他突然转动黑黝黝的眸子:“两次伏击,都被她躲过了,可见她本事之大。” “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宗太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突然用充满希冀的目光看向荣屿青,作可怜状:“青原,你要帮我们。” 荣屿青抬手牵过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别担心,有我在。” 已经立夏。 卞持盈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郁郁葱葱,莞尔一笑。 “娘~”宝淳走了过来,她扒着椅边看着卞持盈,面露担忧:“伤口还痛不痛?” 这话想必是龚娴教她的。 卞持盈摸了摸她的发顶,又牵过她软乎乎的手臂:“早就不痛了。” 后腰的伤口在结痂了,有些发痒。 她将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心里则是在想别的事情。 宝淳穿着一件青翠荷花流光裙,梳着双螺髻,可爱灵动,像是观音大士座下的小仙童。 宝淳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说话更有条理,更会观察,也更爱说话了。 可见龚娴将她教得极好。 听说宝淳现在很喜欢龚娴,日日都要见她。 朝玉当初说,怕龚娴别有用心,会伤害宝淳。迟月却一口否认了,她以为龚娴不是这样的人。 经过几日观察,迟月说得不错。 龚娴的心不在后宫之中,也不在宝淳身上,她似乎,只在乎晏端,甚至故意制造机会,只为与晏端说上两句话。 她这副行径,似乎证实了她想入宫为妃的念头。 龚娴生得貌美,但晏端不重女色。 卞持盈回过神来,低头看着依偎在她怀里的宝淳,摸了摸她的脸颊。 宝淳抬起圆润清澈的眸子看她,脸颊被她摸得发痒,便歪着脑袋咯咯咯地笑着。 卞持盈发现,宝淳并未整个人依偎进自己怀中,像是在顾及什么。 她直接问出来:“为什么不抱着娘?” 宝淳歪着脑袋,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却没什么重量。 听见她问自己,宝淳声音脆脆的:“娘受伤了呀,宝淳要乖乖的。” “这是谁教给宝淳的呢?” “娴姐姐。” 宝淳抬头,笑眯眯看她:“娴姐姐还说了,她想和宝淳,还有娘一起吃饭呢!” 卞持盈眼眸一眯。 宝淳自她怀中起身来,从旁边取来毽子,拉着迟月出去玩毽子去了。 龚娴想要见她? 卞持盈揣摩着她的用意。 自己是后宫之主,龚娴应该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自己的眼睛。所以,即便是这样,她也依旧去费尽心思去偶遇晏端。丝毫不惧被自己得知的下场。 龚娴身上有秘密。 事情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 卞持盈还未探查清楚龚娴的目的,便被晏端缠上了。 “母后病了,我们为人子女的,定是要日日服侍榻前。”他这样说。 卞持盈听着好笑,他如今竟也用这样的托词来糊弄她。 见她不说话,晏端皱眉催促她回应:“母后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你去陪陪她老人家,朝中的事你暂且不用管,朕会看着办的。” 皇后冷冷看着他,眼中丝毫没有情意:“怎么?陛下是嫌我管得太多了?可陛下别忘了,当初让我管的人是你,如今嫌我管得太多的人也是你!” 晏端一下没有话说了。 过了许久,他才苦涩道:“皎皎,朕并非此意。” 他上前去,坐在她身侧,意图去牵她的手。 卞持盈猛地收回手,将身子侧向一边,不睬他。 “朕当真毫无此意。”晏端不知道该如何去跟她解释,只有笨拙地重复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想眼睁睁看着皇后死去,但他又没有法子阻止太后和开国侯,所以他想着,让皇后和太后同处一段时日,或许能让她们想起曾经在王府时的温馨时光,从而化解恩怨,重归于好。 前提是,皇后必须回到后宫,不要再将手伸去前朝,那是男人的天下,她一个妇道人家,不该掺和。 卞持盈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也不想知道。即便是知道了,也只会嗤之以鼻。 “宗家的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宗非虽已被人害死,但其罪行仍在,陛下要如何处置?宗二夫人明明知道宗非所为,却包庇其犯罪,该如何定罪?” “太仆寺的人擅离职守为事实,却又是被奸人所害,陛下当如何裁度?” “还有我遇刺的事,陛下要怎么着手去查?” 一桩桩、一件件事说下来,晏端听得心里烦躁得紧。他最是讨厌处理这些事了,也讨厌上朝,更讨厌金銮殿批奏折那个地方。 “这样吧。”皇后似笑非笑看着他:“我放手一个月,全心全意服侍母后,前朝与后宫,陛下看着处理,我就不插手了,以免被有心人知道,说我管得太多了。” 夫妻多年,卞持盈最是知道她这位丈夫的软肋和要害。 果不其然,她一说出这番话,便遭到了晏端的反驳:“这如何使得?朝中很多事都由你我共同裁断,若你缺席,单凭朕一个人,如何去把控?” “......朕的意思是,朕处理政事的确是游刃有余,但难免有分身乏术的时候。” “至于你口中说的,什么‘管得太多’,纯属是无稽之谈,你莫要放在心上。” 说到最后,晏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长叹一声:“皎皎啊,你为朕、为晏家,为这天下殚精竭虑做的事,朕心里都有数,朕都看见了,没人敢对你置喙,你放心。” 这话,晏端有七分真心。 他不是没有心,也不是瞎子。开国三年,皇后夙兴夜寐,励精图治,为国为民,做了很多。金銮殿火烛常常燃至天明,案上那一沓高高的奏本逐渐减少,桩桩件件的疑难杂症得以解决,这些,都是皇后所为,她为了他,为了这天下,实在是做了太多了。 这也是晏端不想让她香消玉损的缘故。 “我只是让你多陪陪母后。”晏端语重心长说道:“母后也想你多陪陪她,她一个人,在这寂寞深宫之中,孤单得很。” 卞持盈笑得意味深长:“孤单?我瞧着前一阵儿,慈宁殿人来人往,门庭若市,简直热闹至极,母后怎么会孤单?” 晏端没听出她话中深意:“那时朕也是没有法子,母后病重离不得人,朕只有守在慈宁殿,让朝臣进慈宁殿议事,也没有耽误什么事儿。” “对了。”他忽然岔开话题问道:“你腰上的伤怎么样了?” 卞持盈:“早已结痂了。” “唉。”晏端叹气:“连你都受了伤,可见当时情况之凶险。” 迟月瞧不来他这幅假惺惺的样子,故意说道:“陛下也没问殿下是怎么受伤的,怎么就知道凶险了呢?” 是了,自打皇后回宫至今,晏端没有开口问过那日在猎场的情形到底如何。 迟月分明是想说他对皇后敷衍不上心,可却被他品出了别的意思,心里猛地一跳,还以为刺杀皇后的计划露馅儿了,又见皇后面色淡然,他一下就放松了下来。 计划虽失败了,但皇后不会猜到这是他们的手笔。 皇帝面色几经转换,终于恢复平静,他看向安静的皇后,刚想开口说什么,便见宫人匆忙而来,惊慌失措。 他不悦训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宫人看都没看他,只看向皇后,焦急道:“皇后殿下,夫人病得厉害,说是熬不过今晚了!” 20、庆吊不行 卞持盈带着宝淳去国公府探望崔夫人,还带了几位太医一同前往。 经太医诊治,崔夫人的病情稳定了下来。 崔夫人本就体弱,又因那日春蒐,被卞持盈失踪一事给刺激到了,所以一下病来如山倒。 卞持盈干脆带着宝淳在国公府待上几日,清静清静。 皇后携公主莅临卞家,已经分家出去的卞澜一家人也来国公府见礼请安了,卞澜因还在禁闭中,故未到场,就连卞持盈嫁出去的妹妹们也都带着丈夫回了趟娘家。 堂屋里明明坐了一堆人,却安静得厉害,宝淳坐在卞持盈怀里,滴溜溜地转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皇后坐在上位,她看着下边的人,将宝淳放在地上:“宝淳,去外祖母那儿。” 宝淳常在宫里,很少能见到卞家人,虽知道谁是谁,但总归是陌生的。 她看着一脸期盼的崔夫人,慢慢挪动脚步走了过去。片刻后,她站在崔珞珠面前,仰起脑袋,软绵唤道:“外祖母抱抱我。” 崔夫人的心直接软成一滩水了,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宝淳的脑袋,语气柔柔:“外祖母还未大安,不能将病气过给小殿下。” 卞持盈拧眉:“什么殿下,直接唤她宝淳便是。” 崔夫人讪讪点头,她又摸了摸宝淳的手臂,笑眯眯地将人引去卞知盈身前:“这是你小姨母。” 宝淳抬起脑袋,看着神色复杂的卞知盈,歪头看她:“小姨母?” 女童可爱灵动,卞知盈不为所动,作冷酷状,双手环胸,从鼻子里发出声音:“嗯。” 宝淳弯了弯杏眼,朝她伸出手臂:“抱宝淳。” 卞知盈一下卡壳了,她看了看上方的皇后,又看看面前的小不点儿,这才不情不愿地将人抱入怀中。 怀里软绵一片,卞知盈看似无动于衷,却是将人抱得紧紧的。 “母亲身子可还要紧?”卞持盈看向崔珞珠:“太医说了,让母亲少操持辛劳,母亲定要谨遵医嘱。” 崔珞珠连连点头:“我记着的,太医说我再休养休养便无大碍了,眼下府中的一干事宜,都是知盈在代我管理,我没什么可操劳的。” 卞持盈颔首,她看了看垂首搂着宝淳的的小妹卞知盈,目光又掠过二妹卞怀盈及其丈夫,最后落在了胞弟卞烨身上。 “阿烨。”她唤道。 卞烨有些紧张,连忙起身来:“长姐。” 卞持盈问了几句话,卞烨都忐忑地回应了,待他坐下后,惊觉手中一片汗。 过问完本家的人,卞持盈看向叔父卞澜一家。 她先是看着婶婶戚阅竹戚夫人:“叔父的事,暂时无法斡旋,只有等半年之后再看情势如何。” 戚夫人爽利一笑:“你叔父这般,都是他自个儿咎由自取,倒是多谢你费心想着。” 卞持盈摇头:“都是一家人,何必言谢。” 她又看向堂弟堂妹们,与他们说了些话。 说到没什么话可以说了,卞持盈便沉默地看着这一家子人出了神。 卞家人口并不复杂,大房、二房的各人关系也亲和和谐,没有什么龃龉和矛盾。 或许是与崔夫人对卞持盈自小的教养有关,她并不与卞家的人亲近,不管是父母还是兄弟姊妹,她都“敬而远之”,关系疏远淡薄。 而对卞家人来说,或许卞持盈只是个冰冷的上位者。 能够庇护他们,为他们带来荣华富贵的上位者。 宝淳正缠着卞知盈,卞持盈回了曾经的闺房。 芙蓉楼中,姹紫嫣红,青翠欲滴,生机勃勃。 卞持盈未出阁时,喜欢摆弄花花草草。 她走进芙蓉楼,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和往昔一般,并无二致。 再上阁楼,卞持盈站在阴影里,看着撒进晒台处的金黄阳光,她有些恍惚。 她忽然怀念起曾经的自己,在冬日里,躺在晒台的贵妃椅中逗猫,晒太阳,吃茶读书,好不惬意。 青葱岁月一去不回,她并未过多缅怀,而是如以往一般,坐进贵妃椅中,从楼中往外看去,眯着眼吹着风,说出来的话却与此时此景大相径庭,杀机毕现:“宗非已死,宗家还有个宗恪,这次,该轮到他了。” 迟月道:“殿下想怎么收拾他?” “我记得他在户部任职。”卞持盈双手环胸,阳光落在她眼皮上,她被迫垂下眼眸,任由阳光洒满脸庞:“是在金部没错吧?” “不错。”迟月点点头:“宗恪如今任金部员外郎,六品官。” 卞持盈眼睛一眯,她手搭在贵妃椅的扶手上,白皙柔软的指尖轻轻点着:“户部啊......是最好下手的地方。” “殿下。”迟月有些不明白:“宗家不成气候,殿下何必耗费心思?” 的确,宗家为天子外祖家,但在朝中并没有太高的地位。如宗非、宗恪都只是一个小官,晏端的舅舅宗穆虽是骠骑大将军,可眼下海晏河清,没有战事,再大的将军也只是个虚名。 卞持盈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道:“你素来敏锐机警,我且问你,在你看来,太后此人如何?皇帝如何?开国侯如何?骠骑大将军又如何?” 迟月一惊,她跪了下来,低着头惶恐道:“奴婢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卞持盈抬着她手臂,意欲让她起身来。 迟月依着她的势起身来,却仍旧低着头:“奴婢实在不敢妄言。” 卞持盈也没为难她,只轻轻一笑,再不说话了。 如今初夏,午前的阳光暂且温和,卞怀盈甫一上楼,便看见晒台上的女子。 她脚步微滞,忽而放轻了许多。 见她来,迟月上前,轻声唤道:“殿下,二娘子来了。” 卞持盈睁开眼,放下额上的手,扭头看去:“二妹妹。” 卞持盈是家中长女,下边儿有亲妹妹两位、胞弟一位。至于隔房叔父卞澜家中的兄弟姊妹,往来甚少,也不怎么亲近。 不过想来也是,她与自己家里的亲弟妹都不怎么亲近,更遑论是隔房的。 卞怀盈是卞家行二的姑娘,比长姐卞怀盈小了两岁,如今二十有一。也早早嫁做人妇,诞下子女。 比起小妹卞知盈的天真活泼,卞怀盈显得沉稳许多。 她走近晒台,朝卞持盈福了福身:“长姐。” 卞持盈坐了起来,往腰后塞了两块靠枕,朝对面抬抬下巴:“坐。” 卞怀盈敛衽坐下,她看着迟月搬来一方小几横在二人中间,再在小几上摆上茶水点心,甚至还有一个青釉柳叶瓶也摆上了桌,瓶中插着新鲜鲜妍的花朵,粉白相间,那是芍药。 见她垂眉敛眉,卞持盈便先开口问道:“近来可好?我见你似乎有些清减。” 卞怀盈摇摇头,她看着瓶中芍药,轻声细语:“一切都好,烦长姐费心想着。” “孩子怎么没带来?”卞持盈问,她记得二妹妹是有一子一女。 卞怀盈:“前段时日交节,受了寒,眼下在家里养着,轻易不敢带出来。” 卞持盈点头,遂不再问。 一时,风中寂静无声,瓶中芍药明媚娇艳,卞持盈一时看入了神。 她和卞怀盈没什么话说。自幼时便如此,她冷淡自持,不爱热闹,寡言少语,鲜与人往来,每日不是读书写字,便是养弄花草。 卞怀盈亦然,虽不如她那般冷淡疏远,然而也不是个话多的主儿,平日里能不说话便不说话,甚少生事。 比起上边儿两个姐姐,卞知盈性子活泼太多,她最爱叽叽喳喳,不管妥当不妥当,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当如此刻,楼下的花园中。 “宝淳,这个不能摘。”她一脸严肃地制止摘花的宝淳:“这是你娘种的,不能摘。” 宝淳抬头看她,不解:“宝淳喜欢。” 卞知盈摇头,幼稚地拖着长音:“不——行——” 宝淳耷拉着眉眼:“宝淳也不可以吗?宝淳是公主。” “这是你娘的。”卞知盈捏了捏她头上的两个花苞头,哈哈笑道:“要是被你娘知道了,可是要打你屁股的。” 宝淳瞪大了眼,娘可是从来没有打过她的屁股! 她嘟起嘴,看向卞知盈:“小姨母说得不对,娘同意宝淳,就不会打屁股!” 卞知盈很是惊奇,她没有想到,宝淳年仅三岁,便能说出这话来。 她三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楼上的卞持盈也有些意外,她站起身来,扶着栏杆往下看:“宝淳喜欢哪一朵花?” 宝淳费劲儿仰起脑袋:“娘!” 卞持盈又重复一遍问她,末了,道:“喜欢哪朵,摘便是。” 宝淳喜滋滋地摘下一朵粉红芍药,炫耀般地朝卞知盈晃了晃:“你看。” 卞知盈一下子生气了,她抬起头,瞪着二楼的人,大声道:“我也要!” 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里的白雪塔,嘴角微翘,她看着宝淳,洋洋得意:“我也有。” 楼上,朝玉来禀:“三娘子来了。” 她口中的“三娘子”,是卞家行三的姑娘卞如盈,是叔父卞澜所出,与卞持盈是堂姐妹。 卞持盈有些意外,她与卞怀盈对视一眼后,便让朝玉将人请上来。 卞如盈性子过于内敛,甚至是木讷,她不爱交际,也不爱与姊妹们一起玩耍,眼下这番,想来是出了什么事。 21、绵裹秤锤 卞如盈上了楼来,她拎着裙子,有些局促踌躇,最终,她还是放下手,朝晒台走去。 “长姐......”她朝卞持盈行礼后,又看向卞怀盈:“二姐姐。” 迟月搬来一个凳子,又上了一杯热茶,卞如盈坐了下来。 她刚坐下,便看见了小几上的那簇芍药,沐浴在阳光下,摇曳生姿,鲜活美丽。她眸子黯淡下来,目光移去别处。 卞怀盈先开口与她寒暄:“许久不见你了,这回倒是托了长姐的福。” 她勉强提起一抹笑意,没有接话。 见状,卞怀盈也不再开口,只轻啜着杯中茶水,看着那簇芍药出神。 卞持盈稳坐椅中,她只在卞如盈上楼时看了其一眼,后边儿没再看去,更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 见她不说话,卞如盈如坐针毡,可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一壶茶尽,卞持盈往后一靠,指尖在小几上轻点,她侧目看向卞如盈:“三妹妹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 软绵,胆怯。 卞如盈脸色有些白,仍一言不发。 一旁的卞怀盈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们卞家的女儿中,最闹腾的便是卞知盈了,剩下的这三人,偶尔坐一起都凑不出一句话来。 “三妹妹。”卞怀盈不想这样耗下去,她劝道:“你有什么事,只管与长姐说就是了。” 她大概也看出来了,卞如盈这是想来寻长姐讨个庇护。 这话一出,卞如盈彻底坐不住了,她怯怯起身来,朝卞持盈慌乱行礼后,便要扭身离去。 卞持盈拧眉,手指弯曲,指骨在小几上轻轻敲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如盈,若你走了,下回要再见我,只怕是难了。” 此言方落下,卞如盈的脚步便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半分。俄而,她艰难回正身子,再次落座,却低着头,不敢看人。 迟月重新上了一壶热茶,替各人斟满,茶香袅袅。 到底是姐妹,卞怀盈不忍她这般受折磨,开口道:“如盈,到底是什么事?是不是董家出什么事了?” 董家是卞如盈婆家。 “怀盈。”卞持盈面前杯盏,语气悠悠:“让她自己说。” 卞怀盈这下彻底不作声了,只闷头吃茶赏花。 “长姐......”卞如盈看着她,泪光盈盈,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般。 卞持盈没有回应她,而是耐心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她吸了吸鼻子,眼里的水光晃啊晃,到底没有落下来。虽是如此,可她的眉眼却脆弱至极,仿佛连那瓶中的芍药也比不过。 卞如盈长提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长姐,董彻不做人。” 安静的卞怀盈诧异地朝她看去一眼,没想到素日里柔柔弱弱的三妹妹竟还有这样一面,可见是被逼得急了。 “他竟在外面......在外面......”卞如盈有些难以启齿,说不下去了。 卞怀盈神色了然,接着垂下眼眸看着杯中茶水。男人嘛,都这样,都是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她抬手喝了口茶。 “他在外面养男人!” 卞怀盈险些将茶喷出来,她连忙咽下,一脸不可思议看向卞如盈。 “我有确凿证据。”卞如盈一边觉得难堪,一边又觉得委屈。她看向默不作声的皇后殿下,哽咽开口:“董家人尽皆知,却无人在意,求长姐替我做主!” “他们胆子这么大?”卞怀盈有些诧异,毕竟卞家可不是一般人家。 卞持盈似笑非笑看着她,她讪讪一笑。 “或许是见我好欺负。”卞如盈苦笑:“所以就......肆无忌惮。” 她仰头长叹一口气:“董彻有此癖好,应该有些时日了,不然董家人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如此。” 卞持盈侧目看她,神色始终平静:“你当如何?” “什么?”卞如盈神色茫然。 “董家的下场,全在你手里。”卞持盈拎起空空的杯盏晃了晃:“但看你要如何决定。” “我......”卞如盈神色纠结。 卞怀盈看得心里着急:“自然是昭告天下,然后和离。” 卞如盈立马摇头,她闷闷道:“我不和离,我不想重新嫁人,我只想守着孩子,好好地过我们的日子。” 于她而言,能在一个陌生地方待许久,已经是极其不易了,她现在已经熟悉适应了董家的环境,若要她再换个地方重新过日子,简直苦不堪言。 “而且......” 她低着头,声音很轻:“我不想让孩子受到流言蜚语的影响。” 卞怀盈一怔。 确实如此,董彻的断袖之癖若传出,对董家是极大的打击,可偏偏,卞如盈的孩子也姓董。 虽然他们极其无辜。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卞如盈咬着唇瓣,求救的目光望向卞持盈:“求长姐替我想想法子。” 卞持盈支着下巴看她,漫不经心问:“全听我的?” 她坚定点头:“是,我全听长姐的。” 傍晚,明国公卞允康下值归家,卞持盈与他在书房待了近两个时辰,也不知是谈了什么。 - 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卞持盈准备出去逛逛。 她不想去人多的地方,想了想,带着宝淳去了桃里湾。 桃里湾在城东一处僻静巷子里。 走进巷子,弯弯绕绕、七拐八拐后,来到巷尾,再走一段小路,便是一处河湾。此处风景宜人,却鲜少有人知道。 宝淳一下马车便惊喜地“哇”了一声,她看着眼前的景色,高兴地拉了拉卞持盈的衣袖:“宝淳要画!” 卞持盈挑眉,握了握她的小手:“宝淳要画这个?” 眼前是一片荷塘,岸边是片片桃花林。 宝淳点头:“嗯!” 幸好迟月让人提前预备了作画的笔墨纸砚,于是宝淳坐在岸边,看着眼前的景色落笔。 周遭没什么人,卞持盈看着认真的宝淳,笑着起身来,她吩咐迟月看好人,自己则是准备带着朝玉去附近逛逛。 对于桃里湾,卞持盈有很多回忆,这是她曾经最爱来的地方,承载着她很多回忆。 她走到一处树荫下,看着荷塘里的破旧小船发起了呆。 忽然听见两声熟悉的鸟叫,她眉心一跳,下意识往后看去,却看见朝玉的面容。 朝玉茫然:“怎么了?殿下?” 卞持盈面色如常:“没事,我去前面逛逛,你就在此处等我。” 朝玉恭敬应下。 前方其实没路了,走不了多久,便是一堵黄墙。 走出一段路后,卞持盈站在黄墙脚下,她朝来时路看去,只能看见大大的芭蕉叶,挡去了来路。 身后传来脚步声,踩在枯枝上,发出“嘎吱”的声音。 卞持盈目光落在眼前探来的团团荷叶上,看着上边儿的露珠,她动也不动。 “喏。”突然眼前出现一串糖葫芦。 她眸光微动,伸手接过。 弥深站在她身侧,负手看着眼前光景,笑道:“物是人非,只有眼前景色和往昔一般。” 卞持盈吃下一颗糖葫芦,咬下糖衣,嘴里“咯嘣咯嘣”不停响。 这她以前最爱吃的糖葫芦,仔细算算,应该有五年没有吃过了。 弥深侧目看她,弯起嘴角:“那时你吃糖葫芦还吃出了蛀牙,家里人不准你吃,你就偷偷来这儿吃。” 一颗糖葫芦下肚,口中尽是甜腻。 卞持盈也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谁跟人打架打输了在这里偷偷哭。” 弥深笑:“几日不见了,一定要互相揭短来以表相思之情吗?” 卞持盈也笑,她没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吃下一颗糖葫芦,看着余下的两颗,她发起了呆。 虽只有几年光景,但到底岁月变迁,她没有以前那样爱吃糖葫芦了,即便是一模一样的滋味。 突然一只手伸了出来,拿走了糖葫芦。 她转头看去,却见他面色如常地吃下余下的糖葫芦。 卞持盈微愣。 舌尖甜腻蔓延,弥深含笑看她,眉眼飞扬:“怎么?不妥?” 皇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妥当极了。” - 卞持盈没在卞家待多久便回宫了,只因朝中政务无人打理,堆积成山。 晏端早在她回卞家那日就出宫去了,至今未归。 兴许,正玩得高兴。 卞持盈一点不在乎,她日日去金銮殿处理政事,也日日去慈宁殿向太后请安,仿佛旁的事不能撼动她半分。 五月底,夏日已至,人们的衣衫愈发轻盈。 这日传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来,听说太常丞董彻在外会见友人时,被恶犬咬断了双腿,不良于行,实在可怜。 董家在长安门第不算高,但也不是无名小卒。毕竟,董家家里还有位皇后的妹妹,传言道,其听说丈夫断腿后,哭得肝肠寸断,竟当场昏了过去。 在董家一团糟时,宫里来人了,来的还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朝玉。 看着跪着的一干董家人,以及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的董彻,朝玉勾唇一笑:“殿下的旨意是,既伤着了,便好好在家养着。” 她看向董家家主,意味深长道:“好好养在家,少出门为妙。” 董家家主倏地起了一身冷汗,他连连应是,汗流不止。 朝玉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卞如盈,又暗里敲打了两句,这才离开了。 她走后,董家家主猛然暴起,他狠狠踹了一脚董彻,指着其大骂:“不是说皇后不会知道吗?混账东西!都是因为你!” 董彻在一片惊叫声中被踹倒在地,他脸色雪白,喃喃道:“不应该......不应该......” 他忽然对上妻子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那双平日里盛满了怯懦的眼睛,在此刻却平静无比。 卞如盈拍了拍身上的灰,看了他一眼,扭头离开了。 她没管身后一片狼藉,看着院子里枝繁叶茂的树木,她微微一笑,只觉前路明亮。 22、深恶痛绝 宝淳的生辰在六月底。 卞持盈让覃嬷嬷全权操办。 覃嬷嬷是卞持盈的乳母,名“明善”,也是从卞家带进宫来的,她性子爽利,颇有主意。 宝淳才三岁,卞持盈不欲大办,准备在宝淳生辰那日好好儿陪陪她,再叫上晏端一起陪她吃两顿饭,一家三口去园子里散散步。 至于宝淳的生辰礼...... 卞持盈让人带来龚娴,问道:“最近宝淳在做什么?” 龚娴站在下方,敛眉而立:“禀殿下,小殿下昨日写了五张大字,去园子里画了牡丹花,踢了会儿毽子。” “宝淳生辰将近。”卞持盈看着她,话未说全:“我在苦恼送她什么。” 龚娴思忖片刻,道:“小殿下并未有想要的东西,但近日来对作画一事有着浓郁的兴趣,见到什么都想画。” 卞持盈明了,她看着龚娴,眸光深邃:“龚娘子,为何想要进宫当公主之师?” 龚娴坦然一笑:“或许没人不想。” “但你不同。”皇后直言道:“你身上似乎有什么秘密,是与陛下相关?” 龚娴抬眸看她,眼中蕴含万千情绪,没等卞持盈看明白,她就又垂下眼皮,语气恭敬:“殿下多心了。” “你不担心我会因为你接近陛下,而对你发难?” “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殿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殿下是很好的人。” “......” 龚娴走后,卞持盈沉思了许久。 龚娴很奇怪,想要见她,但见了又不说出关键的话来,仿佛是在与人打谜语。 究竟意欲何为? 临近宝淳生辰,大臣们都送来价格不菲的礼品。 卞持盈替宝淳准备了一套笔墨纸砚作为生辰礼,质地温润,皆属上乘。 这日晏端来昭阳殿,恰好遇见了龚娴带着宝淳画画。 女子生得貌美,此刻穿着一件藕粉衫裙,梳着堕马髻,斜斜地并排插了两支玉兰簪子,温婉大方。 晏端一下看迷了眼。 还是宝淳先察觉到他的到来,她立刻放下画笔,朝他挥手,高兴道:“爹!” 龚娴像是这才发觉一般,立马起身来行礼:“见过陛下。” “嗯。”晏端走近,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宝淳,弯腰在其鼻尖刮了刮,语气宠溺温和:“想不想爹爹?” 宝淳重重点头:“想的。” 她仰头看着晏端,伸出手臂:“抱抱宝淳。” 晏端看着她手上的黑色墨汁,抿了抿唇,有些迟疑。 龚娴伸手将宝淳抱了起来,她看向晏端,语气疏远清淡:“陛下可是来寻殿下的?殿下一早便去了金銮殿,眼下还没有回来。” 晏端颔首:“朕知道了。” 宝淳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这回,她只是沉默着看着他远去。 龚娴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 她回过神来,朝龚娴笑了笑,然后乖乖地依偎上去:“娴姐姐,宝淳想娘了。” 龚娴捏了捏她软乎乎的手臂:“殿下一会儿就回来了。” 金銮殿。 卞持盈合上最后一本奏本,搁下笔后,迟月端去一杯热茶。 她接过后喝了两口便置下,抬手揉了揉眉心。 迟月去到她伸手,替她松泛松泛肩颈。 卞持盈闭眼往后一靠,看似在假寐,实则脑中暗潮涌动,思绪不停。 这时,宫人来禀,说是晏端来了。 她睁开眼,迟月恭敬退至一旁。 “朕看宝淳孤单可怜得厉害。”晏端第一句话便是指责:“你为人母,还是要多尽为母之责。” 卞持盈懒得与他争辩这些,只道:“陛下,宝淳生辰将至,待她生辰那日,咱们一起陪她过一日,也算是尽了父母之责。” 晏端敷衍点点头:“朕自然知道。” 他看向皇后,拧眉问道:“你近日在做什么?朕看你整日忙来忙去,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你一人夙兴夜寐,而朕荒废政业,好像朕是个昏君一般。” 卞持盈拿起一沓奏本丢至他跟前:“这是未处理的政事,陛下可以过目。” “朕一会儿还要去慈宁殿请安。”晏端起身来,居高临下:“哪有空闲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走后,迟月忿忿上前:“陛下真是太可恶了!” 卞持盈将刚刚那沓已经批复过的奏本放至一旁:“已经三年了,难道你还没有习惯?” “变本加厉。”迟月替她委屈:“奴婢永远也习惯不了。” 卞持盈微微一笑,她起身来。 迟月忽而敛了神色,问她:“殿下,宗恪的事......” 卞持盈抬手制止了她的话:“待宝淳生辰过后再说,现在我不想生事,七月之后再议此事。” 宝淳生辰那日,梳着乖巧可爱的双螺髻,髻上系着飘带,飘带末端还有两粒精致小巧的金铃铛。她穿着一件翠绿衣裙,衬得她愈发冰雪可爱,一眼看去,就像是软糯香甜的精致糕点。 卞持盈搂着她亲了好几口:“宝淳今日真好看。” 宝淳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自然是,也不看我是谁的女儿。” 卞持盈被她这话逗笑了,遂又亲了她两口。 宝淳依偎在她怀中,看着一旁堆成小山的礼盒,天真问:“这些都是给宝淳的吗?” 那些都是大臣们给宝淳公主的生辰礼。 卞持盈揉了揉她的脸蛋儿:“是啊,这些都是宝淳的,这么多礼物,宝淳可以慢慢拆。” 六月,暑气渐盛,趁着日头温和,卞持盈带着宝淳去了园子里。 “娘。”宝淳指着一朵魏紫得意道:“宝淳画过这个!” 卞持盈不吝夸奖:“宝淳真是厉害。” 接着,宝淳将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指了个遍,骄傲地挺起胸膛:“宝淳都画过了哦!” 她忽然眼珠一转,歪头看着身旁的卞持盈:“宝淳想画娘!” 卞持盈一愣,旋即点了点她的鼻尖,含笑道:“好啊,等哪日娘空了,就来给宝淳画。” “宝淳还想画爹爹!” “好。” 眼瞧着日头高挂,卞持盈吩咐宫人:“去请陛下。” 马上到了用膳的时辰,卞持盈牵着宝淳回了殿中。 看着桌上一道道精美可口的饭菜,宝淳很是期待,她扒着桌沿抬头:“娘,爹爹呢?不来陪宝淳吗?” 卞持盈面色如常,哄道:“我们先吃,爹爹一会儿就来。” 宫人回来,在她身边耳语两句,遂退至一旁。 旁边伺候的迟月亲眼看见,皇后殿下的脸色有一刹的阴沉。 她背脊一凉,不由缩了缩脖子。 卞持盈让人去请龚娴入宫。 待吃过午饭后,卞持盈哄着宝淳小憩。 她站在窗边,神色冰冷。 “陛下不在宫中?” “是,陛下昨日便出宫去了,眼下还未回宫。” 皇后闭上眼,下颚绷紧,可见其情绪不太好。 龚娴很快进宫来,卞持盈神色平静看着她,命令道:“不要让宝淳闲下来想起其他有的没的。” 她一愣,旋即低头应下:“是。” 于是整整一个下午,龚娴领着宝淳去园子里画画、摘花、放风筝、过家家、做糕点等等,卞持盈也一同参与,宝淳脸上的笑意没有断过。 她高兴得厉害,玩得不亦乐乎,哪里有功夫去想不重要的人。 直到傍晚,卞持盈擦着她额上的汗,笑问:“今天高不高兴?” “高兴!”宝淳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她转头看着皇后,向其撒娇:“娘~宝淳想和娘一起睡。” 卞持盈擦擦她手上的泥,又看着她刚刚栽进地里的花枝,言笑晏晏应下:“好,今晚我和宝淳一起睡。” 吃过晚膳后,听说晏端回宫了。 卞持盈让龚娴陪着宝淳,去了乾清殿。 看着离乾清殿越来越近,迟月心里就一阵打鼓,心跳愈发快了。 一会儿一定会有一场争吵,或许会很激烈。 迟月有些想不明白,曾经那么相爱的两个人,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更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对宝淳公主漠不关心?连生辰都错过了。 分明、分明当初宝淳公主刚降生时,他喜极而泣,抱着怀中的女婴小心翼翼,仿佛捧着全天下最珍贵的珍宝,可是如今呢? “陛下可还记得你有个女儿?”卞持盈冷冷质问:“恐怕没过多久,宝淳便忘了有你这么一位父亲了。” 晏端揉了揉眉心:“是朕不对,记混了宝淳的生辰,朕还以为六月廿八是她的生辰,没想到是今日。” 今日是六月廿五。 卞持盈只觉荒唐:“那陛下心里记得什么?你口口声声质问我为母不尽责,那你呢?你可有尽到作为父亲的职责?” “朕已经承认错了。”晏端神色隐隐有些不耐:“你还要朕如何?朕也备了礼物送去宝淳那儿了,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让朕清静清静!” 卞持盈不说话,只是那样盯着他,神色愈发冷厉,甚至有些显得刻薄。 晏端瘫坐在圈椅中,翘着腿看着手里的奇幻话本,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 皇后走了。 晏端这才反应过来,他回想起方才的争端,嗤笑一声,没放在心上。 卞持盈没回昭阳殿,而是去了金銮殿。 “宗恪......”她坐在条案后,看着案上的奏本,眸光明明灭灭:“就他了。” 23、弄巧成拙 昌安三年七月初一,经给事中与御史大夫合力弹劾:户部金部员外郎宗恪因一己私心,昧下国库黄金无数、贪下百官的赏赐数起! 身为金部员外郎,宗恪不仅要掌管国库钱帛金银出纳,还要负责官员宫人的赏赐。其应当持筹握算、矜持不苟、利析秋毫、算无遗策,更应勤勤恳恳、涓滴归公,可其竟反其道而行之,为了满足私域,竟敢假公济私、中饱私囊,实在可恶! 晏端高坐金銮殿,看着下方瑟瑟发抖的宗恪,一口血哽在喉头出不来。 他开不了口,卞持盈替他开口,她往下看去:“诸位爱卿,怎么看?对此案可有何高见?” 虽宗家在长安并非顶级世族,但到底是皇帝的母族,谁敢在这个关头进言?那不是触了皇帝的霉头吗? 不过,还真有人敢。 给事中弥远正色直言:“陛下,自宗恪上任以来,非但没有替国库强本节用,反而私吞无数公款,实在是恶劣至极!” 晏端眉目阴沉看着他,看似只是脸色不太好,实则牙都快咬碎了。 御史大夫何俢初也拱手谏言:“陛下,若不及时整治贪官奸吏,恐会酿成大祸!还请陛下严厉整饬,以儆效尤!” 两侧如鹌鹑的文武百官对这二人简直是钦佩不已,竟敢让皇帝处死自己的表兄。御史大夫倒还好,他连皇后的叔父都敢弹劾,如今弹劾皇帝的表兄也不足为奇。 给事中出面倒是令人十分惊讶,貌似弥远才刚任给事中不久,这么快就敢冒头? 晏端面皮微微抽动,他看着下边儿跪着的三人,快要按捺不住心里的情绪了。过了许久,他哑声开口:“宗恪,你可知罪?” 证据确凿,在文武百官的目光下,宗恪“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陛下!臣是冤枉的!还请陛下明察!臣是冤枉的!” “尔等竖子!”何俢初指着他大骂,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你贪污的证据如今就摆在台上,你还敢说你是冤枉的!真是枉为人!” 御史大夫何俢初,为官清廉、湛湛青天,他敢于谏言、谠言直声,凡经他弹劾的人,罪名和罪行都不会错,都是板上钉钉的。 正是因为这样,宗恪才这样害怕,晏端才这样恼怒。 金部员外郎这可是个肥差,有不少油水可以捞,所以晏端才会安排给表兄宗恪,但没想到,这个蠢货竟然被抓住了把柄! 晏端气得脑袋疼,他扶额阖目,一副不想理会的模样。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皇后,见她神色寻常,打起精神思忖片刻,道:“金部员外郎宗恪,监守自盗,假公济私,罚俸禄一年,杖二十。” 这话方落下,下边儿的大臣神色各异,精彩极了。 到底是罚重了还是罚轻了? 寻常人定是撑不过那二十个板子,可问题是,受刑人是天子表兄,这...... 众人皆知其中深浅,故各有心思。 晏端见状,轻咳一声:“除此之外,户部侍郎着重协管金部,不得有任何疏漏。” 这是要户部侍郎监管金部的意思。 黎慈出班,恭敬应下:“臣遵旨。” 晏端又看向旁边的皇后,问她:“皇后可还有异议?” 他眼中似是带着警惕,警惕什么呢? 卞持盈想起卞澜一事,彼时她提出杖刑,为的就是能保住卞澜的官帽,可晏端假意劝说,将杖刑更改为禁闭,却由此掀了卞澜头顶的官帽。 如今宗恪此番,俨然与卞澜当时一模一样。 不过是帝后调换了位置。 怎么?他这是怕自己会伺机报复? 卞持盈摇头,淡淡道:“无异议。” 晏端讶然挑起一边眉毛,他心思几经转换过后,忽而正色看向下方:“即刻行刑!” 很快便有侍卫进殿来,押离宗恪至偏殿。晏端见状,给心腹晏一使了个眼色,晏一颔首,不动声色退了下去。 朝会继续。 晏端打了个哈欠,他揉了揉睛明穴,有些烦闷。 忽然,偏殿有侍卫跑出,惊慌失措:“陛下,员外郎......死了......” 晏端差点从龙椅上滑下去,他睁大了眼怒吼:“你说什么?!” 接着,他怒目圆瞪,看向晏一,仿佛是在质问。 晏一收到他的目光,顿时也有些惊惶。 他明明吩咐了行刑的侍卫,让他们下两三分力便可,事情怎么会这样? - 宗家两个儿子,一个死于春蒐,因事发时周围无人看见,又没有什么物证线索,故为悬案,怕是永远也查不出来了。另一个则是死于皇帝旨下,被活生生打死。 宗穆尚在病中,不敢让他知晓,倒是宫里的宗太后得知后,又差点儿晕倒了。 晏端跪在地上挨训。 “你表兄身子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十个板子下去,他能活才怪!”宗太后气得脸都发白。 晏端委屈道:“明明我让人打点过了,只是让表兄受顿皮肉伤,哪里会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宗太后坐了下来,她抚着胸口,闭眼平复心情:“让谁去打点的?行刑的侍卫查过没有?审过没有?” 晏端抬头看她:“让晏一去打点的,他是没问题的。不过,为何要去查行刑的侍卫?母后这是怕他们被人收买了?” 他一惊:“又是卞持盈?” 宗太后支着额角,没有搭理他。 晏端见状,便只委委屈屈跪着,跪得膝盖都疼了也不敢起来。 “母后。”晏端弯腰探头,偷偷去寻她的脸,试图弥补:“现在去查也来得及,一定能查出什么来的。” “若真能让你查出来。”宗太后放下手,冷冷看着他:“就怪了。” 晏端缩了缩脖子。 “纳人进宫吧。”宗太后突然说。 晏端诧异:“纳谁?” 宗太后看向屋里那扇屏风,神色莫测:“纳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皇后多将心思放在后宫。” “此话怎讲?”晏端作疑惑状。 宗太后闭眼,胸膛起伏明显。 若不是她年岁不合适,否则...... “母后?”晏端卖乖,凑过去问:“母后。” 宗太后睁眼,看着他这张熟悉的面容,不由悲从中来。 亲儿子这张脸,和亡夫简直一模一样,就连性子......就连脑子和性子也一样! 初夏时节,天子于宫外集市上,对一女子一见倾心,已纳入宫来,封昭仪。 那女子姓“宗”,单名一个“襄”字,是宗家旁支,与天子是远房表亲。 含章殿。 铜镜映出一张芙蓉面,眉眼娇艳,双脸似桃,当真是貌美如花。 宗襄赌气似的扔下手里的梳篦,蹙起细细弯弯的眉毛,委屈控诉:“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非得是我?” “哎哟我的姑奶奶!”嬷嬷连忙安抚道:“这可不比府上,说话小心一些、仔细一些。” 宗襄越想越气,但看见嬷嬷担忧害怕的眼眸,气话到嘴边咕噜一圈儿,又被她咽了下去。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想哭,可入宫半月有余,她已经哭够了,眼下一点儿也哭不出来了。 为什么非得是她呢?宗襄委屈得厉害。 她跟皇帝压根儿没有见过面,她没有去集市,更没有所谓的一见倾心! 这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她什么都不需要说,只需要乖乖坐上轿子,然后被抬进宫,与皇帝洞房成夫妻。 时至今日,宗襄仍觉恍惚。 半月前,她是衣食无忧、父母宠爱的闺阁姑娘,半月后,她已成新妇......这么说也不对,她只是个妾。 虽是个妾,但却是无数人挤破头也想当的。 是啊,进了宫就有荣华富贵,谁不想呢。 “今儿初一,要去给皇后殿下请安的。”嬷嬷温声哄着她。 宗襄低着头,看着华服上的金线珍珠,闷闷道:“想必殿下还没有下朝。” 她往窗子看了一眼:“不是还早么?” 宗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进宫跟皇后争宠,跟自己素来钦佩的女子争宠。 她愈发绝望,面如死灰。 卞持盈坐在上方,看着下边儿的四妃、一昭仪,微微一笑:“宫里多了位姐妹,想必以后会更热闹。” 贤德淑三妃或笑、或附和,只有贵妃李丹信慢慢悠悠道:“是啊,也不知道宫里今后会有多少热闹可以看。” 她忽而眼珠一转,看向宗襄,掩唇咯咯咯地笑着:“忽然想起来,我和妹妹还是沾点儿亲缘关系的。” 李丹信是太后庶妹的外侄女。 宗襄抬眸看她,不冷不热地挑起唇角来,皮笑肉不笑。 李丹信一下就恼了:“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 “笃笃——” 上方传来敲桌的清脆声。 李丹信一下就敛了神色,作乖巧状。 宗襄惊讶,不由叹为观止。 卞持盈看着她们五人,收了手,悠悠道:“我素来不爱那些明枪暗箭的把式,既都入了宫,便和和气气的,别整日想着勾心斗角,我不爱这些。” 她直言不讳:“我知道你们都有小心思,但再多的心思最好也藏着,若是露了出来,别怪我连根拔起。” 五人齐声恭敬道:“谨遵殿下教诲。” 这时,宫人疾来,神色惊惶:“殿下,公主殿下出事了!” 24、沆瀣一气 等卞持盈赶到的时候,恰好看见龚娴将宝淳搂在怀中,一脸警惕地看着晏端。 而宝淳依偎在她怀中,冷着小脸,也不知在想什么。 “宝淳!”卞持盈走近。 宝淳听见声音,一下子挣脱龚娴的怀抱奔向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娘!” 卞持盈忙将她抱入怀中,轻轻拍着她软软的身体,用审视地目光扫向龚、晏二人。 片刻后,经过宫人委婉复述,卞持盈得知此事原委。 是晏端在宗襄那儿受了气后,恰好看见龚娴带着宝淳出现,他不由怒火中烧,粗暴地拽着龚娴就要走,嘴里还大放厥词。 “你日日在朕面前晃悠,不就是想当朕的女人吗?” “装什么装?” 龚娴不停挣扎,宝淳还在旁边看着,晏端仿佛失了心智一般,在众多人前失态。 见龚娴被如此对待,宝淳怒极,她一下扑了上去,在晏端手腕处咬了一口,却被晏端狠狠甩开,身子重重摔在地上,受了些轻伤。 卞持盈面无表情听完后,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宝淳,摸了摸女儿小小的脸:“痛不痛?” 宝淳眼里含着泪花:“娘,宝淳痛。” 皇后抱起年幼的公主殿下,起身来往外走去,行至帘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余下的龚、晏二人,继而冷冷吩咐覃嬷嬷:“在我回来之前,这个屋里的人,一个都不准放走。” 覃嬷嬷恭敬应下。 珠帘晃动,晏端心里的烦躁和怒火忽然就消失了,他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覃明善,又看向旁边的龚娴,扯了扯嘴角,出声讽刺:“别以为朕看不穿你的小把戏。” 龚娴兀自坐在一旁,听了他的话,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晏端见状,冷哼一声,拂袖坐下。 迟月请来太医看过了,宝淳身上没什么大碍,只有几处淤青。 太医斟酌片刻,委婉道:“根据小殿下当时的凶险,若运气不好,摔到了要紧处,便不太妥当了。” 卞持盈颔首:“我知道了。” 宝淳受了惊,吃了一副安神的药,眼下已经睡着了,身上也擦了散淤的药。 卞持盈站在床榻边,看着女儿稚嫩天真的面容,竭力压下心中的暴戾。她深深提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俄而,她回了屋。 见她进屋,龚娴一下起身来,面色愧疚。 晏端坐在椅中,吃着茶,优哉游哉。 卞持盈看了一眼龚娴,又将目光落在晏端身上,质问:“宝淳受了伤,陛下不担心吗?” 晏端一愣,旋即丢下瓜子,讪讪起身来:“我那不是见她没事吗。” “谁让她突然凑上来的。”他语气郁闷:“长辈之间的事,她凑上来做什么......” 龚娴脸色不太好,更遑论卞持盈。 “原来陛下还知道自己是长辈。”卞持盈厉声斥道:“在人前失态,是长辈该有的姿态吗?是堂堂天子该有的行径吗?我看陛下简直是昏了头,不知所谓!” “你......!”晏端被她骂的脸皮通红,下意识就要反驳,但对上她那双怒气冲冲的瑞凤眼时,顿时就蔫儿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龚娴在这儿,旁边还有许多宫人,晏端只觉颜面扫地,气恼不已。但他明白,此事若不做个了解,恐怕还会生事端。 于是他缓下语气来:“今日之事,是朕不对,改明儿我去陪陪宝淳,亲自向她赔不是。” 说罢,他就要离开。 “陛下可是忘了什么?”卞持盈望着他的身影,听语气,似乎怒意已经退了大半:“龚娘子还在这儿。” 晏端回头,神情错愕:“你要朕向她赔礼?” 卞持盈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未置可否。 晏端紧咬牙关,他怒极反笑,看向龚娴,敷衍道:“今日是朕冒了,多有得罪,龚娘子勿怪。” 语毕,他不等龚娴开口,便重重掀开珠帘,气冲冲地朝外走去。 卞持盈平静收回目光,她忽而想起什么,看向迟月:“去请宗昭仪。” 迟月看出她的意图,只在心里叹了口气:“是。” 怕陛下去找宗昭仪的麻烦,殿下还真是煞费苦心。 卞持盈屏退所有人,与龚娴相对而坐,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陛下说,我为了进宫,无所不用其极,殿下不恼我吗?”龚娴先开口打破沉寂。 卞持盈抬眸:“恼你做什么?” 她注视着对方:“你的确是为了进宫无所不用其极。” 龚娴眼波微动,又听她继续道:“却不是为了陛下,而是我。” 卞持盈莞尔,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我说的可对?” 龚娴愕然失语。 须臾,她才苦笑:“殿下聪慧过人,是民女班门弄斧。” “为何?”卞持盈拧眉:“我和你,并无私交,你意欲何为?” 龚娴看着她,眼底流淌着复杂的情绪:“殿下,您只需知道,我对您,没有一丝一毫的威胁,包括我对公主殿下,也是全心全意的。” “不能说?” “暂且......不能说......” 卞持盈颔首:“那我姑且认为,你进宫的目的在我,你又说你对我不会有任何威胁,那么你的意思是,你为了我,不惜委身于陛下?” 龚娴淡淡一笑:“陛下是天子,委身却也不然。” “若真如此。”卞持盈似笑非笑:“那你方才也不会奋起反抗,而是顺水推舟。” 龚娴默然。 “我真好奇。”皇后提壶为二人续上茶水:“我身上到底是有什么谜团,让你不惜代价也要进宫。” 龚娴看着八分满的茶水,声音轻轻:“总有一日,殿下会知道的。” 卞持盈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现在已经进宫了,不需要再下别的功夫。” 龚娴:“殿下是指公主之师?可这不会长久,新的公主之师会入宫替代我,而我总会出宫的。” “我说长久,便会长久。”卞持盈起身来:“现在,你该出宫了。” 龚娴也跟着起身,她紧紧盯着她:“殿下如此信任我,不怕我暗藏祸心吗?” - 宗襄坐在椅中,百无聊赖。 也不知道皇后殿下请她过来是做什么。 她抬头打量着殿中摆设,神色好奇。 比起皇帝所在的乾清殿奢侈金贵,皇后的昭阳殿显得朴素冷清许多,就如皇后这个人一般,清冷,疏淡,但她又充满威严,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 以前宗襄只是听说过皇后的事迹,对其十分崇拜钦佩。而初时进宫请安那日,宗襄面对正襟危坐的皇后殿下,竟多了一分惧怕。 不过她想着四妃请安时的表现,很快便明了。 这宫中,恐怕没人不怕皇后殿下。 宗襄等着等着,屁股都坐痛了。 她目光乱晃,忽然看见旁边案上的一碟糕点,目光微凝。 那是一碟镜糕。 是宗襄最爱吃的糕点。 她看着这碟糕点出了神。 迟月姗姗来迟,面含歉意:“宗昭仪,殿下政务缠身,不能见你了。” 宗襄起身来,弯了弯眼眸:“不碍事,那我先回去了。”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回头,看着迟月粲然一笑:“糕点很好吃,烦您替我向殿下道声谢。” 迟月望向案上,那碟镜糕空空如也。 得知宗太后要对卞持盈动手,开国侯荣屿青立刻制止了她。 “此时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他这样说。 宗太后冷嗤一声,作狂傲状:“时机于我毫无用处!” 真是愚蠢。 荣屿青掩下眼底的晦暗,换了副说辞:“阿映,若是在这个关头动手,一旦被皇后抓住把柄,我们将难以翻身。” 宗映觉轻笑:“那可未必。” 荣屿青皱眉:“你何时变得这样冲动了?总之来日方长,你我慢慢筹划,总能将皇后扳倒。” 宗太后怒目以对:“这话倒是好听,如今兄长卧病在榻的人是我,死了两个侄子的人也是我,你教我如何能忍?你以为我没有考虑到你说的那些吗?我只是忍不了了。” “阿映。”荣屿青没有放弃劝她:“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要顾全大局。” 宗太后哼笑道:“说得好,若我们宗家的人都死光了,你荣家恰好能上位,是不是?” “阿映!”荣屿青脸色铁青:“不要说这些气话。” 宗太后深提一口气,将那些躁动不安都压了下去,她没有再开口了。 荣屿青见状,握住她的手,语气缓和下来:“阿映,我是为了你和陛下好,毕竟一旦事发,皇后就会将矛头对准你们。” 宗太后仍是不说话。 荣屿青无奈,只得转了话题:“先前陛下纳宗家女进宫,为何你没有同我商议?” “为何这也要与你商议?”宗太后闻言不满:“难不成陛下去谁殿里留宿,也要同你知会一声不成?” 荣屿青竭力按下心情情绪,他温声哄着人,将人搂入怀中:“阿映,你知道我并非此意。” 他轻轻拍了拍怀里人,动作轻缓小心翼翼,言语也是一柔再柔,可他面上却是一片冰冷,眼中有阴鸷在暗潮涌动。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宗太后扶额,娇嗔道:“是我被一连串的事给刺激到了,方才我失礼了,你别恼我。” 荣屿青低头,看不清她的神色。 他不当回事,只将她搂紧,面无表情,言语亲昵:“我怎么会恼阿映呢。” 25、危如累卵 宝淳缓了几日好多了,瞧起来和以往没有任何差别,晏端抽空来看过她,说了两句话就离开了。 龚娴还是一如既往地进宫来为公主授课。 好似一切如常。 傍晚时分,卞持盈站在案边作画,迟月探头过去一瞧,发现是一幅月下兰花图,她笑道:“殿下画功进益了,怎么想起来要画画了。” 卞持盈垂眸,认真看着笔下,一心二用答道:“瞧着宝淳爱作画,我心里痒痒,也想提笔来画一画。” “殿下。”覃嬷嬷疾步进了屋来,神色不太好:“有人盯上了小郎君。” 有人盯上了卞烨? 卞持盈缓缓放下笔,她看着墨迹未干的画作,低声吩咐道:“跟紧点,必要时出手也无妨,先斩后奏也可行。” 覃明善出去后,迟月看向皇后:“殿下,会是谁?” 卞持盈重新提笔垂首:“还会是谁,不是太后就是开国侯。” 至于晏端,不是说他不可疑,他倒是想,只是没有这样的心计。 傍晚,宫外传来消息,说堂弟卞炜出事了,断了一双腿,叔父卞澜则是昏死过去。卞持盈想了想,还是打算出宫去看看。 她怀疑卞炜出事,和小弟卞烨有关。 出宫时,她恰好碰见了刚回宫的晏端,夫妻二人擦肩而过。 迟月瞧着心里颇不是滋味。 到底谁是皇帝?正经的皇帝什么事都不做,满心玩乐,一有机会就出宫去,将所有政事都丢给皇后殿下,真是没脸没皮。 卞持盈没有回家里,直接去了叔父卞澜府上。 纵然家宅大乱,可满屋子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候着。 卞持盈一踏进屋便看向婶婶戚阅竹:“府上情况如何?” 不等戚阅竹开口,她旁边的妇人忽然痛哭出声:“皇后殿下!快救救我儿阿炜!阿炜是为了救阿烨才受伤的!” “住口!”戚阅竹只觉丢脸,低声呵斥:“殿下面前,不得无礼!” 那妇人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哭得愈发大声了,她还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在卞持盈脚下,哭天喊地。 卞持盈哪里会不知道眼前人是谁,她给迟月递了个眼神,走到一旁去。 迟月上前来,拎起那妇人衣裳,啪啪就是两个巴掌打下去:“大胆!皇后殿下面前,岂容你放肆!” 妇人被扇得晕头转向,连哭都忘记了。 卞持盈和戚阅竹正在说话。 “叔父怎么样了?”卞持盈问道。 戚阅竹苦笑:“太医说过度悲愤,导致气急攻心,加上之前被禁足在府,有郁结在心,他这一趟,怕是要躺上一段时日了。” 卞持盈看向这一屋子人:“现在是阿炳在管家?” 堂弟卞炳携妻贺辅玉上前见礼。 卞持盈叮嘱了两句,没有多说。 她看向仍坐在地上的潘娇。 潘娇是卞澜的姨娘,是他宠妾灭妻的“妾”,也是卞炜的生母。 若她是个安分守己的,卞持盈还会以礼相待。 迟月直接让人将潘娇拖下去了。 “阿炜是怎么回事?”卞持盈坐了下来,示意众人都坐下。 戚阅竹坐在她右侧,闻言便愁眉苦脸道:“听说是出去会友,然后莫名其妙被野狗咬断了腿。” 卞持盈双眸一眯。 “事发地在哪里?”她问。 戚阅竹如实道:“钟南街,东新巷。” 她见皇后蹙起眉尖,心里一咯噔:“怎么了?” 卞持盈摇头:“无事。” “这几日我都在府上,暂不回宫。”她看向众人:“有什么事直接来寻我就是。” 夜色如水。 卞持盈回了国公府。 烛火摇曳,她坐在堂屋主位,看向下边儿的崔珞珠,冷声道:“让阿烨来见我。” 崔珞珠一愣:“这......是有什么事啊?” 卞持盈看着她,没有接话。她一哆嗦,连忙点头:“我这就去叫他来。” 得知要去见皇后,卞烨手一抖,那根碧玉描金麒麟腰带“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小厮见状,连忙弯腰将腰带捡起来,半跪在地上重新替他围上:“郎君别怕,皇后殿下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是关心你,所以才想着叫你去说两句话。” “你就是把天说破了我也怕。”卞烨愁眉苦脸:“这府里,恐怕除了父亲,没人不怕长姐。” 拾掇好后,卞烨还是胆战心惊去了堂屋。 卞持盈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她看向下边儿坐立不安的崔珞珠:“母亲。” 崔珞珠立马起身来:“......怎么了?” “一会子不管我们说什么。”卞持盈垂眸看着杯中沉底的茶叶:“烦您莫要激动。” 崔珞珠茫然,却也马上点头应下:“哦......好,好。” 卞烨一进屋,门便被从外边儿关上了,他吓了一跳。 他转头又看见正襟危坐的皇后殿下,其目光如炬,不苟言笑,简直比书院里的夫子还可怕,卞烨险些哭出来。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长姐......” 卞持盈朝一旁抬了抬下巴:“坐。” 卞烨忐忑地坐在崔珞珠下侧。 “阿烨。”皇后看着他,缓缓开口:“今日你可去过钟南街,东新巷?” 卞烨在她开口的瞬间就“唰”地站了起来,闻言,他更是脸色发白,身子发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崔珞珠疑惑地看着他,不过她谨记卞持盈方才的叮嘱,没有出声。 “我......我没有......”卞烨抖得厉害。 卞持盈轻笑一声,她往后一靠,指尖轻点桌面,语气中带着莫名的笑意,却教人背脊发凉:“好得很,你如今年岁大了,连我也敢骗了。” 卞烨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话未说出口,双眼已经红了:“阿姐......” 崔珞珠一惊,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绞着帕子,心里似猫抓一般。 “阿烨,你以为我匆忙出宫是为了谁?”卞持盈敛了笑,冷声质问:“你莫不是以为我闲得发慌,放着亲生弟兄不管,跑去管混账堂弟吗?” 崔珞珠听出事态严重,她一下把皇后方才的叮嘱都忘光了,着急地拍了拍手,看着儿子:“烨儿,你快说啊!你姐姐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 卞持盈看了她一眼,继而又将目光落在幼弟身上。 卞烨不是个犟的,他见此情形,哆哆嗦嗦将今日发生的事都一一道来。 “我去东新巷见......见娉娉,人没有见到,反倒是看见了一群恶狗......”他声音抖得厉害,却还是强撑着,打算把话说完:“然......然后......我看见、我看见三弟了......” 他像是回忆起什么可怖的画面,脸色霎时变得雪白,牙关发颤,再吐不出一个字。 卞持盈替他回忆:“三弟突然出现,那群恶狗直直扑向他,将他咬得血肉模糊,纵使他遍地打滚,试图躲开,却还是被咬断了一双腿,是不是?” 崔珞珠死死扶住桌角,被她描述的画面吓得面如土色。 “长姐派人监视我?”卞烨突然惊恐全消,瞪着上方,作怒目状。 面对他的质问,卞持盈面不改色:“不妥?” 卞烨一下气焰委顿,他嗫嚅嘴唇,到底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来。 见气氛凝滞,崔珞珠终于回过神来,勉强扯出一抹笑意:“烨儿,你长姐这么做,想必有她的道理。” 崔珞珠虽见识不多,但好歹在长安世族浸淫多年,能够理解卞持盈的行为。 卞烨其实心里也明白,然到底年幼不经事,故有些冲动妄言。 听了崔珞珠的话,卞烨敛了情绪,朝上方恭敬道:“方才是我不好,一时失言,长姐勿怪。” “若没有监视你的人发现。”卞持盈看着他,平铺直叙道:“被咬断双腿的人,恐怕就是你了。” 卞烨大惊,崔珞珠亦是惊呼一声,提起的一口气险些没能落下来。 她望着皇后,如劫后余生般,问:“你的意思是,有人盯上了烨儿?还是盯上了咱们卞家?” 卞持盈反问:“家里有一位把持朝政的皇后,盯着卞家的人还会少吗?” 突然,门被敲响,外边儿响起迟月的声音:“殿下,国公爷来了。” 片刻后,卞允康进了屋来,他先是向卞持盈行礼,遂又狠狠瞪了一眼卞烨,指着其大骂:“平日里让你好好读书你不听,这下倒好,出去见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惹来了祸事!真是混账东西!” 卞烨梗着脖子顶嘴:“娉娉才不是莫名其妙的人!” 娉娉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据传闻,此女才华横溢,戛玉鸣金,不是寻常女子。她是卞烨的红颜知己,二人之间清清白白,只在一处吃茶赏花,吟诗作画。 闻卞允康所言,足以看出他对卞烨和娉娉往来十分不满,又观卞烨初时支支吾吾,有所隐瞒,可见他是瞒着众人偷偷与娉娉见面。 “好了。”卞持盈开口制止卞允康训人:“父亲勿恼,消消气。” 卞允康当即敛了怒意,在一旁坐了下来。 卞持盈看着神色各异的三人,思忖片刻道:“有人用娉娉做诱饵,将阿烨引去东新巷,却在巷中设下埋伏,只要阿烨赴约,等待他的将会是一场鲜血淋漓的噩梦。” “而这事被我的人察觉到了。” 她语气不疾不徐,像是在说一件小事:“恰好卞炜在附近,我的人将卞炜引来,替阿烨挡下了这场灾祸。” 语毕,屋中无一人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卞烨才哑声道:“纵然我与三郎有诸多龃龉,但此举......会不会太过分了?毕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崔珞珠点点头,也赞同他的话。 卞持盈笑,她偏头看向卞允康:“父亲也这样以为吗?” 26、此恨绵绵 卞允康摇头:“你做事向来有分寸,绝不会这样波及无辜。” “卞炜此人,见利忘义,阴险狡诈。”卞持盈看向卞烨:“早年间还未分家时,他对你使过大大小小的绊子,但你从不记仇,在你看来,你们只是小打小闹,可在他看来,你们似是有深仇大恨。” “彼时在东新巷,情况危急,我的人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祸水东引。” “或许你仍想说一码归一码,不该如此行事。” 卞持盈微微一笑,眼底一片薄冰:“但我的人对你日夜监视,早就发现卞炜包藏祸心。他见你出了门,便带上麻布袋,和一根儿臂粗的绳索,经查,他打算暗地里对你伏击,将你敲晕后捆紧,装进麻布袋,丢进偏僻的枯湖里,让你死在湖底,不见天日。” “阿烨。” 她意味深长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打断骨头连着筋’吗?卞炜可不这样想。” 卞烨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力辩驳。 崔珞珠震惊到失言,倒是卞允康理智尚存,他看向上方:“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卞炜被恶狗活生生咬断双腿,卞澜怒急攻心卧病在榻,家中一团糟,卞允康不得不告假留家整顿。 虽受伤的是卞炜,但卞持盈还是要将此事查个明白,索性宫中无事,她打算在国公府小住几日。 暗卫去查过,娉娉当日并未出门,行径正常,可见她什么也不知道。 那群恶狗也早就被百姓打死仍在枯湖中,此事首尾皆莫名其妙,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卞持盈思量过后,派出暗卫中最擅打探情报的青四去查探此事。 青四是皇后近卫“数峰青”里行四的暗卫,擅刺探、隐匿、跟踪。 作为皇后,卞持盈有两支暗卫,一支“数峰青”,一支“九道雪”,暗卫各十名。这些暗卫是从她很早之前就开始笼络搜罗到手的。 算算时日,甚至可以追溯到她还是明王府世子夫人的时候,从那时起,她就琢磨着要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的近卫。 经青四探查,有人兜兜转转曾利用乞丐、小贩数人,接近娉娉的熟人,收买其向卞烨传递虚假的赴约消息。 卞持盈闻言很是惊讶,收买娉娉的熟人并不是一件难事,为何要费尽心思利用收买数人?她陷入沉思,无果,遂又看向青四:“幕后之人是谁?” 青四:“是荣家人。” 开国侯?卞持盈拧眉,心中存疑。 她与开国侯并未有明面上的交锋,若非要为开国侯此等行径寻个由头,那便是荣策先了。 □□策先一案已过去有一段时日了,开国侯怎会等到现在才动手? 对开国侯而言,荣策先不过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酒囊饭袋,且开国侯擅隐忍,城府极深,心思颇多,不会为了个银样镴枪头贸然出手。 “先按兵不动。”卞持盈不肯冒险,她疑心有人祸水东引:“盯紧卞家每一个人,及时回禀。” ...... 潘娇又在作妖,婶婶戚阅竹手段太柔,镇不住她,否则当初也不会任由卞澜宠妾灭妻了。 卞持盈派迟月去镇宅,辅佐戚阅竹掌家。 而卞允康则是陪着弟弟卞澜,希望其能早日解开心结。 听说卞炜醒了,得知没了双腿后,他大骂卞烨,辱骂之词简直不堪入耳。 迟月赏了他几个巴掌后,拿臭布堵住了他的嘴,还将他欲害卞烨性命之事公之于众,众人闻之震惊。 卞府有迟月坐镇,她向来有分寸有主意,卞持盈并不担心。 小住国公府这些日子,卞持盈并未闲着,每日亲自教导弟弟妹妹,可谓是用心良苦。 崔珞珠倒是很是高兴,笑容满面,连走路都生风。 只是苦了卞知盈和卞烨,兄妹二人面对严厉的长姐,想哭都哭不出来。 不过,有了卞持盈几日教导,卞知盈和卞烨也颇有进益。 崔珞珠对此满意极了,将卞持盈夸得天花乱坠,又夸这兄妹二人专心致志听着教诲,进步颇大。 卞知盈面如死灰地趴在桌上:“长姐严苛非常,真是恐怖如斯!我和阿兄想不进益都难!” 说罢,她忽然来了精神,一脸期待地看着崔珞珠:“对呀!长姐本事大得很,娘可以去向她请教如何管家!” 崔珞珠讪讪一笑,借口有事,慌忙离去。 卞知盈鼓了鼓腮帮,又趴了下来,眉眼幽怨。 “娘子快别恼了。”贴身丫鬟哄她:“听说皇后殿下要回宫去了。” 卞知盈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看去:“当真?” 她眼珠转了转,作势要起身来:“长姐要回宫了,我再去见见她,同她道个别!” 卞知盈刚来到芙蓉楼,便看见崔珞珠拉着卞持盈说话,她悄悄走近,伸长了脖子,露出耳朵来。 “宫中可是有什么大事?”卞知盈听见母亲这样问道。 “并无大事。”这是长姐的声音。 又听母亲问:“那何不再在家里多待几日?我有些......有些舍不得你。” “......” 长姐没说话。 卞知盈一颗心提得高高的。 不要答应!不要答应! “那我听母亲的。”长姐的声音带着浅浅的笑,却如一道惊雷劈在卞知盈头顶。 她霎时面如土色,失魂落魄地离去了。 黄昏,天边暮色四起,余霞成绮。 卞持盈坐在廊檐下,手里捧着一本书。 天儿有些热,朝玉手执纨扇,在一侧替她扇着风。 想起白日的场景,朝玉仍有些忍俊不禁:“四娘子怎么也没想到,您知道她在偷听,所以故意说那些话来逗她。” 后来卞持盈还是改口了,打算明日一早回宫。 此刻,面对朝玉的揶揄,她嘴角微翘:“逗逗她也挺有意思。” 朝玉想起卞知盈踉踉跄跄狼狈离去的背影,哑然失笑。 不过她转瞬想起了别的,笑意微敛。 “殿下。”她斟酌话语:“当初四娘子因为陛下对您横眉冷目,您不介意吗?” 卞持盈哼笑一声,合上书:“她就是小孩子心性,我与她计较这些做什么?她对晏端压根儿没有情爱可言,不过是如孩童一般,对物什的占有罢了,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吃过晚饭后,天色尚早,卞持盈带着朝玉去园子里散散步,消消食。 见她眉头紧锁,朝玉问道:“殿下还在想小郎君被设计一事吗?” 卞持盈颔首:“虽然探查的结果是荣家动的手,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朝玉沉吟片刻,遂道:“殿下是觉得,有人嫁祸给荣家,想借咱们的手,去对付荣家?” 她想了想,迟疑开口:“会不会是太后?” 卞持盈刚想反驳,倏地一道鸟叫声响起,她眉目沉了沉。 府里有动静,贴身暗卫去探查情况了。 卞持盈心里忽然有些不安,她侧目吩咐朝玉:“我去娘那儿坐一会儿,你去看看阿烨在做什么。” 前往崔珞珠院落的途中,卞持盈要经过一处假山,正当她走近时,蓦地听见一道熟悉无比的声音。 “那冷心寡情的混账玩意儿,谁会喜欢?” “我就喜欢知盈这样的性子,知冷知热,又活泼可爱。谁像她那样,就知道冷着脸也不知道给谁看,当了皇后就是不一样,气派得很!” “连家里人都不放在眼里,非要人恭恭敬敬地捧着她才是!要不是看她有点儿用,谁会睬她!” “早知道她会长成这个鬼样子,当初刚生下来就该将她溺死才是!” 卞持盈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话出自她最亲近的家人之口,此刻却像一把把尖刀,血淋淋地刺入她的心口,她几乎可以想到崔珞珠面目狰狞的模样。 她知道母亲怕她,但是没想到,竟也恨她。 她的母亲,此刻不知道是在向谁诉苦,将她这个女儿贬得一无是处,仿佛她身上背了万千罪恶,才会被亲生母亲这样贬骂至此。 可是卞持盈想这样吗? 从小,她不被父母亲近,母亲总是请来最严厉的嬷嬷,最严苛的师长,不许她哭,不许她话太多,不许她撒娇,更不许她随心所欲。 活了二十几年,她历经无数次跌倒,历经无数次痛苦,可在她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没有谁与她站在一起过,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前行。哪怕是至暗时刻,也是她一个人咬着牙,生生捱过来的。 以前倒是有晏端与她同行,可夫妻二人早已离心。 卞持盈也是人,夫妻离心之痛如剜心掏肺,她常常因此彻夜难眠,却没有人可以诉说痛苦。虽贵为皇后,她身上的担子不会轻,背负的东西也不会少,那些刀光剑影、朝海浮沉也从来只多不少。 她于黑夜踽踽独行,于荆棘中赤脚走过,满身伤疤,满心苦楚。风虐雪饕,大雪盈尺,无人替她掸去肩上霜雪,狂风猎猎时,她只有一个人咽下无数风霜,于山巅茕茕孑立。 如今,就连最亲近的家人也嫌她,用最恶劣、尖锐地语气和言辞来辱骂她。 一口血哽在胸口,卞持盈扶着旁边的碧绿翠竹,弓着背、垂着头,脸色煞白如雪。 她紧咬牙关,看着从假山边沿露出来的一截墨紫色衣角,骤然泄了气,牙关一松,呕出一口血来。 27-30 27雾里看花 ◎生母嫌恶,姊妹冷淡,夫妻离心◎ “殿下!”迟月回府寻来,却撞见此等情形,吓得她趔趄两步,险些摔倒。 她连忙上前将人扶住,神色惊惶:“殿下这是……这是怎么了?” 假山处,那抹墨紫色已经不见踪迹。 卞持盈死死盯着那处,一手擦去嘴角血迹,一手拂开迟月,声音嘶哑:“即刻回宫。” 皇后突然回宫,卞知盈一脸茫然地看向兄长卞烨:“不是说明日回宫去吗?” 卞烨也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或许是有要紧事需要长姐裁度。” 他看向幼妹,叹口气,伸手揉乱她的额发:“你少去惹长姐,早些嫁人吧!” 卞知盈打掉他的手,瞪他:“什么叫我少惹长姐?我明明就很安分的好不好?” 卞烨嗤了一声,对她的话不以为意。 “我现在……”短短几日,卞知盈已经领教到长姐的厉害之处,心里的火苗一下就熄掉了:“什么心思也没了……” 回到昭阳殿已是半夜,迟月和朝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手忙脚乱。 好端端的,殿下怎么会吐血呢? 经太医诊治,二人才知皇后是怒极攻心,大怒大悲至此。 太医煎药去了,迟月和朝玉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此事缘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迟月去了卞澜府上,不知国公府情况。 朝玉也一头雾水:“殿下带着我去园子里消食,接着,殿下让我去小郎君院儿里看看,她要去夫人院里坐坐,结果……就这样了……” 迟月眉毛都快打结了。 卞持盈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烛火,目光逐渐涣散。 口中还有血腥味未散,她细细咀嚼痛心的滋味,作麻木状。 “殿下……”迟月小心翼翼坐在榻沿,面色担忧地看着她:“太医说了,您积劳成疾,又怒极攻心,大怒伤身,身子亏空得厉害,要静下心来养一养,休养生息。” “金銮殿那边……” 迟月用心斟酌言语:“您看……总之也没什么大事,不如就先搁一搁。” 卞持盈闭眼,无言。 迟月叹了口气:“殿下,我们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人生在世,很多事都不过滚滚云烟,您千万勿要耿耿于怀,他日若成心结,便更不好了。” 卞持盈如何不知?可有些事,由不得她。 她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屋中陈设,最后落在屏风后的条案上,条案后原是有一幅画的,画中人是她,不过她早让人拿去烧了。 生母嫌恶,姊妹冷淡,夫妻离心,确有其事。 但……但她总归是要继续走下去的,不然她重活一世,却因这些事一蹶不振,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的一片苦心? 膻中隐隐作痛,心口仿佛还翻涌着气血。 她垂眸,看着锦被上的精美绣花,轻声道:“便听你的。” 迟月一喜,她立马起身来:“那奴婢这就去安排。” 卞持盈颔首,作势要躺下。 迟月连忙制止:“太医说过,怒极切勿入睡,殿下喝了药,缓缓再睡吧?” 她沉默片刻,再颔首。 皇后病了,因积劳成疾而病。 朝中不少人扼腕叹息,都十分痛心皇后,都盼皇后早日大安,更有甚者,安排家中女眷去城郊上香,为皇后祈福。 皇帝、乃至四妃一昭仪都去探望,皆被拒之门外。 迟月拦在门口,眼皮泛红,作愁眉苦脸状:“殿下……殿下状况很不好,太医也说了,不宜见人。” 四妃昭仪凑在一起,五人都作担忧状,但是否真心,恐怕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晏端挑挑眉毛,叮嘱了迟月几句,便离开了。 傍晚,太后来了昭阳殿。 卞持盈倚在床头,明明是夏日,她肩头还披着一层薄毯,眉目脆弱恹恹,脸色发白,嘴唇亦是没什么血色。 “我就是来看看你。”宗太后眉眼哀愁地看着她:“你说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倒了呢。” 她牵了牵嘴角:“教您担忧受怕了,是我的不是。” “快别说这话。”宗太后叹了口气:“眼下最紧要的,便是将身子养好,别的事,你再别去操心了,身子为重。” 卞持盈垂眸:“我听娘的。” 翌日一早,宫人说国公府夫人携卞家小娘子来了。 卞持盈眉目岿然不动:“不见。” 她望向窗外,苍白的唇瓣轻抿:“我的药,你们盯紧一点。” 迟月和朝玉恭敬应下,不敢马虎。 晚些时候,宫人又说宝淳来了。 迟月看向面无表情的皇后殿下,劝道:“小殿下每日都要来陪您说说话的,若是不见,恐怕……” 片刻后,龚娴牵着宝淳进了屋来。 宝淳一脸担忧地看向卞持盈:“娘……” 卞持盈冲她笑笑:“不妨事,娘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见她要往自己这儿来,卞持盈眉心一跳,连忙制止:“快别来,小心娘过了病气给你。” 宝淳站在原地,眉眼耷拉着,不太高兴。 龚娴蹲身,温和哄道:“不如小殿下就在旁边念书给皇后殿下听,好不好?” 宝淳眼睛一亮:“好!” 耳边是女儿稚嫩清脆的声音,卞持盈望着她,眉目柔和了下来。仿佛眉眼的阴霾被这声音逐步驱散,使她的眉眼重现生机。 是了,她还有宝淳。 卞持盈看着宝淳那张与自己相似的眉眼,忽而就笑了,她眼中神采奕奕:“宝淳念得真好。” 宝淳努力压制上扬的嘴角,念得愈发认真了。 卞持盈侧目,看见珠帘外,龚娴与迟月、朝玉站在一起,三人似乎在说什么。 随着身子好转,卞持盈状态好了许多,她见了皇帝和后宫的妃子。 其中,宗昭仪倒是挺令人意外的。 她眼泪汪汪地恳求自己一定要早日大安,并说明她每日都会替自己祈福祈平安。 卞持盈望进那双澄澈明媚的眼眸,听得好笑,心中动了一下。 国公府又来人了,国公夫人每日都会求见,卞持盈全都拒之殿外。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猫腻。 晏端看不下去了,好言劝过几次,然,无果。 为了让皇后殿下安心养病,迟月和朝玉一合计,打算不拿政事来扰她,也不许昭阳殿的人议论外边儿的事。 卞持盈养了半月,心中已平缓许多。 一日,她忽然想闻栀子花香,便向迟月说了一嘴,午后小憩起身来,掀开床帐一瞧—— 宝淳抱着一盆开得正盛的栀子花,站在阳光里,正冲着她笑。 鼻尖萦绕着栀子花的香气,清新明媚,卞持盈只觉眼睛酸胀得厉害。 她坐在榻边,朝女儿招了招手。 宝淳乖乖走过去,她眼睛里印着地上的金黄,发着光。 “娘。”宝淳将那盆栀子花轻轻放进卞持盈怀中,再趴在她膝头,望着她问:“娘什么时候好起来呀?想娘陪宝淳去园子里放风筝。” 卞持盈一手托着栀子花,一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语气温和:“快了。” “这些日子,跟着娴姐姐,都学了些什么?”她问。 宝淳就坐在矮矮的小杌子上,她抱着卞持盈的脚,将脸搁在其膝头,脸颊红扑扑的,她目光落在栀子花上,澄澈分明:“娴姐姐教了我很多道理。” “跟娘说一说。” “那日宝淳都念给娘听啦!”宝淳鼓起腮帮,有些不满。 卞持盈笑着点了点她摊流成一片的脸颊:“抱歉,娘忘记了,可以劳烦宝淳再跟娘说一说吗?” “……好吧。” 于是宝淳直起小小的身子来,将手严肃地放在膝头,清了清嗓,在皇后期待的目光中,正色开口:“不可以一时之得意,而自夸其能;亦不可以一时之失意,而自坠其志。”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前虑不定……” “……” 又是傍晚,卞持盈搂着宝淳坐在窗边,母女二人盯着案上的栀子花,有说有笑。 “殿下。”迟月来禀:“龚娘子来了。” 龚娴?卞持盈看看窗外天色,这个时候,她不是已经早就出宫了吗? 或许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宝淳。 迟月:“殿下,龚娘子想跟您谈一谈。” 宝淳被乳母带了下去,卞持盈看向迟月,扶着栀子花:“那日我见你们聊得甚是投缘。” 迟月敛眉垂眸,不敢隐瞒:“龚娘子向我们打听殿下的情况。” “都问了些什么?” “她问殿下何故如此。”迟月盯着鞋尖:“殿下放心,奴婢们什么都没说。” 她顿了顿,又道:“或许是龚娘子想当面关怀。” 龚娴被请了进来,卞持盈屏退所有人,看向她,面无波澜:“龚娘子想和我谈什么?” “殿下。”龚娴坐在一旁,神色焦急:“殿下是因为在国公府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病了,是吗?” 卞持盈好整以暇看着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龚娴脑中飞快闪过很多画面,最后画面定格在最后一幕,她脸色微白:“……殿下,国公府是您母族,他们绝不会存有旁的心思的。” “这话我听不明白。”皇后端起茶水,没看她。 龚娴侧着身子,手扣着黄花梨木圈椅的把手,她神色挣扎:“殿下……国公府……夫人……她……她不是……” 【作者有话说】 不可以一时之得意,而自夸其能;亦不可以一时之失意,而自坠其志——(出自冯梦龙《警世通言卷十七》)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出自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 晚安。 28峰回路转 ◎她是我亲姐姐!不是什么殿下!◎ 她脸色越来越苍白了,眉尖紧蹙,似乎有些不适。 卞持盈不明白她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殿下!”龚娴突然站了起来,她眸光深深,看着皇后:“国公府夫人从没说过那样的话!” 说完这话,她闷哼一声,身子摇摇欲坠。 卞持盈冷冷看着她,一言不发。 龚娴雪白着脸:“我……言尽于此……” 她欲扭身离去。 卞持盈搁下杯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准你走了吗?来人!” 迟月和朝玉立马出现,将龚娴堵在门口。 龚娴勉强回身,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她扶着门框,看着皇后:“殿下,若你相信我刚刚的话……便要相信我未能说出口的话,至于此刻,我不能说太多。” 卞持盈目光沉沉看着她,少顷,才沉声开口:“送龚娘子出宫。” 龚娴走后,卞持盈垂眸看着案上的茶水,忽然目光一滞。 她往案下看,看见了腰间的香囊。 那香囊布料上乘,绣工却平平无奇,甚至针脚还有些凌乱。 这是崔珞珠亲手做了送给她的。 崔夫人不擅女工,做出来的香囊都有些拿不出手。 为了做这个香囊,她十指尖尖不知道被戳破多少次。 那夜假山前,崔夫人尖锐嫌恶的话语还在脑海中浮现,卞持盈呼吸有些不畅。 可龚娴说,崔夫人从未说过那样的话。 这又是什么道理?难不成她那日听见的话,是鬼说的? 卞持盈有些想笑,她牵了牵唇角。 在目光触及香囊时,她忍了片刻,闭眼吩咐:“明日国公府来人,不必再拦。” 第二日,国公府的确来人了,不过这回不是崔珞珠,而是卞允康和卞知盈。 午前不怎么热,只是太阳有些晒人。 卞持盈坐在前院儿树下,对面是卞允康,旁边站着卞知盈。 父女三人相对无言,竟无人开口说话。 卞知盈眸光微动,她有些受不住这窒息的沉默。 直到她看见卞允康两鬓微微霜白,鼻子一酸,冲动之下便怒目质问:“长姐为什么不肯见我们?这半月来,我们每日都进宫来,可你总是让人将我们拦在门口!” “知盈!”卞允康沉脸呵斥:“不许对殿下无礼!” 卞知盈想起家中的崔珞珠,眼泪滚滚落下:“她是我亲姐姐!不是什么殿下!” 她红着眼瞪着卞持盈,咬牙切齿:“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你心里还有没有父亲母亲,还有没有我们!我看你是当皇后当上瘾了,眼里早没了我们!索性一刀两断算了!” “混账!”卞允康拍桌而起,怒不可遏,他侧过身,扬手一巴掌打了下去:“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卞知盈捂着脸,眼泪夺眶而出,她扭过头,恨恨地瞪着皇后,声音哽咽:“娘担心你有什么大碍,这半月都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日日做噩梦。她求天求地求菩萨,想见你一面都不能……她只是想见你一面,看看你究竟好不好,可你……你却狠心至此,不给缘由便将我们拒之门外,这昭阳殿,旁人能进,我们卞家的人却进不得是吗?罢了,你当你的皇后,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姐姐。” 她捂着脸跑远了,宫人连忙跟了上去。 卞知盈跑到一处荷池,坐在池边,捂着脸呜呜呜地哭着。 “小姨母?”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团子,正歪着头,一脸好奇地盯着她。 卞知盈擦了擦泪,抬头瞪她,哼了一声,扭过身去,不睬她。 宝淳嘟着嘴,连忙蹬蹬蹬跑过去,弯下腰,手扶着膝盖,撅着屁股去寻她的脸:“为什么不理宝淳?” 卞知盈红着眼,恶声恶气地凶她:“离我远点!” 宝淳吓得缩了缩脖子,挤出层层叠叠的双下巴,她摇摇头,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要。” 卞知盈又扭向另一侧,垂着头掐着自己的手,哭得很伤心,眼泪一串串往下掉,砸在虎口处。 突然,一张奶白圆润的脸凑到眼前,近到彼此呼吸可闻,吓得她差点仰身摔进池子里。 卞知盈下意识就想骂人,无奈女童头顶的小啾啾翘得高高的,差点戳到她的眼睛,她侧过脸,梗长了脖子,连哭都忘了,一副嫌弃模样。 宝淳抱着她的腰,仰着头看她,故作老练却依旧奶声奶气地安慰道:“小姨母不要难过了,宝淳带你去放风筝,还可以去摘花画画!对了!宝淳带你去扑蝶玩!” 卞知盈冷笑,幼稚! 树荫底下,石桌香茶。 卞持盈望向院里,满园鲜妍娇嫩,她心中却是一潭死水。 她不说话,卞允康便也不说话。 卞允康性子沉稳,内敛寡言,心思深,很多事都闷在心里不与人言。 虽作为父亲,但他因不善言辞,与家中子女不甚亲近。 “我没什么大碍。”卞持盈终于开口:“家中不必记挂。” 卞允康看着她,神色复杂:“知盈年幼,她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没说话。 “你母亲……”卞允康不知该如何开口。 卞持盈眼底浮上一层讥诮:“怎么?” “你母亲不太好,病得厉害,她这些日子一直念着你,想见见你,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卞允康将目光落在石桌上,声音有些发哑:“皎皎……你去看看她吧。” “我不去。”卞持盈起身来,冷漠地居高临下:“以后没什么事,不必特意来看我。” 说完这话,她提步就要离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你母亲她……她没几日好活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放心不下你,她一直说于你有愧,心里难安……” 卞持盈蓦地红了眼眶,回眸看去,声音清冷:“没几日好活……是什么意思?” 国公府。 卞持盈看着躺在床上的崔珞珠,沉默片刻,在床边的凳上坐下。 半月不见,崔珞珠便形销骨立,病痛缠身,与半月前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大相径庭。 此刻她昏睡着,虚弱脆弱。 屋里只有她们母女俩,此时此刻,窗外蝉鸣不断。 崔珞珠缓缓睁开眼,她微微侧头,看向坐在床边的长女,艰难地将手从被下探出:“阿月……” 在卞持盈很小的时候,她的小名叫阿月,后来才改为皎皎。 卞持盈垂眸,看着她无力的手掌,须臾,也伸出手,握了上去。 “阿月……”崔珞珠感受着掌心温热,泪珠从眼尾滑落:“这些年来……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做错了……” 年幼的卞持盈渴望外边儿的天地,崔珞珠狠心地将她关起来,不许她结交朋友。 卞持盈喜欢看话本里的奇异怪志,崔珞珠将这些话本都烧毁,柜中只有死板沉闷的典籍。 卞持盈喜欢吃街边摊食,崔珞珠规定,每餐餐食必须按照她规定的来吃,不许吃别的,更不许吃零嘴。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像是一根根藤蔓,将卞持盈捆住,使她气息不畅,窒息难过。 母女俩交握的手怎么看怎么陌生。 卞持盈只是静静看着,不做回应。 “阿月……娘做错了,是娘做错了。”崔珞珠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话:“不该拘着你不让你交朋友,不该让你太艰难,不该让你……让你过得怎么难过……” “……” 崔珞珠说了至少有一刻钟,每句话都是悔不当初,深深的悔恨席卷了她,令她彻夜难眠。 卞持盈只是看着二人交握的手,不置一词。 “阿月……”崔珞珠果真是病得厉害,眼眶深陷,泪水蓄在眼窝里,流不下来。 她紧紧握着卞持盈的手,祈求般地看着她:“是我做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可我也不想这样……你能不能……” 崔珞珠闭上眼,嘴唇在颤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你能不能原谅我……原谅我……可以吗?” 卞持盈终于动了,她移动目光,落在崔夫人的脸上,见其痛哭流涕,她神色平静,竟没有一丝情绪。 听着熟悉的声音,她仿佛又回到了假山前。 “那冷心寡情的混账玩意儿,谁会喜欢?” “我就喜欢知盈这样……” “……” 这些字眼如同水蛭,它们钻进她的心口,一口口啃食她的血肉,吸食她的骨血,将她的心头肉啃得血肉模糊也不肯罢休。 或许今后的每一日,她都会在这群水蛭的折磨下,日渐疯魔。 “阿月……”崔珞珠哭得厉害,面上全是悔意:“求求你……原谅我好不好……” 卞持盈脸色发白,她低头,目光掠过香囊,看向鞋尖。 突然想起,在她及笄那日,母亲亲手给她做了一套衣衫,小衣、里衣、外衫、衣袍、纨裤、鞋袜,都是崔夫人亲手做的,不假于人。 “阿月……”崔夫人声音逐渐虚弱。 卞持盈气息有些重,还有些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张口:“好。” 她看着崔珞珠消瘦的脸颊,艰涩开口:“我原谅你。” 崔珞珠盯着她,手一松,忽而就笑了。 卞持盈收回手,将脸转向另一侧。 她胸口气血翻涌得厉害,膻中也有些发堵。 “那晚。”崔珞珠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我本想找你好好谈一谈,但我回府的时候,你忽然就回宫了,我想,你或许是有要紧事。” 卞持盈猛地转头看她,脸色可怖:“那晚你没在府中?去了何处?何时去的?” 【作者有话说】 晚安 29当头一棒 ◎黎慈流放惠州◎ 崔珞珠被她的脸色和语气吓了一跳,忙道:“那日,我去芙蓉楼问你何时回宫后,便出府去了,我去了你叔父家,用过晚饭后才回来,和你爹一起。” 卞持盈呼吸有些急促,她看着崔珞珠,绷紧下颚,神色凌厉。 崔珞珠素来怕她,见她这般,便往上拉了拉锦被,遮住下巴,讪讪问:“阿月……怎么了?” “无事。”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卞持盈看向她:“大夫怎么说?” 崔珞珠眸光有*些黯淡:“恐怕……不太好……” 卞持盈侧目看向门口:“来人!” 迟月立马推门而入:“殿下。” “马上去太医署请太医令来。” “是!” 崔珞珠有些受宠若惊,她垂下眸子:“是我不好,让你费心了。” 卞持盈看着她,良久,才缓缓艰涩开口:“母亲再莫说这样的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有枝繁叶茂的树木,盛夏的阳光从繁密的树叶之间落下,探进屋来,斑驳光影在地上晃动,仿佛能听见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声音。 经太医令诊治,卞持盈得知崔珞珠这病由来已久,不过她不当回事,这回复发严重,险些危及性命,况且她本就体弱,先前春蒐时,就已经因病出过一回事了。 太医令不比寻常大夫,他斟酌再三,向皇后建议:“国公夫人这病,说凶险的确凶险,但也不是没有法子,这病还是出在心上,只要保持积极愉悦的心情,配合服药,多休养休养,便不会有大碍。” 他沉思片刻,又谨慎道:“万不可再郁郁寡欢,更不能发怒发愁,否则……情形会不太好。” 卞持盈听后,立马派人去将宝淳接来国公府,又安排卞知盈、卞烨兄妹二人每日陪伴崔珞珠左右。 崔珞珠这般,她哪里能放心回宫。 还有,那晚假山后的人,到底是谁? 用午饭时,崔珞珠看着屋子里的儿女,眼里盛满了欢喜的笑。 卞持盈给她夹菜,继而看向卞知盈,神色淡淡:“小妹下午陪着娘去园子里逛逛吧。” 卞知盈看着她,不服:“我自然会陪,那你做什么去?” “知盈。”崔珞珠叹了口气,劝她:“你长姐事务繁忙,能陪我吃顿饭已经很好了。” 卞知盈哪里不知道,但她就是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娘现在这样,都是谁惹的祸? 她又狠狠瞪了卞持盈一眼。 卞持盈轻轻放下银箸看她,一言不发。 她脸色一僵,随即垂下脑袋,乖乖吃饭,作鹌鹑状。 “阿烨。”卞持盈看向卞烨,话还没说出口,便见他迅速放下筷子,双手端庄地搁在卓沿,作严肃状。 卞持盈:“……” 她看着幼弟,正色道:“安排的功课做的如何了?傍晚我来抽查。” 卞烨头皮一紧:“……功课已经做完了,那,那我傍晚去芙蓉楼。” 卞知盈朝他投去怜悯的眼神。 傍晚,指出卞烨功课的几处错处后,卞持盈便让他走了。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她甚觉有趣。 “殿下。”青四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 卞持盈敛了笑,侧目看着园子里的花草树木:“查得怎么样?” 青四:“那晚有人潜入国公府,故意引开暗卫,再放擅口技者入府来。” “擅口技者已毒发身亡,线索断了。” 天边余霞成绮,美不胜收。 卞持盈冷静地想,除了晏端、宗太后、荣屿青,她想不出更好的人选来。 他们的目的,是想要她们母女离心? 仅此而已? 在国公府待了半月,经太医令诊治,崔珞珠的病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卞持盈叮嘱几句,便带着人回宫了。 明日十五,群臣入朝。 卞持盈回宫休整一番后,忽觉疲乏得厉害,便细细盥洗后,上榻歇下了。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 天色渐明,群臣络绎不绝走向金銮殿,或三五人寒暄相伴,或一人安静前行。 昨夜雷雨声交杂作响,卞持盈并没有睡好。早起她还想饮一盏浓茶,但迟月将她劝下了。 此刻,浓烈的困倦一波波涌来,眼皮重得厉害,卞持盈有些后悔没有饮下那一盏浓茶。 “陛下、殿下。”刑部尚书霍宸秋跨列出班,于御前跪下,声音掷地有声:“前有户部侍郎黎慈,玩忽职守,渎职严重,致使赋税登记混乱、官员俸禄发放有误,其在其位却不谋其政,实在是我朝之一大不幸事!前户部侍郎黎慈已于流放惠州途中,特此敬禀。” 一道惊雷劈下,卞持盈霎时灵台清明。 她用力握着龙椅扶手,骨节发白,竭力平静问:“罪证案卷何在?” 御史大夫出班跪于霍宸秋身旁,低头呈上奏本。 待奏本到手,卞持盈细数翻看,一字一句都不放过,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入她眼中,她才绷着脸合上奏本。 心中仿佛有一团烈焰在四处撞击,撞得她五脏六腑生疼。 奏本记载了黎慈的桩桩罪行,详尽无误,人证物证具有,包括黎慈因玩忽职守导致国库损失的数额也十分精确。 黎慈不可能会犯这样的错。 那会是谁陷害他? 黎慈的罪案卷本太完美,完美到卞持盈不能多说一个字,而且人已经在流放的路上,她不能斡旋。 她能做的,只能暗中打点,让黎慈好过一些。 下朝后,她留在金銮殿,翻看她这半月错过的无数奏折,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黎慈定罪在半月前,也就是初一那日,那日卞持盈已经回国公府有两日了。 因黎慈明面上不是自己的人,所以他出事,没有任何人告知她。 就如…… 就如前前户部侍郎周佺一样。 前前户部侍郎周佺看似中立,实则是晏端的人。 前户部侍郎黎慈看似也是中立,实则是皇后的人。 两任户部侍郎,落任下马都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周佺是真的罪该万死。但黎慈不是。 卞持盈丢开奏折,阖目作疲倦状。 晏端一脸心疼地看着她,伸手覆上她手背:“方回宫,你歇一歇,皎皎。” 卞持盈摇摇头,她抽回手:“方回宫,便是这样一桩事狠狠砸来,教我如何能歇得下?” “有时朕也怪你。”晏端叹口气:“怪你这般尽职尽责,怪你这般不辞辛苦,却累倒了自己。” 皇后淡淡一笑,苍白的唇牵了牵:“身为一国之后,必当责无旁贷。” 晏端看了她两眼,忽地眼眸一眯:“如今户部侍郎之位空缺,你以为,该推何人上位?” “户部侍郎一职频频生事。”卞持盈垂眸看着他搁在案上的手:“不如先空一空,让户部尚书多费点心,待你我再多看看,看看有没有更适宜的人选。” 晏端颔首:“那便依你。” 他眼珠一转,看着她,又问道:“当初周佺锒铛入狱,你推荐黎慈任户部侍郎,可是有什么缘故?朕还当你们是旧交。” 卞持盈清浅的眸珠动了动:“当初周佺突然落狱,我几番向陛下举荐人才,最后敲定了黎慈任户部侍郎,对于此事,当时陛下也没有异议,擢升文书也是陛下让人拟的,为何如今又来问我?黎慈玩忽职守一案我并不了解,但他任户部侍郎以来,功绩几桩,勤勤恳恳,众人有目共睹,这就是我举荐他为户部侍郎一职的缘由,至于旧交,实属无稽之谈。” 晏端不说话了,好半晌,他才点点头:“朕也是这样以为的,毕竟在朕眼里,皇后不是任人唯亲的人。” “皇后知人善任,可见是黎慈自己一时糊涂,这才走错了路。” 他再叹气,作惋惜状。 “不过……”他神色疑惑,看向卞持盈:“黎慈不是这样冲动的人,他为官数年,心里应当很是清楚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为何突然就这样了?” 卞持盈看着他,见他面色坦然,眼中疑惑不似作假,便道:“陛下是疑心有人设计陷害他?” 晏端:“也不是没有可能。” 日头高挂,暑意逼人。 晏端早走了,卞持盈坐在金銮殿许久,久到腹中传来声音,她才合上奏本,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余光见侧方的几位宫娥不停地合力扇着雉羽宫扇,其神色疲乏,额角还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辛劳万分。 卞持盈拿起案上的小团扇,自己扇着风:“你们退下吧。” 宫娥收扇,有资历较浅的宫娥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来,她还偷偷揉了揉发酸发软的手腕,左顾右盼,忽然,她对上一双似琥珀的清冷眸珠。 宫娥一下汗毛倒竖,她腿一软,仿佛下一瞬就要瘫软在地,却见那双琥珀移开了目光。 宫娥暗暗长吁一口气,迅速离殿。 傍晚,迟月进殿,恰好碰见乳母带宝淳离去,她笑着行了行礼,掀开珠帘,恰好看见暗卫闪身离去。 她当做没看见,上前禀道:“殿下,贤妃准备了一场花宴,想来请您的示下。” 卞持盈坐在案后,也不知是在看什么,头也不抬:“随她去,你暗中盯着点。” 黎慈这般,她虽无力斡旋,但总得做点什么。 【作者有话说】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出自《临江仙柳外轻雷池上雨》欧阳修) 30醋海翻波 ◎起码今日的醋,你就没资格吃。◎ “朕听说你换掉了户部主事?” 又是傍晚,天边橘色蔓延,暑意消散许多。 晏端看着走在身侧的女子,眸光微动:“怎么这样突然?” 卞持盈手执纨扇,轻轻扇着风:“户部出了这么大的事,必要整改一番,否则再生事端。” 经查,黎慈出事前,曾与户部主事经钰有过往来,经钰却对其玩忽职守一案闭口不谈。 明显是有很深的嫌疑。 经钰是卞持盈招揽来的,是她底下的人。至于如今有没有被人收买策反,就不一定了。 晏端侧目看着她,不置一词。 她随意绾着发髻,髻后一根烟紫色的飘带,髻心是一把莲蕊梳篦。穿着一件烟粉窄袖衫裙,衣裙质地柔软,一点都不像她,冷硬如石。 “陛下?”卞持盈停下脚步,扭身来看他,神色疑惑。 晏端与她相对,目光落在她莹白的面颊上,忽然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柔软白嫩的脸颊:“皎皎……” 卞持盈垂眸:“陛下何意?” “户部主事他……”晏端神情复杂,手依旧停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 皇后抬眸看他,唤他的字:“竟山,你想同我说什么?” 晏端神色恍惚,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颊,慢慢往下低头:“你糊涂了,皎皎。” 二人彼此呼吸可闻,卞持盈看着眼前这张逐渐放大的脸,不动声色问:“竟山,我怎么糊涂?” 晏端眼里只看得见她的娇颜,再容不下其他:“你这多疑的性子该如何是好,户……” “陛下!”在二人唇瓣即将相贴时,一道急促的声音打断了这旖旎的气氛。 帝后二人分离,皆神色不悦看向来人。 弥深忍着满腔怒火走近,他故意没看皇后,只朝晏端拱手:“陛下,臣有要事奏禀。” 晏端皱眉。 “何事乱了弥卿的手脚?连礼数也忘却了。”卞持盈负手站在晏端身侧,笑意疏淡:“还是说,要紧事的确十分要紧?” 弥深后背一凉,他敛了压抑的情绪,朝皇后拱手:“殿下金安。” 卞持盈看了他一眼,旋身离去,衣袂纷飞。 金銮殿。 卞持盈坐在案后,看着手里的奏折蹙眉。 晏端到底何意? 她回想晏端方才的话语,细细思量。 思量片刻无果,她只得扣下奏折,作烦闷状。 若不是弥深“突然而至”,恐怕她会如意得到想要的答案。 正想着,便见弥深来了。 二人一个坐在案后,一个坐在案前,中间隔着宽宽的条案,以及案上的数本奏折。 卞持盈慢慢摇着扇子,漫不经心问:“弥卿所为何事?” 弥深盯着她:“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殿下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皇后展臂撑案,似笑非笑看着他:“怎么?不妥?” 扑面而来的是上位者的威严气势,弥深面皮微微抽动。 “殿下难道是忘记了什么?忘记了……曾经对我说过什么。”他神色里带着两分忿忿不平,还有醋意和委屈夹杂其中。 “殿下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卞持盈往后一靠,慢慢摇着纨扇,姿态散漫:“我该记得什么?我早跟你说过我不能给你什么,你如今这般咄咄逼人是哪般?言而无信?我可曾承诺过你什么?” 她斜了他一眼:“我和陛下是结发夫妻,即便是有什么也很寻常,倒是你,我劝你一句,现在最好什么都别想,否则,我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弥深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了,他死死压抑着情绪:“殿下这是在威胁我?” “你姑且可以这样认为。”卞持盈无视他的情绪:“至少在……现在,你我都该恪守本分,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该、也不能出格。” 她丢开扇子起身来,居高临下,甚至是言笑晏晏:“起码今日的醋,你就没资格吃。” 弥深眼眶发红,不甘被她如此对待:“凭什么?凭什么我没有资格?明明……明明那时都已经说好了……” “不服吗?”卞持盈微微一笑,步伐轻盈从一旁走过:“不服就做点什么。” 弥深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恍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眼底却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烛火摇曳,卞持盈坐在案后,执笔写下黎慈和经钰的名字,思及白日晏端说的话,她不由眼眸一眯。 一道细微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卞持盈回过神来,她将宣纸悬于烛火之上,静静看着火舌将“黎慈经钰”四字吞噬。 “殿下。”青四蒙着面,半边身子隐没在暗中:“经钰死了。” 卞持盈愕然:“谁做的?” “不知。”青四垂眸看着地上:“属下赶到时,他已经无力回天,只留下一句遗言。” “他说‘我是冤枉的’。” “仅此一句。” 卞持盈深深提起一口气,她眼眸明亮,语气中似乎蕴含了什么:“青六跟上黎慈了吗?” 屋内又是一声响动,青四旁边多了一人,正是青六:“黎慈言‘吾折于户部员外郎之手’、‘经钰亦知’。”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位暗卫半跪在地上,始终挺直背脊,等候命令。 片刻后,女子冷静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我知道了。” 暗卫隐身藏匿,皇后独坐椅中。 她盯着案上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她提笔落下墨痕。 第一字便是卞,第二字是烨。 这件事从卞烨开始,卞烨被设计,于巷中放野狗数只,欲害他陷入危难,但却被卞炜顶替受害。 她出宫回家查看情况,恰好在家中小住。 她落下第三个字,第三个字是崔,崔珞珠的崔。 她在“偶然间”听见“崔珞珠”那番摧心剖肝的言论,致使怒极攻心,母女离心。她回宫养病,不问政事,为幕后之人提供了绝佳的布局时机。 后来崔珞珠生病,她再度出宫,那时已至月初,刚好幕后之人可以问罪黎慈。 恰好,没人知道黎慈是她的人,所以悄无声息就被人拔去。 她受晏端挑拨,疑心病发作,换掉了经钰。 然经钰被害,无法再重归户部。 幕后之人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看着纸上墨痕,卞持盈抿紧唇瓣。 因她多心多疑,一步错步步错,如今被幕后之人重击,元气大伤。 户部是块香饽饽。 可她一下就损失了两颗棋子。 黎慈流放,经钰身亡。 这都是因为她多疑造成的。 她在听见“崔珞珠”说的那番话时,就该马上与她当面对峙,而不是一个人黯然神伤、郁郁寡欢,导致错过异动。 她因多疑,未曾告诉心腹黎慈是她的人,失去了挽救斡旋的机会。 她因多疑,亲手拔掉了自己的棋子,令经钰身亡,户部几乎无人可用。 她闭上眼,执笔的手缓缓收紧。 这样的错,她决不会再犯。 贤妃办的赏花宴在傍晚,彼时暑气消弥,恰好可以赏赏花、吃吃茶,众人再聚在一起吃吃晚饭,倒是挺热闹的。 卞持盈原本是不去的,但龚娴如今身在宴中,宝淳孤身一人可怜得紧,便带着她一起去了。 宝淳喜爱花,看着园子里这么多花高兴坏了,扑来扑去,声音清脆明亮。 卞持盈坐在首位,看着下方众人,莞尔:“不必拘礼,尽兴方是。” 话虽如此,可众人哪里敢放肆。 卞持盈看着这满园颜色,心情大好。 园子里不止花的颜色好,姑娘们娇嫩艳丽的颜色也是十分令人瞩目的。 卞知盈坐在席中,看着花丛中扑来扑去的宝淳,心里痒得不得了。她也想去玩,坐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悄悄看了一眼上边儿,见皇后正和贤妃说话,卞知盈弓着腰,偷偷跑了。 卞持盈说话的间隙看了她一眼,见其鬼鬼祟祟模样,十分滑稽,不由笑出了声。 对面的贤妃神色茫然,不知何处说错了话,引得皇后殿下发笑。 卞持盈收敛了两分:“抱歉,你继续说。” 园子里热热闹闹的,卞持盈看向席间,见龚娴一人独坐吃茶,想了想,便叫她上来说话。 “宝淳近日如何?”她问。 龚娴恭敬道:“小殿下颇有进益,不管是画技还是习字方面,都比以前精进了不少。” 想了想,她又补充:“偶尔小殿下也会说一些书中的典故出来。” 卞持盈颔首:“有你在,我不担心宝淳。” “不过。”她看着龚娴这张看似人畜无害的脸,挑眉:“我还是十分怀疑你入宫的动机。” 龚娴无奈一笑:“我知道,我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她看着卞持盈,倏地,莞尔问道:“上回我说的有关崔夫人的事,可应验了?” 卞持盈脸色一沉。 龚娴轻笑,她转头看向园子里玩得正欢的宝淳,眉目柔和:“殿下,虽然我知道这很艰难,但我还是想请求您,相信我。” 皇后默不作声,俄而,她欣然道:“罢了,我便赌一把,信你一回,只是盼你莫要让我失望才好。” 突然,她的眼睛被一道银芒刺中,下意识闭眼侧身躲过。 下一刻,她猛地转头,见一位宫娥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向她刺去! 30-40 31明见万里 ◎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有刺客!”一道尖锐刺耳的叫声响彻花园,贵女们个个惊慌失措,面无人色,不知该如何是好。 卞持盈看着那宫娥神色冰冷,手执匕首朝自己狠狠刺来。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到暗卫没办法动手阻止。 突然从身侧挡来一人,立于身前,其身上带着清香,背影却坚定异常。 只听“噗嗤”一声,匕首入体。 暗卫悄无声息出现,一掌击退刺客,无数侍卫涌来,将刺客捉拿,不料刺客早服了毒,已经毒发身亡死去。 耳边嗡嗡作响,尖叫声、惊呼声此起彼伏,卞持盈看了一眼园子里,见卞知盈正白着脸将宝淳紧紧护在怀中。 她收回目光,将龚娴揽入怀中。 刺客刺中了龚娴腰腹处,骇人的血迹蔓延开来,看上去十分可怖。 卞持盈冷静看着她痛苦的神情,看向朝玉:“去请太医令。” 覃嬷嬷协同贤妃安抚贵女情绪,卞持盈带着龚娴回了金銮殿,朝玉陪同。 迟月则是陪着卞知盈和宝淳。 龚娴伤势很重,流了很多血,幸好太医令来得及时,替她止住了血,包扎伤口后又开了药方。 龚家来人,卞持盈盯着龚娴母亲不停抹泪的模样出了神。 龚娴伤势重,不宜挪动,卞持盈便将她安置在昭阳殿。 当日深夜,龚娴起了高热,卞持盈没有听劝,坐在床边守至天明。 直至龚娴退热,她才一脸倦容离开,却又去往金銮殿处理政事。 覃明善站在门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覃姑姑……”龚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虚弱地唤她。 覃明善立马回身走到床边,温和问道:“龚娘子可算是醒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龚娴看着她,问:“殿下怎么样?刺客有抓到吗?” “殿下好着呢。”覃明善拿过一把团扇,慢慢替她扇着风:“只是殿下昨夜守了你一夜,没合过眼,一早便又赶去金銮殿了。刺客么……死了,什么也查不出来,只能不了了之。” 倒是晏端说要杖毙几个侍卫,被卞持盈拦下了。 “拦朕做什么?”晏端有些不满:“那些酒囊饭袋尽是些没用的玩意儿!不如杀了算了!” 卞持盈翻看着手里的奏折,眼下一片黛色。闻此言,她眼都没抬:“陛下说这话有何用?杀了他们又能如何?刺客费尽心思,谁又能拦得住。” 晏端一噎,他不赞同道:“此言差矣,朕……” “陛下。”卞持盈打断他的话,从奏折中抬起头来看他,神色安静:“陛下怎么看待前户部侍郎黎慈?” “朕……”晏端沉吟片刻,道:“黎慈么……看起来克己奉公、勤勤恳恳,没成想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是朕看走眼了。” 他不会忘记在春蒐上,黎慈对他的那番出言顶撞。 卞持盈收回目光,专心致志,没再说话。 黎慈是她的人,这事皇帝不知道,那荣屿青和太后知道吗? 这不重要了。 处理政事后,卞持盈回了昭阳殿。 龚娴脸色好了许多,只是伤势依旧严重。 见皇后一脸倦容,她作愧疚状:“是我劳累殿下了。” 卞持盈坐在榻边凳上,端起热茶:“若没你舍身相救,恐怕我早已成为刺客的刀下亡魂。” 茶水打湿了她的唇,她放下杯盏,看向龚娴:“稍有不慎,刀下亡魂便是你,你为何不惧?为何不怕?” 龚娴看着帐额上的绣花,莞尔却不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道:“我必须要这么做。” 她不打算细说,于是岔开话题:“刺客的来路可查清楚了?覃嬷嬷说什么也没查出来。” 卞持盈反问:“刺客是谁的人,我猜,你想的和我想的,别无二致,不是吗?” 龚娴抿了抿唇,才扬起笑来:“殿下聪慧过人,民女佩服。” 刺客无非是皇帝、太后、开国侯。但具体是谁做的,已经不重要了。 “殿下接下来要怎么做?”龚娴扭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床边人。 “娴姐姐!”宝淳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她至榻前,先是不慌不忙地朝卞持盈行礼:“母后金安。” 然后才站到卞持盈身侧,倚在其身上,担忧地看着龚娴:“娴姐姐,你怎么样了?还痛不痛?” 又听一阵脚步声响起,卞知盈慢慢进了屋来,她瞪着宝淳:“你跑那么快作甚?你娴姐姐又不会跑了。” 宝淳抱着卞持盈的手臂,没有回头,只大声道:“宝淳担心娴姐姐!” 卞知盈瘪瘪嘴,在一旁坐了下来。 那日情况混乱,虽宝淳没有看到血腥场面,但还是受了惊吓,梦魇连连,是卞知盈陪了她好几日,才将她安抚下来。 现在在宝淳心里,卞知盈这位小姨母的地位船高水涨,她也十分依赖这位小姨母。 卞持盈搂过宝淳,看着榻上:“你伤重,也不宜挪动,不如就在昭阳殿安心养伤,养好了再出宫。” “宝淳也会每日陪着娴姐姐的。”宝淳依偎在皇后怀里,圆溜溜的眼睛水光澄澈。 龚娴迟疑:“这会不会给殿下带来不便?” 卞持盈低头看着宝淳头上的小啾啾,伸手拨了拨:“昭阳殿数间房屋都空着,平日里只有我跟宝淳,你住进来,热闹一番也挺好。至于不便,没有的事。每隔三日,龚家会来人,你也不必为此担心。” 她什么都考虑周全了。 龚娴眼眶有些发胀,她垂眸:“多谢殿下……” “你谢她做什么?”卞知盈不解:“你为她挡刀受伤,她这般,不是应该的吗?” 龚娴笑笑,没有说话。 卞知盈耸耸肩,眼珠一转,看向皇后怀里那颗雪白团子,气鼓鼓道:“既然昭阳殿这么大,我也住进来热闹热闹!” 卞持盈挑眉,回头看她,忽而勾唇一笑,意味不明道:“如此,也好。” 后来卞知盈被小山高的书卷、做得天昏地暗也做不完的功课逼得崩溃时,方才想起这个冲动的决定,肠子都悔青了。 “你好好养伤。”卞持盈看向龚娴,正色道:“你的伤,不会平白无故的受了。” 皇后遇刺,中郎将身为禁军首领,被弹劾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弹劾之人…… 竟是给事中弥远。 弥远上任不久,行事没有半分拘束,连中郎将都敢弹劾,可见是受了其弟弥深影响。 中郎将郭云毅,是荣家姻亲。 因皇后遇刺,晏端震怒,于金銮殿指着鼻子怒骂中郎将,惩其卸职半年,闭门思过,罚俸禄一年。 众人皆叹、皆羡皇帝对皇后用情至深。 卞持盈听见迟月传来这则流言时,竟嗤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下边儿的大理寺卿。 “有人这是。”她合上折子,嘴角笑意连绵:“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偷鸡不成蚀把米?”弥深哼笑:“殿下不是说让我做点什么吗?如此,殿下且看好了。” 卞持盈讶然,目光落在折子上,没有看他:“怎么?见你底气十足,这是还有后手?” 弥深反问:“殿下不是想让我做点什么吗?既然是殿下所愿,臣,哪里敢让殿下失望。” 看他这般,想来是恼她那日所言,如今在记恨在心。 卞持盈并不介意他那点儿微薄的恼意,眉目含笑:“总之都做了,弥卿不妨再多做一些,如何?” 弥深不解其意:“何意?” 国公夫人不好,尚未大安,皇后殿下出宫回府尽孝,日日衣带不解,临榻侍疾,可谓是孝感动天。 眼瞧着皇后又出宫去了,后宫的四妃一昭仪凑在一处说话。 “殿下何时回宫?”贵妃李丹信眼里盛着跃跃欲试,这是又想着生事。 贤妃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德妃、淑妃二人也并未搭话。 贵妃一下就恼了:“你们什么意思?如今连话都不跟我说了是不是?” 宗襄吃着镜糕瞥了她一眼:“问问问,知道自己讨人嫌还问。” 李丹信一下面目狰狞、柳眉倒是,作势就要扑上去打她:“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淑妃王应瑶立马伸手将她拦住,语重心长劝道:“好了,宗妹妹也是心直口快,贵妃姐姐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让她来!”宗襄丢了镜糕,扬起脖颈瞪着李丹信:“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要怎么撕了我这张嘴,你要是撕不下来,今后见了我就绕道躲着走罢!” 李丹信本就性烈,见状,霎时暴起:“那我便成全你!” 她伸出手,十指尖尖对准宗襄的脸,鲜红的蔻丹闪着不甘示弱的光。 淑妃王应瑶死死抱着她的腰,作无语状:“你们消停一会儿。” 李丹信嘴里一直嚷个不停,张牙舞爪,一刻也不停歇:“是这小蹄子先惹我的!我今日、我今日一定要将她这张嘴撕下来!以泄心头之愤!” 宗襄也吱哇乱叫,甚至将脸腆过去,眉飞色舞地挑衅:“你来啊!你有本事就来撕!你敢撕我的嘴,我就去皇后殿下面前哭!日日哭,夜夜哭!求殿下给我做主!殿下一定不会轻易饶了你!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黎慈在春蒐上顶撞过晏端,详见第18章—— 还是准备改个新书名嘿嘿嘿,现在的太直白了。晚安啦 32刮垢磨光 ◎咱们要怎么反击?◎ 李丹信这下被她气得理智全无,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于是身上的劲儿更大了。淑妃王应瑶抱得费劲儿,德妃洛识月也上前将人钳制着。 只有贤妃坐在一旁,她看向宗襄,莞尔:“妹妹受了委屈,怎么不去陛下跟前说?皇后殿下日理万机,朝堂的事都忙不过来,哪里能管得了咱们后宫的琐碎小事。” 宗襄正冲着李丹信龇牙咧嘴,闻言,想也不想便道:“我相信殿下!殿下就是再忙,也会认真处理这些琐碎小事的!” 贤妃一脸意味深长的笑,不再做声了。 而钳制着贵妃的德淑二妃神色各异,二人对视一眼,皆若有所思。 皇后已回国公府数日,朝中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 “黎慈真的是皇后的人?我看这回是母后错判了。”晏端有些怀疑地看向开国侯:“她跟个无事人一般,黎慈流放路上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开国侯垂眸看着棋盘:“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 “陛下。”他抬眸看着晏端,正色问:“陛下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晏端正吃着糕点,听他这样问,便敷衍道:“之前不是做了那么多?眼下还要做什么?歇一歇罢,谋划这般繁密,你也不嫌累得慌。” 荣屿青:“难不成陛下是要等皇后反击,然后再进行下一步吗?这可不是过家家,有来有往的,而是要乘胜追击。” “行了行了。”晏端摆摆手,嘴里还有糕点,话语含糊不清:“朕知道了,你们看着办吧。” 开国侯盯着他,眼眸黑黝黝的,有些令人心里发毛。 晏端咽下嘴里的糕点,囫囵灌下一杯茶水后,随手用袖子抹了抹嘴:“朕倒是想要问问侯爷,刺杀皇后,是你安排的?为何没有与朕商议?” 荣屿青指尖白棋温润,他的目光不知何时落于棋盘之上:“商议与否,刺杀都是要进行的,陛下何必为此恼怒,此事,太后殿下也是知晓明白的。” “太后知晓明白是太后的事。”晏端不满:“是朕!是朕不知道!” 他刻意在自称上加重语气和声调,像是在强调什么。 荣屿青抬眸,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他手侧的棋罐,棋罐中黑子凛冽,暗藏杀意:“陛下,该你下子了。” 晏端皱眉,他低头看向棋罐中,忽而目光一凝—— 这罐中黑子他好似见过,什么时候见过? 他抬头,对上开国侯的眼眸,心肝一颤。 开国侯正静静地看着他,眸光安静,眸子如凛冽黑棋,杀意毕现。 只是一瞬,杀意稍纵即逝,开国侯眉目温润恰似他手中的白棋,听*他笑吟吟问:“陛下,该您下子了。” 国公府。 卞持盈正传授崔珞珠、戚阅竹、卞知盈掌家之大学问。 崔珞珠幼时受父母溺爱,所学甚少,嫁为人妇后晕晕乎乎的就这么过着日子,没有谁来手把手教过她什么,这么些年,她一个人跌跌撞撞摸索过来,也闯下了不少祸事,幸好没捅出什么大篓子。 戚阅竹脾性立不起来,她倒是想整顿家风,无奈手段太柔,遇事无措,只得得过且过。 至于卞知盈,她总归是要嫁人的,学些掌家的本事,也能傍身。 三人面对严厉、一丝不苟的皇后殿下,唬得板板正正的,三人排排坐,作认真状。 待传授完毕,崔珞珠和戚阅竹一同离开了,卞知盈坐在原地,她揉了揉肩颈脖颈,神色疲乏得厉害。 卞持盈坐在上方看她:“宝淳这些日子就托付给你了。” “为什么?”卞知盈歪着脑袋,一脸不高兴地瞪她:“你不是说龚娴比我好吗?怎么如今又肯将公主交给我了?哼,我可不是那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说罢,她又扬了扬脑袋,抬着下巴,高傲如孔雀一般。 卞持盈诧异看她:“龚娴如今在家养病,无心管教宝淳,我只是让你暂时代替龚娴陪过宝淳这段时日,没想将宝淳交给你,待龚娴大安,仍任公主之师。” 卞知盈气得鼻子都歪了。 她愤怒地盯着长姐,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炎炎夏日,暑意令人心烦意乱,傍晚时分,残阳西斜。 而卞持盈坐在阁楼晒台之上,俯瞰院中花草,神色安静非常。 “殿下打算怎么做?”迟月站在她身边正拿着扇子替她扇风:“我猜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反而会乘胜追击,咱们要怎么反击?” “不着急。”卞持盈微微一笑,拿过她手里的扇子:“磨刀不误砍柴工。” “我是想着。”迟月蹲在她身侧,若有所思道:“咱们不在宫里,很多事情都没办法立即知晓,可能会因此失掉先机,届时,出了什么事,恐怕难以斡旋。” “宫中的确好。”卞持盈慢悠悠扇着风,微眯着眼望向天边:“但人身在局中时,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还不如抽身远离,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迟月思忖片刻,忽而福至心灵,眉目欣喜地看着她,勾唇一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卞持盈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我人虽不在宫里,但是消息并不闭塞。” 迟月站起身来,粲然道:“殿下这般厉害,消息定然不会闭塞。只是殿下,咱们要离宫多久?” 此时一阵风来,送来阵阵花香,令人心旷神怡,卞持盈微眯着眼,看着天边的残阳:“等待时机。” “可若是时机一直未到,该如何?” “我说会到,便一定会到。” 用过晚膳后,卞持盈让卞烨来跟前,考他学问。 一通下来,卞烨倒也没让人失望,面对严厉的长姐,他虽害怕忐忑,却也能对答如流,甚至能举一反三,脉络清晰,逻辑严谨。 卞持盈很是满意,给他布置了一些关于政事的功课,让他预备预备,不日考问。 残阳如血,鸟飞蝉鸣。 皇后凭栏而望,神色有些惘然。 迟月从未见过皇后殿下这般,她上前去,柔声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在想经钰。”卞持盈展臂扶栏,看向远处,喟叹一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因我生性多疑,铸成大错,促使经钰丧命,实在痛心惭愧。” “这分明不是殿下的错。”迟月道:“经钰本就是被人给盯上了,他自己也察觉到了,所以他与黎侍郎走得近,恐怕也是想说些什么。” “殿下换了经钰,恰好撞上了他被杀害的时候,这两者,并无因果关系,即便是殿下没有将他换掉,他仍是户部主事,却也依旧会被杀害。” 卞持盈低头,看着栏杆上的雕花片片,心里依旧沉闷。 “若非我疑心太重,被人利用,也不会是如今光景。”她声音很轻,似是要融进风里,被风携去天边。 迟月:“殿下常开解我与朝玉,说我们二人长处不同,也各有各的短处,每当我们二人做错事时,您总说‘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样的话来宽慰我们,让我们不要太自责,怎么殿下反而不能放过自己呢?宽慰自己呢?” 卞持盈闭眼:“虽是如此,但但若非是为了争权夺霸,也不会流血流泪,牵扯甚广,更甚者,令人家破人亡,颠沛流离。” “可殿下,争权夺利向来如此,您位居高位,很多事情身不由己。”迟月伸手搭上她的肩头,眉目柔和:“您已经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庇佑他人不受到波及。” 卞持盈哪里不知呢,世事如此,谁也逃不过。 她明白,但依旧觉得难过。 “黎慈怎么样了?”她问。 迟月道:“已经派人打点过了,黎侍郎没吃什么苦头,到了惠州也有人接应。” 卞持盈点点头,她收回手负在身后,眉目恢复如常:“流放惠州,也不全然是坏事,山高路远,可以做些实事,至于黎慈总有一日,我要让他正大光明回到长安,官复原位。” “中郎将。”她侧目看向迟月:“或许可以收复己用。” 迟月迟疑:“中郎将郭云毅是荣家姻亲,若要收复己用,恐怕不容易。” 皇后看着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山间,语气悠悠:“不妨事,事在人为。” 这日,卞持盈携礼登龚家,探望龚娴。 龚娴伤势好了许多,现在人也能下地了,只是依旧虚弱。 “殿下怎么突然想要出宫小住?”龚娴有些不解,她望着对面的人:“其实国公夫人并无大碍,对吗?” 卞持盈握着杯盏,指尖摩挲杯沿,答非所问道:“我以为我这般,你能预见两分。” 她看着杯底茶叶,复又抬眸看向龚娴,不疾不徐问来:“不如龚娘子替我算一算,接下来的路,我要如何走?” 龚娴勉强扬起笑意来:“殿下这话来得奇怪,这这我如何能算?我又不是算卦先生。” “是吗?”卞持盈置下杯盏,笑吟吟看她:“我观龚娘子往日言语,还以为龚娘子有未卜先知之能。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那日宴上遇刺,龚娘子像是早就料到一般,从头到尾都很冷静,很难不让人怀疑。” 【作者有话说】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出自北宋苏轼的《题西林壁》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出自《晋书列传三十九》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出自《左传宣公二年》先秦左丘明 晚安。注意保暖。 33云遮雾障 ◎是她的死期◎ “我知晓……”龚娴垂下眼眸来,显得柔顺无害,她语气柔柔,轻声细语:“我知晓我身上有太多谜团,目的不明,所以殿下忌惮我,怀疑我,但是殿下。” 她抬眸看着卞持盈,眸光清亮:“无论您怎么查,都不能查出端倪来,不是吗?” 卞持盈:“你这是在挑衅吗?” “不。”龚娴叹了口气:“我只是在说我己不由身。” 卞持盈看着她半晌,缓缓问:“还是不能说?那要到何年何月,你才会与我言说分明?” “我……”龚娴扶着条案起身来,行至窗边,背影沉默。 卞持盈静静看着她,好整以暇。 俄而,龚娴扶着窗沿回身,眉眼舒缓:“若非要说个年月,那……那便是昌安四年,腊月初三后。” 卞持盈霎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她手握成拳,缓缓收紧,指尖紧紧扣着掌心,深陷其中。 昌安四年,腊月初三。正是上一世她被晏端用一杯毒酒送去了阎王殿那日。 是她的死期。 她亦起身来,只是扶案望去,下颚紧绷,眉目染上几分肃杀之意:“何故?” 察觉到她的变化,龚娴不知缘故,只觉得她的情绪来得莫名。 “殿下。”龚娴站在窗前,低眸看着地上的碎屑光影:“您知道的,眼下我不能说。” 她身后,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正是盛夏光景。 卞持盈从龚府回来后就有些心不在焉。 崔珞珠看着她莹白的脸颊,唤了她好几声:“皎皎,皎皎?” 卞持盈回过神来,见其面露忧色,便展颜:“我只是在想,这会子出去游湖,恐怕有些热。” “啊?”一旁的宝淳面露失望之色:“那咱们不去了吗?” 卞知盈冷哼一声,双手抱臂,郁闷得厉害:“我就猜到有这么一茬儿。” 卞烨安静如鹌鹑。 “晚些时候去吧。”卞持盈看向崔珞珠:“眼下暑气太盛,热得慌。” 崔珞珠连连点头:“你素来苦夏,晚些时候出门也好。那咱们傍晚出去,恰恰好。” 她想了想,又说道:“你二妹妹来信,说不能来了。” 卞持盈:“可有说什么缘故?” “只说是家里有事,走不开。”崔珞珠眉目染上忧色:“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你说大家这好不容易得闲凑一处,你二妹妹却来不了,下回再凑一处,只怕是难了。” 卞持盈没说话。 卞知盈捏着宝淳发顶的小啾啾,嘟嘴不满道:“怎么的?是易家不肯放人?还是说她那难缠的婆母又发难了?” “都怪某人。”她气呼呼地戳了戳宝淳软乎乎的脸颊。 宝淳依偎在她怀里打盹儿。 卞持盈看着她,扯了扯嘴角,似是觉得荒唐:“这也怪我?” “自然是怪你!”卞知盈瘪嘴,忿忿不平道:“你不准我们仗势欺人,不准拿你皇后的由头压迫旁人。” “这有错?” “错!却错不在此。” 卞知盈振振有词道:“你总是对我们耳提面命,拿这些话来拘着我们,我们自然惶惶遵守,可又因此矫枉过正。我们的确是不会仗势欺人,却因你日日敲打警示,连挺直腰板都很勉强,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行差踏错给你招来麻烦。知道的人说我们是皇后娘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什么犄角旮旯里的破落户!谨小慎微过了头,便成小家子气了!” 她说完,屋子里一声声响都没了。 崔珞珠盯着地上,动也不敢动; 卞烨更是要把脑袋埋进胸膛里去。 他想不明白,知盈这是疯了吗?敢教训起长姐来了! 卞知盈说完后,察觉到屋内的凝滞气氛,方才还八丈高的嚣张气焰一下萎靡了。 她对上长姐严肃的眉眼,讪讪低下头来,心里很是忐忑。 但下一瞬她又想,她这话虽过分,可也没说错啊!说的是事实啊! 于是她挺直腰板,抬起头和下巴,大胆凝视过去。 不过她惧怕长姐的事实已是刻在骨子里,此番虽占理,然,色厉内荏,底气不足。 卞持盈看着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眸,须臾,点点头,淡淡道:“你说得不错,是我做错了。” 卞知盈目瞪口呆:“……啊?” 崔珞珠和卞烨也有些意外。 “前有如盈被董家欺压多年。”卞持盈冷静言说:“后有怀盈疑似也被婆母欺负。” 她自省:“由头竟是我思虑不周,是我做得不对。” 见她这般,卞知盈的尾巴一下就翘起来了,她伸手指向卞烨:“还有阿兄也是!” 卞烨一呆,不明白怎么和自己扯上关系了,他连忙制止:“我怎么了我!你别胡说!” “我怎么就胡说了!”卞知盈搂着宝淳,瞪他:“你在学院里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说出来,只敢跟我发发牢骚,你就是怕阻碍长姐,怕给长姐带来麻烦,怕别人议论你是仗着有个皇后姐姐所以行事毫无无顾忌纨绔子弟,所以才只字不提的!” 卞持盈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她看向卞烨:“阿烨,当真如此?” “长姐……”卞烨起身来,嗫嚅着嘴唇:“这……这……” “阿烨,你怎么一个人受着!”崔珞珠也起身来,一脸恨铁不成钢模样,埋怨他:“你该跟我、跟你父亲说的!” 卞持盈拧眉望去:“是怎么被欺负的?” “不是……”卞烨赶紧摆手澄清道:“没什么大事,也没有怎么欺负我,只是几句口头上的事。” 卞知盈呵呵一笑,阴阳怪气道:“是啊,是没什么大事,也不知道是谁在学院被人气得饭都吃不下,只敢大被蒙头,哭得稀里哗啦。” 宝淳迷蒙着眼抬头,脸上还有压痕,嘟囔问:“小姨母,谁哭了?” 卞知盈揉了揉她的脑袋:“没谁,快睡快睡。” 宝淳重新埋在她怀中,呼呼大睡起来。 卞烨有些尴尬,脸色微红,他低下头去,小声替自己辩解:“只是同窗之间的打闹玩笑而已。” 崔珞珠急道:“这哪里是玩笑,分明是存心拿你消遣作乐!若今后还有这样的情况,你怎么办?打算就这么受着?” 她急得不行,一时又格外自责。 这一切都怪她、都怪她!四位儿女,没有一位她是教好了的,她这个母亲当得,实在是太失职了。 “我只是不让你们仗势欺人。”卞持盈起身来,看着卞烨,谆谆善诱:“而不是让你们忍气吞声,若受人欺压,以势反击,也是使得。” 她走到卞烨跟前,抬手拍了拍幼弟的臂膀:“以往是我不对,今后再不会了。你们放心,若是有谁欺负你们,你们只管仗我的势反击,即便闹大了也无妨,只要你们占理,我便会替你们做主,不会让你们白白受欺负。” “至于怀盈。”她负手而立,看向院中:“近日得闲,我去易家瞧上一瞧。” 卞知盈眼睛一亮:“我也去!我想二姐姐了!” 傍晚时分,几人吃过晚饭后,一同前往城西的翠波湖游湖纳凉,吃茶赏景。 皇后游湖,阵仗不会小,但卞持盈不欲铺张高调,让人按寻常规格安排就是。 卞家一行人乘坐马车来到湖边,远远便瞧着湖边停靠着一艘画舫,画舫精美绝伦,一层供人赏景话聊,二层一方小舍,供人吃茶休憩,这是长安时下游湖最常见的规格。 主子们纷纷入舫,仆从上了另一条小船随行。 船还未开动,宝淳巴巴站在围栏边,扶着栏杆看向画舫外边儿,眼里盛满了欢喜。 舫外青葱翠绿一片,湖边翠柳青青,微风拂面。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感叹:正是人间好时节! 这时风动,头顶有风铃闻风而动,叮叮铃铃,清脆作响。 宝淳仰起头来,盯着那风铃出神。 她转头,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切换,忽然,她噔噔噔跑到卞烨身边,抬起头伸出手:“舅舅,抱宝淳。” 女童额发凌乱,脸颊雪白柔软,眸光明亮清澈,娇憨可爱。 卞烨欣喜她的亲近,却也有些紧张。 他弯腰将宝淳抱了起来,怀中一片绵软,他高兴得厉害,看着她柔软的脸颊,卞烨想亲一亲,但又不敢。 宝淳乖乖依偎在他怀中,指着风铃:“舅舅,宝淳想摸摸它。” 卞烨生得人高马大,闻言立马走近,手臂微抬,宝淳如愿摸到了风铃。 风铃在她手中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好听极了。 宝淳弯了弯眉眼,卞烨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其实在灵动可爱,实在是心痒痒,于是偷偷在她脸颊上飞快亲了一口。 “嗯?”脸颊的触感让宝淳疑惑地转过头去,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着卞烨,不说话。 卞烨更紧张了。 这时,船开动了,风呼呼涌进船中,风铃叮当作响。 宝淳最后拨了一下风铃,然后就对它不感兴趣了。她趴在卞烨肩头,眼珠滴溜溜转着,四处张望。 卞持盈坐在崔珞珠旁边,将此情景尽收眼中,她眼底晕开笑意,看向正在说话的崔珞珠,眉眼柔意如云。 “哼。”卞知盈坐在崔珞珠另一侧,她吃味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大一小,嘀咕道:“看来宝淳又找到新的玩伴了,很快便会将我忘记了,没良心的小东西。” 【作者有话说】 晚安 34包藏祸心 ◎去谋害皇后的性命◎ 得知皇后携家人游湖,宗太后冷冷一笑,眼中闪着诡谲的光。 “还真有闲情逸致。” 她脸上的冷笑愈发猖狂:“我倒是要看看,你能悠闲到什么时候!” 一旁的晏端说道:“可见是上回的事给她带来不小的伤害,所以这才想着抓紧时机,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不过。”他叹道:“皇后果真是聪慧过人,我们的计策没多久便被识破了。” “我早就料到她会识破。”宗太后悠悠道:“我也不怕被她识破,毕竟黎慈,不是已经流放惠州了吗?” 说起这个,晏端便满腹狐疑:“黎慈真是她的人?会不会是母后你误判了?我去查过黎慈的过往,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 宗太后声音微冷:“宁可误判也不放过!” 晏端无言,须臾,他又问:“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开国侯上回还问我来着。” 宗太后眼眸微闪:“他问你什么?” “问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晏端有气无力道:“他还要我乘胜追击,不要留情。” “开国侯说得对。”宗太后睨了他一眼,眼中情绪翻涌:“要乘胜追击,不能留情。” 晏端垂着脑袋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看向宗太后:“那咱们接下来该对谁动手?” 太后眼眸一眯,笑得意味深长:“这个人,我早有人选。” 她眉目染上戾气,使亲和慈祥的面容变得刻薄冷漠:“这一回,我一定要将卞持盈重重击溃,绝不会、绝不会给她翻身的机会!” 晏端心口狠狠一跳,他看着太后,咽了咽口水:“母后……” “对了。”宗太后看向他:“宗昭仪近来如何?” 晏端:“没如何。” 太后拧眉,作怒目状。 晏端一个哆嗦,不情不愿坐正身子:“就那样呗,也没听说有什么动静。” “迎她进宫不是让她来享福的。”太后看向旁边的心腹:“去把人请来。” 不多时,宗襄站在皇帝、太后跟前,敛眉垂眸,作柔顺模样。 晏端对她不感兴趣,扭过头去嗑瓜子儿,作壁上观。 “你知道你进宫来是做什么吗?”太后悠悠问道。 宗襄低着头:“回殿下,妾不知,妾只知一切听从陛下、殿下的安排。” 太后嗯了一声:“那你可知卞、宗两家的关系?” 宗襄:“卞、宗两家是姻亲。” 她回答一板一眼,有些不讨喜。 “对于皇后,你怎么看?”太后问。 宗襄:“皇后殿下克己奉公,勤勤恳恳,为国为民。” 太后冷哼一声:“这些都是假象!” 宗襄将头低得更低。 太后盯着她瞧,似是要将她瞧出个窟窿来:“我知道,你十分敬仰钦佩皇后,但是阿襄,你还小,这深宫之中,哪儿有简单人物,皇后此人,居心叵测、阴险狠辣,绝不像看上去那样简单纯粹!你切莫被她这副嘴脸给骗了!” “你姓宗。” 太后幽幽叹气,眸光发虚:“我也姓宗,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荣辱与共。” “阿襄,为了咱们宗家,你也该做点什么了。” 宗襄倏地抬起头来,她面色复杂,俄而,她问:“殿下,我该怎么做?” 太后莞尔,对她的识时务很是满意,笑眯眯朝她招招手:“好孩子,来我这儿,我教与你。” 宗襄乖乖上前去。 太后拉着她坐下,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好孩子,你年纪轻,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很多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是你要知道,我们都是一家人,不会害你的,眼下时局不好,朝中鱼龙混杂,各部官员冗杂无用居多,我……” “殿下。”宗襄小声打断她的话,怯怯道:“您不用告诉我这些,您只需要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就好。” 太后不说话,旋即笑笑,眼里闪着明明灭灭的光:“那好,那我若是让你去谋害皇后性命,你有这个胆子吗?” 宗襄吓得脸都白了,当即就要起身来跪下。 “好了好了。”宗太后笑着将她扶起,制止她跪下,重新将她拉在身侧坐下:“我与你说个玩笑话,怎么看你还当真了,你这孩子,真是较真儿。” 宗襄眼圈儿都红了,她声音颤抖着:“依您所说,妾年幼不知事,也撑不起来,所以……所以难当重任。” “别怕。”宗太后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发侧:“我要交给你的事很简单,不是什么重任,不用担心。” 宗襄白着脸看她,颤颤巍巍问道:“是……是什么事?” 在国公府待了一段时日,卞持盈与家人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崔珞珠身子好了不少,心情也明媚许多,日日笑意满面,走路都生风。 卞知盈暂且不提,瞧着和往日没什么变化,依旧爱拿话来呛长姐。 卞烨性子沉稳许多,面对严厉的长姐,虽难免忐忑,却不再像以往那般哆哆嗦嗦的。 宝淳与外祖父、外祖母、姨母、舅舅都熟悉了许多。最开始她喜欢卞知盈,后来爱缠着卞烨,如今却是爱黏着外祖父卞允康,也不知是怎的。 只有崔珞珠有些失落,失落宝淳不那么喜欢自己。 卞持盈不动声色安慰:“母亲身子不好,宝淳素来有分寸,不敢闹您。” 崔珞珠巴巴望着她:“真的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崔夫人心情总算是舒坦了一些。 临近回宫,卞持盈让人安排一番,她准备去一趟易家,带着卞知盈、宝淳一起。 易家人惶恐非常,全府上下恭敬以待。 卞持盈看了一人站在人前的二妹卞怀盈,拉过她的手就往府中走去。 “我此次登门,不过是来找姐妹吃吃茶、说说话,诸位不必拘礼。” 易大人上值未归,妹夫易琮亦然。卞怀盈婆母路夫人领着众人笑着跟上去:“殿下,您这……” 皇后突然停下步伐,旋身看去,眉目淡淡:“我与姐妹说话,夫人这是要旁听?” 路夫人讪讪而立:“不敢、不敢。” 卞怀盈带着长姐、妹妹、外甥女去了起居院,一行人先继落座,满室茶香。 “这是翎儿、伏儿?”卞持盈看向卞怀盈身侧的两个孩子,朝他们招招手:“来姨母这儿。” 卞怀盈轻轻推了推两个,鼓励道:“去姨母那儿。” 易翎牵着弟弟易伏,有些拘谨地走了过去。她仰着头,看着这位面生的姨母,唤道:“姨母……” 卞持盈将二人搂入怀中,她摸了摸易翎的发,看向卞怀盈:“我记得,他们四岁了罢?好像是要比宝淳大一岁。” 卞怀盈含笑点点头:“是,是比宝淳大一岁。” 易翎和易伏是龙凤胎,易翎是姐姐,易伏是弟弟。 一旁的宝淳好奇地看着母亲怀里的姐姐哥哥,眸光清亮。 卞怀盈看着她,笑问:“一会子宝淳和姐姐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宝淳扭过头来看她,眨眨眼,点点头:“好。” 卞持盈给出早就备好的礼品,和孩子们说了两句话后,就让卞知盈带着宝淳、易翎、易伏去园子里玩儿。 “我?”卞知盈指着自己,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她不是来带孩子的! 难怪长姐会带着自己,原来是打的这主意! 卞知盈气愤极了。 宝淳噔噔噔上前,牵着姐姐易翎的手,冲她笑了笑,然后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小姨母,神色期盼。 卞知盈:…… 她认命般地拉着孩子们出去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仆从们候在一旁,低眉顺目,恭敬极了。 “那日游湖,怎么不见你来?”卞持盈看向妹妹:“母亲说你被家事给绊住了,如今我来问一问,是什么家事?” 卞怀盈沉默片刻,道:“只是一些小事,长姐无需挂怀,眼下已经被解决了,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卞持盈靠在椅背上,望向她,平铺直叙道:“怀盈,你向来心思深沉,而我们姐妹自小疏远,感情淡薄,很多事你不愿告诉我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怀盈,你我既是一家人,便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感情再淡薄,终究是血脉相连。哪些事能说、哪些事不能说,我想你心里清楚。” 回想起那日小妹卞知盈的指责,卞持盈顿了顿,继续说道:“以往是我思虑不周,频繁让人敲打你们,让你们处处谨言慎行,切莫行差踏错,以免给我带来麻烦和障碍。但这却导致你们行事束手束脚,受尽了委屈也不敢言说,如今我想说,以往是我不对,让你们感到憋屈和难受,今后再不会了,若是受到什么委屈和苦楚,只要占理,尽管往大了闹。” “我会替你们善后。” 屋子里安静得厉害,连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卞怀盈不知何时红了眼眶,她倔强地没有抬头,只是看着地上,晶莹的泪珠掉了下来,落在精美昂贵的服饰上,迅速晕开成花,一朵一朵。 卞持盈见状,一时不知该如何去安慰。 她六亲缘浅,性格别扭,不知该如何与家人相处,很多亲昵的话也羞于启齿。 “……若你有什么委屈。”她只是苍白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只管与我说。” 亲昵安慰的话说不出口,只能笨拙地、无措地表明自己的心意。 卞持盈看着兀自抚泪哭泣的妹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僵冷得厉害,她紧抿唇瓣,忽而起身来,往外走去。 “必然是易家人欺负了你,我这就去寻他们,让他们给个说法。” 她方起身来,才往外走两步,卞怀盈突然起身,哭着扑进她的怀抱,呜咽不停:“阿姐……” 卞持盈身形僵硬,少顷,她抬起手来,轻轻回抱着妹妹,拍了拍怀中柔软的身躯,沉默安静。 35飞来横祸 ◎来人!快来人!你们都是死人吗!◎ 卞持盈拉着妹妹坐下,她看着逐渐恢复平静的妹妹,端去一杯茶:“定一定心神。” 卞怀盈接过茶水,三两口便饮下了。 她拿手帕擦了擦眼泪,仍抽泣,但没再落泪了。 日头高挂,暑意袭来。 卞持盈抬手,慢慢摇着纨扇,看着妹妹:“可冷静了?” 迎面而来是凉爽的风,卞怀盈看着长姐手里的那把纨扇,渐渐不再抽泣,只是又出了神:“婆母让我给郎君纳妾,我不肯,她便想法子来磋磨我,仅此而已。” “为何纳妾?”卞持盈问:“易琮如何对待此事?” “他亦是不肯。”卞怀盈长长的叹了口气,眉目哀愁:“只是……只是他素来听他母亲的话,自小便是如此,不敢违背半句。” “他觉着眼下挺好,没有纳妾的必要。”卞怀盈低着头,看着手中空空的茶杯,语气逐渐呈挫败之意:“可他扛不住他母亲两次三番的唠叨,我能感觉到,他隐隐有妥协之意。” “怎能如此!”卞知盈不知何时偷偷溜进了屋子,她瞪大双眼,作忿忿不平状:“简直是欺人太甚!你婆母也就罢了,易琮怎么也这样对你!他不是一向听你的话吗?怎么这下又反水了!” 她的话天真可爱,卞怀盈苦笑:“郎君自小便是在他母亲的安排下长大,一言一行,一衣一物,都是他母亲替他把握安排的,如今虽已成了家,但……但对他母亲,他亦是生不出半点反抗,如今能为我反抗斡旋至此,已是不易。” 未经人事的卞知盈听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绕是娇蛮如她,遇到这档子事,也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何况善隐忍委屈的二姐姐。 倏地,卞知盈看向长姐,眼睛亮亮的。 长姐!长姐一定有办法的! 卞持盈对上她的眼睛,想也不想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微哂,看向二妹妹:“纳妾之人可相看好了?是哪家的姑娘?” 卞怀盈放下杯盏:“郎君的表妹。” 一旁的卞知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自古以来,表哥表妹,事不会少。 长姐不说话了,卞知盈有些着急:“阿姐,你快想想办法呀!不能让易家欺负二姐姐!” 卞持盈没睬她,而是拍了拍卞怀盈的手:“不必多虑,此事我已有安排,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要易琮的性子立起来,否则,今后这样的事只会层出不穷。” 卞怀盈颔首:“我也是这样想的,心里也有了一些打算。” “什么打算?”卞知盈凑了上去,神色好奇。 卞怀盈笑笑,她温柔地摸了摸幼妹的脑袋,没有回答。 临走时,卞持盈搭着宫人的手,踩着小杌子欲上马车,忽而,她扭身看向门口的路夫人,眉目疏淡,语气平平:“我看怀盈如今很好,倒是多亏了夫人这几年的担待。今后,若怀盈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也望夫人再三担待,我这个做姐姐的,先谢过夫人了。” 路夫人脸色微白,惶恐道:“应该的、应该的,殿……” “怀盈。”卞持盈移开视线,看向站在路夫人身侧的二妹妹,语气微柔:“他日得闲,带着翎儿和伏儿来宫里坐坐,陪我说说话。” 卞怀盈自然应是。 马蹄声远去,卞怀盈仍未收回目光,她挺直背脊,无视周围的复杂目光,眉目坚韧。 待回了宫,宝淳有些闷闷不乐。 卞持盈盥洗沐浴后正坐在檐下通发,见状,便问她:“宝淳是舍不得舅舅姨母,还是舍不得外祖父?” 宝淳趴在对面的秋千椅中,闻言,瘪瘪嘴:“宝淳,想外祖父了。” 卞持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绕是她算无遗策,也没想到,宝淳竟然和父亲亲近非常。 她很难去想象这是什么场景。 宝淳性活泼开朗,父亲内敛寡言。 这…… 她在脑中勾勒出一副恰当的画面来—— 父亲于案后看书办公,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宝淳坐在案前,笨拙地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手上、脸颊上还沾着墨汁。 如此也好。 卞持盈失笑,她看着满园花开,闭上眼。 一灯如萤雨潺潺。 迟月进殿时,恰好看见暗卫隐身离去。 皇后坐在案后,秉烛夜读。 “殿下。”迟月上前劝道:“明日十五,先有群臣朝会,后有妃嫔请安,您早些歇下吧。” 卞持盈合上书本,抬手揉了揉眉心。继而对上迟月担忧的神色,不由笑道:“不妨事。” 她起身来:“这些日子忙这忙那,东奔西走的,顾不得看书,如今暂时得闲,便想着看一会儿书。” “殿下爱书我也是晓得的。”迟月替她褪下外衫:“但殿下也要紧着身子,浓茶伤身,万万不可。” 待皇后躺下后,迟月吹灭那一盏萤灯,轻手轻脚出了殿去。 浓郁夜色,雨势渐大。 噼里啪啦的雨滴砸在窗户纸上,颗颗雨珠密集落下,打湿窗户,倏忽滑落往下,洇湿了窗框。 卞持盈于声声雨滴中,逐渐睡去。 翌日,朝臣无事,朝会很快散去。卞持盈回昭阳殿陪宝淳吃早饭。 如今龚娴尚在病中,宝淳无人教养。 见其郁郁寡欢,淡淡的眉头蹙着,看上去不太高兴。 卞持盈看着她:“吃饭不可一心二用,于肠胃无益。” 宝淳这才打起精神,认真将早饭吃完。 待吃过早饭后,她去园子里看花。 却见园子里立着一人。 顿时,宝淳眼中光芒大盛,兴高采烈,飞奔而去,鲜妍的衣角纷飞似蝴蝶:“外祖父!” 卞允康转身,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宝淳依偎在他怀里,眼睛发着光:“外祖父是来见宝淳的吗?” 卞允康:“是。” 他看着女童璀璨明亮的眼眸,或觉不妥,补充道:“殿下让我逢初一、十五来教导小殿下。” 宝淳高兴极了,她趴在卞允康肩头,眼中是那一大片花圃:“太好啦!宝淳可想外祖父了!” 她想了想,歪着脑袋问:“外祖父想宝淳吗?” 许久都不得回答,宝淳揉了揉眼,嘟起嘴来,失落喃喃:“外祖父不想宝淳。” “想的。”她听见外祖父这样说道。 于是宝淳更高兴了,她抱着外祖父的脖颈,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似是要把这几日“离别”积攒的话都要一股脑说出来。 卞持盈坐在首位,看向下方的妃嫔:“我离宫这些日子,宫里可曾发生过什么事?” 她最后将目光落在贤妃身上。 贤妃起身来,恭敬道:“回殿下,宫中并无大事发生。” “是吗?”卞持盈看向神色郁郁的贵妃李丹信:“贵妃妹妹,是有什么心事?还是受了什么委屈?” 李丹信心里烦闷极了。 她入宫多年,为太后一党,可在宫中这么久都未受到太后青睐,那宗襄一个小丫头片子入宫这才多久?就频频出入太后的慈宁殿,实在可恶。 这样李丹信感到危机袭来。 宗襄会替代自己的位置吗?这是她所担忧的。为此,她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心事一股股的涌来,教她烦闷非常,故而脸色有些难看。 但眼下,她只是起身来,柔柔弱弱道:“多谢姐姐挂念,妹妹一切都好,大概是昨夜落雨,被雨声扰着,睡得不好。” 卞持盈挑眉:“原来如此。” 她嘴角噙着笑意:“昨个儿雨夜,我倒是睡得不错。” 她让李丹信坐下,接着,唤起宗襄:“宗昭仪入宫不久,一切可还习惯?” 宗襄垂眸道:“一切都好,多谢殿下关心。” 李丹信最是瞧不来宗襄这副样子,便出声呛道:“得太后殿下照拂,昭仪妹妹恐怕心里很是得意,哪里像是不习惯的样子?” 宗襄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贵妃姐姐这是眼红了?这可不行,日子还长着呢。” “你……!”李丹信想发作,碍于皇后在场,只得硬生生憋了下去。 “殿下。”宗襄上前跪在地上,呈上一杯茶。 卞持盈不知其故:“这是?” 宗襄死死低着头,高高端着茶杯:“殿下离宫那段时日,妾闯了祸,得罪了贵妃姐姐,特来向殿下赔罪。” 卞持盈拧眉:“你年纪小,行事还是要顾忌一些。” “殿下说的是,妾明白。” “这茶……”卞持盈伸手去端:“我便喝了,下回,可不是一杯茶的事。” 宗襄抬头,亲眼看见她喝下那杯茶:“是,下回妾再不敢犯了。” 妃嫔散后,迟月笑着说道:“奴婢可是听说,宗昭仪不是个好性儿的主,年纪小,行事起来无所顾忌,李贵妃这回,可是踢到铁板了。” 卞持盈正拿着书看,闻言淡淡一笑:“有她们二人互相陪着,日子不会无聊。” “对了。”她放下书:“宝淳在做什么?” 园子里。 宝淳拿着手里的一朵黄色野菊花,攀着卞允康的肩头,正往他头上簪花。 卞持盈来的时候,这副场景猝不及防落入她眼中。 父亲安静地蹲在地上,温和的眸光正看着眼前的外孙女。 卞持盈站着看了许久,直到祖孙二人离去,她才转身离开。 今夜有雨。 皇后坐在窗前,就着雨声看书。 背影孤寂,却又怡然自得。 背后传来脚步声,卞持盈拿着书,起身看去。 晏端冲她笑笑:“我还想吓吓你呢。” 她无奈地合上手里的书:“陛下若真想吓我,脚步声该再轻一些。” 晏端摸摸鼻子,牵过她的手:“我已经很努力了。” “皎皎。”他侧目看她,刚想说什么,便见她手里的书“吧嗒”一下掉在地上。 她脸色煞白如雪,整个人往后一仰,两眼一翻,倒了过去。 晏端大骇,怒声喝道:“来人!快来人!你们都是死人吗!快来人!” 【作者有话说】 一灯如萤雨潺潺。(出自《雨夜读书》陆游) 36粉墨登场 ◎好戏要开场了,你我该入席了。◎ 这夜,宫中灯火通明,宫人皆作惶惶不安状,原是皇后殿下中了魇,昏迷不醒,危在旦夕。 说是中魇,实则是太医令都查不出病因来,故称中魇。 皇帝震怒,当即下令彻查,并且整夜陪在皇后榻前,作痛惜状,此番情景,令人动容非常。 好在第二日午前,皇后总算是醒来了。 人虽是醒了,但精气神不再,眉目恹恹的,看上去精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一般,还会时不时走神。 皇帝陪了半日,便去金銮殿处理堆积的政事了。 “殿下。”迟月一脸忧色:“好端端的,殿下怎么突然就晕倒了?太医令还说殿下是中魇了。” 卞持盈脸色微白,她抬手按着额角,阖目虚弱道:“陛下查得怎么样?可有查出什么端倪来?” 迟月摇头:“什么也查不出来,不过……不过殿下。” 她蹲在皇后身侧,仰头看着对方:“您昨日的吃食我们都查验过了,都没问题,唯一的问题是……是宗昭仪端来的那一杯茶水。” “你怀疑是宗襄?”卞持盈睁开眼,扯扯嘴角,冷声嘲讽:“不过,你的怀疑也不无道理,毕竟宗襄姓宗。” “殿下!殿下!”朝玉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她气喘吁吁道:“查出来了!是宗昭仪害的您!” 她走近,竭力平复着气息,片刻后,她在皇后跟前站定,恭敬禀来:“是宗昭仪,偷偷行巫蛊之术,所以才害得殿下这样。” 迟月问她:“陛下知道吗?” 朝玉点点头:“陛下知道,眼下正在宗昭仪的殿内,侍卫还在宗昭仪的屋内找到了那些……那些行巫蛊之术的东西。” 她看向卞持盈,抿唇问道:“殿下,该怎么处置宗昭仪?” “此事我不想管。”卞持盈疲倦得厉害,她目光发虚:“让太后和皇帝去管吧。” “我想去寺中祈福。”她叹了口气:“我的确是中魇了,身子乏力得厉害,精神也不太好,昏昏欲睡,难以打起精神来,或许去寺中住上一住,会好转一些。” “可是……”迟月不理解:“殿下就这样放过宗昭仪了吗?这岂不是太便宜她了?”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是她陷害皇后。”卞持盈眼底滑过幽深:“太后和皇帝再怎么样,也会做做样子的。” 果不其然,皇帝大怒,当场重重掌掴宗襄,并下令就地处死她。最后还是太后姗姗来迟,网开一面,念她是宗家女,将她打入冷宫,永不出冷宫。 朝中上上下下对宗襄议论纷纷,宗襄的父母亲也回了老宅避风头,也不知再回长安时,是何光景。 彼时卞持盈已经收拾好行囊,预备去城郊的鹤云寺修生养性,为百姓祈福祈平安。 晏端对其依依不舍,拉着她的手,不舍她离去:“皎皎,你要尽早回来,朕会想念你的。” 卞持盈笑,眉目柔柔:“陛下,此去小住,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天半月,不会太久的。” 临出宫时,皇后的马车与弥家马车擦肩而过。 马车帘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女子精致的下颚。 “皇后已经出宫了。”荣屿青看向宗太后:“为了让她出宫,真是大费周章。” 宗太后眉头紧锁:“没有办法的事,先前我们也使了许多法子,但她自从回宫后,便无心再出宫去,事急从权,无奈之举。” 荣屿青凝视着她,温声问道:“只是阿映,仅仅如此,便要折去你们宗家的人,你难道不痛心吗?” “我如何不痛心。”说起这个宗太后便觉烦躁:“阿襄那孩子是我亲自挑选的,她也甚是合我眼缘,我是很喜欢她的,但是……” 她幽幽叹气:“我只是交给她这么一个简单的任务,她便办得如此糟糕,还把自己给暴露了,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或许她性命难保,此事她还得好好儿谢谢我,如今虽是在冷宫,但冷宫中我已上上下下打点明白了,不会让她有苦头吃。” “巫蛊之术。”她轻嗤一声,讽刺笑道:“亏那孩子能想得出来,手段如此拙劣。不过好在,皇后的确是出宫去了。” 她一想到接下来的计划,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鹤云寺远在城郊,单程便要上小半日,消息闭塞不说,即便她知道了什么,想要即刻回城来,也是不能够的,就是她插上翅膀飞回来,也已成定局,无力回天,届时,我倒要看看她怎么办!” 荣屿青看着她,亦是笑:“接下来,我们是按计划行事?若按计划,这首当其冲,便是国公府。”- 鹤云寺在城外西边,此寺香火旺盛,香客络绎不绝。虽离长安城远,但实在是灵验,不少人不辞辛苦也要去上香祈福。 马车里。 “殿下。”迟月递给卞持盈一本折子:“大理寺卿说,一切他都安排好了。” 卞持盈一改方才的柔弱苍白模样,此刻的她,神采奕奕,眼中精光乍起。 她接过迟月递来的折子,翻开后细细看来,一字不漏。少顷,她合上奏折,问道:“宝淳可安置妥当了?” 迟月颔首:“公主殿下如今在国公府内,眼下的国公府如铁桶一般,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如此,便好。”卞持盈将折子放在一旁,她掀开帘子看着外边儿草木青青,眼中闪着不明的光。 鹤云寺香客众多,皇后悄无声息入住进去,连一位香客都没有惊动。 “殿下。”迟月绷着小脸看向站在窗边的女子,走了过去:“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该休养休养。”卞持盈看着窗外盈盈生机,笑道:“鹤云寺真是名不虚传,你我不虚此行,自然是要尽兴而归。” 迟月一愣。 卞持盈旋身看她,温和笑着:“别担心,一切我心里都有数。只是苦了你和朝玉,日日跟着我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一刻也不能松懈,是我疏忽了,不过眼下既然都出来了,不妨好好散散心,缓一缓。” 朝玉恰好进了屋来,闻言一怔,旋即鼻子一酸,眼眶酸胀得厉害。 “那便依殿下的。”迟月拉着她的手,声音带笑:“殿下若是有事,随时吩咐我们就是。” 鹤云寺依山而建,落脚在一方小山的山顶,小山后,是重重叠叠的千山万壑,景色宜人,悠闲自在。 卞持盈说是来修身养性,并非全是托词。 她每日着素衫,不施粉黛,不缀钗环。天没亮就起来跟着寺中的师父们一起做早课,天蒙蒙亮时跟着师父们一起吃早饭,寺中餐食简朴清淡,迟月、朝玉二人不太能吃得惯,卞持盈倒是很适应。 吃完早饭去后院散散步,她原本还想跟着师父们一起干活的,但此言一出,寺中的师父们连忙劝阻,遂,只得放弃。 每日早起早睡,做做早课、抄抄佛经、练字看书、吃茶逗猫,倒是十分舒心。 如此的日子,卞持盈过了三日。 第四日拂晓,她站在后山,唤来迟月、朝玉二人,耳语几句过后,看着山间涌现的日光,仰头吐出一口浊气。 鹤云寺山脚下。 郭云香喘着气,看着蜿蜒曲折的小路,眉目坚毅。 倒是她身旁的丫鬟欲哭无泪:“夫人,我们歇一歇罢?照这么爬下去,还不知道要爬到什么时候。” “爬个山而已。”郭云香瞪了她一眼:“便教你这样要死要活的,这不是丢我们郭家的脸吗?” 郭家是将门,早年天下大乱,硝烟四起,郭家先辈枕戈达旦,冲坚陷阵,十荡十决,是出了名的将门英豪。 后来天下太平,郭家退居幕后。到了郭云香这一辈,郭家仍□□着,秣兵厉马,严阵以待,并未因为没有战事而松懈,郭家延续将门风姿,人人习武,熟读兵法。 郭云香的兄长郭云毅,便是当朝中郎将。 前段时日,中郎将因失职,致使皇后被刺杀,经给事中弹劾,中郎将卸职半年,于家中自省。 逢这日休沐,郭云毅陪妻女、妹妹来这鹤云寺祈福上香,就当是出城散散心,平一平郁气。 郭云香早已嫁做人妇,所嫁之人是开国侯夫人的内侄儿,彭挚。 夫妻之间拌个嘴,闹个别扭也是寻常事,郭云香性子洒脱豪爽,彭挚是文人,文武不合,也是人之常情。 这不,前两日郭云香刚和彭挚吵了一架,气急了,这才回娘家待一待,毕竟是眼不见心不烦。 “香香。”郭云毅有时不知道该怎么去劝说妹妹,但妹妹总是因性子和妹夫吵架,这哪能行。 “我知道。”郭云香甚至都没转身:“你一定又是想说我,让我赶紧把脾气收敛收敛,是不是?” 郭云毅不说话了。 “这话我倒是听得好笑。”郭云香站在一处平坦的石头上,居高临下看着兄长:“即便我听了很多年,也依旧觉得好笑。” “凭什么我要收敛脾气呢?为何没人来告诉彭挚,让他收敛收敛?只让我伏小做低,这是什么事?” 她眉目坚硬如冰,带着浓浓的嘲讽:“我不会收敛,永永远远也不会!即便每日吵架,即便即便是要和离,我也不会改!” 后山厢房。 迟月进屋禀道:“殿下,郭、彭、宗三家已经入网。” 女子回眸,莞尔:“好戏要开场了,你我该入席了。” 37大打出手 ◎我呸!难不成你那嘴是被狗啃了?◎ 虽是夏日,但因着是清晨,暑气还未出来,所以并不炎热。 寺中已经有不少香客了。 郭云香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挽着嫂子往前走去。 看了一眼后边儿牵着女儿的丈夫,郭嫂子回过头来,看向身侧的小姑子,叹了口气:“香香,你哥哥也是为了你好,你与彭挚成亲多年无所出,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吵架,日子过成这样,你哥哥怎么能不担心呢。” “无所出才好呢!”郭云香轻蔑哼笑:“若是有了孩子,恐怕我吵了架只能缩在屋子里一个人呜呜地哭,如今我没有孩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不能妨碍我!” “嫂嫂你也替我劝劝哥哥。”郭云香满不在乎道:“我日子过得好着呢!我与彭挚能过就过,不能过就和离,这世上男子多了去,我为什么要在他身上耗费心思?” “话不是这么说的。”郭嫂子语重心长地继续劝着她:“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与彭挚多年夫妻,多多少少也是有点情意在的。你啊!就是嘴硬,很多事情明明你嘴上软一点便好了,可你偏偏不肯罢休。” 郭云香一脸不可置信:“凭什么要我服软?凭什么不是他服软?” 郭嫂子就知道她会这样说,刚想说出打好的腹稿,忽而目光一凝。 “怎么了?”郭云香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前方,神色亦是一愣。 郭嫂子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喏,你看,人家这不是来服软了吗?” 人群中,眉目清秀的彭挚着长衫,正与仆从说着话。 郭云香看着他那副清润模样出了神。 “必然是妹夫听说了你的行踪,于是也悄悄跟来了。”郭嫂子再劝:“等会子人来了,与你说好话服软,你不要梗着脖子说那些浑话,最好是依着他的话,将台阶下了,可明白?欸,你们二人都犟得很,偏生又凑一处去了。” 郭云香看着前方人头攒动,扯扯嘴角,移开视线:“人家根本不是来寻我的。” 郭嫂子一急:“怎么会!” 她往人群中瞧,果然没瞧见彭挚的身影。 “想来是此地人多眼杂。”郭嫂子见她有些低落,有些不忍:“或许是想着在人后去寻你说话,你且等着就是,若他寻来,你须得记得我的话。” “不要太骄傲了,香香。” 郭云香垂眸看着脚尖,少顷,才点点头:“我记下了。” 郭嫂子这才眉开眼笑,与一旁的丈夫交换了目光。 “郭娘子。”一道女子声音传来。 郭云香扭头看去,见宗鸢走了过来,神色淡淡:“宗娘子方才的称呼似乎有些不妥。” 宗鸢甜甜笑道:“是我习惯这样唤你,一时记不住你已经嫁人了。” 郭云香冷冷睨着她:“宗娘子不妨去找太医看看脑袋,我嫁人已有几年光景,你莫不是糊涂了。” 宗鸢也不恼,只笑笑:“郭夫人别恼,我这不是见你总是在郭家待着,还以为你依旧是云英未嫁的娘子呢。” 郭云香总是与夫婿彭挚吵架,一吵架便回娘家待上个三五日。 “家里兄长总是担心我。”郭云香看着她,皮笑肉不笑:“所以我隔三差五便要回家与兄长嫂嫂说说话,待上几日。只是可怜宗娘子,两位兄长都已不在人世了,即便日后嫁了人,想回娘家找兄长说话,也是不能够了。” 宗鸢的两位兄长—— 宗非死于春蒐,时至今日也找不到线索。 宗恪死于金銮殿,被皇帝下令杖责,却因身子骨太弱,没能受得住。 “你!”宗鸢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她最是讨厌有人提起她的兄长,更遑论这话还是从她最讨厌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郭云香见她这般,便得意翘起嘴角来。 “你得意什么?”宗鸢很快收敛情绪,看着她,浅浅一笑:“得意一时有什么用?长长久久地得意才是真本事!” “啊?”郭云香假意作痛惜状,演技浮夸:“那宗娘子想来是不会长长久久地得意了,毕竟,永失两位兄长之痛,不是轻易能消弭的。” 宗鸢脸色铁青,盯着她半晌,忽而发出阵阵冷笑,旋即重重拂袖而去。 她前脚刚走,郭云香后脚便抚掌大笑,丝毫没有收敛。 宗鸢停在拐角处,回身看去,将郭云香那副小人得志模样尽收眼中,她僵硬地动了动嘴角,目光恶毒:“笑吧,我看你能笑到什么时候。”- 寺中香客逐渐多了起来,有的还往后山来了。 卞持盈去了后山中的小阁楼上,居高临下,俯瞰山间景色。 眼前是浮金翠绿,手边是袅袅香茶。皇后一袭素衫,优哉游哉,倒是十分闲逸。 卞持盈摇着手里的蒲扇,眯眼望向远处:“你说,今个儿会打起来吗?” “殿下不就是要她们打起来吗?”迟月笑着给她添茶:“殿下要她们打起来,那她们必然会打起来。” 朝玉坐在另一侧,她转头看着女子精致清冷的侧脸,犹豫问道:“殿下,我有一事不明。” “道来听听。” “殿下怎么笃定郭云香会在这两日和彭挚吵架?若是他们不吵架,郭云香必然是不会回娘家的,更不会来鹤云寺。” 朝玉若有所思:“她若是不来,便碰不见彭挚,更没有接下来的事了,难不成,殿下当真是神机妙算?” 迟月笑得前俯后仰。 卞持盈眼睛弯了弯,她眉眼盈盈,转过头去看向朝玉:“那依你之见,我若想要接下来的事顺利进行,须得提前做什么准备?” 朝玉愣了,俄而,她道:“若想要接下来的事顺利进行,必然要宗鸢来此地,宗鸢来了,彭挚也得来,但光他们俩来不行,郭云香是一定要来的。郭云香以前未出阁时,便常和郭嫂子来鹤云寺上香散心,若要她来此地,须得有个由头” 她说着说着,倏地眼睛一亮,看向皇后:“郭云香和彭挚争执,是殿下遣人做的?” “也没怎么做。”卞持盈漫不经心道:“郭云香性子洒脱大气,不拘一格,乃性情中人。彭挚此人文人的品性才学在他身上看不着,文人那些毛病倒是一个都不落下。这二人在一处,势同水火,一触即发,压根儿不需要怎么挑拨。” “可是”朝玉叹了口气:“郭云香对彭挚,是有几分情谊的。” “或许你觉得是我棒打鸳鸯。”卞持盈笑着看着山间那一轮灿阳:“可是你却是忘了宗鸢,宗鸢来此的目的,你能猜到几分?” 宗鸢、郭云香、彭挚三人,是老熟人了。男男女女之间,左右不过就是那些事儿。 朝玉诧异瞪大眼:“彭挚他他竟敢” “不是‘竟敢’。”迟月在一旁笑眯眯纠正:“彭挚和宗鸢,已暗通款曲许久了。” 朝玉倒吸一口凉气。 良久,她怜悯地摇摇头:“郭云香乃女中豪杰,许多男儿也比不得她,没想到,竟落得个遇人不淑的下场。” “殿下今日,倒是帮她她看清了彭挚的真面目。” 卞持盈起身来,摇着蒲扇,笑意不减:“走吧。” 一阵风来,吹起她鬓角的碎发,听她不紧不慢道:“咱们下去看看,可别错过了什么。” 寺中的确是闹起来了。 郭云香将彭挚揍得鼻青脸肿的,她气得七窍生烟,柳眉倒竖,拽着彭挚的衣领,粗暴地将人往外拖去。 彭挚本是文弱文人,哪里敌得过她,用尽全力也没有掰动她一根手指头。 看着周围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众人,彭挚又羞又气,他脸皮涨得通红,突然发了狂,扭身挣脱开来。 继而,他指着郭云香怒骂:“你这泼” 他原是想骂她泼妇的,却被她狠狠撇断了手指头,痛得他哀嚎连连,跪地痛哭流泪。 “宗鸢!”郭云香丝毫不惧周围的目光,她不怕刀剑,更不惧人言。她盯着不远处衣衫不整的宗鸢,发出阵阵冷笑:“怎么?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了?” 宗鸢死死咬着牙根,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嚎叫的彭挚,看向郭云香,故作镇定:“空口白牙的,你别诬陷人,我做什么了?你拿出证据来!” “证据?”郭云香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她狂妄怒骂:“我呸!什么证据不证据的,我亲眼看见你跟彭挚抱在一起啃嘴巴子,难不成你那肿起的嘴巴是教狗啃了不成?” 宗鸢气得脸都白了,嘴唇直哆嗦,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郭云香又扭过头去,重重一脚踹在彭挚背心,往他身上啐了一口,高声骂道:“这狗辈负我如此,我又岂是那等好欺负的?索性我退位让贤,让你们这对狗男女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才是!” “郭云香!”宗鸢气血上涌,她尖叫一声,气得上前与其扭打在一处。 郭云香也忘记了身法本领,赤急白脸地和她绞在一起。二人扯头发,打耳刮,又掐又咬的,毫无章法。 郭云毅和郭嫂子急忙赶来的时候,二人正打得不可开交,丫鬟婆子用尽了办法都无法将二人分开。 周遭聚了许多人,都作壁上观,看着好戏。 直到看见皇后被人簇拥着从人群中走来,众人才恍惚想起—— 皇后于几日前入寺休养。 38人仰马翻 ◎卞持盈,你去死吧!◎ 众人纷纷下跪行礼,徒留郭、宗二人毫无理智地厮打扯咬。 也不知道迟月和朝玉怎么做的,二人只是上前去拉了拉,便轻易将郭云香和宗鸢拉开了。定睛一瞧,郭云香占上风,除了衣衫发髻有些凌乱外,看不见有什么伤痕。再瞧宗鸢,脸上明晃晃一个巴掌印,颈子上还有掐出来的印子,发髻散乱,朱钗早就不知所踪,她两只眼红红的,看上去受了莫大的委屈。 “郭云香!”宗鸢的脸今儿是丢尽了,索性她破罐子破摔:“你凭什么说我是勾引了他?分明是你自己守不住你男人的心!” “这话好笑。”郭云香不紧不慢整理衣襟,她似笑非笑看着宗鸢:“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是你勾引的他,纵然你有错,但彭挚也不是什么好狗,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该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罢,她正色转头,朝皇后下跪行礼:“还请殿下为我做主。” 宗鸢这才看见皇后,她撇撇嘴,不情不愿地也跟着跪下:“见过殿下,殿下金安。” 待众人起身后,卞持盈看向郭云香:“郭夫人想要我如何替你做主?” “今日一事。”郭云香描了描被风吹乱的碎发,身姿挺拔坚韧,眉目朗朗:“是彭挚负我,他与宗鸢暗通款曲,颠鸾倒凤,卖俏行奸,罔顾礼法,简直不配为人!” 接着,她指着宗鸢和彭挚的仆从,冷冷一笑:“有这些混账玩意儿做蜂媒蝶使,彭宗二人不管去何处幽会,都仿佛入无人之境一般,可见这二人的苟且之情是早早便起了的,可怜我如今才明白。” 朝玉却想,彭挚心思缜密,若非是皇后殿下,郭夫人恐怕永远不会知道。 “彭修撰怎么看待此事?”卞持盈看向一旁仿佛丢了魂儿的彭挚。 彭挚早入翰林,是个小修撰,六品官。郭云香嫁给他,有诸多考量,但大部分考量都是有着过往情谊加持。 “殿下。”彭挚朝卞持盈拱手,垂下眼眸来:“今日臣来鹤云寺,是为了与夫人冰释前嫌,重归于好的,但是——” 他指着宗鸢,厉声骂道:“却因为宗娘子的胡搅蛮缠、死缠烂打,致使臣无法脱身,才会有那等” 他脸憋得通红,才憋出余下的几个字来:“才会有那等荒唐的事来。殿下,此事臣有错,但不全然是臣的错,还请殿下明鉴。” 一旁围观的众人凑在一处议论纷纷,对着这三人指指点点。 郭云香面色如常,目光清正,丝毫不惧。 宗鸢则是一脸失神地看着彭挚,那一段话竟没有使她暴怒,真是古怪。 卞持盈问彭挚:“你欲如何处理此事?” 彭挚正色直言:“此事是臣做错了,但臣却是己不由身,臣会痛心悔过,与宗鸢此生不复相见。” 他说完这话,周遭静悄悄的。 卞持盈还在等他接下来的话,却没曾想,是她高估他了。 “哦?”郭云香笑笑:“仅此而已?你已有家室,却与旁人厮混,简直禽兽不如,竟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厚颜无耻!” 彭挚怫然大怒,他强压下满腔怒火,问:“你欲如何?” 郭云香早就知道他的脾性,于是朝卞持盈道:“殿下,恳请殿下替我做主,让我和离。” “和离?”彭挚瞪大了眼:“郭氏,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郭云香睨了他一眼:“若非瞧你身子骨单薄,我还想说休夫来着。你如此恬不知耻,与旁人有了私情,还妄图将此事草草揭过,真是辱没你们文人风骨!经此一事,翰林院恐要将你除名,是再不能将你容下的!” “你!”彭挚用没有折断的手指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却不能吐出一个字来。 郭云香往前走了两步,抬了抬下巴:“我如何?你欲如何?” 她目光下移,落在他完好的手指上,挑眉:“怎么?这只手也不想要了?” 彭挚立马收回手,一脸防备地看着她:“我能被宗鸢勾引,也是因为你守不住我的心,是你无能,才致使这样的悲惨事发生!” 郭云香叹为观止:“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是如此不要脸。” 夫妻二人闹得不可开交,你一句我一句的,两边都占理,说得头头是道。 而宗鸢呆呆站在一旁,白着脸,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卞持盈看热闹看得正起劲儿,朝玉站在她身侧,悄悄问:“殿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难道就要一直这样看下去吗?” “为什么不呢。”卞持盈笑着看着据理力争的彭挚,饶有兴致道:“这样的好戏,你难道不喜欢看?” 朝玉摇摇头:“奴婢是觉得,郭娘子是可怜人。” 卞持盈将目光落在郭云香身上,笑意微敛:“她的确是可怜人,只是我没有想到,她会将此事闹大。” 原本在她的计划里,郭云香撞破彭挚与宗鸢的私情后,会勃然大怒,然后和离,可没想到,她竟是将彭挚打得鼻青脸肿后,将人拉出来示众。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朝玉看向彭、宗、郭三人:“眼瞧着此事快结束了,咱们*不做点儿什么吗?” “嗯?”皇后莞尔:“哪里结束了?” 朝玉摸不着头脑:“有您出面,彭挚对和离一事不敢不松口,他松口了,此事便告一段落了,难道殿下对此事另有打算?” 皇后但笑不语。 郭云香懒得与彭挚浪费口舌,她看向卞持盈,朗声恳求:“求殿下做主!” “彭修撰不想和离吗?”卞持盈好整以暇问彭挚:“宗娘子名声已毁,彭修撰与郭娘子和离后,难道不应该对宗娘子负责吗?宗娘子家世清白,端庄舒雅,彭修撰今后有福了。” 彭挚脸皮抽动几下,一时没有说话。 皇后都称郭云香是“郭娘子”了,他还能说什么? “殿下。”彭挚收回目光,忍着嫌恶说道:“臣会和郭郭氏和离,但决不会娶宗鸢为妻!宗鸢心思不纯,居心叵测,如何能为妻?” 彭挚心里憋着一股气,眼下能有释放的机会,他如何会放过:“禀殿下,今日之事的确是臣做错了,但若没有宗鸢蓄意勾引,臣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一旁的郭云香若有所思。 “臣与郭氏争执在先,臣思量自省几日,意识到先前的争执臣确实有错,又听说郭氏来鹤云寺上香,便想着来鹤云寺与她解释,待解释一通,我们夫妻二人定能冰释前嫌,可哪曾想” 彭挚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宗鸢:“哪曾想,宗娘子突然冒了出来,与我做与我一番纠缠,结果结果便是眼下这样的结局。” 郭云香垂眸。 原来彼时她与郭嫂子看到彭挚时,他果真是来服软的。 彭挚义愤填膺,宗鸢神游天外,郭云香神思恍惚。 朝玉与迟月咬耳朵。 “宗鸢从刚才开始便不对劲儿。”朝玉皱眉:“她怎么了?莫非是被刺激得厉害了?方才也有些奇怪,她怎么突然就和郭云香打起来了?” 迟月笑:“嗯,的确是被刺激了,但不仅仅是如此。” 朝玉愣住:“何意?” “怎么我里外不是人?”宗鸢凉凉一笑,她往前走了两步,看向彭挚:“你抱着我亲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这话露骨,彭挚涨红了脸,瞪着眼怒斥她:“你不要浑说!” “我浑说?”宗鸢像是突然回了神,她慢慢朝彭挚走近,目光凄凉:“挚郎,你怎能怎能如此待我?” “当初你求娶我不成,转头娶了郭云香。” “郭云香的兄长是中郎将,是武官,于你仕途无益,郭云香出身将门,粗鄙不堪,你早就想将她休了,你说你想娶我。” “可我家里看不起你。” “你们彭家,依附着开国侯府勉强过活,浑浑噩噩,不堪大用。” “你一边觊觎我们宗家,一边又担心休了郭云香后找不到更好的人,所以就一直这样耗着。” “耗到现在。” 宗鸢在彭挚身前站定,她抬头看着这个她曾经真心爱过的男子,留下两行热泪:“挚郎,在你心里,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 彭挚不欲理会她的质问,侧过头去,看向旁边的仆从:“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将你们娘子带走!” 若是任由宗鸢这样继续说下去,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但仆从是宗家人,哪里会听彭挚的话。 彭挚作烦闷状,他垂眸看向眼前的宗鸢,忽而目光一凝—— 宗鸢额角青筋暴起,她双目赤红,眼里闪着诡谲兴奋的光。 彭挚呆住,他察觉到不对劲儿,刚想开口叫人,眼睛却被银芒一闪。 下一瞬,银芒飞快没入他胸膛。 滴答,滴答。 彭挚低头看着胸口的蔓延血色,看着地上凝聚的血滴,身子仿佛不受他控制,汹涌的痛意迟迟呼啸而来。 他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继而腿一软,倒了下去。 诡异的寂静过后,场上爆发出阵阵尖叫声。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砸下一块石头,众人慌忙逃窜,尖叫声、惊叫声、哭声交杂响起。 宗鸢弯腰拔出彭挚心口的匕首,她发红的眼睛扫视着在场的人,露出得意疯癫的笑来:“这天下,即将是我宗家的天下。” 她忽然将目光落在卞持盈身上,手持匕首朝她走去,哈哈大笑:“这天下!将是我宗家的!卞持盈,你去死吧!” 39热熬翻饼 ◎卞家通敌叛国,卞持盈的好日子到头了◎ 卞持盈冷静地看着朝自己扑来的宗鸢,身形未动。 郭云香突然闪身在宗鸢身后,其眉目凌厉,杀意毕现,一个手刀欲落下—— “拿下便是,不必打晕,我有话要问她。”皇后的声音淡淡的,似乎一点没被这变故影响。 郭云香应是,她用力劈在宗鸢颈侧,听其凄厉一声叫唤之后,她眨眼间站在宗鸢身侧,擒住其手腕一扭,又听宗鸢尖利狂叫后,匕首落地,郭云香冷着脸钳制住她的一双臂膀,继而一脚踹在其腿弯,只听“噗通”一声,宗鸢被迫跪在地上,发髻凌乱,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在迟月和朝玉的安抚之下,周遭的香客逐渐平静了下来,又瞧宗鸢已被捉拿,思及其方才发狂时所吐之言,不由沉思默想,心思各异,有些许聪明人士都在心里猜测:恐怕长安风云再起,也不知时机会花落谁家,或许与自家有所牵连,于是都安静候在一旁,仔细听着消息,且看皇后如何处置。 郭云香不愧出身将门,她仅凭一己之力便压制住了发狂的宗鸢,轻而易举,如振落叶。 已经没了气息的彭挚被人抬了下去,留一滩血迹余此地。众人都躲得远远儿的。 宗鸢双目赤红得有些过了头,她死死盯着卞持盈,整个人处狂躁暴怒状态。 卞持盈慢步走上前去,郭云香见她还要走近,便劝道:“殿下,宗鸢意识不清,恐会……” 皇后抬手制止了她的话,郭云香闭嘴不言。 “这天下,为何是宗家的天下?”卞持盈居高临下看着宗鸢,不紧不慢问道:“宗娘子这话,是何意?” 宗鸢咬着牙,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她费劲儿抬起头来,盯着卞持盈,连连冷笑:“这你不用管,你只要知道,今日过后,这天下便是我宗家的天下了!你卞家从此,就夹着尾巴躲远一点,或许会得一线生机!” “哦?”皇后似乎一点没有被她激怒,反而问道:“何出此言?莫不是长安有什么异动?” 宗鸢扭过头去,紧咬牙关,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卞持盈摆摆手,郭云香迟疑片刻,慢慢松开了宗鸢,却没有立马退下,而是站在一旁,警惕以待。 臂膀处传来痛意,膝盖想必也是磨损得厉害。宗鸢抬起头来,用恶毒的眼神看着皇后。 她用手撑着地,歪歪斜斜地慢慢站了起来。 “彭挚被你杀死了。”卞持盈负手而立,平铺直叙:“毕竟是你爱过的男子,今后,再没有这样的人了。” “哼。”宗鸢揉了揉酸痛的肩头,面露不屑:“等宗家掌权,我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彭挚算什么?” 卞持盈像是看疯子一般看她,须臾,淡淡一笑,内含讽意:“或许宗娘子是被情郎之死给刺激到了,所以才会说出这样荒谬的话来。” 她环视一圈,吩咐道:“都散了。” 说罢,她转身就要离去。 宗鸢又气又急,霎时,气血上行至脑中,她急忙上前:“我没有胡说!我说的是真的!” 皇后步履不停。 “你站住!”宗鸢下意识想跟上去,却被一条臂膀拦住去路,她一愣,看向旁边的郭云香。 郭云香看也不看她,作轻视状。 宗鸢大怒,她攀着郭云香的臂膀,用力捶了捶,继而朝前边儿的卞持盈大吼:“卞持盈!你得意什么!眼下你卞家通敌叛国的证据已经呈到御前!届时我看你如何自处!” 众人哗然。 卞持盈回身看去,像是看死人一般:“……宗娘子已经神志不清了。” 见皇后始终不信自己的话,宗鸢气得厉害,脑中气血翻涌得厉害,四处肆虐,刺激得她眼睛更红了,看上去有些可怖,听她口不择言道:“我亲眼看见我父亲将伪造的通敌叛国的证据交给了你叔父的小妾!那小妾将证据亲手放进你叔父的书房中,如今,你小妾假意不慎,将这证据现于人前,眼下,恐怕你叔父已经在刑部大牢中了!” 宗鸢想到卞家的结局,忍不住哈哈大笑:“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死罪,卞持盈,你就等死吧!” 周遭安静得厉害,只有宗鸢癫狂的声音四处飘散。 等笑够了,她忽觉茫然,侧头一瞧,只见众人神色惊惶,她不知其故,鼻中有热流涌下,宗鸢伸手呆呆一碰,将指尖置于眼前—— 一抹猩红涌入眼帘。 脑中气血陡然褪去,宗鸢理智回笼,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她便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鸟过留声,风过,树梢轻动,簌簌作响。 人群中,有人脸色发白,有人神色无措。 众人惶惶不安时,突然听得皇后开口:“回城。”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依旧惶惶。 朝玉看着被人抬着的宗鸢,又看向神色自若的郭云香,半晌,她转头问迟月:“宗鸢怎么了?” 宗鸢一看就不对劲儿。 迟月笑:“水雪,听说过吗?” “自然。”朝玉道:“水雪是殿下暗卫“九道雪”中的一员,听说她精通祝由术,且擅毒、擅隐匿,擅……”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是一个声儿都没有了。 迟月笑着等着,果不其然,她听见朝玉不可置信的声音传来:“宗鸢如此,是水雪做的?” 迟月莞尔:“不错。” 朝玉久久不能回身,俄而,她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喃喃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迟月思忖片刻,答道:“殿下出宫,在国公府小住,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朝玉苦笑。 她性子一板一眼,不如迟月灵活机敏,皇后吩咐的事她照做,但她从不多问,只将事做好便是。此次皇后谋划,她并没有过多了解,从而很多事都不知道。 “殿下所谋何事?”朝玉敛了心神,不解问道:“即便让宗鸢将这荒唐话说出来,我们也不能如何,顶多是宗家怀有不轨之心,并无实质行为,宗家到时候将罪名往宗鸢身上一推,便不能奈他们如何了。” 迟月讶然:“谁说没有?你以为宗鸢说的话只是她的妄想?” 朝玉懵了:“何意?意思是……宗鸢说的都是真的?那……那我们得赶紧回城啊!” “不急。”迟月莞尔:“城里有弥家,还有国公爷呢。”- 清晨,卞如盈得闲,一早便回了娘家。 “娘,父亲如何了?”她看向戚阅竹,眉目哀愁:“此次父亲受到重创,也不知道何时能好起来。” 戚阅竹不以为然:“你父亲好着呢,整天闷在院子里,也不出门,与潘姨娘如胶似漆,谁来了也不能分开。” “依我看,他现在这样就挺好,免得到时候又给你长姐招来麻烦事儿。” 卞如盈讪讪低下头。 戚阅竹看着她:“董家现在待你怎么样了?董彻那混账玩意儿还欺负你不曾?” “有长姐替我做主,我好着呢。”卞如盈笑笑,一扫之前的胆怯绵软,眉目开阔:“董家现在恨不能将我供起来,我要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去,我要什么便有什么,至于董彻,他现在搬去了姨娘院儿里,十天半月都不会碍着我眼,我现在守着孩子过日子,也挺好。” “还得是你长姐。”戚阅竹幽幽叹口气:“幸而你长姐有手段,你二姐姐前一阵儿不也是。” : 卞如盈好奇问:“二姐姐怎么了?” “怀盈婆母太强势,总想着给易琮房里塞人。”戚阅竹撇撇嘴:“人家小两口过得好好儿的,孩子都几岁了。也不知道那姓路的是发什么疯,硬要插手小两口的房里事,还好你长姐及时赶去,替你二姐姐撑腰,才教那姓路的消停了!” 卞如盈听得有些出神,直到戚阅竹唤她,她才回过神来,弯了弯嘴角:“幸好我们有长姐。” 戚阅竹又叹,赞同道:“谁说不是呢。” 卞如盈略坐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打算去探望一下父亲卞澜,毕竟,父女俩也有一段时日没见了。 才走到卞澜院门口,就听小厮说卞澜去找长兄卞炳了。 是以,卞如盈去了卞澜院儿里的一处水榭等候。 水榭纱帐重重叠叠,隐隐约约。 卞如盈盯着一处发呆,丫鬟在一旁给她扇风。 直到风停,她才疑惑转头:“怎么了?” 丫鬟指着外边儿,不解问:“怎么他们都出去了?” 卞如盈起身张望,见院儿里的仆从都恭顺地离开了。 她沉吟片刻,吩咐另一个丫鬟:“去问问怎么回事。” 没一会儿,丫鬟回来禀道:“是潘姨娘,说她买了百盆月季,让人去搬呢。” 卞如盈皱起眉头。 丫鬟雀跃问她:“夫人,我们也去瞧瞧吧?” 突然,卞如盈看见潘娇出现在院子里,怀里拿着什么东西,她神色紧张,行径古怪得很。 卞如盈紧紧盯着不远处的潘娇,心跳如鼓擂,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她必须要做点什么。 潘娇往书房去了。 卞如盈飞快转动着脑袋,吩咐两个丫鬟:“你去找夫人,让她带着人来,记得带上绳索,人越多越好,若是可以,把长兄和嫂嫂也叫来。” “你,去报官。” 【作者有话说】 晚安。 40风云突变 ◎出大事了!◎ 一大早,李丹信就嘤嘤嘤地跑到慈宁殿去哭诉。 “太后殿下~您管管陛下,陛下总是出宫去,留我们姐妹四个在宫里,日子可无聊了!”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太后,声音娇滴滴的:“也不知道殿下是被哪个狐媚子给勾住了,全然将我们忘在脑后了。” 太后转动着手里的佛经,看也不看她:“究根结底,还是你们不能笼络到陛下的心,是你们无用,我如何来管?” 李丹信嘟起嘴来撒娇:“殿下~” “住口!”宗太后转过头去,瞪她:“你自己没本事,还有脸来我这儿哭!入宫多年,也未给陛下生下个一子半女的,早知道当初就该选你姐妹入宫来!” 李丹信咬咬嘴唇,脸色微白,她没再夹着嗓子,声音低微:“殿下,我……” “好了好了!”宗太后眉头一皱,一点不想听她发牢骚:“你自己回去好好儿想想吧。” 李丹信一走,太后便招来心腹:“潘娇如何?” 心腹上前:“将军已经将伪造的证据交给她了,算算时辰,这会儿也该行动了,再晚会儿,风声也该传进宫里了。” 太后一听,顿时舒展眉目,接着,熊熊得意之色爬上眉头,她往后一靠,喟叹一声:“跟我斗……哼,还嫩了一点!”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开国侯最近在做什么?怎么不见他入宫来?” 心腹:“听说侯夫人为了内侄的事焦头烂额,一时不防,教风寒入体,侯府事多,侯爷无暇顾及其他。” 太后冷冷一笑:“彭寅霜倒是煞费苦心,她内侄什么事?” “侯夫人内侄彭挚几年前娶了中郎将妹妹郭云香,夫妻二人成婚多年仍无子嗣,感情并不和睦,三天两头吵架,郭云香性烈不服管,动不动就要回娘家去,将彭家搅得鸡犬不宁,彭家没有办法,只得寻侯夫人讨个法子。” 太后听罢,更是不屑:“连儿媳都不能管住,彭家做什么吃的?还叫人爬到头上去兴风作浪,无能!依我看,那……” 她忽然脸色一变,青白交加,像是吃了苍蝇一般。 那她自己呢?不也是管不住儿媳? 心腹头也不敢抬,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片刻后,她听上方传来太后淡淡的声音:“卞烨那边如何?” 心腹当即松了口气,打起精神禀道:“刺客没能得手,皇后安排了暗卫在卞家人身边。” 太后阖目:“意料之中。眼下,就看潘娇了。” 心腹谄媚上前给她揉着肩膀:“潘娇唯利是图,必会在诱惑之下将此事完成得漂漂亮亮的,殿下就等着收网吧!” 太后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嘴角上扬,手中佛珠转动不停- “卞家报官了?”弥深听着属下奏禀,眉头一拧:“因什么事报官?何人报的官?” “报官人是卞三娘身边的丫鬟,不知是因为什么事。” 弥深思忖片刻,立马起身来往外走去:“带人跟我去看看。” 走到卞澜府宅附近,弥深恰好看见官府的人正押着一妇人往外走,那妇人口中塞了脏布,脸色涨得通红,不停地摇头晃脑,嘴里发出“呜呜”声,似乎想说什么。 弥深脸色一沉:“潘娇……” 他目光移动,落在跟在人群之中的卞如盈身上,见其脸色煞白,心中有了猜想。 “发生了何事?”弥深带着人上前去。 他将狼狈的潘娇上下一打量:“这是卞老爷的妾室吧?我记着……好像是姓潘,她犯了什么事?” 官兵恭敬道:“回弥大人,此人潘娇,是卞老爷的妾室,因其行事鬼祟,卞府报官将其捉拿。” 弥深挑眉:“行事鬼祟也说不了什么,就这样将人抓走,视我朝律法何在?” 潘娇向他投去期盼、感激的目光。 这时,卞如盈开口道:“弥大人,潘姨娘应当是从我爹书房偷了什么东西,只是她不肯张口。” “这有何难?”弥深看着潘娇,勾唇一笑,眼中精光阵阵:“一审便知。” 听说要受审,潘娇激动地扭来扭去,她死死瞪着弥深,嘴里发出的“呜呜”声音愈发重,像是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 只可惜,她被堵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啪嗒。”有什么东西从潘娇怀中掉在地上,发出声响,众人皆闻声看去。 潘娇低头一愣,霎时目眦尽裂,用尽浑身力气挣扎,眼中甚至还淌出了泪。 弥深见状,眼底晦暗一闪而过,他吩咐道:“你们没吃饭是不是?连个妇人都不能押住。” 官兵当即用劲儿,将潘娇死死押住,不再让她动弹。 弥深弯腰,从地上捡起那物什,那是个木匣子,用料奢侈,一瞧便不是凡物。 他打开木匣子,瞧着里边儿装着一沓信封。 弥深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意打开其中一封信,待将内容细细看来后,他冷冷一笑,凌厉的目光扫向潘娇:“来人!潘娇涉嫌栽赃陷害,将她押入大理寺,由本官亲自审讯!” “是!” 潘娇腿一软,脸色煞白成雪,她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官兵,泪光点点。 完了。 一旁的戚阅竹等人一头雾水,闻言问道:“弥大人,这是什么缘故?” 弥深朝她拱手:“戚夫人,请将你们如何发现端倪一事速速道来,否则,就要随本官去一趟大理寺了。” 卞家几人纷纷看向卞如盈。 卞如盈站到戚阅竹身旁,其眉目软弱,面色忐忑,不过好在她说的话颇有条理:“我今日回府探亲,见过母亲之后便去父亲院儿里请安,听仆从说,父亲去了长兄院儿里,我就在父亲院儿里的水榭等着他回来。” 卞家人、弥深一行大理寺的人,还有京兆尹的人,以及周围围过来看热闹的人,都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我看见父亲院儿里的仆从都被人唤了出去,派人一打听,说是潘姨娘买了百盆月季,让人去搬。” 卞如盈抿抿唇瓣:“可是,潘姨娘并不爱花,突然买上百盆月季,这其中,必定有古怪。” “接着,我看见潘姨娘进了父亲院儿里来,她欲去往父亲书房,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我知道事情不对劲,便赶紧让人去请母亲来,又恐兹事体大,便让人去报官。我出了水榭,去寻潘姨娘说话,意在拖延时间,好在母亲及时赶来,用绳索将她捆了,还想将她怀中的东西取来,但她整个人都暴起、以死相逼,不许我们碰她怀里的东西,这时,官兵也来了,后面,弥大人带着大理寺的人撞见了我们。” 弥深点点头,他看向戚阅竹:“卞三娘子此番,做得很好。” 他面对众人,举出方才从木匣子里拆开的一封信,让每一个人都看清上边儿的内容:“潘娇受奸人指使,意图陷害卞老爷通敌叛国,其心可诛!” 这话一出,卞家所有人“唰”地白了脸,戚阅竹险些没能站稳,好在她身侧的儿媳贺辅玉将她搀住。 “潘娇,我且问你。”弥深弯腰将瘫坐在地上的潘娇嘴里的脏布取出,目光沉沉盯着她:“是谁指使你,将这伪造的证据放入卞老爷的书房里?” 潘娇嘴唇颤抖着,涕泗横流,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一般。 弥深冷笑,喝道:“来人!将卞炜拖出来,乱棍打死!” “别!别!”潘娇一下就慌了,就这么一个儿子,她哭着大喊:“别打我儿!别打他!他什么也不知道!” 弥深转头看她,抬了抬下巴:“那你说,是何人指使的?” 官兵松了手,潘娇无力地趴在地上,脸上沾了泥灰,她双目无神,说话时,气息喷出,面前尘土飞扬:“是宗家……宗大将军让我这样做的。” 众人愕然大惊。 弥深掩去嘴角细微的笑,他扭头,看着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百姓,又垂眸看着潘娇,眼底闪着得意的光。 宗家。 彭寅霜抬手揉了揉眉心,看着嫂嫂,无奈道:“阿挚也该收一收脾气,他性子也倔得厉害,都是成家的人了,长此以往,如何使得?” 彭嫂子听罢,顿时不乐意了:“凭什么我儿阿挚要收敛?为什么不是郭云香那蹄子收敛?说起她我就来气!那张嘴皮子讨人厌得很,顶起嘴来,不管好赖话噼里啪啦就是一通,阿挚娶了她,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彭寅霜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是目光触及嫂子那张刻薄的脸时,又将话咽了下去。 郭家是将门,是赫赫有名的将门。彭家算什么?彭挚又算什么?若不是攀上了开国侯,恐怕什么也不是。 “对了。”彭嫂子问她:“阿鸢去哪儿了?怎么不见她?以往我来,她总是陪着我。” 彭寅霜道:“去鹤云寺上香了,说是替我祈福祈平安。” 彭嫂子打量着她,嫌弃撇撇嘴:“也是,你这身板,三天两头就病了,是该去祈福祈平安。” 彭寅霜嘴角抿得死死的。 “夫人!夫人!”仆从破门而入,惊慌失措:“出大事了!” 40-50 41自行其是 ◎母后不是也想坐这龙椅吗◎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彭寅霜这个侯府夫人还没开口说话,彭嫂子倒是先张嘴了:“也不知侯府是怎么管教下人的,一点规矩都没有,若是在我们家,早就拖下去打死了!” 她白眼都要翻上天去了,不屑轻视之意显而易见。 彭寅霜以帕掩口,轻轻咳了咳,她看向惶惶不安的仆从,温和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见她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彭嫂子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白眼更是翻得厉害。 仆从跪在地上,惴惴道:“彭家郎君……没……没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没说话。 彭寅霜和彭嫂子都没反应过来,二人作疑惑状。 须臾,彭寅霜脸色发白问:“……阿挚?” 彭嫂子猛地转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病糊涂了吧?怎么可能是阿挚!” 仆从伏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彭家郎君去了鹤云寺,想找郭夫人和好如初,却没想到……会折在鹤云寺……” 彭嫂子眼前阵阵发黑,她赶紧握住桌角,问仆从:“是谁干的?是谁干的!是谁要害我儿!” 仆从:“是宗家娘子,宗鸢。” 彭寅霜神色讶然,彭嫂子一张脸憋得通红,她顿时拍桌而起,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小娼妇!竟敢害我儿性命!你,带路!我得去把我儿的性命讨回来!” “彭老爷已经去了,听说鹤云寺那边出了大事,皇后殿下也在。” “宗鸢……”彭嫂子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又发青发紫,她死死咬着牙,嘴里发出“咯咯”的咬牙声。 她神色颓败,一屁股坐了下来,一扫方才的得意与高高在上。 “宗鸢为何害我儿?”片刻后,她淌下滚烫的泪水来,手捂着脸,眼泪从手缝中倾泻而出。 仆从捏着衣角,如实禀来:“听说鹤云寺发生了大事,乱作一团,具体是什么情况,只能等人回了城才知道。” 彭寅霜看着他:“好了,知道了,你下去吧。” 仆从起身来,作势就要退下。 “慢着。”彭嫂子擦擦眼泪,她红肿着一双眼看去:“郭云香在做什么?事发时她在做什么?她是习武之人,反应迅速,一定可以救下我儿的……她是不是故意不救人?” 仆从哪里知道这些,他低着头不吭声。 彭寅霜喝着茶,亦是默不作声。 “那小蹄子……”彭嫂子又开始哭天喊地:“我家阿挚为了她,竟亲自去鹤云寺求和,却没想到,引来了灭顶之灾!” “她就是个扫把星!自打她进门来,就没有好事发生!” “早知道就让阿挚把她休了!” 说到最后,彭嫂子咬牙切齿,痛恨道:“既是如此,那我轻易可饶不了她,让她做我彭家一辈子的寡妇!狠狠磋磨她到死!” 这时,仆从说话了:“皇后殿下下了旨,允郭夫人与彭郎君和离。” “什么?!”彭嫂子“嗖”地站了起来,她只觉脑袋一阵阵晕得厉害。 仆从:“皇后殿下允郭、彭两家和离,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彭嫂子一听,眼睛一翻,整个人都仰了过去。 消息还没传回宫里。 宗太后正拎着皇帝的耳朵教训:“外头到底有谁在?你这三天两头出宫,引来不少非议,金銮殿的折子都堆得有人高了,你也不去瞧一瞧。” “母后……母后……哎哎哎……疼疼……”晏端歪着身子尽量减轻耳朵传来的痛意。 宗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松开了手,在一旁坐下。 晏端这才直了身子,揉了揉发疼的耳朵,瞥见太后一脸怒容,他讪讪放下手,腆着脸笑着凑上去:“这不是有母后在嘛,儿臣这是有似无恐,有母后替我筹划,我还担心什么呢?” “至于金銮殿的折子。”他在宗太后身旁坐下,无所谓道:“卞持盈不是还没死吗?让她来处理呗,总之她快回来了。” 宗太后倚着软枕,闻言头也不抬:“怕是不能够了。” “何意?”晏端作茫然状:“母后对她下手了?儿臣怎么不知道?” 宗太后瞪他:“你的心思但凡花两分在这上面,不至于坐不稳这龙椅!” “你说,你频繁出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苦口婆心劝道:“先前我便说了,你若是有喜欢的,只管纳进宫来,你不当回事,依旧我行我素,朝中非议不小,你却罔若未闻,竟山……” 她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即便有朝一日,我们将卞持盈拉下马了,你能坐稳这江山吗?你能守好龙椅吗?” 晏端垂着眼眸,浓密的睫羽纤长,面上没什么表情。 “我与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宗太后不满他的态度,用力拍了拍桌子。 晏端慢吞吞抬起眼眸来,脸色微白,看着她:“这龙椅,母后不是也想坐吗?既然母后想坐,便坐吧。” 宗太后心里一惊,她面上不显,皱眉拧了拧他耳朵:“你这是什么话!是不是被外面那些狐媚子给迷惑了!” “娘!娘!”晏端疼得哇哇乱叫,一改方才的沉郁:“刚刚已经揪过这只耳朵了,能不能换一只!” 宗太后没好气地撒开手:“我再问你最后一回,你出宫,到底为了什么?” 晏端揉着耳朵,低着眉眼:“宫外好玩儿,没人管。” “没有女人?” “没有女人。” 宗太后哑然,片刻后,她才看向儿子:“好了,先不想这些。这回卞家大出血,卞持盈未必能坐稳皇后的位置,只要她被咱们拉下马来,今后咱们的日子,可就好过得多。” 晏端一愣:“对卞家下手?怎么下手?卞持盈不做皇后,谁来做皇后?” “我倒是想问问你。”宗太后问他:“后宫贤德淑贵四妃,你一个也瞧不上眼?我见你挺喜欢丹信那孩子,怎么不让她给你生个一子半女的,将来皇位继承,得有个皇子。” “李贵妃是解语花,娇嗔动人,甚好,儿臣当然喜欢。”晏端往后一摊,仰着头,目光散乱:“只是……孩子的事,恐怕是缘分没到吧,当初卞持盈嫁来王府,不也是好几年才生下宝淳。” “你以为。”宗太后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以为你瞒得了我吗?你偷偷让丹信喝下避子汤,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晏端闭上眼,满心疲乏:“有宝淳就挺好的,至于皇子的事,来日方长,我也年轻,今后再说吧。” 没听见宗太后的声音,晏端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有苦涩从心尖蔓延。 他不是个好皇帝,甚至不是个好儿子。可是他能怎么办,脑子是父母给的。 宗太后理了理情绪,招来心腹问道:“怎么还没有消息传来?你去打探打探。” 心腹道:“打探过了,还没有动静,或许潘娇是想傍晚动手。” 宗太后眉头打结,眼底晦暗逐渐凝聚。 晏端坐直了身子,问那心腹:“潘娇?是卞老爷的妾室?宠妾灭妻那位妾?让她做什么?” 心腹看了一眼不语的宗太后,恭敬道:“禀陛下,潘娇的确是卞老爷宠妾灭妻的那位妾,太后殿下*和大将军伪造了卞澜通敌叛国的证据,让潘娇藏去卞澜的书房,届时事发,好将卞家一网打尽。” 晏端神色难辨,俄而,他又问:“潘娇能用吗?卞家通敌叛国,她和她儿子未必能逃脱。” “潘娇唯利是图。”心腹说道:“大将军答应,待事成,会留下她和她儿子的命,给她一大笔钱,送她去苏杭落脚。” 戚阅竹跟着皇后学了不少本事,一改往日的柔弱温和,卞澜心气已灭不顶事,卞家所有事都是戚阅竹这位主母在掌管,潘娇日子不太好过。 她以前得卞澜宠爱,是过惯好日子的,俗话说,由奢入俭难,前后差距如此之大,潘娇哪里能呆得住,所以宗家派人来寻她做这笔交易时,不用说太多,只用金帛利诱,她很快便应下了。 晏端听罢,点点头,想了想,他又问:“通敌叛国的证据是什么?是谁做的?谁去和潘娇往来的?” 心腹答:“证据是往来书信,字迹印章都是大将军找江湖中的高人模仿的,绝不会出错。大将军不放心,亲自和潘娇往来的,还叮嘱了潘娇许多。” “舅舅亲自去的?”晏端有些不安:“舅舅怎么会亲自去?怎么不交给下边儿的人?” 一旁的宗太后开口道:“自打你两位表哥去后,你舅舅就一直没有精气神,上回春蒐断了腿脚,你舅舅更是一蹶不振。得知你两位表哥是卞家的手笔,你舅舅气得整夜睡不着,如今能将卞家一网打尽,你舅舅自然十分上心。” 她提起这位兄长就有些头疼,唉声叹气:“好好儿的一个家,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你舅舅就是想振作也难,而你小舅舅远在边城,也不能照拂照拂,如今日子也只能得过且过了。” “我已经许久不见小舅舅了。”晏端见她神色哀愁,便温声劝道:“娘,别担心,阿鸢不是还在吗?她性子活泼伶俐,我听说出事后,她一直陪着舅舅、舅母,也算是一桩慰藉了。” 宗太后想想也是:“阿鸢性子讨喜,是个好孩子。” “殿下、陛下!”仆从仓皇而入,他“噗通”跪在地上,扶了扶头顶歪斜的帽子,脸色白得吓人:“宗娘子于鹤云寺亲手杀害彭修撰,眼下已经被大理寺关入大牢,将要问罪!” 42急转直下 ◎弥深,你好大的胆子!◎ 宗太后脸色霎时变得铁青,搁在案上的手猛然攥紧。她另一只手默默转着佛珠,冷静问道:“怎么回事?细细道来。” 若是可以,说不定此事还可以斡旋。 “别的一概不知,只知道宗娘子在鹤云寺突然发狂,于众人眼前杀害了彭修撰。” 宗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眼眸一眯:“是不是郭云香也在?” “是。” 宗太后脸色缓和了一些,她在脑中飞快计算着什么,须臾,案上的手慢慢松开。 “娘,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晏端见状,凑过去问道:“阿鸢怎么会突然发狂?一定是有人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宗太后颔首:“宗、郭、彭三人早年便有情感恩怨,如今彭挚遇害,虽然表面上是阿鸢做的,但阿鸢爱慕彭挚多年,不会下此狠手,此事有待转圜。” 她看向仆从:“速命霍宸秋,让他去大理寺将阿鸢接去刑部,记住,不允许上刑。” 仆从走后,宗太后看向面前的茶水,若有所思:“霍宸秋若是聪明,就知道要找大夫来,替阿鸢把脉问诊。” 晏端挑眉:“阿鸢被下药了?” “若不是被下了药,阿鸢会平白无故发狂吗?”宗太后冷冷一笑:“若是没有猜错,此事必然是卞持盈的手笔。” “眼下就等霍宸秋去接人。”她并不太担心:“只要他把人接过来,我们再从中安排安排,此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阿鸢也是被人陷害的。” “若彭家有异议可怎么办?” “怎么办?”宗太后浅浅笑道:“能怎么办?” 是啊,彭家小门小户,能怎么办? 晏端明白她的意思,思忖片刻,他起身来:“那我赶紧派太医令亲自去给阿鸢把脉。” 他走后,宗太后再将心腹招来,她神色变得难看:“是不是失利了?你速去探查,若是潘娇失手,将她处理了,免得节外生枝。” 心腹迟疑:“可若是将她处理了,今后我们恐怕难以寻到合适的棋子对付卞家。” 毕竟卞家还是较为和睦的,想找到突破口不容易。 宗太后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但是比起这个,潘娇泄露计划带来的后果太大,她承受不起。 “机会可寻,损失难补,速去!” “是。” 而另一边,弥深不放人,霍宸秋傻眼了。 “我奉太后殿下旨意,来提宗鸢至刑部审讯,弥大人这是何意?难不成是要抗旨?”霍宸秋没想到弥深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 弥深瞥了他一眼:“旨意?旨意在哪里?本官怎么没瞧见?霍大人凭空捏造的本事真是令人甘拜下风。” 霍宸秋早就领教过他这一张利嘴,故而并没有再三纠缠:“太后殿下的口谕,我如何能捏造?弥大人究竟肯不肯放人?” 弥深两手一摊:“要么,你乖乖拿圣旨来,要么,你就铩羽而归,人么,本官是放不了的。” 霍宸秋气急,他指着弥深,气得手发抖:“……真是,不可理喻!哼!” 他欲拂袖离去,临走前,忽然回头问道:“对了,我听说你关押了卞澜的妾室,还是以盗窃罪?” “不是啊。”弥深坐了下来,悠悠喝着茶:“霍大人这是刚知道?” 霍宸秋盯着他:“可不是,你大理寺办案捂得严严实实的,想要知道,难如登天。” 弥深低低一笑,他抬眸看着霍宸秋,心情愉悦得不得了:“多谢夸奖。” 霍宸秋又是一声不屑冷哼:“到底是不是盗窃罪?” 此案蹊跷,霍宸秋下意识想问个清楚。 “都说了不是。”弥深作无奈状。 “那是什么?”霍尚书打定主意要究根问底。 弥深放下杯盏,笑眯眯道:“好吧,告诉你也无妨,那妾室受宗穆指使,带着伪造的证据意图陷害卞澜通敌叛国,就是这样咯。” 等霍宸秋反应过来时,他脸上的震惊之色已经溢出来了。 “啧啧。”弥深欣赏着他脸上的神色,摇摇头:“若是以霍大人这副神色去审讯犯人,恐怕反会被审讯。” “你……”霍宸秋脸憋得通红,他脑筋飞快转着,知道此时不是争辩的时候,于是他朝弥深拱手:“告辞。” 他脚下生风,看样子十有八九是要去通风报信。 突然,他站在门口,神色惊愕地望向前方—— 只见官兵押着脸色灰败的宗穆,往大牢方向去了。 “你怎敢如此!”他回头瞪着百无聊赖的弥深,怒不可遏。 弥深一愣,歪着脑袋看他:“我如何?依照证据,抓人办案,不妥?难道刑部不是如此办案的?若是有更好的法子,霍大人不妨教教我。” 霍宸秋一阵心惊肉跳,他已经预料到宗太后得知此事的震怒与失控,是以他不再犹豫,转身就要离去。 然而,他转身看着面前似铜墙铁壁、堵得严严实实的官兵时,勃然大怒,回首质问:“弥深,你好大的……” 弥深不知何时竟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他身后,闻言,无辜道:“怎么?想说我好大的胆子?” 霍宸秋脸色由红转白,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大理寺卿,嗫嚅着嘴唇,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们大理寺的茶水很是不错,霍大人别着急走啊。”弥深负手望着他,笑得像只狐狸:“来人,上茶,请霍大人好好儿品一品咱们大理寺的茶。” “你……你……”霍宸秋没想到弥深竟如此无赖,他更没想到,他来时匆匆,没有带什么人手,唯一的心腹同样被大理寺的人扣着,寸步难行。 “弥深!”霍宸秋扭头,死死瞪着他,似要嚼穿龈血:“你好……” “我好大的胆子?”弥深替他将未尽的话补全:“霍大人还是多看些书吧,来来去去就是这两句话,本官都听腻了。” 说罢,他无视霍宸秋吃人的眼神,与其勾肩搭背,笑呵呵道:“走走走,下酒菜我都备全了,今儿我俩,一醉方休!” 霍宸秋:“……不是说喝茶吗?” 要真喝醉了,他明日恐怕只有以死谢罪了。 弥深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喝茶多无聊啊,比起茶,咱们大理寺的好酒那是更胜一筹!”- “水雪的名头不是凭空得来的。” 彼时,迟月正与朝玉咬着耳朵:“若是她做的手脚能被轻易识破,那她就不配进九道雪。” 朝玉有些不解:“为什么非得是宗鸢?为什么不是宗家其他人?” “殿下要收服中郎将。”迟月替她分析道:“中郎将和他夫人都没有可下手的机会,只有他妹妹郭云香身上有可操控的地方,恰好,郭云香又与宗鸢有恩怨情仇,这不是正正好?而且宗鸢是宗家嫡出的娘子,备受宠爱,定然知道很多事,你瞧,被水雪这么一算计,果真就让她吐出了这惊天大秘密出来。” 朝玉:“经此一事,中郎将会归于殿下麾下吗?恐怕很难,中郎将不像是那等见风使舵之辈。” “他的确不是。”迟月叹道:“否则也不会跟荣家多年,一件亏心事也没有做过,但长此以往,做不做可就由不得他了,就是有时做了,也只是被人利用,什么也不知道。” “经此一番,他虽不会立马倒戈,但也会与荣家划清界限,即使中立,也于我们是一番好事。” 中郎将是禁军首领,以及掌管长安军备的长官,权力可不是一般的大,必要时候,他甚至能率领军队抵御外敌。 卞持盈在迟月进马车的时候就睁开了眼,她坐了起来,掀开帘子往外看去。 只见山野间枝叶葳蕤,天光渐紫,霞光铺来。 “傍晚了。”她平静看着外边儿景色。 迟月倒了一杯热茶递去:“快到了,应当能在戌正赶回。” 卞持盈放下帘子,接过茶水,轻啜了两口,茶水晕湿了她的唇瓣,平添两分娇媚。 “今晚怕是无数人不得好眠。”她放下杯盏,拿起纨扇轻轻摇着:“消息拦截得怎么样?” 迟月伸手取过她手里的扇子,笑:“现在众人只知道宗鸢杀了彭挚,不知道宗家陷害卞家一事,等您回了长安,此事就会陡然示众,就如滚烫的油中掉入一滴水,砰然炸开,死伤无数。” 卞持盈淡然一笑:“拭目以待。” “殿下。”迟月问她:“殿下铲掉了宗家这颗障碍,荣家呢?殿下打算如何对付他们?” “荣家暂且不动,开国侯不是轻易能动的。”卞持盈感受着凉凉的风,不紧不慢道:“况且,谁说宗家被铲掉了?” 迟月茫然:“不是吗?宗鸢今日当着众人说了那番话,无异于是将他们宗家推入火坑,再也没有爬出来的机会了,难不成……殿下是指宗太后?可是宗家倒后,她必元气大伤,虽然能借荣家的势重振旗鼓,怕也是无力回天,只能当个跳梁小丑,凭白惹人笑话罢了。” “你大概是忘记了。”卞持盈扶额阖目,养精蓄锐:“这世上不止一个宗家。” 迟月一怔,旋即她瞪大双眼:“您是指边城宗家?宗太后的弟弟?武靖侯?” “比起骠骑大将军宗穆。”皇后的声音很轻,迟月认真侧耳去听:“武靖侯可要难对付多了。” 迟月一时无言,过了许久,她换一只手扇风:“那殿下,咱们要怎么做?” “静观其变,水来土掩。” 43人民城郭 ◎长安的风雪堆在稚嫩的背脊上,教他生不出半分反抗◎ 宗穆陷害卞澜通敌叛国的事被掩得死死的,直到傍晚天黑,皇后入城,此事也没有泄露半点风声。 派去卞家探查的心腹什么也没有查到,这让宗太后更不安了。 “当真什么都没有查到?”宗太后看向心腹,眼底有焦急覆上:“一点也没有查到?” 心腹恭敬禀道:“什么也没有查到。” “殿下!”有仆从进了屋来:“皇后殿下回宫了,还” 她脸色有些发白,目光躲闪。 宗太后握住座椅扶手,镇定问:“还什么?有什么事直说!吞吞吐吐作甚!” 仆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额触地,瑟瑟发抖:“宗娘子在鹤云寺发了狂,杀害了彭修撰,还扬言称称” “称什么?”宗太后往前伏着身子,她紧紧盯着仆从,握着扶手的手逐渐收紧,关节发白,可见青筋。 仆从硬着头皮道:“称称这天下,很快就是宗家的天下了,还说大将军伪造了卞老爷通敌叛国的证据拿给了卞老爷的小妾,宗娘子说的这些话,鹤云寺很多人都听见了。” “轰”的一声,宗太后只觉脑门儿劈来一道惊雷,劈得她人发昏,手一松,整个人陷入椅中,眼前阵阵发黑。 “难怪”宗太后神色惊惶。 难怪霍宸秋没有将宗鸢接出来,难怪潘娇那儿没传来任何消息,难怪潘娇潘娇对了!潘娇! 太后立马坐直了身子,她幽深的目光扫向心腹:“速去卞府,将潘娇解决了,不能留活口!” 只要潘娇不留活口,此事就尚有转圜的余地。 跪趴在一旁的仆从声音打着颤:“潘潘娇早就被大理寺收押了,听说是卞家的人报了官,大理寺卿恰好在附近,所以就提去大理寺了,眼下,什么都审出来了。” 宗太后听罢,沉默良久,她素来挺直的背脊塌了下去,鬓边有几根银丝沉默地浮现。 “技不如人。”她嘴角挂着自嘲的笑:“只能断尾求生。” 昌安三年九月,暑气渐退,正是秋高气爽的时日。 长安又起大事:骠骑大将军宗穆,因接连痛失两名儿子,行事极端偏执,见卞家人丁旺盛,起了毁坏之心,故伪造卞澜通敌叛国的证据,联合卞澜的妾室潘娇,意图陷害卞澜,好在被卞家人及时发现,这才避免了惨剧发生。 同日,宗家娘子宗鸢于鹤云寺与彭挚偷情,被撞破后,恼羞成怒,当众杀害彭挚,神志不清、癫狂大闹时,宗鸢道出宗穆陷害卞澜一事,引起轩然大波。 经查四方诊断,宗鸢没有服用任何药物。 初九,皇后传出懿旨:郭云香与彭挚和离。 十二,宗穆被定死罪,宗家其他人流放碛西; 十四,宗太后提出去皇寺为百姓祈福。 十五早朝,开国侯提出恢复卞澜的官职,但卞澜原先的官职已经有人坐了。 御前,开国侯对上皇后的眼眸,欣然提议道:“户部金部员外郎,仍有空缺。” 上一任金部员外郎是宗恪。 卞持盈对上他的眼睛,丝毫没有退却,淡然移开视线:“再议。” 十七,卞澜任户部金部员外郎。 廿一,龚娴大安,进宫继续任公主之师。 阳光从窗前的树枝间隙穿过,洒进窗内,落在地上,细细碎碎。 宝淳巴巴地看着龚娴:“娴姐姐已经大安了吗?” 龚娴笑着,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是呀,今后可以继续进宫为小殿下授课,只盼小殿下千万莫要烦我的好。” 宝淳连忙摇头:“不烦的。” 卞持盈在一旁坐下,看向龚娴:“当真大安了?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我底子好。”龚娴垂眸看着正在写写画画的宝淳:“所以恢复得快。” 卞持盈点点头,亦将目光落在宝淳脸上,须臾,她又问:“你救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龚娴一愣,继而失笑摇摇头:“殿下给的赏赐已经够多了。” 卞持盈又问了她两回,见她执意拒绝,便再没开口了。 念及金銮殿还有政事处理,皇后叮嘱了龚娴两句后,便去了金銮殿。 宝淳看着她的背影叹道:“娘真是太忙了。” “小殿下以后也会很忙的。”龚娴剥了个橘子递去,含笑问:“小殿下害怕吗?” 宝淳郑重其事地摇摇头:“宝淳不怕,宝淳要成为娘那样的人。” 龚娴讶异:“宝淳也要当皇后?可是宝淳是公主。” “不是皇后。”宝淳得意地停着胸膛:“宝淳要当女皇!” 龚娴一惊,连忙四处张望,俄而,她定了定心神,问:“小殿下是怎么知道这些话的?这话可是不能乱说的。” 她想着,或许是宫里那些包藏祸心的宫人故意引导公主说这样的话,等下来了,她必定要奏禀皇后殿下,将这样害主的人铲除掉才是。 她才思定,便听宝淳说道:“为什么不能乱说?这是娘教给我的。” 龚娴呆住,不知该如何应对这话。 宜华殿。 李丹信看着心不在焉的晏端,想起前一段时日恨铁不成钢的宗太后,她眼波一转,趴在皇帝怀里,娇柔地抬起头来,脖颈线条柔美,颈子雪白娇嫩,那双盈盈水眸含着情意:“陛下~” 以往皇帝最是喜欢她这副腔调,今日不知为何,她使出比平日里还高三分的功力,也不能将男人的目光引来。 “陛下~”她委屈地贴在晏端胸口,纤长白嫩的手指戳着男人的腰带,长长的、浓密的睫羽不停地扇着,娇媚万千,鲜艳多姿。 不过眼下的晏端却没有心情欣赏这样的娇媚,甚至他觉得有些腻味。 “朕在想正事。”晏端轻轻将她推开。 李丹信错愕地望着他,眼底逐渐弥漫起水雾来。 谁知晏端看也不看她,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殿下!”李丹信见他要走,下意识就拽住了他的衣摆。 晏端头也不回,只见他不耐烦地抽回衣角:“你早些歇下,朕去贤妃那里坐一坐。” 李丹信失魂落魄收回手,很快红了眼圈儿,眼泪蓄满后,“吧嗒”掉了下来,砸在精贵华美的服饰上,晕开浓淡难左的水痕,然后,再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消弭。 皇帝来的时候,贤妃已经歇下了,听着宫人的奏禀,只得认命地爬起来梳妆打扮,整理仪容。 结果皇帝又不来了。 贤妃眉眼溢出几分烦躁,卸掉繁冗的妆面朱钗,又睡了下去。 晏端一个人来了园子里,他坐在林中亭里,望着沉沉夜色发呆,身后有两列宫人,提着灯笼,安静无声。 初秋的夜里,并没有多少凉意。 晏端靠着柱子,脑中翻涌得厉害,一会儿想起这,一会儿又想起那,翻得他头痛欲裂。他伏下身子,手肘撑在膝上,以手掩面,窥不得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静悄悄的夜里刮起了风。 晏端抬头,看向天上,他满目愁思,却不能从寂静如水的夜色中获得慰藉。 看着黑沉沉的天,晏端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卞持盈刚嫁入王府那年,是长安官宦、世族、寒门斗得最厉害的时候。 晏端作为明王世子,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却是受尽了白眼和嘲讽。 在书院里,他被人欺负,大冬天被人推进结冰的湖中,凳上被涂满了黏胶,书册被人用刀划烂,就连他偷偷救的一只猫,也被人烹煮端上他的饭桌,被人糊弄着吃下。 晏端还记得那日,自己险些将胆汁都吐出来,大冬天的,眼泪、鼻涕和唾液胆汁混成一团齐下,又狼狈、又脏。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很多年,长安的风雪堆在稚嫩的背脊上,教他生不出半分反抗。他不可怜自己,只是可怜那只小猫,可怜它终究没能扛过这个寒冬。 他在隐蔽的角落里给猫立了碑,想说很多话,结果一张嘴却被灌了一嘴的风,呛得他弓起背咳得脸色通红。 懊悔和自责交杂落下。那是他的眼泪。 接着,他换上备好的衣服,回了王府,若无其事。 好似是从第二日开始,没有人欺负过他了,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旷课业许多日,再来学院时,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用怨怼且忌惮地目光看着自己。 后来晏端才知道,他那身脏衣裳是卞持盈亲手洗的。 她亲手洗去他身上的脏污,拂去压在他背脊上的风雪,想要搀着他,走过数程风雪。 可是,他终究是教她失望了。 背脊上的风雪被拂去,可接踵而来的,是无上的皇权。 他甘愿被这无上的皇权压一辈子。 风雪晦涩冰冷,太煎熬了,晏端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 夜风瑟瑟,亭子里的皇帝起身来,他跺了跺发麻的脚,负手走出亭子,背影寂寥。 冷宫里,灯火通明。 宗襄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话本,眼睛亮晶晶的,一点困意都没有。 “我的姑奶奶。”嬷嬷抽走她的话本,苦口婆心劝道:“快睡吧,再有一会儿,鸡都要打鸣了。” “我睡不着,这样的日子多快活呀!”宗襄翘起嘴角,捧着脸望向窗外:“也不知道皇后殿下什么时候会放我出宫,好想回家呀。” 44出人意料 ◎原来你也是重生◎ 从金銮殿回来后,天边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了,盥洗后,卞持盈坐在窗边,吹着凉爽的夜风,正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她手里的书册抽走。 她一怔,下意识看了过去,却见朝玉正色劝道:“天色不早了,殿下早些歇下吧。” 然后就走开了。 迟月笑着上前来关窗:“朝玉犹豫了好久,才敢上前来‘冒犯’。” 卞持盈拢了拢轻衫,垂眸起身来:“我知道你们也是为了我好。” 她转身朝床榻走去。 “殿下,宗昭仪该怎么办?”迟月跟上前去放床帐帘子。 卞持盈坐在榻沿:“她想出宫去和家人团聚,但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出宫哪有那样容易,况且她还是宗家人。” 迟月放完一边帘子,又去放另一边,闻言点点头:“是啊,她可是宗家人,盯着她的人不会少,不过。” “这次也亏了宗昭仪。”迟月蹲在脚踏上,手捧着脸,看着已经躺在床上的卞持盈,叹道:“咱们还在想如何去鹤云寺呢,宗昭仪就找上门来献计来了。” 彼时,卞持盈正筹划郭、彭、宗三人的恩怨情仇,意图暗中将他们引去了鹤云寺。计划里有她,所以她也要去鹤云寺,但却找不到由头出宫。 这时,宗襄找上门来,将宗太后的计划说明,并提出可以帮助皇后。 就这样,有了宗襄帮助,卞持盈顺利出宫,有着名正言顺的由头去鹤云寺。 “殿下当时为什么会相信宗昭仪呢?”迟月问道。 毕竟皇后向来多疑。 卞持盈侧着身子朝外,她听罢,笑了笑:“她的眼睛会说话,我看一眼便知真假。” 迟月也笑,她拉好床帐后,吹灭烛火,轻手轻脚地出了内殿。 天边霞光渐来,卞持盈于黑暗中睁着眼,好一会儿,她才阖目睡去。 拂晓时,皇后起榻。 朝玉看着她饮下一盏浓茶,眉头皱得死死的:“浓茶伤身,殿下怎么不多睡会儿?这才睡了一个多时辰,怎么能熬得住?” “今日和宝淳说好了,要陪着她去园子里作画,去之前,得将之前搁下的折子都批了。”卞持盈扶了扶髻上的朱钗,笑吟吟地看着她:“快别皱眉了,我身子好得很,别担心我。” 宗穆下马,宗太后出宫避风头,这一脉已经倒了,卞持盈趁机拔掉了好几个宗家的暗桩,户部自古多事,如今清净下来,不少官职悬空。 “殿下何不将黎侍郎调任回长安,让他继续任户部侍郎?”迟月问。 卞持盈合上奏折丢在一旁,闻言头也不抬,继续翻开一下本:“暂且不急,总之他是能回来的,却不是现在。” 迟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了。 过了一会儿,宫人来禀:开国侯来了。 卞持盈挑眉,搁下笔:“请。” 开国侯于十五那日的早朝上举荐叔父卞澜为户部金部员外郎,这个举动,不禁让人有些意味深长。 金部能捞的油水可是能敌一家富庶人家的全部家产,若是运气好,还能捞两家的。 所以当初晏端才会安排表兄宗恪任金部员外郎。 那么荣屿青此举是何意?是求和?还是示好,想入皇后阵营? “参加殿下。”荣屿青于御前跪下,卞持盈往下望去,展臂扶案:“平身,开国侯今日入宫,可是有要事奏禀?” “臣”荣屿青才刚开口,便听晏端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怒气冲冲:“朕竟是不知,开国侯有什么要事要奏禀皇后,朕闲来无事,索性也来听一听。” 晏端进了殿来,所有人下跪行礼,卞持盈只是站起身来,静静地望着他。 见她这般,晏端拧起眉毛,有些不悦,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到荣屿青身侧,面无表情问道:“开国侯是什么事要奏禀?道来朕听一听。” 见他朝上边儿走来,卞持盈坐了下来,看向跪在地上的开国侯,她开口提醒道:“陛下,侯爷还跪着的。” 晏端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听见这话,他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又漫不经心道:“哦,是朕忘记了,平身吧。” “说说吧。”他摊着身子,翘着腿问:“什么事?” 荣屿青面色始终平静,他起身后,微微弓着腰,低着头:“臣家宅不宁,想告假一段时日,整肃家风。” “就这?”晏端扯扯嘴角,他似是觉得荒谬,转头看向身边人:“皇后怎么看?” 卞持盈垂眸看了一眼案上,继而又抬眸望向下边儿:“侯爷预计告假多久?” 荣屿青沉吟片刻,将头低得更低:“恐要年前才能上任。” “什么!”晏端差点儿从椅中蹦起来,他站起身,扶着案桌,气息不稳:“年前?如今已经是九月底,你你简直是胡闹!你告这么久的假,你的事,谁来做?怎么?是不是还指望着朕来做?” 荣屿青跪下:“臣不敢。” 晏端冷哼一声:“朕看你没有什么不敢。” “我以为。”卞持盈稳坐椅中,平铺直叙道:“开国侯的告假也不是不能应?” 晏端扭头看她,一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要应他的假?” “如今朝中平稳无事,中书省也没有什么事需要开国侯裁度,若真有什么事需要开国侯出面,我想,开国侯也不会置之不理吧?” 卞持盈看向荣屿青,语气清浅:“开国侯也不像是这样的人,陛下以为呢?” 晏端脸色铁青,没有理会她的话。 “陛下。”皇后起身来,与他并肩而立:“陛下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交代给开国侯去做吗?是什么?换别人可能做?还是说。” 她微微一笑,眼中并没有笑意:“还是说,这件事只能开国侯去做?” 晏端最终还是同意了荣屿青的假,荣屿青谢恩后退下后,晏端也欲拂袖离去。 “陛下且慢。”卞持盈唤住他。 晏端不耐烦回头:“还有何事?” 皇后沉默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半晌,晏端走到案桌后,坐了下来,语气平静了许多:“什么事?” “我准备在年前,出宫微服私访。”卞持盈指尖轻点案桌:“陛下一起。” 晏端愕然:“什么?微服私访?你怎么突然想要去微服私访?还要朕一起?咳,朕可不去,你去吧,朕会料理好政事的。” “这恐怕不行。”卞持盈无视他不满的神情,继续说道:“若无天子,怎么能说微服私访呢?陛下说是不是?” 这话听着顺耳,晏端不自觉挺直了腰板,故作深沉一番,接着正了正神色,煞有其事道:“既是如此,那朕便勉为其难。” 想了想他问道:“何时出发?” “十月初。” “何时归?” “腊月。” 晏端再问:“宝淳可要随行?” 卞持盈颔首:“宝淳是一朝公主,自然随行。” “可宝淳尚且年幼。”晏端不知怀揣着何等目的,故作担忧:“随行恐怕不妥,她身娇肉贵的,哪里禁得住折腾,若是有个好歹,你我做父母的,该如何自处?” 卞持盈不为所动:“禁不住也得禁住,若是有个好歹,便是天命所归。” 晏端理智回笼两分,他垂死挣扎:“可若是你我都走了,朝中事怎么办?谁来处理?” 卞持盈看着他,郑重其事道:“我准备让国公监国。” 晏端脸皮微微抽动:“卞国公?” “是。” “” 晏端说不出话来了,即便他忌惮,即便他不同意,也没有任何办法。宗太后离宫,开国侯告假,他身后空无一人,如何能应对? 帝后将要微服私访,由国舅监国。这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不少大臣出言劝阻,极力劝说,可谓是苦口婆心。 无奈皇后决心已定,故劝阻都如潮水般退去。 眼下已经是九月底,没几日便要到十月了,晏端这几日都没回宫,怕是想在微服私访前玩个够。 是日,龚娴进宫。 “殿下要带公主殿随行吗?”她问皇后。 卞持盈合上书,看向窗外,宝淳正在园子里玩耍,温和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稚嫩可爱。 “她该出去看看。”卞持盈将书放在一旁,神色自若道:“毕竟这天下,今后也会是她的天下。” 龚娴一惊,她看着皇后,讷讷出声:“殿下这” “想说我大逆不道?狼子野心?”卞持盈轻笑出声,她看着龚娴,饶有兴致道:“我以为,你是重活一世的人,会明白我的处境。” 一道惊雷劈下,龚娴“嗖”地起身来,神色惊惶失措。 “别紧张。”卞持盈莞尔:“有什么可紧张的呢?我想你能猜到几分,我也是重活一世的人,你我都得上天青睐。” “不过我很好奇,你是*高门大院里的金贵娘子,是怎么殒命的?据我所知,龚家家风清正,姊妹亲近,没有一般人家的内宅斗争。”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安静地等待回答,岂料,龚娴说的话令她都错愕万分—— 龚娴苦涩一笑:“殿下猜错了,我不是重活一世,我已经重活好几世了。” 45坐上琴心 ◎我知道,殿下心里没我◎ “这话我听不明白。”卞持盈竭力按捺着心底的波澜。 龚娴:“就如字面意思。” 她垂眸看着发僵的指尖:“殿下重活一世,而我,已经重活好几世。” 卞持盈:“” 这事离奇,她虽相信,但还是有些不能想象。 喝口热茶定定心神后,她抬眸望去:“开端是什么?是谁害了你?我的意思是,你第一次殒身,是什么时候?” “重生太多次,记忆早已模糊杂乱,我不记得年月了。”龚娴叹了口气:“开端却是记得的,尤记得,彼时宫宴,我进宫赴宴,宴会间隙,我误闯无名小院,无意偷听到,太后要对你动手,惊慌失措时,被太后发现,就地格杀。” “然后是第二世、第三世、第四世” “每一世,我想尽了各种办法都难免一死,即便是我不出门,也会被倒下的蜡烛引起的火灾吞噬,再醒来,便是新的一世。” “后来我才惊觉,每一世我的死期,都是同一天。” 她看向皇后沉静的眼眸,与其异口同声—— “昌安四年,腊月初三。” 这话落下后,屋中沉寂许久。 龚娴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若我猜得没错,殿下上一世,是昌安四年,腊月初三殒身的,对吗?” 卞持盈颔首。 龚娴又问:“殿下为何殒身?” 卞持盈反问:“你是怀疑你的不断殒身重生,是因为我?” “是。”龚娴歪着身子,扶额垂眸,洒在地上的明媚秋阳,印在她眼底:“在我那重生数十次的倒数第二世,也就是上一世。上一世的昌安四年腊月初三,我尚未殒身时,宫里传来消息,称皇后殿下崩逝,彼时我才幡然醒悟,原来我的生死,是与皇后殿下紧密相连。” 卞持盈沉默许久,久到地上那抹秋阳从龚娴眼底移开,最后落在她自己身上。 看着衣裳上的阳光,卞持盈伸出手,让那抹阳光落在掌心,又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徐徐开口:“上一世,我死于晏端之手,他将我毒杀。” 话毕,她抬起头来,清透似琥珀的眸珠望向龚娴:“如今你知道了,我的那些狼子野心、那些大逆不道,是从哪里来的。” 龚娴沉默片刻,须臾,她道:“殿下不用担心,这一世,我们会活下去的,这天下,势必也是殿下的天下。” 她眼眸里闪着坚定的光芒:“上天如此安排,想必也是怜惜殿下,想要殿下活下来,做一代明君。” 卞持盈笑笑,她看着指尖跳动的灿阳:“所以我要好好活着,不辜负上天一片苦心,然后,我会将宝淳教好,教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再将皇位传给她。” 龚娴亦道:“我也会将我毕生所学都教给小殿下。” 九月廿八,晏端终于回宫。 他见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怏怏去了昭阳殿,方进殿门,便被正在玩乐的宝淳狠狠撞退了好几步。 晏端顿时脸色阴沉,他稳住身子,负手而立,严厉斥责:“谁准你在殿内奔跑乱撞的,真是胡闹!” 宝淳站在一旁,丝毫不觑他的冷言厉色:“是我不对,撞到了父亲。” 说罢,她便敷衍地行了个礼,掉头就走了。 徒留晏端站在原地,瞠目结舌。 见她踪迹快没影儿了,晏端这才反应过来,破天荒地叫了她的大名,冷声喝道:“晏淑陶!你给朕站住!” 宝淳站住脚,慢吞吞地转过身来,一张圆嘟嘟的小脸面无表情:“父亲还有何示下?”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晏端指着她大骂:“晏淑陶,朕看你是这个公主当腻了是不是!” 宝淳:“是不是又如何?父亲眼里可曾有过我这个女儿?想来是没有的,有时我也在想,可能父亲都忘记了自己有个女儿吧。” 晏端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接话。 彼时卞持盈正在金銮殿,与弥深说话。 “殿下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弥深委屈地看着她,眼里满是不舍:“殿下回来,还记得我吗?” 卞持盈正在批折子,哪里有闲工夫搭理他,闻言便随口道:“自然是记得的。” 见她看也不看自己,弥深更委屈了,心中的酸涩饱胀都快溢出来了。 又见她手上没有停过,更思及二人将要数月不得见,顿时便急了,脑子一热就冲上前去,走到她身侧,拿住她的右手腕,不许她动弹。 卞持盈诧异,她下意识转头看去,却见他莽撞亲来,她一惊,连忙往旁边一躲,那个吻最后落在了她颈侧。 “你这是做什么!”她皱眉,将笔搁下,神色不悦。 弥深眼眶都红了:“你就这般嫌我?” 卞持盈:“我不是嫌你,只是如今,我与陛下仍是夫妻,你与我这般,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弥深连连冷笑:“他是皇帝,有数位妃子等着他临幸,你是皇后,就只能为他守身如玉吗?” 说着说着,委屈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弥深擦了擦泪,扭头就走:“罢了,我也明白,究竟是我不配,为殿下做了这么多,却连殿下的眼都入不得。” 卞持盈无奈笑着,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温声哄道:“何止是入了眼,甚至还入了心。” 弥深猛地转过头来看她,眼睛亮如星辰:“当真?” 卞持盈看得有些好笑:“自然当真。” 她这才将人哄好,将人拉来身边坐下。 “只是我这个人向来死板。”卞持盈同他解释:“很多事,眼下我不愿意去做。不与你亲近,也是因为我与陛下有夫妻关系这一层在,他如何我是管不了,但我能管好我自己,如今于你这般,已是竭尽我全力。” 弥深闷闷道:“我知道的,殿下向来知礼。” “我也愿意等。”他耳尖红红的,看着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到底年轻气盛,面对心上人,如何能如何能把持得住” 卞持盈眼中笑意愈深:“你说的这些,我焉能不明白?只是如今时机未到,我还不能给你什么,但我承诺。” 她收敛两分笑意,眉眼间透出肃杀:“昌安四年,我一定将此事办妥。” 肃杀敛去,她又眉眼盈盈:“然后,再让你做我的入幕之宾,如何?” 弥深红着脸,乖乖点头,然后仰慕地看着她:“那我等着殿下。” 卞持盈收回手:“我离开长安这些日子,虽有卞国公监国,但皇帝一党或许会有死灰复燃的打算,我爹分身乏术,我叔父不顶用,只得拜托你多照看照看。” 弥深满目柔情看着她:“这是自然。” “还有一句。”卞持盈重新翻看着奏折,漫不经心道:“我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还望、还望弥卿莫要让我失望才是。” 弥深哼了一声,他凑了过去,温热的鼻息扑在她手上,听他酸溜溜道:“殿下也千万莫要在外边儿沾花惹草,我可不想听见殿下在微服私访时还收了一名男宠的粉红消息。” 卞持盈只是笑。 弥深也笑,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笑意收敛了两分,声音低了下去:“殿下,此次微服私访,咱们要对皇帝做些什么吗?” 卞持盈听出他话语中的期待,勾唇一笑:“什么也不做,只是微服私访。” 弥深失望地“哦”了一声。 “开国侯怎么突然告假了?”他说起了正事。 卞持盈:“听说是他夫人为了彭挚一事病倒了,家里的莺莺燕燕不甘居于人下,闹得家宅不宁,鸡飞狗跳。” 弥深一听,撇撇嘴:“这话我是不信的,对了,前段时日,十五那日朝会上,开国侯竟然举荐卞老爷为金部员外郎,嗯有些古怪。” “的确是古怪。”卞持盈停下手,抬眸望向前边儿空空荡荡的大厅,她微眯着眼,若有所思道:“是投诚吗?可即便真的是投诚,我也不敢用。” “开国侯老谋深算,是个黑心老妖怪。”弥深安慰道:“管他在谋划着什么,咱们只要防守得当,必不能教他谋划得手。” 卞持盈笑着继续朱批奏折:“说得不错,见招拆招吧。” “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弥深凝望着她。 卞持盈道:“初一一早。” “能晚些走吗?”弥深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当日晚些出发。” 卞持盈闻言扭头看他,见他神色如此,她试探问:“是有什么事要当面对我说?还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想跟你说说离别话。”弥深这样说。 “这恐怕不行。”这话方落下,卞持盈便见他的眼眸一下就暗淡了下来,她不禁哑然失笑:“我若独身一人晚于皇帝,必会引来他的怀疑,届时,又将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我看还是谨慎为之。” 弥深低头垂下眼眸,点头:“如此也好。” “可是在耍小性子?” “并未。” 卞持盈数不清是第几次搁笔了,她并未看他,只是浅浅叹了口气:“城郊杨柳亭,车马可停一刻钟。” 年轻的大理寺卿眼睛一亮,猛地抬头看她。 【作者有话说】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出自《礼记大学》曾子 46临别赠柳 ◎哪里有苦难,我就去哪里◎ 初一一早,卞持盈便急匆匆回了国公府,听说是国公夫人病了,晏端只得带着宝淳先行一步。 崔珞珠的确是病了,但只是小风寒。 “我没事,只是昨夜吃了酒,吹了风,有些头疼。”她劝着卞持盈:“你快去吧,可别耽搁了你。” 卞持盈道:“不会耽搁。” 她转头看向弟弟妹妹:“你们好好孝敬父亲母亲,少闯祸,多读书。” 卞烨和卞知盈都乖乖应是。 “你见过你父亲没有?”崔珞珠温声问道。 卞持盈颔首:“下了早朝后,我和父亲一起用了早饭,说了会儿话。一会子我去一趟叔父家,然后就出城了。” “长姐。”卞知盈眼巴巴地看着她:“你去微服私访,能不能把我也带上啊?我也想出去玩。” “胡闹。”不等卞持盈开口,崔珞珠倒是先出声斥道:“你长姐哪里是出去玩的,她是去体察民情的,哪里能带上你,你去了不是给你长姐添乱吗?” 卞知盈瞪大眼:“哪有!我有这么任性吗?” “真想去?”卞持盈似笑非笑看着她:“带上你也不是不可以。” 卞知盈被她这眼神盯得一个哆嗦,忽然,她想起住在昭阳殿的那些日子,想起那高高的书册,还有做到昏天黑地也做不完的功课,她咽了咽口水:“罢了,我还是在家里孝敬父母吧。” 卞持盈敛了笑:“我让父亲给你额外安排了功课,你好好做。” “你好狠的心!”卞知盈哇哇大叫:“你就是见不得我清闲!你都要出远门了,还想着给我使绊子!” “那些功课。”卞持盈垂眸理了理衣袖,继而抬眸看她:“阿烨早就熟烂于心,若你这辈子只想平平淡淡地嫁人生子,那就当我没说过这话,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这话,她又叮嘱了崔珞珠两句,然后就离开了。 过了许久,卞知盈才傻愣愣道:“她……她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平平淡淡地嫁人生子’?我怎么听不明白?” 卞烨伸手揉乱了她的发髻,听着她无奈抓狂的声音,没好气道:“长姐这话有理,你自己好好儿想想吧!” 他收回手,与一旁的崔珞珠交换了眼色。 “你们最近两个月最好是少出门。”崔珞珠说道:“眼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咱们卞家,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咱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卞知盈率先开口:“我是没有机会出门的,长姐给我安排了这么多功课,我若是不努努力,哪里对得起她的一番苦心?” “我也是。”卞烨紧跟着开口:“学院我就不去了,就在家里啃啃书,也是挺好的。” 崔珞珠看着这一双儿女,少顷,她看向卞烨:“阿烨,你若是得闲,就带着知盈一起,看看你看的那些书,她有不懂的,你多给她说一说。” 卞知盈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只是垂下眼眸来,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卞烨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母亲,颔首:“我知道了。” 卞持盈去了卞澜府上,叔父卞澜当值,她与婶婶戚阅竹坐了一会儿,话了一会儿家常,堂弟媳贺辅玉在一旁作陪。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叮嘱了两句。 “卞炜呢?”卞持盈问道。 潘娇处死之后,没再听说卞炜的消息。 戚阅竹道:“他自己搬去了偏僻的小院儿,不见人,只留了几个下人服侍。” 卞持盈颔首,她吩咐道:“卞炜很有可能因为潘娇的事心生怨怼,你们记得将他盯紧,多多提防。” 戚阅竹和贺辅玉都连连应是。 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卞持盈起身欲离去,这时,戚阅竹叫住了她。 “你叔父的事,多亏了你四方斡旋。”戚阅竹一脸感激地看着她:“我们真该好好谢谢你。” 卞持盈:“一家人何必言谢,不过叔父那儿,婶婶还是要多敲打敲打,以免他稍有不慎,又将路走歪了,我父亲那边,也会多照看一二的。” 戚阅竹点头:“我都记下了。” 亲自送走皇后,戚阅竹站在门口,看着马车驶离,她悠悠叹口气:“当初我就觉得,大娘今后必能成大事,如今看来,一点没有看走眼。” 贺辅玉也叹:“亏得长姐照拂,否则……不过好在,咱们的日子都好起来了!” 如今卞澜任户部金部员外郎,这可是个肥差,卞府今后的日子,只会过得更加滋润。 至于卞炜 贺辅玉看向婆母,扶着她的手臂往府里走去,低声道:“娘,卞炜要不要撵去外边儿庄子上?我总怕他会生事。” “这事我也想过了。”戚阅竹拍了拍她的手:“恐怕不行,若是让他去了庄子上,不就是让他趁机而入?外头庄子上,山高皇帝远,要去探查一番,都要费些时辰。” “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吧,出了什么事咱们也能立马知晓,说不定还能在事发前阻止。” 戚阅竹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府上的事你掌眼盯着,至于他那儿,我着重照看着。” 贺辅玉应是。 耳边马蹄声起起落落,卞持盈浅眠一觉后,马车已经驶出长安城,来到了城郊。 “殿下。”见她醒来,迟月端去一杯热水。 卞持盈接过喝下,将空茶杯放在小几上,她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官道两旁,花草树木,逐渐呈现凋败之势。 她盯着外边儿出了神。 “殿下。”迟月凑上前去,替她整理仪容:“马上要到杨柳亭,我已经让人去前后探查过了,官道上有一条岔路,从岔路驶入,不用多久就到了杨柳亭,如今杨柳亭有咱们的人守着,听说弥大人已经到了。” “嗯。”卞持盈抬手扶了扶髻上朱钗,神色淡然:“一会子你们在亭外等我。” 迟月恭敬应是。 马车从官道上拐了个弯儿,拐入小道后,往丛林深处去了。 杨柳亭是林中的一处孤亭,亭外一方石桌,几个石凳,亭子四面挂着竹帘,竹帘里又覆着一层薄纱,隐隐约约,看不见亭中动静。 迟月和朝玉探过亭子后,朝皇后颔首,然后先后在石桌旁坐下,作警惕状。 马车停在更远一点的地方。 卞持盈梳着简单的髻发,穿着一件藕荷素色长衫,进了亭中。 亭中石桌上,一壶清茶还冒着热气。 一股风涌入,吹起佳人如瀑青丝。 卞持盈用小指勾了勾鬓边凌乱的发丝,坐了下来:“这是什么茶?” “寿眉。”弥深从对面掀帘走入,他墨发高束,穿着一件玄色圆领长袍。 卞持盈提壶,给二人都倒上茶。 她端起茶杯,轻轻品着。 弥深静静看着她,目光从她眉眼掠过、滑入鼻尖、落在嫣红唇瓣,最后,看向她露出来的那一截雪白的手腕上。 霎时,弥深脑中浮现出一句诗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有什么离别的话要对我说?”卞持盈放下杯盏看着他,好整以暇:“洗耳恭听。” 弥深与她插科打诨:“若我说得不得殿下心意,是不是就要被赶出这杨柳亭外?” 卞持盈哼笑:“我可什么都还没说。” 弥深也低低笑了起来,片刻后,他饮下一杯茶,问道:“殿下此番,可有想去的地方?一路往哪边去?可有做过设想?” “未曾。”卞持盈转头看向被风吹动的纱幔:“走到哪里是哪里,哪里有苦难,我便去哪里,不做计划,不做设想,仅此而已。” 弥深看着她精致美丽的脸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今日是个阴天,灰蒙蒙的,是秋日,也是离别日。 卞持盈回头,见他神色平静,挑眉问:“我记得你以前讨厌秋天,你说秋天阴沉沉的,总是带着阴郁仓惶,眼下,是不是更讨厌了?” “非也。”弥深提起茶壶,为二人斟满热茶:“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如今我倒是很喜欢秋日,以前觉得萧瑟沉寂,现在又觉得安静温和。”弥深扬起清浅的笑意:“人就是这样,变来变去的。” “这样也挺好。”卞持盈望着一处出神。 弥深:“哪里好。” “若是不变。”皇后语气平静:“人生还有何等乐趣可言?变化可以带来欢喜,自然也会有悲哀。” 弥深不解:“悲哀有何好?没人喜欢悲哀。” “正是因为有悲哀。”卞持盈起身来,冲他粲然一笑:“才会衬得欢喜愈发珍贵,悲哀固然可恶,但并不只有可恶。人们总是叹变化无常,可很多期待和愿望,都是变化带来的,所以,有变化是好事。若只是一层不变,人生只会了然无趣。” “到时辰了。”她看向弥深:“我该走了。” 弥深这才慢吞吞起身来,他看着她,眼底布满不舍,却没多说什么,只轻轻颔首:“一路平安,盼伊早归。” 卞持盈出了杨柳亭,迟月、朝玉见状,连忙起身来。 “殿下!”身后传来呼唤声。 卞持盈停下脚步,回身看去—— 弥深拿着一截柳枝上前来,递给她,眼中笑意盈盈:“祝君平安。” 【作者有话说】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出自《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韦庄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出自《秋词二首(其一)刘禹锡》 47兰因絮果 ◎那时他们还很相爱◎ 晏端带着宝淳,在青田县落脚。卞持盈追上他们一行人时,已至傍晚。 身处朴素简陋的客栈,晏端有些情绪,不过他没敢显现出来。他先是看了一眼趴在窗前看雨的宝淳,又看了一眼正在盥洗的皇后,问道:“岳母大人身子如何?可还要紧?早上我本想同你一起去探望的,但又怕你不让我去,故而没敢问。” 盥洗毕,卞持盈回身,看了他一眼,继而走向宝淳:“母亲身子无碍。” 她坐在宝淳身边,看了一眼这场绵绵秋雨,垂眸笑问:“要画雨吗?” 宝淳想想:“再等等。” 她转过头来看着卞持盈,瘪瘪嘴:“娘,宝淳冷。” 卞持盈拉过她的小手,捂了捂,发现的确有些冷。 迟月听见动静,已经拿着一件袄子走过来了,卞持盈接过后给宝淳穿上,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笑眯眯问:“饿不饿?” 宝淳点头:“有一点饿。” 卞持盈牵着她起身来,母女二人刚一转头,就看见站在后边儿的晏端。 “郎君一起吧?”卞持盈看着他问。 晏端抿抿唇,往后退了一步:“你们去吧,我还不饿。” 卞持盈颔首,她没再多问,牵着宝淳往楼下走去。 晏端站在窗前,看着慢慢走远的母女,心口仿佛豁了一个口,正往里灌着冷风。 女子身形婀娜,女童蹦蹦跳跳,一大一小下了楼去,再看不见踪迹。 晏端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精气神,他一屁股坐了下来,眼眸轻垂,脸色微白,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雨势渐大,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耳畔响个不停。 风起,细雨飘进屋来,落在他后背的衣裳上,细雨绵绵,沾衣不见踪迹,可一丝一毫都不动声色浸入衣衫,凉彻入心。 后背传来阵阵凉意,晏端满目茫然,心想:到底是他自己把路走窄了,怪不得别人。 客栈没有大鱼大肉,只有普普通通家常小炒。 宝淳却吃得很开心,她最喜欢吃甑糕和黄鱼烧豆腐。 待吃完饭后,二人不着急上楼,而是去了檐下赏雨。 卞持盈转头,看着神色认真的宝淳,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发髻,满目怜爱:“坐马车闷不闷、颠不颠?” 宝淳嘟起嘴:“马车里很闷,也很颠,但是外边儿的风景也好看,这是宝淳不曾见过的,宝淳喜欢!” “而且。”她搬动身下的小杌子,朝母亲靠拢,使二人挨得紧紧的,听她小声絮絮道:“后边儿有娘陪着宝淳,宝淳就更喜欢啦!” 卞持盈轻轻一笑,她伸手搂过宝淳,看着眼前雨幕,心底是从来没有的宁静。 她很早就想微服私访了,但是晏端一直不同意。说是长安城里的事务还没有处理得当,哪里有空闲去处理长安城外的? 可卞持盈却觉得,如今开国不久,正是去外地巡查的好时机。 此次她重击太后,晏端的气焰一下就萎靡了,即便不想微服私访,却也不得不强忍不满,紧紧跟上她的脚步。 卞持盈一想到这儿,心里就痛快不已。 上位者能操控局势,能掌握走向,她要当永远的上位者,不仅是她,宝淳也要当。 晚饭过后,雨停了,只是站在楼阁上眺望时,可以看见弥漫在山间的薄雾。 众人这才惊觉,原已深秋。 一路走走停停,没遇见什么事,几日后,一行人出了长安地界,向南去了。 “怎么向南去了?我还想往北边看看去,听说那边风土人情很是不错,还想体会体会。” 马车里,晏端作可惜状:“宝淳说不定也会很喜欢那边。” 他看着宝淳,眯着眼笑:“宝淳想不想去北方看看?那边冬天还可以堆雪人,打雪仗,可好玩了。” 宝淳刚小憩起身来,脸上还有压痕,她伸手压下翘起的额发,嘟着小嘴下意识就道:“北方下雪那是不是很冷?可是娘怕冷,娘不喜欢冬天呀,爹不知道吗?” 晏端一愣,他看了一眼坐在一侧的皇后,讪讪笑了笑:“我一时忘记了。”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他问。 卞持盈简短道:“去荆楚一带看看。” 晏端看着她,为自己找补:“我刚才想起雪来了,一时激动,便忘记你畏寒的事,无心之失。” 卞持盈转眸看他,眸光清正:“哦?郎君什么时候喜欢雪了?大概是与李妹妹在一起的时候喜欢上的。” 李妹妹自然是贵妃李丹信。 听出她口中毫不遮掩的阴阳怪气,晏端没再开口,而是识趣地窝在角落里。 “娘!”宝淳举起手里的画纸递给卞持盈,眼睛亮如星辰,她声音脆生生的:“你看这是宝淳画的画!” 卞持盈笑着伸手接过,展开一看:亭台楼阁,薄雾遮山。 “画得真好。”她赞扬道:“细致流畅,可。” 宝淳骄傲地抬起胸膛,高兴得不得了。 晏端一瞧,也来了兴趣,他坐直了身子来,伸出手去:“我看看。” 卞持盈递给他。 “这画的什么?”他看到这画的第一眼便嘲笑出声:“这墨都没有晕开,画中景致错落也拥挤局促,这也叫好?” 他抬眸看向母女俩,嘴角的嘲讽还没有湮灭。 卞持盈正低着头教宝淳认字,宝淳学得很认真,一字一句,乖巧伶俐。 无人理会自己,晏端神色一僵,他自觉没趣,将画纸放在小几上,独自窝在角落,不声不响。 “善人同处,则日闻嘉训;恶人从游,则日生邪情。” 这是卞持盈的声音,口齿清晰。 “娘,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宝淳的声音,又脆又俏,还有点奶声奶气。 卞持盈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与品德高尚的人相处,就会天天受到良好的教益;与行为不轨的人交往,则会天天产生邪恶的思想。” 宝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意思是,与好人在一起就会更好,与坏人在一起,就会变坏对吗?” “可是宝淳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好人呢?” “……” 晏端在母女说话声中渐渐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明王府,他还是那个不被人瞧得起的明王府世子。 “你看我给你准备的什么。”梦里的自己神神秘秘地将手背在身后。 卞持盈比现在年轻许多,她那时还是不那么风光的世子夫人。 她好奇地盯着梦里的自己,问:“准备了什么?” “看!”晏端拿出来一只风筝,款式平平无奇,是随处可见的那种。 卞持盈却眼睛一亮,她嘴角微翘,期待地看着晏端:“这是给我的?我还没有放过风筝。” 受崔夫人规行矩步的教养,卞持盈的幼年缺少很多乐趣,她的幼年,几乎是与无趣晦涩的书本度过的。 “我会啊!”晏端笑眯眯地搂过她往外走:“我教你!” 卞持盈却惴惴不安:“我们去哪儿放风筝?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看见了就看见了呗,难不成放风筝违反当朝律法?” 画面一转,二人来到了一处小山坡。 晏端戴着白玉飞云冠,穿着一件月白圆领袍,上边儿印着缠枝花鸟花纹,清俊朗逸。 卞持盈梳着惊鹄髻,是一身湖青襦裙,娉娉袅袅,婀娜多姿。 二人在草坪上追逐玩乐放风筝,他们站在一起,仰着头,笑着看着飞得高高的风筝,眼里盛着欢喜和期盼,期盼他们长长久久,举案齐眉,阳光洒在他们侧脸,鲜妍美好。 画面又是一转,崔珞珠正在训斥卞持盈,她神色严厉,眼底带着浓浓的失望:“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子拉拉扯扯、举止亲密,这怎会是大家闺秀所为!真是荒唐!” 卞持盈脸色发白,她垂着头,抿紧的唇瓣几乎没有血色。 “手伸出来!”崔珞珠举起一把戒尺。 卞持盈沉默片刻,将手伸了出去。 “我是她丈夫!与我亲密又能怎么样?又有什么不妥!” 晏端走了进来,他将卞持盈护在身后,看着崔珞珠伸出手:“崔夫人若是想打,那便打我吧!总之你也看不起我,觉得我是破落户没有出息,打我两下,也算是出口恶气了!” 崔珞珠大概是真的很不喜欢他,当真打了他很多下,用尽全力。 卞持盈看着他高高肿起的手掌,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无声无息,教人心疼。 晏端却笑,他将手背在身后,用另一只手轻柔擦去她的眼泪,然后将她搂入怀中,拍着她的背边笑边哄:“我没事,就这点皮外伤能有多痛,若是你被打了,我可就要真是痛死了,快别哭了姑奶奶。” 画面接连转换,定格到最后一幕,那是少年时的自己,彼时正和卞持盈恩爱不疑,情浓之时。 他正独自走在花园里,忽然步伐一停,转过身来。 “你是谁?”他看着身后,神色惊疑:“你……你怎么和我一模一样?” 他身后立着一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那是坐上皇位,享受了无上皇权的自己。 “我是多年后的你。”他看着少年晏端,扯扯嘴角:“许久没有看到这幅面孔了。” 少年晏端一脸警惕:“你是不是妖邪变的?你要干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年时的他,描绘其稚嫩天真的脸庞。 似是想起了什么,少年晏端忽然眼睛大亮,他连忙凑上前去,眼巴巴问道:“你说你是多年后的我,那多年后,我和皎皎有孩子了吗?我喜欢女儿,是女儿吗?我还偷偷为女儿准备了名字,大名叫‘淑陶’,小字叫‘宝淳’,哎,你快说啊!多年后我到底有没有女儿?我和皎皎还想去游历山川湖海,也不知道实现了没有……哎……你怎么哭了?你哭什么……哎……!” 晏端突然睁开眼,眼底骤然涌入光亮,他转头,看向桌上的那一盏烛火。 【作者有话说】 “与品德高尚的人相处,就会天天受到良好的教益;与行为不轨的人交往,则会天天产生邪恶的思想。”(摘自百度) “善人同处,则日闻嘉训;恶人从游,则日生邪情。”(出自《后汉书杨李翟应霍爰徐列传》范晔) 48低首下气 ◎就会有杀身之祸◎ “郎君是梦魇了。”卞持盈站在离床不远处的桌边,双手环胸看着他。 烛火摇曳,晏端看不清她的脸庞,想起梦中的情景,他眼眶酸涩得厉害,朝她缓缓伸出手,哑声唤她:“皎皎” 卞持盈的声音清冷平淡:“我们已经在郧县城外,郎君好生歇着。”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晏端怔怔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泪突然就淌了出来。 “郎君。”晏一倒了杯水递过去:“可是口渴了?” 晏端抬手拂去泪,手撑着床榻,坐了起来。他靠着床头,接过碗喝了两口水,缓了缓情绪,良久,他问:“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晏一答道:“郎君,现在是寅初二刻。” 晏端颔首,他将碗放在一旁,又问:“为何我昏睡了这么久?郧县是什么地方?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大夫说郎君是梦魇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大夫说只能让郎君自己醒来,外力无用。” “郧县位于荆楚边境,与长安的商县毗邻。” “夫人说,我们先来荆楚看看。” “看什么?”晏端问。 晏一迟疑:“这大概是看这处的风土人情,属下也不知。” 晏端不再多问,他摆摆手,晏一便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有一盏烛火,照得屋子里发昏,没被烛火照耀的角落,黑暗丛生。 外头又在下雨,这让晏端心生烦躁。 他靠在床头,身上盖着的是一床普通的棉被,普通到给他垫脚都不配。 此番微服私访,卞持盈不准大肆张扬,他们一行人只带了十多名仆从,假扮普通商贾家的夫妻,带着女儿游山玩水。 吃穿用度都很普通,吃百姓吃的饭菜,住寻常人家住的客栈。不准铺张浪费,不准雇华丽的马车,不准住上好的客栈酒楼。 晏端猜,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可能会乐在其中,但到底是物是人非了,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傻乐的傻小子。 他知道卞持盈向来如此,她向来不重身外之物,不看重这些排场和脸面,所以能简尽简。 可是晏端不这样,他看重排场和脸面,看重这些身外之物,他不想微服私访,若是可以,他更想大张旗鼓地去视察民情,得意地体会皇权带来的滋味,看着众人对自己俯首称臣,对自己毕恭毕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是阴暗处的老鼠,躲躲藏藏不见光。 这是虚荣,晏端知道也承认,可他不会以此为辱,毕竟,世人谁不如此?除了卞持盈,除了她那样一根筋的人。 晏端没再睡下,因为很快天就亮了。 如今已至深秋,人们开始穿上有薄绒的袄子了。 早饭吃的馎饦,其实就是面片汤,将面片放入汤中煮熟,再加上调味料和肉菜即可出锅。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下肚,宝淳满足地打了个嗝。 晏端坐在她对面,见她这般,顿时拧起眉毛,下意识就要斥责,谁料这时,卞持盈突然咳了一声,这一声带着警告意味,晏端霎时便会意,他没有开口,而是低下头来,自己吃自己的。 粗糙的瓷碗里盛着面片,汤浑,面油,晏端没什么胃口,他草草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转过头去一瞧,母女俩碗底空空,竟是都吃完了。 卞持盈看了一眼他剩下的半碗面片,没有说话。 “娘,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宝淳捧着脸看向卞持盈,期待道:“宝淳还想吃好吃的,想吃多多的好吃的!” 卞持盈莞然:“一会儿我们进城去,大概在城里住个三五日。” 宝淳高兴地欢呼一声。 对面的晏端则是讶然道:“我们还没有进郧县?不是说这里是郧县地界吗?” 晏一答道:“还未进城里去,如今我们还在郧县城郊。” 晏端顿觉丢脸,他下意识就要发作:“朕……” 卞持盈一个眼刀丢来,他立马改口:“正好,那去城里看看也不错。” 说完这话,他又觉得憋屈,再不敢发作,只有一个人生闷气。 吃过早饭后,收拾收拾便准备往城里去。只是事发突然,雇来的马车坏了,仆从们正在修。 总之也不急,卞持盈便带着宝淳去四周逛逛,晏端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一只鹅黄绣莲绣花鞋踩上地上的枯枝,宝淳低头看着脚下枯枝败叶,挪开脚,那枯枝已经四分五裂。 她仰起头来,看了看天,继而又低下头去,在林中跑来跑去,一个人倒是也玩得很开怀。 卞持盈和晏端并肩而行,二人身后不远处跟着仆从。 看着宝淳撒欢的背影,卞持盈眼底柔光盈盈,这时,晏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宝淳到底是公主,若是就这样放任她野蛮成长,恐怕不太妥当。” 卞持盈眼底覆上冰,扭头看去,神色自若:“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明白。” “宝淳今后是要嫁人的。”晏端叹口气:“虽是公主,却也是别家妇,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天家,合该端庄大方,淑雅文雅,若是举止粗鄙,岂不是丢了我晏家的脸面?” 卞持盈回正头,不想再听他这些糟心话。 哪里知道,他竟然起了性儿,嘚嘚嘚一直说个不停:“况且,若是有可能,宝淳今后也是会嫁去别国和亲的,这样说来,那真是一件大事,更不能马虎了。” 卞持盈无视耳边的蚊子苍蝇嗡嗡声,盯着宝淳的身影,嘴唇抿成一条线。 “对了。”晏端侧目看着她姣好的面容,顿了顿才开口道:“皎皎,我们该要个儿子了,不然这江山,今后谁来坐?虽有嫔妃几位,但我想,这个位置,还是得立嫡,你说呢?” “娘!”宝淳惊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卞持盈加快步伐走了过去,徒留晏端一人站在原地,神色尴尬。 宝淳发现了一条小河,这条河就在客栈的后边儿,穿过小树林就到了。 宝淳蹲在河边,看向河里,神色好奇:“娘,有鱼吗?” 卞持盈走了过去,她也蹲了下来,与宝淳挨在一块儿:“不知道。” “想吃烤鱼吗?”卞持盈问她。 宝淳睁大眼“啊”了一声:“烤鱼?是什么?” 修马车需要一会儿时辰,卞持盈想想,干脆将进城的时日往后推了一日,毕竟这会儿快到中午了,待修好马车又要吃午饭,再收拾收拾进城,到城里恐怕得傍晚了。 索性,中午就吃烤鱼了。 卞持盈没让人去河里抓鱼,这天儿太冷了,下水就是折磨人。她让朝玉去客栈买了几条鱼来,还顺带带了佐料,她准备在河边架个架子,烤些鱼来吃。 堂堂皇后,在这荒郊野外亲自烤鱼,成何体统?晏端不赞同,也想呵斥,但他不敢。 如今局势已今非昔比,他需忍辱负重,不可冒进。 再说了,卞持盈烤的鱼……还挺好吃的。 一家三口吃了鱼后,见还剩好几条,便让仆从都烤着分来吃了。 晏端喝了几口水,他看着宝淳问道:“好吃吗?” 宝淳重重点头:“好吃!” “好香啊。”沿着河来了两位结伴的女子,看衣着发髻,一位已出阁嫁人,一位仍待字闺中。 那粉袄少女看向晏端,眉目纯粹:“这鱼,是你烤的吗?” 晏端讪讪:“不是,是我夫人烤的。” 那少女转头看向卞持盈,忽然“哇”了一声:“姐姐真厉害!长得这么俊俏,没想到手艺也极好!” 卞持盈笑:“烤鱼不难。” 她看着少女面上的踌躇,笑意愈深:“只要掌握烤鱼的火候便行,佐料并非是最重要的。” 她有意传授,少女立马凑上前去:“怎么烤?” 一刻钟后,少女如获至宝,朝卞持盈再三道谢后,犹豫片刻问:“你们是准备进郧县吗?” 卞持盈说是。 少女还欲开口,她旁边的妇人突然冷声催促:“春雨,走了。” 春雨再三犹豫,她看着卞持盈,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道:“你进了郧县要小心。” “春雨!”那妇人声音变得焦急毛躁。 春雨扭过头去,看着棉棉,正色道:“我只是想提醒这位好心的夫人,为什么不可以?” 卞持盈挑眉问春雨:“有什么要提醒我?怎么?郧县有恶霸?强抢民女?仗势欺人?还是怎么说?” 春雨道:“的确是强抢民女……但……” 她目光下移,落在站在卞持盈身侧的宝淳身上。 卞持盈脸色陡然凌厉起来。 晏端脸色也不太好,他上前两步,问春雨:“郧县何人?” “我看你们只是寻常人家。”不等春雨开口,棉棉先说话了,她上前一步,站在春雨身前,看着这夫妻二人,冷静道:“即便你们是有些身家在的,但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郧县王家,那可是称霸郧县多年的恶霸,寻常人家等闲是惹不起的。” “官府不管?”卞持盈问。 棉棉冷冷一笑:“官府?王家有人在官府里当差,早就打点好了!” 卞持盈又问:“那再往上,荆州的衙门管不管?” “我们哪里能去得了荆州。”棉棉面色灰败:“即便是去了又如何?那群狗官官官相护,我们只能无功而返,更有可能惹祸上身,得不偿失,何必呢?” 卞持盈正色直言:“这话怎么来的?你都没有试过,怎么就先放弃了?” 春雨在一旁开口了:“棉棉的女儿……就是被王家人糟蹋了,王家威胁她,如果敢闹大,就会……就会……” 棉棉白着脸将话补全:“就会有杀身之祸。” 49欲壑难填 ◎是啊,你说是为什么呢◎ 林中一片寂静。 晏端问棉棉:“寻常妇人没了孩子,定会要死要活去报仇,别说是荆州府衙,就是告御状也使得,怎么你——你不这样?仅仅因为威胁,所以就不作为吗?你死去的女儿就这样白死了吗?” 棉棉红着眼瞪他:“你知道什么!” 晏端不悦,下意识就要发作,但他临时想起自己的身份,还是憋住了。 “虽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摇摇头走到一旁:“但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的女儿吗?” 棉棉兀自流泪,黯然神伤。 卞持盈看着她半晌,倏忽出问:“你还有个儿子?是不是?” 棉棉抿嘴,擦擦泪,点了点头。 “若我就这样不管不顾,对两个孩子都没有好处。”棉棉哀声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所以你女儿只能活该,只能自认倒霉吗?”晏端实在是听不下去:“闻你所言,自打你女儿出事后,你什么也没做,是不是?你简直枉为人母!” 棉棉恶狠狠瞪着他,凄厉尖叫:“与你何干!” 春雨连忙安抚她,继而看向晏端,皱眉道:“自己女儿死了,当然会心疼会难过,但是即便做了什么,不也是无济于事吗?做了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晏端忿忿道:“即便于世俗没用、即便救不了她女儿,但是起码她去做了!只此一点,聊胜于无!” 春雨没读过几本书,听不来他这些话。 “你丈夫呢?”卞持盈问棉棉。 棉棉靠在春雨身上,有气无力:“早就死了。” 她双目无神看向晏端,扯扯嘴角,眼尾淌下泪水:“你说,我一个寡妇,能做什么事?” 晏端嘴角微微抽动,到底再没说什么话。 “我们只是路过提醒你们两句。”春雨搂过棉棉,忍不住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卞持盈:“从商县那边来的。” 春雨点点头:“我们能说的就这些了,你们最好不要进郧县,若实在是要进,千万注意,不要让小姑娘露脸。” 临走前,春雨回头多看了宝淳两眼:“这姑娘长得真好。” 她们走后,卞持盈一行人回了客栈。 “现在我们还要进郧县吗?”晏端皱眉:“听她那样说,郧县简直就是龙潭虎穴,我们进去,不就等于羊入虎口?而且宝淳年幼,禁不起折腾。” 宝淳眨眨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卞持盈道:“如果连我们都不敢去,谁还敢去?况且,郧县不过是荆州下边儿的一个小小辖县,便敢如此无法无天,可见其他州城阴私不会少。” 晏端还想说什么,又听她不容置喙开口:“明日一早出发去郧县,宝淳我会让人保护好的。” 说罢,她便牵着宝淳上楼去了。 “娘。”宝淳蹦蹦跳跳上了楼,她仰头看着卞持盈,乖乖道:“宝淳不怕哦。” 她不理解大人们在说什么,但是她听见了‘保护宝淳’这四个字。 卞持盈低头摸摸她的发髻:“怕也没关系。” 次日一早,一行人收拾好行囊,便出发去郧县。 郧县内,大街小巷人来人往,行人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看上去倒是和长安并无二致。 到了客栈,仆从们按人分了几间房,晏端一人一间房,卞持盈和宝淳住一间。 屋子还在收拾,晏端来卞持盈屋里,他看了一眼自己在旁边玩的宝淳,坐了下来,问卞持盈:“我刚刚看过了,城中并无异样,会不会是那两人夸大其词?” 卞持盈正在整理宝淳的行囊:“城中无稚子,郎君发现了吗?” 晏端一听一想,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了,从城外到城内,他们走过这么长一截路,走过几条街、路过几条巷口,压根儿没有发现有孩童在街巷玩耍。 可是在长安,大街小巷是随处可见的孩童。 郧县当真有古怪。 思及棉棉和春雨的话,晏端无端开始紧张起来,他起身来,走到卞持盈身旁:“那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做?宝淳是千万不能露面的,一旦露面,必定会引来麻烦。” 卞持盈瞥了他一眼:“郎君不必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宝淳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不担心。”晏端不满:“你就是有计划,也得与我磋商一番罢?你没将我括进你的计划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届时我这儿出了差错,算谁的?” 卞持盈起身来,掸掸衣裙,看着他平铺直叙:“我的计划,不会出任何差错。” 说完这话,她便错身离去,走向宝淳。 晏端气急,却又无可奈何,他转头盯着她的背影,险些咬碎一口牙。 午前安顿了下来,一行人都在各自的房间里歇息,预备歇息后吃午饭。 宝淳正在作画,卞持盈坐在她身侧,看着画纸,面露笑意。 片刻后,卞持盈起身来,走到窗边往下看,窗外边儿是客栈内院,风景凋零,没什么好看的。 “夫人。”迟月拿着一件袄子走过来:“方才那般,郎君会不会……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卞持盈接过袄子披上,她合上窗,倚窗而立看向迟月,淡淡一笑:“你的意思是,他会给我们使绊子?” 依照晏端的脾性,还真有可能。 迟月默认了这话。 卞持盈再度笑了起来,她拢了拢衣襟,不紧不慢道:“以前倒是有可能,只是如今么……他没这胆子。” 迟月明了,这时朝玉入屋来:“吃饭了。” 午饭都是在各人屋子里吃的,晏端没过来,卞持盈和宝淳吃了一顿安安静静的饭。 吃过午饭后,宝淳有些困了,卞持盈带着她在屋子里转几圈消消食,而后和她一起上榻小憩。 窗外,秋雨蒙蒙,瑟瑟寒风,灰蒙蒙的天阴郁暗沉,教人提不起好心情来。 卞持盈是被一场哭喊声吵醒的,她哄了一会儿宝淳,便起身披衣:“发生什么事了?” 迟月上前给她穿衣:“听说是住这儿的客人在打他媳妇儿。” 哭喊声消停了,客栈恢复安静,宝淳重新熟睡过去。 待休整后,卞持盈带着迟月出了门,留朝玉和几个仆从留守屋内,看好宝淳。 恰好,隔壁的晏端也出门了。 夫妻二人交换了眼神,默契地并肩而行,往楼下去了。 楼下围着一些看热闹的人,一名男主正指着一位妇人,嘴里咒骂不停。 妇人坐在桌前,掩面痛哭。 迟月叫住一位上楼的婶子,亲昵问道:“婶儿,这是咋回事?我在上边儿睡觉呢,一下就被吵醒了,听说是打媳妇儿了?还是怎么回事?” 那婶子闻言,叹口气道:“就是打媳妇儿!这俩人以前是郧县人,据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长大了就成亲生娃,娃都几岁了,夫妻俩还在这儿闹个不停!” 迟月不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一定很好,为什么吵架呢?” “你还是姑娘你不懂。”婶子摇摇头,作叹息状:“人啊,都是这样!渐渐的开始生嫌隙,直到嫌隙塞不下了,就开始作天作地,要打要杀的。” “万事总有个源头。”迟月实在不解。 婶子朝楼下努努嘴:“由头么,也有,不过不重要,究其根本,不过是感情淡了。” “那究竟是什么由头?” “嘿,你这小姑娘还挺倔,我这么给你说吧,由头就是那男人嫌他媳妇儿太强势、太能干了,显现不出来他的男子气概,你知道吧,男人啊,都是要哄着夸着的,越哄越夸,就越爱,知不知道?” 楼下那妇人捂着脸呜呜呜地哭,她身上衣衫洗得发白,头上仅有一根木钗,寒酸穷苦。 反观那男人,衣裳料子不说多好,却也能看出他家境殷实,再看他油头大耳,大腹便便,可见家中油水丰盛。 晏端和卞持盈都没有开口,二人站在二楼楼梯拐角处往下看,均面色如常,看不出情绪来。 直到那男人作势又要打人,晏端才拧眉,想要下楼去制止。不过楼下早有人好言相劝,才将这对夫妻劝好了。 夫妻二人离去,看热闹的人也散了。 回了屋宝淳还没醒,卞持盈便去了晏端屋里。 “我听说那男人家里,都是他媳妇儿在操持生计,那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样的日子他是过得不耐烦了吗?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晏端端着一杯茶,一脸轻蔑鄙夷:“若不是他媳妇儿为他奔波劳累,为他合计这个合计那个,他能有如今的好日子过吗?我看他也不是个肯吃苦耐劳的人,若没有他媳妇儿,他怕是会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说不定还会因此吃牢饭!你说说,他媳妇儿看上他什么了?” 卞持盈静静听着这些话,良久,她抿平了嘴角看他,目光安静不带丝毫情绪:“是啊,你说是为什么呢?” 一阵风打着旋儿从没关紧的窗缝中飘进来,飘进晏端衣领,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看着妻子这双古井无波的眼,心中泛起涟漪来,俄而,他撇开头,不敢看她眼睛:“是他不识好歹。” 50以身涉险 ◎放肆!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一开始未曾发觉,直到看见卞持盈的眼睛,晏端才猛然惊醒:方才楼下那夫妻俩,不就是他们二人眼下的处境吗? 不同的是,他没有那男人的蛮横无理,卞持盈也没有那妇人的懦弱隐忍。 晏端是没有多少脑子,但好在他不是完完全全的蠢货。他知道自己虚伪、虚荣,知道自己贪心、厚颜无耻,可即便如此,他也仍不后悔。 他跟卞持盈,本就不是一路人。 因着儿时情谊,他和她相伴至今已是极为不易了,今后二人分道扬镳,也是他早就预见的结果。 “那夫妻俩的事,你要插手吗?”晏端问她。 卞持盈垂眸,正在剥橘子:“清官难断家务事。” 晏端拿过一个橘子在手里把玩:“你说,那妇人会怎么解决?她不会还要继续忍气吞声吧?她难道不知道反抗吗?” “她不会反抗。”卞持盈往嘴里放入一瓣橘肉,待咽下后,她才将后半句说出来:“她只会归结于这就是命。” 晏端一时哑然,憋了许久他才憋出一句:“她怎么能这么想?难道被人打也是命吗?荒谬迂腐,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卞持盈看着他:“天下百姓凡几?女子凡几?妇人凡几?可有此等想法的竟占绝大多数,依你之见,天下的妇人大多都愚不可及,可这怪谁?” 晏端傻眼:“总不能怪我吧?” 卞持盈哂笑,她起身来:“宝淳该醒了。” 晏端静静目送她离开,直到门被从外面关上,他才收回视线,看向桌上余下的半边金黄橘子,上边儿还有白色的絮状橘络,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起身来,拍拍衣裳往外走去。 他从不吃有橘络的橘子。 傍晚吃饭的时候,晏端去了卞持盈屋里。 “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样的?”对于她不与自己磋商就制定了对付王家的计划,晏端很是不满,这让他感觉到自己被忽视,被轻视。 卞持盈给宝淳夹筷子菜,然后才不紧不慢道:“食不言,寝不语,这不是郎君之前说的‘礼教’吗?既是礼教,那你我都该遵守。” 晏端气得吃不下饭,他看向旁边吃得正香的宝淳,心情更是郁闷。 吃完饭后,晏端觉得有点冷,于是回屋子里换了一件袄子后,准备再去找卞持盈好好儿说个明白。 当他换好衣裳再过来时,只看见紧闭的房门。 晏端: 他阴沉地盯着这房门,倏而被气笑了,他恨恨拂袖离去,步若生风。 屋内,卞持盈正陪着宝淳读典籍。 她垂眸看着怀里的宝淳,看着其浓密纤长的睫毛,又看着她脸上的肉嘟嘟,双目失神,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察觉到母亲的声音逐渐变小至无声,宝淳诧异地抬起头来:“娘?” 卞持盈伸手,轻轻点了点她鼻尖:“宝淳怕不怕危险?” 宝淳眨眨眼,鼓鼓腮帮:“宝淳不怕的!” 卞持盈轻笑,她又点点宝淳软乎乎的雪白脸颊:“嗯,宝淳很厉害,但是宝淳放心,娘不会让宝淳受伤的。” 宝淳似懂非懂。 卞持盈看着她稚嫩纯真的脸庞,眸色渐深。 翌日饭桌上,晏端脸色不太好,宝淳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直到卞持盈冷冷瞪他,他才不情不愿应了宝淳一声。 吃完饭后他就气鼓鼓离开了。 “娘。”宝淳有些不明白:“爹爹怎么了?他在生气吗?” 卞持盈轻描淡写道:“我也不知道。” 宝淳嘟起小嘴哦了一声。 午饭是在各自屋里吃的,吃完后,卞持盈照例陪宝淳玩了一会儿后,便上榻休憩了。 小憩起身后,宝淳要小解,迟月带着人陪着她去了。 卞持盈披着一件袄子,坐在桌前,悠悠倒来一杯茶,慢慢品着。 她端着杯盏,唇齿间弥漫着茶香,另一只手搭在桌上,纤长白嫩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一下、一下,漫不经心。 下午的时候出了太阳,一扫前几日的阴霾沉郁,这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 外边儿突然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急又乱。 卞持盈饮下茶水,放下杯盏,看向房门。 下一刻,房门被人粗暴的踹开,晏端脸色铁青走进屋来,居高临下:“你不是说你的计划万无一失吗?” 卞持盈起身:“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有脸问这话!”晏端指着她,厉声质问:“方才宝淳差点被王家的人拐走了!卞持盈,你到底在做什么!” 迟月悄无声息进了屋来,她见卞持盈朝自己看来,便冲其颔首,面色寻常。 卞持盈收回目光,挑眉看着晏端:“怎么?现在是要来拿我的错处了?” “难道你没有错吗!”晏端最恨她这样高高在上、云淡风轻的模样。 “宝淳在哪儿?”卞持盈看向迟月。 迟月脸色有些古怪:“在另一间客房,事发时,有两位侠士打退了王家人,救了娘子。” 卞持盈愣住。 二人来到陌生客房时,宝淳正和一位少女说着话,她眉目纯粹,笑意明媚,看来没有被方才的丑恶吓住。 旁边坐着一位少年,抱剑而坐,眉目正义凛然。 听见动静,屋内三人一齐转过头来,宝淳立马下了地,欢快地奔向卞持盈:“娘!” 卞持盈蹲了下来,将她软乎乎的身子抱入怀中,与她悄悄说着话。 晏端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那少年,感激道:“今日多谢侠士出手相助救下小女,敢问侠士尊姓大名?” “喂!”那少女突然出声,声音清脆明亮,她伸来脑袋盯着晏端,嘟起嘴:“我难道不是侠士?我也救了你女儿好不好?你怎么光谢他不谢我?” 晏端好脾气地又朝她拱手:“多谢女侠士,敢问女侠士尊姓大名?” “侠士就侠士。”少女双手环胸,撇嘴冷哼:“怎么还加些莫名其妙的称谓。” 晏端放下手,神情有些尴尬,尴尬中还带着一丝不快。 旁边的少年瞧出他的情绪,淡淡道:“我姓戴,名‘玉成’,这是我妹妹,名‘玉山’。” 晏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原来是戴侠士。” “玉衫?”接着他看向那少女,称赞道:“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你这名字取得极好,极好。” 少女眉目一沉:“‘醉拍春衫惜旧香’?此诗离恨悲戚,寂寞悲凉,哪里好了?你喜欢这样的?我可一点也不喜欢,而且这里面也没有蕴含我的名字。” “此‘山’非彼‘衫’。”她无视晏端不悦的神情,摇头晃脑念出自己喜爱的诗句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我的名字,戴,玉,山,怎么样?” 晏端轻蔑一笑:“戴玉山?这什么名字?你叫这名字?你也配的?我看这名字配才子将军才配得上,配你?哼。” 戴玉成脸色一沉,他神色不善地盯着晏端,拇指扣着剑鞘,蓄势待发。 “这样的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我一点也不意外,真是话如其人。”戴玉山一点没有生恼,她斜眼打量着晏端,从上而下,从下而上:“浅薄无知又狭隘,由此可以看出你这个人没什么脑子,更有可能是个自私自利自负又自卑的人,与你这样的人争吵,是拉低了我的身份。” 晏端大怒,他指着戴玉山怒骂:“放肆!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管你是什么人。”戴玉成拿剑的手强势地挡开了他的手,狭长的眼眸冷意咄咄:“阁下这般,真是让我涨了见识。” “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看了一眼戴玉山:“山山,我们走。” “且慢。”卞持盈牵着宝淳上前,看着戴家兄妹,莞然:“你们不妨再多住几日,房钱、饭钱等一干费用,我们包下了。” 戴玉成绷着下颚:“不必。” “难道你们就不想看见王家伏法吗?”她笑吟吟问。 戴玉成终于正眼看她—— 眼前妇人梳着简单髻发,髻间是一根朴素寻常的簪子,她穿着一件藕荷立领对襟长袄,布料普通常见。只是只是她一双眼眸,深邃明亮。 戴玉成只需一瞧,便知这妇人不是普通角色。 “你要对付王家?”戴玉成摇摇头:“一层可能都没有,你女儿被我们救下,什么事也没发生,若是去报官,也是无济于事。” 卞持盈:“我的女儿什么事也没有,可是别的人的女儿,却是死的死,残的残。” 戴玉成眼睛一眯:“你要利用那些人来对付王家?” 卞持盈诧异:“怎么能说是利用?我在帮助他们报仇,扳倒王家。” 戴玉成用探究的目光盯着她瞧,没有说话。 卞持盈神色坦然,任由他打量。 一旁被晾着的晏端不太高兴,看着戴玉成瞄向卞持盈的眼神,他更不高兴了:这是他的女人,这穷小子看什么呢? “我知道了!”同样被晾在一旁的戴玉山突然大声开口,吓了晏端一跳。 戴玉山看向卞持盈,恍然大悟:“你女儿被王家人盯上,是你计划好了的!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食不言,寝不语——出自《论语》孔子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出自《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晏几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出自唐代李白的《清平调其一》 50-60 51镜破钗分 ◎晏端,我会拆掉你的骨头喂狗◎ 卞持盈眉目舒朗,任由几人探查,待对上戴玉山警惕又好奇的目光后,她不疾不徐道:“不错,是如此。” 此话落下,戴家兄妹神色各异,而晏端却是神色大变。 “卞……便是如此,你怎么能拿桃桃的性命安危做诱饵!你简直是胡闹!”晏端总算找到扳回一局的机会,恨不能极力地严厉训斥,但他骨子里畏惧着卞持盈,不敢太过。 卞持盈:“以桃桃做饵,是下下策,可我们只有这一条路能走。郧县百姓受王家残害之久,我们不能作壁上观。” 戴玉山问她:“你打算怎么做?” “因惧王家,郧县无人敢放任女童出门,时日一长,王家无法下手,城中再无女童丧命。郧县众人以为王家收手不再犯事,故对旧事忍气吞声,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让桃桃故意出现在王家眼底,便是要让郧县众人知道,王家不会收手,更甚会变本加厉,他们如果不做点什么,将来横祸飞灾不会少。” “这片笼罩在郧县上空的乌云,从未散去,它们于黑暗中虎视眈眈,等待时机。” 戴玉山听后,沉默良久,再问:“接下来呢?” 卞持盈侧身摸了摸宝淳的脑袋:“鼓励郧县百姓,去荆州报官。” “若是官官相护,你当如何?”戴玉山步步紧逼:“届时郧县百姓该何去何从?揭露郧县王家恶行未果,他们的命还能留得住吗?” 卞持盈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会有那一天的。” 她转眸看着戴玉山:“荆州刺史不会让郧县百姓失望的。” 荆州刺史是她亲手提拔上来的人,是卞家旁支中的后起之秀——卞繁。 若是卞繁当真敢官官相护,那卞持盈绝不会心慈手软,她将会清理门户,擢升有德有才之人任荆州刺史。 “为何?”戴玉山不解:“我听你说这话很是笃定,你很了解荆州刺史吗?” 卞持盈笑:“不会错的。” 戴玉山转转眼珠:“好吧,不过你也真是胆大。” 她垂眸看着宝淳,啧啧着摇摇头:“敢让自己女儿以身试险,就不怕会出什么意外?” “这是她该做的。”卞持盈揽着宝淳小小的身子:“我有派人暗中保护她,不过也多亏了两位侠士出手相救。” 戴玉山摸摸鼻子:“虽然我没太明白你的话,但……你人不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肝义胆,有勇有谋。交个朋友吧,我们名姓你都知道啦,那*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 卞持盈:“我姓崔,单名一个‘莹’。这是我女儿仲桃,我夫君仲衍,我们是从隔壁商县过来的。” 戴玉山点点头:“那好,那我叫你崔姐姐可以吗?” 卞持盈含笑应好。 “咱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戴玉山摸着下巴思量:“是不是该去打听郧县谁家的女儿被王家祸害了?是不是还得做个册子。” 卞持盈眸色一深:“不必,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一旁一直沉默的戴玉成突然说话了:“还是得做个册子。” 见几人都看着自己,他抿抿唇:“若是崔夫人你知道的那人,她不愿意去荆州揭露王家,该怎么办?我看没有几个人愿意冒着一家老小的安危去揭露王家。” 卞持盈一愣,旋即颔首:“你说得对,是我思虑不周,那就按你们说的做吧。你们做册子,我去说服那人,若是说服得了,那我们即日就出发,若是说服不了,就等着你们的册子了。” “哎——崔姐姐。”戴玉山笑眯眯道:“若是你说服了那人,要陪着她一起去荆州,记得喊上我们一起。” 卞持盈:“……你们?也要去荆州吗?” “我们陪着你们一起呀!”戴玉山道:“若是有个意外,多两个人也可以多多关照。” 少女眉目意气风发,眼中灼灼光芒耀眼炫目,卞持盈不由看着她出了神。 “崔姐姐?”戴玉山凑过去:“你说行不行?” 卞持盈回身,看着眼前一张芙蓉面,笑了:“行,那我们分头行动。” 回屋后,卞持盈坐了下来,她轻轻抚摸着宝淳的脸,片刻后收回手问:“我们说的那些话,桃桃听得懂吗?” 宝淳缓慢眨眼:“宝淳……听不懂。” “听不懂没事。”卞持盈看向迟月:“总有一天会懂的。” 迟月带宝淳去休整了。 房门合上,晏端站在离桌不远处,靠着窗,双手环胸,面色冷峻:“皇后殿下还真是算无遗策,竟是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算计进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能算计的?卞持盈,你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卞持盈刚喝完一盏茶,她将杯盏扣在桌面,微微侧头看他,眸光清冽:“依你之见,郧县王家该如何处置?搬出你皇帝的身份施压?然后随意将王家处置后就施施然离去?天下王家凡几,你压得过来吗?” “朕是皇帝,为何不行?”晏端神色自若:“不过是个腌臜蝼蚁,朕要碾死他,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是么?”卞持盈声音很轻,她展臂支着桌案,眉目如霜雪:“就如曾经,长安士族欺压你一般那样容易么?” 已至黄昏,残阳光虚,投在窗框处,勾勒出半开窗户的形影,萧瑟郁郁,凄凄惨惨。 晏端的身子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脸色突兀地发白,目光游离发虚,像是溺水之人刚被救上岸时的无措冰冷。 “次啦——”木凳被拖拽,凳脚发出刺耳的声音。 卞持盈走到窗边,负手而立,她低头垂眸,目光掠过客栈内院杂乱无章的景色,抬头看向天边夕阳,眼眸微眯。 夕阳微弱的光印照在她脸上,没什么暖意。 晏端就站在旁边,在她走过来时就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只是身子仍然发僵,不受他控制。 “晏端。”卞持盈甚少这般正式地唤他名姓,声音很轻,却还是飘进了他的耳中,他脑子发嗡,思绪混沌,听她继续平铺直叙道:“你该知道,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 “你我早该分道扬镳,只是我不甘心。不甘心你我青梅竹马的情谊被这皇权湮灭,所以我死死拉着你的手,不愿与你分别,但强求来的缘分留不久,只是须臾,缘分便在你我指缝溜走,骤然清醒,拢共二十多年的情谊灰飞烟灭,想起来也是啼笑皆非。不过我想,既然灭了那就灭了吧,我从不强求任何事情。情谊灭了,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维系的——我是这样想的,毕竟你我不是寻常夫妻,帝后所背负的责任太重,轻易不能倒下,可你不这样想,你想要过河拆桥,但是过河拆桥,是自古以来便不对的。你要过河拆桥,我可以造桥通车,你能拆千次万次,我就能造千次万次,倘使你要拆第一万零一次,我便不造了,我也拆,而这次,我会拆掉你的骨头,扒皮抽筋,一根、一根地拆掉你的骨头,我合计过,你从头到脚,应该是有二百零六根骨头,即便有误差,也不会太大。” 卞持盈没去看他的神色,也丝毫不警惕他会不会突然发狂暴起,她看着那轮夕阳缓缓沉下:“我向来以聪慧闻世,这点你是知道的,你全身骨头哪里软哪里硬,我都知道的明明白白的,可我的,你未必就知道。” “此行,是我微服私访,我的所有安排你都不必置喙,我也不会与你磋商,更不会征得你的同意。” “此行,除了政事,其他随你,随你去找红颜知己、喝个酩酊大醉、寻花问柳,我通通不会过问。” “此行,你我互不干涉。” “另外,我不容你在宝淳身上做文章、做手脚,若是被我发现一次,不用等你拆桥,我会先一步拆掉你的骨头喂狗。” “……” 眼瞧着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在山间,一阵风来,迅速钻入颈口袖口,冷得人直打哆嗦。 卞持盈拢了拢衣领,侧目看去,竟瞧得他脸色似雪,眼目赤红。 她合上窗,屋内没有点蜡烛,可在方寸间视物。 “你做什么?”她问。 晏端颤抖着嘴唇开口,淌下两行热泪,声音嘶哑:“皎皎……你我……难道真要到这个地步吗?” 卞持盈与他相对而立,闻言哂笑:“我知你脾性,你也知我的脾性,晏端,你爱演的性子真是一点也没变,你我走到今日这个地步,难道不是意料之中吗?你痛心什么?也不必装给我看,我瞧着犯呕。” “笃笃笃。”有人敲响门:“夫人,该吃晚饭了。” 卞持盈扬声应道:“就来!” 她低头理了理衣袖,再度抬头看他,在昏暗中依稀辨认他的轮廓,她没再说话,少顷,她低头,与他错身而过。 那年深秋,他们煮酒赏花,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花前月下,镜中人琴瑟和鸣。 而看如今,酒扬花残,再无诗词,不见花月,只见镜破钗分,恩断义绝。 【作者有话说】 这本书我很喜欢,但是好像不太受读者朋友们的喜爱,或许是我还有写得不好的地方,不过没关系,我会继续努力学习的。 存稿用完啦,我会尽量更新哒!本书不会坑,本书不会坑,本书不会坑(重要的事说三遍) 虽然它有不好的地方,但是它值得有个结尾,也值得完整。 52影影绰绰 ◎卞持盈活着,就是晏端的愁◎ 戴玉山兄妹二人暗地里去打探郧县情况了,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们一再小心,谨慎再三。 而卞持盈准备去寻棉棉,也就是那日在城郊树林河边遇见的妇人。 她派人去查过,棉棉住在城西一处偏僻的小巷里,她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儿子过活,平日里做做针线活、帮人洗洗衣服什么的,再靠着邻居的接济度日过活。 卞持盈去几次,棉棉都没有在家,倒是看见了春雨。春雨带着一小少年,其性腼腆,衣着朴素清苦。 “棉棉?”春雨见她打听棉棉的下落,好奇问:“崔夫人,你找棉棉做什么?我也几日没瞧见她了。” “那你最后一次见她,她有同你说过什么不曾?”卞持盈问。 春雨:“没有说什么。” “哦……!倒是有这么一句话。”她低头看了看旁边的小少年:“棉棉让我帮她照顾好小舟。” 原来春雨牵着的小少年,便是棉棉的儿子小舟。 卞持盈拧眉,心里已有了猜测:“棉棉前几日可有什么不对劲?你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春雨年纪轻,是个实诚的人,见卞持盈面善,又念及当初树林里烤鱼手法的“倾囊相授”,她丝毫没有犹豫就脱口而出道:“自打那日见过你们一家后,棉棉回来就心不在焉的,有时我还见她偷偷地哭,小舟也说她夜里不睡,一个人睁着眼哭到天亮。上一次见她……好像是前日傍晚,她说她接了个上门洗衣的活计,让我帮她照看一下小舟。” 卞持盈低头看着那孩子,蹲下来问他:“小舟,你知道你娘去哪里了吗?” 小舟看起来估摸七八岁的样子,但他一双眼里盛满了很多东西,悲戚哀愁。 卞持盈仅看一眼便知这孩子早慧。既然如此,那他必然知道些什么。 小舟低头看着脚尖,一言不发。 卞持盈自顾自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你娘去哪里了?她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小舟抬起头来,他眼眶发红,眼里包着泪,眼中透出难过的神情:“她去找小霜了,她不要我了,她……不会回来了。” 卞持盈仰头看向春雨:“小霜……是那女孩儿?” 春雨点点头,继而她也蹲下来,摸摸小舟的后脑,温声道:“你娘会回来的,小舟别怕,你娘怎么会不要小舟呢,小舟这么乖的孩子,你娘肯定会回来的。” 小少年没有理会她的安慰,只是沉默地掉泪,倔强又绝望。 卞持盈起身来,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垂首哭泣的少年,心中已有判断。 从城西回来后,她吩咐仆从:“速去王家附近蹲守棉棉,将她安全带回。” “是!” 一旁朝玉问:“夫人怎么知道棉棉会去王家?” 卞持盈扶额:“该是那日初见,夫君说的话刺激到了棉棉,她心里仍对死去的女儿有愧,被这么一刺激,就想要去给女儿小霜讨个公道,只是,她这一去,公道是讨不来的,反而会丢了性命。” “郎君这两日在做什么?”卞持盈放下手,看向朝玉:“我见他那房门都没有打开过。” 朝玉道:“听说一步房门也没出,倒是叫了很多酒,我听晏一说,郎君日日饮酒浇愁。” “饮酒浇愁?”卞持盈哂笑:“他哪里来的愁?恐怕最大的愁就是我还活着。” 朝玉不敢说话了。 “把他盯紧。”卞持盈起身来:“寻欢作乐不必管,若是动了别的心思……将他打晕了捆起来,丢我房里。” 朝玉:“是。” 自打上回的救命之恩后,宝淳尤其爱去寻戴玉山玩儿,她年幼,正是爱玩儿爱闹的年纪。 戴玉山也是位妙人,面对宝淳的“死缠烂打”,她不仅不烦,还乐在其中,如此看来,两人也算是忘年交了。 卞持盈到戴玉山房里的时候,恰好看见她们“相亲相爱”的一幕。 二人搬了一张软榻摆在窗边,床头放着几个软枕,她们软绵绵靠在软枕上,身子挨在一起,脑袋凑一处,共看一本书,专心致志。 窗前有金黄灿烂的阳光洒下,晒得人暖洋洋的。 戴玉山刚想翻页,宝淳连忙抱着她的手臂:“山山姐姐,桃桃还没有看完。” “这两个字怎么念?”她指着一个不认识的字问戴玉山。 戴玉山懒洋洋眯着眼,看着她指着的字:“橐龠。” 宝淳迷茫地“啊”了一声,尾音上翘,显然是没明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戴玉山伸手,扭着宝淳头顶的小啾啾,漫不经心问:“听过没有?” 宝淳点点头:“听过的。” 戴玉山慢慢悠悠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喏,就是这个橐龠。” 宝淳听得很认真,问得也很认真:“橐龠……是什么?” “橐龠……”戴玉山一手枕在脑后,她看向书册,微眯着眼:“好似是古国的一种用具。” “哦。”宝淳又问:“那你刚刚说的那一长串,是什么意思?” 戴玉山轻咳一声:“别问那么多了,这页你到底看完没有?我要翻页了。” “我马上看!” 卞持盈笑着敲了敲屋门,这才引起二人的注意。 宝淳高兴地手脚并用从榻上爬起来,穿好鞋后就飞奔过去,扑入卞持盈怀里:“娘!桃桃想娘!” 戴玉山也穿鞋起身来,她理了理衣衫,看着卞持盈:“崔姐姐这两日是挺忙的,都瞧不见人影。” 卞持盈拉着宝淳坐在软榻上,戴玉山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你说的那位夫人,有下落了吗?听说你一直在寻她。”戴玉山好奇问:“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不见了?是不是王家下黑手了?” 于是卞持盈将和棉棉结识那日的情况都尽数告知了,末了她道:“我已经安排人去王家寻她了,这几日没有听见什么风声,可见她还在隐匿蛰伏中。” 戴玉山面露钦佩之色:“还是你心思缜密,对了。” 她挑眉:“怎么最近没看见你夫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卞持盈淡淡一笑:“没什么事,他不爱凑热闹。” “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戴玉山抓耳挠腮:“若是不讲,我心里又怪别扭的。” 卞持盈猜得出她想说什么,笑:“但说无妨。” 戴玉山看看她怀里打盹儿的宝淳,又看看她,见她神色自若,便迟疑着开口问来:“为何……你和你夫君,要分房睡?因为寻常看来,一家人都是睡在一间房的。” “夫妻总有闹别扭的时候。”卞持盈笑笑:“山山姑娘今后便懂了。” 戴玉山撇撇嘴:“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懂,我也不想懂。” 卞持盈:“这是什么话?我不明白。” “我不要嫁人。”戴玉山支着腿,语气轻快:“许多人都说我离经叛道,可我不在意,我就是不想嫁人。” “为何?” “不想。” 卞持盈顿了顿,再问:“凡事都有理由。” 戴玉山直视她的眼眸:“不想,就是理由。” 良久,卞持盈笑着收回目光,落在怀里的宝淳身上,她颔首:“受教了。” “你不劝我吗?”戴玉山纳闷儿:“按理说,我这样,人人都会劝我三思,语重心长地劝诫我,告诉我:‘女子这一生都是如此,从没有你这样的人’,你该这样劝我。” 卞持盈低头,轻轻抚着宝淳的发丝:“从没有你这样的人,但现在有了。” 戴玉山一愣。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卞持盈抬头看她,莞然:“若是不介意的话。” 戴玉山翘起嘴角,眼睛亮晶晶的:“不介意、一点不介意。说起来,我也没什么复杂的故事可以讲。” 她歪着脑袋,边想边说:“我们家里跟你们一样,都是普通商贾,及笄后,我告别父母,和兄长出门游历山水,行走江湖。” 卞持盈眨眼:“没了?” 戴玉山:“没了。” “你父母同意吗?你怎么说服你兄长的呢?这一路走来,你们可曾遇到过什么事?” “家中兄弟姐妹多,父母不会孤单,不用说服,他们直接就同意了。至于我兄长……他也不用说服,因为他也喜欢游历山水。这一路走来,大抵是运气好,得上天庇佑,没教我们遇到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戴玉山一口气说完后,望着卞持盈:“那你呢?说说你跟你夫君的故事吧,可以吗?” 卞持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顺利成亲,诞下一女,闲来无事,游走四方,看遍山山水水。” 戴玉山面露艳羡:“真好。” “那你们为什么闹别扭呀?”她问。 卞持盈耸耸肩:“很难说清楚,总之……莫名其妙就这样了,大概是人心如此吧。” 戴玉山叹道:“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世事无常吧。” “不过也没事,总之来日方长。”她笑眯眯拍了拍卞持盈的肩头:“我听说,夫妻之间吵架,总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没事的!” 卞持盈含笑:“你说得对。” “夫人!”这时,仆从恭敬进屋来:“人已经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tuóyuè)——出自《道德经》老子 53齿剑如归 ◎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卞持盈甫一进屋,便看见坐在屋里发呆的棉棉,她脸色微微发白,眉目经风雨摧残,灰败戚戚,眼中不见一丝光亮,麻木绝望。 听见动静,棉棉扶桌起身来,闻声望去,一言不发。 跟在卞持盈身后的朝玉关好门后,上前倒好茶,便安静恭敬地候在一旁。 卞持盈坐在一侧,她抬头看棉棉:“坐。” 棉棉侧目,看着手旁热气腾腾的茶水,须臾,她慢慢坐了下来。 “是你们让我奋起反抗的,怎么如今,又将我抓了回来?我埋伏在王家附近多日,眼看着机会就要来了,却被你们中途打了岔,功亏一篑。” 棉棉讽笑:“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卞持盈戳破她的伪装:“你不是想反抗,你是想与王家同归于尽,可是王家盘踞郧县多年,不会轻易被拉下马,你想同归于尽,或许最终只有你一人殒命。” 棉棉冷笑:“一条贱命而已,死不足惜。” “你死了,王家却是过得好好儿的。”卞持盈正视她,直言道:“我也有女儿。” “就在不久前,她在大庭广众之下,险些被王家拐走了,这事,你应该有听说。” 棉棉绷紧下颚:“我听说你女儿没事,被人救下了。” 卞持盈颔首:“不错,可若是没救下,她便是下一个阿霜。” 猝不及防听到女儿的名字,棉棉眼眶陡然红了,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紧咬牙关,死死盯着卞持盈:“你调查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卞持盈低低叹了口气:“想帮你。” 她微微抬眸,看着棉棉袖中那双长满冻疮的手,语气更郑重:“想帮你讨回公道,想帮郧县的百姓讨个公道,想让王家伏法受诛,想让郧县太平。” “只要你愿意,我们会护送你去荆州报官,无论中途有多少意外险情,我们都会帮你走到荆州,帮你见到荆州刺史,诉说你的冤情。” 棉棉:“倘使官官相护,你当如何?” “不管是官官相护、徇私枉法,还是尸位素餐。”卞持盈看着她的眼睛:“都不能阻止我们讨个公道。” 棉棉别过头去,眼中泪光闪闪:“我不清楚你的来历,也不清楚你的底细,轻易不敢信你。” 卞持盈起身来,她掸掸衣袖:“你已经信我了。” 她看着一脸错愕的棉棉,微微一笑:“你只是没有下定决心,你还在犹豫。” “不过我可以等你,等你想明白。”卞持盈看了一眼未动的茶水:“你好好想一想。” 出了房门,迟月寻来:“夫人,戴郎君欲寻您磋商要事,正在戴娘子屋里等候。” 卞持盈到时,戴玉山和戴玉成兄妹二人正在看什么东西,宝淳在一旁熟睡。 “什么事?”她放低声音。 戴玉山拉着她去了旁边桌前坐下:“我哥探查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三人围着一张四方桌坐下。 “这是我收来的名单。”戴玉成将一卷纸递给卞持盈:“里边详细记录了被王家迫害者的名姓年龄,以及家中情况。王家称霸郧县多年,从三年前始,郧县陆续有女童死于非命,直到两年前被一户人家揭开,众人才知是王家手笔,可王家仗势欺人,丝毫不将百姓放在眼里,恶行不改,变本加厉。半年前,郧县又一女童被残忍迫害,女童母亲于王家府宅门口自焚,此行激起了民愤,百姓们不堪受害,众志成城,齐心讨伐王家,更有激进人士自戕王家府门,血溅三尺,染红了王家楹联。经此一事,王家被吓破了胆,不敢再生事,闭门不出,郧县安生了半年。” 卞持盈接着他的话说:“就在前几日,王家恶行再现,对桃桃下手了。” 戴玉成点头:“因有你策划,桃桃那日的情形被很多人看见了,此事一出,他们深刻意识到,王家一日不除,郧县一日不得安宁,所以——他们愿意随我们去荆州报官,决心铲除王家这个毒害。” 这倒是意料之外。 “他们都愿意去吗?”卞持盈问。 戴玉成:“对,他们都愿意去。那些受王家迫害的女童中,最大不过七八岁,最小……最小两岁……” 卞持盈皱眉:“王家到底是什么情况?” 戴玉成言简意赅:“王家本身就是郧县大族,早年间也没有生什么事,郧县风平浪静,百姓安居乐业,直到三年前。” “三年前?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了这数起悲剧的开端?” “三年前,王家小儿子王之磊,行了冠礼。”戴玉成看向那一卷名目:“据悉,王之磊此人,恶癖是好女童。” 戴玉山撑着下巴,不解问:“为何是行了冠礼之后才生事?哦,或许是他家里拘着他,大抵是拘不住了,才会任由他残害百姓。” “不错。”戴玉成看了她一眼:“王之磊是王家最小的儿子,王家视若珠宝心肝,对其十分溺爱纵容。王之磊此人,极端善变,易怒暴躁,早年还好,得以苦心管教,暂未生事,但弱冠之后,王之磊自觉成人,不服管教,恶癖初现,接着……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戴玉山面露嫌恶,她看向卞持盈:“崔姐姐,你打算怎么做?” 戴玉成也看了过去- 又是一个阴雨天,午后宝淳醒来,噔噔噔跑去找戴玉山了。 卞持盈正拿着一本书在看,这时,门被敲响,她安静放下书,扶桌看去。 朝玉走了过来,后边儿跟着一人,她往旁边走去,露出棉棉的脸。 棉棉看着卞持盈,眼里闪着泪花,却也闪着坚定的光:“我想好了,我要去荆州。” “此行凶险,虽然冤情会被平反,但你兴许会一去不回,即便如此,你也要去吗?” “我要去。”棉棉抬手擦擦腮边的泪,声音哽咽:“阿霜在等我,我要去的,我一定要去。” 卞持盈看着她,良久,颔首:“明日四更,在城门口的小树巷,你准备好了来。” 次日,四更,小树巷。 天光沉寂,寒风呼啸,落叶飘零,大街小巷,空无一人。 卞持盈于巷中等候,不久,一道身影出现在巷中,接着,第二道身影、第三道、第四道…… 十来位郧县百姓沉默地站在巷中,他们衣着简朴,有的甚至还打着补丁。 他们看向卞持盈的眼中,充斥着微小的、难以察觉的希冀。 卞持盈立在墙角下,看向人群为首的棉棉。 棉棉笑:“你不准我们太多人去,所以……这是从那些人中选出来的人,不过十来人,也够了罢?” 戴玉山站在卞持盈身侧,见状,拍拍胸脯道:“还有我们呢!加上我们几个,也有十五个人,怎么着也够了!” “我们自己去。”棉棉说。 戴家兄妹皆是一愣,卞持盈也有些意外:“什么?” 棉棉说:“本该就是我们自己去,若不是得你们警醒,恐怕我们永无出头之日。” “这怎么能行。”戴玉山不赞同:“你们自己去,若是被王家人发现,要对你们动手怎么办?” 棉棉:“我们已经决定了,我们十来个人互相照应着去往荆州,十个人里……保一个人应该可以。” 戴玉山一呆,眼眶突然酸胀起来,她连忙别过身子去,大口呼吸,竭力按捺情绪。 “不成。”卞持盈往前走两步:“十个人去,十个人回来,我会安排人暗中跟着你们,全力保护你们平安到达荆州。” 戴玉山抹了抹眼睛,扭过身子来,眼睛微红,却亮如星辰:“我要去!我和哥哥要跟着你们一起去!倘使你们不准,那我们、那我们就偷偷跟着!” 棉棉苦笑:“姑娘何必如此呢。” “加上我和兄长。”戴玉山挺直背脊,目光扫过郧县百姓:“我们拢共十二人,十二人里,保两三个人,也值得!” 说完这话,她立马转过身看着卞持盈,嘴里噼里啪啦好一顿说:“崔姐姐你不能走,你要在郧县替我们监视王家动静,一旦他们有所动作,你要制止拦截他们,即使拦不住全部,能拦一部分,也是好的。” 天光微亮时,一行人悄然离去,无声无息。 卞持盈站在巷中,抬头往深巷看去——天边泛起鱼肚白,霞光万道,月落星沉,一轮灿阳升起。 回到客栈,卞持盈在楼梯口偶然遇到几日不见的晏端。 他发髻凌乱,衣襟不整,走路歪歪扭扭,两颊酡红,浑身带着酒气和浓浓的脂粉气,呛人得很。 卞持盈往旁边靠了靠,静静地看着他。 “你……”晏端抱着楼梯栏杆,双目迷离,自下往上看着她:“你看我做什么!” “我嗝……我已经按照、按照你的要求,去寻花问柳……去……去大醉一场了,你满意了吗?” 卞持盈看向晏一:“你就是这样伺候你主子的?” 晏一头皮发紧,他连忙搀起晏端,低声哄着他回客房去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卞持盈忽觉衣袖一紧,低头看去——他正拽着她的衣袖,不松手。 54陶陶兀兀 ◎晏端被掌掴◎ 卞持盈不为所动,她冷静地看着醉醺醺的晏端:“郎君这般是什么缘故?可是红颜不得你欢心?若是如此,郎君可重觅佳人,再把酒言欢也无妨。” 晏端挂在晏一身上,他不肯松手,只是费劲地抬起沉甸甸的头来,用充斥着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卞……你有没有心?你到底……有没有心肝?” “我自然是有的。”卞持盈垂眸看着他拽着她衣袖的手指:“人都有心肝。” “那你……”脑中忽然传来针扎般的疼痛,密密麻麻,如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痛得晏端双手抱头,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卞持盈掸了掸被他抓皱的衣袖,看向晏一:“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郎君扶去屋里伺候着歇下?” 晏一闻言,连忙扶着晏端往房门口去。晏端弓着腰,大半个身子都倚在晏一身上,他痛苦地抱着脑袋吟叫,忽而,他自身下往后看去—— 卞持盈安静无声地立在原地,她衣裙朴素规整,发髻妆面素净,眸光清亮,正看着自己远去。 脑袋里的疼痛仿佛已经远去,晏端愣愣地看着她的脸,毫无征兆地,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卞持盈回屋时,已至拂晓,天光渐来。 宝淳还在熟睡中,卞持盈坐在床畔,看着女儿的睡容,陷入沉思。 “夫人。”朝玉过来低声劝道:“夫人再睡一会子吧,离天亮还有一会儿。” 卞持盈替宝淳掖了掖被角:“我不困。” 她扭过头去,见朝玉眼下乌青,便笑:“倒是你,再去睡一会儿吧,我这儿用不着伺候,不必管我。” 朝玉不再劝了,应下退了。 吃过早饭,宝淳向卞持盈知会过后,放下碗筷便要往外跑。 卞持盈慢悠悠道:“你的山山姐姐已经走了。” “啊?”宝淳扭过头来,耷拉着一张脸:“为什么不和宝淳说一声呀?” 卞持盈:“是她不对,等她回来,宝淳好好儿说一说她。” 宝淳重重点头:“宝淳一定好好说说她。” 瞧她这副娇憨作态,卞持盈有些忍俊不禁。 “娘。”宝淳站在桌边,捧着脸看她,眼里光芒大盛:“那你陪宝淳玩好不好?你好久好久都没有陪宝淳玩了。” 卞持盈挑眉:“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对了。” 宝淳哼了一声。 卞持盈摸了摸她的发髻,含笑应下:“一会儿我带你去街上逛逛。” 屋里响起宝淳的欢呼声。 于是吃过早饭后,见外边儿阳光明媚,卞持盈就带着宝淳出去了,只是这刚出了房门,便撞见了晏端。 他模样狼狈,发髻凌乱,眼里布满了血丝,下巴的胡茬有些扎眼,身上的衣着还是昨日那一套,又观他眼下黛色,眉目疲倦沉重,大概是一夜未合眼。 卞持盈牵着宝淳,看着他:“郎君这是怎么了?” “王家的事还没有解决,你打算就这样带着女儿出去招摇引人注目?你到底在想什么?”晏端一开口便是指责,卞持盈毫不意外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不想与他起无谓的争吵,尤其还是在孩子面前。是以,她只淡淡道:“我心里有数。” 卞持盈不想争吵,晏端不这么想,想起昨晚她的冷漠,他心里的无名火烧得更旺,他冷笑一声,口不择言:“你心里有数?什么叫有数?我看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全然没有旁人!” 宝淳安静地看着父亲狰狞的面容,忽然拉了拉卞持盈的手,接着她仰起头来:“娘,宝桃桃不想出去玩了,不如我们就在屋子里看书吧!” 听见女儿懂事的话语,卞持盈心口仿佛被什么蛰了一口,她面上无波澜,只是嘴角抿得平直。少顷,她看了一眼晏端,牵着宝淳回了屋子。 宝淳怕卞持盈生气不高兴,特意在看书的时候说些调皮话来逗她开心,一时,屋内气氛很是轻松,仿佛早间什么事也没发生。 吃过午饭消食过后,卞持盈哄着宝淳小憩睡去。 午后的天忽然就变了,变得灰蒙蒙、阴沉沉的,看来,这是风雨欲来。 “夫人不睡一会儿吗?”迟月问。 卞持盈从榻沿起身来,她取下木施上的外袍,扣上一颗颗纽扣,语气平静无波:“有点事要处理。” 迟月顿时有些头皮发麻。 待穿戴整齐,卞持盈带着仆从去了隔壁。 晏端正嗑着瓜子儿看着艳俗的话本,他整个人窝在躺椅中,双腿搁在桌上,整个人颓败又荒唐,*很难令人相信这是一国之君。 “砰!”房门被人粗暴踹开,发出巨大的声音,晏端吓了一跳,手里的瓜子儿都洒了一大半。 他狂躁地抓了抓头发,歪头看向门口,皱眉不耐烦地问:“谁啊?” 卞持盈带着人进了屋来,她神色寻常,与平时无异。 夫妻多年,晏端察觉到此时情况不妙,他慌忙放下腿,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无暇顾及那洒了一地的瓜子儿,话本儿也掉在一堆瓜子壳中,露出艳*淫的封皮。 “你做什么?”他一脸防备地看着卞持盈。 卞持盈瞥了他一眼,接着,她漫不经心抬手示意。 从她身后走出两位身量厚实的婆子,她们迅速上前去,一齐伸手将晏端按在圈椅中,一个掏出破布塞住晏端的嘴,一个拿出绳索来,三两下便将晏端捆得严严实实的。 “唔唔唔!”晏端被捆在椅中,他神色惊恐,不停地挣扎乱动。而晏一早就被吓破了胆,他跪在角落里,身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头都不敢抬。 两位婆子站在晏端左右,见他闹得厉害,便一人按住一边椅角,这下,无论晏端如何挣扎,椅子都没有动弹半分。 待他挣扎到力竭,卞持盈才走近。 “若不是时机不对。”卞持盈伸出手去,轻轻抚着他的脸:“我真想就在郧县送你去黄泉路。” 她语气轻柔,却听得晏端毛骨悚然,他霍然僵住身子,连眼珠都不敢动。 看着他这张令人作呕的脸,卞持盈眼底狠厉浮现,她忽的手腕一动,狠狠往他脸上甩了个巴掌。 屋子里响起一道清脆响亮的耳光声。 晏端被她打偏了脑袋,脸颊上印着深深的指印,火辣辣的。他慢慢回正头,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看向她,目眦尽裂。 卞持盈甩甩手,无视他吃人的目光,平铺直叙道:“我有没有与你说过,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不管你是不满也好,怨恨也罢,我再警告你一次,晏端。” 她上前去,狠狠捏住他的下巴,眼中杀意毕现,语气冷厉非常:“我的事、宝淳的事、政事,都不许你插嘴置喙,更不许你插手半分,若是哪日触了我的霉头,即便是时机不对,我也会毫不心慈手软对你动手,我想,死无葬身之地应该不是你想要你结果,对吗?” “别跟我作对。”卞持盈神色冷静,情绪丝毫没有外泄:“你什么都没有,跟我作对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到底夫妻一场,我劝你三思。” 说罢,她松开手,拿出丝帕,好整以暇地擦着捏过他下巴的手指,一根一根,仔细认真。 婆子抽出晏端嘴里的破布,他胸膛起伏得厉害,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死死盯着眼前人,眼底有阴鸷蔓延。 “你想说什么?”卞持盈将丝帕轻飘飘丢下,对上他的眼睛,莞然一笑:“想骂我?还是想威胁我?亦或是,想说一些类似于让我别后悔的话?” 晏端弓着身子盯着她,呼吸急促,眉目阴沉。过了好一会儿,他坐直身子,咬牙切齿:“卞持盈,你得意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以为你会一直过好日子吗?我看你是在做梦!做春秋大梦!” “哦?”卞持盈双手抱臂看他,优哉游哉问道:“闻你所言,你倒是极为自信,若是以往,我不说全信,也会因疑心信个一两分,只是” 她朝两边的婆子挑挑眉,继而看着晏端,勾唇一笑:“只是如今你在我手中,任我捏扁搓圆,毫无还手之力,你拿什么跟我说这些话?晏端,你自大的性子真是一点儿没变。” 话落,旁边压制晏端的婆子立马将破布塞回他口中,然后照着他那张脸,又狠狠地扇了好几个巴掌,扇得晏端眼冒金星,涕泗横流,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人啊,还是得识时务。”卞持盈最后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看在夫妻一场的份儿上,我暂且先饶你一命,若是这途中你再敢生事,别怪我不留情分。” 门被打开又合上,屋子里静悄悄的。 晏端被绑在椅中,脑袋向一边歪着,他双目无神,嘴角有血迹渗出,脸上是重重叠叠的巴掌印,看上去触目惊心,骇人极了。 卞持盈回屋的时候,宝淳已经起来了。 她一个人坐在床上,身上穿着雪白小袄,正微张着嘴发呆,脑袋上的呆毛翘了起来,看样子是还没有睡醒。 听见动静,宝淳扭过头来,见卞持盈进屋,她歪了歪脑袋,头上的呆毛也晃了晃:“娘!宝淳又梦到娘啦!” “宝淳梦到爹和娘,爹给了娘,甜甜的酒!” 【作者有话说】 祝宝子们2025年快乐呀!元旦节快乐!!!么么哒 55狼吃幞头 ◎为什么不和离◎ 听着女儿稚嫩的话语,卞持盈面色未改,她上前去,搂过宝淳软软的身子,温和问道:“宝淳还梦见什么了?” 宝淳依偎在她怀中,认真地想了想:“娘和爹说话,宝淳听不见,只看见爹给了娘一杯酒,娘喝了酒。” 卞持盈摸着她的脑袋,目光落在虚处,神情安静,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娘。”宝淳仰起脑袋来看她:“山山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呀?宝淳想她。” 宝淳喜动,前一段时日即便是不出门,也有戴玉山陪着她玩闹,如今玩伴走了,她一个人想来也是呆不住的。 卞持盈回过神来,她垂眸看着女儿雪白的面容,心下微动。 “一会儿我们早些吃过晚饭后,娘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她眉目怜爱,轻轻抚着女儿稚嫩青涩的眉眼。 被她抚得有点痒,宝淳控制不住地频繁眨眼,待听清她的话,宝淳迟疑道:“可是可是爹不同意我出去玩,他说外边儿危险。” 卞持盈神色自若:“不妨事,娘会保护好宝淳的。” “我们去安静的地方画画,好不好?”她问。 宝淳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好呀好呀!” 得知晚间的安排后,宝淳整个人是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即便是一个人在角落里玩耍,也能开心地哼起小曲儿来。 卞持盈坐在不远处,看着女儿的背影,眉眼凝成冰霜。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搁在小几上的指尖微动:“他怎么样?” 迟月上前一步,低声禀道:“一直待在房中,未曾出过门。” “娘!”宝淳高兴地跑了过来:“我想好晚上画什么了!” 倏然,卞持盈眉眼间的冰霜悄无声息褪去,她伸手捏了捏宝淳柔软的脸颊,含笑问:“宝淳要画什么?” 宝淳弯下腰,伏在她膝上,然后抬头望着她,眼睛似月牙,乖巧灵动:“宝淳要画夕阳!还要画娘!” 卞持盈眼中笑意更盛,她拨着宝淳头上的小啾啾:“宝淳打算怎么画呢?” “这个”宝淳扭过头去,卞持盈只能看见她扑腾不停的睫毛,以及圆鼓鼓的脸颊。 “这个不能告诉娘。” 卞持盈有心逗她:“连娘也不能说啊?” 宝淳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声音含含糊糊的:“娘晚些时候就知道啦!” 初入傍晚时,母女二人便吃过晚饭,休整一番后,一大一小便携手出了门。 准备下楼时,宝淳还往晏端房门处频频望了好几眼,卞持盈全看在眼里,她微哂,权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卞持盈没有带宝淳走远,母女二人去了客栈后方的一处草坡,草坡边是一条小溪流,溪流对面是树林。 仆从摆好小杌子,拿出画架子、小几,小几上摆着些许瓜果蜜饯,再有天边晚霞相伴,倒是十分惬意。 宝淳坐在小杌子上,前边儿是画架子,右边儿是摆满了吃食的小几,左边是笔墨纸砚。 卞持盈坐在她身旁,支着下巴看着她,笑眼盈盈。 宝淳一扭头,便对上她含笑的眼眸,不由脸颊一热:“娘干嘛这样看着我?” 彼时有橘黄的夕阳落在女童脸上、发丝上,更显得她娇憨可爱,毛茸茸的。 “看我们宝淳好看。”卞持盈伸手揉乱了她的发髻:“不是说要画我吗?准备怎么画?” 见宝淳鼓起腮帮,她有些好笑问:“怎么?到现在了也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宝淳郑重点头:“对,现在也不能告诉娘。” “那我现在要做什么?”卞持盈问。 宝淳往嘴里放了一颗蜜饯:“不理宝淳。” 卞持盈有些忍俊不禁,却还是依言站了起来:“那我去周围逛逛,你慢慢画。” 说罢,她又用警示的目光扫了一圈,示意仆从把人看好。接着,她带着朝玉和迟月走远。 “殿下。”迟月低声问卞持盈:“咱们还要在郧县盘旋多久?我见陛下似乎有些待不住了,若再待下去,恐怕还会生事。” “不会太久。”卞持盈低头看着脚下的枯草,声音清浅如烟:“他不敢生事,放心好了。” “等戴家兄妹从荆州回来,郧县之行也就到此结束了。”她负手慢慢悠悠地往前走:“下一处,我预备去惠州看看。” “惠州?”迟月讶异:“那不是黎侍郎流放地吗?我还以为殿下要去荆州看看。” “荆州就不去了。”卞持盈看向前方,眼眸一眯:“前边儿是谁?” 迟月连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前方溪边,席地坐着一位妇人,那妇人神色苍白,眉目凄楚,衣着朴素,想来是寻常人家的妇人,大概是心情不好,所以来这儿散散心,发发呆。 “咦?”迟月盯着半晌,惊讶出声:“那不是那日被男人打的那位妇人吗?怎么是她?” 卞持盈挑眉,她看着那妇人形单影只的模样,忽然道:“去看看。” 主仆三人朝那妇人走近。 听见动静,妇人头也不回,只是呆呆地坐着,望着潺潺的溪流,目光空洞。 卞持盈抬手,朝玉和迟月二人便站在不远处候着,卞持盈一个人走上前去,直到她在旁边坐下,妇人都没有反应。 卞持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可以看见被夕阳照得金黄的溪流,抬眼再看远一些,可以看到树尖上的那一抹灿阳,莫名有些悲戚。 二人并肩坐着,皆一言不发。 直到妇人眨了眨酸涩的眼,她僵硬地扭过头来,打量卞持盈片刻,木然问:“我瞧娘子不像是苦命人。” “苦命如何,不苦命又如何?”卞持盈反问,她的目光从脚下的枯草逐渐上移,待天边那一抹橘霞落入眼中,她抿抿唇:“苦命与否,全看自己。” “自己?”妇人苦涩一笑:“命不由己,己不由身。” 卞持盈侧目看她:“这话不对,路在自己脚下,脚在自己身上,如何身不由己?倘使你往前走两步,或许会柳暗花明,拨云见日。” “娘子是读书人。”妇人垂头:“自然懂得很多道理,可我不过一介村妇村姑,犄角旮旯里出来的泥腿子,自然没有娘子那样通透明白。” “泥腿子也好,村姑村妇也罢,你走过这么多的路,看过无数景观,好不容易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为何要因为一个男人停滞不前?” 卞持盈叹口气:“或许你会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此刻我除了劝你继续往前走,貌似也别无他法。” “我也想过继续往前走,但是前路坎坷,实在是无路可走。”妇人提起一口气来,再缓缓吐出,她眼眶逐渐湿润:“我也想过法子,可毫无作用。” “我提过和离。”她或许是无人可以倾诉,索性在这个凄苦的黄昏将她这些年的苦楚全都倾诉吐出:“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挨打和谩骂。每次打过我之后,他总是会痛哭流涕来认错,仿佛前阵子对我大打出手的人不是他,他说他心情不好,兴致不好,所以一时冲动打了我,他说他知道错了,下次一定会改,可下一次他动手的时候,全然记不得这话,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 卞持盈忍不住问:“为何不报官?” “报官?”妇人笑着落下泪来,这些年大约真的很苦,苦到她不住地流泪,后知后觉地抬起胳膊擦泪,声音微微哽咽:“清官难断家务事,官府不管。” 卞持盈愣住,她就坐在妇人身旁,可以清楚地看见妇人眉心因苦难而牵出的褶皱,可以看见妇人眼尾斑驳的风霜苦难。 须臾,她垂眸哑声开口:“对不住。” 妇人以为她是为戳到自己伤心事而道歉,只笑笑,脸上泪痕未干:“不妨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和离吧。”卞持盈再次提出:“以你的手段和本事,只要你想和离,便一定能成功。” 妇人诧异看她:“什么?” “你说你是村姑村妇,说你自己是泥腿子,可就是你这样的人,能闯出属于自己的天地,我想,和离这件事也难不倒你,无非是看你自己想不想。” 卞持盈凝望着她:“你太心软,太善良,顾及着多年情分一忍再忍,只是你的善解人意并没有得到他的赞赏,回报你的,只有拳打脚踢,所以,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整日哭哭啼啼、自怨自艾,埋怨老天不公,我想,这不是你的作风。” 残阳落入山间,天色暗了下来,卞持盈起身来,她拍了拍身上的泥草,最后看了一眼山间即将隐没的霞光。 “殿下。”迟月上前给她披上袄子:“天色晚了,咱们该回了。” 卞持盈颔首:“宝淳怎么样?” 迟月:“小殿下好着呢。” 她想了想,问道:“殿下方才与那人说了什么?” 卞持盈紧了紧外袄:“你替我记下一事。” 迟月下意识问:“是什么事?” “回长安后,颁布新的律法。”卞持盈提步往前走。 迟月再问:“新的律法,是什么?” 卞持盈回身看向方才席地而坐的地方,眼眸明亮锐利。 56栉风沐雨 ◎立马将她拖下去乱棍打死!◎ 随着卞持盈走近,宝淳脸上的笑意就愈发明媚。傍晚时分,天色暗沉,可在卞持盈眼里,唯独宝淳散发着柔软的光芒。 “画好了吗?”她在宝淳身侧坐了下来:“现在可以给我看了吗?” 宝淳护宝似的将画纸轻轻贴在身前,她扭过头看着卞持盈:“娘猜一猜,猜一猜宝淳画的是什么样子的。” 见状,卞持盈认真思索片刻,才笑问:“画了娘走路的样子?还是看书的样子?或者是坐着发呆的样子?” “不对。”宝淳摇摇头:“都不是。” 接着,她献宝似的递出手里的画纸:“娘看看。” 卞持盈挑眉,她接过宝淳手里的画纸,仔细端详。 这幅画虽稚嫩青涩,但却灵气四溢,画中的卞持盈,与一妇人坐在溪边——笑谈。 笑谈? 卞持盈将画纸拿得更近,将画中二人的神色都看得清清楚楚,没错了,就是笑谈。 画中,她与那妇人言笑晏晏,眉眼弯弯,笑意粲然,看上去很是愉悦。而画中景色也不是傍晚,更像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青青草地、蓝天白云、郁郁葱葱,绿树红花,鲜活旺盛。 卞持盈看着这幅画出了神。 一行人前脚刚回到客栈,后脚便下起倾盆大雨来,寒意更甚,刺骨凛冽。豆粒大的雨打在窗上,噼里啪啦。 屋子里烧了炭火,暖烘烘的。 一杯热水下肚,熨得人五脏六腑都舒坦极了,又是一颗蜜饯入嘴,甜滋滋的缠绕在舌尖。 “饿不饿?”卞持盈抬手拨了拨宝淳的额发。 宝淳摇头,她细细地品尝着嘴里的蜜饯,被甜意包裹着的她,愉悦欢喜地眯起了眼。 “娘。”宝淳抬头看她,眼睛澄澈:“宝淳一会儿想吃面!” 卞持盈颔首:“好。” 她看着女儿乖巧的面容,思忖片刻问道:“宝淳为什么要那样画呢?” “嗯?”女童歪头看她,似是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卞持盈:“我们没有笑。” “可是我觉得你们应该笑。”宝淳双手撑住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娘,你们看起来很难过,宝淳想让你们都笑起来。” 卞持盈沉默良久,她抬手抚了抚宝淳鬓边:“娘也想让所有人都笑起来,不要那样难过。” “那怎么样才能让大家都笑起来呢?” “多读书,多学习,读好书,学以致用。” 卞持盈郑重看着她:“宝淳,今后这天下,也会是你的天下,百姓也是你的百姓,你要让他们都笑起来,不要让他们难过。” 宝淳被她这神色语气给唬住了,连忙坐直身子,乖乖叠起手,认真正色道:“宝淳会努力的!” 卞持盈笑了,她牵过女儿的手:“我们去吃面吧。” 窗外,山脚弥起了雾来,隐隐约约,影影绰绰。这日霜降,将将要立冬了。 刚过交节,宝淳便受了寒。卞持盈请来大夫为其诊治,得知只是普通风寒,大夫开了药,每日煎服便是。 宝淳虽年幼,但性子很好,药苦涩难喝,她却一次性子都没有使过,每次喝药时,她都捏着鼻子一饮而尽,从不耽搁。 迟月夸了她好几回。 午后,宝淳喝了药小憩,卞持盈坐在窗边拿着绣绷,她想给宝淳绣一个荷包。 “小殿下真是厉害,喝药的时候眼睛眨也不眨就喝光了。”迟月笑着给她披上袍子:“跟殿下幼时一模一样。” 卞持盈停下手上活计,偏头拉了拉肩头的袍子:“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宝淳几乎都是像我,模样也像我。” 她低头继续穿针引线:“倒是好事一桩。” “夫人!”朝玉急忙而入:“回来了!” 迟月皱眉:“小点声儿。” 朝玉朝床榻看了一眼,连忙噤声,待走近,她放低声音:“绵绵她们回来了,随行的还有荆州的官兵,听说荆州刺史也来了。” 卞持盈放下绣绷,闻言讶异:“荆州刺史也来了?来郧县?” 朝玉点头:“或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不能让风声传出去。”毕竟是微服私访,若是人尽皆知,那还叫什么微服私访?这便不是卞持盈想要的了。 朝玉问她:“那殿下要见荆州刺史吗?” 卞持盈已有思量:“还是得见见。” 她起身来:“才进郧县?想来不会这么快,晚些时候就能收到王家被缉拿归案的消息了。” 果然,傍晚前消息就传开了。 郧县数十位百姓受两位江湖侠士的护送,一路去了荆州,待见了荆州刺史,郧县百姓当场血泪盈襟,诉说着冤情。 荆州刺史亲自来了郧县,换了郧县县令,处置了王家。 王家被绳之以法,这朵一直漂浮在郧县上空的乌云,总算是散去了。 戴家兄妹,想来便是那两位江湖侠士了。 戴玉山才刚回到客栈,还没来得及与卞持盈说话,便被宝淳牵走,迎接她的,恐怕是宝淳凶巴巴地指责。 卞持盈光是想着那画面就觉得好笑。 “殿下。”迟月进了屋来,她声音一低再低:“刺史大人求见。” 皇后眼眸一深。旋身看她:“请。” 斜阳落窗,半室染金。 茶香袅袅后,是两张同姓的脸庞。 卞持盈看向卞繁,莞然:“你还是和几年前一样,一点没有变化。” 若要算个分明,卞繁算是卞持盈的远房堂兄,卞繁比她大十来岁,如今方是而立之岁。 “殿下倒是比先前看着更沉稳些。”卞繁是位模样清秀的青年人,他眉目清隽,脸庞瘦削,只是一双眼眸,温和而又沉静。 茶雾后,他那双眼眸更显温和:“殿下看上去,也比之前清瘦了些,想来是政事繁忙,殿下监管前朝后宫,分身乏术,但身体万源之根本,还望殿下,善自珍重,保重贵体。” 卞持盈垂眉笑道:“你” 二人谈笑间,气氛温和融洽,而屋外,晏端正阴沉沉地盯着房门,像是要活生生把房门盯出一个洞来。 “屋子里是谁?”他面色难看地看着迟月:“是不是卞持盈从外边儿带回来的野男人?” 还好四周都是自己人,也不怕走漏了风声。 迟月面色冷淡:“陛下误会了。” “误会?”晏端连连冷笑:“如今朕还活着,甚至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竟敢带着野男人回来,真是无法无天!恬不知耻!我看眼下,她估摸着正和野男人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陛下慎言!”迟月听不得他诋毁皇后,她厉声喝道:“陛下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放肆!”晏端重重打了她一巴掌,他指着迟月,气得脸色通红:“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朕说话,来人!立马将她拖下去乱棍打死!” 廊中安静得吓人,只剩晏端大口喘着粗气的声音。 他话落下许久,周围都没有动静。 倏地,廊中响起脚步声,概约有三五人左右。 晏端看见四个婆子朝自己走来,她们面无表情,各个身量厚实,膀大腰圆。 其中有两个,便是那日掌掴自己的婆子 晏端咽了咽口水,他扶着墙壁,腿有些发软:“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那些婆子直直走来,一言不发,齐齐伸手架住晏端,像是提溜猴子一样,毫不费劲儿就将他架了起来,走向他的房间。 “来人!来人!”晏端不停挣扎,被架在半空,双腿无力地乱蹬,廊中是他绝望的呼喊声:“来人!救驾!快来救驾!来人啊!快来人啊!” 迟月理了理衣襟,又描了描鬓边的发丝,她看向一旁的仆从,从容不迫:“替我煮两个鸡蛋来敷一敷。” 片刻后,隔壁的房间传来响动,先是痛呼声、耳光声,还有被堵了嘴发出的闷哼声。 迟月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屋内,茶香满室。 卞持盈提壶给他斟茶:“外边儿有点小动静,不必在意。” 卞繁颔首:“郧县事了,接下来殿下要往哪里去?” “我预备去惠州看看。”卞持盈沉吟片刻:“途经蜀州,在那儿歇上几日。” “其实我还想去逻些看看。”她微微一笑:“听说那边风光很好,只是山高路远,此生怕是不能去了。” 卞繁:“若只是想看看风光,蜀州那一片,也有相似的,殿下可以去蜀州看看,应当不会让殿下失望。” “是吗?”卞持盈有些惊讶:“你如何得知的?那地方叫什么?” “不过是听一些江湖侠士说过。” “那地方,好似是叫‘炉城’。” 卞持盈若有所思:“炉城行,届时我去看看。” “关于方才我与你说的那些。”她敛了神色,肃着脸叮嘱:“你一定要牢记,不可大意,也不可敷衍了事。” 卞繁:“殿下方才说的那些,我都记下了。” 另一边。 屋外好像有些奇怪的动静,戴玉山想开门出去看看,戴玉成制止了她。 “做什么?”她疑惑地看着兄长:“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戴玉成看向床榻上熟睡的宝淳:“你难道没有察觉,崔夫人一行人,不是普通人吗?” 他看着宝淳,眼眸一眯:“桃桃也不似普通商贾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我知道啊。”戴玉山大喇喇地坐了下来:“然后呢?” 57慈乌反哺 ◎你把我迷晕了?◎ 戴玉成被她这话一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故只得沉默以对。 “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戴玉山支着下巴看着榻上的宝淳:“但我们行走江湖的人,不在乎权势家世,或富或贵,对你我来说,又有何用?” 戴玉山不再沉默:“是我一时没想明白,山山,你说得对。” 晚饭是大家坐在楼下大堂一起吃的,除了晏端没来。 “娘。”宝淳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拿着筷子,嘴上还油乎乎的,她看着卞持盈,挺起小胸膛:“我已经说过山山姐姐了,让她下次要走的话,要给桃桃说一说。” 戴玉山笑:“对,我知道我做错了,下次一定改。” 卞持盈也笑,她放下筷子,看着戴家兄妹:“郧县事了,接下来,你们预备去哪里?已至岁末,你们不打算回家吗?” “不回家。”戴玉山挑着油炸花生吃:“行走江湖之人,嘴里哪里能经常挂念着家里,我们没有计划下一步,随走随停。”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也放下筷子,看向卞持盈,挑眉问:“崔姐姐,你们要走了吗?什么时候?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卞持盈:“大概就这两日,准备去蜀州那一带看看。” 戴玉山点点头:“蜀州啊,我们也去过,那一带风土山水很好,新鲜吃食众多,桃桃一定喜欢。” 一旁的宝淳闻言眨眨眼:“山山姐姐不和我们一起吗?” 戴玉山顺了顺她的小揪揪:“我们已经去过蜀州啦。” 宝淳不说话了。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吓了一跳,拍着胸脯回魂。 宝淳吓得脸色发白,她捂着心口,无措地看着卞持盈,卞持盈起身坐在她旁边,将她搂入怀中安慰。 戴玉山也吓得不轻,她拍拍心口,问路过的店小二:“什么事?可是把我们吓得慌,楼上怎么了?” 店小二面露歉意:“真是对不住。说是楼上那对夫妻又吵架了,媳妇儿走了,那汉子正发火呢。” 戴玉山揉揉耳朵:“啊?他媳妇儿走了?什么时候?” 店小二:“我们也不知道,听说行李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没来过一样。” 店小二走后,戴玉山歪着身子,支着脑袋,望向议论纷纷的人们,撇撇嘴:“活了个该,要我说,那女人早就该走了,咦?怎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偏今日走?” 戴玉成:“或许是被欺负得厉害,忍无可忍。” 卞持盈轻轻抚着宝淳鬓边,温和安抚。 “这位夫人。”客栈的账房先生突然朝卞持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他在桌前站定,往卞持盈面前放了一方锦帕:“这是贺慈托我转交给你的,她说这是她亲手做的。” 卞持盈讶异:“贺慈?是谁?” 戴玉山插嘴:“你不知道?贺慈就是前阵儿被她男人打的那个女人,当时不是还闹得挺大的?你不认得她?那她怎么送你手帕?” 卞持盈顿时了然,她朝账房先生颔首道谢后,拿起手帕打开一瞧——里头绣了一双燕子,几根柳条。 “我和她说过话。”卞持盈合上手帕收了起来,她看向戴玉山,弯唇一笑:“只是没有互通名姓,故而不知。” 戴玉山点点头:“原来如此。” 她沉默须臾,抬眸看向卞持盈,目光澄澈:“崔姐姐,届时你们离开郧县时,提前同我们知会一声,我们来送一送,也算是全了大家相遇一场的缘分。” 卞持盈看着她这双眼,俄而,温声应下。 夜已经深了,眼瞧着宝淳睡下,卞持盈起身去了隔壁。 甫一进屋,便是冲天的酒气,卞持盈皱眉看向屋内。 晏端瘫倒在床榻上,脸色通红,双目迷离,听见动静,动也未动。 门合上,卞持盈朝屋内走来,寻了处干净凳子,于窗前坐下。 “醉了?”她看着他,声音寻常。 晏端没有搭理她,只是兀自躺着,双目无神。 他脸上还有未消的巴掌印,嘴角和额角淤青瞩目,看上去有些可怜。 “我以为你有自知之明。”卞持盈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袍,不紧不慢:“能够意识到你自己并非聪慧之人,是我失算了,似你这样的愚笨之人,哪里会有自知之明呢。” 她轻轻一笑:“迟月你也惹得?你真当她是黄毛丫头?” “滚。”晏端闭上眼,声音粗哑,有些难听。 卞持盈好整以暇看他,声音清脆明亮:“当真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不介意你脸上多两个巴掌,想来你也是不太介意,毕竟你被打习惯了,脸上多两个少两个,于你并无二异。” “你太不安分,又蠢,又没有自知之明。”卞持盈起身来,走到榻边:“我们要离开郧县了,为了让你安分点,只能出此下策。” 晏端一动不动,没有反应,仿佛对她口中的“下策”没有什么反应。 卞持盈注视着他面容,倏忽一声笑,然后,慢悠悠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凌冽寒风从窗缝中挤了进来,扰动烛火,烛火轻轻摇曳,墙上烛光微动。 晏端睁开布满血丝的眼,刚睁眼,便对上迟月面无表情的脸,他神情微僵,还未来得及开口,迟月便拿袋子粗暴地蒙住他的脑袋,接着,晏端就不省人事了。 等再醒来,已经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了。 晏端神色茫然地坐了起来,他神色憔悴,面容粗糙,眼中还有对当下处境的疑惑不解。这一觉,他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日月。 卞持盈坐在旁边,她另一侧是依偎着她的宝淳,母女二人正坐在一起合看一本书。 “我们”晏端一张口,便觉喉咙传来的粗粝艰涩,十分难受。 他刚说两个字,便重重地咳了起来。一时间,马车里充斥着他剧烈的咳嗽声,这声音,振得人耳膜难受。 宝淳不自觉向肩膀倾斜脑袋,使耳朵靠近肩膀,借此将这刺耳难听的声音挡回。 卞持盈搂过她,看向晏端:“郎君醒了?” 晏端咳了半天也没见半杯水,他抬起手擦了擦嘴,闭上眼往后一靠,声音有气无力:“你把我迷晕了?” 卞持盈没有否认:“我想,郎君需要好好休息。” 晏端僵硬地扯扯嘴角:“这就是你说的下策?” 他蓦地睁开眼,眼中冷光阵阵:“将我用药迷晕,这便是你的下策?” 宝淳就在旁边坐着,卞持盈丝毫没有掩饰,她反问:“下策难道不该如此吗?” 晏端大怒,他刚想开口说什么,突然来了一股风吹起帘子涌入马车,再凶猛地*灌入晏端口中。风从他口入,滑过他的喉咙,接着,落入他脏腑中,风如片片薄刃,翻搅着晏端的胸腹,迫使他弓起背来,咳得更为剧烈凶猛,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通通都吐出来,甚至还吐出了苦胆汁水。 风算什么?他应该那杯毒酒的滋味。 卞持盈冷漠地看着他咳,毫无动容。宝淳坐在她身侧,亦是没有反应。 大概是怕自己咳死,晏端一边咳,一边哆哆嗦嗦伸出手,艰难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迫不及待喝了下去,这才顺了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开口,这回,不再是指责和莫名其妙的话语:“现在在何处?” “梁州。”她的回答简短平静。 看着被风吹动的帘子,晏端别过头去:“梁州?到这里做什么?” 卞持盈眼眸微动,看他,一言不发。 遂,晏端不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道:“至少我该知道何去何从。” 马车里毫无动静,回答他的,只有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 他抿紧唇瓣,额角青筋凸起。 “我们两日前从郧县出发。”宝淳稚嫩清脆的声音在马车里响起:“途经梁州,要去蜀州。” 晏端僵着脖子看向卞持盈:“去蜀州?” 宝淳:“对,蜀州。” 晏端还想问去蜀州做什么,但他不敢问。 又过了一阵儿,马车停了下来,卞持盈带着宝淳下车散散心,休整休整,留晏端一个人在马车里。 待休整毕,却见宝淳一个人上马车来了。 “你娘呢?”晏端开口问她。 宝淳摆弄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娘在前边儿处理事情。”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面容,晏端浑浊的眼珠一转,他凑了过去:“宝淳,你娘要做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也不知道。”宝淳手里拿着一个竹蜻蜓,头也不抬。 晏端皱眉:“那你到底是知道不知道?” 宝淳抬头看他:“爹想知道什么?” “自然是什么都想知道。”晏端搡了她一下:“你别与我兜圈子,快说。” 宝淳放下竹蜻蜓:“那爹知道宝淳的事吗?想来是不知道的,既然不知道,何必又问?” 晏端没听明白这话,也不想多问,只不耐烦道:“你莫名其妙在说些什么?我问你,你娘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宝淳低头,不搭理他。 “晏淑陶!”晏端不悦,伸手想要推她。岂料—— 宝淳从袖口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对着晏端:“爹知道安乐公主吗?” 晏端霎时如雷劈一般。 58鼠心狼肺 ◎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管!◎ 安乐公主弑父夺权,丧尽天良,普天之下谁不知道? 晏端看着宝淳那双和卞持盈一模一样的眉眼,遍体通寒,只觉脊背凉得厉害,牙关也有些发颤。 宝淳将他的反应尽收眼中,觉得有些好玩儿。片刻后,她慢吞吞将匕首收了起来:“安乐公主,是谁?” 她歪着脑袋看晏端,眼中尽是好奇之色:“我在山山姐姐那儿看到了这个人的名号,爹,她是谁?” 晏端转过头去不看她,声音艰涩:“不知。” 宝淳“啊”了一声,语气失望:“爹也不知道吗?那我一会儿问娘去,娘一定知道。” 晏端眼皮一跳,他回正头看着宝淳,刚想说什么,就见马车帘子从外面被掀起,卞持盈朝里望来,眉目锐利:“问我什么?” “娘!”宝淳举着竹蜻蜓:“宝淳想玩这个!” 卞持盈上了马车来,她搂过宝淳:“届时到了梁州,你再好好儿玩一场,眼下我们要赶路。” 宝淳乖乖点头:“好。” “刚刚你说。”卞持盈摸摸她脑袋:“要问我什么事,是什么事要问我?” “啊?”宝淳仰头,手里竹蜻蜓转动不停,她眨眨眼:“玩蜻蜓,宝淳想玩蜻蜓,想问娘什么时候可以玩。” 一旁,晏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颗高高提起的心,总算是放了下去。 他怕卞持盈因为宝淳的话,想要效仿韦后,那他他还有得活吗? 不对。晏端低眸,嘲讽地想:她不会如韦后那般丧心病狂,她只会比韦后更凶残、更心狠手辣。 而他,未必会走中宗的路子。 一行人继续南下往西,不消几日便到了梁州。梁州地处长安、蜀州之间,隶属蜀州,是一方不小的城府。 冬月严寒,越往南行,雨水便越多,进梁州这日,恰好就下着雨,淅淅沥沥的,不见停,也不见涨。 卞持盈一行人于闹市大街中的一处客栈住下,客栈不算寒酸,也不算不上多上乘,但比他们在郧县住那客栈好上不少。 还是如先前一般,晏端独一人住一屋,卞持盈与宝淳住他隔壁。 或许是被卞持盈的手段镇住了,晏端这一路安分不少,别说阴阳怪气刺耳的话,就是寻常话,他也甚少张口,也不知道心里是在盘算着什么。 卞持盈懒得去睬他,她只让人将他牢牢盯紧,不给他丝毫作乱的机会。 雨连着下了几日,晏端满腔烦闷,他负手立于窗边,面无表情看着窗外雨景,俄而,他开口问道:“到了梁州这两日,卞持盈在做什么?” 晏一站在他身后:“也没怎么出门,只是昨日傍晚天晴片刻,殿下带着小殿下出去逛了一圈。” 晏端闻言,微哂,嘴角讽笑不断:“听听,什么‘殿下’、‘小殿下’?若是她听了你这话,定然要当场训你,斥责你粗心大意,忘了规矩。必要让你心甘情愿认错才是,她向来如此,刻薄冷漠。” 晏一不敢说话。 “宝淳这会儿在做什么?”晏端又问。 晏一瞥了瞥天色,迟疑道:“该是歇了响才起来。” 晏端立马去了隔壁。 他来时卞持盈不在,宝淳一个人倒在床榻上,正高高举着一本书看,闲逸俏皮,灵动活泼。 在晏端看来,却是没个正形,没有规矩。 “咳咳!”晏端见自己进屋许久,都不得她一个眼神,便故意咳了一声,试图引起其注意。 宝淳抽空往他那儿飞快瞄了一眼,敷衍道:“是爹来了啊,快坐吧,迟月姐姐上茶。” “不必了。”晏端冷冷看了一眼迟月:“她的茶,我可不敢吃。” 迟月闻言,神色自若退至一旁,面色淡然,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得晏端牙痒痒。 “你娘呢?”晏端收回目光,拂袍坐于床边的木凳上,看着宝淳,好整以暇。 宝淳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书:“不知道,带着朝玉姐姐出去了。” 晏端拧眉:“不知道?作为儿女,理应多多关心父母,哪里能一问三不知?” 小小的宝淳叹了口气,她放下书,语重心长:“娘去做什么事,我哪里知道?爹若真是想知道,那我” “走水了!”一道尖利刺耳的叫声骤然响起,吓得宝淳手一抖,书直直地朝脸砸来,痛得她捂着鼻子“哎哟哎哟”地直叫唤。 她揉着鼻子丢开书册,坐了起来,看向迟月:“怎么了?” “嗯?”她茫然看向空空的屋子:“爹呢?” 迟月绷着脸,沉稳上前,弯腰抱起宝淳:“走水了,我们快走。” 一时间,此起彼伏地尖叫声、哭喊声以及咒骂声在客栈里响起,呛鼻熏眼的浓烟滚滚冒出,无孔不入。 宝淳乖巧地趴在迟月肩头,看着抱头乱窜的人们,抿起嘴来。 直到平安走出客栈,在空旷安稳的地方观望了好一会儿,迟月才将宝淳放下。 “迟月姐姐,我们的东西,都烧没了吗?”宝淳很担心。 迟月摸摸她的脑袋,看向不远处正在救火的百姓:“还在,都及时搬出来了。” 宝淳看着忙着焦头烂额的百姓,她晃了晃迟月的手:“你也去救火呀!多一个人,也是好的!” 迟月皱眉:“不可,夫人让我留下照顾你,我不能丢下你。” “你去嘛!”宝淳噔噔噔跑去她身后推她,嘟着嘴,不高兴:“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不会乱跑的!不用担心我!” “可是” “哎呀没有可是!”宝淳将迟月往前推了几步,气息有些喘,眼睛却明亮璀璨,她叉着腰,气鼓鼓道:“快去呀!再不去,我要生气啦!” 迟月无奈,见火势实在逼人,她蹲下与宝淳齐平,正色叮嘱:“一定要小心。” 宝淳抱了抱她:“你也是哦。” 迟月环视一圈,这才拎着水桶,加入救火的人群中。公主身边有暗卫,她并不担心公主的安危。 迟月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妇人来到宝淳身边。 “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一位着粉衫的妇人走来,她面容和善,眉眼温润,衣着干净柔软。 她蹲在宝淳身边,好奇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家里人呢?” 宝淳睁大眼打量着她,并没有搭理。 妇人丝毫不介怀,只是笑笑又说:“我看你一个人在这儿,有些担心,不如你随我去那边树下吧,如何?” 说着她就要去牵宝淳的手。 宝淳见了,立马将手别在身后,一脸警惕。 妇人一愣,旋即讪讪收回手:“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坏人,只是我看你一个人,不放心你。” 眼下无风,后背的树枝却簌簌作响,妇人狐疑,仰头往树上看了好几眼。 “桃桃!”晏端不知从何跑了过来,他发髻整齐,衣着整洁,看来没有被这火燎到。 不过也对,似他那般逃命速度,能被燎到也是奇了怪了。 晏端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侧身挡在宝淳身前,他盯着眼前妇人,冷冷问:“你是何人?” 妇人垂眸,往后退了两步,谁知她朝晏端福了福身,扭头就走了。 晏端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须臾,他转过头来,低头看着宝淳,不悦质问:“生人同你搭话,你如何能应?不与生人搭话,这点你岂能忘了去?若是忘了,他日被人拐走了,你即使是哭哑了嗓子、叫破了天也没有理睬!” 宝淳懒得与他争辩,只蹦蹦跳跳离开,随着她的动作,发髻上的柔软雪白的绒球也一跳一跳的。 见她态度如此恶劣,晏端更是恼怒,他一把扯住宝淳:“我与你说话,你可曾听见?倘使你真被人牙子拐了去,我才不稀得救你!” 宝淳回头看了他一眼:“我自有我娘来救,需不着你。” 霎时,晏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看极了。 卞持盈赶来时,客栈的火势已经完全熄灭了。 “夫人那边怎么样?”迟月见她神色疲倦,便倒去一杯热水。 卞持盈接过一饮而尽,她放下杯子,用手帕擦了擦嘴:“梁州很好,我们明日一早出发去往蜀州。” “我听说客栈走水了。”卞持盈看向旁边啃糕点的宝淳:“可受了惊吓?” 宝淳闻言,抬起头来摇了摇:“没有。” 她嘴边还沾着糕点碎屑,看上去憨态可掬:“娘,走水时,爹跑得可快了,宝淳都迷糊呢,爹就不见了。” 卞持盈已经从迟月那儿听说了今日之事,待听了宝淳的话,她只是抬手拂去宝淳嘴边的碎屑,平静道:“不睬他就是了。” 宝淳乖乖点头,想了想,她咽下最后一块糕点问:“娘,去做什么了?” 卞持盈同她解释道:“去看看梁州有没有什么‘疑难杂症’,若有,便要‘医治’。” 宝淳似懂非懂:“那有没有呢?” 卞持盈笑:“没有。” “我听说今日有一位奇怪的娘子,来找你说话,是不是?”卞持盈问她。 宝淳缓慢眨眨眼:“是有一个,她一直找我说话,我没有睬她,一个字也没有搭理她。”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对不住。 59暗礁险滩 ◎不然,杀掉皇帝?◎ 新住进的客栈略微破旧,卞持盈看着桌角陈旧的坑坑洼洼,若有所思问:“这火是怎么起来的?” 迟月:“说是烧火的丫头打了盹儿,灶里蹦出来的火星子落在柴火上,就起了火。” “那妇人查了没有?”她问的是接近宝淳那人。 迟月见她杯空,立马续上水:“查过了,只是寻常人家里的寡妇,并无异动。” “她必有所求。”卞持盈看着喝水发呆的宝淳,眸光凛冽:“若不沾我们,便不必管,若是求上隔壁,更无须多管闲事。” 迟月眼皮一跳,她看着卞持盈,惊讶出声:“夫人是说……那人是打的郎君的主意?” 此话一出,她在心里迅速转了几个弯,当即便清明了。 他们一行人虽行事低调朴素,但那通身的气派,一眼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况且还有仆从随行,料想是富贵人家出来游山玩水。 在那妇人眼中,晏端年轻,皮囊不错,略有些家底,可以打一打主意。 迟月一脸复杂神色:“郎君他……怕是无福消受。” 晏端再如何,也是一国之君,环肥燕瘦的美人他见过无数,或俏丽可人、或端庄娴雅、或妩媚多姿,他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过?那妇人勉强称得上是清丽,恐怕入不得他的眼。 卞持盈微微一笑,她伸手拨了拨宝淳的额发:“这便与我们无关了。” 暮云四合,寒风呼啸。 翌日清晨,清点行李后,一行人准备出发蜀州。 卞持盈牵着宝淳下楼,母女二人说说笑笑,看来心情不错。 直到卞持盈看见晏端身旁的妇人,笑意微敛,宝淳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 晏端搂过妇人,挺直腰板,看着卞持盈道:“敏娘既已跟了我,我便要给她个名分。” 卞持盈平静挪开目光,看向他身旁的妇人。 那妇人含羞低眉:“今后,妹妹就全仰仗姐姐关照了。” 直到上了马车,卞持盈也未置一词,宝淳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夫人。”迟月上马车来,递过一张纸。 卞持盈伸手接过,细细看来。 纸上记载了那妇人的生平底细,详尽无误。 即便详尽无误,但那妇人终究是普通百姓,就是将她生平尽数摘抄来,也不足一张纸。 胡敏敏,梁州人氏,家境贫寒,早年嫁作人妇,无子女,丈夫病故后,婆家放其回娘家过活至今。 寥寥数语,言尽此人一生。 “夫人是怀疑她居心叵测吗?”见她一直盯着那张纸,迟月忍不住出声道:“即便她是有心比天高的傲气,也不过是黄粱一梦,夫人何必在意?” 卞持盈将纸搁下,往后一靠:“恐怕不止于此。” 偏她又看不出这胡敏敏到底是何居心,只是敏锐地察觉到,此人不是简单人物。 “多派人盯着她,谨防她生事端。” “是。” 冬日,蜀州多雨,整日阴沉暗淡。但街上还是挺热闹的,人来人往,吆五喝六,叫卖声声声入耳。 客栈里人不多,宝淳年幼喜闹,于是每每餐时,卞持盈都会带着她下楼来大堂里吃饭。 蜀州吃食口味偏重,麻辣鲜香,是卞持盈爱吃的。宝淳年纪小,肠胃禁不得这般刺激,只能吃一两口解解馋,大部分时候都吃得清淡温和。 外边儿下雨,出行不便,日子太无聊了。宝淳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客栈里的账房先生熟络了起来,正缠着人讲故事听。 卞持盈捧着一本书,坐在窗边,聚精会神。 “……且说那帝江,似一团火焰,六只脚一闲!唬得众人一惊,吓得屁滚尿流,又看他四对猛翅,扇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一时不见日月,昏昏浩浩……” 账房先生将神话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活龙活现,宝淳听得认真极了。 她时不时变幻神色,一时皱着小脸惊惶万状,一时又拧紧眉头揪心万分,随着故事情节高低起伏,听见故事的主角脱险,她立马舒展眉头,长吁一口气,拍拍胸脯,作放松模样,实在是娇憨可爱- “皇后的人在暗中盯梢,仔细行事。”胡敏敏坐在窗前,看着阴郁天色,她皱紧眉头:“她知道我们有问题?” 丫鬟阿秋道:“皇后以聪慧闻名于世,想来必定敏锐,我听说她生性多疑,一时防备我们,也是意料之中。” 胡敏敏眉头锁得更紧:“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此坐以待毙?复国大计刻不容缓,我们不能让姓晏的坐稳这江山。” “不然……”她眼中掠过阵阵精光:“我们杀掉皇帝?” 阿秋:“不可,杀掉皇帝,不就便宜了皇后?杀掉皇帝容易,可对付皇后难上加难。” “姓晏的坐不稳这江山。”阿秋一双眼眸生得黑黝黝的,她盯着窗外的枯树枝:“若没皇后辅佐,晏家根本坐不了这么久的江山,我们的心腹大患,是皇后。” “传闻帝后恩爱。”胡敏敏撇撇嘴:“果真是传闻,压根一点也信不得。我看他们夫妻二人早已离心,不如……我们添一把柴,让这把火烧得更旺,如何?” 阿秋:“怎么添?” “我们的心腹大患是卞持盈。”胡敏敏眼珠转得极快:“那晏家才干本事不足,不必放在心上,但……或许晏家可以当我们的一把刀,一把对付卞持盈的刀。如今他们夫妻二人离心,想来龃龉不会少,可这点龃龉也不至于让他们撕破脸皮,我们要做的,就是让皇帝对付皇后,他们斗得厉害,斗得天昏地暗,斗得两败俱伤,便是我们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 阿秋冷笑:“狂妄自大!皇帝蠢笨,如何是皇后的对手?若他斗得过皇后,也不会被压制多年!” “急什么。”胡敏敏扶了扶鬓边的珠钗,眉目带笑:“你说的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皇帝不行,这不是还有我们吗?你我二人蛰伏多年,读过多少书?见过多少事?且还比皇后年长,难不成,我们合力还斗不过她?” 阿秋缓慢转动眼眸,盯着她:“你我刚攀上皇帝,要怎么斗?我看此时不宜出手,明哲保身为妙。” 胡敏敏掩唇一笑:“这点我是知道的,但是明哲保身之时,或许可以谋划谋划,好在将来,能够一击致命。” 阿秋扶着窗框慢慢坐下,她眉目忽然染上哀戚:“白驹过隙,窗间过马,虽生为人,犹死之时,没想到这一眨眼,新朝都快四年了。” 胡敏敏敛了神色看她,良久,才低声道:“复国大业,一定会成功的,到那时,就还是锦衣玉食的县主,而非……躲躲藏藏的平民百姓。” “也多亏是个县主。”阿秋凉凉一笑:“封地山高路远,名号不显,泯然众人矣,才会逃过一劫,如今虽躲藏为草民,但也留得一条性命,等他日东山再起,县主未必就是县主了。” “不管如何。”她打起精神来,眉目顿显锋利,英姿勃发:“这条路,虽艰难险阻,但我不会放弃,我也相信,这普天之下,一定会有人,同你我这般,心系前朝大业。” “帝后有个女儿。”胡敏敏目光落在虚处,思索道:“原先我以为可以从她入手,所以才放了那一把火引他们出来,却没想到,她是个警惕的。” 阿秋:“即便她不是个警惕的人儿,你也没机会入手。” 胡敏敏一愣:“何故?” “尊贵为公主,身边必有暗卫保护,你以为能做什么?”阿秋继续道:“那日我站在你不远处,看你接近她时,身后的树无风而动。” “原来你也发现了。”胡敏敏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 忽然她惊讶道:“你是说……暗卫藏身树中?” 院子里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阿秋起身来,敛眉垂眸,做尽仆从模样:“若你当时莽撞出手,或许性命不保。” 屋外传来动静,下一刻,晏端推门而入,胡敏敏下意识起身来,听见阿秋的话,落了一身的冷汗。 “在聊什么?”晏端笑着走近:“要不要出去逛逛?我看这蜀州倒是不比梁州,热闹许多。” 胡敏敏伸手抱着他的臂膀,柔声道:“我们也是这么说呢,蜀州太大了,也太热闹了,梁州简直比不得。只是蜀州总是阴雨绵绵,出去做什么呢?没什么趣事儿。” 晏端搂过她纤细的腰身,瞥了一眼阿秋:“出去看看戏,吃吃茶,再听听书,不也是一番乐趣?” “郎君说得也有道理。”胡敏敏依偎在他怀中,娇柔问道:“可要叫上姐姐一起?我看姐姐在这客栈里,也是无聊得紧。” 晏端神色淡淡:“不必,她有的是乐子寻,叫上她做什么?怕是会扰了她找乐子的雅兴。” 他低头,轻轻掐了掐胡敏敏的脸蛋儿,勾唇一笑:“有你作陪,已是极好。” 胡敏敏娇笑一声,埋在他怀中,作娇媚状。 楼下。 卞持盈看着坐在角落里喝闷酒的男人,几番思量,还是起身朝其走去。 【作者有话说】 俺来了!久等了! 60挑唇料嘴 ◎我呸!真是不要脸!◎ 男人自顾自喝着酒,对面有人落座,他眼皮动也未动,只是闷着脑袋喝酒。 观其外貌,大概有三四十岁左右,一张面容饱经风霜,眉眼像是挂在枝头风干的枝桠,干枯涩然。 卞持盈听说过他,是蜀州小有名气的匠人,叫罗平。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她的目光太灼人,罗平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看她,少顷,扯扯嘴角问:“娘子是要打什么东西?若是要,找我做什么?找裘家去罢!” “裘家?没听说过。” “裘家你……你都不知道。”罗平眸光迷离,他嘴角含着嘲讽的笑:“那可是蜀州鼎鼎有名的匠门!” 卞持盈看着他:“那是你的手艺好,还是裘家的手艺好?” 罗平抓着酒壶,面侧一方,望着虚处喃喃细语:“我……裘家……裘家……裘……” 他骤然淌下热泪来,眼眶霎时红了一圈,声音哽咽,再说不出话来。 卞持盈抿着唇看他。 “娘子、娘子。”客栈小二注意着这边动静,忍不住上前来,叫走了卞持盈。 卞持盈在另一桌坐下,她看了一眼兀自流泪的男人,看向小二:“他这是怎么了?” 自打她入住客栈,每日见这男人在那张桌上喝酒浇愁,她只听说他是有点名气的工匠,别的,就不清楚了。 小二叹口气,将布搭子甩在膀上:“娘子是要打东西?若真要打东西,还是去寻裘家吧。” “何故?”卞持盈不解:“罗番匠不是手艺不错吗?不能寻他打东西?” 小二两手一摊:“没有办法的事,蜀州的所有番匠,都归裘家管,不管服不服管,裘家都管定了,番匠打出来的东西,都必须刻上裘家的名号,以裘家的名头打造。” 卞持盈蹙眉:“裘家是何方神圣?竟如此霸道,这不是冒领旁人功劳吗?” “是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小二哀哀叹口气:“裘家是番匠大族,是蜀州出了名的,普通番匠单枪匹马,胳膊如何能扭得过大腿?” “就没人管管吗?”卞持盈问。 小二:“谁管?谁敢得罪裘家?裘家一声令下,蜀州的番匠都不敢接活打东西了,哪个敢得罪裘家唷!” 外头下起了雨,罗平早早离去,但他寂寥沧桑的背影还刻在卞持盈脑海中。 迟月在一旁坐下:“夫人要管此事吗?若是夫人出马,裘家必会被治得服服帖帖的。” “此举治标不治本,除却蜀州,想必其他州县也有这样的恶行。”卞持盈抱臂而坐:“不过我已经想到了一条针对工匠的法子。” 此时正落雨,大堂人少,只有另一侧坐了一桌客人,他们正把酒言欢,声音与外头的雨声和谐并进。 “先前让你记下的事,可还记得?”卞持盈问迟月。 迟月一愣,脑子飞快转动:“是郧县的事吗?我记得,夫人说过,待回长安,颁布新的律法,不管是否是夫妻,只要殴打他人,视情节严重程度依律处置。” 卞持盈颔首:“眼下还有一条,新增匠户,工匠编入户籍,将其名姓刻在作物上,强行占领他人作物者,以寻衅滋事罪处置。” “如今两件事了,你替我记下。” “是。”- 下午没有落雨,只有微弱的阳光淡淡地洒在地上,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身上冷冰冰的,只想躲在家里烤炉子。 客栈掌柜很是舍得,在客栈大堂烧了好几个炉子,暖烘烘的。 卞持盈正和迟月、朝玉,还有客栈的账房先生打叶子牌。 账房先生是位有点年纪的老先生,他两鬓微白,身子微佝,但是精神很好。 “乖乖。”他用狐疑地眼光扫向对面:“你居然这么厉害,我都打不赢你。” 接着他又看向左右两边,狐疑更深:“是不是你们两个,帮你们夫人作弊了?不然她啷个打得赢我?” 迟月憋笑:“我家夫人可厉害了,谁都打不过她。” 朝玉点点头。 卞持盈但笑不语,看起来心情很是愉悦。 “不打了不打了。”账房先生摆摆手:“我年纪大了,玩不过、玩不过。” 迟月叫来小二一起玩。 小二是位年纪不大的少年,机灵得很。 四人很快开了一把新的叶子牌。 宝淳在后院和厨娘玩够了,跑到大堂来,缠着账房先生要他继续讲故事。 她模样雪白娇憨,撒起娇来几乎无人能敌。 账房先生在她的撒娇攻势下立马败倒,牵着她去旁边坐下,开始给她讲故事。 卞持盈瞥了一眼,见宝淳扎着和以往不一样的发髻,头上还有没见过的发饰。 她嘴角微弯,垂眸看着手中的牌想:这大抵是厨娘给宝淳扎的新样式。 “这是在打叶子牌吗?”胡敏敏从楼上下来,带着阿秋站在桌边,言笑晏晏。 朝玉见她来,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而迟月神色未变。 小二没有察觉到底下的暗潮涌动:“对啊,娘子会打吗?” “会一些。”胡敏敏抿嘴一笑,她探头看了看小二手上的牌,伸出纤纤玉指:“这个。” “娘子没和郎君出去逛逛吗?”朝玉侧头看向她,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抵触神色。 胡敏敏视若无睹,只是笑:“郎君说他要睡一会儿,我闲来无事,便想着下楼看看,没想到你们在打叶子牌。” 朝玉冷淡应了一声,遂不再搭话。 恰好一轮结束,卞持盈展臂扶桌,抬头看向胡敏敏,勾唇一笑:“要不要一起玩?” 朝玉错愕,迟月挑眉。 小二站了起来,挠挠头:“那你们耍,我去忙活了。” 衣袖被人暗暗拽动,胡敏敏兀自咬紧后槽牙,须臾,她对上卞持盈琥珀似的眸珠,牙关一松,莞尔:“好啊,那我来讨教讨教。” 说罢,她拂泡落座,背脊停得直直的。 “我该怎么称呼你?”卞持盈问。 胡敏敏:“姐姐叫我敏娘吧。” 卞持盈颔首,倏地,她突然抬眸看向胡敏敏身后的阿秋,眸光凛冽肃杀:“这位呢?” 胡敏敏当即汗毛倒竖,她手心被汗濡湿,镇定自若道:“她叫阿秋,姐姐若是想使唤她,随意即可。” “这恐怕不妥。”卞持盈垂眸轻笑:“你的人,我哪里能随意使唤。” 胡敏敏但笑不语。 桌上的气氛很诡异,朝玉神经紧绷,迟月也不知何时抿平了唇角。 胡敏敏不复方才的松弛有度,仔细观察会发现,她似乎也有一些紧绷。 这张方桌上,只有卞持盈神色自若,她专注地玩着叶子牌,貌似什么也没察觉。 一局毕,胡敏敏一脸心服口服:“姐姐真是厉害,妹妹甘拜下风。” 朝玉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斜着眼看人,面上讽意不断:“你比我家夫人大好几岁,一把年纪了,一口一个‘姐姐妹妹’,也不臊得慌!” 阿秋粗鄙地翻了个白眼,抢先开口:“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按礼法来也有错了?夫人先进门,自然是姐姐,我们娘子是后来的,自然是妹妹,你这人,真是无理取闹,毫不讲理!” “你怎么说话的!”朝玉拍桌而起,勃然大怒,她指着阿秋的鼻子大骂:“哪里来的碎怂玩意,也敢在我头上撒野!” 胡敏敏皱眉,转头训斥:“阿秋,不得无礼。” 阿秋气得一张脸通红,她听见训斥,遂不敢再开口了,只是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成了拳头。 “阿羽,你也少说两句。”卞持盈看着朝玉,不紧不慢地开口:“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竟是这样大的气性。” 朝玉瞪着阿秋,咬牙切齿:“是啊,我这个人,向来待人和善,却没想到有今日这一遭。” “不过也多亏了敏娘子。”她目光前移,落在胡敏敏身上,凉凉一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教出这样的狗东西来,真是丢人现眼,不敢恭维。” 胡敏敏搁在桌上的手霎时收紧来,她绷紧下颚,眉目沉沉看向卞持盈:“姐姐,你的人好像对我们有很大的成见,不知道我们主仆二人是何时得罪了姐姐,还请姐姐示下明言。” “这是什么话。”卞持盈笑着拨了拨茶壶盖儿:“我跟你们认识不过几日,说的话更是寥寥数语,哪里谈得上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夫人,既是没有得罪,便请您好好管一管您的人,那些龌龊腌臜的话,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对我们说出口,我们自问安分守己,哪曾想,今日才出门,便有这么一遭,真真是无妄之灾。” 阿秋眼眶红红的,声量偏高,引来大堂不少人的注意。 那些吃茶吹牛的男人也不继续了,他们嗑着瓜子儿,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听得一个比一个认真。 外边儿下起了雨,客栈大堂里却是很安静,只有卞持盈那一桌的争吵声清晰朗朗。 朝玉冷笑,走到她跟前:“安分守己?这话你也说得出来?是谁恬不知耻、没名没分地跟着我们郎君?是谁大半夜衣衫不整地敲响郎君的房门?*是谁还没有进门就‘姐姐妹妹’地叫来叫去?我呸!真是不要脸!” 说完这话,她还朝阿秋脸上狠狠啐了一口。 【作者有话说】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自二月以来,三次元生活意外频发,搞得我心力交瘁,没有心思写稿,不过还是那句话,这本书不会坑的,只是更得慢一些。 虽然但是,还是对不住一直支持我的读者朋友们,真诚向你们道歉,对不起。 60-70 61投石问路 ◎你不要太过分了!◎ 阿秋死死咬紧牙关,她赤红着眼瞪着朝玉,像是要将其挫骨扬灰一般。但下一瞬,她只是垂眸抬手,抹去脸上的唾液,灰败着脸静候一旁,仿佛方才的狰狞不复存在。 胡敏敏心中重重一跳,她瞥见阿秋脸上的麻木隐忍,心中猛地烧起一把火来,这把火窜得极高,“唰”地窜进她脑子里,将她的理智都燃烧殆尽。 “你不要太过分了!”她大步上前,挡在阿秋身前,狠狠推了朝玉一把,面色凌厉非常:“我们哪里招惹了你?也请你说个分明!” 朝玉叉着腰,一改往日的沉稳,泼辣得很,她柳眉倒竖,眼中似乎喷着火,嘴上一点不饶人:“你这碎怂娃!皮干滴在这胡咧咧!你做了啥子你自己不知道?把你怂能的!日把歘!” 她这一串骂人的话听得周围的男人都笑了,有几个走商的,晓得长安那边的话,便叽里咕噜与旁人交头接耳起来,一时,客栈里响起此起彼伏的讥笑声。 胡敏敏刚恢复的指甲盖儿的理智,又被那把火烧没了。她气得浑身发抖,脸都气得雪白,她摒弃平日里的娇柔温和,不顾脸面,索性指着朝玉破口大骂:“你这憨包鬼扯!我干什么了我知道!日龙得很你这批婆娘!今天真的是鬼火戳!” 倏地,卞持盈眼睛一眯,她曲起手指敲敲桌面:“阿羽,行了,有什么话好好儿说,相识一场,别伤了和气。” 胡敏敏闻声转头,猝不及防对上皇后的眼睛——清浅的眸珠带着笑。 她霎时理智回笼,下意识看了一眼阿秋。 阿秋面无表情回望着她。胡敏敏心里咯噔一声响,心里的那把火迅速熄灭,徒留一摊灰烬、几缕余烟。 连续几日天晴,卞持盈带着宝淳出去逛了好几日。 她们蹲在街边吃过糖油粑粑,也曾在拂晓时分,缩着脖子揣着手,兴致勃勃排在生意兴隆的铺子门口,只为那一碗鲜香麻辣的馄饨。 在蜀州一连待了几日,宝淳倒是认识了好几个朋友。这位又逢天晴,她站在院子里,仰头同卞持盈挥着小手,圆润清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笑:“娘!桃桃去玩啦!” 她身后站着三五个孩童,皆与她年纪相仿。 卞持盈站在二楼窗前,笑着看她远去,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她发髻上,温暖和煦。 “胡敏敏那骂人的话,像是蜀州这边的。”迟月上前来,将窗子关小。 卞持盈面上的笑意淡了两分,她坐了下来,顺着窗缝往外看:“不是蜀州的话。” 她语气笃定非常,迟月拧眉:“不是蜀州?那会是哪里呢” “夫人。”她也在一旁坐了下来,眉目凝在一处:“我总觉得她们这对主仆不对劲儿,总感觉她们有些别扭,但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儿。” 卞持盈拢着衣襟,低眉靠着窗,她看着衣襟上的绣花,眼底寸寸冰霜蔓延:“阿秋是主,胡敏敏是仆。” 迟月错愕:“什什么?” 她不是个蠢的,听见卞持盈这话,立马在脑子里将胡敏敏二人的言行都迅速过了一遍,接着又将不对劲儿的地方捋直复盘,发现果真如此! 若说胡敏敏二人之前接近晏端是为了攀高枝儿,那么事情倒也简单,可眼下,她们竟有身份对调之嫌,如此,事情便变得不简单起来。 “阿秋不是个简单角色。”卞持盈指尖轻点桌面,若有所思:“再派些人盯紧她们,但凡有异动,立即扣下。” “是!” “至于胡敏敏说的那话”卞持盈看向她:“账房先生那里或许有答案。” 账房先生年纪大了,兴许他年轻时曾走南闯北见过很多人,或能从他口中套出点什么话来。 迟月立马明白了,可她仍有些犹豫:“胡敏敏她们尚在客栈里,我怕我这个时候去套话,她们必会有所察觉,届时打草惊蛇,便不好了。” “无妨。”一阵风从窗缝里钻了进来,吹乱了卞持盈颊边的青丝。她面色如常,伸手拨了拨乱发:“若是惊了蛇,恰好可以打捞来做一顿蛇羹。” 迟月明白了,她得了示下,立马便去了。 不过她刚出房门,便撞见了阿秋。 “我是来向夫人请罪的。”阿秋红着眼,脸上还有个巴掌印,发髻衣襟皆散乱不整:“我家娘子说,是我不懂事,才会惹阿羽姑娘生恼的,所” “请罪?”迟月倚着门,似笑非笑看着她,目光从上而下、从下往上,慢慢扫视着她:“谁请罪是这副作态?” “我来得仓促”阿秋低着头,局促地理了理发髻衣襟,惴惴不安:“失礼了” “阿池。”屋内忽然传出卞持盈的声音:“请阿秋姑娘进来。” 迟月站直身子敛了面上的笑,她先是应了一声,接着转身推开门,又旋过身来,抱臂盯着阿秋,朝屋内偏了偏头,漫不经心:“进去吧。” 阿秋轻声向她道过谢后,便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进了屋去。 迟月神色一敛,她探身关好了门,转身离去了。 她拎着衣裙下了楼,在大堂扫视一圈儿后,最后看向空无一人的柜台,眼眸一眯。 “咦?”疯玩后的宝淳回来了,她小脸红扑扑的,眸珠清亮明净:“汪伯呢?” 她先是扒在柜台旁边看了看,神色疑惑,还有些失落。 恰好小二路过,宝淳叫住他问了几句,得到答案后,她又立马眉开眼笑,撒开腿作势要往后院儿去。 迟月立即下了楼叫住她。 宝淳转身看她,歪着脑袋好奇问:“怎么啦?” 迟月笑着弯腰牵起她的手:“我陪你玩好不好?” 宝淳眨眨眼,想了想,乖乖点头:“好呀。” “我要去找汪伯。”宝淳蹦蹦跳跳,发髻上的绒球随着她的动作,也一跳一跳的:“我想听他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可好听了!” 迟月莞尔:“好呀,那我们一起听他讲故事。” 客栈不忙的时候,管账的老秀才会来后院儿晒晒太阳,嗑嗑瓜子儿,逗逗猫什么的。 迟月牵着宝淳来的时候,老秀才正躺在老旧破损的躺椅里眯着眼小憩,他身上还有一只灰扑扑的白猫,也眯着眼。 宝淳放轻脚步走近,她站在躺椅边儿上,先是看了看老秀才,然后小心翼翼伸出手,探向那只猫。 掌心传来柔软的触感,宝淳高兴地翘起嘴角,她回头看了一眼迟月,眼里满是欢喜。 迟月见状,便也冲她笑笑。 白猫懒懒睁开眼,瞥了一眼宝淳,接着它张大嘴打哈欠,或许是睡醒了,它从老秀才身上站了起来,先是往前拉了拉身子,又往后拉伸前爪,动作间,它毛茸茸的爪子露出锋利的指甲来,将老秀才那件打满补丁的袄子抓得“咯咯”作响。 老秀才这才醒了过来。 他费劲儿地坐了下来,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将白猫抱进怀里后摸了它两下,继而笑眯眯地看向宝淳:“是桃桃姑娘啊,你来干啥子?” 宝淳从远处端来两个小杌子,一个递给迟月,一个放在身下。 她一屁股坐了下来,捧着脸问老秀才:“汪伯,您睡醒了吗?我想听故事。若是您还要睡,那我等您醒了再来。” “不睡了不睡了。”老秀才摆摆手:“一把年纪的人了,哪里有那么多瞌睡要睡,你想听什么故事?” 宝淳嘿嘿一笑:“您讲什么,我听什么。” 老秀才看了一眼她身旁的迟月,想了想:“那我给你讲白蛇传吧!从前,有个人,他叫许仙,后来” 一则故事讲完,宝淳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她仍沉浸在汪伯绘声绘色描述的故事当中。 汪伯看她这般,只笑笑,一下一下摸着白猫,哼起了歌来。 “您会讲这么多故事,想必以前去过很多地方。”迟月言笑晏晏:“只有见多识广之人,才会把故事讲得这样好。” “没有没有。”汪伯笑呵呵摆摆手:“就是书看得多些,也没去过哪里。” 迟月眸色一深,她斟酌片刻,状若无意问道:“上次阿羽姑娘和阿秋姑娘吵架的时候,您在吧?阿秋姑娘那话,我听着像蜀州话,但是她又不是蜀州人。汪伯,您听过她那话没有?是哪里的话?” “你们是一路的,你不晓得?”汪伯问:“你来问我?” 迟月心里一紧,正想开口时,又听他慢悠悠继续道:“你问我算是问对人了!” “这是什么意思?”迟月忙掩去眼底异色,作诧异状:“您知道?您不是说,您没去过哪里吗?怎么会知道呢?” “我肯定晓得。”汪伯笑着揉了揉白猫的脑袋,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几乎没有去过哪里,为数不多去过的地方,就是盘州,盘州你晓得不?偏得很,在大山里头,一般人不得去,我师娘是盘州的,以前我师父带我去过一次,山路太难走了,再不想走第二回,你说我啷个可能忘嘛!” 迟月心跳如擂鼓:“您的意思是,阿秋姑娘那话,是盘州话?”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62机事不密 ◎“福平县主,久仰。”◎ 已至黄昏,夕阳挤进窗缝掉进屋来,纷纷落在桌上、地上,女子的发髻上、衣摆上,这些金黄印得屋里亮堂堂的,显得格外宁静温和。 “盘州?”卞持盈伸手接住落在桌上的那道光,眼眸一眯,眼底精光乍泄:“你们可曾听说过盘州有哪位?” 迟月摇头:“盘州偏僻,鲜少被人提及。” 卞持盈侧目看向朝玉,见她蹙着眉心,挑眉问:“怎么?你这是想起了什么?” “盘州应该是有谁的。”朝玉这话有些莫名其妙。 卞持盈耐心等她的下半句。 朝玉目光缓缓往上,最后虚虚落在横梁,她努力回想:“应该是位有名有姓的人,但是不怎么被人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被平白无故提起。” 迟月看了一眼皇后,轻咳了一声:“你想不起来了?” 朝玉回过神来,看向卞持盈,面露惭愧:“我只能记起这些。” “不妨事。”卞持盈起身来,拍了拍她的肩:“和阿秋二人交锋的事,你做得很好,至于盘州一事急不得,总之她们二人已落入网中,眼下我们要做的,就是装作无事发生。” “娘!”走廊里响起宝淳清脆带笑的声音。 卞持盈转头看向门口,她的眉目被光影柔软勾勒,往日肃杀不再,清透的琥珀眸珠也变得温和。 宝淳牵着一位女童跑进了屋来,她先是喘着粗气拨了拨乱糟糟的额发,接着一把搂过那女童,回头对着卞持盈,高高翘起嘴角:“娘,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叫万可儿!” 卞持盈看向女儿最好的朋友。 万可儿看上去五六岁模样,她穿着一身略显单薄的粗布衣裳,上边儿还打着补丁,跟宝淳一样,她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不过和宝淳秀丽乌黑的头发不一样,她的头发枯黄干燥,一瞧就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她肤色微黄,露出来的脸和手都有不同程度的皲裂,这是常年被蜀地的风吹着的模样,昭示着这是蜀地的孩子。 不过她的眼睛很特别。眉眼微微上挑,眸珠乌黑灵动,眼尾带着两分英气和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敏锐,以及混杂其中的狡黠和坚毅。 “崔夫人好。”万可儿往前一步,大大方方接受着卞持盈不动声色的打量,不卑不亢,她抬头看着对方,笑得坦然。 她的坦然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真正正的坦然,一点不局促,一点不腼腆。 “娘。”宝淳也上前一步,站在万可儿身旁,她紧紧牵着好朋友的手,望着母亲,鼓起勇气道:“可儿娘死了,爹也一点不喜欢她,她一个人很可怜,我想带着她跟我们一起,一起回长安,好吗?” 卞持盈讶异,她低头看着女儿的眼睛,意味深长问:“你真想好了?可儿愿意跟着你吗?” “我愿意。”万可儿转头看着宝淳,咧嘴一笑:“我喜欢桃桃。” “崔夫人。”她又回正头,看着卞持盈正色道:“您可以考虑一下带着我,我勤快得很,眼里有活,不是偷奸耍滑的人。” 卞持盈颔首:“我会好好考虑的。” “我要回去砍猪草了。”万可儿抱了一下宝淳,摸摸她的脸:“下次再来找你耍。” 接着她面向卞持盈,弯腰点头:“崔夫人,我先回去了,再见。” 卞持盈朝她颔首微笑:“再见。” 万可儿前脚离开,卞持盈便向迟月递了个眼色。 迟月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悄无声息离开了屋子。 “娘。”宝淳坐了下来,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她绷着小脸看着卞持盈:“宝淳想要带着万可儿一起回长安,想要她在宫里陪着宝淳,也想要她和宝淳一样听娴姐姐讲课认字明理。” 卞持盈坐在她对面,问她:“你可想好了,你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月,她的脾气秉性你只知皮毛,万一将来你又不喜欢她了怎么办?” 宝淳鼓起腮帮:“将来事将来议,宝淳只知道,宝淳现在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宝淳。” “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不知道,我没告诉她,也不打算告诉她。” 宝淳歪着头:“等回长安了,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卞持盈笑,她伸手揉了揉女儿的额发:“真想好了?” 宝淳缓缓点头,小脸很是严肃:“想好了。” 年幼的宝淳公主不会想到,这个孩童时的玩伴,会一路陪着她走过数程风雨,见证她的天下,见证她的千秋伟业。 第二日下起了雨,寒意直往骨子里钻,冷得人都不愿意动弹。 屋子里烧着炭火,煮着茶。卞持盈披着袄子坐在炉子旁,炉子边上还烤着栗子和番薯。满室茶香中,夹杂着栗子和番薯的清甜。 女子纤细的指尖翻过书页,烛火在她指尖落下阴影。 蜀州的天儿,一下雨天就暗得厉害,其实白日不必点烛火,一般视物是没什么问题的,但若是要看书写字的话,还是得点一盏,不然伤眼睛。 “夫人。”迟月进了屋来:“万可儿是蜀州人氏,如今五岁,其母早逝,其父嗜酒不劳作,家中一贫如洗,靠着万可儿母亲以前替人抄书挣来的钱过活。” 卞持盈放下书:“我就说那孩子不一般,原来她母亲是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她母族呢?” 迟月:“万可儿母族是清贫的书香门第,早就落败无人了。” “把人买来吧。”卞持盈低头继续看书:“回长安之前,她的管教之责,便落在你头上了,待回长安之后,自有龚娴教导。” 迟月有些意外:“夫人想要她当小殿下的伴读?” 卞持盈瞥了她一眼,烛火在其眸中摇曳明灭。 迟月立马打嘴:“是我失言。” “桃桃喜欢她。”卞持盈看着书中字眼:“既然喜欢,便尽力扶持教导,这样,也好在将来能助其一臂之力,成为其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就似你和朝玉于我一样。” 迟月:“我明白了。” “昨日阿秋来寻夫人。”迟月一脸好奇:“真是来赔礼的吗?” 卞持盈眉眼未动,她指尖微动,翻开下一页:“的确是来赔礼的,不过” 她勾唇一笑:“或许是那日我们的演技有些拙劣,又或许,阿秋实在是太敏锐了,识破了她们当下的处境,所以。” “她们近日,必有异动。”她漫不经心叮嘱:“盯紧一点,不要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迟月神色凝重:“是。” “昨日你去赔礼,看出什么端倪来没有?”胡敏敏皱眉看着阿秋:“为了此次赔礼,咱们还提前做足了戏。” 她看着阿秋的脸,伸出手去:“你的脸” 阿秋别过头:“我没事。” 胡敏敏僵在空中的手微微颤抖,她慢慢收回手,故作镇定:“此举,应该能打消皇后的怀疑,毕竟我们的身份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言行粗鄙一点,也没有问题。” “昨日我去向皇后赔礼。”阿秋目光落在虚处:“她待我礼数周全,丝毫没有因为我是仆人就轻视我。” 胡敏敏不解:“这有什么?或许皇后就是用这副虚伪的模样来骗过旁人,以博一个亲和爱民的名声。” “不对”阿秋扶桌站了起来,她目光发散,喃喃轻语:“这一定不对” “到底怎么了?”胡敏敏被她这样弄得紧张起来,也跟着起身:“皇后还是怀疑我们?还是说” 阿秋猛地转头看她,眼睛亮得惊人,将她剩下都堵了回去:“现在,我们马上离开。” 说完这话,她就转身去收拾行李了,动作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胡敏敏愣住,方才戛然而止的话语还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哽得她有些难受。 直到阿秋快速收拾完行李,拉着她要离开时,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步伐:“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突然?是皇后察觉到什么了吗?” 阿秋的声音很冷,语速很快:“是我们太自大了,以为凭着自己比皇后年长,就可以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暗自谋算,可没曾想,没等我们谋算明白,皇后已经察觉到我们的意图了。” 胡敏敏抬眸看去,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阿秋瘦削的脸颊,以及其坚毅冷清的眉眼,看着阿秋这样,胡敏敏有些失神。 这是县主,是她从小服侍的主子。如今她们身份调换,自己是主,县主是仆,为的就是做一场光复前朝的梦。 可梦毕竟是梦。 胡敏敏鬼使神差开口:“或许皇后不是为了博名声。” 彼时她们已经走到长廊尽头,尽头处有月光跃进窗来,阿秋茫然回头,那光印在她脸庞上,照亮了她眼中的仓惶与艰涩。 寒冬夜风,月光似雪。 蜀州一处僻静漆黑的小巷里,传来两道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阿秋走在前边儿,她警惕地从巷口探出头来,见外边儿空无一人,便拉着胡敏敏从巷中轻巧探出,步伐急促地朝另一条巷子奔去。 胡敏敏木然看着二人交握的手,看着前边儿人影,她张了张嘴,眼泪落下:“阿秋” 阿秋猛然一惊,她回头捂住胡敏敏的嘴,低声喝道:“你做什么!” 掌心传来温热,阿秋一愣,她凭着微薄的月光望进胡敏敏湿润的眼眸,一时失神。 突然四周火光四起,阿秋浑身一悚,不等她转身,便听后边儿有一道声音递来—— “福平县主,久仰。” 【作者有话说】 俺来啦!预收文《刃上青梅》求收藏呀[加油] 63龙困浅滩 ◎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又是阴雨绵绵的日子,晏端对这样的日子厌恶透顶。 他草草披着袄子瘫坐在椅中,神色倦怠,双目无神,由着晏一伺候他盥洗。 “敏娘呢?”他问晏一:“怎么不是她来伺候?” 晏一正用热水打湿巾子,闻言回道:“好像是在夫人屋里。” 晏端撇撇嘴,没再说话。 晏一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开口:“要不,我去把人给请来?” 谁料晏端嗤笑一声:“你?” 他垂着眼皮把玩着腰间玉佩,似笑非笑:“好大的面子,你去请,就能请来?也不看看那是谁的地盘儿,你要是能把人请来,我倒是服你了。” 晏一不敢再说话了。 早饭时,晏一望着窗外问:“外边儿下雨,郎君还要出去吗?” “自然要出去。”晏端挑了挑碗里的寒酸饭菜,随意吃了两口便丢下筷子:“下雨也有乐子寻,一会儿咱们去喜鹊楼逛逛,听说那里还有” “陛下!”贴身内侍季听风匆忙进了屋来,神色大喜:“长安来信了!” 晏端见他兴高采烈,心跳也不由快了几分:“什么?” 季听风走近低声禀道:“说是武靖侯回长安述职了!” 晏端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头晕眼花,他一把抓住季听风的手臂,不可置信问道:“真的?你说真的?” 他急于求证,手上力道不小,抓得季听风龇牙咧嘴,却也不忘回复:“是是是!眼下武靖侯已经抵达长安了!” “太好了太好了”晏端松开手,恍惚失神之余,他忽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猛然回过神来,望向晏一,眸光锐利:“你去告诉皇后,朕要回长安!快去!” 晏一迟疑:“可是” “可是什么!”晏端踢了他一脚,不满训斥:“朕让你去你就去!磨磨蹭蹭什么!” 晏一只得硬着头皮去卞持盈屋里传话。 连房门都没碰到,晏一便被迟月拦在外面。 “好姑娘。”晏一哀求:“让我见一见夫人,实在是有要事。” 迟月看着他衣袍上的脚印,拧眉:“夫人不得闲,你有什么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晏一叹口气:“郎君想要回去了。” 回哪儿去,自然是不必说。 “回去?”迟月哼笑:“要不要回去,是夫人说了算,郎君想回去,啧,暂且想着吧。” “哎哎哎——”晏一去拉她的衣袖。 迟月扭身躲过,皱眉叱他:“说话便说话,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叫别人看见,你我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晏一尴尬讪笑,无措立在一旁,配上衣袍上的脚印,看上去实在是可怜。 迟月瞧着实在可怜,便掸掸衣袍:“你还有什么话说?” 晏一:“那怎么办?郎君一心想要回去。” “回去做什么?”迟月狐疑盯着他:“长安有动静了?” 晏一不敢看她,连忙垂下眼皮:“这主子们的事情,奴才怎么知道,奴才只知道,郎君满心都想的是要回去。” 迟月盯着他半晌,忽而冷笑连连:“罢了,你不肯说,我就当你没来,没这回事儿!” 说罢她就要拂袖离去,唬得晏一连忙低声呼喊:“别别!姑奶奶,我说,我说还不成!” “你且好好儿与我说一说。”迟月冷着脸:“若有虚言,想来夫人那儿你便讨不着好,夫人那儿讨不着好,想来郎君那里,你也讨不着。” “我真是怕你了。”晏一又长叹一声:“武靖侯回长安述职了。” 迟月眼皮一跳,她不动声色:“当真?” 晏一:“季听风日夜盯着长安那边的动静,这事儿不会有假。” 他这般坦诚,迟月反而怀疑更深:“你就这样告诉我,不怕郎君生恼?” “告诉了怎样?不告诉又怎样?”晏一作无奈状:“夫人手眼通天,这事瞒不了多久,至少今日午时,夫人便会知道此事,再晚也晚不过今晚。” 迟月一脸赞赏:“你倒是识时务。” “行了。”她敛了神色:“这事我自有分寸,你回去吧。”- “若按辈分,我该唤您一声姑姑。”皇后坐在圈椅中,手里端着寻常普通的杯盏,杯中是再寻常不过的茶叶。 她手腕徐徐,用茶盖拨了拨飘在表面的茶叶,轻轻抿了两口后,合上杯盏往身旁一放,接着,再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人:“早年间,有听过您的传言。” 这回,站着的人是胡敏敏,而坐在椅中的人换成了阿秋,不,应该唤她“福平县主”。 福平县主赵嫄换下了一身灰扑扑的仆从衣裳,她梳着整齐光亮的发髻,穿着靛蓝织金袄子,眉宇之间是往日隐没的英气和桀骜,与之前的泼辣丫鬟阿秋,是大相径庭。 “我的外祖母是大名鼎鼎的赫阳长公主。”赵嫄笑笑:“自小得她老人家教导,我才没有被囿于内宅高墙中,我和当世男子一样,看四书五经,看后汉书,看商君书,看兵法、六韬三略尉缭子,可惜待我学成时,当朝已经覆灭,彼时朝局混乱,或许因为我是区区女流,又或许是我声名不显,所以几乎没人把我放在心上。正因如此,我才能苟活至今。” 她静静看着卞持盈:“你很好,果然如传闻一般,聪慧敏锐,能折在你手下,我甘拜下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卞持盈没有说话,她侧耳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过了许久,她才再度开口:“就没有想过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吗?起码能保住一条命,铤而走险为了什么?就为了以前那个腐烂不堪的朝廷?平康帝在位时,您应该见识过那年的长安,百姓生活满目疮痍、哀鸿遍地,长安世族却酒池肉林、歌舞升平。您学成多年,难道要为了这样的朝廷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吗?” “当然不是!”赵嫄被卞持盈这话刺激到了,她紧紧握住扶手,半边身子都探出椅外,眼睛微微发红,里面盛满了不甘与痛苦:“我虽女儿身,却也有一腔抱负,我也想为了我的家国做点什么。你说得对,那样的朝廷不值得我肝脑涂地,我若是为了那样不堪肮脏的朝廷出生入死,无异于是助纣为虐。” 她忽然落下泪来,掩面哭泣,声音哽咽:“所以所以我活着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身后,丫鬟阿秋也红了眼睛,悄悄别过头去擦泪。 这时,迟月进了屋来,快步走到卞持盈身侧,弯腰耳语几句后,又转身疾步离去。 卞持盈指尖微动,不过须臾,她心中思绪已百转千回归于平静。就像是一颗石子掷入湖中后荡出层层叠叠的水纹,待石子沉于湖底,湖面又恢复平静无波模样。 “罢了。”赵嫄擦了擦眼泪,她看向卞持盈的眼睛微微发红,眉宇之间是爽朗英姿:“既然到了这一步,也不必去想那么多,毕竟如今,我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她站起身来,朝卞持盈作了个揖:“只是我有个遗愿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卞持盈抬眸:“但说无妨。” “我祈盼身死后,我的棺椁能送回盘州去,盘州偏僻路远,但它是我的封地,也是我的安身之所。”赵嫄挺直背脊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她眸光发虚,似乎能看见空中那一条条线雨:“至于我那满腔抱负,也该随着我的棺椁,尘封于地下长眠。” 阿秋已经啜泣出声,不能自抑。 卞持盈眸光沉静,她望着一处出神,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郎君、你不能进去!郎君、郎君!” 迟月焦急失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下一刻,房门被人从外面“嘭”地一声粗暴踹开,发出巨响。 卞持盈稳坐椅中,她面色平静望去:“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朕还想问问你!”晏端无视旁边二人,指着卞持盈厉声喝问:“如今年关将至,究竟几时才会返程回长安!” “明日一早。” “什什么?” 晏端像是戛然被人掐住了喉咙,无法出声,也无法呼吸一般。他脸色陡然涨得通红,举起的手微微颤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卞持盈扶着扶手慢吞吞站了起来,她清透明亮的眸珠盯着他:“怎么?不想回去?” “非也!”晏端收回手,轻咳了一声,神色僵硬:“朕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卞持盈哼笑一声,她肩膀慢慢舒展,手臂往后一拢,负手而立盯着他:“这有什么,你没想到的事情还有许多。” “你什么意思?”晏端察觉到她话语中的意有所指。 卞持盈耸耸肩,挑眉:“随口一说,没什么意思。” 晏端不甘示弱地瞪着她,却因气势不足落于下风,最终灰溜溜离去。 他走后,房门合上,屋内重新恢复安静。 卞持盈旋身走到窗边,她展臂扶着窗框,望着潇潇雨幕半晌,窗边倚靠回身,她凝视着赵嫄,微微一笑:“或许,你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您去过惠州吗?”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64改步改玉 ◎今后要好好在一起◎ 帝后一行人启程回长安,途经矩州、永州、庐州一带,于腊月廿八到达长安城下。 待马车驶入长安城的那一刹那,晏端险些热泪落下,他不自觉挺直了背脊,仿佛得了什么倚仗一般。 一路风餐露宿,卞持盈累得不轻,正阖目休养。 而另一侧,是惴惴不安的万可儿和宝淳。 “别怕。”宝淳轻轻握了握万可儿的手,凑近她耳边:“我会保护你的。” 万可儿转头看她,睫毛不停轻颤。 宝淳与她脸贴着脸,小声开口:“我很厉害的!可以保护好你,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万可儿点点头,声如蚊呐:“我相信你。” 她素来机敏,在蜀州的时候已经察觉到“崔夫人”一家并非普通人家。 聪慧的万可儿早早便明白,或许桃桃就是她命中难能可贵的贵人。 “你说敏娘到底怎么回事?”晏端很不高兴地望向卞持盈:“朕还想带着她一起回长安来着,兴许他日朕心情好,赏她一个位份也未尝不可。” 卞持盈靠着软枕,身上披着毯子,她闭着眼,仿佛是睡着了。 晏端更不高兴了:“你说,朕要不*要派人去将她们捉回来?” 卞持盈眼皮微动:“怎么?难道要治她们的罪?是什么罪?不识抬举的罪?” “咳。”晏端不满:“这是什么话,朕像是那样蛮横无理之人?朕的意思是,起码要让她们知晓真相,让她们知道真相之后再做出抉择。” 卞持盈并未追问,晏端显得有些尴尬。 他看了看马车里的俩小孩儿,清了清嗓,自顾自道:“你想啊,若是她们知道朕的身份后,还会选择离去吗?朕要给她们一个选择,让她们不留遗憾,起码,不会与荣华富贵失之交臂。” 卞持盈仍未搭腔。 晏端自讨没趣,索性不开口了。 过了一会儿,马车缓缓停下,不等晏端发问,便见迟月从外边儿掀开帘子,直直望向他:“陛下可要一同去国舅老爷家?” 晏端:“离长安甚久,朕还有要事在身。” 迟月一言不发,只是仍举着手臂掀着帘子,盯着晏端一言不发。 晏端不解其意,皱眉:“还有什么事?” “我要回家一趟。”卞持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晏端倏地神色难看起来:“这是赶朕下去?” 迟月垂眸:“不敢,只是怕耽误陛下行程。” 卞持盈神色自若,她靠着软枕,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仪容。 最后晏端还是铁青着脸下了马车去。 迟月上了马车,伸手替卞持盈整理仪容。 她手上动作不停,只是瞥了一眼万可儿后,低声问道:“殿下真信得过福平县主?若她趁机生事,麻烦可就大了。” “能有什么麻烦。”卞持盈掩唇打了个哈欠,她拿帕子轻轻攒了攒眼尾的泪花,语调懒散:“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的毛病,你是知晓的,素来爱疑心这个疑心那个,为此还吃了不少的亏,如今我也在自省改正。” “至于福平县主那儿,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不会差。倘若这回还是不慎眼瞎看走了眼,也无妨。” 她低头理了理手上的帕子:“我别的本事没有,取这两条命,还是绰绰有余的。” 迟月轻叹一声,她抬手整理髻发朱钗:“也不是别的,只是她们手里的诏书,还拓了殿下的章,就怕她们拿这做文章。” “她们真有心做文章,山高路远的,咱们也别无他法。” 卞持盈拨开她的手:“好了,差不多了。” 见迟月还有些担心,卞持盈笑着安慰:“担心也没用,惠州路远难抵,与其想这些,还不如紧着眼下的事操劳。” 迟月低下头去:“殿下说得是。” 早早有人去通传了,所以马车停在卞家门口时,已经有不少人候着了。 为首的是母亲崔珞珠和婶婶戚阅竹,后边儿则是一堆弟弟妹妹们,连出嫁的妹妹也带着孩子回来了。 卞持盈下了马车后,牵着宝淳上前去,笑着和母亲、婶婶说了两句话,又应了弟弟妹妹们的呼唤,然后一家人浩浩荡荡进了府去了。 待落座后,卞持盈将宝淳推去崔珞珠那儿。 宝淳张开手臂扑向崔珞珠怀里:“外祖母!宝淳想你啦!” 崔珞珠心软得一塌糊涂,她低头笑着捧着外孙女圆圆的脸蛋儿:“外祖母也想宝淳啦!” “外祖父呢?”宝淳趴在她怀里仰着头:“宝淳也好想他哦。” 崔珞珠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小脸:“你外祖父忙着呢,改日得闲了,会去看宝淳的。” 宝淳重重点头,老成地叹了口气:“好吧,也不能勉强。” 崔珞珠和一旁的戚阅竹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 这边其乐融融,另一边则是不太好过了。 卞持盈好整以暇地看着弟弟妹妹们,指节叩了叩桌,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个个来,阿烨。” “长姐”卞烨紧张地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儿,垂着手,作紧张状。 卞持盈:“几月前我外出微服私访,记得那时你在看《将苑》,如今看得怎样了?有哪些见地?不妨与我说一说。” 卞烨咽了咽口水,开始说起自己的收获。 亲眼目睹这场面的卞知盈吓得快昏过去,她死死握着扶手,嘴唇抿得发白。 眼瞧着卞烨答完了,马上要轮到自己了,卞知盈无措地站起身来,她攥着衣角,紧张得快要哭出来了。 “知盈。”大堂哥卞炳见她紧张得不得了,便出声安慰:“别怕,若是有说错的地方,你认错就是了。” 堂嫂贺辅玉也道:“是啊,别紧张,错了改就是了。” 恰好这时卞烨落座,他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然后朝卞知盈投去怜悯的眼神。 “知盈。”卞持盈神色威严,她看向妹妹:“说一说我离开长安的这些日子,阿烨都教了你什么。” 卞知盈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她慢吞吞上前去,神色僵硬地对上了长姐的眼睛。 霎时,卞知盈脑中一片空白。 她以为她在长姐的眼中会看到不满和斥责,没有想到,长姐眼中只有一片和煦,温和平静。 卞知盈磕磕巴巴地应对上了长姐的所有提问,最后有惊无险地坐了回去,才觉后背一身冷汗。 “怎么样?”卞烨凑了过来。 卞知盈长舒一口气,她回想方才,思量片刻,才摇摇头,叹道:“长姐不愧是长姐,你教我的那些东西,很有用。” 她咧嘴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我很喜欢。” 她与卞烨相视一笑,二人眼里都多了很多东西。 卞持盈又问了妹妹卞怀盈,问起她在易家的日子过得怎样。 接着她又问了堂弟、堂弟妹卞炳和贺辅玉,顺带问了问卞炜如今的日子。 贺辅玉道:“他不是蠢的,知道如今局势不好,所以很是乖顺,不过长姐放心,我们不曾因为他乖顺而松懈。” 卞持盈颔首:“辛苦费心。” 她最后问堂妹卞如盈。 卞如盈一扫往日怯懦模样,笑吟吟站起身来:“托长姐的福,如今我的日子好得很。” 卞持盈遂不再多问。 她将目光望向亲侄子侄女们,朝其招招手:“阿翎、阿伏。” 姐姐易翎牵着弟弟易伏上前去,乖乖行礼:“姨母殿下。” 卞持盈蹙眉,看向妹妹怀盈:“姨母就姨母,怎么叫得不伦不类的。” 卞怀盈:“礼数不能丢。” “在家里没有礼数。”卞持盈弯腰牵过易翎、易伏的手:“叫姨母。” 易翎看了看母亲,继而看着姨母温和的眼睛,便笑着脆生生唤道:“姨母!” 卞持盈看得有些恍惚。 易翎长得很像妹妹怀盈,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是两粒圆圆的梨涡。 “宝淳,可儿。”卞持盈对她们招了招手。 宝淳牵着万可儿的手走近。 “你们是兄弟姐妹,是最亲近的人。”卞持盈拉过她们的手放在一处:“今后要好好在一起,知道不知道?” 宝淳、万可儿、易翎都点了点头,余易伏一人呆呆地望着万可儿。 易翎用手肘撞了撞他,他这才反应过来,指着万可儿问卞持盈:“姨母,她是谁?” 宝淳紧紧牵着万可儿冰凉的手,往前走了一步,护犊子似的,她嘟起嘴瞪着易伏:“她是我的好朋友!叫万可儿!” 易伏被她这样吓了一跳,干巴巴哦了一声,连忙躲去姐姐背后。 众人见状都笑了起来。 “殿下一路风尘仆仆,不如这会吃了午饭,再洗一洗,好好休整休整吧。”崔珞珠起身来,招呼人摆桌吃饭。 卞持盈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晏端回宫后,发现宗太后仍未回宫,气得发了好大一场火,吓得跪了一地的宫人,皆瑟瑟发抖,害怕不已。 晏端沉着脸想了好一阵儿,这才起身拂袖:“来人!摆驾含章殿!” 听说皇帝要来,宗襄一脸晦气:“他来做什么?殿下呢?殿下为什么还没回宫来呀!” 虽然不情不愿,宗襄还是梳妆一番,静候皇帝到来。 她以为皇帝就是来散散心、聊聊天什么的,毕竟这青天白日的,什么也做不了。 岂料皇帝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想个法子,让母后赶紧回宫!” 宗襄瞠目结舌:“我?” 【作者有话说】 啦啦啦我来啦!本章留言的小宝都有红包献上哦~另外,预收《刃上青梅》求收藏呀!古言破镜重圆文,喜欢的小宝可以点一点收藏哟!感谢支持! 65弄巧反拙 ◎弥深在她指尖落下轻吻◎ “让你想办法请太后回宫?”卞持盈也没在卞家休整许久,吃过午饭后消消食,再沐浴盥洗后便小憩了一会儿,想着宫中还有许多事处理,她没睡一会儿就启程回宫来了。 刚回宫,便听宫人说宗襄已等候多时,她心中诧异不已,结果二人方坐下,对方就猝不及防来了这么一句话。 “是啊。”宗襄皱着一张脸,瘪瘪嘴苦兮兮道:“为什么突然来找我?好似我有很大能耐一样,他想让太后回宫,那不是轻轻松松吗?为什么要来找我?” 卞持盈端过一杯茶水,慢悠悠品着。不多时,她才在宗襄眼巴巴的目光下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毕竟你也是宗家女,说不定有你出面,事情会好办许多。” 宗襄不解:“为什么不是陛下自己请太后回宫?非得让我出马……真是……” 她不喜欢太后,也不喜欢皇帝。 若没有他们从中作梗,她或许还是待字闺中的、天真烂漫的女郎。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围困宫中,此生一眼望得到头。 想到这儿,宗襄又忍不住有些沮丧,平日里轻快的眉眼都耷拉了下来。 “让你来找我哭两句,说你想念太后殿下,兴许太后就能回宫来了。” 卞持盈往后一靠,语气不疾不徐:“陛下倒是想请太后殿下回宫,怕只是有心无力。” 宗襄听出她话语中的门道,不由心里一惊,忙问:“意思是,如今这天下,是殿下你的?” 卞持盈挑眉,侧目看她,似笑非笑:“打嘴,说话没个正形。” 宗襄讪讪:“我这不是高兴嘛……” “殿下……”她凑上前去,态度有些谄媚:“我能不能出宫去啊?我不想在宫里待着。” “怕是不行。”卞持盈伸手,指尖戳了戳她的眉心:“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你该是懂的。” 宗襄眼里一下黯淡无光,她扁扁嘴,哦了一声,慢慢低下头去。 “不过。”卞持盈带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宗襄猛地抬头,眼里重新布满明期盼,明亮动人:“不过什么?” 卞持盈见她这般,不由哂笑:“再等等,兴许你就能离开了,你能等得住吗?” 宗襄高兴坏了,她一下从椅子里蹦了起来:“能!一定能!” 听说晏端出宫时,卞持盈正在金銮殿处理堆积的折子,闻言她只是动了动眉眼,松泛松泛手腕,抬头看向迟月,眉目肃杀:“武靖侯到长安后都做了些什么?” 迟月正在一旁研墨:“对外是正在撰写述职文书,对内么……我们盯梢的人发现常有武靖侯府的人出入长安城,但他们很是狡猾,抓不住行踪,我猜,应该是摸去太后那里了。” “殿下。”垂眸见手下墨汁浓郁,迟月问道:“太后能回长安来吗?不如……咱们将人截堵在城外如何?” 卞持盈合上折子,将笔放下。她伸手揉了揉右手手腕,不答反问:“宝淳在做什么?” 迟月:“小殿下在为万可儿介绍宫里的一草一木。” “速去请龚娴进宫。” “是。” 得知龚娴进宫,宝淳高兴坏了,她牵着万可儿一阵风似的跑进殿来:“娴姐姐!” 龚娴含笑起身:“数日不见,小殿下似乎长高了些。” 宝淳笑着行礼,接着她牵过万可儿,向龚娴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以后都会跟我在一起,娴姐姐,宝淳想让她跟我一起,一起听你讲课,好不好呀?” 龚娴莞然:“自然是好的。” 卞持盈在上边儿开口:“坐下慢慢说吧。” 她看向有些紧张的万可儿,语气放缓:“不必担心,宝淳待你如亲友,你只需每日好好读书、写字、识理即可。” 万可儿局促起身,捏着衣角点点头:“是,殿下。” 龚娴在一旁看着她,朝她招招手。 万可儿乖乖走了过去,她抬起眼眸,飞快地看了一眼龚娴,继而又马上垂下眼皮,作惶恐状。 “万可儿……”龚娴轻轻牵过她的手,温和地问:“想不想换个名字?” 她有些惊惶地抬头,神色惴惴。 龚娴:“若不想换,就不换。” 万可儿看着她握着自己的手,看见她白皙的指节,再看自己粗糙泛黄的手指,倏地,一股浓浓的自卑不甘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抽回手,先朝龚娴笑笑,继而转身朝卞持盈,拂袍跪下:“求殿下赐名!” 卞持盈挑眉:“想好了?” 万可儿伏在地上,声音清晰坚定:“殿下,我想好了。” 卞持盈看向龚娴:“龚娘子是你的老师,你应该请她为你赐名。” 万可儿直起上半身来,她旋身看向龚娴,神色无措,有些不安,像是做错了事一般。 龚娴含笑,她先是用眼神安抚万可儿,接着看向宝淳:“这……” “小殿下可有想法?” 宝淳一愣,她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看向卞持盈:“娘,她随咱们卞家,可好?” 她本想让万可儿随自己姓晏的,可心思转了几个弯,这才作罢改口。 卞持盈:“可。” 宝淳又转头看龚娴,眼巴巴的:“求老师赐名。” 万可儿双膝跪着卞持盈,上身却扭着面向龚娴,神色同样期待。 龚娴沉吟片刻,在两双闪着光的眼睛中缓缓开口:“你与殿下于寒冬腊月相逢,腊月又称嘉平……嘉平如何?” 宝淳眼里透着欣喜,她扭头看向万可儿,眼含期待之意。 “卞嘉平……”万可儿咀嚼这个承载着她新生的名号,突然眼含热泪:“很好……很好……” 卞持盈不知何时下了梯来,她弯腰扶起万可儿:“嘉平逢新年、逢祥瑞,是很好的名字。” 龚娴带着宝淳和卞嘉平离开了,卞持盈高坐宝殿,开始召见近臣。 日头西斜,金銮殿的门开开合合,从里头走出来的大臣神色各异,其中以沉重偏多数,看来里边儿的气氛不太轻松。 “殿下同你说了什么?”弥深一见弥远出来,便忙迎上前问:“可有提到过我的名字?” 弥远先是自下而上将他扫视一通,接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但笑不语,从容离去。 余弥深留在原地,一头雾水。 “弥大人。”朝玉出来召唤:“殿下有请。” 多日不见,思念愈发深入骨髓,弥深只有靠着旧时存着她的画像,睹画思人,以解相思苦。 殿门打开又合上,弥深被引去了偏殿。 甫一进殿,弥深便迫不及待朝上方看去,见卞持盈坐在上方,笑眼盈盈地看着他:“许久不见,弥卿别来无恙。” 弥深陡然红了眼眶。 宫人早已退去,殿中仅剩二人。 弥深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大步上前,却又在几步之遥时止步,踌躇不决,不敢上前。 卞持盈起身来,背手朝他走去,笑着打趣:“怎么?傻了不成?” 弥深倏地张开臂膀,将她搂入怀中,鼻尖萦绕着她的发香,瞬间丰盈了他的心扉,令他躁动不安的心沉静了下来。 卞持盈靠在他肩头,嘴角微翘:“我没有在外沾花惹草,也没有携男宠归来,弥卿呢?你在长安可有红颜相伴?” 弥深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 卞持盈抬手拍拍他的手臂,温声安抚:“好了,我回来了。” 这仍未得到回应,就在卞持盈纳闷儿时,手突然被握住,接着,一抹温热落在她指尖。 卞持盈愕然,她自他怀中抽身,抬头凝望,神色看不出喜怒:“数日不见,你胆子愈发大了。” 弥深握着她的手不松开,视线却不离她的脸,见他低下头去,挑衅般的,在她纤细指尖烙下浅浅牙印。 卞持盈的心重重一跳,她抽回手:“……胡闹!” 弥深取出洁白的帕子,低下身子牵过她的手,替她慢慢擦着指尖:“我知殿下守礼,故不敢逾越。” 卞持盈垂眸看着他纤长的睫毛,哼道:“不敢逾越?我看你是敢得很。” “受漫漫思念折磨,臣已竭力尽能去控制了。”弥深的声音很轻:“若有冒犯殿下,臣知错。” 卞持盈反手握住他:“知错能改,便是极好。” 二人先继落座。 “我离开这些日子,长安可有发生过什么?”卞持盈问。 弥深低头看着二人交握的手:“长安发生了什么,殿下不知道吗?若殿下不知道,那在我之前的数位臣子,恐怕要掩面弃官了。” 卞持盈:“那你呢?” 弥深不说话。 他明显是在使小性子,数日不见,卞持盈能明白他的想法,也愿意纵着他:“多日不见,你在长安可好?” 弥深还是不说话。 卞持盈叹口气:“你这是在怪我没有给你去信?路途遥远,车马难抵,我给你的信,只能写一些零零碎碎的公事,但我想,你看到这些会很失落,不忍你失落,所以没有动笔。” 弥深依旧不语,只是低着头,看不见神色。 卞持盈皱眉:“你到底在恼我什么?” 见他还不说话,卞持盈抽回手起身,神色自若:“朝玉,宣中郎将进殿。” 弥深见状,慌了,他立马起身来:“且慢!” 卞持盈转头看他:“肯说话了?迟了,留着下回说吧。” “殿下……”弥深有些着急:“我并非恼你没有给我来信,我只是……” “好了。”卞持盈抬手制止他的话,语气不容置喙:“我说了,剩下的话,等下回再说。” 弥深错愕,似是不肯相信她这样绝情冷硬。 卞持盈叩了叩桌,不一会儿,迟月进了殿来,她上前笑着朝弥深做出请势:“弥大人,请回吧。” 弥深看向卞持盈,见她稳坐椅中,神色平静地翻看着手里的折子,一点余光都没有给他。 弥深难以忍受,他重重拂袖离去,神色愠怒。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各位评论的小宝都有红包献上! 写后半段的时候好爽啊!女性是上位者真的太太爽啦![加油] 66风雨欲来 ◎这一次,是一箭四雕◎ 中郎将郭云毅进殿时,恰好见弥深这副模样,不由有些忐忑。不只是他,殿外候着的一些朝臣也看见了,一时,众人心思各异,都在暗自揣摩着皇后的心思。 待一波波朝臣见完,天边已经余霞成绮,灿烂明媚的火烧云蔓延山间,寒风阵阵,后日便是除夕了。 离开长安数日,明天的朝会应该也不会轻松。 所以朝玉早早地劝道:“殿下早些歇下吧,今日午后也不见您怎么休息,匆匆忙忙进宫来,见这个见那个,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着不住的。” 卞持盈笑:“好,听你的,不过我这儿还有一些折子没批完,等批完这些我就歇息去了。” 朝玉又道:“总之不管如何,明日的茶壶我来掌管,不准殿下再喝浓茶,那多伤身啊!” 卞持盈笑意更深:“遵命。” 朝玉见状,这才作罢,倒是迟月在旁边看得好笑。 “殿下,明日朝会,武靖侯述职,若是搬出太后来,咱们该如何应对?”迟月问。 卞持盈挑眉:“应对?又不是我将太后赶出宫的,我有什么好应对的。” 迟月:“话虽如此,武靖侯可不是他哥哥宗穆,说不定,他会搬出孝道来,压殿下您一头。” “若要尽孝,那是晏端的事,与我何干?”卞持盈撑着头,指尖揉着太阳穴:“压我?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她看着眼前的白纸黑字,突然觉得厌倦。 “我已经忍得够久了。”卞持盈往后一靠,她看着桌上垒得高高的折子,语气低缓:“是时候了。” 殿中烛火通明,纤细单薄的身姿映在墙上,看上去婀娜娇柔。然她笔下刀锋锐利不减,杀意凛然。 翌日,天边泛起鱼肚白,刚到四更天的时候,长安下了场小雪,薄薄的一层披在地上,细碎如撒盐一般,踩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金銮殿外已经候了不少朝臣了,他们穿着厚厚的氅衣,三三两两站在一处,或是安静而立,或是细声交谈。 只有一人站在独自站在一旁,他看上去不到四十,身姿不显,但却很是挺拔,眉目清然卓绝,很有文人那副味道。 “武靖侯这时候杀回长安做什么?难不成是想重振宗家?” “重振?只怕是难喽!” 有人凑在一处,低低议论。 “我要是他,必然不会踏进长安一步,好好儿的在边城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这个时候,逞什么能,明哲保身才是重中之重。” “或许,他是有什么锦囊妙计?” “妙计?再怎么妙的计,能敌得过那位?宗穆一脉已废,一位出宫避难,一位不问朝政,还有荣家那位……像是已经倒戈卸甲了,指望不上。武靖侯如今单枪匹马,就是有妙计,也得有处使才是。” “吾深有同感,观其只是垂死挣扎罢了!我等只管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便是。” 不管旁人如何,武靖侯宗豫只是安静站在人后,垂眸敛目。 倒是荣屿青看了他好几眼。 倏地,宗豫抬起眼皮,目光如炬,直直射向荣屿青。 荣屿青黑黝黝的眸珠动了动,他牵起嘴角,朝宗豫微微颔首。 宗豫像是没看见一样,他盯了荣屿青一会儿,又垂下眼皮看向脚尖,无事发生。 又开始飘雪了,小雪落在朝臣帽檐、落在肩头,安静无声。 朝会时,朝臣拍落肩头雪,相继进殿。 昨夜晏端匆忙赶回宫来,勉强眯了一会儿后就被叫起来上朝,故而,此刻他眼皮重得厉害,仿佛随时都要睡着一般。 通事舍人唱礼后,由三省开始奏事议政。 晏端昏昏欲睡,听着下边儿不高不低的说话声,更是要睡去了,直到荣屿青的声音响起—— “臣中书令荣屿青启:伏奉敕旨,命臣等参详旧典,拟定新律两条,今已成文,谨具本以闻。” “新律一,诸殴打他人者,不论亲疏关系,视其程度,立案判刑。” “新律二,诸匠人者,编入其户,刻其名姓于匠物,凡有冒领他人匠物者,处刑不怠。” 晏端一下来精神了,他揉了揉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荣屿青。 而荣屿青看也不看他,只是躬身对着皇后,恭恭敬敬,规规矩矩。 晏端面色五彩纷呈,他倏地冷笑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 卞持盈转头看他,语气不疾不徐:“怎么?陛下有何高见?” “……没有。”晏端躲开她的视线,将头扭向一侧:“朕只是觉得,开国侯还真是兢兢业业,恪守职责。” 荣屿青低头:“臣惶恐,这乃臣分内之事。” 晏端闭眼,一副心烦意乱模样。 新律毫无疑问通过,朝会继续,由武靖侯出班述职。 “陛下垂拱九重、泽被四海,昌安元年至今,臣驻边城,领边城军政,谨陈事要……” 满殿都是武靖侯的声音,不卑不亢,温和平静。 直至述职结束,他垂首于殿前,静候示下。 晏端清了清嗓:“不错,看来武靖侯在边城有不少作为,皇后怎么看?” 卞持盈居高看去,语气淡淡:“是不错,边城有今日这般平静,百姓安居乐业,是得归功于武靖侯。” “不过。”她话锋一转,陡然凌厉:“擅离封地,无诏回长安,武靖侯,该当何罪?” 晏端头皮一紧,忙道:“有诏!有诏!” “哦?”卞持盈看向他:“谁诏?陛下吗?陛下何时下的诏书?我怎么不知?” 她不等晏端开口,回正头去,看向武靖侯宗豫:“我不知何时诏,也非我所诏,视其为虚,作不得数,按律……开国侯,按律该如何处置?” 荣屿青出班:“回殿下,按律该笞五十,流放三千里。” “混账!”晏端脸色通红,他指着荣屿青破口大骂:“荣屿青,你要笞谁!要流放谁!朕看你是老糊涂了!” “陛下失态了。”卞持盈冷冷看着他。 晏端咬咬牙,回身坐下。 “虽非我所诏,然却有实诏,但武靖侯尊己卑人,藐视皇权,实乃不该,念其初犯,流放作罢,但笞杖难免,笞二十,以儆效尤。”卞持盈看向荣屿青,似笑非笑:“开国侯以为如何?” 荣屿青恭敬应道:“殿下英明。” 晏端脸色已然铁青,可他无力斡旋,只得眼睁睁看着。倒是宗豫很奇怪,他面对这样的处罚,竟是连眼皮都未抬半分,平静领罚,毫无波澜。 后面的朝会晏端没再听了,他窝在椅中呼呼大睡,自然也不知道,宗家、晏家最后的人才都已被卞持盈明目张胆地拔掉了,如今这朝中,一小半中立派,绝大部分,都是皇后的人。 朝会散,晏端去往武靖侯府,看望受过笞刑的宗豫。 “小舅舅为何不为自己据理力争一二?难道就这样平白受这笞刑?” 晏端很不满宗豫的逆来顺受。 因为在他心里,宗豫就是他最后的倚靠了,他当然不希望宗豫这般颓然无争。 宗豫趴在榻上,脸色微白,只是不减其眉眼风采。 “荣屿青为何会倒戈?”他声音平静,仿佛没有受过笞刑。 不过这也归功于晏端打点了行刑的人,否则就不止是这么简单地受过了。 一提起荣屿青,晏端就火冒三丈:“倒戈?实则不然,在他眼中,没有盟友,只有他自己!今日我们去势,他便能毫无顾忌地投奔皇后,明日皇后去势,他又能装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回头投奔我们来。” 宗豫:“原来是条狗。” 他闭眼,语气清浅:“还是条不认主的狗,既然如此,那便宰了足,一起吃顿狗肉吧。” 晏端眼睛一亮:“小舅舅有何妙计?” 宗豫不答反问:“朝中可还有能用的人才?” 晏端:“……还有刑部霍宸秋可用。” 宗豫皱眉:“只有他可用?” 晏端似是觉得面上无光,他轻咳了一声:“他有许多可用之处,人也活泛。” 宗豫沉默片刻,又问:“荣屿青与皇后关系如何?” 晏端深思片刻:“不如何,皇后不会接受荣屿青的投诚,但也不会放弃这么好用的刀,偶尔会用一用,但不会收入囊中。” 宗豫:“这把刀以前,好用吗?” 晏端:“好用是好用,只是不太听话。” 明日除夕,长安城内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宫里,卞持盈刚下朝,几位嫔妃便来请安了。 见过妃嫔后,卞持盈这才得闲坐下来喝两杯茶。 “殿下为何不直接将武靖侯除掉?”迟月问:“武靖侯方回长安,根基不稳,孤立无援,此时除掉他,是最好的时机。” 卞持盈:“虽然根基不稳,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除掉他的确容易,但这次,我想一箭双雕。” 将将午时,她微眯着眼看着探进殿中的阳光:“更有可能是一箭四雕。” 迟月:“殿下想怎么做?” 卞持盈松泛松泛肩颈:“这个新年,长安不会太平,你们俩警醒一点。” 金黄的阳光印在她眼底,勾勒出根根分明的睫羽,她勾唇一笑:“过了这个年,就是新天地了。” 67春满人间 ◎由卞持盈主导的、全新的天地◎ 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 生盆火烈轰鸣竹,守岁筵开听颂椒。 除夕夜,皇帝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是去城外寻太后了,还是去武靖侯府寻宗豫去了。 卞持盈并不在乎,她请了卞家进宫守岁庆新年,这也算是家宴了。 宴上,宝淳绷着小脸,严肃地向卞家人宣布了万可儿的身份和新名字,万可儿从此,便更名为卞嘉平了。 卞嘉平如今穿着绸缎新衣,梳着精美的发髻,才入宫两日,整个人便与先前大相径庭。她现在和宝淳同吃同住,关系好得不得了。 宣布完了之后,宝淳欣喜地扑入外祖父卞允康怀中,叽叽喳喳地说着她的思念之情。 卞允康低着头,温和地摸着她的发髻,耐心地回应她青涩稚嫩的话语。 卞嘉平坐在迟月身旁,平日里迟月也会教她一些事,于她而言,也算得上是半个师父了。 卞持盈看向弟弟妹妹们,莞尔:“明日初一,便是昌安四年了。” 卞知盈点点头:“是呀,过得太快了,回想昌安元年,那时候动荡不安,搞得人心惶惶的。” 崔珞珠道:“如今天下太平,你长姐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也亏得有她在。” “不说这些了。”卞持盈起身来:“今日是除夕,咱们热热闹闹的吃个团圆饭,吃团圆饭前,把压岁钱给你们发一发。” 她招来几个小辈,包括卞嘉平在内,都依次发了厚厚的红包。接着,弟弟妹妹们也没少。 卞知盈和卞烨大眼瞪小眼:“我们也有?” “自然是有的。”卞持盈笑:“年年都有。” 就连出嫁的怀盈和如盈也有。 “这个年不会太平。”卞持盈言笑晏晏,倏地转了话锋:“所以,请诸位凡事要三思而行。” 此话一出,殿中霎时安静了下来。 “叔父如今在户部怎么样?”她看向卞澜。 卞澜忙起身来:“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家里也挺好的。” 婶婶戚阅竹如今也是立起来了,和儿媳贺辅玉将府里上上下下管得服服帖帖的。 卞持盈遂不再多言,过了一会儿,她召人开始摆筵席了。 筵席上,卞持盈再三强调无须拘礼,故而,小辈们以宝淳为首,满殿疯跑,高兴得不得了。 卞持盈口味偏重,喜欢麻辣鲜香的吃食,平日里朝玉拘着她,不许她多吃,怕上火也怕伤着胃。 今日除夕,朝玉特地让人安排了拨霞供,用葱、姜、桂、椒、茱萸这*么一煮,汤汁鲜辣美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而年轻的小辈或是长辈吃不得辣,故而锅中清淡却又不失鲜香。 皇后坐主位,左边是本家,以卞允康为首,右边是叔父家,以卞澜为首。每人面前都有一顶“银鎏金暖锅”,旁边摆着食材,例如鹿肉、鹅肉、牛羊海月,素菜有九孔藕、葵菜、天花蕈、石发等,一桌桌看去,丰盛美味,实在是令人期待无比。 席间没有规矩,众人说笑吃酒,涮肉吃菜,其乐融融。 卞家最活泼的人当属卞知盈,她先开的头,将场子热了起来,卞烨、卞怀盈也被她带了起来,殿中欢声笑语不断,气氛实在好过了头。 岁暮天寒,夜更深。暖锅撤下,小桌撤下,换上两张圆桌,众人围桌而坐,围炉煮茶。 “现在这样真好,以前是我做错事了。”崔珞珠抹了抹眼睛,强颜欢笑。 桌上气氛静了一瞬,卞知盈搂过她,拍了拍她的肩头:“娘,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马上要过年了,大家都要高高兴兴的呀!” “知盈。”崔珞珠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些年我从没有亏待过你,对你,我问心无愧,但是……” 崔珞珠看向卞持盈,泪眼婆娑,声音不由哽咽起来:“但我却愧对你长姐……愧对她多年,让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 卞持盈看着冒着热气的炉子,安安静静。 “阿姐……”卞知盈无措地看向长姐,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件事不必再提了。”卞持盈抬眸看向崔珞珠,眉目温和:“娘也应该向前看。” 崔珞珠擦擦泪:“是,是应该往前看。” 玩累了的宝淳跑了过来,她趴进卞持盈怀中,歪着脑袋看崔珞珠:“外祖母为什么眼睛红了?是小姨母惹您生气了吗?” 众人顿时笑了起来,气氛变得轻松。 卞知盈瞪大眼,不可置信问:“我?怎么又是我?” 宝淳笑嘻嘻看她:“小姨母不听话,娘就会,罚你哦!” 卞知盈气急败坏要去捉她:“晏淑陶!” 且看,袨服华妆着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 又观,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 新年初一,各处欢天喜地,人们喜气洋洋穿着新衣,摇头晃脑,见面互相作揖贺喜。 宫内各处都贴了红窗花,檐下挂上精美的、大大小小的红灯笼,喜气极了。 初一早晨,卞持盈久违地睡了个懒觉,这原非她本意,无奈昨晚卞知盈那丫头硬要灌她酒,热酒下肚,再一沐浴盥洗,上榻后沾枕即眠,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大天明。 慢吞吞用过午饭后,见外边儿艳阳高照,卞持盈便带着宝淳去园子里散散步消食。 昨夜睡得太久,午后没觉,卞持盈换了件藕色袄子,索性坐在窗边晒太阳,手里捧着书。 迟月也优哉游哉煮上一壶好茶,她拎着茶壶走近,弯腰倒茶,话语揶揄:“殿下这几日恐怕要清淡饮食了,我可是听说,朝玉不许御膳房再准备那些个大荤大腻的吃食。” 卞持盈眉眼一弯,笑了笑,她眼底印着金黄的光影,细细碎碎的,好看极了:“昨夜是有些放肆了,是该好好拘一拘。” “我听说。”她放下书问:“嘉平昨夜请了太医?怎么回事?” 迟月:“是,太医说她以前吃得太简单清淡了,昨夜骤然这么一通大鱼大肉下肚,可不得闹上一闹。” 听见没事,卞持盈重新拿起书来:“宝淳是不是急坏了?” “是呢,小殿下急得一夜没睡好,守了嘉平许久,这不,人刚从园子里回来,眼睛就困得睁不开了。” 卞持盈再叮嘱:“宝淳很看重嘉平,那边你多上点心,宫里人多是非也多,她一个小丫头,也不是仗势欺人的性子,能不被人欺负就算很不错了,你也算她长辈,多照拂照拂。” 迟月:“嗳,我记下了。” “殿下这两日准备做什么?” 卞持盈勾唇一笑,手指微动,响起书页翻动的声音:“他们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迟月顿时领会她话中的深意:“殿下的意思是……他们会在新年时动手?” “不。”皇后语气淡淡,似乎还带着笑:“他们不会在新年动手,但是我会让他们在新年动手。” “啪!” 她合上书,眉目灼灼,眼底闪着势在必得的光:“昌安四年,将会是个新的开始,由我主导的,全新的天地。” 前世,昌安四年腊月初三,她被晏端用一杯毒酒送上黄泉路。 这一世,她不会等到昌安四年的腊月初三。 她转头看向迟月:“就拿开国侯开刀吧。” 迟月:“开国侯早已投诚,殿下一点不顾忌吗?” “顾忌?”卞持盈笑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昌安元年,恰逢开国,彼时朝局动荡不安,为了平定未歇的内乱,我和数位大臣夜以继日,为了朝事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屿青在做什么?他看准宗太后和晏端这对寡母弱子,费尽心思勾搭,谋了个开国侯的爵位,谁知去岁,昌安不过三年,宗穆一派废掉后,荣屿青立马与宗太后一党割袍断义、分道扬镳,变脸之快令人咋舌,若说他从头到尾拥护晏端,我倒也佩服,可恨他是个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任谁见了,都会唾他一口。” 她顿了顿,转头看着窗外的景色,意味深长道:“宗豫想要对付我,必然会寻一把快刀,你猜,荣屿青够不够快?” 迟月听得心跳都快了几分,她下意识问:“那殿下,我们要做什么?” “自然是……成全他。”卞持盈放下书起身来,她掸了掸衣袖,莞尔:“我想宗豫这个时候,一定在愁怎么下手,那么不妨,我们给他送上机会,让他大展拳脚。” 她旋身看着迟月,吩咐道:“明日初二,我和宝淳出宫探望太后,你速去安排。” 她身后是一片窗景,春和景明,冰雪消融。 皇后携宝淳公主在初二出宫,去皇寺探望为百姓祈福的宗太后。 皇寺路远,单程便要一个时辰,所以早早的,宝淳便被宫人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抱了起来。 “昨夜是不是和嘉平说了一夜的话?”卞持盈坐在一旁,看着正在梳妆的宝淳,眼里带笑:“瞧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一会儿在马车上补一会儿觉吧。” 宝淳乖乖点头,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嘟了嘟嘴:“娘,嘉平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吗?” “怕是不行。”卞持盈温声道:“她今日有功课呢。” 宝淳点点头,不欲再开口。 倏地,她惊讶地看着镜中某处:“爹?” 卞持盈挑眉,扭头看去—— 晏端站在门口,面色阴沉,盯着宝淳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正当众人纳闷儿时,他嘶哑出声:“宝淳不许出宫。” 【作者有话说】 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生盆火烈轰鸣竹,守岁筵开听颂椒。(出自《除夜》戴复古) 袨服华妆着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出自《京都元夕》元好问) 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出自《己酉新正》刘颙) —— 周末愉快!马上要放清明节啦!大家有什么计划呀!要去哪里玩呀? 68一石二鸟 ◎有娘在,宝淳就不会怕。◎ 天边朝霞四起,美不胜收。 殿外,帝后相对而立,似乎是在说些什么。 “宝淳……不准出宫去。”晏端紧紧盯着卞持盈,语气不容置喙:“我不会让她出宫的。” 卞持盈双手环胸,平静看着他:“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卞持盈!”晏端低声呵斥:“现在不是闹别扭的时候!若你真为宝淳着想,就听我这一回,不要让她出宫去!” 这话丝毫没有作用,皇后神色寻常,静默不语。 “我不是在混说,我承认,我平日里对宝淳是有些疏忽,但她到底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害她的。”晏端眼里布满红血丝,他眉目憔悴,脸色苍白,看来这两天过得不太好。 见卞持盈不为所动,晏端死死拧着眉头,强忍怒气:“你这回一定要听我的,不能擅作主张。” 卞持盈牵了牵唇角:“若我执意要带宝淳出宫呢?你欲如何?” “你这么就这么执迷不悟!”晏端暴躁喝道:“你从来就是如此!自以为是!你眼里从来没有我,没有我这个丈夫……没有我这个皇帝!” “陛下到底想说什么?”卞持盈抬头看了看天色,平铺直叙:“快到时辰了,我和宝淳该出发了,不然母后该等急了。” “你简直……”晏端往后退了一步,他一脸失望地看着卞持盈:“……不可理喻。” 卞持盈抬手勾了勾被风吹乱的发丝,不为所动:“我可以走了吗?宝淳还在等我。” 晏端沉默地往旁边走去,让出路来。 卞持盈提步朝殿门走去,衣袂翻飞,走到殿门时,她回头看着晏端:“为什么宝淳不能出宫?” 若是他足够坦诚……那她可以给他留一条全尸。 晏端垂着头站在暗处:“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 不知过了多久,等晏端再抬头看去时,殿门处空无一人。 晏端站在那儿发了会儿呆,神色有些茫然。 还在明王府的时候,他还是世子、卞持盈还是世子夫人的时候,他们那样期盼宝淳的到来,期盼着她带着他们的爱,降临这个人世间。 他挑灯翻看典籍经书,就想为他和皎皎的孩子取一个最好的名字,宝淳……这名字很好,是他郑重取下的。晏淑陶这个名字也好,这是他们夫妻俩绞尽脑汁为女儿取下的。彼时他很高兴也很期待,他已经想好要怎么好好爱女儿了。 宝淳降生那一日,他高兴得喜极而泣。 这些年,他看着她从牙牙学语的婴儿,变成冰雪聪明的女童,他虽愧对她,但也希望她好,尤其是……尤其是今日,今日宝淳不能出宫的…… 晏端忽然脸色雪白,他一把拽过路过的宫人:“快!快!把皇后拦下!不许她出宫去!” 覃嬷嬷于檐下路过,见状,不冷不热道:“陛下,殿下和公主殿下早就出宫了。” 晏端一脸失神,他慢慢松开拽着宫人的手,眼中忽然淌下泪来,他扯扯嘴角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滑稽不已,他又哭又笑,跌跌撞撞离去了。 郊外皇寺。 “辛苦你们来这一趟了。”宗太后拍了拍卞持盈的手,语重心长道:“我在这儿很好,你和皇帝别担心。” 卞持盈:“母后回宫吧,陛下很担心您。” “我回去做什么?”宗太后苦笑:“一把年纪了,在哪儿都碍眼。” 她眼珠微动,看向皇后旁边乖乖坐着的宝淳,面上浮起一抹慈爱的笑:“宝淳瞧着比之前长高了不少。” 宝淳看着她,嘟嘴:“皇祖母,您什么时候回宫呀?宝淳交了新朋友,还没有跟您介绍介绍呢!她是宝淳最好的朋友!” “哦?是吗?”宗太后笑呵呵道:“那有机会,我可一定要好好见一见你的这位新朋友。” 她又将目光落在卞持盈脸上:“你们什么时候回宫?” 卞持盈:“陪母后用过午饭后,略坐一会儿,就得回宫了。” “这么急?” “傍晚前赶回,兴许还能和陛下一起吃顿饭。” 宗太后眸色深了一些,她点点头:“你和竟山感情好,是我最欣慰的一件事。这么些年,辛苦你了,竟山有时候脑袋转不过弯来,惹你生气,你多担待担待,他素来如此,没有什么坏心的。” 卞持盈微笑:“我知道的,母亲,我和竟山夫妻多年,很多事我都能懂他,不会与他计较的,他如何,我心里是最最清楚的。” 宗太后看着皇后,喟叹一声:“有你,是竟山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卞持盈只是笑笑,没有应下这话。 “那宝淳呢?”一旁的宝淳歪着脑袋问:“宝淳是不是福气呀?” 卞、宗二人都笑了起来,连连称是。 陪宗太后用过午饭后,卞持盈依言略坐了一会儿,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准备向宗太后辞别回宫。 “皎皎,别急。”宗太后看向宝淳,温和问:“我看宝淳有些困,是不是昨夜没睡好?” 宝淳嘟起嘴:“是呀,昨夜和嘉平说了一夜的话呢。” 宗太后:“时辰还早,不如去睡一会子罢。” 宝淳揉了揉眼睛,询问的目光看向卞持盈。 卞持盈摸了摸她脑袋:“那你去睡吧。” 宝淳走后,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皎皎,你与我老实说,你和竟山,是不是闹矛盾了?” 卞持盈扶着桌角坐下,她沉默片刻后,问:“母后何出此言?” “你和竟山这么几年了,怎么还是没动静呢?”太后语重心长道:“是时候给宝淳添一个兄弟了。” 皇后:“话虽如此,但孩子的事,还是看天意,有时候缘分未到,也急不得。” “我看你是在推脱。”太后不知怎的,又叹气:“夫妻之间,有什么话说开就好了,不要一直隐忍不发,长此以往,龃龉越长越深,等想要剔除的时候,怕是难了!” 卞持盈扶额,语气幽幽:“母后说的话,我如何不知道呢?只是只是有的时候,世事不如表面那样简单。” 从宗太后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她扶额的手,看不见她的神色。因此,也没能看见她愈发凌厉的面容,与其方才的幽幽语气,大相径庭。 也不知是怎的,或许是宗太后一个人在皇寺待久了,所以好不容易见到卞持盈,轻易没让她走,而是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屋头光照斜移,从纱窗照进来的光愈发温和,这意味着,时辰愈发晚了。 “娘。”宝淳不知道何时醒了,她跨进门来,蹦蹦跳跳地:“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呀?宝淳想嘉平了。” 宗太后故作恼怒:“好呀你,这么久不见皇祖母,也不说多陪陪皇祖母,唉,宝淳现在眼里只有新朋友,没有皇祖母了!” 宝淳鼓鼓腮帮,大声反驳:“才没有呢!宝淳想和皇祖母说话,可是皇祖母只想娘,不想宝淳,宝淳只有去睡觉了!” 宗太后被她这副较真的小模样给逗乐了。 卞持盈朝宝淳招招手,将人揽入怀中,接着看向宗太后,笑着解释道:“宝淳平日里没什么朋友,故而有了这么个新朋友后,这下高兴坏了,在宝淳心里,她的新朋友排第一,我和陛下都要往后稍一稍呢。” 宗太后颔首:“宝淳是该多多结交新朋友。” 太阳西斜,卞持盈携宝淳辞别太后,坐上回宫的马车。 檐下的花吐出骨朵来,带着欣欣向荣的生机。这时却有一只手伸来,掐断了花骨朵,狠辣地制止了这片生机。 看着指尖的花苞,宗太后眉目逐渐转冷。 衣裙微动,鲜妍的花苞掉在地上,沾上泥灰,悄然变得残败。 帘外马蹄声起起落落,帘子垂下的流苏也一晃一晃的。 卞持盈搂着宝淳,摸了摸她柔软雪白的脸颊,柔声问:“怕不怕?” 宝淳摇头,她依赖地靠在卞持盈怀中,软着嗓子撒娇:“有娘在,宝淳就不会怕。” 卞持盈眼中怜惜更深,她握着宝淳的手,又问:“方才娘跟你说的那些话,你记得了吗?” 宝淳:“记得。” “如果受伤了怎么办?”卞持盈看着女儿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心头有些发闷。 宝淳仰头亲了亲她脸颊,笑嘻嘻道:“受伤了会很痛,宝淳就会哭。” “虽然受伤了,但是会好起来的,伤口会结痂,痂会慢慢掉落,然后就什么痕迹都没有啦!”宝淳将脸埋进母亲胸膛,声音闷闷的,但却昂扬轻快:“娘,嘉平说宝淳不是一般的孩子,宝淳会很勇敢的,宝淳不怕!” 卞持盈垂首,她轻轻抚了抚女儿柔软的额发,眼中的怜惜化为坚定:“娘也不怕。” 天边散乱的红霞逐渐发紫发灰,此刻离进城还有一段路程。 马车外,坐在驭位的迟月神色如常,但细看,能看见她紧绷的下颚以及平直的唇角。她转头看了一眼车夫,继而垂眸移开了视线。 车夫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安静置在膝头,无人看见,膝头前侧,一把锋利的刀刃隐隐闪着银芒。 官道两旁,树梢微动,随后响起两道鸟啼。 马车里,假寐的皇后“唰”地睁开眼,她倏地眉目一沉,迅速拉着宝淳伏下身子,下一瞬—— 一根利箭夹杂着凌厉的寒风破窗而入,死死钉在檀木车厢上,用箭之人该是十分狠辣,箭头没入车厢大半,不断发出嗡鸣声,箭尾微微颤抖,空中弥漫着肃杀的气氛,令人胆战心惊。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求收藏呀[加油] 《刃上青梅》青梅竹马/破镜重圆/甜文,沉默寡言糙汉忠犬他超爱的~ 晚安啦宝宝[亲亲]祝你一夜无梦,一夜好眠到天明~ 69瞒天过海 ◎爹,娘,宝淳好痛啊……◎ 卞持盈低头,看向怀中的宝淳。 宝淳脸色微白,却依旧很勇敢,她朝卞持盈笑笑,遂又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有刺客!”迟月的声音又尖又利,有些刺耳。 “嗖嗖嗖——”外边儿不断响起箭矢刺破长空的声音,一根一根利剑,狠狠没入车厢。 卞持盈搂着宝淳坐在马车角落,她垂下眼眸,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听着外边儿的刀剑声,只是眉目愈发阴沉。 没过一会儿,迟月掀开帘子,身上沾染了不少血迹,她藏起刀,看着卞持盈:“殿下,都处理妥当了。” 卞持盈颔首,她摸了摸宝淳的脸:“外边儿很可怕,娘下去看看,宝淳就在马车里等娘好不好?” 宝淳点头:“好。” 一下马车,便是扑鼻而来的、浓稠的、恶心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马车四周倒了一地的黑衣人,洒了一地的血,触目惊心。 卞持盈目光锐利,眸珠亮得惊人,她缓缓扫过这一地的狼藉,忽而勾唇一笑。 宫中。 “皇后和公主回宫没有?” “回陛下,还没。” 晏端不知道问了多少遍了,得到的答案依旧令他心焦如焚。 他一脚踢翻炭盆,额角青筋暴起:“为什么还没回来!到底在做什么!” 宫人惶恐跪了一地,噤若寒蝉,惴惴不安。 “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偏要出宫!”晏端气得在殿内不停来回踱步,他神情暴躁,嘴唇颤抖,仿佛整个人都陷入无尽的恐慌和躁动中,难以平复。 他无视瑟瑟发抖的一干宫人,一屁股坐在金灿灿的阶梯上,无力地垂下脑袋,喘着粗气。 “那也是他的孙女……他就……一点不心痛吗……” “为什么……” 晏端闭眼,脑中不断浮现出宝淳刚出生时的场景。 那时他高兴得厉害,整日抱着女儿,谁来都不撒手,一天要亲无数遍,光是看着她乖巧雪白的脸庞,他都心就软成了一滩水。 宝淳降生的时候恰好是昌安元年,彼时内乱不断,他们夫妻俩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几夜不曾合眼。 可那时,晏端虽然对此很是厌倦烦躁,但他只要一想到宝淳,心里就涌起无尽的动力。 他是皇帝,宝淳是公主,他要给宝淳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也要让宝淳成为最尊贵的公主殿下。 谁曾想,如今不过昌安四年,一切都变了。 有时候晏端也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会变?他不想变的,一点不想,他想和以前一样,和皎皎恩爱,也想和宝淳亲近。 可恨世事无常,这不是他能把控得了的。 “陛下!陛下!”晏一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晏端麻木地抬起头来,声音艰涩:“什么事?” 晏一:“殿下和小殿下回来了!” 晏端“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因起得太急,脑袋眩晕得厉害,他趔趄几步,堪堪稳住身形。 “都回来了?”他一把拽过晏一的衣领,睁大眼不可置信问:“真的都回来了?” 不等晏一回答,他便松开手,放声大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那样厉害,不会出事的!哈哈哈哈!我就知道!” 满殿都充斥着皇帝的笑声,可见他心情很是愉悦。 “陛下……”晏一咽咽口水,他塌下腰低着头,声音一低再低:“皇后殿下回宫途中不幸遇刺,刺客是冲着小殿下来的,小殿下受了重伤,被皇后殿下哭着抱回宫来,听说小殿下浑身是血,性命垂危,皇后殿下一回宫,便召集太医院所有太医,竭尽全力为小殿下医治。” 殿中霎时静了下来,静得让人可怕,那些跪着的宫人深深低下头,深怕被殃及。 昭阳殿的气氛很是凝重,凝重得令人都有些呼吸不畅。 晏端赶到的时候,看见跪着的一地宫人,眉心“突突”地跳了两下,跳得他脑仁儿疼。 他脚下生风,去往宝淳寝殿。 刚进门,便是浓郁的药味,药味充斥鼻尖眼前,晏端险些被熏得落泪。 不算小的寝殿站着一群太医,各个如鹌鹑一般,垂首而立。 榻边,太医令正给宝淳把脉,他神色难看得不行。 卞持盈站在榻边,眼眶红肿,脸色煞白。卞嘉平站在一旁,亦是如此。 晏端最后将视线落在宝淳身上。 小小的宝淳躺在榻上,平日里红扑扑的小脸变得雪白,嘴唇也是不见一分血色,平日里那双灵动狡黠的眼眸此刻正紧紧闭着,虚弱垂危。 晏端脚下一软,及时伸手,扶着门框支撑身形,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看向皇后,声音沙哑:“我是不是说过,让宝淳不要出宫?卞持盈,这就是你执迷不悟的后果!是你害了宝淳!” 皇后看也不看他,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宝淳,似乎丢了魂。 “娘……”宝淳虚弱地睁开眼,她看向卞持盈,扁扁嘴,眼圈一红,顿时掉下泪了:“宝淳好痛……好痛啊……” 卞持盈立马上前,她勉强扯出一抹笑来,抬手抚了抚宝淳的额发:“娘在这儿,宝淳别怕。” 宝淳一抽一抽地哭着,眼泪顺着眼尾落下,滑入鬓边。 卞持盈看得揪心不已,她伸手轻柔地替女儿拭去眼泪。 宝淳目光从她肩上掠过,看向门口出神的晏端,无力地伸出小手:“爹爹……” 晏端回神,陡然这二字入耳,教他眼睛酸胀得厉害。 他应了一声,趔趔趄趄地上前去,轻轻握住宝淳柔软的小手,语气也是柔和不已:“别怕别怕,爹娘都在呢。” 宝淳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失神。 她想要问一问他,为什么不能做一位称职的父亲,为什么不能和娘好好的在一起,为什么不爱宝淳。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事实如此,再怎么解释也是徒然。 虽然满腔委屈,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任务。 “宝淳好痛……” 她看着晏端,眼里迅速蓄满了泪,摇摇欲坠:“爹爹,是谁要害宝淳?宝淳好痛啊……” 晏端不知何时红了眼眶,他小心翼翼合拢手掌,将女儿软软的小手包裹在掌心,他声音微微哽咽:“别怕,宝淳,爹爹会帮你报仇的,别怕,别担心,谁也不能欺负你。” 经太医令医治,宝淳的伤势终于稳定下来了,只是危险仍未解除。 太医令看着帝后二人,道:“公主殿下伤得很重,虽然病情有所缓解,可还得谨防高热,夜间要格外注意,稍有不慎,恐怕危在旦夕。” 晏端绷着脸,点头:“朕知道了。” 他看向卞嘉平,神色凌厉:“你,好好照料宝淳,夜里打起精神来,眼睛不许离开宝淳!必须时时刻刻盯着她!若是宝淳有个好歹,小心你的脑袋。” 卞嘉平立马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是。” 晏端看了一眼卞持盈,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寝殿里的人断断续续离去,卞持盈看着众人离去的身影,眼底晦暗丛生。 她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宝淳,目光赞赏。 宝淳依旧是那副“虚弱”模样,察觉到母亲的视线,她高兴地扬了扬眉眼,怕人察觉,她又立马蹙着眉头,作难受状。 卞持盈看得好笑。 不过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抿平唇角,神色冷厉。 她看向卞嘉平:“我去调查这件事,宝淳就交给你了。” 见卞嘉平下意识要跪下,皇后皱眉制止:“应下就是了,用不着跪。” 卞嘉平这才讪讪应下。 皇后走后,卞嘉平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看着“虚弱不已”的宝淳,她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落下。 “你别哭。”宝淳想安慰她,但又不敢说出实情,只得干巴巴安慰:“我没事啦,只要好好吃药就会很快好起来的。” 卞嘉平擦擦眼泪:“桃桃别担心,你会没事的。” 正月初二,傍晚,宝淳公主遇刺受重伤,危在旦夕,性命垂危,帝后震怒,即刻召集群臣入宫。 殿上,晏端少见地大发雷霆,他先是将之前犯过错的臣子都逐一骂了一遍,然后又单独将京兆尹牧甄赴拎出来,骂得狗血淋头。 前京兆尹牧褚改下马后,京兆尹牧一位空了许久,现在继位的甄赴是刚提拔上来的,此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是这个位置的不二人选。 被皇帝怒骂一通后,甄赴神色未改,他不慌不忙奏禀:“回禀殿下、陛下,此案乃臣失职,臣甘愿受罚。” “不过在臣领罚前,请容臣将此案调查结果一一详禀。” 晏端:“准。” 甄赴:“案发后,臣联合大理寺、刑部前往城外调查,经查,刺客是江湖中有名的组织,他们接到刺杀令,在殿下回城途中埋伏,为的,就是刺杀宝淳公主,而刺客头子的身上,有搜出刺杀令一枚,刺杀令的印章,系开国侯私印。” 一道惊雷自荣屿青头顶炸开,他心里翻起惊涛骇浪,在脑中迅速转了几个弯,神色愕然又委屈。 晏端怒不可遏,他抬手指着荣屿青:“开国侯!朕看你是反了天了!” 荣屿青出班到御前,他语气愤然:“禀陛下,臣绝没有做过此事!臣冤枉!” 【作者有话说】 宝淳(叉腰):姨姨们,宝淳是不是超厉害呀! 70驱虎吞狼 ◎皇后的命,准备什么时候取?◎ “冤枉?”晏端脸色铁青,他强忍怒气,看向甄赴:“除了刺杀令,可还有其他证据?” 甄赴:“还有人证,但尚在审讯中,暂且还……” “行了!”晏端不耐烦打断他的话:“把人押上来,朕亲自审讯!” 甄赴只得照办。 殿外,霞裾云帔,赤绮舒空。 殿内,人心惶惶,暗潮涌动。 恐怕长安要变天了。 荣屿青脸色不太好,他再拱手齐眉,悲声陈情,其声音颤抖,语气饱含委屈,听得人闻之落泪:“殿下明鉴,臣绝没有这等不臣之心!臣自昌安元年以来,勤勤恳恳、战战兢兢,臣……” “好了。”晏端懒得去听这些:“一会证人来了,就知道你是不是冤枉的了,别吵,吵得朕脑袋疼。” 荣屿青到底是不是冤枉的,晏端比谁都清楚。 他之所以这么愤怒,有一部分原因的确是因为宝淳那副可怜模样,一部分是痛恨荣屿青的背叛,还有一部分么……则是对舅舅宗豫的狠心感到心惊。 方才宝淳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恰好点燃了晏端仅剩的那点良心,促使他完成这场对荣屿青的围剿。 卞持盈作壁上观,对眼前的局势非常满意。 荣屿青被晏端那样当众毫不留情地呵斥,即便他城府再深,也被气得脸色发红,情绪险些难自抑。 好在他为官数载,在失智前竭力冷静了下来。 等甄赴带着人进殿时,天已经全黑下来了,夜幕沉沉,静谧无风。原本正值新年,该是和家人热热闹闹在一起团年的时候,可却被这样一桩事给打搅了。 “这人朕看着很是眼熟。”晏端盯着那证人,语气愠怒:“皇后,你来看看,这人是谁?” 卞持盈声音嘶哑,还有罕见的倦怠在里头,看来宝淳公主的事对她打击很大:“是很眼熟,若是我没记错,此人是荣府管家。” 众人齐齐看向荣屿青。 而荣屿青盯着荣府管家荣海,神色难看至极。 “禀殿下、陛下。”甄赴拱手禀道:“此人名唤荣海,是荣府大管家,也是开国侯的得力干将,此人在荣府多年,是荣府有头有脸的人物,长安不少人认得他。” 晏端身子前倾,他盯着荣海,问:“荣海是吧?朕问你,你对开国侯雇凶刺杀公主一事,是否知情?” 荣海跪在地上,金砖映出他模糊的面容,隐隐约约能看出他是个有些年纪的中年男子。 “我……”荣海白着脸,哆哆嗦嗦开口:“小的……小的不知情……” 晏端闻言,勃然大怒:“朕看你是活腻了!还不赶快从实招来!若是敢有半句虚言,朕饶不了你!”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荣海吓得屁滚尿流,他连磕了好几个头,磕得眉心破了皮,见了红。 甄赴见状,不由劝道:“我劝你还是如实招来吧,在殿下、陛下面前,你有几个胆子敢混说?” “我……我……”荣海额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也不敢擦,只是身子不停打着哆嗦,看上去吓得不轻。 晏端冷笑一声,厉声喝道:“来人!立马将此人拖下去!杖毙!” “不!不!”荣海连忙又重重磕了好几个头,磕破了头,鲜血从眉心顺流而下,看得人骇心动目:“我招!我招!我什么都招!” 他跪在地上,涕泗横流:“是侯爷让我拿着他的私章,去雇凶刺杀公主的!”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荣屿青脸色涨得通红,他指着荣海的手打着颤,显然是气得不轻:*“你胡说!我什么时候吩咐过你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是谁指使的你?是谁让你来害我?” 他倏地淌下两行热泪来,掀袍跪在地上,朝着皇后,声泪俱下:“殿下明鉴!臣是冤枉的!” “我也想相信。”卞持盈看着他跪下,不为所动:“我也想相信你是被冤枉的,可是如今,人证物证具在,开国侯,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荣屿青抬头,急切地解释道:“殿下!臣真的是被冤枉的!臣之心,天地可鉴,绝无二心!再者说,臣刺杀公主,目的何在?公主年幼,冰雪可爱,臣怎会如此!” 晏端嗤笑一声,他目光冰冷,看向荣海:“你来说!开国侯刺杀公主的意图是什么?” 荣海低着头,吞吞吐吐:“侯爷说……他说……他说宝淳公主死后,他会再派人进宫来,为陛下诞下皇子,将来好……好继承……继承帝位……” 荣屿青一听,险些崩溃昏厥过去,不等他开口,晏端便暴怒大骂:“好你个荣屿青!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来人,立马将荣屿青拖下去问斩!即刻行刑!” 荣屿青死死咬着牙根才没有方寸大乱,他无视口中蔓延的血腥气,双膝往前挪移,朝皇后猛猛磕头,一把年纪,老泪纵横:“殿下!殿下!殿下明鉴,臣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殿下!臣没有做过啊!绝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荣屿青年纪挺大了,这样子看着挺可怜的。可朝中群臣,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无人为他辩解一二。 晏端不再开口,只是冷眼旁观。 卞持盈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荣屿青,沉默片刻,问:“诸位怎么看?” 群臣齐言:“天心独运,臣等唯命是从。” “甄大人怎么看?”卞持盈问甄赴。 甄赴一愣,出班拱手奏禀:“臣资浅望轻,谨遵殿下圣裁。” “殿下。”弥深出班陈情:“臣有异议。” 卞持盈:“准奏。” “若是开国侯真有不臣之心,为何会出此下策?公主不妨碍将来大体继承,怎么会被视为眼中钉?”弥深道出心中疑问:“为何会大费周章去做这样的事?” 卞持盈看向群臣,忽然眼眸一凝:“霍大人不妨来说一说。” 霍宸秋:…… 他镇定出班,与弥深并肩:“禀殿下,就本案来说,陷害公主可以解决一大隐患,公主虽年幼,却有殿下风姿,将来或许会……会有大作为,所以,臣猜测,这就是开国侯的目的。” 他说得隐晦,满殿众人却顿时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卞持盈看向荣屿青:“开国侯,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荣屿青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伏在地上,以额触地,身子一抽一抽的,姿态狼狈不已,再无往日那副运筹帷幄模样。 “陛下。”卞持盈扶额,神色疲倦不堪:“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全凭陛下做主。” 晏端站起身来,沉着脸宣布:“查开国侯荣屿青,世受国恩,位列台阁,乃敢阴蓄异志,戕害天潢。以雇凶谋弑宝淳公主,逆伦悖德,动摇社稷,实属罪浮于天。所犯谋逆、弑主、欺君诸罪,铁证昭然。按律:凡谋杀皇族者,凌迟处死,诛三族。今依律褫夺荣屿青一切官诰,着即日押赴市曹,明正典刑。其家产尽没入官,男丁十五以上斩决,女眷没为官婢,以儆不臣。” “荣屿青,你可还有话要说?”晏端看向荣屿青,居高临下,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洋洋得意。 荣屿青是千年的狐狸了,哪里不知道自己是着了道,可即便他知道又如何?眼下局势这般,他已无力斡旋,不过…… 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看着晏端那副小人得志模样,忽而狂笑不止,癫狂非常:“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晏端心里猛然一跳,他下意识看向皇后。 卞持盈靠坐在皇椅中,她神色疲乏,似乎对荣屿青的话没什么反应。 “来人。”晏端定了定心神,转头看向荣屿青:“把他拖下去!” “是!” 荣屿青像是一摊死水,被侍卫拖了下去,平静麻木,看样子是已经认命了。 宝淳公主一案已成定局,整件事告一段落,朝散后,卞持盈立即回昭阳殿去看望宝淳。 晏端看着她的背影,久久出神。 公主寝殿没什么人,只有躺着的宝淳、卞持盈,还有迟月。 “娘,宝淳做得好不好?”宝淳动作麻利地爬了起来,她靠在床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卞持盈,一副求夸赞模样。 卞持盈笑,不吝夸奖:“宝淳做得很好,做得非常好,真厉害。” 闻言,宝淳努力压住翘起的嘴角,故作淡然:“宝淳也觉得很好。” 卞持盈摸了摸她的发顶:“娘知道你现在憋得很难受,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 “没事啦。”宝淳动动脑袋,在她掌心蹭了蹭:“宝淳很厉害的,能憋得住。” “对了。”她眨眨清澈的眼睛问:“爹呢?” 卞持盈:“该是出宫去了。” 晏端的确又出宫了,他去了宗豫府上。 宗豫一见他,便知事情成了。 “不忠心的狗已经杀了。”宗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她呢?你准备何时动手?” 晏端虽然高兴,但是他还是为宝淳的事感到烦躁郁闷,故而有意岔开话题:“那个荣海,怎么回事?” 宗豫看出他心思,只淡淡道:“荣海已经死了,你们见到的荣海,是江湖上的能人异士,擅易容,是我大费周章高价请来的。” “皇后的命,你准备何时取?”他又问。 【作者有话说】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出自《桃花扇》孔尚任) 70-80 71棋高一着 ◎留卞持盈一条全尸◎ 晏端不说话,只是拧着眉头,兀自出神。 “我知道陛下的顾虑和迟疑。”宗豫不紧不慢道:“到底是夫妻多年,不忍下手,也是人之常情,但是陛下——为了咱们的长久大业,你必须要狠心。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悍虏,陛下,时不我待。” “我并不是在迟疑犹豫。”烛火下,晏端的眉眼显得有些阴森:“我只是觉得,不对劲。” 宗豫:“哪里不对?” “卞持盈不对劲。”晏端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不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是他到底和卞持盈夫妻多年,对于卞持盈此人,他虽不能说知其十分,却也有八九分。 “今日她的反应,有些奇怪。”晏端沉吟片刻,语气带着犹疑:“虽说她今日的反应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点,可我还是觉得奇怪,若要说个分明……也说不上来……” 宗豫清楚这个侄子的几斤几两,对他说的话并不在意:“公主遇刺重伤,皇后今日有些不在状态,也是情理之中。” 他看着晏端,语气缓缓,再提:“皇后的命,准备什么时候取?” “先谋划。”小舅舅说得也有道理,索性晏端将这点直觉抛之脑后,他看着宗豫,眸光沉沉:“卞持盈太过敏锐,我们得做好万全的准备,稍有不慎,很有可能全盘皆输。” 宗豫开口,意有所指:“荣屿青一事,已耗费我所有人力。” “……我知道,卞持盈那儿,我来安排。”晏端往后退了两步,朝宗豫拱手作揖:“全凭小舅舅谋划。” “小舅舅谋划之外……”晏端垂眸看着脚尖:“能否想个法子……留卞持盈一条全尸。” 宗豫:“自然,她也算我们半个宗家人,也算是宗家的媳妇,看在这个份儿上,我也会让她死得痛快一点。” “不过,竟山。”他拧眉看着晏端,语气探究:“为何这么多年,没有子嗣诞下?皇后暂且不说,不是还有四位妃子?听说宫里还多了位昭仪,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见晏端不说话,宗豫语气加重两分:“竟山,你该知道,你现在不是明王府的世子了,你现在是皇帝,天下的皇帝。” “我知道了。”晏端只是低低应了一句。 宗豫盯着他,毫不留情戳穿他的心思:“你想让皇后诞下嫡子,再让皇后的儿子当太子,是不是?” 晏端:“以前是这么想的。” 见他醒悟,宗豫也不再多说,只合上眼:“等我养好伤后,再慢慢谋划除掉皇后一事,你我目前不宜冒进,蛰伏为重。” 晏端突然想起什么:“母后呢?她还是不准备回宫吗?” “回宫做什么?”宗豫趴在榻上,面朝墙壁:“届时谋划成功,来个里应外合,恰不是正好?即便有意外,你母后也可使一招金蝉脱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窗外寒风瑟瑟,吹散了新年的喜悦,却吹不散凝在空中的肃杀。 “太后不肯回宫,定然在谋划什么。”迟月看向卞持盈,眼眸锐利:“殿下,我们要怎么做?” 卞持盈对着镜子,慢悠悠取下发髻中的珠钗:“他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她从镜中看向迟月,勾唇一笑:“不管她怎么谋划,都是一场空,阎王殿的生死簿上,已经有了她的名字。” “这不是正好是新年吗……”皇后轻轻将珠钗放入妆奁中,指尖粉嫩纤细,她尾音上挑,语气愉悦:“那就送晏端一份大礼吧。” 迟月上前替她卸妆发,闻言也笑:“殿下这礼送得好,陛下一定会很意外的。” 卞持盈撑腮,从镜中看她,笑魇如花,明眸善睐:“这一回,就看我们迟月姐姐大展身手了。” 迟月手上动作不停,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愈深:“殿下且看着,我一定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荣屿青的事告一段落,唏嘘过后,是继续沉浸在新年的氛围中。 “是不是憋坏了?”龚娴笑着摸了摸宝淳的额发:“再等一段时日,小殿下就能出去玩了。” 宝淳嘟嘴:“宝淳才没有这样猴急呢,虽然躺着有点无聊,但是嘉平每天都会给我讲故事听,也还好啦!” 卞嘉平坐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宝淳,眸光温和。 龚娴收回手看向卞嘉平:“这段日子你做得很好,学得也很快,一点就通,举一反三。” 卞嘉平抿抿嘴,有些羞赧,不复曾经在蜀州时的灵动活泼。 “不过你也别骄傲。”龚娴叮嘱:“一定要沉下心来,好好儿学、好好儿练,少说多做,多观察。” 卞嘉平乖巧点头:“我知道了,老师。” 卞持盈走了进来,她坐在床边看向三人:“有想去哪儿玩的地方吗?” 宝淳眼睛一亮,迫不及待问:“要出去玩吗?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她便听见龚娴似笑非笑的声音:“不是说不猴急吗?不是说耐得住吗?” 卞嘉平掩嘴笑了笑。 宝淳脸一红,撅着嘴撒娇:“娴姐姐一点也不疼宝淳!” 龚娴笑,她侧目看向皇后:“殿下有新安排吗?” “我可没说。”卞持盈看着宝淳那副眼巴巴的模样,挑眉反问:“谁说我有新安排?” 宝淳“啊”了一声:“可是娘刚刚不还问我们想去哪里玩吗?怎么这会子又反悔啦?” “问问而已。”卞持盈哼笑一声:“怎么?不行?” “殿下。”朝玉进了屋来:“陛下来了。” 屋内三人神色各异。 晏端一进来便看见宝淳那张恹恹的小脸。 他步伐微滞,笑意先浮了起来:“宝淳这两日怎么样?好些没有?” 宝淳点点头,“虚弱”地轻咳了两声:“好多了,多亏这两日嘉平守着我。” 晏端余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卞嘉平:“那是她该做的。” 他坐在床边,与宝淳说些有的没的。 直到宝淳开始打哈欠,他这才起身来:“你先睡会儿,朕下回再来看你。” “皇后可有空闲?”晏端看向卞持盈:“朕许久没有和皇后去园子里散步了,今日天不错,暖和,想必园子里的花开得也不少。” 卞持盈起身来,迎着他的目光:“那便去走走吧。” 园子里没多少花开,大多都还含着花苞未绽,不过绿意蓄势待发,还是能感受到满满的春意。 卞持盈目光扫过花丛,目光落在前方的路径上:“陛下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晏端转头看着她的侧脸,一时有些恍惚。 卞持盈察觉到他的视线,眼皮微动:“怎么?” 晏端回正头,目视前方:“……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我不愧为夫妻。” 卞持盈掀掀唇角,没有回应,似是对他这样的话感到无语。 荣屿青一案虽已落幕,可晏端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依旧觉得卞持盈不对劲,虽然那晚宗豫有劝过他,他也暂时摒弃了那莫名其妙的直觉。 但——但那夜过后,卞持盈不对劲的直觉愈发强烈,常在脑海里徘徊往复。直到今日,直到今日晏端看到卞持盈的第一眼,他便敢笃定:卞持盈真的不对劲。 “我给陛下准备了一份礼物。”卞持盈含笑说:“陛下一定会喜欢的。” 晏端眉心一跳,他转头看着卞持盈,警惕问:“什么礼物?” “新年礼物。” “你分明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晏端伸手握住她肩头,制止她的步伐,语气急躁:“卞持盈,是什么礼物?” 卞持盈不紧不慢回身,与他面对面,看着他急切烦躁的神色,她忽然笑了:“到时候,陛下就知道了。” 她说完,撇开晏端的手后,便慢悠悠离去,留晏端一人站在园子里愣神发呆。 “卞持盈——”晏端追了上去,他气息微喘:“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后负手往前,对他的话罔若未闻。 晏端大怒,他伸手欲抓卞持盈,却被一个耳光打得眼冒金星。他脚下趔趄两步,险些跌倒。 卞持盈收回手,看着茫然震惊的晏端,她轻笑一声:“陛下好好儿歇一歇吧。” 她看向晏端身后的晏一:“照料陛下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晏一惶恐跪下:“小的明白。” 等卞持盈走远后,晏端这才回过神来,他怒吼出声:“卞持盈——你好大的胆子!” 回到乾清殿,晏端气急败坏,砸了不少器具,满地狼籍。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卞持盈……她竟敢……竟敢……她混账!她好大的狗胆!” 他脸色涨得通红,眼神里带着极端勃发的恨意。 早知道……就不该让小舅舅留情,就该让卞持盈身首异处!留全尸?她也配?最好是让野狗疯狂啃食她的尸首,将她咬得血肉模糊才是!让她曝尸荒野才是! 待冷静下来,晏端回过神扫视四周,才猛然惊觉乾清殿空无一人。 他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于是他跌跌撞撞起身来,冲向殿门。 “来人!”他惊慌失措欲跑出殿外,却被两把长刀拦住,锋利的刀刃闪着光,杀意凛凛。 门口侍卫的声音冷漠无情,不夹带任何情绪:“殿下说过,陛下还是在乾清殿休养生息吧,不必担心朝事。” 【作者有话说】 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悍虏(出自《韩非子内储说上》) 72斩将搴旗 ◎那就一起死吧!◎ 皇帝龙体抱恙,于乾清殿修身养息,任何人不得叨扰。 众人纷纷上书陈情,无非就是担心皇帝、请皇帝保重龙体等等,还有个别的献上宝贵药材,以表忠心。 当然,这些全都被皇后收入囊中,连一丁点沫都没有被皇帝看见。 金銮殿外,弥深看着出殿来的中郎将,心里一动,便上前去:“殿下今日心情怎么样?” 官员怕触圣人霉头,一般都会问上一嘴,故而弥深此举并无不妥。 郭云毅仔细想想:“……和平日里一样。” 皇后处理政事时,常常不苟言笑,其情绪内敛,鲜有外放的时候。 弥深见状,只得轻叹一声,撩撩衣袖,提步往殿门走去。 中郎将回头看了一眼这座沐浴在春光之下的殿宇,面上神情几经变化,最后归于平静。 年轻的官员进了金銮殿,他眉目灼灼,衣襟整齐,身姿挺拔如松,俊朗飘逸,卓尔不凡。 皇后朱批的间隙看了他一眼,接着低下头来,继续翻开下一本折子:“冷静下来了?” 弥深行至条案前,看着条案后的她,他语气缓缓:“臣知错,请殿下责罚。” 卞持盈垂眸看着笔下笔墨,嘴角勾起一抹笑:“弥卿看来还是没冷静下来。” 弥深不喜欢这种若即若离、隐隐约约的感觉,他索性直言:“上回是我失了智,在殿下面前放肆耍性子,但那回,我并非是有意如此,也并非是恼殿下不给我来信,只是……只是想问一问殿下,何时,你我才能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卞持盈好笑地搁下手中笔,展臂扶案看他:“亏你还是谳决如流、洞察秋毫的大理寺卿,这样的话你也能开口?能不能光明正大,你不知道?” 弥深看着她那双清透明亮的眼眸,语气忽然低了下去:“我不是不知道,这只是我的妄想,妄想……也不能吗?” 卞持盈神色稍缓,她回想往日,发现自己的确对弥深总是不假辞色,偶尔温存,也稍纵即逝。 “这段时日,是委屈你了。”卞持盈起身来,她指尖垂落在案上,显得柔软:“不过你放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承诺过的事,不会食言。” “我知道殿下是守信之人,但世事无常。”弥深目光落在她指尖上,脑中突兀想起那日他亲吻指尖时的画面——也不知道,那回留下的齿印,留了几日? “世事无常……”他努力回正心神:“我总是害怕变化,迟则生变,向来如此。” 卞持盈:“你不用担心。” 她笑意明媚,看着他,言之凿凿:“你想要的,很快便能实现了。” “上回荣屿青一案,你做得不错。”她自条案后坐下,语气清脆:“我虽不是沽名钓誉之人,但有人替我挨骂,也算得上是一桩好事。” 弥深挑眉:“我早发现不对劲了,荣屿青城府那么深,怎么可能莽撞到要刺杀公主?” “小殿下没事吧?”他追问。 卞持盈摇头:“宝淳没事,有事的是别人。” 弥深即刻联想到闭殿“休养”的皇帝,他神色一惊,立马看向皇后:“你……” “嘘。”卞持盈笑着伸手比在唇前:“乖一点,别激动。” 弥深顿时冷静了下来,他轻咳了两声,定了定心神。须臾,他问:“我需要做什么?” 卞持盈撑腮,抬头看他,笑得意味深长:“方才,你瞧见中郎将没有?” …… 皇帝病了? 宗豫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不由感到奇怪,那晚见面时,皇帝都还好好儿的,怎么突然皇帝就病了? 难道是因为卞持盈?他不忍下手,所以生了心病? 宗豫不太喜欢这个侄子,有点蠢、又立不起来,不是当皇帝的好料子。早年间,有其妇卞持盈扶持,倒也勉强能入眼,只是终归,这天下姓晏,不姓卞。 卞持盈此人…… 宗豫向来对聪慧之人很是佩服,卞持盈也不例外,若是能将她收为己用,是最好不过的事,收不了,那便除之而后快,决不能留她太久。 自然,宗豫也明白,长安不是他的地盘,他所能为之事少之又少,且处处受掣肘,难以实现伟业。 不过事在人为,宗豫不认为他会输。 突然宗豫灵光一现,神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皇帝病了便病了,为何要闭殿不见人? “咚——” 外边儿响起沉重的钟声,宗豫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撑着身下床榻,想要起身来。 一……三……四……五…… 七声!总共敲了七下!七下! 宗豫心跳如鼓擂,他忍着笞刑后的痛意起身来,恰好心腹推门而入。 “怎么回事?”宗豫死死望着心腹。 心腹低头:“太后殿下……崩了……” 宗豫喉头立即涌上一股血,他身子一软,瘫坐在床榻上,眼睛倏地一红,落下两行热泪。 如今正值新年,该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却没曾想…… 宗豫闭上眼,努力平复着情绪。 然而晏端却没能平复下去。 他疯狂地在乾清殿砸东西,噼里啪啦,物什碎了一地,满殿狼藉,竟无处下脚。 “卞持盈!卞持盈她怎么敢!”当朝天子衣襟散乱,发髻乱成一团,发冠不知落在何处,狼狈不堪。 殿内无人,晏端身处一片狼藉中,他扶着红柱,弯腰喘着粗气,额角青筋毕现。 “她怎么敢这样……”晏端目光落在虚处,陡然落下泪来:“那也是她的母亲……待她如亲女的母亲啊!” 的确,曾经在明王府时,卞持盈和宗映觉感情很好,如亲母女一般,二人同进同出,言笑晏晏,待对方极好,也极为爱护。 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晏端擦擦泪,跌跌撞撞走到殿门处,他抬手疯狂拍门,用力嘶吼:“我要见卞持盈!我要见卞持盈!让她立马来见我!让她……咳咳……让她立马来见朕!” 乾清殿外,冷清寂寥,无宫人太监,只有侍卫守在门口,其面容冷峻,不为所动。 “卞持盈!卞持盈!你好狠的心!竟敢弑母夺位!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卞持盈……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卞……卞持盈……” 殿内,晏端靠着殿门,双目无神,他望着殿内的情景,一股悲凉之意从心头升起。 他身子缓缓往下滑落,直至跌坐在地上。 “卞持盈……”他目光茫然,嗓子叫唤得哑了,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卞持盈……你为什么不敢来见我……为什么……” “嘎吱——”侧门被打开,随即响起一阵脚步声。 一道明媚鲜妍的颜色映入眼帘,晏端眸子动了动:原来这是卞持盈的裙角,是苏芳色的。 苏芳色很好看,衬得她愈发明艳动人。 “我不是不敢见你。”卞持盈坐在清理出来的一张椅子里,她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看着晏端:“我是太忙了,没空来见你。”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的衣裙,耸耸肩:“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衣裳,我暂时不能穿了,我是真不想穿丧服。” “而且还得穿两次。” 晏端眉心一跳,他立马换了个姿势,跪在地上,用膝盖交替摩擦地面走到卞持盈脚下。 “皎……皎皎……别杀我……别杀我皎皎……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呜呜呜……”他拉着卞持盈的裙角,卑微伏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 “没人想死。”卞持盈垂眸看着他,语气讥讽:“我不想死,宝淳也不想死,晏端,你可曾因为我们不想死,而对我们手下留情?曾经对我数次刺杀,想必你是咬牙下了血本,可结果并不如你意。” “宝淳呢?”她低头看他,眸光冰冷:“她是你亲女儿,是你曾经期盼无比的亲女儿!彼时她降生,晏端,你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你说——你会好好保护她,你说你绝不让人欺负她,你还说了,你会好好儿保护我们母女俩,不会让我们受半分委屈。” “由此可见。”卞持盈笑笑:“你的承诺、你的誓言,什么也不是,廉价且无用。” 晏端伏在地上,久久不语,对她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别跪着了。”卞持盈目光沉沉:“总之你是要死的,就是跪上一天一夜,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殿内安静无声,烛火摇曳间,可窥见皇帝眼底的狠辣。 “真要我死?”晏端摇摇晃晃直起上半身,他脸上沾着尘土,鼻涕眼泪黏在一起,惨不忍睹。 卞持盈迎着他的目光,点头:“是,真要你死。” “那就——”晏端突然笑了起来,狞笑不止:“那就一起死吧!” 他猛然扑向卞持盈,手里举着一块瓷器碎片。 卞持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躲不避。 待人逼近,迟月一脚踹在晏端心口,将其狠狠踹倒在地。 后背被地上的瓷片刺穿,鲜血淋漓,顿时传来火辣辣的痛。 “啊……”晏端痛苦地呻吟起来,他在地上不停挣扎,但又无力起身来,只得整个人蜷在一起,想要借此抵抗痛苦。 【作者有话说】 啦啦啦啦,放假啦!马上要写到文案了,俺好激动啊[加油]已经进入完结倒计时了,大家看看接档文《刃上青梅》,感兴趣的话点点收藏哦,吧唧~[亲亲] 73一触即发 ◎你疯了?这可是大不敬!◎ 正月初九,虽是新年,但太后因病崩逝,众人应着素服,为太后举哀守孝。 听说病中的皇帝听说了此事,竟含血昏迷过去,皇后彻夜不眠费心照顾,第二日还得强忍悲痛、着丧服从早到晚处理政事。 众人纷纷夸赞皇后宵衣旰食、夙夜匪懈,为了家国,励精图治,躬操井臼。 面对外界的夸赞,皇后罔若未闻,依旧专心于政事,坐以待旦。 “听说武靖侯约见同僚,如何?”卞持盈迅速浏览奏折内容后,朱批毕合上,换下一本。 迟月在一旁研墨:“他这是狗急跳墙了,想约见同僚议事,想拉人下水,可当官的哪有几个蠢的?这个紧要关头,谁敢去?” “一次不成,武靖侯还想来第二次。” 迟月看着浓稠的墨汁,笑:“只可惜第二次,他连门都没出着。” 卞持盈:“多警惕着他那儿,谨防生变。” 迟月敛笑应下。 “宗豫不比其兄宗穆,宗穆刚愎自用,冲动易怒,其子与其如出一辙,没一个能用的,尤其是宗非。” 卞持盈一边批奏折一边叮嘱朝玉:“但宗豫不一样,他驻守边城多年,那边不如长安这般繁华,很适合打磨人,我听说,宗豫有子宗琮、宗甫,前者用兵如神,后者冷静睿智,不容小觑。再者,便是宗豫的夫人——樊宜,她好似是出身将门,有勇有谋,也是不能大意的。” “我是怕届时乱起来,你能防着这几人出后手。”她抬手捏了捏鼻梁:“宗豫恐怕已经在做准备了,你我该打起精神来,好好应对这一场。” 迟月:“我都记着了。” “殿下!”朝玉疾步进了殿来:“那边有消息传来。” 卞持盈立马丢开笔起身来:“怎么说?” 朝玉也有些激动,她语气微喘:“……有殿下的诏书,再加上有福平县主襄助,黎大人顺利完成了殿下交代的事!” 卞持盈眼眸亮意惊人,她追问:“收尾的事,是谁在做?是不是卞繁?” 朝玉:“前有殿下手谕,荆州刺史暗中扫平了麻烦,眼下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好……”卞持盈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激动,她落座椅中,陷入沉思。 迟月知道关键的时候要来了,也不研墨了,她与朝玉站在一处,静候示下。 “迟月,你立即派人,给我死死盯好宗家、荣家的人,由不得有半分意外。另外,晏端那里你也给我盯好了,不许他离开乾清殿半步!” “是。” “朝玉。”卞持盈转头看向朝玉:“你这边负责满朝文武的监督之责,宗家落马,看谁最心急、看谁最焦心,最好是做好反臣的压制准备。” “是。”朝玉迟疑片刻问:“反臣?殿下是担心有人隐匿身份想要祸害朝纲?” 卞持盈:“让你警惕而已,自古以来,逢大事,总会埋下一些祸根。” 她望向窗口,眉目大放光彩,眼底闪着势在必得的光。 武靖侯府。 武靖侯第二次出门被禁止,这是被变相软禁了,阖府上下犹如烧开的水,激燥不安,沸腾不止。 “爹,这是怎么回事?”宗琮看向宗豫,眸光沉沉,大有宗豫一声令下,他就踏平这长安城的气势。 旁边的宗甫问:“陛下呢?他现在在做什么?怎么好端端的,怎么就一病不起了?” “我猜他不是一病不起。”武靖侯夫人樊宜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妇人,她眉目硬朗,看向丈夫:“陛下应该跟我们一样,被禁足了。” “侯爷,我们该怎么办?” 樊宜冷静分析:“此事突然,应该没有那么简单,我想,和太后殿下崩逝一事有关。” “不。”宗豫终于开口:“和太后无关。” 他看向妻子,眼眸沉定:“边城可有消息传来?” 樊宜:“三日前,樊摧来信报安。” 樊摧是樊宜的兄长,如今在边城驻守,是边城出了名的大将。 早年间,宗豫请旨驻守边城,将樊家一同带了过去。宗、樊两家,如今在边城,可谓是如日中天,称是一声“边城小皇帝”也不过分。 “信上可有端倪?一切如常?落款呢?”宗豫再问。 夫妻多年,樊宜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正色道:“这信我看了三遍,从头到尾,逐字逐句,没有丝毫端倪,一切如常,落款也是正常,” 边城是宗豫最后的退路,他不得不谨慎。 见他沉默,樊宜开口询问:“侯爷,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宗豫面沉如水:“此时宜静不宜动,动则生变,不可妄动。” 他抬头看着这片灰蒙蒙的天,眉目始终不慌不乱。 “可是一直这么等着也不是法子。”宗甫上前问他:“父亲,我们得有应对的法子,难道就这么束手就擒吗?” 宗琮:“我看,不如我带着人杀出去!” “愚蠢。”宗豫余光扫过大儿子,拧眉:“这里不是边城,你杀出去又能如何?” “我看未必。”樊宜思忖片刻,给出另一条思路:“若真到了穷途末路之时,大郎带着人杀出去,一路往边城去,兴许还有生还的可能。” 宗琮一呆:“难道我们真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外边儿情况究竟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宗甫安慰兄长:“但我们还是得把所有退路想好,否则,就只能*坐以待毙。” 所有人看向宗豫。 宫里一切如常,但还是有人早早听见了风声,言行举止十分谨慎,就怕稍有不慎,被牵扯进去。 御花园,四妃一昭仪又聚在了一起。 “我还想去看看陛下呢。”贵妃李丹信瘪瘪嘴:“我都许久没有见到陛下了,也不知道陛下现在怎么样了。” 宗襄瞥了她一眼:“要去你去,我可一点也不想去,到时候别拉上我。” 李丹信不防她会说出这段话,不由瞪大了眼:“你疯了?这可是大不敬!” 另外三位妃子也是一脸复杂神色。宗襄向来口无遮拦,她们也习惯了,但是没曾想,她竟敢对天子说这等大不敬的话。 宗襄耸耸肩:“大不敬就大不敬呗,我已经忍得够久了,还真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你我都是海里的鱼儿,生死皆由不得自己,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现在最想要做的事,就是去空旷的地方骑马撒欢,去踏春放风筝,去游市集看戏,再买点好吃的回去。 可是,这些事在以前,是她平日里做的最寻常普通的事了,如今看来,竟成奢望。 听了宗襄一番话,李丹信脸色微变,她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宗襄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你的靠山倒了,现在你是无人可靠了。”她笑嘻嘻问李丹信:“不过也好,你现在人也平和了许多,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祸福相依嘛!” 李丹信觉得荒唐,更觉得宗昭仪的脑子被门夹了,她扯扯嘴角:“别忘了你姓什么。” 两人以前天天拌嘴吵架,一开始还吵得火急火燎的,可是后来,在宫里这些无聊郁郁的日子里,吵架竟也算是别有一番滋味,也算是一番乐趣了。宫里太寂寥了,寂寥到近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不过她俩现在是吵不动了,该吵的都吵过了,实在是寻不到合适的点。 “不过就算我们想去,也去不了。”贤妃林语嬛含笑看着几位姐妹:“殿下说过,不许我们去叨扰陛下。” 李丹信撑着腮,好奇道:“也不知道陛下现在在做什么,乾清殿那边什么也打听不到,晏一和季公公也见不着人。” 突然一个蹴鞠滚了过来,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走了过来,看样子比宝淳公主大不了多少。她看见这几人也没什么反应,更没有行礼。 “啊,我知道她!”宗襄捣了捣李丹信,叽叽喳喳道:“她是宝淳公主的伴读!好像是在蜀州认识的,年纪不大,但很聪明,叫什么来着?我忘记了。她可是除了见到殿下和陛下,不用下跪行礼的第一个人呢!” 她没有压低声音,所有人都能听见。 卞嘉平弯腰拾起蹴鞠,抬头看她,上挑的眼眸带着两分精明:“我叫卞嘉平。” 宗襄作恍然状:“啊对!就是这个名字!” “卞嘉平?”李丹信不加掩饰地打量着她:“怎么姓卞?为何不是姓晏?” 卞嘉平莞尔:“就是姓卞。” 她直直地盯着李丹信,重申:“就是,姓卞。” 李丹信霎时脑中一片空白,话还没经过脑子便脱口而出:“可是宝淳公主不是姓晏吗?她也不姓卞。” 卞嘉平:“很快,就是了。” 园子里的众人当即一悚,她们都用震惊愕然的目光盯着卞嘉平,好像她是触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卞嘉平垂眸看着手上的蹴鞠,笑笑:“诸位还不知道吧?” 她抬头看向众人,眼睛弯了弯:“武靖侯驻守边城多年,竟敢通敌叛国,擅养私兵,意图谋反,现武靖侯府的人已经落狱,等候发落。” 【作者有话说】 (停车)(低调的按了按劳斯莱斯的喇叭)(车窗降下)(咬着玫瑰花)(凹造型)(正准备开口)(隔壁交警大队说我停车占道)(充耳不闻)(带上墨镜)(播放凤凰传奇)(薄唇微动)老婆,看看预收文《刃上青梅》[害羞] 74江河日下 ◎皎皎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早在郧县时,卞持盈就记得还有宗豫这么个人物。平康帝在位时,宗豫在那等乱世,竟还能给自己谋一个不小的官职、还能得到平康帝的青睐,就足以说明此人不是等闲之辈。 所以从那时,卞持盈就开始计划,计划要如何先行一步。她先是派人去边城散播流言,其中不乏“宗家倒台”、“皇帝傀儡”、“皇后霸权”这样的话,所以接下来才会有宗豫回长安述职一事。宗豫回长安述职,的确是有提前上书给晏端,但在外人开来,卞持盈不知情,所以宗豫该罚,且罚得合情合理。 宗豫不是良臣,所以他必然在边城有异动,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故而,卞持盈在郧县就计划好了一切:她准备让身处惠州的黎慈前往边城,彻查宗豫拥兵自重一事,惠州也有卞持盈的人,所以黎慈在惠州并不是孤立无援,相反,他还与不少能人交好。在郧县,卞持盈与荆州刺史卞繁会面时,她特意叮嘱卞繁,让其辅助黎慈,并暗中为黎慈扫清障碍、为其收尾,平复边城动荡。 但卞持盈还是有些担心,黎慈虽好,可到底年轻,而且他还有些古板,不太有花花心肠,自然也不算灵活。就在这时,福平县主赵嫄出现了,此人年长,饱览群书,见过不少事,有她在,或许黎慈能处理得更稳妥一点,也更有胜算。 于是卞持盈下了诏书,腊月初,由赵嫄前往惠州与黎慈见面,一行人商议过后,前往边城,摩拳擦掌、大干一场。 若宗豫是良臣、是忠臣,卞持盈是绝对不会对付他的,可惜,宗豫不仅拥兵自重,竟然还敢与敌国书信往来,幸好只是初步阶段,没有酿成大祸。 昌安四年,正月十二,武靖侯宗豫通敌叛国、擅养私兵,其罪甚大,引得群情激奋、为千夫所指。 经三司会审复核后,确认宗豫的罪行无误。 “犯官宗豫,身膺朝命,不思报效,竟敢交通敌国,谋危社稷。查其私传书信、暗结藩镇诸状,铁证如山。依律,乃谋反大逆例,罪当极刑!” 谋反是大罪,是重罪,依律是要砍头的。但宗豫官职不小,且任要职,皇后殿下念其旧日功勋,法外施恩,赐帛令其自裁全节。 至于宗家其他人,十六岁以上男子皆斩,其余人流三千里,遇赦不原,永世不得回长安。 听说晏端闹得厉害,卞持盈抽空去了一遭。毕竟,现在她和晏端的面,那是见一面,少一面,将死之人,对其宽容一点,也无妨。 解决了宗豫,卞持盈心情好得不得了。 乾清殿内,一片恶臭。 卞持盈皱眉站在门口,不太想踏进门去。 “皎皎”晏端站在门内,浑身脏兮兮的,他用期盼的目光望着卞持盈,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你你不是来杀我的吧?对吗?” 卞持盈瞥了他一眼,扭头看向迟月:“收拾一下。” 不多时,乾清殿焕然一新,晏端也被洗刷了一番,现在看上去和寻常无异,只是他以前那刻意挺直的腰板,如今变得有些佝偻。 卞持盈落座椅中,她端茶欲饮,却见晏端眼巴巴地盯着自己,视线灼热无比。 “今日不杀你。”卞持盈抬了抬下巴:“别紧张,坐。” 晏端这才松了口气,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不敢坐得太满,只坐在边沿,浑身紧绷得厉害,脸上的神情谄媚且小心翼翼,与以前那个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相比,可谓是判若两人。 晏端知道她们都在笑话自己,可他现在没有办法,他现在只想活下去,拼命活下去,或许活下去,就有一线生机,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听说你找我。”卞持盈放下茶杯,转头看他:“怎么?是听说了武靖侯的事?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没有,我没有。”晏端急忙道:“我不是想指责你,宗豫落得如此下场,只能怪他自己,是他自作自受,是他活该!我只是我只是许久没见你了,所以所以就想看看你” 卞持盈轻笑一声:“原来如此啊。” “不过我很好奇。”她双手环胸,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他:“你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的死期吗?” 晏端脸色一僵,又听她慢慢悠悠说道:“知道自己要死,但是不知道具体哪一日死,嗯这个感觉不好受吧?也难为你忍了这么久。” 卞持盈玩味地看着晏端五彩纷呈的脸色,面上笑意愈发明盛:“这样吧,你跪下来,在我面前磕几个头,再学几声狗叫,说不定,我就能大发慈悲,然后” “汪汪汪!”她话还没有说完,晏端便迫不及待跪在地上,边磕头,边学狗叫:“汪汪汪!汪!汪!” 卞持盈一愣,她看着晏端这副狼狈模样,强烈的快意从心头涌了上来,她不由抚掌大笑,开怀不已。 她的笑声刺耳得厉害,晏端死死咬着牙关,不停地磕头,砰砰砰,磕得头破血流:“皎皎你别杀我求求你,你别杀我好不好?你想想宝淳,对!你想想宝淳,宝淳不能没有父亲啊!皎皎!” 卞持盈慢慢收了笑,她抬手拂去眼尾的泪花,垂眸看着脚下的男人,面露讥讽:“父亲?你还知道你是位父亲?” “我我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会这样了!你信我皎皎!我一定会好好待宝淳的,会很爱很爱她,会很爱很爱你的!皎皎,你我青梅竹马这么多年,夫妻这么多年,情谊这么深,你不会舍得的,对不对?嘿嘿,你不会舍得我死的,对不对?” 晏端往前爬了两步,他伸手抱着皇后的腿,声音哽咽:“皎皎,我不想死,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卞持盈冷漠地看着他,心里莫名涌上一股悲哀。她不是为了晏端悲哀,她是为了自己、为了宝淳悲哀,她们被这个男人狠心对待这么多年,实属不易。 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今后,她们的日子将会璀璨明亮,多姿多彩。 “我回去考虑一下。”她起身来,没费什么劲儿就将晏端踢开了:“你先候着吧,说不定哪一日我想开了,就不杀你了。” “真真的吗?”晏端抬头望着她,一脸小心翼翼:“真的会吗?” 卞持盈挑眉:“自然,不过在这期间,你要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许闹。” 然后,等着她亲自来取他的命。 晏端重重点头,血迹从他眉心顺流而下,滑过鼻梁,流到鼻尖汇聚,这副模样看上去有些骇人,不过他一张口,便变得有些滑稽:“好好好、皎皎,你放心,我会、我会怪怪的,会乖乖等你来,不会闹。” 乾清殿的门打开又合上,外边儿的光探进来的那一瞬,晏端贪婪地看着外边儿的天地,直到门合上,光消失了,整个大殿陷入昏暗,与外边儿的春和景明格格不入。 殿内昏暗凄凄,晏端坐在地上,脸上血迹已经干涸,他眉目阴冷,眼底聚着一团戾气,活像是刚从炼狱爬上来的恶鬼。 卞、持、盈。 牙关有血腥味传来,晏端陡然松了口,呕出一口血来。他擦了擦嘴角血迹,目光死死地盯着殿中某处,忽而嘴角一咧,露出沾满血迹的牙齿来,怵目惊心。 “殿下准备怎么处置他?”迟月看向卞持盈,提议道:“我觉得,应该将他狠狠折磨一通,教他生不如死的好!” “我没那闲心。”卞持盈看着墙头洒落的春光,眉目清冷:“下一回我和他见面,便是永别,我会亲手送他去黄泉路。” 所以今日,是她和晏端的倒数第二次见面了。 迟月不解:“殿下不是很恨他吗?为什么不好好儿折磨折磨他?” “不能拖太久。”卞持盈微眯着眼看着前边儿的路:“该死的人,早早死了就是。” 迟月点点头,她忽然想起什么:“事儿太多,差点忘了宗昭仪的事。” 卞持盈:“她怎么了?” “她说她要疯了,问殿下能不能放她出宫去。” 卞持盈笑出声来:“放她出宫,自然是不行的,不过——不过眼下还是新年,我也没有怎么好好陪陪宝淳,宝淳虽然什么也没说,想必也是憋坏了。这样吧,你安排一下,上元节那日,我带着宝淳、嘉平,还有四位妃子、宗昭仪,我们一起去皇家别院待一天,好好儿松泛松泛。” 得知可以出宫玩,宗襄激动得直接哭了出来,看得迟月有些哭笑不得。 宗襄等这一日等得太久了,她直接抱住迟月哇哇大哭,迟月只得无奈地哄她。 旁边的四妃也很激动,几人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平日里最安静的贤妃都没忍住。 “几位好好儿收拾收拾。”迟月笑着看着这几人:“可千万别错过了,下回想要出宫,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我”李丹信忐忑地开口:“我也可以去吗?” 【作者有话说】 晚安 75横生枝节 ◎是谁要杀她?晏端?◎ 正月十五,皇后携德贤淑贵四妃、加上宗昭仪和宝淳公主,前往皇寺为皇帝祈福。 对外说是祈福,其实就是去逛了一圈儿,宝淳连马车都没下。 从皇寺出来后,一行人前往皇家别院。 虽说几人身份尊贵,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太后崩逝刚不久,宗家彻底垮台,凡事还是要谨慎为之。 到了皇家别院,众人的心早就飞起来了,全都眼巴巴望着皇后,神色期盼又激动。 皇家别院都是皇后的人,也用不着防着谁。卞持盈看着眼前这一双双眼睛,哑然失笑:“去吧。” “啊!!!”宗襄第一个奔向马场,李丹信拎着裙子紧跟其后:“等我!” 卞持盈看向贤、德、淑三妃,语气温和:“你们自便,无须拘礼,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切莫留下遗憾。” 她说完扭头一看,见宝淳早就拉着卞嘉平跑远了。女童衣着鲜妍,眉目稚嫩天真,再配上这春光好景,真是看得人心旷神怡。 卞持盈去了一处楼阁,煮茶赏花,优哉游哉,甚好。 皇家别院是从前朝流传下来的,昌安元年,晏端大肆修缮此地,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来这儿小住散心,如今却是便宜了卞持盈。皇家别院占地宽阔,西边儿是衣食住行一干屋子,光是大院子就有好几个,东边儿则是桃园、马场、鱼池等等。 “我看这处很不错。”卞持盈捧着香茶,看向旁边的迟月,眼中笑意明媚:“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你再好好儿把这处收拾收拾,留给我以后养老用。” “殿下如今光彩照人,还年轻呢,怎么就说以后了。”迟月无奈:“况且,这么大个园子,您一个人住,不害怕吗?” “谁说我一个人了?”卞持盈微眯着眼看着远处山间春色:“总之你好好计划计划,把这处安排得精致一些。” 迟月自然是应下。 她想了片刻,犹疑问道:“殿下准备准备怎么处理他?” 这个‘他’,自然就是晏端,现在已经没人唤他陛下了。 “我已经想好了。”卞持盈放下杯盏,抬手勾了勾被风吹乱的鬓发:“只是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届时等时机一到,你只管帮我安排好便是,我和他的恩怨,我亲自了结。” 遂迟月不再多嘴。 “娘!娘!”宝淳气喘吁吁爬上楼来,她额上布满密汗,眼睛却亮如星辰:“娘!” 卞持盈笑着朝她招招手:“娘在这儿,怎么了?” 宝淳扑进她怀里,语调轻快:“宝淳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哦?说来听听。”卞持盈看了一眼跟着上楼来的卞嘉平,低头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发丝:“我猜,和嘉平有关对不对?” 宝淳在她怀里“嗯”了一声:“宝淳想、想和嘉平一起习武,娘,好不好?” 卞持盈面露讶异:“习武?怎么突然想习武了?习武很辛苦的。” “宝淳才不怕辛苦呢!”小姑娘埋在怀中,瓮声瓮气反驳:“宝淳很厉害的,不会怕辛苦!” 卞持盈和迟月都笑了起来。 “好。”卞持盈找到她软乎乎的脸颊,没忍住捏了捏:“到时候给你们请习武的师父来,如此看来,你们文有龚娘子,武也有厉害的师父,前途无量啊,只不过,你们要能坚持下去,知不知道?否则师父再厉害,你们自己不努力,也是徒劳。” 宝淳从她怀中抬起头来,嘟起嘴:“才不会呢,我和嘉平会很努力的!” 好不容易出来了,干坐着多无聊,于是宝淳牵着卞持盈去了马场。 还没走到马场,便听见宗襄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其中还夹杂着李丹信的笑声,爽朗明媚。 马场不算特别大,但也不小,骑上马跑一圈,也得要一刻钟。 卞持盈站在马场旁边的亭子里,笑着看向下马来的宗襄和李丹信。 “你们俩能这般要好,属实意外。”她调侃道。 李丹信没说话,倒是宗襄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嗐,只能说是不吵不相识,我俩这感情,是日复一日吵出来的,旁人可比不得,也无人能比得。” 她说完,又鼓起腮帮看着卞持盈:“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回宫啊?可以多玩一会儿嘛?” 卞持盈:“可以,不着急,你们好好儿玩就是。” 三人又说了会子话,皇后见她们汗都干了,这才离去。 “你怎么了?怎么今日怪怪的?”宗襄一把搂过李丹信:“哎呀,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都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叫你不要担心,皇后殿下不是那等心胸狭隘的人。” “你虽是太后那边的人,可你从没有干过什么坏事,顶多就是这张嘴有点讨人厌,其他方面还是不错的。” 李丹信抬头望天,作无语状:“你这是在安慰人吗?” 宗襄无辜:“忠言逆耳嘛。” 她们倒是玩得很疯,卞持盈没什么玩心,她索性就着这明媚春光,在窗前睡了一觉,满足得不得了。 半室染金,日渐西斜。 卞持盈看着玩得酣畅淋漓的几人,挑眉询问:“诸位玩好了?能回去了?” 宗襄嘿嘿一笑:“回吧回吧。” 回城途中,卞持盈和宝淳、卞嘉平坐一辆马车,其余五人分坐两辆。 马车里,卞持盈正拿着书看,宝淳和卞嘉平脑袋凑在一处,小声地说着悄悄话。 即便她们声音很低,但还是扰了卞持盈的心,她合上书,挑开帘子往外看去。 离落日还有一会儿,此刻微风拂面,阳光温和,恰是好时节。 要怎么结果晏端的性命,卞持盈早早就想好了。 她不会心软,更不会为他的死感到心痛。 她只想一刀、一刀将他千刀万剐,任他如何痛哭流涕地求饶,她都不会留情半分。 因为她知道,但凡她心软,被千刀万剐的人,就是她自己了。 卞持盈目光微动,落在宝淳身上。从她的视角看过去,可以看见宝淳软嘟嘟的脸颊,可以看见其浓密挺翘的睫羽。 等晏端死后,她会好好教导宝淳,好在将来,能安心地将这个天下交去宝淳手里。 届时晏端一死,那弥深恐怕 马车陡然往前狠狠一刹,车内几人险些被甩出去。 卞持盈皱眉用力撑着手臂,往宝淳那儿看去。 好在卞嘉平眼疾手快,将宝淳抱住了,她用脚掌抵住车厢,二人这才幸免于难。 “有刺客!”马车外响起尖叫声、刀剑声,此起彼伏。 听着外边儿的动静,宝淳脸色微白,卞嘉平将她抱在怀里,小声安慰着。 卞持盈从小窗看去,看见行刺的黑衣人足足有三五十人。 她眉头死死皱着,是谁要杀她?晏端?不可能,他的所有羽翼都被她一一拔除,他没有能用之人了,况且他如今被软禁乾清殿,根本没有办法和外界往来。 宗、荣余孽? 这个倒是有可能,不过,宗家彻底倒台后,卞持盈迅速安排人将长安彻底洗刷了一遍,长安藏有罪臣余孽的可能不大。 这么一想,这些人最有可能最有可能是从边城来的。 “嘭!”三人所在的马车突然被狠狠一撞,卞嘉平年纪小,抱着宝淳已用尽全力,此时在这等冲击下,她手臂无力垂下,再抱不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宝淳甩出车厢。 “宝淳!”卞持盈见状,立马冷下眉目,厉声大喝:“保护好公主!” 马车外,宝淳重重地跌在地上,浑身痛意袭来,她来不及哭,只因一瞬白芒闪过,长剑正朝她刺来! “锵——”一把利剑横空而来,及时挡住了这柄长剑。 宝淳脸色雪白,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到处都是死人,她被这场景吓傻了,瘫坐在地上,神色惊恐。 直至一双手将她抱起,她陷入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 “公主别怕,我是殿下的暗卫。”抚雪将宝淳迅速搂入怀中,抬臂与刺客搏斗时,她眉目凌厉,一招一式都杀意凛凛,直逼刺客要害。 抚雪是“九道雪”的暗卫之一,其武功高强,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 见宝淳被她护着,卞持盈这才松了口气。只是还没等她这口气缓过来,套着缰绳的马匹突然发了狂,死命地朝前撒蹄奔去。 卞持盈重重往后一倒,腰背撞得有些发疼,颠簸之下,她紧紧抓住窗框,借此稳定身体,然后才有空隙去看卞嘉平。 小姑娘也紧紧扒着另一边的窗框,外边儿的风猛灌进马车来,将帘子吹得飞舞,上边儿缀着的流苏不停拍打在她脸上,迫使她不得不闭上眼。 车夫正与刺客搏斗,这辆马车无人驾驶。 卞持盈看着卞嘉平那副模样,知道不能再这样等死下去。倏地,她松开手猛然冲出马车,在激烈的颠簸之下,她堪堪稳住身子,跪趴在驭位上,弯腰去拾缰绳,然后狠狠一拽! 马匹仰天长啼一声,马蹄更凌乱了。 发狂的马没那么好控制,卞持盈握住缰绳不敢放手,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控制住马匹,无奈马匹正处于癫狂之中,反而将她颠得东倒西歪。 眼看着周遭景色愈发偏僻,卞持盈不敢再拖延了,若是此刻刺客追来,她们怕是在劫难逃。 于是她咬咬牙,往后坐了坐,然后艰难地调换了姿势,一脚蹬在车厢上,再次用尽所有力气一拽—— 马儿被迫慢了下来,但马蹄声没停,它还在焦躁不安地朝前走。 卞持盈没法,她回头伸出手:“快走!” 来不及犹豫,卞嘉平立马将手递去她手心。 这时,隐隐有刀剑声传来。 卞持盈当机立断,拉着卞嘉平跳下了马车。 二人滚落草丛中后,没有迟疑,快速起身来,连身上的灰土都来不及拍落,直直地奔往丛林深处去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啦 76虎尾春冰 ◎放了宝淳,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残阳如血,夕阳落在灌木丛中,晚风徐徐拂过郁郁葱葱的枝叶,半人高的野草随风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只白底黑靴踩过地上干枯的枝桠,发出“嘎吱”的声音,在寂静的丛林中十分突兀。 三五名黑衣人悄声在丛林里搜查,他们手中的刀刃上还残留着温热的鲜血,血凝成团,滴落在不起眼的杂草丛里,无人在意。 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卞持盈紧紧牵着卞嘉平的手,她侧耳听着附近的动静,眉目凝结成霜。 虽然暗卫武力高强,但无奈对方人太多,寡不敌众。 接下来,就看卞持盈自己如何破局了。 卞嘉平侧目,她看见皇后那被缰绳磨破的掌心,血肉模糊,看上去有些可怖。她垂眸看着二人脚尖,听着后边儿若隐若现的脚步声,眉目沉静。 突然手被人捏了捏,她抬头看向皇后,对方朝她使了个眼色。 卞嘉平看明白了,皇后殿下这是要孤身引开刺客,给她留下生机。 她抿抿唇角垂下头,没有反应。 卞持盈见状,不由蹙了蹙眉头。 如今二人深陷险境,没有办法逃脱,只能尽力拖延时间,等暗卫找来。 卞嘉平又抬起头来,朝她摇摇头。 卞持盈皱眉,这是不同意她的提议?虽然她也想逃命,但是卞嘉平还小,且是宝淳看重的人,她不能让其冒险。 卞嘉平拉起卞持盈的手,垂眸在她掌心写写画画。 跟、我、走。 卞持盈辨别这些字眼后,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孩子。 卞嘉平冲她笑笑,眉目自信。 是否要将性命安危交到这个孩子手上? 卞持盈想,或许可以一试,于是她朝卞嘉平点点头。 得到信任后,卞嘉平眉目顿时变了,她像是山间警觉的豹,眼睛里是凛凛机敏。 她弯腰拾起一根不短的枯木枝,然后侧耳听着动静。 卞持盈站在她身后,也一脸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黑衣人逐渐往她们所在的地方逼近,大概还有二三十步。他们没有发现她们的踪迹,因为身后这棵树实在太大了,将她们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的。 卞嘉平抬头往上看了看,然后又看着地上的影子,眼眸微凝。 在刺客离她们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时,起了一阵风,吹得树枝哗哗作响。 借着风起时周围窸窸窣窣的动静,卞嘉平拉着卞持盈轻巧地转移到了附近的另一颗树后边儿。 在这途中,她转身抬臂,用手里的枯木枝用力戳向方才所在树木的枝桠上—— 那里有一个不小的马蜂窝。 “嘭。”蜂窝掉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动静,刺客立即涌了上来,一个个凶神恶煞。 他们低着头,围着这个黑乎乎的蜂窝,神色惊疑。 “嗡嗡嗡——嗡嗡嗡——”一大群马蜂从蜂窝里飞了出来,对着这几人狠狠开蜇。 丛林里骤然响起惨叫声和惊呼声。 不远处的树后,卞持盈听着后边儿的动静一脸惊奇。 在刺客无暇顾及其他时,卞嘉平拉着皇后,飞快地奔跑在丛林之中。 丛林太大,卞嘉平不敢拉着皇后乱窜,万一遇见另一批刺客,那就麻烦了。 最后她拉着皇后爬上了树。 一棵大树,枝繁叶茂,夜色袭来,无人发觉。 这还是卞持盈第一次爬树,恰好,因为今日要来皇家别院玩耍,她衣着简单利落,一点也不影响爬树。 树上的景观很妙,卞持盈可以透过枝叶看见丛林的动静。 眼下是傍晚时分,天光渐隐,视野变得昏暗。 “这树上会不会有蛇?”她小声问卞嘉平。 卞嘉平笑,用气音回她:“还没立春,冷着呢,不会有蛇的。” 卞持盈点点头,遂不再开口了。 丛林寂静,只有风的声音。 卞持盈转头,不经意看见小孩身上单薄的衣衫。 下午从皇家别院出来后,俩小孩都嚷着热,于是一上马车就脱了外袍。 此刻,卞嘉平穿着一件圆领衣衫,冻得直哆嗦,虽然她已经极力控制了。 长安冬日极冷,眼下还未开春,夜里更冷了。 卞嘉平在心里祈祷:不要再吹风了…… 长安的风也冷,卯足了劲儿想把寒意吹进人骨子里。 每阵风吹过时,卞嘉平都会咬紧牙关,尽量不要让自己发抖。 直到一只手伸来,将她搂了过去。 卞嘉平一呆,温暖的怀抱使她慢慢松了牙关,她僵硬的身子也逐渐温暖了起来。 卞持盈靠在粗壮的枝桠上,怀里搂着小孩,尽管现在天已经黑了,可她依旧警惕,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倏地,一抹滚烫滴在她的手背上。她睫毛颤了颤,作无事发生。 不知道等了多久,反正卞持盈坐在树上看了许久许久的月亮,今日十五,月亮圆圆的。 周遭有呼喊声传来:“殿下!殿下!” 卞持盈眉目一动,却没有反应,仍旧警惕着。 终于,一束束温暖的火把驱散了夜里的冰霜寒意,大批官兵在丛林里呼喊着。 迟月、朝玉,还有四妃昭仪都来了,宝淳跟在李丹信身边,眼睛红红的,可见是哭过。 为首的是新任京兆尹牧甄赴,还有大理寺卿弥深,以及妹妹卞知盈和弟弟卞烨。 卞持盈迟钝地抬头,发现远处天边已有鱼肚白泛起。 怀里的小孩早已熟睡。 原来马上天亮了。 皇后被边城潜入长安的反贼刺杀,于郊外受冻一夜,回宫后起了高热,数人围在榻边小心伺候着。 直至次日傍晚,总算是退了热。 正月十七,朝会。 会上,皇后下旨:搜捕边城反贼,就地格杀,凡私藏、收留反贼者,一律按谋反罪严惩。 休养了几日,卞持盈总算大安了。 “那晚多亏了嘉平。”卞持盈对迟月说道:“若不是她,恐怕我难逃一劫,我准备给她个身份,你有什么建议?” 迟月:“嘉平如今的身份是小殿下的伴读,身份不宜过高,也不宜过低,依我看,不如就封个县主吧。” 县主?卞持盈不由想到了福平县主赵嫄。 宗豫一事,黎慈与赵嫄立下大功,前者官复原职,任户部要职,后者…… 赵嫄不想再卷入政斗之中了,她谢绝了卞持盈的丰厚赏赐,回到了盘州,在盘州的一处小山村当起了教书先生,不再入世。 “你去问问宝淳吧。”卞持盈道:“若是宝淳没有异议,便按你说的办。” 迟月去寻宝淳了,可寻了一通后,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想起宝淳的性子,迟月有个猜测…… 她不敢迟疑,立马回禀皇后:“小殿下应该去了乾清殿。” 卞持盈霎时沉下眉目。 她太清楚晏端的性子*了,此时此刻,晏端应该欣喜若狂。 卞持盈猜得不错,此刻的晏端的确高兴得发狂。 乾清殿外,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挟持宝淳的晏端,冷冷开口:“你想怎样?” “总之我要死了,拉我的好女儿一起上路,也不孤单。”晏端低头看着面前脸色发白的宝淳,神色阴鸷:“怎么样呢?朕的好女儿?” 宝淳垂眸看着抵在颈前的匕首,又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不由悲从中来。 被亲生父亲挟持,这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她了。 “卞持盈,我知道你暗地里有人。”晏端目光阴沉地盯着不远处的皇后:“我也知道那些人很厉害,能一招将我击杀,但是。” 他笑得玩味:“但是我即便是死,也有一丝力气划破咱们乖女儿娇嫩的脖颈,总之我不会亏,你可以试试看,赌一赌。” 卞持盈看了看宝淳,又看向晏端,目光嫌恶:“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晏端咧嘴一笑:“我想要你死。” 他歪着头,饶有兴致:“怎么样?很划算吧?一命抵一命,你死了,宝淳就可以活着。” “娘!”宝淳目光哀戚:“娘!不要!宝淳不怕!一点也不怕!” 卞持盈看着他们二人,不说话。 晏端见状,也不催促,只是抵在宝淳颈前的手没有松开。从他的视角,可以看见宝淳肉嘟嘟的脸颊,以及她挂在睫毛上的泪珠,想起方才殿中的情形,他不由嗤笑出声。 “你知道你的乖女儿来找我做什么吗?”晏端笑嘻嘻:“她竟然一个人跑来问我,为什么不爱她?为什么不爱你?” “可笑!”他突然变脸,神色阴冷,尖锐质问:“我还不够爱你们吗?我给你们最高的荣华富贵,给你们皇后、公主的位置,难道我还不够爱你们吗?贪心!你们太贪心!卞持盈,你不仅想要皇后的位置,连朕的位置,你也敢肖想!你好大的胆子!” 卞持盈静静凝视着他,缓缓朝他走近:“宝淳年幼,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晏端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不由大笑出声,等笑够了,他才盯着离他只有十步之遥的皇后:“没做错什么?朕是皇帝,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晏淑陶竟敢两次三番对朕不敬,这难道不是她的错吗?这是大不敬!是要砍头的!而这,都是拜你所赐!卞持盈,你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好女儿的?她竟敢对堂堂、堂堂一国之君如此,难道她不该死吗?” “你放开宝淳。”卞持盈低低叹了口气:“兴许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给我留全尸?”晏端觉得荒谬:“你是不是疯了?是不是没弄明白现在的状况?” 忽然风起,有什么东西“嗖”一声飞来,狠狠击中他的手腕,晏端吃痛,下意识手一松,匕首落地。 宝淳机灵脱身,哭着跑向卞持盈。 众人纷纷上前,用绳索将晏端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看着手腕上的伤,晏端险些咬碎一口牙,他又看向十步开外的母女俩,目眦尽裂:“卞持盈!你得意什么!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不会呜呜呜……呜呜……” 脏布塞进嘴里,制止了他那张狂不知所谓的话语。 卞持盈搂着泪流不止的宝淳,瞥了他一眼:“把人送去金銮殿,严加看管。” 晏端一悚,他看着皇后蕴含风暴的眼眸,突然就怕了。 【作者有话说】 狗皇帝要下线了,终于!不会这么快完结,应该还有几万字,狗皇帝狗带后,后面还有女主和男二弥深的甜甜恋爱,还有一些政事,以及宝淳的成长,宝淳摄政登基等等。 啦啦啦[加油]晚安啦 77兰因絮果 ◎“这龙椅,你我共坐,有帝王之相的人,是我。”◎ 殿内烛火通明,照得处处明亮洁净,晏端被捆在阶下椅中,手脚皆不能动弹。 他此刻已经平静下来,眉目恹恹地垂着,即便嘴里的脏布已被取下,他依旧平静,大抵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所以也不垂死挣扎了。 殿外传来雨声,淅淅沥沥。 晏端茫然地打量着殿内陈设,面上没什么情绪。最后他将目光落在那金灿灿的龙椅上,眼底浮现不甘。 只是刹那,这抹不甘迅速衰败呈颓势,继而逐渐消散,被灰败所取代,看不出一丝痕迹。 嘎吱—— 殿门打开又合上,有脚步声响起。 晏端不用转头去看,也知道这脚步声是谁。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再糊涂,也还是能辨认出的。 “后悔吗?”卞持盈坐在阶上,看着一旁的他,神色淡然,瞧不出什么情绪:“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有过后悔吗?” 晏端干裂的唇角牵了牵:“不管后不后悔,都已经这样了,这个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见卞持盈不说话,他眼底涩然晕开:“父亲早亡,余我和母亲在风雨飘摇的世上相依为命,我早已在曾经那些被欺压的日子里,走上了歧路,失意时卑躬屈膝、谨小慎微,只在得意时才敢展现,我从来都是我,你可别说我变了之类的话,太虚伪、太高高在上,我不爱听。” 她还是不说话,晏端有些烦躁,索性破罐破摔:“要我怎么死?痛快一点吧!” 卞持盈侧目看他,终于开口:“你想要痛快?天底下可没这么好的事。” 晏端倏地头皮发麻,他嘴唇开始哆嗦。这时,皇后起身来,他这才看见,她身侧有一柄长剑。 卞持盈慢慢抽出长剑,剑刃银芒阵阵,锋利无比。 晏端咽了咽口水,眼眶立马发红:“卞……皎皎……别杀我……求你了……” 他不停挣扎着,也不知道那些人是用的什么手法,椅子纹丝不动,绳索牢牢将他捆着,挣脱不了。 卞持盈打量着手里的剑,须臾,她丢开剑鞘,然后朝晏端走去。 “别……别……”晏端想逃,却无处可逃,他身子不停颤抖,牙关也在打着颤:“别杀……别杀我……” 卞持盈执剑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看他:“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她长叹一声,悠悠道:“求饶的话就别说了,你知道这毫无用处,说点别的吧。” “我……我……”晏端落下泪来,他呼吸急促,惊慌失措:“我、我要说什么……” 卞持盈目光往上,语气甚至是温和:“也对,依你的性子,也说不出个好歹来。” 她举起剑,端详剑身好一会儿,徐徐开口:“我分明说过,让你放了宝淳,可留你一条全尸,你却不当回事,这可怨不得我。” 话音刚落,她眉目陡然凌厉,一剑落下,削去了晏端右臂。 “啊——”晏端凄厉叫出声,右臂被齐根削断,鲜血四溅,怵目惊心。 因被绳索捆着,断臂被绳索勒着没有掉在地上,依旧贴着晏端的身体,上边还余留温热。 “啊啊啊!”晏端痛声尖叫,额角青筋毕露,他涕泗横流,狼狈不已,全无曾经风光模样。 看着剑刃上的鲜血,卞持盈伸出剑,慢悠悠在晏端肩上一下一下擦拭着,眼瞧着血迹被擦得七七八八,她露出笑来:“你是蠢,但也不算太蠢,你知道你会有今日这般下场,可你依旧我行我素,因为你在赌,赌不会被我发现,赌即便被我发现了我也会心软,今日场景,你必然料想过,可是晏端,你太自我、太自负,你觉得你能斗得过我,你觉得你会赢。” 晏端痛得脑中一片空白,无瑕顾及外界的声音,他费劲弓着背,嘴里不停呻//吟,汗水、鼻涕、涎水一齐落下,一片狼藉,引人恶心。 卞持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再度抬手,一剑割断了他身上的绳索。 “嘭”的一声,没有绳索的控制,晏端整个人从椅中砸在地上,他侧躺在地上,痛到抽搐不止,涎水流了一地。 卞持盈往后退了两步,盯着他这副丑态,忽然就笑出了声。 耳边笑声刺耳,晏端动了动眼珠。半晌,他用左臂撑着地,咬着牙、忍着痛,费劲地坐了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等瘫坐在地上,已经是好一会儿的事了,而他的语气,是出乎意料的冷静。 卞持盈:“昌安三年,年初。算起来,刚好一年前。” 晏端点头,他喘着粗气:“你……不愧是你,竟然能忍这么久,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一杯毒酒下肚,不知道也知道了。”皇后的声音飘渺虚无,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晏端神色茫然,不太能明白她这话。 “不明白吗?”卞持盈低头,目光落在剑柄上,声音轻轻:“真该让你尝尝那杯毒酒的滋味,让你也体验一下,毒酒穿肠的感觉。” 晏端现在似乎有点神志不清了,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毒酒?你还想让我喝毒酒?朕可是天子!你好大的胆子!” 外边儿雨势渐大,噼里啪啦的,伴随着呼呼作响的狂风。 卞持盈眉目岿然不动:“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因为我做了个梦,在梦里,你端给我一杯毒酒,送我去了黄泉路。” 晏端愕然,接着他破口大骂:“无知妇人!一个梦而已,你竟然当了真!真是莫名其妙!为了一个梦,你竟敢加害于朕,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卞持盈罔若未闻,她提剑走向他,不顾他周遭的狼藉,步履不停。 “别……”晏端见状,骤然变了脸色,他屁股一直往后挪动:“别别别!你清醒一点卞持盈!那只是个梦,梦里都是假的,那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你!” 卞持盈不为所动,她步伐缓缓,一点也不着急。 地上拖了一条长长的印迹,从殿中央到殿角落,血迹斑斑。 晏端躲在角落里的柱子旁,他想要借柱子挡住身体,挡住那凛凛剑光,但无奈柱子太细,不能供他遮挡。 “你……你大胆!”他估计是真的被吓尿了,脑子已经不清醒了,又或者说,他右臂的疼痛覆盖了他的理智,导致他现在言语紊乱,不知所谓。 卞持盈将他堵在角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死到临头,我准你留一句遗言。” 话毕,她又抬起手臂来,她手中的剑刃有多锋利,晏端是见识过的。 他左臂抱着柱子,眼泪哗哗直流,剑光逼来,他侧过头去不敢看,嘴里呜咽着开口:“别杀我!卞持盈!皎皎!你别杀我,我知道错了呜呜呜……我真的知道错了!别杀我!” 余光瞥见了什么,晏端忽地精神一振,也不嚎了,他脸色白似雪,色厉内荏瞪着卞持盈:“大胆!” 他伸出左臂,指着上方的龙椅大声喝道:“放肆!朕是皇帝!曾有大师指着这龙椅说过……说朕有帝王之相!你这是大不敬、该死!该死!” 卞持盈似笑非笑听完他这话,手腕一动,听得一声惨叫后,一只断臂掉在地上,鲜血直冒。 晏端这下已经彻底叫不出来了,他靠着墙,脸色煞白,肩膀痉挛抽搐得厉害,脸也一直在抽动,眼神茫然麻木,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卞持盈剑指晏端,轻轻挑起他不停抽动的下巴,言笑晏晏:“这龙椅,你我共坐,有帝王之相的人,是我才对。” “晏端。”她敛了笑,平静地呼喊着他:“二十几载的情谊,便在今日彻底结束吧。” 晏端一动不动,他依稀感觉眼前有白光闪过。 殿外大雨滂沱,寒风呼啸。那风从门窗的缝隙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吹得殿内的烛火不停摇曳。 蜿蜒的血流在金砖上流动着,直到浸透了一双绣鞋的鞋底。 “哐当”一声响,是卞持盈丢下剑,她拿出手帕擦擦手,看着死不瞑目的晏端,再看看脚下浓稠的鲜血,嘴角微勾,眼底尽是得意之色。 “来人!”她高声呼喊。 殿门大开,迟月迅速带着人进了殿中来。 卞持盈手一松,丝帕轻飘飘掉在血泊中,很快,丝帕被血流吞没,雪白的手帕浸满了鲜血,逐渐看不出原本的花色。 “大师。”她看向正在设坛的法师,问:“真能让他魂飞魄散?法事一做,他便不能转世投胎了吧?” 法师:“只要魂魄散去,三界六道,便再无此人痕迹,更别提投胎转世。” 卞持盈满意点点头,她又叮嘱了迟月两句,最后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皇帝,转身离去。 曾经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可后来,分钗断带,破镜难圆。 雨势渐弱,卞持盈撑伞出了殿门。 她站在殿前广场,仰头看着天色,神色安宁。而她身后,殿门缓缓合上。 今后,她要开启新的篇章,为她自己、为宝淳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 【作者有话说】 啦啦啦啦!名场面来到,狗皇帝终于死了![加油]接下来就是甜甜的恋爱了[害羞]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出自李白《长干行二首》 78一元复始 ◎宝淳封皇太女,卞持盈登基◎ 昌安四年,正月廿二,夜。 乾清殿忽起大火,众人救火不及,待火灭后,乾清殿烧得只剩几根木架子,和一具烧焦的尸体。 天子崩逝,弃群臣,薨落宸极,举国上下,一片悲恸。 昌安四年,三月初,皇后下旨,封宝淳公主为皇太女,享无上荣耀;原有公主伴读卞嘉平,封为云阳县主,封地云阳,享俸禄,沐天恩。 同年九月,皇后登上帝位,颁布诏书,宣布同时废除国号年号。废除原有国号,改国号为“熙”,废除“昌安”年号,年号更为“元嘉”。 元嘉元年,大熙国国泰民安、欣欣向荣。 元嘉第一个新年,五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进宫赴宴。 除夕宴上,元嘉帝着金黄龙袍,左侧坐着皇太女宝淳殿下,琼林玉宴,笙歌鼎沸,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我是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幕。”京兆尹牧甄赴,同给事中弥远叹道:“是我天真了。” 朝中大部分朝臣都是昌安元年,被皇后亲手提拔栽培的,一些新臣虽入朝不久,但很是能审时度势,所以对如今局势,也并未太多意外。 甄赴此人,的确是刚正不阿,但缺点是不知变通,容易一根筋,比较犟。 弥远笑着给他斟酒:“此时意识到,也不算晚。” “你说。”甄赴看着杯中美酒,看着殿中正在演奏的乐人,若有所思道:“眼下这长安,除了卞家,谁最受殿下……谁最受陛下器重?” 自然是弥家。 弥远是聪明人,自然不会说出这话来,他只是笑着吃酒,笑意隐隐有两分得意。 晏端的死蹊跷不已,所有人都知道。可是知道了又如何?于私,他压根儿没有党羽可用,所以更不会有人为他伸冤道不平,于公,晏端此人,刚愎自用、自负无才,谁会为了这样的君主出头? 皇后勤恳奉公,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况且,也不是没有女子登基的先例,所以没人对此有异议。 或许更有聪明人早就料到了今日,毕竟皇帝实在是不堪大用。 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 元嘉元年,一片和谐。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时节,傍晚,卞持盈和龚娴带着宝淳、嘉平在园子里散步。 龚娴转头看着身侧的女子,由衷佩服:“说起来,我也该感谢陛下,若不是陛下,我可能还要历经无数次重生,那感觉太痛苦,我再也不想经受了。” 卞持盈看着前边儿撒欢的宝淳,笑:“我也是为了我自己,对了。” 她问龚娴:“你年岁渐长,不打算成婚吗?” 龚娴:“有这个想法,家里也一直在催促,但我活了这么多世,情情爱爱什么的已经看淡了,将来若有心仪的郎君,还得请陛下做主赐婚。”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宝淳则是和嘉平一路打打闹闹,满园春机盎然,郁郁葱葱。 “陛下。”迟月上前敬禀:“弥大人求见。” 卞持盈面色未改:“我知道了。” 乾清殿重新修缮一番,更名“青鸾殿”,此处变成元嘉帝平日单独接见大臣的地方,商谈政事,批复奏折。金銮殿则是用作朝会,会见群臣,处理重要政事。 天色将黑未黑,殿内点着烛火。 卞持盈穿着一件烟紫刻丝勒金广袖宫袍,发髻拢在身后,用一根红色飘带系着,髻前缀着几朵小珠花,看上去温婉可人。 元嘉帝向来不在意这些虚礼,也从不用外表的繁金玉饰来装饰自己,对宫人也比较宽容,事事不多拘礼。但她在政事上,一丝不苟、严厉端方,谁也不敢造次。 青鸾殿只有迟月朝玉二人在,走过前殿往内殿去,内殿前边儿是一条楠木边心梨花条案,后边儿是一扇落地屏风,屏风后便是元嘉帝平日休憩的地方,有时处理政事较晚,她索性不回昭阳殿,就在这处歇下了。 此刻,弥深坐在左侧椅中,他跷着腿,吊儿郎当地坐着,穿着一件绯红常服,他似是没注意脚步声,只仰着头望着右侧墙上那幅画。 卞持盈在他身旁落座,她理理衣袖,好整以暇看去:“这幅画不对?这不是你亲手作了送我的?” “没有不对。”弥深低下头来侧目看她,笑眼盈盈:“只是一直不见你,心里怪想的,所以睹画思人,以解相思苦。” 卞持盈低眸浅笑:“你如今,嘴上功夫愈发厉害了。” 弥深起身来,蹲在她身前,一手扶着她椅边,仰头看她,喉结微动:“我嘴上功夫厉不厉害,陛下不是早就领教过了吗?” 卞持盈看着他那张殷红的唇瓣,脑中忽然闪回一些旖旎的画面,她脸颊微热。 她没想到,弥深看似青涩,实则……花样百出。 “陛下这阵子不怎么忙,能否将时间分一些给微臣呢?”他凑近她,狭长的眼眸带着促狭的笑,语气却委屈得很:“你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将我一个人丢在一旁,不管我生我死。” 卞持盈哼笑,她抬手欲戳他眉心:“胡说八道,明明离上一次见面没过多久。” 晏端握住她的手,一边盯着她,一边在她掌心落下轻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陛下没有听过这样的话吗?” 卞持盈实在是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弯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怎么样?缓解了你的相思之苦没有?” 弥深捏住她雪白的皓腕,摇头低笑:“这怎么能够?”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目光灼热:“陛下可欠我太多太多。” 说罢,他便半起身来,撑着座椅的扶手,将炙热的吻落在她唇瓣上。 呼吸交缠,唇齿之间除了缠绵悱恻的情意,还有啧啧水声,听得人面红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卞持盈伸手推开他的胸膛,二人唇齿分离,之间拉出一条细丝,暧昧不已。 弥深看着这一幕,眼眸陡然一深,他突然凑近,在她唇上狠狠一吮,将她唇珠吮得饱满绯红。 二人又不知亲了多久。 终于分离,卞持盈气息微喘,眼中含着水色,双脸生霞,妩媚动人。 弥深又亲了亲她唇角,声音微哑:“陛下今晚,翻我的牌子吗?” 卞持盈抬眸看他,眉梢媚态丛生,她弯眼一笑,眼尾似是一把小勾子,勾得弥深口干舌燥。 “表现尚可。”她笑着抚过他俊俏风流的眉眼:“可以留宿。” 弥深紧紧盯着她,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臂搭在他脖颈上,接着,他弯腰将她拦腰抱起,走向屏风后。 夜里下起了雨,雨打娇蕊,溪流湍急,雨中有花在摇曳,黑黑的夜幕之下,红的白的,红的更红,白的更白。 翌日天明,卞持盈悠悠转醒,耳边有鸟啼声,声声清脆。 “眼下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一只手伸来,轻轻替她拂去面上的青丝。 卞持盈转身依偎在其怀中,声音慵懒:“我倒是想,只是前边儿还有事等我裁度,眠一会儿便要起了。” 弥深低头,在她脸颊上蹭了蹭:“我还想再多陪陪陛下。” 谁知卞持盈突然在他怀中笑出声来,他眨眨眼,不知其故,神色茫然。 “你这样,很像是受过恩宠的妃子,娇柔可怜。”她语气带着笑,还有两分揶揄。 弥深轻哼一声,将人搂得更紧:“好啊,从今儿起,我便是弥贵妃了,陛下意下如何?” 卞持盈从他怀中撤出身来,支起脑袋看他,眼眸水润柔和:“我看不错,弥贵妃很好,观你这段时日的表现,贵妃之位,非你莫属。” 弥深看着她这副娇媚模样,心痒痒得厉害,他凑上前去,在她唇上轻咬一口:“那陛下什么时候疼疼我?” 他目光下移,看见她锁骨下方密密麻麻的红痕,眼睛当即有些发热。 “昨晚不是刚疼过吗?”卞持盈卷起一缕发,在指尖缠绕,漫不经心:“太贪了可不好,伤身。” 弥深立即眼神变了,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我身体好不好,陛下不知道吗?” 卞持盈笑着拿发尾扫了扫他脸:“好,怎么不好?弥贵妃身体好得很,我很满意。” 鼻尖阵阵发香,弥深又有些心猿意马,他伸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我说真的,皎皎,我想和你出去玩乐,放风筝、泡温泉、煮酒赏花、下棋赏月。” 卞持盈挣脱开来:“时机未到,再等等。” 弥深追问:“什么时候才是好时机?” “别太着急。”她用指尖描绘着他眉眼轮廓:“一切都会如你愿的。” 弥深拉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就如昨晚一般,密不可分:“好,那我再等等。” “只盼陛下莫要让我等得太久。”他低头吻上她唇瓣,辗转反侧,流连忘返。 卞持盈闭上眼,攀着他的肩,一副任君采撷模样。 但当弥深的吻逐渐往下时,她下意识抱住他的头,咬唇看向床帐,眼里一片水光盈盈:“别……一会儿……还有……还有呜……” 没过多久,精美的床帐隐隐约约,底端的流苏开始晃动。 【作者有话说】 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出自孟浩然《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 —— 就是说,写这一章的时候,我的嘴角就没有落下过…… 79杏雨梨云 ◎怎么?吃醋了◎ 四处春机勃勃,风和日丽,寒意逐渐褪去,人们换上了轻薄的春衫,个个色彩鲜妍。 三月三,上巳节,元嘉帝携皇太女、县主及妃嫔们,出宫前往郊外踏青。弥家自告奋勇,包揽当日所有行程,其他官员不禁扼腕叹息,暗自惋惜怎么自己就没想到这个好机会?只能让弥家捷足先登了。 弥家安排的地方叫荷园,听说是弥家底下的产业。 卞持盈甫一下马车,便看见侯在园子门口的弥深,她想起那日晨起荒唐,不由瞪了他一眼。 弥深笑着上前:“陛下,此处荷园,景色宜人,有马场、棋房、花圃等地,晚间还有温泉可以泡,亦有烟火可供观赏。这趟行程,由臣全权负责,陛下可随时召唤。” 此言一出,宝淳和嘉平立马兴奋地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卞持盈笑得意味深长:“弥卿还真是辛苦,你费心了。” 弥深低头让出路来:“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卞持盈转头看向妃嫔五人:“春日天寒,不妨在这儿住一晚,泡泡温泉,明日再启程回宫,如何?” 四妃齐言:“全凭陛下做主。” 宗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卞持盈:“陛下,我们是每个人一个温泉吗?我可以去跑马吗?我不想下棋,只想跑马泡温泉。” 卞持盈:“随意即可,只要不闯祸就行。” “诸位放心。”弥深笑眯眯道:“温泉是每人一池,园中四处都有侍卫,白日夜里不间断巡逻。” 几人纷纷称赞弥深周全。 卞持盈深深看了一眼弥深,率先提步进了园子,几人忙跟了上去。 荷园如其名,一进园子,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香,走过影壁长廊,可以看见一方水榭立在荷池中央,风过时,水榭四周的纱帘随风飞舞,很是好看。 弥深向众人介绍:“荷池一直蜿蜒而下,每隔一段路便有一处水榭,而这,也是将东西两园分隔的标志。” 东园是元嘉帝下榻之地,单独配有马场、温泉等; 西园有皇太女、妃嫔和县主暂住的小院,当然,也有配有马场温泉等,两园中间,便是那条潺潺荷流。 嘉平看了看宝淳,又望向卞持盈:“陛下,若殿下想要去寻您,可还要递牌子通报?” 宝淳歪了歪头,也好奇地看向母亲。 卞持盈挑眉轻笑:“寻我?哼,你们怕是没有这个闲心想起我来,既然出来玩,就好好玩,一干事宜只管寻园子里的管家就是,我这儿不用常来,容我清静一日。” 最后一句话她似乎意有所指。 宝淳嘿嘿一笑:“还是娘最了解我们。” “你们也是。”卞持盈看向几位小心翼翼的妃嫔,神色温和:“不必拘礼,好好玩。” 自从晏端死后,四妃就怕得跟鹌鹑一样,个个谨言慎行,窝在各自的寝宫里几乎不出门,生怕卞持盈一声令下让她们陪葬,或是将她们赶出宫剃了头当姑子去。 如今四妃以贤妃为首,协管后宫之责依旧是落在她头上。 她站了出来,朝卞持盈行礼:“是,陛下。” 另外三妃立马跟上行礼。 一旁的宗襄讪讪一笑,她有些后知后觉:是不是自己太放肆,太没规矩了? 又叮嘱了一些话,卞持盈便让她们自便了,而她则是带着迟月二人去往东园。 路上风景如画,鸟啼花开,越往前走越心旷神怡。 “以前的那些妃子,如今看着,倒像是给陛下纳的。”朝玉环顾四周,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迟月轻笑一声,对这话也颇为赞同。 没想到卞持盈也点点头,附和道:“我看着,也像是给我纳的。” 此话一出,迟月二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明明是说笑的话,为何陛下竟像是当了真? 卞持盈扫了她们二人一眼,眼中笑意愈深:“不明白?以后你们就明白了。” 东园很大,但处处精致。 休憩的院子有两层,一楼是书房茶房小花圃,二楼则是寝居。二楼有一条走廊,连接着旁边的温泉房。 卞持盈去温泉房看了看,发现这里面是相当精致,所有器具、摆件等物什都十分精美,有的甚至可以说是稀有昂贵。 她站在二楼,看着这一方温泉,想起某人的安排,不由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上午的时光,是卞持盈四处悠悠转转消磨掉的,她怜惜迟月二人,便没让她们跟着,让她们自己去放松了。 午饭是弥深亲自送来的,春笋羹、槐叶冷淘、酒糟蒸蛋、甜雪酥饼等,精致可口,看得人食指大动。 卞持盈就着窗外春光,将这顿饭吃得心满意足。她刚搁下银箸,便有一张丝帕递来。 很快有仆从垂着脑袋进来撤桌。 窗前洒下一片春光,寒意不复,温和明媚。 “你倒是伺候得尽心尽力。”她接过帕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人。 弥深笑着奉上盂、帕、汤:“这是臣的分内之事。” 卞持盈慢悠悠盥洗着,不搭理他。 他凝视着眼前女子,眸光似火:“臣伺候人的功夫向来不错,陛下暂住荷园这两日,一定能体会到。” 卞持盈听罢,有些羞恼,立马将手上的丝帕往他脸上丢去:“大言不惭,竟敢如此造次。” 丝帕盖住脸,清香扑鼻。弥深仰起头,不让帕子落下,他闻着这香,喉结微动:“臣造次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须臾,他低下头,伸手接住滑落的帕子,明目张胆地将帕子收入囊中,他盯着眼前人,勾唇一笑:“也多亏陛下纵着,臣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造次。” 卞持盈不欲与他多说,于是起身来,朝二楼走去:“我要歇下了,你退下吧。” 待上了二楼,卞持盈褪下外袍,准备上榻躺一会儿。 岂料这时,后背突然贴来一具火热胸膛,浓烈的男子气息将她完全笼罩,腰间也横来一双有力的臂膀,紧跟其后的,是颈间温热的鼻息,气氛陡然变得暧昧旖旎。 卞持盈微微侧头,叹道:“你别闹,我只想去躺一躺。” 弥深亲亲她柔软的脸颊:“好,我不闹,我陪你一起躺。” 窗下摆着一张榻,可容两人躺下,刚好可以晒到暖和的阳光,温暖舒适。 弥深先行躺下,在她即将躺下时,迅速将手臂横在枕上。 卞持盈一躺下,便能感觉到后颈的触感,她微愣,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她便被人完完全全地抱在怀中,二人气息交融,亲密无间。 弥深好像很喜欢拥抱。 卞持盈对此也不排斥,便随着他去了,只要不影响她就行。 “你这是没有时机,自己制造时机?”她闭着眼翘起嘴角,语调懒洋洋的:“投机取巧,可不是明智之举。” “这叫随机应变。”弥深闻着她的发香,低眸可以看见她娇嫩的脖颈,再往下,是那一片雪白起伏,上边儿还有荒唐时留下的红痕,眼下已经淡了不少。 身后传来明显异样,卞持盈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开口:“若还要闹,你便出去。” 弥深却将她抱得更紧,委屈巴巴:“陛下一点也不怜惜我。我没闹,是它要闹,我又有什么法子?闹的是它,难受的是我,被责骂的也是我,世上哪有我这样可怜的人。” 卞持盈拍开他横在腰间的手:“你向来巧舌如簧,我辩不过你,你且离我稍远些,别碍着我就是。” 于是弥深只能幽怨地看着她离开自己的怀抱,不能动作。 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啼声,待浑身火气平息,弥深又悄悄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将人抱入怀中。 苔痕阶绿,莺时燕日。 迟月上了楼来,推门进入,恰好就撞见了窗下的一对璧人。她轻手轻脚走上前去,拿过一床被子,轻轻替二人盖上。 卞持盈是被茶水煮沸的声音吵醒的,其中还伴随着杯盖撞击的清脆声音。 她睁开眼缓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来,身上的锦被滑落腰间。 “醒了?”弥深坐在不远处的小几后,他伸手摆弄着桌上杯盏,袅袅茶烟升起,罩住了他的脸,只有他带笑的声音响起:“茶煮得差不多了,喝两杯?” 卞持盈勾开脸颊上的发丝,点点头:“一会去西园看看。” 不多时,二人并肩坐在小几后,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品着茶,窗边的阳光消散许多,寒意渐来。 卞持盈草草披着外袍,她端着茶水慢慢啜着,问道:“霍宸秋怎么样?安分不安分?” 晏端大势已去前,霍宸秋立马倒戈投诚,找到她声泪俱下表忠心。 此人是个滑头,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顶多跟在晏端屁股后边儿打打下手,做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安分是安分,只是心眼太多。”弥深拈起一块糕点送去她唇边:“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他翻出风浪的。” 卞持盈点点头,她看着眼前糕点,一口咬了下去。 “我觉得……”弥深看着她水润的唇瓣,眸色渐深:“陛下好像很看重黎尚书?” 他口中的‘黎尚书’,便是户部尚书黎慈了。 卞持盈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问:“怎么?吃醋了?” 【作者有话说】 岁月静好的一章~ 80尽得纤悉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有一些吧。”弥深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虽然我知道陛下对他没什么想法,但……我不敢保证他也没有。” “莫须有的事。”卞持盈指尖点在小几上,一下一下:“别胡乱揣测。” 身旁人没什么反应,卞持盈挑眉转头:“不高兴了?” 弥深没看她,只诚实点头:“有一些。” 少顷,他转过头来,看着身旁人:“陛下不哄哄我吗?” 二人正是浓情蜜意时,卞持盈也愿意纵着他,于是在他嘴角亲了亲:“现在呢?还是不高兴吗?” 弥深嘴角的笑扩大,眼睛也愈发明亮,光彩照人:“如果能再亲亲,就更好了。” “得寸进尺。”卞持盈也忍不住笑,却还是倾身在他嘴角落下吻,眉目温和,一改平日严肃模样:“不过我喜欢。” 这一亲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弥深不负“得寸进尺”这个名号,将人抱去窗边,压在榻上亲了许久。 当他欲将亲吻往下继续时,伸来一双手揪住他的耳朵。 “疼疼疼——”他想直起身来,但又被耳朵处的疼痛牵制住,不得不伏着身子缓解疼痛。 他目光胡乱四瞟,突然撞进一双带笑的眼眸,一下就失声了。 “卞阿月……!”他咬牙切齿唤她曾经的小名。 久违的、亲昵的小名猝不及防被唤了出来,曾经那些青梅竹马的情谊也如开了闸一般奔泻而出。 年少时被崔珞珠规行矩步的管教着,年幼的卞持盈无处可逃,也无人可以倾诉。 晏端失怙,在长安举步维艰,日子也过得惨不忍睹,比她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比她还要惨,自然不是倾诉的合适人选。 于是桀骜张扬,却唯独对她十分耐心的弥深便成了卞持盈那段时日的春光,短暂地驱散了她周身的阴霾,给予她明媚和鲜活。 往日积压的浓烈情谊如泄洪般冲出卞持盈心里的牢笼,她一时有些失神,揪住弥深耳朵的手也逐渐往下滑落。 遽然,弥深一把抓住她雪白的皓腕挂在自己脖颈上,低头亲了亲她,眼眸弯弯:“倒是许久没这样唤过你了,我以为,比起皎皎,阿月更好。” 卞持盈对上他的笑眼,也不自觉笑了起来,眉眼弯似月:“为何?” 弥深俯下身去,与她面贴面,亲昵地蹭了蹭,声音发软:“皎皎不是我的皎皎,只有阿月才是我的阿月。” 少顷,他又直起身来,凝视着她,在她唇畔温柔辗转。 窗外日头渐西,阳光照在窗框上,映得纱窗透明,隐约可见屋内模糊人影。 一双纤细的手搭在宽肩窄背上,随着动作起起落落,皓腕间玉镯手钏叮铃作响。 直到傍晚,日光温和。 弥深想起方才自己的孟浪,连忙将人搂在怀里哄了好一阵。 卞持盈眼睛微红,唇瓣更是肿得不成样子,如今明明是早春微寒,她却起了许多汗,汗水打湿了发,黏在颊边,衬得那娇媚的眉眼愈发勾人。 故而也怪不得弥深哄着哄着又开始亲起来了。 “……别闹了。”卞持盈用发软的手臂将人推开:“我还准备去西园逛逛。” 弥深在她耳尖咬了一口:“好,不闹了。” 待沐浴收拾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卞持盈随意梳着发髻,穿着一件苏芳色的长衫,外边儿系着杏白披风,一眼瞧去,端庄温和,婉婉有仪。 “陛下今晚在东园用膳吗?”弥深站在檐下,靠着门框,双手抱臂,笑着问她:“臣好提前预备着。” 他眉梢懒洋洋的,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猫儿,餍足得意。 卞持盈瞥了他一眼,抬起下巴由着仆从整理着装:“我在宝淳那儿吃晚饭,就不回来了。” 弥深点点头:“行,那臣先去准备温泉,夜里寒意重,陛下回来后,刚好可以泡泡温泉,驱驱寒。” 若是旁人听了,必然称赞弥深用心负责。 可卞持盈哪里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到底是泡温泉还是……还是别的,她能不知道? 故此,她并没有回应某人,而是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弥深笑意更甚,见人离去,便高声喝送:“恭送陛下——” 卞持盈来的时候,宝淳正和嘉平坐在一起画画,两只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堆,怎么看怎么可爱。 “娘!”宝淳抬起头来,第一句话便是控诉:“嘉平画工太差了!” 嘉平不甘示弱:“你写的字也很丑!” 二人各有各的长处和短板,卞持盈笑着坐下:“那你们一个画画,一个题字,岂不是正正好?”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不管是写字画画,还是别的。”卞持盈看着这两张稚嫩的脸庞,谆谆善诱:“你们都各有各的优缺点,若能互补,便是极好,若不能,便一起想办法解决,是不是呢?” 二人牵着手走到她跟前,面面相觑。 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卞持盈眉目柔和不已:“你们以后要经历很多事,见很多人,说不定会因为世事无常走散。” “我们不会走散。”早慧的嘉平很快明白她话中的深意,只是紧紧牵着宝淳的手,坚定地看着卞持盈:“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一直往前走。” 宝淳年幼,对世事不太敏锐,却也跟着一起说:“对,我们不会走散,会一直在一起的!” 卞持盈低低一笑:“好,我相信你们。” 晚饭是三人一起吃的,卞持盈坐在主位,宝淳、嘉平坐在左右两侧。 “这次回宫以后。”卞持盈放下银箸,看着二人:“你们文武老师都会对你们很严格,能受得住吗?” 宝淳率先开口,嘉平紧跟其后:“能!” 自从经历那次刺杀,更加坚定了宝淳想要学武的心,嘉平亦是如此。 卞持盈颔首:“能就好。” 她目光清正看着这两个孩子:“宝淳,嘉平,你们不是普通孩子,你们身上担着重任,将来会有很多风雨阻碍你们的前路,但我想,只要你们根基稳、心稳,一直在一起,风雨就不能撼动你们半分,后面的路不好走,我相信你们,一定会走出一条属于你们的阳关大道。” 宝淳是她唯一的孩子,将来的天下也是宝淳的,卞持盈希望,宝淳能做一个优秀的君主,为国为民。 “明日下午启程回宫。”临走前,卞持盈笑着揶揄二人:“这是你们这段时日最后放松的日子,好好儿玩儿,毕竟以后再想要出宫来,就没这么轻易了,不过先说好,不许熬大夜,也不许闯祸做出格的事。” 二人自然是笑嘻嘻应下。 夜风微凉,卞持盈去往妃嫔住处。 五人的小院儿都挨着的,院子不大,但胜在精美。 得知元嘉帝要来,几人都去了贤妃院儿里。 “别拘谨。”卞持盈对四妃说道:“就是来与你们随便夜话两句,没什么要紧的事。” 宗襄歪头看着她:“陛下为什么不让我别拘谨呢?” 卞持盈笑:“因为我知道,就算我不说,你也不会拘谨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气氛轻松了不少。 “协管后宫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卞持盈看向贤妃林语嬛:“今后,你还得继续辛苦下去。” 贤妃低头:“是……是……” 她不知道该如何自称。 卞持盈莞尔:“你们在我面前,自称‘我’便是。” 林语嬛迟疑片刻后再度开口:“是我分内之事,陛下言重了,后宫事少,谈不上辛苦。” “虽事不多,但你没有名头,月例也没涨,凭空多出来的事,的确是辛苦你。”卞持盈看着另外四人:“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在害怕什么。” “所以我在此许诺,只要你们不犯重罪,我不会对你们如何,也不会将你们赶出宫去,后宫之事,我也不会多管,我知道宫墙内很枯燥乏味,所以我许你们在后宫找乐子消遣,只要不闯祸、不出格就行。” “陛下,为什么不放我们出宫去?”德妃洛识月忍不住问道。 “放你们出宫?”卞持盈反问:“你们是皇帝的妃嫔,放你们出宫去,这合规矩吗?况且,真放你们出宫去了,你们怎么活?剃了头发做姑子去吗?” 这话问得几人皆是一愣。 “即便我破例将你们放出宫去,然后呢?再嫁人是不可能的,你们不但不能随心所欲生活,反而要接受更多人的围观堵截,但凡你们和外男有一丝接触,便会被有心之人做文章,引起风浪连累家里人,我想,这样的后果,不是你们想看到的。” 卞持盈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不复往日严厉,反而温和非常:“宫里不一样,虽然宫规森严,却也对你们有利,你们怨恨这宫墙困住了你们,可如今,也是这宫墙收留了你们。” 末了,她扭头看着天边夜色,轻叹一声:“眼下这世道,于女子而言太过苛刻。宫里宫外是截然不同的天地,你们向往宫外的自由无拘无束,却忽略了世道层层叠叠的吃人枷锁。总之,你们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之后,若下定决心想要出宫,那便明日回宫前来东园寻我,过时不候。” 园子里很安静,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贵妃李丹信小声开口:“陛下……若是我们不出宫,结局会怎样?” 卞持盈:“结局虽不能说是十分圆满,但总体来说差强人意,我以为,那是各位最好的结局。” 【作者有话说】 [加油]晚安~周末愉快呀~ 80-90 81肝胆楚越 ◎陛下能不能给我个孩子◎ 慢悠悠回到东园后,夜已经深了。 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温润的光,偶尔随着风轻轻摇晃,底下的穗子也晃来晃去。 卞持盈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迟月站在她身后,正替她卸着发饰。 一阵风从窗缝里挤了进来,烛火摇曳间,寒意袭人。 “我让弥深给你们也安排了温泉。”卞持盈看着镜中的迟月,温和道:“一会子也去泡一泡吧,祛一祛寒,今晚熬得厉害,明日睡个懒觉,毕竟后边儿还有的忙,这是最后松散的日子了。” 迟月笑着哎了一声:“多谢陛下。” 盥洗后,卞持盈换了一身藕荷衣衫,披着袍子去了温泉房。 从两屋连接的长廊走过时,卞持盈冒着寒风看向外边儿——无边黑暗,寂静无声。 她垂眸踏进温泉房的那一瞬,暖意席卷了她全身,她一下子放下了瑟缩的肩膀,整个人舒展许多。 一双手伸来,替她褪下外袍。 弥深转身将袍子挂在木施上,回身看她:“我准备了一壶酒,吃一盅?” 卞持盈刚好也想喝两杯,于是点点头,应允了。 月白风清,夜静更阑。 卞持盈静静地看着炉子,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弥深正聚精会神地煮着酒,不消片刻,满室酒香。 “陛下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我?”弥深斟满一杯酒递去,看着她的眼睛问:“很是突然,不知缘故。” 卞持盈接过酒杯送去唇边,须臾,她放下酒杯支着脑袋:“是问我为什么选择你,还是问我为什么选择弥家?” “这不一样吗?” “自然不一样。” 卞持盈看着杯中酒,唇边笑意清浅:“你与弥家,于我而言,是两码事。” 弥深:“我是弥家人,身后是弥家,如何不一样?” 卞持盈没说话,只是兀自看着小几上的炉子酒壶。 弥深于她而言,的确不是普通的竹马,年幼时,他几乎包揽了她所有的少女心事,譬如和晏端的小争执,又或者是不满崔珞珠的种种安排等等。 即便他身后没有弥家,于她而言,也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她开了口:“倘使你不姓弥,我也会选择你。” 弥深心下一动,他起身来走到她身侧坐下:“那我还是姓弥吧,这样就能帮到陛下了。” 卞持盈转头看他:“就这样和我在一起,没名没分,会不会介意?” 弥深摇头轻笑:“早年,我最大的心愿便是陛下能多看看我,于是我奋起直追,终于入了大理寺,也终于教陛下看见了我。如今能与陛下这样相守相伴,对我而言,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他说完这段话,神色忽然变得有些犹豫,唇角微动。 卞持盈挑眉:“还有什么话想说?” 弥深语气有些忐忑:“……我与陛下,能不能有一个孩子?” 他急切补充:“陛下放心,绝不会影响皇太女的地位,也不会与她争这天下,我会养在弥家,给他编造一个身份,不会教他知道真相。” “弥深。”卞持盈平铺直叙:“我不允许有任何人威胁到宝淳,一丁点风险也不行,我这一生,只会有宝淳这一个孩子,倘若有意外发生,倘若我怀孕了——” 她看着弥深的眼,毫不留情:“我会流掉这个孩子,并且,和你一刀两断。” “所以你。”她端起杯子喝了两口酒:“在房事上慎重一点,做的准备足一点,我不希望看到意外发生,也不想和你一刀两断,但事情一旦发生,我就不得不做出决定,避免更多意外产生。” 弥深垂眸,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眸,他不说话,只是脸有些白。 卞持盈没有催促,只是品着舌尖酒,优哉游哉。 “陛下……”弥深轻声呢喃:“陛下还真是狠心。” 卞持盈:“怎么?怨我吗?” “我若怨陛下,陛下会如何?” “不如何。”卞持盈放下杯子起身来:“我意已决。” 她走向温泉房间,背影翩跹,裙摆逶迤。 弥深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有漩涡逐起。 —— 温暖柔软的水包裹着身子,很是舒适。 卞持盈闭上眼靠着池边,她穿着一件绯红小衣,细细的红带系在颈后,衬得白玉似的肌肤更瓷白无瑕。 水波荡漾下,风光若隐若现。 身后传来脚步声,卞持盈睁开眼回头看去,似笑非笑:“怎么?想通了?” “想通了如何,想不通又如何?”弥深披着雪白中衣,行走间精壮的腰腹上是起起伏伏的线条。 他坐在池边的藤椅上,看着池中的人自嘲:“我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陛下也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 “这是在使小性子?” “陛下姑且可以这样认为。” 卞持盈笑笑,她转过身来,趴在池边看他,语调漫不经心:“弥深,我想你早就明白,与我在一起你会有怎样的前景。你知道这些,却还是选择和我在一起,你知道和我在一起你会被压制,和我在一起你会有一些俗世的愿景无法实现,这些你都知道的,但是你太贪心,明明知道,却还是存着一份侥幸,侥幸会有如愿以偿的那一天,可如今,你的侥幸被我扼杀了,眼下,我给你选择,门在那边,你出了这门,你我便是清清白白的君臣,再无其他瓜葛,要如何选,全凭你自己。” 夜里忽然飘起了雪,檐下的灯笼依旧摇摇晃晃。不多时,长廊下的长椅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如撒盐一般。 园子里的枝桠上也逐渐被白覆盖,慢慢的,这白堆积得愈发多了,压得枝头沉甸甸的。 不知是几更,或许是拂晓。 柔弱的枝头终于受不住这雪,“嘎吱”一声,枝条连着雪一起掉在地上,雪越下越大,断枝被这深深浅浅的雪覆盖,再看不见一点。 温泉房里氤氲一片,白雾缭绕。 卞持盈趴在池边,肩颈前胸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痕,她眸光迷离,雪白的臂膀软绵绵搭在池子边沿,身后不停有水浪打来,落在她臂膀之上,又缓缓滑落,没入池中。 雪终于停了,天也快亮了。 温泉水依旧热着,卞持盈嗓子干涩得厉害,被弥深对嘴喂下水后,终于滋润了许多,只是还不等她喘口气,那水浪便又开始起起伏伏。 终于天明,卞持盈昏睡过去,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温泉房里一片狼藉,是弥深亲自收拾的。等收拾干净,他坐在昨晚那张藤椅上出神。 堂兄弥远的话在脑海中不停浮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一般,驱使着弥深去作为。 他转头看着温泉房的门,神色复杂。 昨晚他没有出这门,而是下了温泉池。这也意味着,他臣服于元嘉帝,而非…… 弥深闭眼深叹,繁复的想法在脑海里碰撞搅弄,搅得他脑仁疼。 日光照射进屋子,弥深睁眼,眼中一片清明,他看着探进屋子的那抹阳光,忽然就想起那年春日,他兴冲冲跨进门时,卞持盈冲他的那一抹笑。 如这抹光一样,明媚青涩。 罢了。 他站了起来,掸掸衣衫,且行且歌吧。 卞持盈醒来时,浑身上下软绵得厉害,午饭是弥深搂着她,亲自伺候她吃下的。 “这次你胡闹得厉害。”她抬手将他凑过来的脸推开,眼皮还有些肿:“下次再这样,我就要生气了。” 她知道他有脾气,所以特意纵着他,但只此一回,若再来两回,她怕是要散架了。 “是是是。”弥深亲了亲她嘴角,笑得宠溺:“臣再也不敢了。” 见她眼下仍有黛色,他有些心疼道:“陛下再睡一会儿吧,离下午启程回宫还早。” 卞持盈:“我再睡一个时辰,你记得叫我起来。” 弥深伺候着她睡下后没有离开,而是静悄悄坐在榻边,凝视着她面容,眼底晦暗翻涌。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去了。 窗外阳光明媚,照得窗纱亮闪闪的,屋子里也是一片亮堂。 卞持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她盯着上方帐额,面上无甚表情,直到眼皮愈发沉重,她这才缓缓闭上眼,沉沉睡去。 临回宫前,卞持盈都没能等到来寻她的妃嫔。 上马车前,四妃昭仪皆朝她行礼,恭敬非常。 卞持盈:“你们都想好了?此时若是提出,我亦应允,等上了这马车,便没有你们反悔的余地了。” 贤妃林语嬛站了出来,她福了福身,声音清脆温和:“陛下待我们极好,仁厚宽和,恩泽均沾,我们都愿意留在宫里,闲暇时陪陛下解解闷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平心而论,不管是以前的皇后,还是现在的元嘉帝,卞持盈都不曾苛待过后宫的妃嫔,反而对她们照拂有加。 现在后宫只有她们五人,元嘉帝对她们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宫内的日子会逐渐热闹起来,在宫里她们身份尊贵,被人前呼后拥地伺候着,除了陛下公主,没有长辈压着,也没有莫名其妙的亲戚和闲言碎语,这哪里不比宫外好? 所以她们没有犹豫多久便决定留下。 卞持盈颔首,阳光照耀在她眉眼上,琥珀似的眸珠染着笑:“想好了就行,回宫吧。”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要开启时间大法啦[加油]上一章锁了好多次,我改来改去总算过审了QWQ 82情随事迁 ◎子嗣一事,我势在必得◎ 元嘉九年,九月廿十,元嘉帝生辰,群臣献上奇珍异宝,恭贺圣寿。 “一晃就三十三了。”卞持盈看着镜中的自己,低低叹了口气:“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朝玉嘴笨,没有说话。倒是迟月反应过来了,笑着说道:“陛下如松柏经霜愈翠,昆山玉映,椒房月魄,我看陛下年年如此,哪里就老了?” 卞持盈笑意愈深:“你这张嘴,如今是越来越巧利了。” 迟月倒是说得没错,尊贵如元嘉帝,保养得宜,用料奢侈,一点也不显老,与二十几岁时几乎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是,她眉眼更加沉静深邃,不笑时更显威严,不怒自威,臣子们都兢兢业业,不敢造次。 “宝淳和云阳在做什么?”她问。 朝玉:“殿下和县主早起做完功课后,正在给陛下准备生辰礼,说是谁也不准去看。” 卞持盈挑眉:“她俩又准备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之前的每个生辰,宝淳和云阳都会凑在一起,合计亲手给她准备生辰礼,只是之前每一年的生辰礼都很独特。 所以今年,卞持盈对这次的生辰礼格外感兴趣。 今年生辰卞持盈没有大肆操办,只是叫上宝淳云阳,以及妃嫔们坐在一起吃顿饭。 早起去青鸾殿批过折子后,卞持盈没有回昭阳殿,而是去园子里散步赏花。 园子里花团锦簇,芬香扑鼻。 其中开得最繁盛的,要数菊花,香气最袭人的,便是桂花。除此之外,还有木芙蓉、秋海棠等,看得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 “前两日有人向我打听你们俩。”卞持盈负手慢悠悠走在园子里,目光游走在花丛中:“这是想打你俩的主意。” 迟月和朝玉面面相觑,不明白这话该怎么接。 “我是不想放你们走的。”迎着日光,卞持盈笑着眺望前方,直言:“你们于我而言很重要,是我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我希望你们能一直在我身边,不仅仅是因为你们能在政事上协助我,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感情不浅,我也舍不得放你们走。” 她刚说完,朝玉便干巴巴道:“我不会嫁人,也不会离开陛下。” 迟月:“我对情情爱爱没兴趣,我只是觉得,跟在陛下身边见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是最高兴的,我也不会离开陛下的。” “别紧张。”卞持盈伸手轻轻拂过花苞:“我只是随口一说,我的墙角,可不是谁都能撬的。可倘若你们自己要走,我也不会拦你们,若是你们遇见了喜欢的人,很想很想和他在一起,只要你们开口,我会放你们走的。” 朝玉:“我不喜欢男人。” 卞持盈一愣,迟月有些哭笑不得。 朝玉轻咳了一声,解释:“也不喜欢女人,我只是觉得情爱这件事太麻烦,牵扯太广且会有很多不可预料之事,我不喜欢,所以也不会有这么个人。” 迟月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行,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卞持盈勾了勾被风吹乱的鬓发,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轻叹一声:“阳光真好。” 回到昭阳殿后,妃嫔们都到了,她们凑在一起说话,叽叽喳喳的,令空旷冰冷的殿宇多了许多温暖。 见卞持盈进来,几人都纷纷起身行礼,面上都挂着笑。 “坐吧,等宝淳来就开席。”卞持盈坐在长桌主位,看着五人说道:“若是饿了,可以吃点点心垫一垫。” 几人自然是应下。 没过多久,有两道人影一阵风似的跑进殿来。 卞持盈支着下巴看着眼前少女,笑:“听说你们给我准备了礼物,是什么?” 前边儿的是宝淳,她如今十三岁了,身量高挑,容貌出众,特别是那双和卞持盈如出一辙的眉眼更是精致得不得了,唇红齿白,灵动狡黠,恰是桃李年华少女。 跟在后边的是云阳县主卞嘉平,她比宝淳大一些,身量却是要矮一些,一双上挑的吊梢眼自带冷厉气势,一瞧就不是个好惹的。 此刻,她笑了起来,吊梢眼变成弯月,圆溜溜的眸珠削减了凌厉感,添了两分娇俏:“陛下一会儿就知道了,可是花了我俩好大的功夫呢!” 二人先继落座。 宝淳坐在卞持盈左手边,好奇问:“娘,您想要什么礼物呀?” “这会儿才来问我,是不是太晚了?”卞持盈哼笑一声:“你们都做好了,来问我做什么?” 宝淳嘟嘴,她眼下正是抽条的时候,脸颊上圆嘟嘟的肉消了不少,只是唇形饱满好看,娇憨十足:“问一问也不行呀?” “我猜。”宗襄笑眯眯开口:“殿下应该是想听陛下说‘只要是你们做的,我都喜欢’这样的话。”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宝淳嘴撅得更高了,她看着卞持盈不满道:“不可以吗?” “可以。”卞持盈伸手揉了揉她额发:“只要是你们做的,我都喜欢。” 她这才心满意足,得意地歪了歪脑袋:“我们做得可好啦!娘一定会很喜欢的。” 卞持盈含笑看了看云阳:“先吃饭吧,我拭目以待。” 吃过饭后,一行人移步茶房,顺便观摩一下宝淳二人准备的生辰礼。 茶室内清香袅袅,阳光照得室内透彻明亮,几缕光照射进屋来,可以看见光里飞舞的细尘。 宝淳献宝似的拿出一个精巧细致的木匣子,放在卞持盈身前,笑嘻嘻道:“喏,娘打开看看吧。” 一旁坐着妃嫔们,她们都很好奇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卞持盈面上始终带着笑,她伸手打开盒子,在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时,她面上掠过一丝讶异:“……这是什么?” 宗襄带头伸长脖子去看,另外四人也先继将盒子里看了个明白,个个面上都含讶异之色,看来也不认识这玩意儿。 宝淳得意地摇头晃脑:“这叫‘行香子’~是香囊哦!” 卞持盈挑眉,她拿出盒子里奇形怪状的“香囊”,将其细细打量。 云阳在一旁介绍:“这香囊不是普通香囊,用绸缎、铜片、绣线以及六种香料等东西制成的,我们用刻针刻了两个孔,囊面绣有暗纹,转动铜盘会有不同的香味散发出。” 一旁的妃嫔们叹为观止,一脸惊奇模样。 卞持盈笑问:“真是你们俩自己做的?一点没骗人?” 宝淳不说话,只是眼珠滴溜溜转着。 “这……”云阳看了她一眼,继而笑着看向卞持盈:“娴姐姐有帮我们画制暗纹。” 宝淳急忙道:“只有这一项!其他的都是我和云阳亲手作的,保证没有假手于人!” 卞持盈:“好,我相信你们,这个礼物我很喜欢,‘行香子’这个名字也很恰当。” 宝淳这才舒展了眉眼,笑着坐下来,抱着卞持盈的手臂:“嘿嘿,我就知道娘喜欢。” 等众人散去,卞持盈拿着那香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面上的笑意不断,看来是真的很喜欢。 “陛下歇一会儿吧。”朝玉劝道:“早上起太早了。” 卞持盈:“不妨事,晚上早些歇下就是了。” 朝玉随口道:“待弥大人进宫,陛下哪里能早睡。” 卞持盈面上的笑一下就淡了,一旁的迟月心里“咯噔”一声,心道:不好! “能不能早睡。”卞持盈将香囊放进匣子里:“全在我,与他何干?” 仔细算算,她和弥深已经九年了,曾经纯粹的感情到如今,似乎已经变了味。借着她的势,弥家在朝中可谓是如日中天,仅次于卞家,若不是上边儿有卞家压着,或许弥家会成为下一个荣家。 卞持盈已经忍了弥家许久了,她自认不愧对弥家、不愧对弥深,倘使他们不知足,那她也可以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最近她和弥深正在闹矛盾,谁也不肯低头退让。 原因是弥家旁系子孙在朝中任职,因其受底下小人蛊惑,在公事上犯了个不小的错。 卞持盈从不任人唯亲,她当即下令要革职查办,却遭来弥深的质问。 彼时,弥深皱眉,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是受人蛊惑,错不在他,你就不能法外开恩?” 卞持盈冷冷道:“法外开恩?他自己脑袋不清醒,受了底下的人蛊惑,说明他识人不清、用人不慎,导致公事出了差错,错不在他在谁?难道我还要体恤他不成?那他捅的那些娄子谁来处理?谁来承担?” “难道你不会出错吗?”弥深气得厉害,一脸失望看着她:“难道你不会识人不清吗?当初是谁把晏端……” 屋子里响起“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弥深微微侧着脸,脸上印着清晰的巴掌印。 卞持盈收回手,神色冰冷:“我看你是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弥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退下了。 “今日陛下生辰。”迟月笑着拉回了卞持盈的思绪:“弥大人一定会来的。” 卞持盈耸耸肩:“随便。” 她看着匣子里的香囊,想了想还是拿了起来,继续研究。 弥家。 “弥和的事怎么处理?”弥远问道,他看向正在穿衣的弥深,挑眉:“他可就指望你了,恨不能认你当干爹。” 弥深抖了抖身子,穿好衣袍:“不妨事,我心里有*主意。” 弥远点点头:“她那边……会松口吗?对了,还有子嗣的事,你抓紧时间,皇太女听政三年了,时不我待。” “我知道。”弥深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一片浑浊:“我正在计划这件事。” 他抬眸看向窗外的簇簇锦菊:“子嗣一事,我势在必得。” 83毛遂自荐 ◎臣仰慕陛下已久◎ 下午阳光正好,卞持盈拿着书坐在窗下看着,聚精会神,全神贯注,仿佛没有受到弥深的影响。 一旁的迟月和朝玉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迟月看了看窗外,索性拉着朝玉去了外边儿说话。 “这下怎么办?”朝玉皱眉:“怪我一时嘴快,说的话不过脑子,惹陛下不高兴了。” 迟月:“今日还是陛下的生辰,咱们得想想法子,让陛下开心起来。” 朝玉迟疑问:“要不然……我们去请殿下过来?有她在,陛下一定会高兴起来的。” 迟月想也不想否定了这个想法:“陛下不会希望殿下牵扯进来的,若是我们擅作主张,陛下或许会更生气也说不一定。” 朝玉叹口气:“意思是,眼下只有靠弥大人了?” “是他惹陛下生气的,他是罪魁祸首。”迟月有些无奈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为何你总是把弥大人当主子来看?咱们的主子是陛下啊!脑子清醒一点!” 朝玉愕然:“可是……他是陛下的……陛下的……” 她脸憋红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看,说不出来了吧。”迟月搭着她的肩,语重心长道:“他什么也不是,顶多是陛下的伴侣,仅此而已,说难听点……男宠也是可以当的,但陛下一统天下,是这天下的主人,男宠于她而言,是随时可以换的。” 朝玉:“……你的意思是,陛下已经对弥大人很不满了?” 迟月耸耸肩:“弥大人么……其实问题不大,大的是他身后的弥家,你说这人啊,一得势,便飘飘然了,全然忘了曾经的初衷和信仰,啧啧,弥家之前捅了多少娄子?得罪了多少人?那可是数不胜数!” 朝玉不说话,而是很认真地在思量,少顷,她若有所思开口:“以前的弥家还是很低调的,不张狂不惹事,从……貌似是从元嘉六年开始,他们行事便没有顾忌,较之以前,张扬许多。” “的确是元嘉六年。”迟月补充:“元嘉六年,也是陛下和弥大人的第六年,人心易变这话真没错,你看最开始的时候,弥大人是不是事事依着陛下?谨小慎微,处处伏小做低,你再看如今?竟敢在陛下面前不敬,真是猖狂至极!” 朝玉点点头,深以为然,她想了想又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看着吗?” 迟月:“不必担心,陛下运筹帷幄,心里有数,心里没数的是别人。” 这时,有宫人来禀。 迟月听完后,神色讶异问宫人:“当真?” 宫人:“确确实实,人已经在青鸾殿外候着了。” 迟月挑眉,忽而一笑:“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回陛下。” “容拂?”卞持盈放下书,一脸讶然地看向迟月:“他来做什么?” 迟月上前去,笑着替她整理衣襟:“今日是陛下的生辰,他自然是来进献陛下生辰礼的。” 卞持盈有些意外,手里的书被迟月抽去也没有发觉。 容拂是历届科考的探花郎,是卞持盈亲手点的。此人是实实在在的寒门学子,家中清贫,性子清冷淡然,不爱结交朋友,喜音律书画,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与同僚之间的关系也是普普通通。 他如今任户部侍郎,其兢兢业业,恪守本分,从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在公事上严谨非常,不会讨好上司黎慈,也不会和其他官员一样拍卞持盈的马屁,他仿佛什么也不在意,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以前逢年节什么的,他即便来,也是和其他官员结伴而来,且还是站在末尾不声不响的,怎么如今,独身一人来了? 卞持盈梳妆后,去了青鸾殿。 容拂被人请去了殿中等候,卞持盈来的时候,他正看着墙上的那幅画出神。 听见脚步声,他转身看去,作揖行礼:“臣参加陛下。” 平心而论,容拂生得一副好容貌,他眉目清冷疏离,鼻梁细直秀挺,面容白净,看上去如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今日他着一身雪衣常服,清朗独绝,更添冷意。 卞持盈负手进了屋:“不必多礼。” 容拂拂袍跪下,双手举着一物,恭敬禀道:"臣户部容拂,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伏惟陛下膺乾御极,德被八荒。今欣逢圣寿,特备薄礼以表芹献。" 卞持盈支着下巴,看着他手中的木匣子,似笑非笑:“我还以为容卿先前已经送过了。” “臣……”容拂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在皇帝生辰当日献礼,恐怕他是第一人。这于礼不合,且乃大忌。 但他之前准备的生辰礼因故损坏了,比起前者,此项更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卞持盈对这些没有很在意,说那些话也不过是逗一逗这木讷古板的户部侍郎。 “罢了。”卞持盈接过那匣子:“既是你一番心意,我也就收下了。” 匣子里是一幅画,卞持盈缓缓打开这幅画,神色惊艳:“这……” 她看向容拂,面上带笑:“这是你画的?” 容拂低头:“是,画技平平,让陛下见笑了。” “不必自谦。”卞持盈拿着这幅画,爱不释手:“哪里就画技平平了?我看这画很不错。” 她看了一眼容拂,笑意愈深:“我很喜欢。” 画中有美人,于树下休憩,其执一柄团扇遮住半张脸,余留一双灵动眉目,娇俏动人。 不管是美人的一颦一笑,还是树影斑驳,或是地上的花花草草,等等等等,都非常细致入微。 这幅画在卞持盈心里,如今是稳居第一。 不过……画中的她着粉衣绿衫,整幅画透出的感觉是闲逸温暖,一点不符合她平日里严苛待人的风格。 并且这画风,略微有些暧昧亲昵, 卞持盈这样觉得,便也这样问出口来:“这画,你是带着何等心意献来的?” 容拂狭长的桃花眼动了动,他微微抬起头来,两腮微红,眼含水光,脉脉含情:“臣……仰慕陛下已久。” “仰慕我?”卞持盈笑着将画放至一旁:“仰慕我的人可是有许多。” “陛下英明神武,德被四方,圣明烛照,仰慕陛下的人自然有许多。”容拂眼中带着热切的敬仰和爱慕。 卞持盈支着脑袋,漫不经心地看着他:“那你说说,与旁人而言,你有何不同?” 容拂背脊挺得直直的,他声音很好听,落珠似的:“臣足够听话。” “哦?”卞持盈来了兴致:“那你所求什么?加官进爵?荣华富贵?” “臣只想守在陛下身边,什么也不求。” “撒谎。” 卞持盈摇摇头:“你可知你今日的行径一旦将我惹恼,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她语气寻常甚至可以说是温和,但却依旧听得容拂起了一头的冷汗:“陛下恕罪!” 也不知道他是倔还是怎的,求饶过后,依旧将背脊挺得直直的:“但臣绝无二心,唯一的念想,便是能久伴陛下左右。” “我记得……”卞持盈慢悠悠问:“你如今二十有七是吧?为何一直不成亲?家里人不着急吗?” 容拂垂眸看着她脚尖:“早在那年殿试,臣便将一颗心都落在了陛下身上,可那时,陛下的心里只有弥大人,臣不敢表露心意,只敢远远看着陛下,我家里人不能左右我的心意,我只愿臣服于陛下脚下。” “既然知道我心里有弥深,那你为何如今又敢表露心意了?” “弥大人福薄,不能长期侍奉陛下左右,臣以为,臣会比弥大人伺候得更好。” “这话我听不明白。”卞持盈勾着脚尖,在虚空一点一点:“你不妨直说。” 容拂抬头盯着她,眼底闪着炙热的光:“弥大人不够听话,所以他不能长久地伺候陛下,所以,陛下何不换臣来?总之陛下是要换的,臣毛遂自荐,甘愿成为陛下的入幕之宾。” 女子脚尖微顿,停在空中,没有动作了。 卞持盈:“胆子不小。” 容拂微微一笑:“若是胆子小,恐怕入不得陛下的眼。” 他见卞持盈没有说话,想了想又道:“陛下放心,臣不是那等争风吃醋、心胸狭隘的人,即便以后陛下有了其他人,臣也不会如何,臣会一直恪守本分,尽心尽力伺候陛下。” 卞持盈点头:“如此看来,你还是个识大体的人。” 她指尖点了点脑袋,故作苦恼:“你的确是不错,不过……我还是有些犹豫,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将来你将我惹恼了,我一怒之下让人砍了你的头,嗯……还是有些可惜的。” 容拂脖颈一凉,却还是坚定道:“臣会伺候好陛下的,不会有这一天,臣会好好护着自己的脑袋,不让它掉在地上。” 这话着实有趣,卞持盈抚掌大笑:“你还真是不错!” 青鸾殿外,弥深理理衣袖,准备进殿去。这时,迟月走了过来,笑眯眯拦住了他:“弥大人且慢。” 弥深皱眉看她:“何事?” 迟月:“啊,我没事,只是眼下,青鸾殿内有人,弥大人需等上一等。” 弥深心里一咯噔,忙问:“里边儿是谁?” 【作者有话说】 就是说,只要搞好了事业,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加油]晚安啦 84利令智昏 ◎“陛下昨日为何接见容拂?”◎ “里边儿的人。”弥深沉着脸问迟月:“是谁?” 迟月:“是户部侍郎,容大人。” 容拂? 弥深脸色更难看了,又问:“他来做什么?” 迟月笑意淡了两分:“这便无从得知了。” 弥深有些愠怒,他紧紧盯着殿门,脸色铁青。 须臾,他拂袖欲离去,却生生忍住了,回头再问:“他进去多久了?” 卞持盈仍未表态,迟月不敢太怠慢,只道:“该是有半个时辰了。” 她看着正欲离开的弥深,反问:“弥大人是要离开吗?不等了吗?今日可是陛下的生辰。” 弥深:“陛下日理万机,哪里会有闲心接见我?罢了!我改日再来!” 走出去好一段路,身后都没有声响传来,弥深额角青筋暴跳两下,他忍着怒气回头,竟发现迟月早就离开了,他这下更是气得差点呕出血来。 望着青鸾殿的殿门,弥深脸色简直差得不行,他眼底有翻涌的晦暗在明明灭灭。 半晌,他终是拂袖离去,脚下生风。 殿内。 卞持盈看着脚下容拂,指尖一下一下点在案上,不说话。 容拂心里一阵忐忑,他用清冷的眼眸看着她,小心翼翼问:“陛下……” “我很好奇。”卞持盈看着他,眼中兴趣浓厚:“你常以疏离冷漠的态度示人,如今却又这副脸庞,我实在难以置信,是什么让你伪装至极?” 容拂:“疏离冷漠为实,说是伪装,实乃不妥。如今这副脸庞,是因为人人都有爱慕之人,自然,在爱慕之人面前,如何能作疏离冷漠状?况且,我等今日,已经等了许久了。” 好不容易等到弥深失了圣心,他怎能不乘胜追击? 卞持盈颔首:“如此,倒也算合乎情理。” “陛下对我……是否满意呢?”容拂惴惴问。 卞持盈挑眉,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通:“起来说话。” 容拂依言起身来。他身量不矮,挺拔清瘦,配上那张脸,称一声清冷美人也不为过。 “你可晓事?”她饶有兴致问:“我从不用别人用过的。” 所以早年晏端纳妃后,她都以公事忙碌作为由头拒绝他。 容拂脸颊染上红晕,声音轻轻:“不曾?” “干净?” “……干净。” 卞持盈满意点点头,她看着他清瘦又不失力量的身躯,又开口:“脱掉外袍。” 容拂垂眸看着脚下,乖乖脱去外袍。中衣贴身,更能凸出他身躯线条。 不是瘦弱书生,也不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头,卞持盈更满意了。 “会伺候人吗?”卞持盈起身来,负手而立,目光中带着审视。 容拂目光上移,落在她腰间:“……不会,但我可以去学。” “的确需要学一学。”卞持盈走近,勾唇一笑:“学好了再来找我吧。” 容拂低低应了一声,在她的吩咐下,穿上外袍退下了。 殿门打开,清冷不容亵渎的容侍郎走出,雪衣一尘不染,其眉目疏淡,似有天人之姿。 离开青鸾殿后,容拂在去户部的路上遇见了弥深。 “你去见陛下做什么?”弥深双手抱臂拦住去路,冷声质问:“你最好如实道来。” 如日中天的权贵,对付清贫的寒门,可谓是易如反掌。 容拂淡淡看了他一眼:“这恐怕与弥大人无关。” 弥深眼眸一眯,对他这副态度感到愈发火冒三丈:“你好大的胆子。” 论家世,弥深毫无疑问碾压容拂,论官职,弥深位居大理寺卿一职,压区区侍郎,也是轻而易举。 容拂像是看不清形势一般,神色自若:“弥大人还有何事?” “我告诉你,陛下不是你能肖想的。”弥深逼近他,狠声警告:“若是你胆敢僭越,你的仕途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容拂眸珠动了动,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微微一笑:“你说,我要是将这话原封不动说给陛下听,会如何?” 会如何? 弥深轻蔑一笑:“你觉得陛下会听你这宵小贼子说的挑拨离间的话?我与陛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谊深厚,非常人能比,我劝你识相点,大家同朝为官,我也不想事情变得太难看。” 容拂默然片刻,轻飘飘一句:“弥大人,年近四十了吧?” 弥深比卞持盈大三岁,如今三十六。 听出他话语中的意味深长,弥深脸皮细微抽动着。不得不承认,任是他再怎样保养,也比不得年轻人,除了脸,身体也很重要。 “得意什么?”弥深冷哼一声:“你不会永远年轻,但永远都会有人年轻,色衰爱弛,终有一日。” 容拂弯唇:“不管将来如何,起码我眼下年轻,色衰爱弛?这点倒是很对,毕竟有前人示例,我等看得分明。” 他口中的‘前人’,自然是指弥深了。 弥深顺风顺水这么多年,哪里能受此刺激,他一把抓过容拂衣领:“你放肆!” “弥大人?”一道带着疑惑的清脆声音响起。 弥深下意识放下手臂,闻声看去。 宝淳拿着两本书,正一脸好奇地向他们走近:“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容拂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领,朝宝淳行揖礼:“见过殿下。” 宝淳颔首,看向弥深,等他一个答案。 弥深却只是朝她敷衍拱拱手后,便回身离去,看背影,他此刻应当是气得不轻。 “弥大人真是……”宝淳盯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好大的气性,竟也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她转头,看着容拂:“你,一一道来本宫听听。” 容拂便将事实道来,丝毫没有添油加醋,字字属实。 “原来如此。”宝淳卷起书抵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须臾,她将容拂从上到下打量一番,丝毫不掩饰:“你配我母亲?嗯,勉强能入眼。” “只盼你,莫要辜负我这话才好。”她似笑非笑,与卞持盈相似的那双眼眸里却不带一丝笑意。 容拂低头:“臣定不负天恩。” 待容拂处理完公事回府后,已经是深夜了。 府宅里空空荡荡,檐下的灯笼也显得孤苦伶仃。 容拂站在檐下,平静地望着黑沉沉的夜幕。灯笼照射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令人惊叹的皮相之下,流动着惊人的戾气。 其实家里以前也没有这样冷清。 阿鸢在的时候,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灯火通明的。 阿鸢是他的妹妹,比他小十几岁,是他父母老来得女,最最疼爱的小女儿。 阿鸢很爱黏着他,也很依赖他。 但可惜的是,那年阿鸢才十三岁,便被贼子欺辱杀害了。苦于没有证据,容父容母哭诉无门,郁郁成疾,后来相继离世。 只有容拂还在苦苦撑着,他要报仇,要替妹妹讨一个公道。 贼子家大业大,背靠大山,抹去害人证据是轻而易举,容拂没有证据,但他知道贼子是谁。 夜幕中好像有星星,一闪一闪的。 容拂望着那颗星星,一字一句吐出那贼子的名姓,仿佛要将他啃食撕咬个干净:“弥和……” 不错,正是弥家,正是如今不可一世的弥家。 早年弥家行事很是警惕,做人做事都非常低调,或许是长辈发话了,没人敢张扬行事。 后来元嘉帝登基后,弥家水涨船高,行事便开始无所顾忌,许是没有长辈拘着,所以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子孙辈,开始做一些混账事。 弥和是弥家旁系所出,是弥深老太爷那一辈支出去的,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其深受弥家庇佑,原本就有些放肆的性子,愈发肆无忌惮。 容家势微,如何能与弥家抗衡? 唯有走元嘉帝这条路,兴许一切都还有希望。 容拂垂下头,低低叹了口气。 没有证据的事,容拂空口无凭,没有办法揭露弥家的真实面目,但……以元嘉帝的头脑和手段,她未尝不知道弥家的作为,或许……或许她只是在苦恼要用哪一把刀去除掉弥家。 容拂愿意当这把刀。 为元嘉帝披荆斩棘,破除一切困难,斩杀所有奸佞。 或许是真的怕卞持盈被容拂勾走,弥深第二日便寻来青鸾殿,只是这头一句便是质问:“陛下昨日为何接见容拂?” 卞持盈合起手中奏折,翻开下一本,眼皮未抬,轻描淡写:“怎么?我接见谁,难道还要过你的首肯不成?” 一旁的迟月眼皮一跳,朝弥深投去怜悯的眼神。 而弥深丝毫不觉,反而辞严义正:“你难道不知道容拂的心思吗?他明明是怀有不良目的在接近你!你为何丝毫不觉?是真的不觉吗?” 卞持盈终于抬头,她看着弥深,平铺直叙问:“他是什么心思?我竟是不知道,你比我还清楚。” 弥深皱眉:“你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卞持盈,你别跟我说你真不知道。” “弥大人。”迟月出声提醒:“别忘了规矩。” 弥深闭眼,忽而自嘲一笑:“是了,你我之间,还横跨着‘规矩’二字,我倒是差点忘了。” 宝淳这时候进了殿来,她瞅了弥深两眼,笑了:“哟,弥大人还知道规矩?你知道规矩两字该怎么写吗?我怕你是全然忘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啦[加油] 85蛇打七寸 ◎我可以给你个孩子◎ 弥深面皮抽动两下,他抬手欲作揖行礼,却被宝淳巧妙躲过:“哎,这礼我可不敢受。” 他脸色有些难看,下意识看向卞持盈。 卞持盈稳坐案后,似乎并不关心他们之间的恩怨,只是翻看着手里的折子,稳如泰山,连眼风都没有一个。 “许是中间有误会。”弥深忍下不甘,郑重朝宝淳作揖:“殿下见谅。” 宝淳站在案边,笑嘻嘻看着他:“原来是有误会啊~我当是什么呢。” “昨日是娘的生辰,弥大人送了什么?”她挑了挑弯弯细细的黛眉,靠着身后的柜子,双手环胸,意有所指道:“不会还没送吧?啧,这……是什么道理?” 弥深被这话憋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沉默好半晌,才艰难开口:“我……” “宝淳。”卞持盈合上最后一本奏折,她捏了捏鼻梁,淡淡道:“你先下去,一会儿再来。” 宝淳站直身体,她盯着弥深,点点头:“好,那我一会儿再来。” “皎皎。”宝淳一离开,弥深便急忙走向案后:“你听我解释,昨日我是要来找你的,亲自和你一起过生辰,自然是带了礼的,只是……只是我昨日来的不是时候,所以没送出去礼,也没能陪你。” 他委屈地盯着卞持盈,眼圈一红:“在你心里,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是随随便便来一个人,就能将我挤走吗?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呢?闲暇时的消遣吗?” “我从未这样认为。”卞持盈叹口气,侧身看他:“你在我心里是什么,你心里不知道吗?没有谁能挤走你,容拂不能,其他人也不能。” “那容拂找你是做什么?”弥深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面上的一丝表情:“是自荐枕席吗?” 卞持盈:“是。” 弥深紧绷下颚:“那你答应他了吗?” “我若是答应了他,你便不会在去户部的路上偶遇他了。”卞持盈仰头看着他:“你的性子一点没变,和以前一样。” 弥深在她身前蹲了下来,拉过她的手,凝视着她,语调柔和:“皎皎,我从来都没有变过,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始终待你如一,不曾变过心。” “我也没有变过。”卞持盈抬手抚过他的眉眼:“你该是知道我的脾性,也一直如初,没有变过。” “我何尝不知道。”弥深握着她的手,眼里一片深情:“你如何,我最是了解的,但是我不了解旁人,他们总有这样那样的心思来引诱你,我为众矢之首也罢,可……可你全然不疼惜我。” 卞持盈讶异:“此话怎讲?” 弥深哀怨看了她一眼,垂眸贴着她掌心:“跟了你九年,我什么也没得到,自然,我也不需要得到什么,可我看见旁的夫妻恩爱不疑,子女可爱孝顺时,心里总会很难受,皎皎,我如今是快四十的人了,将来无儿无女,连棺椁都没人管,如此想着,便悲从中来,感到一股凄凉之意,久久难消。” 上方久久没有回应,弥深心里咯噔一声,他慢慢抬头望去——她正垂眸看着他,眼里满是疼惜,他顿时暗暗松了口气。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卞持盈抬手覆上他眼眸,语气轻柔:“所以,你想要的,我都可以满足。” “真的吗!”弥深一怔,旋即狂喜非常,他一把抓下她的手,一脸惊喜看着她:“你真的愿意给我个孩子吗?” 卞持盈含笑点头:“是啊。” 弥深捏着她柔软无骨的柔荑,眼里的喜悦都快溢出去了,他却故作镇定:“为何、为何你之前不同意?为何眼下你又同意了?” “因为你说得对。”卞持盈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声音轻轻:“没名没分跟了我这么久,却什么也没得到,这不是很亏吗?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与你一般大的人连孙子都有了,你的不容易,我都看在心里。” “只要你体谅我,记挂我,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弥深伏在她膝头,声音也很轻:“皎皎、阿月,荣华富贵于我而言,不过是飘渺云烟,我最看重的,是我与你的情意,以及这情意交融诞下的孩子,我只盼着,有一个你的孩子,能常伴我左右,你放心,我会好好教导他的,给他一个新身份,让他此生无拘无束,做他任何想做的事,我绝不会让他去影响、去威胁皇太女的地位和身份,这点,我向你保证。” “我相信你。”卞持盈低头抚过他鬓边:“我也相信你我的情意会滋养处一个好孩子来。” “那我们现在。”弥深直起身来,看着她,一脸期盼和激动,眼底闪着狂热的光:“现在就……” “瞧你。”卞持盈嗔道:“这么急做什么?你怕我反悔不成?我向来言必行,行必果,你若信不过,我便也无能为力了。” 说着她就要抽回手。 “皎皎、阿月!”弥深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太高兴了,忘了分寸,你饶了我这一回吧!”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定然不能错过。于是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去想缓和的法子。 “我知道你最近是月事时候,不能行房事,但我、但我太高兴了,一下就忘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随性而为,很多事并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而是……” 见他急得满头大汗,卞持盈笑着伸手戳了戳他眉心:“知道了,我没有生气。” 弥深见她笑了,这才放下心来。 “我忽然答应你,是因为我明白你的苦楚,但你也要替我想一想,我的苦楚并不少。” 她幽幽一声叹:“身居高位看似得意,实则暗地里危机四伏,不敢行差踏错,生怕踏进万丈深渊。” 弥深紧紧牵着她一双手,一脸怜惜:“我知道的,你的苦楚我也都知道的,阿月,你放心,我会拼尽全力帮你,弥家也会毫无保留地去帮你,你的后背,可以放心交给弥家。” 卞持盈看着他,笑意愈深:“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说一遍就够了。” 她抽回手:“时辰不早了,你快家去吧,一会儿我还得教宝淳处理一些事。” 弥深眼眸闪了闪:“宝淳……是什么事找你?” 卞持盈回过身来,一手撑着长长的条案,一手翻看着手里的折子:“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她在政事上有什么疑惑吧。” “宝淳听政已有三年。”弥深凑近:“你觉得她怎么样?” “尚可。”卞持盈语气平静:“交给她办的事,也都办得妥妥帖帖的,没出什么差错,就眼下看来,她进退有度,处事也够灵活,若说不足,也是有的,譬如容易冲动,思虑不周,但这些都是小毛病,多磨练磨练就行了。” “怎么?”她转头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弥深,笑问:“你是要‘参’宝淳一本?” 弥深苦笑:“我可不敢,只是今日见到了,随口一问罢了。” 卞持盈点点头,遂不再多言。 弥深看着案上垒得高高的折子,眸色渐深,他转头看去,眼底一片明亮:“就不耽误你了,我先回了。” 弥深走后,宝淳慢悠悠进了殿来,开口第一句便是:“娘,你什么时候将他废了啊?我真是一点也不想再看见他啦!你是不知道,昨日他见了我,竟敢掉头就走,真是可恶。” 卞持盈放下笔,支着脑袋笑盈盈看她:“怎么?不喜欢他了?以前不是还挺喜欢的?” “那是以前。”宝淳坐在一旁,跷着腿,嘟嘴不满道:“现在我可是一点也不喜欢他,反而讨厌他得很。” 卞持盈伸手揉乱她的额发:“既然这么讨厌他,那我安排你准备的东西呢?” “喏。”宝淳将一沓册子摆在桌上:“都在这儿了,就差一把火把这些通通都点燃!哼,这下我看他往哪儿逃。” 她眼珠一转,兴致勃勃问:“娘,你打算怎么烧这把火?嗯……肯定要寻个由头,只是这由头哪里去找呢?” 卞持盈:“昨日你不是见着了吗?” 宝淳一愣,立马就反应了过来:“容拂?” “娘是想让容拂当这个点火的人?”她好奇地看着卞持盈:“为何是他?” 卞持盈:“缘故?这哪里有什么缘故,没有缘故,恰好我需要,恰好他来了。” 她翻看着这些册子,冷冷一笑:“弥家藏得还真是深啊,能把这些都挖出来,你也不错。” 宝淳嘿嘿一笑:“不全是我做的啦,云阳和我一起做的。” “云阳很用功。”卞持盈看着她,叮嘱道:“你也不可懈怠,凡事三思,多听多看多想,知不知道?” 宝淳扑上前去,搂着她的脖颈:“知道啦!知道啦!” 卞持盈搂着她,眼底晕开层层叠叠的笑意。 母女俩腻了一会儿,宝淳趴在她肩头问:“娘,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卞持盈反问:“如果是你的话,要怎么做?” 宝淳歪头想了想,道:“蛇打七寸,自然是直攻要害,将他一举击败,让其毫无反手之力。” “说得对。” 卞持盈看向那一沓册子,眼底有肃杀凝聚:“蛇打七寸。” 【作者有话说】 晚安[加油] 86急转直下 ◎晏淑陶凭什么坐那个位置◎ 岁暮天寒,一年将尽。 卞持盈约了弥深去桃李湾。 桃李湾是他们儿时常去的地方,后来晏端死了,桃李湾便被弥深好好修缮整改了一番,如今那处成了弥家暗中的产业,由专人打理看管,鲜少人知晓。 一早,弥深便对镜好生休整一番,预备一会儿去赴约。 他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左看右看。忽然,他贴近镜子,微微侧着脸,也不知是在打量什么。 突然,他看着镜中,开口问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身后的仆从一愣,旋即讷讷道:“爷年轻着呢,跟少年郎没两样,英姿勃发,哪里就老了。” 弥深突然回想起那日在宫里与容拂的对峙。 容拂的确是年轻,样貌又好。 可是那又如何? 弥深望着镜中的自己,抬手捋了捋鬓边,他和阿月青梅竹马这么多年的情谊不是假的,携手共进新朝数年也不是假的,容拂凭什么后来居上?就凭一张脸? 哼。 弥深理了理衣领,又问:“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得如何了?” 仆从:“爷放心,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容拂那儿怎么样了?”他再问。 仆从:“我们的人盯得严实,他那儿没什么动静。” 弥深:“行,收拾收拾出门吧,容拂那儿一旦有动静,立马来回我,不管大小动静,都要详尽无误地禀来。” “是。” 这时,弥远进了屋来,将他这副模样上下打量一通。 仆从关门退下,屋中仅剩兄弟二人。 “有把握没有?”弥远坐在椅中,支着脑袋,含笑看着他:“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弥深坐在他身侧,闻言,只是低*头紧了紧衣袖,不慌不忙:“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她既然答应了我,便不会轻易反悔,她性子如何,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对了。”他抬起头问:“弥和怎么样了?” 弥远:“之前闹得厉害,后来被长辈敲打过,倒是安分了一些,只是他心里还是不甘心,暗中憋着一股劲儿。” 他说着说着,还笑了起来:“我可是听说,弥和下定了决心,一定是要认你做干爹。” 弥深笑不出来,他凝眸微沉:“卞持盈生下弥家的孩子后,你们打算怎么做?” 他突然转了话题,弥远面上的笑意淡了两分:“自然是倾尽全力栽培他,然后等到合适的时机昭告他的真实身份。” 弥深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几,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心有顾虑。”弥远敛了神色,正色劝慰道:“我也知道你和她感情深厚非常人能比,但是,你要知道,我们不是害她,也不是要夺她的天下。” “你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有个孩子了?孩子身体里也留着一半卞家的血,和晏淑陶没两样,为何晏淑陶能坐那个位置,晏端的孩子能坐那个位置,你弥深的就不行呢?” 弥远越说越烦燥:“晏端此人死不足惜,无才无德又无能!他坐那个位置简直是玷污了那个位置!晏淑陶是他的女儿,想来骨子里流的血和他如出一辙,必然不是什么英明的君主!若是想指望歹竹出好笋,怕是难于上青天。” “所以。”他郑重看着弥深,一再强调:“我们不夺卞持盈的天下,她依旧是皇帝,此乃其一;我们也不害她,不给她添堵,这是其二;其三么……晏淑陶的命我们也不在乎,只是觉得她德不配位,不会害她性命。你年纪轻轻便闻名长安,样貌、家世以及才干都不输晏端,你和卞持盈的孩子,才是最适合继承皇位的。” 外边儿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冷得人直打颤。 屋子里烧着炭盆,很是暖和,有暖香氤氲空中,熏得人头晕脑胀。 “我只是……”弥深艰难开口,心底仿佛豁开一个大洞:“我只是不知道将来事发,该如何面对她。” 平心而论,弥深还是爱着卞持盈的,只是这份爱,流经岁月,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不想卞持盈受到伤害,也不想去动摇她皇帝的位置。 只是他有时候不甘心,不甘心为何晏端的孩子将来能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而他的孩子,却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 “家里就我和你最亲近。”弥远伸出手越过小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心思,我是最最清楚的,不管是你对她的情谊,还是你的顾忌,我都明白得一清二楚。此时此刻,你这样想,我也很能理解,但是——” “但是你别忘了,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他也是卞家的孩子,就算将来事发,卞持盈能如何?是,她是聪慧无双不错,但她能狠心到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吗?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和晏淑陶一样,与她血脉相连。” “到时就算事发,她能如何?两个都是她的孩子,她再狠心,总不至于对孩子下手。” “将来,孩子一旦身份大白,他就能和晏淑陶一争高下,若是他当真才干不足争不过,那就是命了,你我只得认命。” 弥远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字字在理。 “……我明白了。”弥深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放心吧。” 桃李湾如今是焕然一新,大门处低调朴素,走入其中,两边是蜿蜒小路,路旁有片片花圃,只是眼下冬日,花圃被雪覆盖,看不见颜色。 走过影壁,可见前方有湖,湖上有画舫,精美秀丽。 画舫不大,但容纳两人绰绰有余,上边儿器具一应俱全。 卞持盈来的时候,弥深还没到,雪倒是停了。 她穿着一件绯红氅衣,缓步朝画舫走近。 舫中烧着炭盆,很是暖和,清香袅袅,旁边放着琴棋书画、笔墨纸砚等。 拍拍肩头未化开的积雪,卞持盈提步进了画舫。 “噔噔噔——”这是茶水煮沸杯盖撞击的清脆声,画舫里茶香四溢,令人心旷神怡。 一盏茶的时辰,弥深才姗姗来迟。 “路上有积雪,这才耽误了。”他长长的睫毛上落着雪未化,朝卞持盈笑笑:“等久了吧?真是对不住。” 卞持盈看着他这副模样,一时出了神。 “怎么了?”弥深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着揶揄:“莫不是见我今日格外俊俏,所以一时看呆了眼?” “俊俏为实。”卞持盈微微一笑:“但却不是看呆眼的缘由。” 她斟了一杯茶推去:“暖暖身子。” 弥深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浑身暖了起来,问她:“那是什么缘由?” “我是想起以前了。”卞持盈笑笑,语气淡淡:“少时,我被母亲训斥,心里难过不已,特约你来桃李湾一聚,一诉衷肠。那时候桃李湾破败荒芜,好像是个秋日午后,我坐在岸边哭独自垂泪,周围是残枝败叶,偶有鸟叫声响起,秋风经过,更添萧瑟寂寥,突然,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似今日这般对着我笑,然后坐在我身旁,别扭地安慰着我。” 她转头望着画舫外的雪白世界,喟叹一声:“人生如此,时光稍纵即逝,年少时的光景不再,徒留唏嘘。” 弥深也想起来了。 那日他迟到的原因,是因为家里人不许他再跟卞持盈往来了。说她是定了亲的人了,他整日去她面前晃荡什么呢? 那时候弥深很不甘心,为什么是晏端?为什么不是自己?他偏要去她面前晃荡,说不定晃着晃着,她就能回心转意了。 只是后来,他一时冲动,贸然向卞持盈表明心意,却没曾想,她开始躲着他,即便有满腔苦楚,也不再向他倾诉了,后来二人渐行渐远,往来甚少。 直至昌安三年年初,她在金銮殿问他:弥家能一直为她所用,是否属实。 彼时,他沉寂许久的心因为她这话,又重新活泛了起来。 “不必唏嘘。”弥深回过神来,伸手握住她的手,冲她一笑:“如今你我好好儿的在一起,以后还会继续相伴走下去,虽旧日光景不复,但新的光景会一直在前方等着你我去看。” 卞持盈垂眸,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眼底笑意逐渐消弭。 “阿月?”弥深好奇地低头看她:“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眸中温和:“没事,我是在想,前路漫漫,会有很多意外,也会有很多别离和伤痛,这些无法避免,我只是在为这些无法避免的苦楚而伤怀。” “别离和伤痛无法躲开。”弥深搂过她:“所以我们要更加珍惜当下时光。” 卞持盈依偎在他怀中,眸光平静,温和不再。 弥深察觉到她有心事,低头蹭了蹭她发顶:“阿月,你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不妨与我说一说。” 卞持盈叹口气:“我的确是有心事。” “是什么事?”晏端问。 “我在想,要如何处理弥和一事。”卞持盈声音清浅:“他玩忽职守一事为实,所犯之事不小,该如何惩处?” 之前一直被二人有意避开的话题眼下猝不及防被她提起,弥深顿时皱起了眉头。 画舫里,气氛急转直下。 【作者有话说】 碎碎念:突然觉得,弥深想的其实也不无道理 87以身入局 ◎弥深受伤◎ “弥和的事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为何此刻又提?”弥深松开手,将脸转向另一边:“我不爱听这些。” “我想。”他看向画舫外,语气幽幽:“你也不是特意约我出来谈公事的,对吗?” 卞持盈从他怀中起身来,看着他清晰坚毅的下颚,又看了看他挺直的鼻梁,眼底有什么在慢慢消失。 她点点头,笑:“是,是不该在此处谈论公事。” “是我糊涂了。”她起身来,凭栏而望:“这么好等时刻,不该用来谈公事。” 弥深也起身来,站在她身侧,看着画舫外的景色,他长叹一声:“我知道你身上的担子不轻,但是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帮我?”卞持盈转头看他:“怎么帮?” 弥深轻笑一声,伸手搂过她的肩:“帮你松泛松泛。” 卞持盈仍看着他,不解其意。 弥深朝画舫外抬抬下巴:“喏。” 卞持盈下意识朝他的视线看去—— 画舫外,突然有阵阵花雨铺天盖地的落下,花香扑鼻,芬芳馥郁。 原本灰蒙蒙、死气沉沉的天变得鲜妍,娇嫩鲜妍的花瓣飘洒当空,一下就点燃了卞持盈眼中的色彩,使世界在她眼中鲜活。 她怔怔地看着空中飞舞的花瓣,说不动容是假的。 弥深搂过她的肩头,俯身在她脸颊亲了亲,笑眯眯道:“我就知道你很喜欢,所以才特意准备了这些。” “阿月。”他将她搂进怀中,闭眼喟叹一声:“在这世间,我是最了解你的人。我知道你对我有些不满,但,人与人之间,不会总是风平浪静的,我有何处做得不对,你与我说就是了,我会改的,我不希望你我有朝一日会分道扬镳,我希望我们总是在一起的,一直在一起。” 卞持盈依偎在他怀中,面朝画舫外。 她看着那些被风不断托起的花瓣,被风卷走的花瓣,在她眼中点缀色彩的花瓣,心中难得起了迟疑。 弥深的心思如何,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好的坏的,她都明了。这是她迟疑的缘由。 “阿月。”见她不说话,弥深睁眼松开她,在她身侧的栏椅中坐了下来,然后拉着她的双手晃了晃:“你为何不理我?” 卞持盈垂眸,恰好望进他那双明媚的眼眸,这抹明媚,曾照耀她许久。 “我也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她凝视着他,温和地、坚定地说:“我也想,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 可惜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怎么也不能被满足。 弥深伸长手,搂过她纤细的腰身,迫使她坐在他的腿上,然后搂过她的身子,将下巴抵在她颈窝,亲昵非常:“那我们就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谁也不能使我们二人分开,你说好不好?” 卞持盈转头看着余尽的花瓣雨出神。 没能等到她的回答,弥深不满,拨开她耳后的长发,在她颈侧轻轻咬了一口。 “嘶——”卞持盈回过神来,将他推开:“你做什么!” 弥深忙解释:“我很轻的!没留下印子。” 卞持盈从他身上起身来,摸了摸颈侧,皱眉:“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弥深委屈地跟着起身:“谁让你不理我的。” “胡闹。”卞持盈放下手瞪他:“你如今愈发没个正形了。” 弥深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他冷笑一声:“是啊,我怎么比得过容侍郎,那般郎艳独绝,如清风明月的正人君子!” 不明白他为何扯到容拂,更不明白他为何一下就恼了起来,卞持盈只觉莫名其妙:“容拂是容拂,你是你,你们之间有何好比较的?况且,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他,你恼什么?” “是啊。”弥深扭身不看她,语气硬如铁:“你是没提,但我估量着,你心里可是想了百回千回了!” 卞持盈深提一口气,余光有鲜艳颜色在浮动,她沉默片刻,冷静开口,语气稍缓:“我与容拂什么都没有,你不要胡思乱想。” 弥深不理她,只是兀自背对着她。 卞持盈抬手揉了揉眉心:“在我心里,容拂如何能比得过你?你总是拿这些莫须有的事来闹,总是闹得我脑仁疼。” 她说完这些话,在一旁坐下,索性也不理他了。 弥深察觉到她的态度,再不敢闹了,立马转过身来在她身前蹲着,一张口便落下泪来:“我为何闹,你不知道吗?你身居高位,想要当你裙下之臣的人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容拂那样的好颜色,而我年华老去,容貌渐逝,如何……如何能在你心上盘踞生根?” 卞持盈哪里不知道这些? “我知道你的苦楚,所以我也总是安抚你。” 她低眸看着自己手背上滚烫的泪珠,视线上移,落在他泛红的眼眶上:“而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少年模样。” 弥深抬头与她对望,哀哀问她:“这话当真吗?” 卞持盈还来不及回答,便见他神色大骇,猛地起身来将她扑倒。 变故就在一瞬间,卞持盈只茫然了一瞬便反应过来了,她伸手抱着弥深,耳边响起刀剑声。 “你没事吧?”她低头看着埋在自己怀里的人:“弥深?” 指尖突然触碰到一抹温热,卞持盈脸色陡然变白。 弥深受伤了,那一箭是朝卞持盈去的,被他挡下了。箭入后心,伤势严重。 经太医彻夜医治,总算是将伤情稳住了。 夜里弥深还起了高热,卞持盈守在榻前,替他换洗帕子降热,迟月和朝玉轮番来劝她好几回,都想劝她歇一歇,她都摇摇头拒绝了。 天边霞光乍起,拂晓时分。 弥深虚弱地睁开眼,看见卞持盈趴在榻边。他静静看着她,手指微动,眼眶微微湿润。 细微的动静被卞持盈察觉,她迅速清醒过来,猝不及防对上他柔软的目光,她一愣,旋即朝他笑笑:“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弥深喝过水后又躺下了,他看着卞持盈眼下的黛色以及眉梢的疲惫,眉目更柔和:“好了,我没事了,你去歇着吧。” 卞持盈摇头:“不妨事。” 屋子里很安静,烛火已经快要燃尽了。 “我这样,让你受累了。”弥深轻叹一声:“是我的不是。” 卞持盈:“若不是有你舍身相救,恐怕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 她伸手掖了掖被角:“你好好儿养伤,别的事一概别想了,太医说,你伤得很重。” 弥深从被子底下,朝她悄悄伸出手:“幸好我能救你,若是你躺在这儿,我想都不敢想。” 卞持盈盯着他探出的手,伸手牵住:“那就别想了,睡一会儿吧,我再略坐一会儿,便要去青鸾殿了。” “我刚醒,哪能又睡。”弥深感受着指尖她的温度,嘴角满足地翘起:“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卞持盈颔首:“好,你想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弥深轻咳了一声,眉头轻蹙,脸色还有些苍白,眉目透着虚弱。 他眼睛倒是很亮,看着卞持盈,期待道:“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卞持盈想了想,问他:“当时怎么就扑上来了?不害怕吗?” 弥深摇头:“来不及怕就扑上去了。” “你会武,当时为何没把我拉开?”卞持盈小指挠了挠他掌心:“若是将我拉开,你便也不会受伤了。” 弥深手指微动:“我也不知道,大抵是那时脑子不够用了,只能用最笨的办法。” 卞持盈看着他,没说话。 “怎么了?”弥深见她似乎有点异样:“是想到什么了吗?” “没有。” 卞持盈轻轻将他的手放入被子里:“伤口还痛得厉害吗?” 弥深:“嗯,很痛。” 他目光绵绵:“阿月,你多陪陪我好不好?我不想你走。” 卞持盈迟疑:“青鸾殿那边还有事等着我去处理。” “那好吧。”弥深眼眸暗了下来,眉眼也耷拉了下来。 他声音闷闷的:“我就不打扰你了,正事要紧。” 卞持盈欲言又止,思量片刻,她叹口气:“罢了,那我一个时辰后再去青鸾殿吧。” 弥深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真的吗?” 她也笑了:“真的。” 这一个时辰,二人说了许多话,大部分时候是弥深在说,卞持盈静静看着他说。 天逐渐亮了,卞持盈盥洗后,陪弥深吃了早饭。 “一会儿我去青鸾殿处理正事。”她站在榻边叮嘱弥深:“这些日子,你就安心在宫里养伤吧,别的不用去想,一切有我在。” 弥深有些犹豫:“这会不会给你带来不便?” 卞持盈挑眉:“我能有什么不便?不过是你家里人来探病,稍微有些麻烦。” 这不,她刚走,弥远就来了。 弥远坐在榻边,看着虚弱的弟弟,哼笑一声:“你倒是胆子大。” “我没事。”弥深看了他一眼,闭上眼:“家里不用担心我。” 弥远:“看你这样,我就知道你没事,放心吧,家里都有我在。” 没过一会儿弥远就走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弥深,夜里睡得太久,他此时此刻毫无困意,反而清醒许多。 他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但是一直想不到是哪里不对劲。 他想得脑仁疼,叹了口气,索性不去想了,只是盯着帐额上的绣花发呆。 帐额绣花精美,花瓣栩栩如生,鲜艳娇嫩,活像是昨日在桃李湾的那场花瓣雨。 宫里处处都是卞持盈的人,弥深不敢和弥远说太多。 而弥远的那句‘你倒是胆子大’,并非是指他替元嘉帝挡箭,而是…… 弥深突然变了脸色,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为何从他醒来后,卞持盈一句话也没有提刺客的事? 88昙花一现 ◎你不在意我了吗◎ 青鸾殿。 卞持盈坐在条案后,手上动作不停,朱批的折子堆得高高的。 “你怎么看?”她突然开口。 条案后站着一人,着雪衣,眉目如霜,正是容拂。 他思忖片刻后,慢吞吞道:“陛下心里应当是早有答案,但无奈牵绊太多,致使陛下不能冷静下来。” 卞持盈执笔的手一顿,她眉目染上两分烦躁,接着,她将手里的笔放下,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的确已经有答案了,也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但是……如容拂所说,她的确被牵绊得太多。 突然身后伸来一双手,替她松泛紧绷的肩颈。 卞持盈睁开眼,看着案上的奏折,她透过折子上的字,仿佛看见了很多,很多人、很多事。 “陛下不必纠结。”容拂替她揉着肩膀,徐徐道:“既然殿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何不就这样等事情发生呢?陛下自己也知道,您安排的一切是最妥当的。” 卞持盈往后一靠,她盯着前边儿的屏风,一脸若有所思。 容拂见她不说话,便也不敢再多说了,只是专心致志地替她揉着肩膀,试图驱散她的疲乏。 不知过了许久,卞持盈垂下眼眸,语气淡淡:“你那边,进展如何?” 容拂站在一侧,恭敬开口:“一切顺利。” “我有事交代你去做。”卞持盈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沓册子递给他:“你看了就知道了。” 容拂接过,将册子展开阅尽后,神色惊讶地看向卞持盈:“陛下……这……” 卞持盈抬手制止他的话:“好了,不必声张,你只需将事情办妥即刻。” 容拂收好册子:“臣明白。” 卞持盈目光落在他脸上,想起近日种种,挑眉问:“最近应该有不少人明里暗里为难你,你怎么想?” 容拂淡淡一笑:“只是为难而已。” 那册子上的内容,和容拂也有关系。 卞持盈知道他的来意,所以让他没必要再伪装了。 “等事了之后,你准备做些什么?”冷静过后,卞持盈眼底一片清明,她提笔继续批折子。 容拂默然片刻,轻轻开口:“上次陛下让我去学的东西,我已经学会了。” 卞持盈一愣,她再度放下笔,转头看他:“……你想好了?即便事了,你也决定了?” 容拂颔首:“是。” 他沉默片刻,又继续道:“陛下不必担心,我不会重蹈前人覆辙,会安分守己,恪守本分。” 卞持盈:“那你所求什么?” 容拂:“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温饱和平稳,求一方清静之地,慢度余生。” “来我身边求清静?”卞持盈似笑非笑盯着他看:“你莫不是糊涂了。” “不糊涂。”容拂抬眸,与她对视,清冷的眼眸在此刻显得温和:“先前我说倾慕陛下,此言为实,陛下乃一国之君,治理有方,身边自然是清静之地。” 卞持盈支着脑袋,指尖轻点,听她慢慢悠悠问:“倘使我不收你,你当如何?” 容拂目光不避:“辞官入山,终不入世。” “为何一开始不入山?” “因为有倾慕之人,所以仍想留世。” 卞持盈放下手:“我知道了。” “你……”她本想应下容拂的倾慕之意,这时,迟月疾步进了殿来,神色有些不太好。 “陛下,弥大人情况有些糟糕。” 卞持盈赶到时,弥深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太医:“弥大人气急攻心,致使伤情复发,再起高热,眼下已经稳住伤情了,若是后面再起高热,恐怕性命垂危,即便救回,也会落下病根。” 太医走后,卞持盈坐在榻边,看着沉默不语的弥深,问他:“是听说容拂去了青鸾殿?” 弥深转过头脑袋去,不欲搭理她。 卞持盈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和脖颈,想起容拂的那些话,一时有些失神。 “只是公事。”她语气是罕见的温柔:“你别在意,迟月她们都在。” 弥深这才扭头看她,眼中湿润一片:“真的吗?” 卞持盈:“自然是真的,不信你问她们。” 弥深并没有因这话而高兴起来,反而脸色更不好了。 “这是怎么了?”卞持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耐心询问:“可是又难受起来了?” 弥深摇摇头:“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呢?”卞持盈今日好像格外有耐心。 “陛下。”弥深声音有些哑,其中含着不加掩饰的委屈和难过:“你为何没有追杀刺客的事?是不在意我了吗?所以,都懒得去查了吗?” 卞持盈闻言,无奈地笑了一声:“这是什么话?事发当日我便让人着手去查了,只是怕扰了你养伤,所以没告诉你。” “活捉的刺客头子是民间反党,已经就地格杀了。”卞持盈歪着脑袋看他:“事情已经了结了,所以我没有与你多说。” 弥深抿抿唇,有些赧然:“是我误会你了,阿月。” “不妨事。”卞持盈声音轻轻:“你好好养病,等你好起来了,我们一起去戏园子看戏,好不好?” 弥深“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柔软的眉眼上,眼里晕开层层叠叠的笑意:“好。” 在宫内养病的这段日子,是弥深过得最快乐的日子。 每一日他都能看见卞持盈,都能和她亲吻拥抱。她得了闲会陪他吃饭说话,给他念书听。 等他可以下地了,逢出太阳时,他们会携手去园子里散步,晒晒太阳,很是舒适。 舒适到弥深就想这样一直下去。 一日午后,二人小憩起身来。 “阿月,我伤好得差不多了。”弥深趴在榻上,眼巴巴望着正在穿衣的卞持盈:“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戏呀?” 卞持盈低头系着腰带,抽空回他:“怎么?是这段时日无聊了?” 弥深:“不无聊,有你陪着我,我一点也不无聊。” “我只是……”他盯着她看,视线不曾挪开半分:“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出去玩。” 卞持盈突然抬起头,她想了想:“这样算来,马上要过年了。” 弥深笑:“对啊!马上要过年了,马上就是元嘉十年了,阿月,这是我陪你的第十年。” 卞持盈正背对着他整理衣襟,没有回应他。 “阿月。”弥深探着脑袋去打量她:“你怎么不理我。” “嗯?”卞持盈回身往榻边走去,她掸了掸衣袖,问他:“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弥深朝她伸出手:“我说,我已经陪你快十年了。” 卞持盈牵住他的手,闻言有些感慨:“是啊,你我即将第十年了,还真是……岁月如梭。” 弥深抬头看她,眉眼弯弯:“阿月,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戏?我伤都结痂了,已经没事了。” “再等两日。”卞持盈低头,轻柔抚着他的脸庞:“再等两日吧,再养养。” 弥深:“好,我听你的。” 卞持盈在榻边坐下:“等两日,我们出宫去,去戏园子看戏,去吃以前常吃的吃食,逛逛街,热闹热闹。” 弥深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你我已经许久没有一起出去玩了!” 卞持盈笑着望着他,呢喃了一句话,弥深没听清,他侧耳去听:“什么?” 她莞尔,眼底笑意渐逝:“没什么。” 只这两日,弥深便等得心焦如焚,好不容易等到出宫那日,一大早卞持盈便被晏淑陶叫走了。 弥深气得站在檐下吹了半日的风。 日上三竿,卞持盈这才赶回来,对他歉然一笑:“有点事耽搁了,走吧,咱们出发吧。” 弥深这才阴转晴,高兴地和她一起并肩走着。 檐下,宝淳倚着柱子晒太阳,她懒洋洋眯着眼,看着二人并肩离去场景,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已至年关,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卞持盈梳着简单发髻,穿着绯红袄子,和弥深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不知看见了什么,她面上扬起一抹笑,指着小巷前方左侧:“你记得以前住在这里的王家不?那时候他们家种了桃子,枝头探出墙来,你眼馋得不行,悄悄去偷,却被人拿着扫帚死命追打,被赶得满街乱窜。” 弥深也记起来了,他笑笑:“怎么不记得?桃子没偷着,反而丢大了脸。” 时辰还早,二人慢慢悠悠在巷子里逛着。 年少时,卞持盈每每难过郁闷时,弥深便拉着她,在巷子里窜来窜去,带她找乐子,逗她笑,陪她解闷儿。 “这里……”走过几条巷,卞持盈又指着一处墙角笑:“那一日蚂蚁搬家,你蹲这儿看了许久,腿脚都蹲麻了,只得一蹦一跳家去,却被人传言弥家小郎君腿脚有疾,气得你到处跑,还边跑边喊‘我好着呢!我腿脚利索得很’这样的话,笑得人前俯后仰。” 旧事重提,弥深亦是满目笑意。 “不得不说,以前我性子是真差。”弥深叹口气,望着前边儿洒满阳光的巷路:“也多亏你能忍受我。” 卞持盈垂眸看着脚下的路:“不,是多亏了你能忍着我。” 彼时她有些呆板,有些木讷无趣,幸而有弥深拉着她在满大街乱窜,这才没有让她成为书呆子。 “现在还会怨崔姨吗?”弥深问。 卞持盈摇头:“早就不怨了。” 她抬头望着天,轻轻叹气:“如今我也是为母之人,知晓其中滋味,所以不怨了。” 弥深转头看着她的侧脸:“嗯,那就好。” 89月缺花残 ◎真要收下容拂吗◎ 二人吃了一些路边小吃,这些都是他们小时候爱吃的。 那时崔珞珠不许卞持盈吃外边儿的吃食,只准她按照府里做的饭菜吃,也严禁仆从去偷偷买。 知道卞持盈没有吃过外边儿的小吃,所以弥深拉着她出去玩的时候,总会带她去吃各种各样的吃的。 有时也怕被卞家人撞见,弥深便买了吃的放怀里温着,然后带去桃李湾,等卞持盈来赴约。 他们就坐在桃李湾那僻静的枯枝败叶里,吃着廉价却好吃的吃食,乐不思蜀。 “我还记得。”卞持盈慢慢悠悠走在街边,她目光缓缓扫过街边的那些小吃摊,陷入回忆中。 “那年你的生辰,我做了一些不太好吃的糕点,在桃李湾等了你许久。” 她面上带笑,即便回忆有些苦:“等到天黑,你都没能来赴约,我很难过,把糕点放在那里就回去了。” “当晚,你做贼翻进了我院儿里,敲开我的窗,然后当着我的面,将那早已冷掉的糕点全都吃下去了。” 卞持盈想起那时稚嫩青涩的他们,眉目软了下来:“后来你被家里人当成贼打得抱头乱窜,还是我悄悄放你出去了。” 弥深安静地听她说着这些往事,有些恍惚。 那时候的他,满心满眼都是她,即便他们不可能,但他还是想和她在一起。 卞持盈见他出神,笑问:“怎么?不记得了?” 弥深回过神来,失笑:“怎么不记得,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日我捡起糕点时,上边儿蚂蚁爬动的场景,我拍了许久,才把那蚂蚁都拍干净。” 卞持盈笑意淡了两分,她抿紧唇瓣,下颚紧绷,眼底出现挣扎。 “那蛋糕的味道我也还记得。”弥深抬头望天,他眯着眼,嘴角翘得高高的:“很好吃,那滋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卞持盈转头看他,睫羽轻颤。 她也永远不会忘掉那日。 那日其实下着雨,他仓皇翻入她的院子里,敲开她的窗,接着在她错愕的目光中,红着眼同她赔礼道歉,然后他拿出怀里的糕点,当着她的面,将糕点一点一点全都吃光。 彼时桃李湾枯败偏僻,没人会去那个地方,蛛网遍布,蚁虫不断,她把那糕点放那儿几乎有大半夜。 她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在漆黑一片的深夜里,孤身一人去那个地方,捡起被虫蚁爬过的、啃食过的糕点,如获至宝。再顶着雨、冒着被卞家人打出去的风险去见她,然后同她赔礼,吃下那早已冰冷的糕点。 “不过你现在不怎么下厨了。”弥深转头来冲她笑:“我还真想再尝一尝。” 卞持盈神情无奈:“那糕点是我初学的,很难入口,哪里就值得你念念不忘了?” 弥深:“哪里不值得了?我看很值得。” 卞持盈不说话了。 弥深多看了她两眼,见她似乎兴致不高,于是提议道:“去吃饭吧?去清风楼,那边的饭菜十分可口,你一定会喜欢的。” 卞持盈点点头:“好。” 二人去了清风楼,二楼雅间临街,窗子关上后,没那样吵闹了。 前菜上桌,卞持盈偶尔动动筷,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听弥深讲以前的事。 弥深今日兴致很高,面上笑意不断,一直在捡往事说。 直到菜上桌,他这才意犹未*尽:“吃饭吧,一会子咱们去吃吃茶,然后再去看戏。” 卞持盈看着桌上的饭菜:金齑玉鲙映月羹,兰陵琥珀炙,霓裳羽衣卷。 道道精美鲜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但她没什么食欲。 “尝尝?”弥深侧头看她,笑眯眯道:“这儿的味道很是不错,不少人都喜欢呢。” 卞持盈看着他那双笑眼,还是提起筷子来:“你也吃吧。” 桌上碗筷碰撞声此起彼伏,二人都专心致志地吃着饭,没有说话。 等吃完饭,二人漱口过后,略坐了一会儿便去茶坊了。 卞持盈不喜聒噪,于是没请说书先生,只他们二人在茶室下棋,茶香浮动。 一盘棋毕。 弥深伸了个懒腰,笑着看她:“你厉害得很,我是下不过你,我想这世间恐怕也无人能下得过你。”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聪慧的大有人在。”卞持盈垂眸看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语气不疾不徐:“再莫说这样的话。” 弥深支着下巴看她,闻言“嗯”了一声:“好,你不喜欢,我今后便不再说了。” 又品了一会儿茶,二人这才起身来,准备去戏园子看戏。 “今日去看什么戏?”弥深问。 卞持盈:“没特意选,戏园子排什么戏看什么戏。” 不多时,二人落座,戏台拉开帷幕。 园子里响起咿咿呀呀的声音,弥深眼皮一跳:“这是……长生殿——怎么看长生殿?” 卞持盈转头看了他一眼:“长生殿怎么了?一曲戏而已,看看就好。” 长生殿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旷世之恋,以悲惨结局落幕。 “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 台上伶人身段极好,唱功也极好。卞持盈看得很是认真,看到高潮精彩处,她还拍手叫好。 弥深一开始有些心不在焉,可随着这出戏的深入,以及卞持盈如此投入,他便也抛开杂念,一心看戏。 因此,他也忽略了旁边偶尔投来的视线。 一场戏罢,弥深还有些没能回过神来。 卞持盈笑着问:“还想继续看?只怕是不能够了。” 她望了望天色,轻叹一声:“我该回宫去了。” “回宫?”弥深敏锐察觉到什么:“我呢?” 卞持盈看着他,讶异道:“你自然是家去,若是一直住宫里,这叫什么样子?” 弥深语塞。 “你如今伤也养好了。”卞持盈见他望着自己,便微微一笑:“还有许多公事等你处理,可不能懈怠。” 弥深问她:“那我这两日可以进宫去找你吗?” 卞持盈:“只怕是不行,下次见面,便是十五朝会了。” 见弥深眉目恹恹,她轻声安慰:“已经腻在一起许久了,该分开了,你也家去好好陪陪家里人,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自己注意一点,不要不当回事,知道吗?” 弥深闻言,眸珠转了转,盯着她不动。 “这是做什么?”卞持盈不解。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无事,我只是突然发觉,你今日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 卞持盈:“有什么不一样?” “恐怕是你多想了。”她莞然:“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凝视着弥深,良久,才徐徐开口:“十五见。” 弥深见状,便也不再多想,颔首应下:“好,十五见。” 回宫之后,卞持盈还没来得及盥洗,宝淳便寻来了。 她跷着腿坐在椅中,看着正在拆卸妆发的卞持盈,好奇问道:“娘,您真要收下容拂呀?” 卞持盈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回道:“怎么?你不喜欢他?” 宝淳摇头:“没有,跟他不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我只是觉得。”她嘟起嘴,眼眸亮晶晶的:“先有晏端,后有弥深,娘不会觉得累吗?他们真的很讨厌。” 卞持盈笑出声来,她身后的迟月也笑。 “笑什么嘛。”宝淳歪着脑袋看着她们:“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他们就是很讨厌啊!” “唔……”她又认真思量,有些迟疑:“但也不是一开始就不好的,起码一开始是好的,只是到后来就不太好了。” 她疑惑看向镜前:“娘,为什么呀?为什么一开始好,后面就不好了呢?” 卞持盈笑意微敛:“大抵都是如此的。” 宝淳撅着嘴摇头:“我才不要这样,我最讨厌这样了。” “说起来,你也不小了。”卞持盈看着镜中的宝淳,揶揄问:“有没有中意的郎君?” 宝淳睁大眼:“才没有!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 宝淳如今正是桃李年华,情窦初开之时。 但她性子较为乖张,我行我素,任性妄为,不少人都对她退避三舍。 卞持盈也因此教导过她许多回,起了些作用,但作用不大。 如今这世上,宝淳最听她的话,其次是云阳的。 想到云阳,卞持盈问:“她最近在做什么?” 宝淳把玩着肩前发辫:“她?她最近沉迷看话本子,连门都不怎么出了。” “不过娘也别担心。”她坐正了身子,打了两个哈欠:“她素来是想一出是一出,兴头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料想这话本子的兴头,不出三日便就要散了。” 卞持盈一脸若有所思:“你们俩功课没落下吧?” 宝淳:“没有哦。” 她狡黠灵动的眼珠转了转,看向窗外,高兴道:“娘!又下雪啦!” 十五,朝会前。 弥深拦住容拂,双手环胸,笑问:“容大人这段时日去青鸾殿这么频繁,是何缘故?” 容拂拱手:“自然是为了公事。” “哦?公事?”弥深叫住路过的黎慈:“敢问黎尚书,近日户部可有什么公事需要请示陛下?” 黎慈看了一眼容拂:“户部没有,但陛下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弥深一愣。 【作者有话说】 “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出自昆曲《长生殿》戏词) ~~~~~~~~~~~~~~~~ 啦啦啦我来啦!马上完结喽~ 预收文大家看看感不感兴趣呀[加油] ~~~~~~~~~~~~~~~~ 昔日弃夫成战神,掐腰逼问她真心。《刃上青梅》求收藏呀~这是一个求爱不得、黑化无果,求老婆再爱我一次的古言小甜饼QWQ ~~~~~~~~~~~~~~~~ crush烂掉了,他的死对头竟然暗恋我?!娇纵明媚小作精x暴躁毒舌暗恋哥《和白月光的死对头he了》求收藏 90折柳赠行 ◎弥家被贬◎ 朝会始,弥深只有最开始看了两眼卞持盈,怕被御史台抓住辫子,他不敢多看。 她昨夜应该睡得不太好,眉眼看上去有些疲乏。也不知道她早上是不是又喝了浓茶,浓茶伤身…… “陛下,臣有事启奏。”御史大夫何修初出班立于御前。 御史台这是又要弹劾人了?这次是哪个官员?群臣都聚精会神、竖起耳朵听着。 卞持盈:“准奏。” 何修初:“臣伏见,今有工部主事弥和,前因玩忽职守,导致皇寺修缮不力,致使工匠伤亡,此乃一。其二,弥和仗着弥家的势,在长安欺辱女子数名,强抢民女数名,其罪大恶极,实在可恶,依律应当严格处置!” 此言一出,原本就安静的大殿在此刻更是安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弥和官职低微,不能入朝会,而在殿中的其他弥家人则是神色各异,其中数弥深最明显,其次是弥远。 这些年,弥家受器重,一路水涨船高,在朝中地位不低,仅次于卞家,谁敢得罪?恐怕只有御史台了。 卞持盈将底下众人神色尽收眼中,她正襟危坐,看向何修初:“证据何在?” 何修初立马呈上一沓册子,迟月接过递上。 弥深看着那一沓册子,面皮抽动了两下。 而容拂看着那沓册子,垂下眼眸,嘴角微微动了动。 殿中各人,皆屏气凝神,深怕触怒元嘉帝。 卞持盈将册子里的内容尽数收入眼底,良久,她将册子轻飘飘丢下台去,接着,她轻轻一笑:“弥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群臣惶然,纷纷跪下。 “弥氏一族,藐视皇权,本当诛戮,朕宽仁为怀,削其官籍,阖族发配惠州,三日后启程,永世不得回长安。” 一道惊雷骤然劈下,劈到弥深发顶,劈得他眼冒金星,他脸色煞白如纸,跪在地上,汗如雨下,心里百转千回,无数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突然大着胆子从御前抬首望去—— 高台之上,元嘉帝面色凌厉,双目无情,哪里有曾经的温和柔情? 另一侧的弥远亦是如此,明明是寒冬腊月,他额上却起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脸色雪白,嘴唇发颤。 完了,彻底完了。 金銮殿的金砖上,映着朝臣的脸,也映出了皇权浩荡。 皇帝想宠着谁时,谁便得势,不想宠着谁时,便如山倒,轰然坍塌,不过上位者轻飘飘的一句话。 容拂跪在群臣中,他垂眸看着地上金砖,能看见自己模糊的面容,他眼眶发热,一直缠在他心底的执念被清除,只觉浑身痛快不已。 黎慈此刻心里没什么想法,只是暗自叹道:弥家竟然也会有倒台的一天。 早年他和弥远交好,后来因政见不合渐行渐远,却没曾想,弥家会有今日光景。 流放惠州显然是经过元嘉帝的深思熟虑的,早年黎慈也流放惠州,他在那处扩展人脉,建立势力,如今惠州一带,已全然是元嘉帝的地盘,任弥家有通天的本事,也翻不出花样来。 弥家算是彻底完喽! 朝会散后,卞持盈一个人去了园子里。 和弥深数载情意,事到如今,也只能尽作过往了。 弥深对她有情意在,这是不争的事实。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她才会有心里纠结迟疑。 可弥深联合弥家算计她,算计宝淳,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知道弥深的心思,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敲打他:宝淳是她唯一的孩子。 弥深一面应下,一面又在暗中筹划。包括那日在桃李湾的刺客,也是弥深一手安排的,一出苦肉计,为的就是能掰开她的腿,想从她腿间求出弥家将来的倚靠,甚至是百年的荣华延绵。 卞持盈怎能接受弥深的爱带着算计? 她到底是念着旧情,贬了弥家去惠州。惠州如今也算发达,百姓安居乐业,商贸发展得极好,弥家去了那里,若是安分守己,凭着自己的本事,日子不会差,可若是敢生出别的心思。 卞持盈不会再心软,她会直接断掉弥家的后路。 虽然想得很明白,但情意依旧在,他们前两日还是浓情蜜意的伴侣,而即将,他们天各一方,或许永生都不得再见了。 卞持盈心里闷闷的,眼睛也涨涨的。 “陛下。”有人在唤她。 卞持盈转头,看见贤妃林语嬛朝自己走近。 她垂下眼眸:“何事?” 林语嬛后边的宗襄探出头来:“陛下,你是不是很难过呀?” 卞持盈沉默片刻,道:“有一些。” 二人在她两侧坐下,一个作温柔安慰,柔声细语,一个作扰乱心房攻势,叽叽喳喳说着话,扰得卞持盈都有些头昏脑胀,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 不远处的假山后。 宝淳怔怔地看着卞持盈,喃喃自语:“娘竟然如此难受……” 云阳叹口气:“先是青梅竹马,后又携手并进,这么多年了,陛下哪里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宝淳嘟起嘴,她圆溜溜的眼眸转了转,计上心来。她转头看着贵妃李丹信,朝她勾勾手:“你,过来。” 宝淳性子乖张多变,霸道又任性,宫里谁见了她都得绕道走,奇怪的是,妃嫔里只有宗襄不怕她,而李丹信是最最怕她的了。 “……殿下有何吩咐?”李丹信磨磨蹭蹭走过去。 宝淳一把揽过她的肩:“一会你……” 午饭后,卞持盈准备休憩,朝玉来禀:“弥深想要见陛下。” 卞持盈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道:“离开长安那日,我会去送他,在杨柳亭。” 昌安三年秋,她和晏端微服私访,与弥深在杨柳亭话别。如今,换她送弥深话别,多年过去,景在人非。 天色阴沉,寒风阵阵。 卞持盈是被一阵雨声吵醒的,屋子里是静悄悄的、昏暗的,窗外雨声渐起,偶有寒风掠过,她披着袄子愣愣坐在榻上,听着窗外雨声,倏地红了眼眶。 她转头看着窗前那盆花出神,那是元嘉四年,她和弥深在桃李湾亲手掘土移来的一株花。 花很普通,但它很争气,长势极好。 彼时弥深笑问她:“为何要挪这么一株花回去?” 她怎么回的?卞持盈现在已经忘了,不过她想,忘了也好。 这花的确是平平无奇。 略发了一会儿呆,卞持盈整理思绪,去了青鸾殿。 处理政事时,她不会去想那些事,也无心悲伤春秋。 “娘!”宝淳风风火火跑了进来,身后的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叮铃作响。 卞持盈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看她:“何事?” “娘。”宝淳趴在桌边看她:“你能不能陪陪我呀?” 卞持盈:“你想让我陪你做些什么?” 宝淳歪着脑袋想了想:“今儿天好冷的,我想吃拨霞供!宗襄说她也想吃,云阳也想吃。” 她眨眨黑葡萄似的杏眼,作乖巧状撒娇:“娘,拨霞供要人多一起吃才好吃呢!你跟我们一起吃,好不好呀?” “我还叫了姨母和舅舅!”宝淳扭着身子,不依不挠:“娘——我不管,娘一定要陪我!” 卞持盈笑着合上折子:“我还一句话都没说,你怎么就说了这么多,我也没说不去……” “呜呼!”没等她说完,宝淳便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那我去安排啦!娘一定要来储芳殿哦!” 储芳殿是宝淳的寝宫,离昭阳殿不远。 卞持盈看着她欢脱的背影,不由失笑,看着左侧的折子,她敛了笑,重新提起笔来。 卞知盈如今在长安著名学府里当夫子,其性子有趣,教导方式也较为新颖,颇得学生喜爱推崇,是长安小有名气的夫子,她年岁不小了,未婚嫁,自由散漫。 卞烨倒是成家了,其妇是长安书香门第的姑娘,性子娴静温和,恰好能治一治卞烨的冒失。他如今在朝中任给事中一职,勤勤恳恳。 傍晚,卞持盈到储芳殿的时候,雨还未停,冷风吹得她脸生疼。还没进殿,她便听见里头传来热闹的说笑声,其中属宝淳的声音最大,紧跟其后的是宗襄。 卞持盈低眸进了殿中去,暖意一下袭来,迅速驱散了围绕在她身上的冷意,舒服许多。 鼻尖萦绕着麻辣鲜香,定睛一瞧,每人的小几上都摆着炉子和菜,有的炉子已经烧开了,就等肉菜下锅。 卞持盈一进殿,众人都起身行礼。她笑着摆摆手:“不必拘礼,就当是家宴了。” 她坐在主位,右侧是宝淳,宝淳下方是云阳,然后是宗襄,紧跟着是贤德淑贵四妃。卞持盈左侧为首的是卞知盈,接着是弟妹林蠲、弟弟卞烨。 “娘,你的炉子我可是让人特意制的。”宝淳伸长脖子,笑眯眯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卞知盈一听,赶紧问:“那我的呢?娘重要,姨母就不重要吗?” 宝淳嘿嘿一笑:“小姨母知道,为何还要再问?”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卞烨努努嘴:“你明明知道宝淳会这样说,还偏要问一嘴,自找不痛快。” 卞知盈:“我痛快得很!” 中间的林蠲笑笑,对兄妹俩这副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 宝淳朝下方看去,对着李丹信扬了扬眉毛。 李丹信有些紧张,她端着什么东西起身来:“陛下,这是我特意做的糕点,也不知合不合陛下口味。” 卞持盈笑着看她:“你有这心意,已是极好。” 宝淳继续扬眉毛。 德妃洛识月站起身来,她端着两排精致秀美的酒壶上前,盈盈一拜:“陛下,这是我酿的酒,味道尚可,陛下兴许会喜欢的。” “对,我记得你会酿酒。”卞持盈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酒壶,笑意更甚:“还未打开酒塞,就已酒香扑鼻,不错。” 宝淳扬眉毛,扬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忙道:“娘,你炉子里的东西,都是淑妃做的,她擅做膳食,知晓你喜欢吃辣的,所以特意研究亲手做的。” 淑妃王应瑶站起来,腼腆地朝卞持盈行了个礼,她性子安静内敛,话不多。 卞持盈颔首看她:“你有心了,我很喜欢。” 她脸一红,低头坐下。 宝淳接着扬眉毛,她感觉自己的眉毛都要抽筋了。 云阳县主卞嘉平和贤妃林语嬛都齐齐站了起来,宗襄紧跟其后。 卞持盈见状,似笑非笑:“哦?还有安排?是什么?” 有宫人迅速进了殿来,摆好乐器等器具后又迅速退下,卞持盈一愣。 云阳笑着看着她:“陛下,我们三人一起合奏一首曲子,给大家助助兴。” 卞知盈率先拍手叫好:“好好好!来!” 宝淳也笑着附和:“快快快,我可要好好听一听。” 云阳、林语嬛、宗襄三人先继落座。琵琶、笛子、箜篌齐上阵,一阵阵轻快悦耳的乐曲钻入众人耳朵,听得人心旷神怡,嘴角都不自觉地上扬。 卞持盈指尖微动,随着乐曲一下一下点着小几,她听得很是认真,仿佛沉浸其中。 宝淳见状,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储芳殿中一片轻快愉悦氛围,参宴之人面上笑意未断,拨霞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配上鲜辣的炉子,令人胃口大开。 吃过拨霞供后,宫人撤走炉子,又上了茶水酒水点心。 “来来来。”宝淳举起杯盏,脸颊飞上红霞:“大家举杯!” 卞知盈同众人一起举杯,闻言问道:“举杯贺什么?” “贺元嘉十年。”卞持盈笑着起身,举起酒杯来:“物阜民康,海晏河清。” 众人见状,皆起身举杯,兴致高涨。 一场宴罢,众人这才惊觉夜色已经悄然袭来。 卞持盈有些微醺,她遣散众人,预备回昭阳殿歇下了。 这时,有两人挡在她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卞持盈依偎在迟月身上,她揉着额角看着面前两人:“又怎么?” 宝淳上前,抱着她的手臂晃啊晃:“宝淳要和娘一起睡!云阳也要一起!” “……胡闹。”卞持盈捏了捏她脸蛋儿:“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黏人。” 宝淳哼一声:“我就是三五十岁,也能和娘一起睡。” 卞持盈余光看见云阳似乎有些局促,她一愣,忽然记起不知是昌安三年还是四年,她们于郊外遇刺,嘉平牵着她爬上树躲避刺客那一晚。 “好。”卞持盈低低一笑:“那就一起睡吧,只是不要闹腾,若是闹得厉害,当心我把你们扔出去。” 宝淳和云阳对视一眼,皆嘿嘿一笑。 卞持盈看着她俩这幅模样,忽然有些后悔了。这份后悔到了夜里,愈发强烈。 她看着一左一右缠着自己的小姑娘,不禁有些头疼和无奈,但又不能真把人扔出去,于是她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夜无梦,睡得香甜。 翌日是个好天气,日上三竿,明媚灿烂的阳光照射过窗纱,落进屋子来,照得满室通明。 卞持盈宿醉醒来,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左右臂膀发酸且不能动弹。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发现左右手臂都被人紧紧抱着。 “……” 卞持盈费劲把手臂抽出来,看着这两张娇俏的面容,她懒洋洋哼笑一声,翻个身继续睡了。 再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 卞持盈坐了起来,锦被滑至腰间,她揉了揉额角和眉心,有些怔忪。 “走这里走这里!”宝淳清脆的声音在床帐外响起。 接着是云阳不慌不忙的声音:“我知道,别催。” 卞持盈回过神来,她抬手捏了捏后颈,才发现手臂酸软得厉害。 她又捏了捏手臂,一把掀开床帐,明亮温暖的阳光一下映入她眼底,刺得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等再睁开眼,两张乖巧的面容突然贴近,吓了她一跳。 卞持盈:“……又要做什么?” 她伸出双手,戳了戳二人的脑门儿:“说说吧,今日又有什么安排,我都听你们的。” 云阳咧嘴一笑:“陛下还真是料事如神。” “娘,你快起来吃饭吧!”宝淳拉着卞持盈的手臂:“吃完饭咱们就出发了!” 卞持盈乖乖起身来,盥洗梳妆吃饭,一干事下来,已经是一个半时辰后了。 “然后呢?”她挑眉看向二人。 二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上前来,抱着卞持盈的手臂:“您一会儿就知道啦!” 直到卞持盈来到皇家别院,被眼前的大片花圃震惊到了。 “自从我们知道您让迟月姑姑重新修缮皇家别院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把这活给揽过来。”云阳介绍道:“皇家别院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俩精心安排的,这片花圃也是,我们早就想带您来看看,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今日正正好!” 卞持盈打量着周围,满意点点头,问:“我很喜欢这里。” 如今是严冬,万物凋零,园子里也是一片枯败。但是卞持盈知道,一旦开春,这个园子便会活过来,春意盎然,姹紫嫣红,郁郁葱葱。 宝淳歪着脑袋伸到她面前:“娘说这话可别说太早了哦。” 卞持盈眼皮一跳:“怎么?” “这一大片花圃。”宝淳手伸得长长的:“都要除草清理哦。” 卞持盈:“……全部?” 宝淳:“是的哦。” 于是直到太阳落山,卞持盈都在亲自打理这片花圃,宝淳和云阳只是搭了把手。 等全部打理完毕,卞持盈已经直不起腰来了。她腰酸腿软得厉害,后背都被汗打湿了,额前也是密汗遍布。 不过她看着这片花圃,心里很是满足。不久的将来,这片花圃里,会盛开她精心照料的花草。 卞持盈留下妃嫔,和让迟月重新修缮皇家别院的缘故,便是将来宝淳登基后,她会来这里,和妃嫔们一起过过闲散生活,慢度余生。 想来,宝淳和云阳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所以才会如此安排。 “娘累了吧?”宝淳给她捏着手臂:“咱们去吃饭吧。” 沐浴后吃完晚饭,卞持盈实在累得不行,盥洗后倒头就睡,睡之前她叮嘱:“明日不必安排了,青鸾殿的折子还没处理,我有得忙,没有闲心去悲伤春秋。” 宝淳和云阳思量片刻,这才作罢了明日的安排。 如卞持盈所说,她次日在青鸾殿待了一整日,顺便抽了宝淳和云阳的功课。 晚些时候,龚娴进宫了。 龚娴也未嫁人,她和卞知盈一样,在同一学府里任夫子,授业解惑。 二人在园子里携手同游,言笑晏晏。 “没想到,一晃马上元嘉十年了。”龚娴看着前路,轻轻叹气:“想当初,我历经无数次重生后再次重生,满心疲倦和郁闷,幸好遇见了陛下,否则,时至今日,我恐怕还在那漩涡里苦苦挣扎,无法抽身。” 卞持盈:“这便是你我命定的缘分,迟早会来的缘分。” 龚娴笑笑,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喟叹:“如今多亏了陛下,我们女子的处境才能好转许多。” 自卞持盈登基以来,颁布了多条新政。 譬如男女同工同酬;鼓励学府聘任女夫子,鼓励女子走出内宅;为偏远地方女子读书认字做的措施;更有女子经商受官府特意保护和银钱扶持,再就是支持女子主张和离等等。 “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卞持盈感慨良多:“不仅仅只是男子的天下。” 天边红霞舒卷,微风拂面,卞持盈忽然意识到,她和弥深,即将话别。 心里略微荡起涟漪,再无其他情绪涌出。 她想,或许是宝淳和云阳这两日做的努力,驱散了她心里漫起的别离伤感,如今她看着天边那红霞,只是想: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 弥家离开长安那日,是个晴天。 杨柳亭还是之前模样,静静立在林中,仿佛还是昌安三年。 卞持盈梳着简单发髻,穿着杏白袄裙,只身进了亭子。 弥深坐在石桌后,他穿着玄色衣袍,衣料普通,头上只一根寻常玉簪,他正在煮茶,煮的是寿眉。 卞持盈定定看了他两眼,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再不敢喝寿眉了。”弥深将煮好的茶推至她面前,笑:“这样金贵的茶,恐怕是最后一次喝了。” 卞持盈也笑,她握着发烫的杯盏:“惠州人杰地灵,以弥家的本事,说不定可以干出一番成就来。” “一切看天意。”弥深低眸轻啜了两口茶:“不强求。” 亭中十分安静,没人开口,唯余茶香袅袅。 不多时,一壶茶尽。 弥深掸了掸衣袖起身来,他看着她纤长的睫毛,莹白的脸庞,眼中只有情意在翻涌,再无其他。 这两日弥深想了很多,从一开始的难以接受、不可置信,到后面的逐渐释怀。 是他忘记了,其实他年少时的心愿是:想和卞持盈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那时他迫切地希望,希望卞持盈可以解除和晏端的婚约,然后和他在一起,他们会是长安最令人艳羡的夫妻,天作之合,登对不已。 可惜,是他杀死了他自己的心愿,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我走了。”他道。 卞持盈放下杯盏起身来,她看了他一眼,接着,她低头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无言。 弥深看着她的眼睛,笑着接过那封信,揣入怀中,然后与她错身离亭。 卞持盈看着煮茶的炉子出神。 直至上马车,弥深都未回头。马车即将驶离,他迟疑片刻,将那封信取出打开,里面没有信,只有一根枯黄的柳条。 弥深陡然红了眼眶,他双目爆红,豆粒大的眼泪颗颗落下,他一把掀开马车的帘子往亭子处看,他只能透过薄纱看见那道身影,那道曾经他梦寐以求的身影,可惜后来,他自己亲手将这道身影推开。 马车驶离,离亭子越来越远,风呼呼的吹,吹落了弥深的眼泪,吹不干他心里的潮湿。 卞持盈出了亭子来,她低头看着地上的车轮碾过的痕迹,静静不语。 良久,她披上披风,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回宫。” 【作者有话说】 肥章来噜~[加油] 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出自宋释师范《颂古四十四首》) 90-93 91春和景明 ◎宝淳登基◎ 元嘉十七年,元嘉帝禅位,皇太女登基,改年号“奉元”。 “年过四十了。”卞持盈看着镜中的自己,原本锐利的眉目变得平和,只是眸子愈发幽深。 龚娴坐在她身后,闻言笑道:“可是陛下看着,跟昌安那年我见到的模样没两样。” 卞持盈想想:“你我第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龚娴记得很清楚:“陛下要为……要为当时的小殿下择公主之师,我穿着芰荷衣裙。” “我记起来了。”卞持盈被她这么一点,便都记起来了:“我记得那时候,宝淳很喜欢你,一直盯着你看。” 容拂替她簪上最后的簪子:“好了。” 卞持盈对镜看着,左右打量,叹道:“窗间过马,岁月如梭,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再怎么保养得宜,眼尾还是有细纹。 不过她也不太在意容貌,她在意的是,曾经那些岁月里的人和事,岁月流逝,但曾经的情意弥足珍贵,哪怕结果不尽人意,可一同走过时,携手并肩的温暖足以令她抚慰半生。 “陛下此次游玩,准备何时归来?”龚娴问。 卞持盈:“归期未定。” “我想去炉城。”卞持盈勾着容拂的衣袖,忆起往昔:“其实我想去逻些城的,但那边山高路远,此生恐怕都难以涉足,听说炉城风景和逻些相似,所以我准备去那边看看。” 她扭头看龚娴:“真不一起去?” 龚娴含笑摇头:“家中长辈身子每况愈下,时日无多,我想多陪陪他们。” 她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容拂,笑意愈深:“就陛下和容大人吗?” “我已经辞官了。”容拂温和开口:“龚娘子不必如此唤我。” 龚娴这才想起来:“对对对,是我糊涂了。” “他自然是要陪着我的。”卞持盈熟稔地靠在容拂肩头:“宝淳如今有云阳在,我很放心。” 说起她们俩,龚娴可有的要说了:“殿下的性子有些急,幸好有云阳县主牵制。” 卞持盈:“宝淳尚且年幼,急一些也无妨,后边儿有的是磨练。” 正说着,便见人来了。 宫人簇拥着奉元帝进了殿来,她齐眉勒着一根金黄飞龙抹额,穿着金黄龙袍,眉目灼灼,飞扬明媚。她那张脸,与卞持盈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有下庭与晏端有几分相似。 “娴姐姐。”晏淑陶笑着朝龚娴作揖行礼:“许久不见了,您精神还是这样好。” 龚娴起身回礼:“见过陛下,陛下也如往昔一般,英姿勃发。” 卞持盈看着好笑:“怎么这样生疏客套?” 晏淑陶在她另一侧坐下,闻言哼了一声:“还不是云阳那丫头,说我如今身份不一般了,行事要注意分寸,不能再像以前那样。” 卞持盈点点头,赞同道:“云阳说得对。” “我此番游玩,朝中上下便交给你了,记住我说的,凡事三思后行,少骂人,实在忍不住再骂,遇事多与云阳商量,不可冲动,亦不可任性妄为。” 晏淑陶靠在她身上,有些孩子气:“我都记着呢,娘放心就是。” 见她这样,卞持盈便不再多说,只与旁边的龚娴会心一笑。 临行前,晏淑陶和卞嘉平将卞持盈二人送至宫*门处。 “一定记住我说的话。”卞持盈温和地拍了拍女儿的肩:“遇事不要冲动,多和云阳商议。” 晏淑陶倾身抱抱她:“我知道啦,娘,你好好去玩吧,朝中上下一切都有我呢。” 接着,她侧目看向容拂:“容公子一定要照顾好我娘。” 容拂:“陛下放心。” 卞持盈又同云阳叮嘱了几句,然后在二人的目光中,坐上了去往天下各处的马车。 行李精简,随行的人只有覃嬷嬷、迟月、朝玉三人,当然,暗中还有暗卫随行保护。 沿途风景不断后退,卞持盈感慨万千:“也不知道此行,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 容拂替她拨开面上被风吹乱的发丝:“炉城那边与长安风俗不同,陛下一定会见到许多有趣的人和事。” 卞持盈笑着握着他的手:“在外面,就不必这样唤我了。” 容拂犹豫:“我该如何称呼陛下?” 卞持盈和容拂也有几年光景了,容拂一直以尊称称呼她,二人虽亲密无间默契十足,但似乎又有一些尊卑在。 “唤我……”卞持盈也有一些犹豫,但很快就决定了:“唤我皎皎吧。” 容拂亲了亲她唇角,凝视着她:“皎皎。” 卞持盈摸了摸他的脸,问道:“你对炉城了解多少?” 容拂搂过她:“不多,只是以前看过一些异志,那边的人很热情,景色如画一般。” 卞持盈听他这样说,便愈发期待了。 因为很想去看看,所以他们的马车直抵炉城,中途除了休整,没有停留。 抵达炉城那日,已经是晚春了。 卞持盈坐在马车里,透过小窗望着窗外,一脸惊艳。 长安景色也不错,但常有阴雨天,蓝天白云也是有的,但是不如炉城这般澄澈。 透过马车的小窗,卞持盈看见外边儿碧空如洗,飘着几朵软绵饱满的白云,远处有绿树红花,湖泊里倒映着景色,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他们的客栈不在繁华的大街上,而是在较为安静的巷口。 客栈的老板是一位妇人,她身量高挑消瘦,脸颊凹陷,眉目却很锐利,言行举止爽利痛快,很引人注目。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妇人转头直直地盯着卞持盈。 卞持盈朝她笑笑。 她朝卞持盈走近,不动声色打量片刻,也笑了:“原来是两位贵客,怎么称呼?” 卞持盈:“我姓崔,这是我郎君,姓容。” “我叫袁珂,你们叫我珂娘就好。”袁珂扫了一眼正在上上下下拿行李的覃嬷嬷三人,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卞持盈身侧:“听你们口音,像是长安来的。” 卞持盈颔首:“不错。” “来这儿做什么?”袁珂抓了一把瓜子递去:“这儿许久没来外人了。” 卞持盈从她掌心抓了一点,分了一些给容拂:“游山玩水,自然是要来炉城看看。” 容拂垂眸剥着瓜子,专心致志。 袁珂一副原来如此模样:“你们倒是会找地儿,来炉城游山玩水……倒也合理,只是炉城山水鲜少被人知道,因此也没什么人来。” “我听你口音。”卞持盈好奇:“你是蜀州人吧?怎么来炉城开客栈?” 袁珂跷着腿嗑着瓜子儿,浑身江湖气息浓厚:“是蜀州人,蜀州这不是和炉城挨得近,我就来了。” “你是金贵人。”她又将卞持盈打量一通:“我看不出你年纪,不知道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卞持盈莞然:“我如今四十有一了。” 袁珂讶然:“我以为你才三十四五。” 她叹口气:“我四十四了,比你大个几岁,你孩子几岁了?” “孩子成家了。”卞持盈看着容拂掌心的瓜子粒,笑着拾了几粒:“你呢?” 袁珂看着他们这样,眼底有不易察觉的艳羡:“我娃儿……我的孩子跟着他爹和他后娘,在蜀州。” 珂娘应当是有许多故事,卞持盈有分寸地没有多问,只是一句:“不会想念吗?” 只这一句,便教袁珂湿了眼眶。 她抬手抹了抹眼睛:“想啊,怎么不想,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 “这个客栈。”她抬头打量着这座干净亮堂的客栈,一脸欣慰:“这个客栈,是我亲手做起来的,花费了我许多心血,如今于我而言,它也是我的孩子。” “不过。”她低下头,朝卞持盈爽朗一笑:“也多亏了元嘉皇帝,她鼓励我们和离,让官府帮我们做生意,还有银钱可以拿,她真是个大好人。” 卞持盈被她这话逗笑了:“你没见过她,就知道她是大好人了?” 袁珂一愣,嘴里嘟囔着:“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人,能坏到哪里去?肯定都是大好人。” 卞持盈含笑,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了。 这客栈被珂娘照料得极好,一间雅间上房是卞持盈和容拂的屋子,对面便是覃明善三人的屋子。 屋子里的木质陈设都刷上了保养的漆油,木桌上的普通花瓶里插着随处可见的花。 花虽普通常见,但却使这个房间鲜活明媚。 卞持盈很满意这个房间,她在房间里走了几圈,越看越满意。 “皎皎累了吧?”容拂上前将大开的窗子关小一些,他回身看着卞持盈:“我已经让人送了水上来,先洗一洗,然后一会儿再吃一点东西垫一垫肚子。” “今日要出去逛逛吗?”他问。 卞持盈褪下外袍:“不了,大家都累了,歇一歇吧,总之咱们在这儿会待上一段时日,不着急。” 容拂上前伺候她卸下饰物。 沐浴盥洗后,卞持盈吃了两块糕点后,便卧在窗边晒太阳,顺便通通发。 容拂洗后,来到窗边坐下,使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然后拿着帕子替她擦着湿润的长发。 金灿灿的光晒在脸上身上,很是暖和。 卞持盈闭着眼,感受着容拂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你喜欢炉城吗?” 指尖发丝穿过,容拂看了一眼她莹白的脸庞,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只要是有你的地方,我都喜欢。” 当年金銮殿上惊鸿一瞥,落在容拂心上,生根发芽,如今已经长成参天大树。 卞持盈弯唇一笑,她知道容拂说的是真话。 在炉城的日子很是悠闲,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吃一吃本地吃食,品一品本地的茶,看一看当地的风景,云卷云舒,再去逛一逛古城,买一些以前没见过的稀奇的手作小玩意儿。 然后慢悠悠回到客栈,吃晚饭,坐在窗边看晚霞,吹吹风,等待夜幕降临。 夜色浓郁,屋子里仅燃着一盏微弱的烛火,照见方寸之间,隐约照见床幔里的起起伏伏。 “唔……”卞持盈浑身热汗,颊边黏着被汗打湿的鬓发,她面色潮红,目光迷离。 头顶的床帐一晃一晃,垂下的流苏也跟着晃。 腰肢酸软得厉害,卞持盈攀着人闭上眼,嘴里溢出破碎的声调:“好……好了……别来了……” 容拂低头,眼尾勾着爱意,亲了亲她唇瓣,舍不得离去,又辗转轻轻啃咬,他声音嘶哑:“好,快了。” 沐浴后,卞持盈没什么睡意,她趴在窗边看星星。 容拂给她披上衣袍,将人搂入怀中:“皎皎在想什么?” 卞持盈依偎在他怀中,懒洋洋开口:“想听你弹琴。” 情事后,她的声调有些慵懒沙哑,听得人耳朵酥酥的。 容拂笑着低头,在她颈侧落下一吻,从他的角度看去,可以看见两团白腻上布满红痕。 他眸色一深,将人搂得更紧:“皎皎,不如我们赁一个院子吧,养一些花花草草,再养两只猫狗,抚琴作画什么的,也方便。” 卞持盈一听,觉着也挺不错的,她“嗯”了一声,依偎在容拂怀里,看着窗外沉沉夜色,思绪万千。 容拂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喉头有些发紧,犹豫许久,久到卞持盈差点睡着了。 她睡意朦胧时,听见他在耳边轻声问:“陛下……要去惠州看看吗?” 卞持盈霎时灵台清明,睡意全无。 风顺着窗户缝挤进屋来,有些凉。 容拂垂眸,替她拢紧了身上的袍子。 卞持盈看着腰间横着的手臂,一时出了神。 她和容拂也有许多年了,他陪了她许久。如他那年所言,他的确恪守本分、安分守己,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要的没要,只是就这样陪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容拂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他没有名利心,唯一的心愿便是寻一处清静之地,每日抚抚琴,种种花,优哉游哉地度过剩下的日子。 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未向卞持盈索取什么,不管是名分、荣华富贵,还是孩子,亦或是其他的,他都没有开口。 他不是柔顺卑微,而是沉默的、温柔的伴侣。 但是这不代表,他没有情意。 他寡言清冷,但是情到浓处时,满腔情意溢出,恨不能将卞持盈整个包裹吞噬。 他说他对自己一见倾心,卞持盈想了想,应当是那年殿试,由她钦点当年的三甲鼎时。 历来得探花者,必然容貌出众,于是卞持盈一眼就看见了进士中的容拂,彼时他着一身梅染素衫,清冷卓绝。 据容拂所说,她那时稳坐高台,他斗胆往上一看,便望入她那双清透似琥珀的眸珠,然后再无法自拔。 再后来,他毅然决然辞官,不顾众人议论纷纷,投身她华服之下,甘愿伺候她一生。 卞持盈想到这里,不由哂笑:“去惠州,你当真心无芥蒂?” 有情便会醋,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容拂低头蹭了蹭她发顶:“我不是圣人,对倾慕之人必然是全心全意。和其他男子一样,我也只想我的伴侣眼中只有我一人,但是陛下,我不想你有遗憾,况且我知道,即便是到了惠州,你什么也不会做,既是如此,又有何不可呢?” “嗯,说得有理有据,很难让人不动心。”卞持盈声音带笑。 容拂:“那依陛下之言,何时启程去惠州?” 卞持盈一愣,旋即低低一笑:“我说的动心,不是指去惠州一事,而是指你。” 容拂呆住。 这还是卞持盈第一次说这样的话,简单的情话,却很轻易地触动了容拂的心。 即便他知道,上位者的情意太稀有,或许只有一丁点,但即便是一丁点,也足以令他欣喜若狂。 他低下头,大胆朝衣衫内伸去手掌,然后,他亲眼看见白腻变换形状,如一团白云。 卞持盈眉眼染上春意,她咬住下唇,软绵绵倒在他怀里,气息不稳:“……去榻上。” …… 卞持盈还是让容拂去赁了一间小院,小院不大,却被原主人爱惜得极好,前院儿是厨房、主厅,以及覃明善三人分别住的屋子,后院便是卞持盈二人的寝屋,以及书房和茶室。 如今满园芬芳,花红柳绿,郁郁葱葱,住在这里,令人心旷神怡。 容拂在院子里的树下搭了一个秋千,还种了些花,养了一条狗,那狗十分机敏,也很爱与主人们亲热。 于是,一行人便在这院里住下,不紧不慢地感受炉城的春夏。 清晨有阳光染遍小院,照在檐下的窗纱上,映得满室金黄灿烂。午时时分,整间小院都沐浴在明媚灼热的阳光下,小狗热得趴在树下阴凉处,溜圆憨厚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迟月和覃明善坐在檐下话家常,她们手里都拿着蒲扇,慢慢扇着风。 茶室里,卞持盈坐在琴前,调试琴弦,容拂站在她身后,拢着她的双手,带着她一起弹出悦耳的音调。 偶有目光相接,他们相视一笑。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预收文哦[加油] 预收推荐《刃上青梅》《和白月光的死对头he了》 92风月无边 ◎晏端,你去死!◎ 夏日炎炎,炉城更是热得令人着不住,卞持盈夜里热得睡不着,是容拂一下一下扇着蒲扇,哄着她睡去的。 这日下着雨,冲散了暑气,莫名又带来了两分寒意,令人措手不及。 “真是奇怪。”迟月摸了摸手臂:“炉城这天儿让人摸不着头脑。” 覃明善提着果篮进了屋来:“之前你没听珂娘说吗?炉城就是这样,阴晴不定。” 卞持盈正在穿衣,她捋了捋一头青丝:“我预备一会儿出去逛逛,你们自己随意。” 迟月揉揉眼睛:“我想睡一会儿,夫人。” 卞持盈笑:“你睡你的。” 她看向覃明善:“嬷嬷也歇着吧。” 不多时,卞持盈和容拂携手出了院子,去往人来人往的大街。 早起下了一场雨,冲散暑意,更添凉意。卞持盈穿着一件素色长衫,与容拂携手走在街头。 其实卞持盈不太能吃得惯炉城本地的吃食,但好在这边有很多蜀州人,所以在饮食上面没有什么不便。 眼下时辰还早,街上大多少是出来买菜的人。 早市闹热,到处都是吆喝叫卖声、交谈声、笑骂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烟火气十足。 卞持盈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十分新奇。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即便是之前微服私访,她也没有在清晨时分在大街小巷闲逛。 “要不要吃馄饨?”容拂问她,指着前边儿的一个摊子:“那里的馄饨味道不错。” 卞持盈挑眉:“又是跟谁打听出来的?” 容拂笑着搂过她:“先前与客栈的账房先生聊了几句,他提过一嘴,我便记下了。” 这时,几个小孩儿从他们身边笑着追逐跑过,几双脚踏过水坑,溅起水花。 容拂眼疾手快,迅速将卞持盈揽过一旁,那水花便溅在他衣衫上,水迹斑驳间,夹带着泥土。 看着那几个小孩儿远去的身影,卞持盈无奈地转头,与容拂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们在馄饨摊前坐下。 “若是这儿味道真不错,那便给她们带早饭回去吧。”卞持盈如是说道。 容拂拿帕子擦了擦她身前的桌子:“覃姑姑她们都早起吃过了,需不着带。” 她遂不再多言,兀自打量起这馄饨摊。 摊主是一位妇人,她主要是包馄饨,还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们一个负责生火打杂,一个负责煮馄饨算账收钱。摊子很干净,处处整洁。 “来啦!”小姑娘端着两碗馄饨上桌,笑眯眯对他们开口:“两位客官,一共十文钱。” 容拂拿钱结账,卞持盈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问她:“你会算账吗?在哪里上学?” 自元嘉元年以来,她一直想要提高女子的处境,而让女子读书认字,自然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她花了不少心血和弥深研究要如何推进此事。 “会一点。”小姑娘落落大方地接过容拂递来的银钱,朝卞持盈笑笑,颊边梨涡娇憨:“我在城北的学堂上学。” 城北?离这儿可不近。 卞持盈:“那不是每日很早就要去学堂?累不累?” 小姑娘摇头,眼睛很亮,里面盛着生生不息的希冀和期盼:“不累,再早也不累,我喜欢上学。” 妇人在叫她,她朝二人弯了弯眼睛:“二位慢用。” 卞持盈看着她的身影,莞然一笑。 “这馄饨名不虚传。”容拂笑着望向她:“快尝尝,你一定喜欢。” 卞持盈吃了一个后,满意点点头:“果真是不错,汤汁鲜美,馄饨肉馅紧实入味。” “咦?”有女子疑惑又惊喜的声音递来:“崔姐姐?” 卞持盈微怔,她放下调羹,闻声望去——一位模样熟悉的女子正惊喜地看着她。 “您是……”卞持盈看着她的模样,分明觉得很熟悉,但却又想不起来。 女子走近坐下,咧嘴一笑,嘿嘿看着卞持盈:“我是戴玉山呀!” 这个名字一出,卞持盈便想到曾经在郧县的光景。 她笑意渐渐:“是你啊!不过——你兄长呢?” 跟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女不同,眼前的戴玉山更沉稳了,眉目更睿智了,她还是梳着未出嫁的女子发髻。 “他成家了。”提起兄长戴玉成,她嘟起嘴:“以前说好的一起闯荡江湖,结果就这么把我给扔下了。” 卞持盈吃了几个馄饨后,将吃不下的馄饨推去容拂那儿,笑问她:“那你现在一个人在闯荡江湖吗?一个人不害怕吗?” 戴玉山摇头:“我虽一个人,但一点也不害怕。” 她眸光微动,看着容拂。 卞持盈莞尔:“这是我夫君,姓容。” 容拂抬首看向戴玉山,温文尔雅:“幸会。” “幸会幸会。”戴玉山识趣地没有提起晏端,她轻咳了一声,问卞持盈:“你们在炉城要待多久?” 卞持盈:“暂且不知,目前没有离开的打算,你呢?” 戴玉山惋惜:“我就是这会儿准备要走了呢,恰好看见了你。” 卞持盈这才注意到她背着行囊,不由也有些遗憾。 “你们为什么来炉城呀?”戴玉山撑着腮问她。 卞持盈反问:“你呢?” “我是江湖之人,来来去去的,到哪儿都不稀奇。” 卞持盈赞同:“说得也对,我们是听说炉城景色好,就想着来看看。” “那你接下来去哪里?”她又问戴玉山:“不回家吗?” 戴玉山扶了扶肩上的行囊,笑着起身:“走到哪儿是哪儿,喜欢哪儿去哪儿,至于回家……想家的时候就回。” “时辰不早啦,我该启程了。”她朝卞持盈二人拱手,明媚的眼中带着对前途的期盼:“二位,山高水远,后会无期。” 卞持盈二人也起身来,她朝戴玉山生涩地拱手:“祝你一路顺风。” 女子身影渐行渐远,卞持盈隐约看见这道身影和昌安三年那道在郧县的矫健身影重叠。 她笑笑坐下,看容拂:“去惠州吗?” 容拂拿起调羹,也笑,他笑意纯粹:“去。” 二人吃完馄饨,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了,日头渐起,凉意渐逝,暑意慢慢逼来。 回到院子后,卞持盈只是觉得有略微的热意,歇一歇就好了,也没怎么出汗。 院子里一角搭着葡萄架,旁边是一方花圃。如今正是花开时节,紫丁香开得正盛,颜色甚好。 卞持盈坐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中,慢悠悠摇着蒲扇。 容拂洗了一些樱桃、桃子绿李,他坐在卞持盈身侧,笑着递去一颗樱桃:“尝尝?” 眼前樱桃红彤彤的,还挂着水珠。 卞持盈张嘴,樱桃便送入口中,果肉香甜多汁,一点也不酸涩。容拂低头将桃子削成块状叉给她。 这桃子是软桃,果肉软甜却又不腻,汁水充沛得很。 擦过手后,卞持盈拾起一颗樱桃,递去容拂嘴边。 容拂笑着仰头,脖颈纤长,喉结微动,他张嘴将樱桃吃下,神色餍足。 “皎皎准备什么时候去惠州?”他问。 卞持盈躺在躺椅中,优哉游哉摇着蒲扇,她微眯着眼看着架子上的葡萄藤:“入秋再说,如今酷暑将至,不适宜赶路。” 容拂颔首:“也是,待入秋去惠州一游,再返程回长安,恰好过新年。” 天儿热得人着不住,在炉城更是身处火炉。 但卞持盈一行人在炉城的小院儿里日子过得很是舒适,天热便在家里呆着,等早晚凉爽时分再出门闲逛游玩。 炉城治安不错,一行人此次游玩没出什么意外。 得卞持盈纵容,覃明善、迟月、朝玉三人过得也很是潇洒,痛痛快快地玩了好长一段时日。 闲逸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快,如今已经是盛夏的尾巴了,再过半月便入秋,届时便要启程去惠州了。 这两日连着下雨,暑气一褪再褪,炉城的冷热本就极端,这两天雨下来,暑气被冲得七七八八,凉意上场,人们穿上了薄薄的衫子。 傍晚时分,檐下的紫丁香还滑着水珠,葡萄架上一片潮湿,雨水将葡萄叶冲得绿油油的。 外边儿凉爽如秋,屋子里却是一片火热。 卞持盈趴在容拂颈窝,眼尾一片潮红,眸光迷离。 容拂掐着她的腰,一下一下、轻轻咬着她的肩膀,落下片片红痕。 一场情事结束,盥洗沐浴后,窗子大开,凉爽的风冲进屋内,冲散屋内旖旎暧昧的气息。 卞持盈湿着发,穿着一件袄子坐在窗边通发。 容拂上前将窗子关小了一些,接过她手中的帕子,细致地替她擦着发丝上的水珠。 见她发呆,容拂柔声问:“陛下在想什么?” 卞持盈回过神:“在想宝淳,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容拂:“有云阳县主在,还有龚娘子、国公爷在,不会出岔子的。” 卞持盈轻轻一笑:“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有些想她了。” 远在长安的晏淑陶,此刻陷在梦魇里,无法脱身。 梦里,她看见她早死的爹给她娘喝下一杯毒酒,她飘在空中,对着这一幕崩溃地大喊大叫:“娘!别喝!别喝!” 然而谁也不能看见她,她亲眼看见卞持盈喝下那杯毒酒,然后口吐鲜血,魂归西天。 晏淑陶双目赤红,她看着一脸得意的晏端疯狂大吼:“晏端!你去死!你去死!” 93梦魇缠身 “太医来没有?”卞嘉平坐在榻边,看着脸色煞白、满头大汗的晏淑陶,她厉声催促:“愣着做什么?再去请!” 宫人连滚带爬去请太医,神色大骇。 “晏端……你该死……你该死!”晏淑陶手攥成拳,眼睛闭得紧紧的,嘴里不断诅咒着她那早就死了的混账爹。 卞嘉平伸手,一根一根分开她的手指,牢牢地握着她的手,一声一声安慰:“宝淳……桃桃、桃桃别怕,别怕,我在这里,都是梦,都是假的……” 在她温声抚慰下,晏淑陶的情况总算是稳定了下来。 就在卞嘉平松一口气的档口,晏淑陶突然睁开眼,“唰”的一下坐了起来,凄厉一声叫:“娘——” 卞嘉平吓了一跳,她连忙将人搂入怀中:“别怕桃桃,别怕,都是梦,都是假的,别怕。” 晏淑陶怔怔地坐着,忽然落下两行清泪。 “……桃桃,怎么了?”卞嘉平轻柔地替她擦着眼泪,小心翼翼询问:“你梦见了太皇陛下吗?” 晏淑陶靠在她肩头,抽噎唤她:“可儿……” 卞嘉平抱着她,素日凌厉的眉目柔和不已:“嗯,我在这儿,别怕。” 卞嘉平搂着她,抚着她的背,也抚着她激烈的情绪。 这时,有宫人来禀,说卞允康来了。 卞允康一进殿,便看见红着眼的晏淑陶,他皱眉上前,从卞嘉平怀里将人搂过去:“宝淳,发生了什么事?” “外祖父……”晏淑陶埋在他怀中,哽咽开口:“我梦见……梦见晏端杀了娘……” 闻讯赶来的龚娴步伐微顿。 卞允康拍了拍外孙女的肩:“都是假的,做不得数,别害怕。” 晏淑陶摇摇头,满面是泪,她只是哭。 “陛下。”龚娴上前,她拿出一封信来,温声递去:“这是从炉城捎来的信,早上刚到的。” 晏淑陶吸了吸鼻子,她看着那封信,慢慢伸出手去。 才将信打开,便是一阵花香袭来,闻得人心旷神怡。她抽出宣纸展开:炉城甚好,吾与容卿共制炉城花香送长安,阿娴如何?不知宝淳如何,家里如何。待吾秋时游惠州,花败时归,请勿挂念,祝卿安好。 看着熟悉的字眼,晏淑陶愣愣地扭头,看向卞嘉平。 卞嘉平无奈:“太皇陛下给我们也送了信来,一早就来了,只是陛下梦魇至今,唬得我们吓破了胆,哪里还有人记得。” 晏淑陶又抬头看卞允康。 卞允康替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他双鬓斑白,眉目不复年轻时的肃穆沉寂,多了几分慈爱温和:“你母亲也给国公府递了信,你外祖母、姨母和舅舅都看了。” “别怕,都是梦,梦里都是假的,况且。”他笑了笑:“晏端已经死了许多年了。” 晏淑陶擦擦泪,将信还给龚娴,嘟囔着:“我知道梦都是假的……但是,但是那个梦实在是太真了,真得我害怕……” 龚娴抿抿唇,她垂眸将宣纸折好放入信封里。 众人合力将晏淑陶好好哄了一通之后,这才相继离开,最后离开的是卞嘉平。 她牵着晏淑陶的手正色道:“别害怕,我就在外边儿,你唤我我就立马进来。” 晏淑陶神色恹恹地“嗯”了一声。 等所有人都走后,晏淑陶靠在床头,神色陡然变得凌厉。 她如今已不是孩童了,今日做的梦太古怪,她不得不起疑心,况且…… 况且年幼时,她还做过两回这样的梦,和今日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若是她没有记错,那时母亲的脸色不太自然。 卞嘉平坐在青鸾殿外殿,正处理着手里的公事,她如今是皇帝近臣,封中书郎,协助皇帝处理政事,必要时还可以监国。 不同于中书令管辖中书省,中书郎权利更高,监管百官,直接参政。 “来人!”晏淑陶疾步走了出来,她戴着白玉飞龙冠,穿着绯色常服,神色微冷:“朕要出宫。” 卞嘉平一愣:“陛下要去何处?” 晏淑陶掸掸衣袖,抬眸看她:“朕要去皇陵。” 去皇陵做什么? 自然是去踩晏端的坟头。 总之晏淑陶在皇陵发了好大一通气,随行之人皆瑟瑟发抖,生怕触怒了她。 不同于元嘉帝的内敛肃穆,奉元帝更为外放,她性子乖张霸道,怒时无人敢出言,除了卞嘉平。 “别气了。”卞嘉平凑近她,摇摇扇子,送去凉风:“这么热的天儿,别把身子气坏了。” 她嘟起嘴,闷闷地嗯了一声:“可是我不想回宫。” 卞嘉平眼珠一转,在她耳边耳语几句,越说她眼睛越亮。 末了,她扭头一脸惊喜看着卞嘉平:“真的可以这样吗?” 卞嘉平两手一摊:“怎么不行?” 二人对视一眼,笑意逐渐浮现。 不多时,街上多了两位女子,她们着轻薄衣衫,色彩鲜妍,容貌出众很是惹眼,但其气度不凡,衣料昂贵,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姑娘。 二人在大街小巷钻来钻去,高兴得不得了,买点儿这个又吃点儿那个,可算是把一腔怨怼都泄出来了。 “我跟你说。”等烤鸭的空隙,宝淳咬了一口糖葫芦,叽叽喳喳地和卞嘉平说着话:“你是不知道,我做梦有多么气人,晏……他可太可恶了!竟敢那样对我娘,若是他还活着,我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卞嘉平重重点头:“的确是很可恶,他若要活着,我一定和你一起将他千刀万剐。” “姑娘年纪不大,话却这么恶毒,真是世风日下!”身后传来一道令人不高兴的声音。 宝淳一下沉了脸转头,见一个清瘦的青年正一脸鄙夷地盯着她,嘴里嘟嘟囔囔的,想必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冷笑一声:“我呸!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原委吗就唧唧歪歪开口?你不知道原委你插什么嘴?别人说话干你何事?” 没想到她嘴这么利索,那青年一下涨红了脸,指着宝淳说不出话来。 宝淳扫了一圈儿,忽然目光凝住,她指着人群中一人,朝他勾勾手:“喂,你来,你来说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众人顺着她指尖看去—— 一位着朴素布衣的男子,他模样周正,面容硬朗俊俏,看上去约莫三十岁的模样,不过看他衣着,家境应当一般般。 那男子定定地看着宝淳,不说话,也不动。 宝淳狐疑,她歪着脑袋看那男子,怀疑他是个哑巴或者是聋子。 这时,烤鸭老板吆喝:“陈家老弟,你的好了!” 那男子这才动身形,他上前接过烤鸭,朝老板道谢后,便扭身走了。 宝淳目瞪口呆,旋即大怒:“你好大的胆子!你站住!” 那陈姓男子脚步不停,步伐平静地离去了。 宝淳气得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芦,卞嘉平连忙安慰着她。 等拿到烤鸭走出人群,宝淳转头,阴测测对卞嘉平道:“把他绑了送我床上来。” 卞嘉平一悚,她愕然:“你……不会……” 宝淳如今虽已过二十了,但她对男女之事不怎么在意,卞持盈提过几回,她都不感什么兴趣。 “对。”宝淳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今晚、就要开荤了!” 卞嘉平扶额:“你……这……”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届时卞持盈回来该怎么跟人交待。 “你苦恼什么?”宝淳奇怪地看了她两眼:“第一,我娘肯定不会因为这事说我,或者说你的,所以你别怕,第二么,我是皇帝,那姓陈的料想也不敢拿我怎么样,第三……” “等等。”卞嘉平打断她的话:“我只想说,他要是成亲了,你当如何?” 沉默。 宝淳磨磨牙,眼神凶狠,最后却泄了气:“还能怎么办,自然是算喽,棒打鸳鸯这样的事我可做不来。” “所以你得把人调查清楚。”她摇头晃脑,说得很是兴起:“把人背景查清楚,没问题就给我绑进宫来,然后把他洗刷干净,再送上我的床,啊对了,还得看他有没有过……有没有过……额……” 卞嘉平叹口气:“你的意思是还得看他是不是童子身?” 宝淳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就是童子身,如果他身子不干净,就算了。” “那如果进宫后他不愿意呢?” “没想过这个问题,到时候遇着了再说。” 卞嘉平无言以对,她突然遇着这样的事,有些措手不及。又想了一会儿,她再问:“如果他也不了解那事儿,你们……到时候肯定很煎熬。” 宝淳眨眨眼:“所以你要安排人教他啊!” 卞嘉平叹口气,认命了:“……行。” 夜里,晏淑陶终于处理完堆积的折子后,她揉揉眉心,起身回了储芳殿。 等盥洗沐浴后,外边儿已入深夜,晏淑陶打了好几个哈欠,披着单薄的纱衣走向床榻。 等她上了榻后,这才察觉榻上竟多出一人来。 她*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掀开锦被——男子被绑着手脚、塞着嘴躺在床上,他忽见光亮,眼睛眯了眯,等适应了,他这才舒展眉头,看向神色错愕的晏淑陶。 这小姑娘他记得,在人群中和人吵架,甚是可爱,她模样有些像猫,傲娇娇憨,却没想到,她会是当朝皇帝。 晏淑陶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弯腰将他双手的布条解开。 看着他取下嘴里的布,自己解着脚上的布条,晏淑陶才开口问:“他们教你没有?” 她声音清脆好听,似玉珠落盘。 陈吟点头:“教过了。” 晏淑陶此刻不想问太多,她朝他伸出手臂,软绵绵撒娇:“那你快来伺候我。” 陈吟本想问一些话,但见她这般,他便不敢多言,只弯腰将人搂入怀中。 他愣了愣,好似搂入一团绵软的云朵。 夜里下起了雨,狂风骤雨,敲得窗子噼里啪啦,掩盖了屋内的动静。 屋内只燃着两盏烛火,满室昏黄。 床幔不停晃动,里边儿传出女子似哭非哭的呻*吟,时不时传出骂声和撒娇声。 “你长那么大做什么!” “快帮帮我……” “呜……你混账!” “呜呜……救救我……快救救我……” 拂晓时分,风雨停歇,徒留一园残花,花瓣被卷去各地,留雨露沾染。 这日小满。 【作者有话说】 还有最后一章~~~ 【终章】 94幕启幕落 ◎再见弥深,大结局。◎ 去惠州那日,是立秋后的第五日。 卞持盈看着炉城风光,颇有些不舍。 客栈老板袁珂笑着递出一个包裹:“是我做的一些吃食,你们可以在路上吃。” 卞持盈没跟她客气,笑着接下:“多谢。” “下回你来炉城,记得来找我。”袁珂弯了弯眼睛:“我很喜欢跟你聊天。” 卞持盈莞然:“一定。” 待马车驶离,车轱辘在地上压出轮痕,卞持盈才放下帘子,靠着容拂的肩头发呆。 容拂搂过她,垂眸亲了亲她发顶:“皎皎,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来,往他怀里靠了靠:“我只是在想,下次来炉城会是什么时候。” 他们都知道,或许没有下次了。 “只要皎皎想来。”容拂将她搂得更紧:“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陪着你的。” 卞持盈在他怀中“嗯”了一声,逐渐睡去。 “他是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惊醒了卞持盈。 她不悦地睁开眼,闻声看去,片刻后,却惊愕地睁大眼:“你……” “我怎么?”晏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我好得很。” 他看向容拂,有些生气:“他是谁?为什么你们会这样?你们怎么抱在一起?” 卞持盈从容拂身上起身来,他似乎也睡着了,闭着眼小憩。 “你……”卞持盈扭头看着晏端,神色复杂。 此时的晏端穿着玄色圆领袍,高高束着发,齐眉勒着一根乌青抹额,眉目清正,眸光清澈。 “我怎么了?”晏端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忽然走近,凑近卞持盈,有些震惊:“为何你长了这么多皱纹?” 卞持盈心里已有了念头,于是她平静问:“你多大年纪?” 晏端:“十七岁。” 卞持盈:“我已经年过四十了。” “四十?!”晏端作错愕状,他将卞持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有些不敢相信:“你怎么就四十了?你不是比我小吗?” 卞持盈愈发平静:“是啊,所以是十七岁的你遇见四十岁的我。” 晏端有些没回过神,他愣愣地盯着虚处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有些结结巴巴开口:“你……那你没有和我成亲吗?你为何没有与我成亲?你我是有婚约在的。” 他看向沉睡的容拂,醋意翻涌得厉害,也嫉妒得厉害:“皎皎,你怎么能嫁给他,你明明说过爱我的,你明明说过要一生一世陪着我的。” 卞持盈措辞片刻,索性直言:“我嫁给了你,生下了宝淳,给她取名晏淑陶。” 晏端眼睛一亮,整个人都很雀跃:“真的吗?” 他目光触及到容拂,迟疑又问:“那他是谁?” 卞持盈语气不疾不徐:“生下宝淳那一年,你我登基为帝后,我协助你掌管天下,而你才智不足,不问政事,我只有揽权,而你不满我揽权,与宗映觉、荣屿青一起谋划置我于死地,一杯毒酒送我上了黄泉。后来我重生,于昌安四年将你斩杀金銮殿,并请法师来,驱散你的魂魄,让你魂飞魄散。” 马车里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外边儿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卞持盈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晏端,她只是垂眸看着和容拂交握的双手。 马车里一直没有动静,她抬起头来,竟见晏端泪流满面。 她微哂:“你这是做什么?” 晏端擦擦泪,眼睛红彤彤的,像兔子一样。他看着卞持盈,目光悲戚:“那时你一定很痛。” “……什么?” 晏端低头,滚烫的眼泪不断落下,砸在他手背上:“毒酒下肚,你一定很痛。” 卞持盈勾起一抹讽笑:“是啊,很痛。” “他怎么能那样对你?”晏端抬起头,眼睛很红很红,目光悲凉不可置信:“你可是他的结发妻子!” 卞持盈冷冷开口:“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我不是。”少年晏端固执纠正:“我不是他,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晏端。”卞持盈目光锐利:“你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何必纠缠不休?甚至跑来我梦里扰我清梦,魂飞魄散的滋味你还想再来一回吗?” 晏端摆摆手,手足无措:“我不是,皎皎,别赶我走……” 他泪流不止,苦苦哀求道:“皎皎……让我再看看你……求你了……” “皎皎,皎皎。”卞持盈是在容拂的呼喊中醒来的。 她睁开眼,眼里一片红血丝,看上去有些骇人。 “皎皎。”容拂一脸心疼地看着她:“是不是梦魇了?我去找个大夫来瞧瞧。” 卞持盈摇头,她很是疲倦:“不必了,歇一歇就好了,眼下到哪里了?” 容拂擦了擦她额上的汗,眼底带着疼惜:“已经到惠州了。” 一行人下榻的地方是在惠州一处安静的巷子里,和在炉城时一样,赁了一个院子。 卞持盈这一歇,便是两日。 第三日,惠州恰好又下起了雨,没办法出门,她便与容拂在屋内下棋。 院子里的花圃中,有簇簇锦菊。 卞持盈手执棋子,盯着那正在承受风雨的菊花出了神。 容拂不敢看她,怕在她面上看到一些他看到后会难过的神情,于是他盯着棋盘。 “就跟在炉城一样。” “啪嗒”卞持盈落下棋子,她声音淡淡:“你我四方游玩,无所顾忌。” 容拂看着她纤细的指尖,一时失神。 良久,他抬起头来,看着卞持盈,欲言又止。 “弥家没在这附近,不会遇着他。”卞持盈朝他笑笑,眉目温润:“所以你放心。” “我特意让覃嬷嬷安排落脚的地方在这里,也是有这个缘故。此行虽不单纯是游玩,但游玩也是较为重要的一事,哪能轻易被人叨扰,导致失了游玩的心?” 她抬下巴:“该你了。” “归去时再见。”她看着他落下一子,听着耳边潇潇雨声,只觉心旷神怡:“所以你我不必去想,徒添烦恼。” 她言笑晏晏,明眸善睐:“你说呢?” 容拂声音微哑,他颔首:“陛下说得对。” 入了秋之后,卞持盈出门的频率高了许多,她不知怎的,突然爱写手札了。 九月初二,携容卿游湖,惠州景色宜人,秋高气爽,煞是得意。 九月初九,登高望远,累哉。 九月十七,与容卿郊外赏菊,美哉美哉,优哉游哉。 九月廿十,逢生辰,容卿特做长寿面献上,美味佳肴,甚合我吾心。 十月初三,困觉。 十月廿八,困觉。 冬月十九,将归,终见弥深。 彼时卞持盈和容拂携手于街头漫步,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十分闲逸。 突然察觉到一股视线,卞持盈心下一跳,转头看去—— 弥深穿着一件靛蓝长衫,正站在不远处怔怔望着她。 岁月不饶人,富贵或许可以延缓衰老的到来,但弥家已今非昔比。 弥深如今不比以前俊俏,老了许多,风霜吹入他渐白的鬓角,吹起他眼尾的皱纹,他如今,将将五十了。 反观卞持盈,她着苏芳色长衫,白净娴雅,仪态万千,模样看上去像是刚满三十岁的样子,一点不像年过四十的人。 容拂牵着她的手,低头问她:“要去聊聊吗?” 卞持盈转眸看他,须臾,她轻声道:“聊聊吧。” 一处茶室,卞持盈与弥深相对而坐,二人之间摆着一张小几,上边儿有瓜果点心。 “煮的是寿眉?”弥深第一句话是询问她。 卞持盈:“是。” 她垂眸看着他手上的茧子,抬眸透过袅袅茶烟去看他:“这些年,喝过寿眉吗?” 弥深笑,摇头:“没有。” “娶妻了吗?” “未曾。” “何故?” “有愧。” 弥深端起杯盏,轻啜了口茶。 卞持盈目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衣襟上,她不语。 借着喝茶的动作,弥深悄悄打量着她。她还是以前模样,只是更沉稳温和了,和容拂在一起的时候她应当很开心,一直在笑。 也好。 他垂下眼眸,看着杯中茶叶,茶雾氲湿了他纤长的睫毛。 卞持盈端起杯子,并未送去唇边,而是握在手里,她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度,思绪万千。 良久,她问道:“惠州如何?待得还习惯吗?” 弥深:“这里挺好的。” 她点点头,遂不再多言。 茶室寂静,茶水沸腾的声音渐小。 这时,有人敲门,下一刻响起容拂的声音:“皎皎,我们该回了。” 卞持盈应了一声,她放下茶杯起身来,低头看他:“我要回长安了。” 弥深也低着头,他看着只剩茶叶的茶杯,“嗯”了一声。 外边儿下起了雨来,淅淅沥沥的,茶室里温暖不复,冰冷一片,茶壶里的茶早就凉了。 弥深愣愣地看着卞持盈那杯未动过的茶水,倏地红了眼眶。 他颤抖着伸出手,端起那杯茶,将早已冷掉的茶水一口饮下,满腔冰冷苦涩,苦到人心底去。 弥深眨眨眼,眼泪“吧嗒”落下。 他其实不喜欢惠州,这里靠着海,常年湿润,他很不适应这里。但是他现在又喜欢这里了,因为有她涉足,她在这里住过,她走过的路他也走过,她看过的花他也看过,所以他喜欢。 回长安这日,惠州依旧下着雨。 卞持盈撑着伞站在门口,看容拂四人将行李装进马车。雨天会赋予情绪一些灰尘,灰尘蒙在心头,不能吹散。 她回头看着曾经住过的院子,心里闷闷的,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堵在心口,很是难受。 待门锁上后,卞持盈扶着容拂的手臂上了马车。 车轱辘缓缓动了起来,卞持盈和离开炉城那日一样,掀着帘子看着外边儿,依依不舍。 马车驶过茶室时,卞持盈看见弥深站在茶室外,他撑着一把伞,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相接的那一瞬,他冲她笑了笑,一如少时,一如当年。 仿佛他不是将近五十的人,仿佛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弥家少年郎,他会拾起冷掉的糕点,无视被虫蚁爬过啃食过的痕迹,一口吃下,然后对她笑。 一只手伸来,放下帘子,将卞持盈搂入怀中:“外边儿风大。” 卞持盈依偎在他怀中,眼眶有些湿润,她闭上眼,没有眼泪落下。 回到长安后,卞持盈知道了陈吟。 彼时陈吟跪在她身前,规规矩矩,恭恭敬敬。 她抱着手炉,低头打量着他:“抬起头来我看看。” 陈吟抬头,只是眼眸始终垂着。 他模样尚可,只是年纪有些大,卞持盈问过后,知道他是三十有一。 比宝淳大十多岁。 卞持盈皱眉:“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陈吟:“回陛下,草民是教书先生。” “家里都有哪些人?” “祖母、父母和弟弟妹妹。” “为何一直未娶妻?” “家贫。” 卞持盈没再多问,让人退下了,她抱着手炉,打了个哈欠。 “娘。”晏淑陶趴在她怀里,仰头看她:“你此行如何呀?高不高兴?” 卞持盈低头,摸了摸女儿的脸颊,眼里浮起笑意:“很高兴,就是总是想你。” 晏淑陶嘟起嘴,又扁扁嘴,埋在她怀里:“我也很想娘,还梦到娘了。” 卞持盈抚着她的发顶,笑问:“梦到我了?梦到我什么了?” “我梦见……”晏淑陶从她怀里起来,坐直身子,盯着她道:“我梦见,晏端给了你一杯毒酒,害死了你。” 卞持盈神色讶异:“竟然梦见这等荒唐的事?晏端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晏淑陶一愣。 母亲的表情太寻常,太自然,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或许是你太恨他,太想我了。”卞持盈将人重新搂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背:“所以才会做这样荒唐的梦。” 晏淑陶鼓鼓腮帮:“好吧。”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手炉上的雪白绒毛:“娘,你为什么不问我陈吟的事呀?我一直等你问我呢。” 卞持盈低头看着她:“因为我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没有问你。” 晏淑陶诧异抬起头:“啊?” “让我猜猜。”卞持盈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是想去父留子?是么?” 她面上诧异更甚:“娘怎么会知道?” “知女莫若母。”卞持盈哼笑一声:“我还不知道你?” 晏淑陶嘿嘿一笑,她重新埋下头去,继续扯着手炉上的绒毛:“我对男女情爱没什么想法,只是我到底是一国之君,嗯……还是得留下子嗣。”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从卞持盈的角度,可以看见女儿长长的、浓密的睫毛:“我准备,过了新年搬出去。” 晏淑陶一听,连忙起身来,赶紧在她身旁坐下:“为什么啊?娘要搬去哪里?皇家别院吗?这么快吗?” 卞持盈搂过她,笑盈盈:“知母莫若女。” 晏淑陶靠在她肩头,有些舍不得:“为什么这么快?我还想多陪陪娘呢。” “你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陪我。”卞持盈正色道:“宝淳,你要学习,要巩固,作为一国之君,你需要学习很多东西,而且要不断地学习。” 晏淑陶:“我知道啦,我虽然舍不得娘,但我也知道以大局为重,我会努力当一个好君主的,和娘一样。” “而且皇家别院也不远。”她眼睛弯成月牙:“等我得闲,会常去看娘的哦。” 下午小憩过后,卞持盈坐在镜前,由容拂给她篦发。 “陛下。”迟月走了进来:“县主求见。” 卞嘉平?卞持盈挑眉,心里有了个猜测,她颔首:“请。” 屋内烧着地龙和炭盆,卞持盈看着对面的人,推去一杯茶:“我猜,你该是因为陈吟的事来的吧?” 卞嘉平沉默片刻,点点头:“是,陛下,我不希望宝淳和陈吟在一起。” “为何?只是因为身份悬殊吗?”卞持盈不疾不徐道:“云阳,你可知宝淳的性子?她不会长长久久和陈吟在一起的,所以我没有阻止她。” 卞嘉平:“倘使她后面糊涂了,硬要和陈吟在一起,怎么办?我知道她现在只是一时兴起,但是后面的事,谁又知道呢?” “是啊,后面的事谁又知道呢?”卞持盈纠正:“所以你现在在恼什么呢?我听说你和宝淳吵了一架,就因为这件事吗?” 卞嘉平低头:“我只是……宝淳还那样年轻,为什么要找一个……年岁大她那样多的人?” “吵架很寻常。”卞持盈叹口气:“宝淳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吗?即便如今没有陈吟,将来也会有李吟赵吟,你阻止得过来吗?究其根本,还是得溯源。” 她侧头看向窗口,神色郁郁:“宝淳自小不得父亲宠爱,四岁失怙,她有如今的行为,我早就料到,但无法制止和纠正。” “改善之计,只有步步筛选入她眼的男子。” “宝淳很聪明,她知道不能步我的后尘,所以她自小对男女之事没什么兴趣,你放心,她以后也不会有兴趣的。” 卞持盈浅浅一笑,回过头来,将目光落在卞嘉平脸上:“陈吟于她而言,只是无关紧要的人,你不必多虑,宝淳看似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实则她心里很清明。” 卞持盈说了很多,卞嘉平也听进去了,从昭阳殿出来后,她神情轻松许多。 暮冬将尽,新年伊始。 新年家宴这晚,卞持盈与晏淑陶坐高位,下边儿有卞允康、崔珞珠,还有卞怀盈、卞知盈、卞烨,卞嘉平、卞澜一家人等。 晏淑陶这晚兴致高涨,喝了许多酒,醉醺醺地撒娇,缠着要和卞持盈睡。 卞持盈无奈,只得让人把她扶去昭阳殿。 夜里,晏淑陶又缠着卞持盈说了许多话,断断续续的,一开始卞持盈还耐心地回应她,到后边儿实在是困极了,便沉沉睡去,不搭理她了。 过了上元节,卞持盈携容拂去往皇家别院,同往的还有妃嫔们,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十分壮观。 晏淑陶嘟起嘴,拉着卞持盈的手依依不舍:“那以后宫里岂不是只有我和云阳了?” 卞持盈笑着捏捏她的脸:“你以为会无聊?事情多着呢。” 晏淑陶抱着她,瓮声瓮气:“娘,我会常去看你的哦,我也会很想你的。” 卞持盈心里发软,她拍了拍女儿的背:“娘也会很想宝淳的。” 晏淑陶和卞嘉平亲自将卞持盈送去皇家别院,还小住了两日。实在是宫里有急事要处理,二人这才回了宫。 皇家别院很大,西园是卞持盈和妃嫔们的院子,平日里大家一起吃吃茶什么的,走动也方便,东园是一干游玩的地方:马场、荷池等等。 过了新年后,春日来得极快,天也暖和得极快,人们脱下厚重的衣衫,换上薄薄的春衫,满怀期待地开始新的一年。 “我们到时候去摸鱼吧?”宗襄坐在李丹信的柜子上,双腿一晃一晃的:“那边的鱼可肥了呢,抓来烤着吃一定很好吃。” 李丹信对着镜子梳妆:“虽然现在是春天,天儿也暖和了,但水依然是很冷的啊,我才不要下去,要去你自己去——只是你自己去了,到时候着了风寒,可千万别抱着我嚎。” 宗襄气鼓鼓地,一把抢过她的小镜子:“好啊你,无情无义!那到时候我抓的鱼你也一口别吃!” “那可是夫人的鱼。”李丹信口中的‘夫人’,便是卞持盈了,她说她现在不是什么陛下了,让大家都这么唤她。 宗襄摇头晃脑:“夫人大度,必然不会计较这么几条鱼的。” 彼时,卞持盈正在和容拂打理花圃。 他们离得不远,一边说话、一边除草,说说笑笑,倒是怡然自得。 “椿芽好像长起来了。”卞持盈垂眸看着花圃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笑意清浅:“想吃你做的椿芽炒蛋。” 容拂鼻尖萦绕着泥土的清香,他闻言抬头看去,莞尔:“好,还想吃什么?” 卞持盈认真想想:“还有荠菜饺子,春笋汤,不如再来一个清蒸鲈鱼吧?” 说到这里她笑了:“也不知道阿襄有没有给我留条鱼。” 她身后,韶光淑气,莺时燕日,恰是人间好时节。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完结啦!文有很多不足,不过我会很努力地继续学习、继续进步,感谢大家的一路支持哦~ 目前已经三棵树啦,虽然成绩一般,但俺会继续种树的!祝大家在今后的日子里闪闪发光,健康快乐,顺遂发财嘿嘿嘿。 最后,各位读者大人,预收求收藏(搓手手[猫头]拜托了) 《刃上青梅》清冷绝情x寡言深情,糙汉忠犬他超爱,一枚甜甜的古言饼子。 《和白月光的死对头he了》娇纵妹宝x暴躁暗恋哥,奇幻单元捉妖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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