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自行其是
◎母后不是也想坐这龙椅吗◎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彭寅霜这个侯府夫人还没开口说话,彭嫂子倒是先张嘴了:“也不知侯府是怎么管教下人的,一点规矩都没有,若是在我们家,早就拖下去打死了!”
她白眼都要翻上天去了,不屑轻视之意显而易见。
彭寅霜以帕掩口,轻轻咳了咳,她看向惶惶不安的仆从,温和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见她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彭嫂子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白眼更是翻得厉害。
仆从跪在地上,惴惴道:“彭家郎君……没……没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没说话。
彭寅霜和彭嫂子都没反应过来,二人作疑惑状。
须臾,彭寅霜脸色发白问:“……阿挚?”
彭嫂子猛地转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病糊涂了吧?怎么可能是阿挚!”
仆从伏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彭家郎君去了鹤云寺,想找郭夫人和好如初,却没想到……会折在鹤云寺……”
彭嫂子眼前阵阵发黑,她赶紧握住桌角,问仆从:“是谁干的?是谁干的!是谁要害我儿!”
仆从:“是宗家娘子,宗鸢。”
彭寅霜神色讶然,彭嫂子一张脸憋得通红,她顿时拍桌而起,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小娼妇!竟敢害我儿性命!你,带路!我得去把我儿的性命讨回来!”
“彭老爷已经去了,听说鹤云寺那边出了大事,皇后殿下也在。”
“宗鸢……”彭嫂子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又发青发紫,她死死咬着牙,嘴里发出“咯咯”的咬牙声。
她神色颓败,一屁股坐了下来,一扫方才的得意与高高在上。
“宗鸢为何害我儿?”片刻后,她淌下滚烫的泪水来,手捂着脸,眼泪从手缝中倾泻而出。
仆从捏着衣角,如实禀来:“听说鹤云寺发生了大事,乱作一团,具体是什么情况,只能等人回了城才知道。”
彭寅霜看着他:“好了,知道了,你下去吧。”
仆从起身来,作势就要退下。
“慢着。”彭嫂子擦擦眼泪,她红肿着一双眼看去:“郭云香在做什么?事发时她在做什么?她是习武之人,反应迅速,一定可以救下我儿的……她是不是故意不救人?”
仆从哪里知道这些,他低着头不吭声。
彭寅霜喝着茶,亦是默不作声。
“那小蹄子……”彭嫂子又开始哭天喊地:“我家阿挚为了她,竟亲自去鹤云寺求和,却没想到,引来了灭顶之灾!”
“她就是个扫把星!自打她进门来,就没有好事发生!”
“早知道就让阿挚把她休了!”
说到最后,彭嫂子咬牙切齿,痛恨道:“既是如此,那我轻易可饶不了她,让她做我彭家一辈子的寡妇!狠狠磋磨她到死!”
这时,仆从说话了:“皇后殿下下了旨,允郭夫人与彭郎君和离。”
“什么?!”彭嫂子“嗖”地站了起来,她只觉脑袋一阵阵晕得厉害。
仆从:“皇后殿下允郭、彭两家和离,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彭嫂子一听,眼睛一翻,整个人都仰了过去。
消息还没传回宫里。
宗太后正拎着皇帝的耳朵教训:“外头到底有谁在?你这三天两头出宫,引来不少非议,金銮殿的折子都堆得有人高了,你也不去瞧一瞧。”
“母后……母后……哎哎哎……疼疼……”晏端歪着身子尽量减轻耳朵传来的痛意。
宗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松开了手,在一旁坐下。
晏端这才直了身子,揉了揉发疼的耳朵,瞥见太后一脸怒容,他讪讪放下手,腆着脸笑着凑上去:“这不是有母后在嘛,儿臣这是有似无恐,有母后替我筹划,我还担心什么呢?”
“至于金銮殿的折子。”他在宗太后身旁坐下,无所谓道:“卞持盈不是还没死吗?让她来处理呗,总之她快回来了。”
宗太后倚着软枕,闻言头也不抬:“怕是不能够了。”
“何意?”晏端作茫然状:“母后对她下手了?儿臣怎么不知道?”
宗太后瞪他:“你的心思但凡花两分在这上面,不至于坐不稳这龙椅!”
“你说,你频繁出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苦口婆心劝道:“先前我便说了,你若是有喜欢的,只管纳进宫来,你不当回事,依旧我行我素,朝中非议不小,你却罔若未闻,竟山……”
她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即便有朝一日,我们将卞持盈拉下马了,你能坐稳这江山吗?你能守好龙椅吗?”
晏端垂着眼眸,浓密的睫羽纤长,面上没什么表情。
“我与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宗太后不满他的态度,用力拍了拍桌子。
晏端慢吞吞抬起眼眸来,脸色微白,看着她:“这龙椅,母后不是也想坐吗?既然母后想坐,便坐吧。”
宗太后心里一惊,她面上不显,皱眉拧了拧他耳朵:“你这是什么话!是不是被外面那些狐媚子给迷惑了!”
“娘!娘!”晏端疼得哇哇乱叫,一改方才的沉郁:“刚刚已经揪过这只耳朵了,能不能换一只!”
宗太后没好气地撒开手:“我再问你最后一回,你出宫,到底为了什么?”
晏端揉着耳朵,低着眉眼:“宫外好玩儿,没人管。”
“没有女人?”
“没有女人。”
宗太后哑然,片刻后,她才看向儿子:“好了,先不想这些。这回卞家大出血,卞持盈未必能坐稳皇后的位置,只要她被咱们拉下马来,今后咱们的日子,可就好过得多。”
晏端一愣:“对卞家下手?怎么下手?卞持盈不做皇后,谁来做皇后?”
“我倒是想问问你。”宗太后问他:“后宫贤德淑贵四妃,你一个也瞧不上眼?我见你挺喜欢丹信那孩子,怎么不让她给你生个一子半女的,将来皇位继承,得有个皇子。”
“李贵妃是解语花,娇嗔动人,甚好,儿臣当然喜欢。”晏端往后一摊,仰着头,目光散乱:“只是……孩子的事,恐怕是缘分没到吧,当初卞持盈嫁来王府,不也是好几年才生下宝淳。”
“你以为。”宗太后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以为你瞒得了我吗?你偷偷让丹信喝下避子汤,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晏端闭上眼,满心疲乏:“有宝淳就挺好的,至于皇子的事,来日方长,我也年轻,今后再说吧。”
没听见宗太后的声音,晏端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有苦涩从心尖蔓延。
他不是个好皇帝,甚至不是个好儿子。可是他能怎么办,脑子是父母给的。
宗太后理了理情绪,招来心腹问道:“怎么还没有消息传来?你去打探打探。”
心腹道:“打探过了,还没有动静,或许潘娇是想傍晚动手。”
宗太后眉头打结,眼底晦暗逐渐凝聚。
晏端坐直了身子,问那心腹:“潘娇?是卞老爷的妾室?宠妾灭妻那位妾?让她做什么?”
心腹看了一眼不语的宗太后,恭敬道:“禀陛下,潘娇的确是卞老爷宠妾灭妻的那位妾,太后殿下*和大将军伪造了卞澜通敌叛国的证据,让潘娇藏去卞澜的书房,届时事发,好将卞家一网打尽。”
晏端神色难辨,俄而,他又问:“潘娇能用吗?卞家通敌叛国,她和她儿子未必能逃脱。”
“潘娇唯利是图。”心腹说道:“大将军答应,待事成,会留下她和她儿子的命,给她一大笔钱,送她去苏杭落脚。”
戚阅竹跟着皇后学了不少本事,一改往日的柔弱温和,卞澜心气已灭不顶事,卞家所有事都是戚阅竹这位主母在掌管,潘娇日子不太好过。
她以前得卞澜宠爱,是过惯好日子的,俗话说,由奢入俭难,前后差距如此之大,潘娇哪里能呆得住,所以宗家派人来寻她做这笔交易时,不用说太多,只用金帛利诱,她很快便应下了。
晏端听罢,点点头,想了想,他又问:“通敌叛国的证据是什么?是谁做的?谁去和潘娇往来的?”
心腹答:“证据是往来书信,字迹印章都是大将军找江湖中的高人模仿的,绝不会出错。大将军不放心,亲自和潘娇往来的,还叮嘱了潘娇许多。”
“舅舅亲自去的?”晏端有些不安:“舅舅怎么会亲自去?怎么不交给下边儿的人?”
一旁的宗太后开口道:“自打你两位表哥去后,你舅舅就一直没有精气神,上回春蒐断了腿脚,你舅舅更是一蹶不振。得知你两位表哥是卞家的手笔,你舅舅气得整夜睡不着,如今能将卞家一网打尽,你舅舅自然十分上心。”
她提起这位兄长就有些头疼,唉声叹气:“好好儿的一个家,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你舅舅就是想振作也难,而你小舅舅远在边城,也不能照拂照拂,如今日子也只能得过且过了。”
“我已经许久不见小舅舅了。”晏端见她神色哀愁,便温声劝道:“娘,别担心,阿鸢不是还在吗?她性子活泼伶俐,我听说出事后,她一直陪着舅舅、舅母,也算是一桩慰藉了。”
宗太后想想也是:“阿鸢性子讨喜,是个好孩子。”
“殿下、陛下!”仆从仓皇而入,他“噗通”跪在地上,扶了扶头顶歪斜的帽子,脸色白得吓人:“宗娘子于鹤云寺亲手杀害彭修撰,眼下已经被大理寺关入大牢,将要问罪!”
42急转直下
◎弥深,你好大的胆子!◎
宗太后脸色霎时变得铁青,搁在案上的手猛然攥紧。她另一只手默默转着佛珠,冷静问道:“怎么回事?细细道来。”
若是可以,说不定此事还可以斡旋。
“别的一概不知,只知道宗娘子在鹤云寺突然发狂,于众人眼前杀害了彭修撰。”
宗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眼眸一眯:“是不是郭云香也在?”
“是。”
宗太后脸色缓和了一些,她在脑中飞快计算着什么,须臾,案上的手慢慢松开。
“娘,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晏端见状,凑过去问道:“阿鸢怎么会突然发狂?一定是有人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宗太后颔首:“宗、郭、彭三人早年便有情感恩怨,如今彭挚遇害,虽然表面上是阿鸢做的,但阿鸢爱慕彭挚多年,不会下此狠手,此事有待转圜。”
她看向仆从:“速命霍宸秋,让他去大理寺将阿鸢接去刑部,记住,不允许上刑。”
仆从走后,宗太后看向面前的茶水,若有所思:“霍宸秋若是聪明,就知道要找大夫来,替阿鸢把脉问诊。”
晏端挑眉:“阿鸢被下药了?”
“若不是被下了药,阿鸢会平白无故发狂吗?”宗太后冷冷一笑:“若是没有猜错,此事必然是卞持盈的手笔。”
“眼下就等霍宸秋去接人。”她并不太担心:“只要他把人接过来,我们再从中安排安排,此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阿鸢也是被人陷害的。”
“若彭家有异议可怎么办?”
“怎么办?”宗太后浅浅笑道:“能怎么办?”
是啊,彭家小门小户,能怎么办?
晏端明白她的意思,思忖片刻,他起身来:“那我赶紧派太医令亲自去给阿鸢把脉。”
他走后,宗太后再将心腹招来,她神色变得难看:“是不是失利了?你速去探查,若是潘娇失手,将她处理了,免得节外生枝。”
心腹迟疑:“可若是将她处理了,今后我们恐怕难以寻到合适的棋子对付卞家。”
毕竟卞家还是较为和睦的,想找到突破口不容易。
宗太后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但是比起这个,潘娇泄露计划带来的后果太大,她承受不起。
“机会可寻,损失难补,速去!”
“是。”
而另一边,弥深不放人,霍宸秋傻眼了。
“我奉太后殿下旨意,来提宗鸢至刑部审讯,弥大人这是何意?难不成是要抗旨?”霍宸秋没想到弥深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
弥深瞥了他一眼:“旨意?旨意在哪里?本官怎么没瞧见?霍大人凭空捏造的本事真是令人甘拜下风。”
霍宸秋早就领教过他这一张利嘴,故而并没有再三纠缠:“太后殿下的口谕,我如何能捏造?弥大人究竟肯不肯放人?”
弥深两手一摊:“要么,你乖乖拿圣旨来,要么,你就铩羽而归,人么,本官是放不了的。”
霍宸秋气急,他指着弥深,气得手发抖:“……真是,不可理喻!哼!”
他欲拂袖离去,临走前,忽然回头问道:“对了,我听说你关押了卞澜的妾室,还是以盗窃罪?”
“不是啊。”弥深坐了下来,悠悠喝着茶:“霍大人这是刚知道?”
霍宸秋盯着他:“可不是,你大理寺办案捂得严严实实的,想要知道,难如登天。”
弥深低低一笑,他抬眸看着霍宸秋,心情愉悦得不得了:“多谢夸奖。”
霍宸秋又是一声不屑冷哼:“到底是不是盗窃罪?”
此案蹊跷,霍宸秋下意识想问个清楚。
“都说了不是。”弥深作无奈状。
“那是什么?”霍尚书打定主意要究根问底。
弥深放下杯盏,笑眯眯道:“好吧,告诉你也无妨,那妾室受宗穆指使,带着伪造的证据意图陷害卞澜通敌叛国,就是这样咯。”
等霍宸秋反应过来时,他脸上的震惊之色已经溢出来了。
“啧啧。”弥深欣赏着他脸上的神色,摇摇头:“若是以霍大人这副神色去审讯犯人,恐怕反会被审讯。”
“你……”霍宸秋脸憋得通红,他脑筋飞快转着,知道此时不是争辩的时候,于是他朝弥深拱手:“告辞。”
他脚下生风,看样子十有八九是要去通风报信。
突然,他站在门口,神色惊愕地望向前方——
只见官兵押着脸色灰败的宗穆,往大牢方向去了。
“你怎敢如此!”他回头瞪着百无聊赖的弥深,怒不可遏。
弥深一愣,歪着脑袋看他:“我如何?依照证据,抓人办案,不妥?难道刑部不是如此办案的?若是有更好的法子,霍大人不妨教教我。”
霍宸秋一阵心惊肉跳,他已经预料到宗太后得知此事的震怒与失控,是以他不再犹豫,转身就要离去。
然而,他转身看着面前似铜墙铁壁、堵得严严实实的官兵时,勃然大怒,回首质问:“弥深,你好大的……”
弥深不知何时竟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他身后,闻言,无辜道:“怎么?想说我好大的胆子?”
霍宸秋脸色由红转白,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大理寺卿,嗫嚅着嘴唇,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们大理寺的茶水很是不错,霍大人别着急走啊。”弥深负手望着他,笑得像只狐狸:“来人,上茶,请霍大人好好儿品一品咱们大理寺的茶。”
“你……你……”霍宸秋没想到弥深竟如此无赖,他更没想到,他来时匆匆,没有带什么人手,唯一的心腹同样被大理寺的人扣着,寸步难行。
“弥深!”霍宸秋扭头,死死瞪着他,似要嚼穿龈血:“你好……”
“我好大的胆子?”弥深替他将未尽的话补全:“霍大人还是多看些书吧,来来去去就是这两句话,本官都听腻了。”
说罢,他无视霍宸秋吃人的眼神,与其勾肩搭背,笑呵呵道:“走走走,下酒菜我都备全了,今儿我俩,一醉方休!”
霍宸秋:“……不是说喝茶吗?”
要真喝醉了,他明日恐怕只有以死谢罪了。
弥深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喝茶多无聊啊,比起茶,咱们大理寺的好酒那是更胜一筹!”-
“水雪的名头不是凭空得来的。”
彼时,迟月正与朝玉咬着耳朵:“若是她做的手脚能被轻易识破,那她就不配进九道雪。”
朝玉有些不解:“为什么非得是宗鸢?为什么不是宗家其他人?”
“殿下要收服中郎将。”迟月替她分析道:“中郎将和他夫人都没有可下手的机会,只有他妹妹郭云香身上有可操控的地方,恰好,郭云香又与宗鸢有恩怨情仇,这不是正正好?而且宗鸢是宗家嫡出的娘子,备受宠爱,定然知道很多事,你瞧,被水雪这么一算计,果真就让她吐出了这惊天大秘密出来。”
朝玉:“经此一事,中郎将会归于殿下麾下吗?恐怕很难,中郎将不像是那等见风使舵之辈。”
“他的确不是。”迟月叹道:“否则也不会跟荣家多年,一件亏心事也没有做过,但长此以往,做不做可就由不得他了,就是有时做了,也只是被人利用,什么也不知道。”
“经此一番,他虽不会立马倒戈,但也会与荣家划清界限,即使中立,也于我们是一番好事。”
中郎将是禁军首领,以及掌管长安军备的长官,权力可不是一般的大,必要时候,他甚至能率领军队抵御外敌。
卞持盈在迟月进马车的时候就睁开了眼,她坐了起来,掀开帘子往外看去。
只见山野间枝叶葳蕤,天光渐紫,霞光铺来。
“傍晚了。”她平静看着外边儿景色。
迟月倒了一杯热茶递去:“快到了,应当能在戌正赶回。”
卞持盈放下帘子,接过茶水,轻啜了两口,茶水晕湿了她的唇瓣,平添两分娇媚。
“今晚怕是无数人不得好眠。”她放下杯盏,拿起纨扇轻轻摇着:“消息拦截得怎么样?”
迟月伸手取过她手里的扇子,笑:“现在众人只知道宗鸢杀了彭挚,不知道宗家陷害卞家一事,等您回了长安,此事就会陡然示众,就如滚烫的油中掉入一滴水,砰然炸开,死伤无数。”
卞持盈淡然一笑:“拭目以待。”
“殿下。”迟月问她:“殿下铲掉了宗家这颗障碍,荣家呢?殿下打算如何对付他们?”
“荣家暂且不动,开国侯不是轻易能动的。”卞持盈感受着凉凉的风,不紧不慢道:“况且,谁说宗家被铲掉了?”
迟月茫然:“不是吗?宗鸢今日当着众人说了那番话,无异于是将他们宗家推入火坑,再也没有爬出来的机会了,难不成……殿下是指宗太后?可是宗家倒后,她必元气大伤,虽然能借荣家的势重振旗鼓,怕也是无力回天,只能当个跳梁小丑,凭白惹人笑话罢了。”
“你大概是忘记了。”卞持盈扶额阖目,养精蓄锐:“这世上不止一个宗家。”
迟月一怔,旋即她瞪大双眼:“您是指边城宗家?宗太后的弟弟?武靖侯?”
“比起骠骑大将军宗穆。”皇后的声音很轻,迟月认真侧耳去听:“武靖侯可要难对付多了。”
迟月一时无言,过了许久,她换一只手扇风:“那殿下,咱们要怎么做?”
“静观其变,水来土掩。”
43人民城郭
◎长安的风雪堆在稚嫩的背脊上,教他生不出半分反抗◎
宗穆陷害卞澜通敌叛国的事被掩得死死的,直到傍晚天黑,皇后入城,此事也没有泄露半点风声。
派去卞家探查的心腹什么也没有查到,这让宗太后更不安了。
“当真什么都没有查到?”宗太后看向心腹,眼底有焦急覆上:“一点也没有查到?”
心腹恭敬禀道:“什么也没有查到。”
“殿下!”有仆从进了屋来:“皇后殿下回宫了,还”
她脸色有些发白,目光躲闪。
宗太后握住座椅扶手,镇定问:“还什么?有什么事直说!吞吞吐吐作甚!”
仆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额触地,瑟瑟发抖:“宗娘子在鹤云寺发了狂,杀害了彭修撰,还扬言称称”
“称什么?”宗太后往前伏着身子,她紧紧盯着仆从,握着扶手的手逐渐收紧,关节发白,可见青筋。
仆从硬着头皮道:“称称这天下,很快就是宗家的天下了,还说大将军伪造了卞老爷通敌叛国的证据拿给了卞老爷的小妾,宗娘子说的这些话,鹤云寺很多人都听见了。”
“轰”的一声,宗太后只觉脑门儿劈来一道惊雷,劈得她人发昏,手一松,整个人陷入椅中,眼前阵阵发黑。
“难怪”宗太后神色惊惶。
难怪霍宸秋没有将宗鸢接出来,难怪潘娇那儿没传来任何消息,难怪潘娇潘娇对了!潘娇!
太后立马坐直了身子,她幽深的目光扫向心腹:“速去卞府,将潘娇解决了,不能留活口!”
只要潘娇不留活口,此事就尚有转圜的余地。
跪趴在一旁的仆从声音打着颤:“潘潘娇早就被大理寺收押了,听说是卞家的人报了官,大理寺卿恰好在附近,所以就提去大理寺了,眼下,什么都审出来了。”
宗太后听罢,沉默良久,她素来挺直的背脊塌了下去,鬓边有几根银丝沉默地浮现。
“技不如人。”她嘴角挂着自嘲的笑:“只能断尾求生。”
昌安三年九月,暑气渐退,正是秋高气爽的时日。
长安又起大事:骠骑大将军宗穆,因接连痛失两名儿子,行事极端偏执,见卞家人丁旺盛,起了毁坏之心,故伪造卞澜通敌叛国的证据,联合卞澜的妾室潘娇,意图陷害卞澜,好在被卞家人及时发现,这才避免了惨剧发生。
同日,宗家娘子宗鸢于鹤云寺与彭挚偷情,被撞破后,恼羞成怒,当众杀害彭挚,神志不清、癫狂大闹时,宗鸢道出宗穆陷害卞澜一事,引起轩然大波。
经查四方诊断,宗鸢没有服用任何药物。
初九,皇后传出懿旨:郭云香与彭挚和离。
十二,宗穆被定死罪,宗家其他人流放碛西;
十四,宗太后提出去皇寺为百姓祈福。
十五早朝,开国侯提出恢复卞澜的官职,但卞澜原先的官职已经有人坐了。
御前,开国侯对上皇后的眼眸,欣然提议道:“户部金部员外郎,仍有空缺。”
上一任金部员外郎是宗恪。
卞持盈对上他的眼睛,丝毫没有退却,淡然移开视线:“再议。”
十七,卞澜任户部金部员外郎。
廿一,龚娴大安,进宫继续任公主之师。
阳光从窗前的树枝间隙穿过,洒进窗内,落在地上,细细碎碎。
宝淳巴巴地看着龚娴:“娴姐姐已经大安了吗?”
龚娴笑着,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是呀,今后可以继续进宫为小殿下授课,只盼小殿下千万莫要烦我的好。”
宝淳连忙摇头:“不烦的。”
卞持盈在一旁坐下,看向龚娴:“当真大安了?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我底子好。”龚娴垂眸看着正在写写画画的宝淳:“所以恢复得快。”
卞持盈点点头,亦将目光落在宝淳脸上,须臾,她又问:“你救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龚娴一愣,继而失笑摇摇头:“殿下给的赏赐已经够多了。”
卞持盈又问了她两回,见她执意拒绝,便再没开口了。
念及金銮殿还有政事处理,皇后叮嘱了龚娴两句后,便去了金銮殿。
宝淳看着她的背影叹道:“娘真是太忙了。”
“小殿下以后也会很忙的。”龚娴剥了个橘子递去,含笑问:“小殿下害怕吗?”
宝淳郑重其事地摇摇头:“宝淳不怕,宝淳要成为娘那样的人。”
龚娴讶异:“宝淳也要当皇后?可是宝淳是公主。”
“不是皇后。”宝淳得意地停着胸膛:“宝淳要当女皇!”
龚娴一惊,连忙四处张望,俄而,她定了定心神,问:“小殿下是怎么知道这些话的?这话可是不能乱说的。”
她想着,或许是宫里那些包藏祸心的宫人故意引导公主说这样的话,等下来了,她必定要奏禀皇后殿下,将这样害主的人铲除掉才是。
她才思定,便听宝淳说道:“为什么不能乱说?这是娘教给我的。”
龚娴呆住,不知该如何应对这话。
宜华殿。
李丹信看着心不在焉的晏端,想起前一段时日恨铁不成钢的宗太后,她眼波一转,趴在皇帝怀里,娇柔地抬起头来,脖颈线条柔美,颈子雪白娇嫩,那双盈盈水眸含着情意:“陛下~”
以往皇帝最是喜欢她这副腔调,今日不知为何,她使出比平日里还高三分的功力,也不能将男人的目光引来。
“陛下~”她委屈地贴在晏端胸口,纤长白嫩的手指戳着男人的腰带,长长的、浓密的睫羽不停地扇着,娇媚万千,鲜艳多姿。
不过眼下的晏端却没有心情欣赏这样的娇媚,甚至他觉得有些腻味。
“朕在想正事。”晏端轻轻将她推开。
李丹信错愕地望着他,眼底逐渐弥漫起水雾来。
谁知晏端看也不看她,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殿下!”李丹信见他要走,下意识就拽住了他的衣摆。
晏端头也不回,只见他不耐烦地抽回衣角:“你早些歇下,朕去贤妃那里坐一坐。”
李丹信失魂落魄收回手,很快红了眼圈儿,眼泪蓄满后,“吧嗒”掉了下来,砸在精贵华美的服饰上,晕开浓淡难左的水痕,然后,再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消弭。
皇帝来的时候,贤妃已经歇下了,听着宫人的奏禀,只得认命地爬起来梳妆打扮,整理仪容。
结果皇帝又不来了。
贤妃眉眼溢出几分烦躁,卸掉繁冗的妆面朱钗,又睡了下去。
晏端一个人来了园子里,他坐在林中亭里,望着沉沉夜色发呆,身后有两列宫人,提着灯笼,安静无声。
初秋的夜里,并没有多少凉意。
晏端靠着柱子,脑中翻涌得厉害,一会儿想起这,一会儿又想起那,翻得他头痛欲裂。他伏下身子,手肘撑在膝上,以手掩面,窥不得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静悄悄的夜里刮起了风。
晏端抬头,看向天上,他满目愁思,却不能从寂静如水的夜色中获得慰藉。
看着黑沉沉的天,晏端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卞持盈刚嫁入王府那年,是长安官宦、世族、寒门斗得最厉害的时候。
晏端作为明王世子,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却是受尽了白眼和嘲讽。
在书院里,他被人欺负,大冬天被人推进结冰的湖中,凳上被涂满了黏胶,书册被人用刀划烂,就连他偷偷救的一只猫,也被人烹煮端上他的饭桌,被人糊弄着吃下。
晏端还记得那日,自己险些将胆汁都吐出来,大冬天的,眼泪、鼻涕和唾液胆汁混成一团齐下,又狼狈、又脏。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很多年,长安的风雪堆在稚嫩的背脊上,教他生不出半分反抗。他不可怜自己,只是可怜那只小猫,可怜它终究没能扛过这个寒冬。
他在隐蔽的角落里给猫立了碑,想说很多话,结果一张嘴却被灌了一嘴的风,呛得他弓起背咳得脸色通红。
懊悔和自责交杂落下。那是他的眼泪。
接着,他换上备好的衣服,回了王府,若无其事。
好似是从第二日开始,没有人欺负过他了,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旷课业许多日,再来学院时,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用怨怼且忌惮地目光看着自己。
后来晏端才知道,他那身脏衣裳是卞持盈亲手洗的。
她亲手洗去他身上的脏污,拂去压在他背脊上的风雪,想要搀着他,走过数程风雪。
可是,他终究是教她失望了。
背脊上的风雪被拂去,可接踵而来的,是无上的皇权。
他甘愿被这无上的皇权压一辈子。
风雪晦涩冰冷,太煎熬了,晏端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
夜风瑟瑟,亭子里的皇帝起身来,他跺了跺发麻的脚,负手走出亭子,背影寂寥。
冷宫里,灯火通明。
宗襄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话本,眼睛亮晶晶的,一点困意都没有。
“我的姑奶奶。”嬷嬷抽走她的话本,苦口婆心劝道:“快睡吧,再有一会儿,鸡都要打鸣了。”
“我睡不着,这样的日子多快活呀!”宗襄翘起嘴角,捧着脸望向窗外:“也不知道皇后殿下什么时候会放我出宫,好想回家呀。”
44出人意料
◎原来你也是重生◎
从金銮殿回来后,天边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了,盥洗后,卞持盈坐在窗边,吹着凉爽的夜风,正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她手里的书册抽走。
她一怔,下意识看了过去,却见朝玉正色劝道:“天色不早了,殿下早些歇下吧。”
然后就走开了。
迟月笑着上前来关窗:“朝玉犹豫了好久,才敢上前来‘冒犯’。”
卞持盈拢了拢轻衫,垂眸起身来:“我知道你们也是为了我好。”
她转身朝床榻走去。
“殿下,宗昭仪该怎么办?”迟月跟上前去放床帐帘子。
卞持盈坐在榻沿:“她想出宫去和家人团聚,但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出宫哪有那样容易,况且她还是宗家人。”
迟月放完一边帘子,又去放另一边,闻言点点头:“是啊,她可是宗家人,盯着她的人不会少,不过。”
“这次也亏了宗昭仪。”迟月蹲在脚踏上,手捧着脸,看着已经躺在床上的卞持盈,叹道:“咱们还在想如何去鹤云寺呢,宗昭仪就找上门来献计来了。”
彼时,卞持盈正筹划郭、彭、宗三人的恩怨情仇,意图暗中将他们引去了鹤云寺。计划里有她,所以她也要去鹤云寺,但却找不到由头出宫。
这时,宗襄找上门来,将宗太后的计划说明,并提出可以帮助皇后。
就这样,有了宗襄帮助,卞持盈顺利出宫,有着名正言顺的由头去鹤云寺。
“殿下当时为什么会相信宗昭仪呢?”迟月问道。
毕竟皇后向来多疑。
卞持盈侧着身子朝外,她听罢,笑了笑:“她的眼睛会说话,我看一眼便知真假。”
迟月也笑,她拉好床帐后,吹灭烛火,轻手轻脚地出了内殿。
天边霞光渐来,卞持盈于黑暗中睁着眼,好一会儿,她才阖目睡去。
拂晓时,皇后起榻。
朝玉看着她饮下一盏浓茶,眉头皱得死死的:“浓茶伤身,殿下怎么不多睡会儿?这才睡了一个多时辰,怎么能熬得住?”
“今日和宝淳说好了,要陪着她去园子里作画,去之前,得将之前搁下的折子都批了。”卞持盈扶了扶髻上的朱钗,笑吟吟地看着她:“快别皱眉了,我身子好得很,别担心我。”
宗穆下马,宗太后出宫避风头,这一脉已经倒了,卞持盈趁机拔掉了好几个宗家的暗桩,户部自古多事,如今清净下来,不少官职悬空。
“殿下何不将黎侍郎调任回长安,让他继续任户部侍郎?”迟月问。
卞持盈合上奏折丢在一旁,闻言头也不抬,继续翻开一下本:“暂且不急,总之他是能回来的,却不是现在。”
迟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了。
过了一会儿,宫人来禀:开国侯来了。
卞持盈挑眉,搁下笔:“请。”
开国侯于十五那日的早朝上举荐叔父卞澜为户部金部员外郎,这个举动,不禁让人有些意味深长。
金部能捞的油水可是能敌一家富庶人家的全部家产,若是运气好,还能捞两家的。
所以当初晏端才会安排表兄宗恪任金部员外郎。
那么荣屿青此举是何意?是求和?还是示好,想入皇后阵营?
“参加殿下。”荣屿青于御前跪下,卞持盈往下望去,展臂扶案:“平身,开国侯今日入宫,可是有要事奏禀?”
“臣”荣屿青才刚开口,便听晏端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怒气冲冲:“朕竟是不知,开国侯有什么要事要奏禀皇后,朕闲来无事,索性也来听一听。”
晏端进了殿来,所有人下跪行礼,卞持盈只是站起身来,静静地望着他。
见她这般,晏端拧起眉毛,有些不悦,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到荣屿青身侧,面无表情问道:“开国侯是什么事要奏禀?道来朕听一听。”
见他朝上边儿走来,卞持盈坐了下来,看向跪在地上的开国侯,她开口提醒道:“陛下,侯爷还跪着的。”
晏端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听见这话,他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又漫不经心道:“哦,是朕忘记了,平身吧。”
“说说吧。”他摊着身子,翘着腿问:“什么事?”
荣屿青面色始终平静,他起身后,微微弓着腰,低着头:“臣家宅不宁,想告假一段时日,整肃家风。”
“就这?”晏端扯扯嘴角,他似是觉得荒谬,转头看向身边人:“皇后怎么看?”
卞持盈垂眸看了一眼案上,继而又抬眸望向下边儿:“侯爷预计告假多久?”
荣屿青沉吟片刻,将头低得更低:“恐要年前才能上任。”
“什么!”晏端差点儿从椅中蹦起来,他站起身,扶着案桌,气息不稳:“年前?如今已经是九月底,你你简直是胡闹!你告这么久的假,你的事,谁来做?怎么?是不是还指望着朕来做?”
荣屿青跪下:“臣不敢。”
晏端冷哼一声:“朕看你没有什么不敢。”
“我以为。”卞持盈稳坐椅中,平铺直叙道:“开国侯的告假也不是不能应?”
晏端扭头看她,一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要应他的假?”
“如今朝中平稳无事,中书省也没有什么事需要开国侯裁度,若真有什么事需要开国侯出面,我想,开国侯也不会置之不理吧?”
卞持盈看向荣屿青,语气清浅:“开国侯也不像是这样的人,陛下以为呢?”
晏端脸色铁青,没有理会她的话。
“陛下。”皇后起身来,与他并肩而立:“陛下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交代给开国侯去做吗?是什么?换别人可能做?还是说。”
她微微一笑,眼中并没有笑意:“还是说,这件事只能开国侯去做?”
晏端最终还是同意了荣屿青的假,荣屿青谢恩后退下后,晏端也欲拂袖离去。
“陛下且慢。”卞持盈唤住他。
晏端不耐烦回头:“还有何事?”
皇后沉默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半晌,晏端走到案桌后,坐了下来,语气平静了许多:“什么事?”
“我准备在年前,出宫微服私访。”卞持盈指尖轻点案桌:“陛下一起。”
晏端愕然:“什么?微服私访?你怎么突然想要去微服私访?还要朕一起?咳,朕可不去,你去吧,朕会料理好政事的。”
“这恐怕不行。”卞持盈无视他不满的神情,继续说道:“若无天子,怎么能说微服私访呢?陛下说是不是?”
这话听着顺耳,晏端不自觉挺直了腰板,故作深沉一番,接着正了正神色,煞有其事道:“既是如此,那朕便勉为其难。”
想了想他问道:“何时出发?”
“十月初。”
“何时归?”
“腊月。”
晏端再问:“宝淳可要随行?”
卞持盈颔首:“宝淳是一朝公主,自然随行。”
“可宝淳尚且年幼。”晏端不知怀揣着何等目的,故作担忧:“随行恐怕不妥,她身娇肉贵的,哪里禁得住折腾,若是有个好歹,你我做父母的,该如何自处?”
卞持盈不为所动:“禁不住也得禁住,若是有个好歹,便是天命所归。”
晏端理智回笼两分,他垂死挣扎:“可若是你我都走了,朝中事怎么办?谁来处理?”
卞持盈看着他,郑重其事道:“我准备让国公监国。”
晏端脸皮微微抽动:“卞国公?”
“是。”
“”
晏端说不出话来了,即便他忌惮,即便他不同意,也没有任何办法。宗太后离宫,开国侯告假,他身后空无一人,如何能应对?
帝后将要微服私访,由国舅监国。这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不少大臣出言劝阻,极力劝说,可谓是苦口婆心。
无奈皇后决心已定,故劝阻都如潮水般退去。
眼下已经是九月底,没几日便要到十月了,晏端这几日都没回宫,怕是想在微服私访前玩个够。
是日,龚娴进宫。
“殿下要带公主殿随行吗?”她问皇后。
卞持盈合上书,看向窗外,宝淳正在园子里玩耍,温和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稚嫩可爱。
“她该出去看看。”卞持盈将书放在一旁,神色自若道:“毕竟这天下,今后也会是她的天下。”
龚娴一惊,她看着皇后,讷讷出声:“殿下这”
“想说我大逆不道?狼子野心?”卞持盈轻笑出声,她看着龚娴,饶有兴致道:“我以为,你是重活一世的人,会明白我的处境。”
一道惊雷劈下,龚娴“嗖”地起身来,神色惊惶失措。
“别紧张。”卞持盈莞尔:“有什么可紧张的呢?我想你能猜到几分,我也是重活一世的人,你我都得上天青睐。”
“不过我很好奇,你是*高门大院里的金贵娘子,是怎么殒命的?据我所知,龚家家风清正,姊妹亲近,没有一般人家的内宅斗争。”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安静地等待回答,岂料,龚娴说的话令她都错愕万分——
龚娴苦涩一笑:“殿下猜错了,我不是重活一世,我已经重活好几世了。”
45坐上琴心
◎我知道,殿下心里没我◎
“这话我听不明白。”卞持盈竭力按捺着心底的波澜。
龚娴:“就如字面意思。”
她垂眸看着发僵的指尖:“殿下重活一世,而我,已经重活好几世。”
卞持盈:“”
这事离奇,她虽相信,但还是有些不能想象。
喝口热茶定定心神后,她抬眸望去:“开端是什么?是谁害了你?我的意思是,你第一次殒身,是什么时候?”
“重生太多次,记忆早已模糊杂乱,我不记得年月了。”龚娴叹了口气:“开端却是记得的,尤记得,彼时宫宴,我进宫赴宴,宴会间隙,我误闯无名小院,无意偷听到,太后要对你动手,惊慌失措时,被太后发现,就地格杀。”
“然后是第二世、第三世、第四世”
“每一世,我想尽了各种办法都难免一死,即便是我不出门,也会被倒下的蜡烛引起的火灾吞噬,再醒来,便是新的一世。”
“后来我才惊觉,每一世我的死期,都是同一天。”
她看向皇后沉静的眼眸,与其异口同声——
“昌安四年,腊月初三。”
这话落下后,屋中沉寂许久。
龚娴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若我猜得没错,殿下上一世,是昌安四年,腊月初三殒身的,对吗?”
卞持盈颔首。
龚娴又问:“殿下为何殒身?”
卞持盈反问:“你是怀疑你的不断殒身重生,是因为我?”
“是。”龚娴歪着身子,扶额垂眸,洒在地上的明媚秋阳,印在她眼底:“在我那重生数十次的倒数第二世,也就是上一世。上一世的昌安四年腊月初三,我尚未殒身时,宫里传来消息,称皇后殿下崩逝,彼时我才幡然醒悟,原来我的生死,是与皇后殿下紧密相连。”
卞持盈沉默许久,久到地上那抹秋阳从龚娴眼底移开,最后落在她自己身上。
看着衣裳上的阳光,卞持盈伸出手,让那抹阳光落在掌心,又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徐徐开口:“上一世,我死于晏端之手,他将我毒杀。”
话毕,她抬起头来,清透似琥珀的眸珠望向龚娴:“如今你知道了,我的那些狼子野心、那些大逆不道,是从哪里来的。”
龚娴沉默片刻,须臾,她道:“殿下不用担心,这一世,我们会活下去的,这天下,势必也是殿下的天下。”
她眼眸里闪着坚定的光芒:“上天如此安排,想必也是怜惜殿下,想要殿下活下来,做一代明君。”
卞持盈笑笑,她看着指尖跳动的灿阳:“所以我要好好活着,不辜负上天一片苦心,然后,我会将宝淳教好,教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再将皇位传给她。”
龚娴亦道:“我也会将我毕生所学都教给小殿下。”
九月廿八,晏端终于回宫。
他见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怏怏去了昭阳殿,方进殿门,便被正在玩乐的宝淳狠狠撞退了好几步。
晏端顿时脸色阴沉,他稳住身子,负手而立,严厉斥责:“谁准你在殿内奔跑乱撞的,真是胡闹!”
宝淳站在一旁,丝毫不觑他的冷言厉色:“是我不对,撞到了父亲。”
说罢,她便敷衍地行了个礼,掉头就走了。
徒留晏端站在原地,瞠目结舌。
见她踪迹快没影儿了,晏端这才反应过来,破天荒地叫了她的大名,冷声喝道:“晏淑陶!你给朕站住!”
宝淳站住脚,慢吞吞地转过身来,一张圆嘟嘟的小脸面无表情:“父亲还有何示下?”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晏端指着她大骂:“晏淑陶,朕看你是这个公主当腻了是不是!”
宝淳:“是不是又如何?父亲眼里可曾有过我这个女儿?想来是没有的,有时我也在想,可能父亲都忘记了自己有个女儿吧。”
晏端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接话。
彼时卞持盈正在金銮殿,与弥深说话。
“殿下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弥深委屈地看着她,眼里满是不舍:“殿下回来,还记得我吗?”
卞持盈正在批折子,哪里有闲工夫搭理他,闻言便随口道:“自然是记得的。”
见她看也不看自己,弥深更委屈了,心中的酸涩饱胀都快溢出来了。
又见她手上没有停过,更思及二人将要数月不得见,顿时便急了,脑子一热就冲上前去,走到她身侧,拿住她的右手腕,不许她动弹。
卞持盈诧异,她下意识转头看去,却见他莽撞亲来,她一惊,连忙往旁边一躲,那个吻最后落在了她颈侧。
“你这是做什么!”她皱眉,将笔搁下,神色不悦。
弥深眼眶都红了:“你就这般嫌我?”
卞持盈:“我不是嫌你,只是如今,我与陛下仍是夫妻,你与我这般,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弥深连连冷笑:“他是皇帝,有数位妃子等着他临幸,你是皇后,就只能为他守身如玉吗?”
说着说着,委屈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弥深擦了擦泪,扭头就走:“罢了,我也明白,究竟是我不配,为殿下做了这么多,却连殿下的眼都入不得。”
卞持盈无奈笑着,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温声哄道:“何止是入了眼,甚至还入了心。”
弥深猛地转过头来看她,眼睛亮如星辰:“当真?”
卞持盈看得有些好笑:“自然当真。”
她这才将人哄好,将人拉来身边坐下。
“只是我这个人向来死板。”卞持盈同他解释:“很多事,眼下我不愿意去做。不与你亲近,也是因为我与陛下有夫妻关系这一层在,他如何我是管不了,但我能管好我自己,如今于你这般,已是竭尽我全力。”
弥深闷闷道:“我知道的,殿下向来知礼。”
“我也愿意等。”他耳尖红红的,看着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到底年轻气盛,面对心上人,如何能如何能把持得住”
卞持盈眼中笑意愈深:“你说的这些,我焉能不明白?只是如今时机未到,我还不能给你什么,但我承诺。”
她收敛两分笑意,眉眼间透出肃杀:“昌安四年,我一定将此事办妥。”
肃杀敛去,她又眉眼盈盈:“然后,再让你做我的入幕之宾,如何?”
弥深红着脸,乖乖点头,然后仰慕地看着她:“那我等着殿下。”
卞持盈收回手:“我离开长安这些日子,虽有卞国公监国,但皇帝一党或许会有死灰复燃的打算,我爹分身乏术,我叔父不顶用,只得拜托你多照看照看。”
弥深满目柔情看着她:“这是自然。”
“还有一句。”卞持盈重新翻看着奏折,漫不经心道:“我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还望、还望弥卿莫要让我失望才是。”
弥深哼了一声,他凑了过去,温热的鼻息扑在她手上,听他酸溜溜道:“殿下也千万莫要在外边儿沾花惹草,我可不想听见殿下在微服私访时还收了一名男宠的粉红消息。”
卞持盈只是笑。
弥深也笑,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笑意收敛了两分,声音低了下去:“殿下,此次微服私访,咱们要对皇帝做些什么吗?”
卞持盈听出他话语中的期待,勾唇一笑:“什么也不做,只是微服私访。”
弥深失望地“哦”了一声。
“开国侯怎么突然告假了?”他说起了正事。
卞持盈:“听说是他夫人为了彭挚一事病倒了,家里的莺莺燕燕不甘居于人下,闹得家宅不宁,鸡飞狗跳。”
弥深一听,撇撇嘴:“这话我是不信的,对了,前段时日,十五那日朝会上,开国侯竟然举荐卞老爷为金部员外郎,嗯有些古怪。”
“的确是古怪。”卞持盈停下手,抬眸望向前边儿空空荡荡的大厅,她微眯着眼,若有所思道:“是投诚吗?可即便真的是投诚,我也不敢用。”
“开国侯老谋深算,是个黑心老妖怪。”弥深安慰道:“管他在谋划着什么,咱们只要防守得当,必不能教他谋划得手。”
卞持盈笑着继续朱批奏折:“说得不错,见招拆招吧。”
“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弥深凝望着她。
卞持盈道:“初一一早。”
“能晚些走吗?”弥深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当日晚些出发。”
卞持盈闻言扭头看他,见他神色如此,她试探问:“是有什么事要当面对我说?还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想跟你说说离别话。”弥深这样说。
“这恐怕不行。”这话方落下,卞持盈便见他的眼眸一下就暗淡了下来,她不禁哑然失笑:“我若独身一人晚于皇帝,必会引来他的怀疑,届时,又将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我看还是谨慎为之。”
弥深低头垂下眼眸,点头:“如此也好。”
“可是在耍小性子?”
“并未。”
卞持盈数不清是第几次搁笔了,她并未看他,只是浅浅叹了口气:“城郊杨柳亭,车马可停一刻钟。”
年轻的大理寺卿眼睛一亮,猛地抬头看她。
【作者有话说】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出自《礼记大学》曾子
46临别赠柳
◎哪里有苦难,我就去哪里◎
初一一早,卞持盈便急匆匆回了国公府,听说是国公夫人病了,晏端只得带着宝淳先行一步。
崔珞珠的确是病了,但只是小风寒。
“我没事,只是昨夜吃了酒,吹了风,有些头疼。”她劝着卞持盈:“你快去吧,可别耽搁了你。”
卞持盈道:“不会耽搁。”
她转头看向弟弟妹妹:“你们好好孝敬父亲母亲,少闯祸,多读书。”
卞烨和卞知盈都乖乖应是。
“你见过你父亲没有?”崔珞珠温声问道。
卞持盈颔首:“下了早朝后,我和父亲一起用了早饭,说了会儿话。一会子我去一趟叔父家,然后就出城了。”
“长姐。”卞知盈眼巴巴地看着她:“你去微服私访,能不能把我也带上啊?我也想出去玩。”
“胡闹。”不等卞持盈开口,崔珞珠倒是先出声斥道:“你长姐哪里是出去玩的,她是去体察民情的,哪里能带上你,你去了不是给你长姐添乱吗?”
卞知盈瞪大眼:“哪有!我有这么任性吗?”
“真想去?”卞持盈似笑非笑看着她:“带上你也不是不可以。”
卞知盈被她这眼神盯得一个哆嗦,忽然,她想起住在昭阳殿的那些日子,想起那高高的书册,还有做到昏天黑地也做不完的功课,她咽了咽口水:“罢了,我还是在家里孝敬父母吧。”
卞持盈敛了笑:“我让父亲给你额外安排了功课,你好好做。”
“你好狠的心!”卞知盈哇哇大叫:“你就是见不得我清闲!你都要出远门了,还想着给我使绊子!”
“那些功课。”卞持盈垂眸理了理衣袖,继而抬眸看她:“阿烨早就熟烂于心,若你这辈子只想平平淡淡地嫁人生子,那就当我没说过这话,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这话,她又叮嘱了崔珞珠两句,然后就离开了。
过了许久,卞知盈才傻愣愣道:“她……她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平平淡淡地嫁人生子’?我怎么听不明白?”
卞烨伸手揉乱了她的发髻,听着她无奈抓狂的声音,没好气道:“长姐这话有理,你自己好好儿想想吧!”
他收回手,与一旁的崔珞珠交换了眼色。
“你们最近两个月最好是少出门。”崔珞珠说道:“眼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咱们卞家,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咱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卞知盈率先开口:“我是没有机会出门的,长姐给我安排了这么多功课,我若是不努努力,哪里对得起她的一番苦心?”
“我也是。”卞烨紧跟着开口:“学院我就不去了,就在家里啃啃书,也是挺好的。”
崔珞珠看着这一双儿女,少顷,她看向卞烨:“阿烨,你若是得闲,就带着知盈一起,看看你看的那些书,她有不懂的,你多给她说一说。”
卞知盈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只是垂下眼眸来,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卞烨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母亲,颔首:“我知道了。”
卞持盈去了卞澜府上,叔父卞澜当值,她与婶婶戚阅竹坐了一会儿,话了一会儿家常,堂弟媳贺辅玉在一旁作陪。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叮嘱了两句。
“卞炜呢?”卞持盈问道。
潘娇处死之后,没再听说卞炜的消息。
戚阅竹道:“他自己搬去了偏僻的小院儿,不见人,只留了几个下人服侍。”
卞持盈颔首,她吩咐道:“卞炜很有可能因为潘娇的事心生怨怼,你们记得将他盯紧,多多提防。”
戚阅竹和贺辅玉都连连应是。
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卞持盈起身欲离去,这时,戚阅竹叫住了她。
“你叔父的事,多亏了你四方斡旋。”戚阅竹一脸感激地看着她:“我们真该好好谢谢你。”
卞持盈:“一家人何必言谢,不过叔父那儿,婶婶还是要多敲打敲打,以免他稍有不慎,又将路走歪了,我父亲那边,也会多照看一二的。”
戚阅竹点头:“我都记下了。”
亲自送走皇后,戚阅竹站在门口,看着马车驶离,她悠悠叹口气:“当初我就觉得,大娘今后必能成大事,如今看来,一点没有看走眼。”
贺辅玉也叹:“亏得长姐照拂,否则……不过好在,咱们的日子都好起来了!”
如今卞澜任户部金部员外郎,这可是个肥差,卞府今后的日子,只会过得更加滋润。
至于卞炜
贺辅玉看向婆母,扶着她的手臂往府里走去,低声道:“娘,卞炜要不要撵去外边儿庄子上?我总怕他会生事。”
“这事我也想过了。”戚阅竹拍了拍她的手:“恐怕不行,若是让他去了庄子上,不就是让他趁机而入?外头庄子上,山高皇帝远,要去探查一番,都要费些时辰。”
“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吧,出了什么事咱们也能立马知晓,说不定还能在事发前阻止。”
戚阅竹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府上的事你掌眼盯着,至于他那儿,我着重照看着。”
贺辅玉应是。
耳边马蹄声起起落落,卞持盈浅眠一觉后,马车已经驶出长安城,来到了城郊。
“殿下。”见她醒来,迟月端去一杯热水。
卞持盈接过喝下,将空茶杯放在小几上,她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官道两旁,花草树木,逐渐呈现凋败之势。
她盯着外边儿出了神。
“殿下。”迟月凑上前去,替她整理仪容:“马上要到杨柳亭,我已经让人去前后探查过了,官道上有一条岔路,从岔路驶入,不用多久就到了杨柳亭,如今杨柳亭有咱们的人守着,听说弥大人已经到了。”
“嗯。”卞持盈抬手扶了扶髻上朱钗,神色淡然:“一会子你们在亭外等我。”
迟月恭敬应是。
马车从官道上拐了个弯儿,拐入小道后,往丛林深处去了。
杨柳亭是林中的一处孤亭,亭外一方石桌,几个石凳,亭子四面挂着竹帘,竹帘里又覆着一层薄纱,隐隐约约,看不见亭中动静。
迟月和朝玉探过亭子后,朝皇后颔首,然后先后在石桌旁坐下,作警惕状。
马车停在更远一点的地方。
卞持盈梳着简单的髻发,穿着一件藕荷素色长衫,进了亭中。
亭中石桌上,一壶清茶还冒着热气。
一股风涌入,吹起佳人如瀑青丝。
卞持盈用小指勾了勾鬓边凌乱的发丝,坐了下来:“这是什么茶?”
“寿眉。”弥深从对面掀帘走入,他墨发高束,穿着一件玄色圆领长袍。
卞持盈提壶,给二人都倒上茶。
她端起茶杯,轻轻品着。
弥深静静看着她,目光从她眉眼掠过、滑入鼻尖、落在嫣红唇瓣,最后,看向她露出来的那一截雪白的手腕上。
霎时,弥深脑中浮现出一句诗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有什么离别的话要对我说?”卞持盈放下杯盏看着他,好整以暇:“洗耳恭听。”
弥深与她插科打诨:“若我说得不得殿下心意,是不是就要被赶出这杨柳亭外?”
卞持盈哼笑:“我可什么都还没说。”
弥深也低低笑了起来,片刻后,他饮下一杯茶,问道:“殿下此番,可有想去的地方?一路往哪边去?可有做过设想?”
“未曾。”卞持盈转头看向被风吹动的纱幔:“走到哪里是哪里,哪里有苦难,我便去哪里,不做计划,不做设想,仅此而已。”
弥深看着她精致美丽的脸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今日是个阴天,灰蒙蒙的,是秋日,也是离别日。
卞持盈回头,见他神色平静,挑眉问:“我记得你以前讨厌秋天,你说秋天阴沉沉的,总是带着阴郁仓惶,眼下,是不是更讨厌了?”
“非也。”弥深提起茶壶,为二人斟满热茶:“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如今我倒是很喜欢秋日,以前觉得萧瑟沉寂,现在又觉得安静温和。”弥深扬起清浅的笑意:“人就是这样,变来变去的。”
“这样也挺好。”卞持盈望着一处出神。
弥深:“哪里好。”
“若是不变。”皇后语气平静:“人生还有何等乐趣可言?变化可以带来欢喜,自然也会有悲哀。”
弥深不解:“悲哀有何好?没人喜欢悲哀。”
“正是因为有悲哀。”卞持盈起身来,冲他粲然一笑:“才会衬得欢喜愈发珍贵,悲哀固然可恶,但并不只有可恶。人们总是叹变化无常,可很多期待和愿望,都是变化带来的,所以,有变化是好事。若只是一层不变,人生只会了然无趣。”
“到时辰了。”她看向弥深:“我该走了。”
弥深这才慢吞吞起身来,他看着她,眼底布满不舍,却没多说什么,只轻轻颔首:“一路平安,盼伊早归。”
卞持盈出了杨柳亭,迟月、朝玉见状,连忙起身来。
“殿下!”身后传来呼唤声。
卞持盈停下脚步,回身看去——
弥深拿着一截柳枝上前来,递给她,眼中笑意盈盈:“祝君平安。”
【作者有话说】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出自《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韦庄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出自《秋词二首(其一)刘禹锡》
47兰因絮果
◎那时他们还很相爱◎
晏端带着宝淳,在青田县落脚。卞持盈追上他们一行人时,已至傍晚。
身处朴素简陋的客栈,晏端有些情绪,不过他没敢显现出来。他先是看了一眼趴在窗前看雨的宝淳,又看了一眼正在盥洗的皇后,问道:“岳母大人身子如何?可还要紧?早上我本想同你一起去探望的,但又怕你不让我去,故而没敢问。”
盥洗毕,卞持盈回身,看了他一眼,继而走向宝淳:“母亲身子无碍。”
她坐在宝淳身边,看了一眼这场绵绵秋雨,垂眸笑问:“要画雨吗?”
宝淳想想:“再等等。”
她转过头来看着卞持盈,瘪瘪嘴:“娘,宝淳冷。”
卞持盈拉过她的小手,捂了捂,发现的确有些冷。
迟月听见动静,已经拿着一件袄子走过来了,卞持盈接过后给宝淳穿上,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笑眯眯问:“饿不饿?”
宝淳点头:“有一点饿。”
卞持盈牵着她起身来,母女二人刚一转头,就看见站在后边儿的晏端。
“郎君一起吧?”卞持盈看着他问。
晏端抿抿唇,往后退了一步:“你们去吧,我还不饿。”
卞持盈颔首,她没再多问,牵着宝淳往楼下走去。
晏端站在窗前,看着慢慢走远的母女,心口仿佛豁了一个口,正往里灌着冷风。
女子身形婀娜,女童蹦蹦跳跳,一大一小下了楼去,再看不见踪迹。
晏端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精气神,他一屁股坐了下来,眼眸轻垂,脸色微白,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雨势渐大,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耳畔响个不停。
风起,细雨飘进屋来,落在他后背的衣裳上,细雨绵绵,沾衣不见踪迹,可一丝一毫都不动声色浸入衣衫,凉彻入心。
后背传来阵阵凉意,晏端满目茫然,心想:到底是他自己把路走窄了,怪不得别人。
客栈没有大鱼大肉,只有普普通通家常小炒。
宝淳却吃得很开心,她最喜欢吃甑糕和黄鱼烧豆腐。
待吃完饭后,二人不着急上楼,而是去了檐下赏雨。
卞持盈转头,看着神色认真的宝淳,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发髻,满目怜爱:“坐马车闷不闷、颠不颠?”
宝淳嘟起嘴:“马车里很闷,也很颠,但是外边儿的风景也好看,这是宝淳不曾见过的,宝淳喜欢!”
“而且。”她搬动身下的小杌子,朝母亲靠拢,使二人挨得紧紧的,听她小声絮絮道:“后边儿有娘陪着宝淳,宝淳就更喜欢啦!”
卞持盈轻轻一笑,她伸手搂过宝淳,看着眼前雨幕,心底是从来没有的宁静。
她很早就想微服私访了,但是晏端一直不同意。说是长安城里的事务还没有处理得当,哪里有空闲去处理长安城外的?
可卞持盈却觉得,如今开国不久,正是去外地巡查的好时机。
此次她重击太后,晏端的气焰一下就萎靡了,即便不想微服私访,却也不得不强忍不满,紧紧跟上她的脚步。
卞持盈一想到这儿,心里就痛快不已。
上位者能操控局势,能掌握走向,她要当永远的上位者,不仅是她,宝淳也要当。
晚饭过后,雨停了,只是站在楼阁上眺望时,可以看见弥漫在山间的薄雾。
众人这才惊觉,原已深秋。
一路走走停停,没遇见什么事,几日后,一行人出了长安地界,向南去了。
“怎么向南去了?我还想往北边看看去,听说那边风土人情很是不错,还想体会体会。”
马车里,晏端作可惜状:“宝淳说不定也会很喜欢那边。”
他看着宝淳,眯着眼笑:“宝淳想不想去北方看看?那边冬天还可以堆雪人,打雪仗,可好玩了。”
宝淳刚小憩起身来,脸上还有压痕,她伸手压下翘起的额发,嘟着小嘴下意识就道:“北方下雪那是不是很冷?可是娘怕冷,娘不喜欢冬天呀,爹不知道吗?”
晏端一愣,他看了一眼坐在一侧的皇后,讪讪笑了笑:“我一时忘记了。”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他问。
卞持盈简短道:“去荆楚一带看看。”
晏端看着她,为自己找补:“我刚才想起雪来了,一时激动,便忘记你畏寒的事,无心之失。”
卞持盈转眸看他,眸光清正:“哦?郎君什么时候喜欢雪了?大概是与李妹妹在一起的时候喜欢上的。”
李妹妹自然是贵妃李丹信。
听出她口中毫不遮掩的阴阳怪气,晏端没再开口,而是识趣地窝在角落里。
“娘!”宝淳举起手里的画纸递给卞持盈,眼睛亮如星辰,她声音脆生生的:“你看这是宝淳画的画!”
卞持盈笑着伸手接过,展开一看:亭台楼阁,薄雾遮山。
“画得真好。”她赞扬道:“细致流畅,可。”
宝淳骄傲地抬起胸膛,高兴得不得了。
晏端一瞧,也来了兴趣,他坐直了身子来,伸出手去:“我看看。”
卞持盈递给他。
“这画的什么?”他看到这画的第一眼便嘲笑出声:“这墨都没有晕开,画中景致错落也拥挤局促,这也叫好?”
他抬眸看向母女俩,嘴角的嘲讽还没有湮灭。
卞持盈正低着头教宝淳认字,宝淳学得很认真,一字一句,乖巧伶俐。
无人理会自己,晏端神色一僵,他自觉没趣,将画纸放在小几上,独自窝在角落,不声不响。
“善人同处,则日闻嘉训;恶人从游,则日生邪情。”
这是卞持盈的声音,口齿清晰。
“娘,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宝淳的声音,又脆又俏,还有点奶声奶气。
卞持盈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与品德高尚的人相处,就会天天受到良好的教益;与行为不轨的人交往,则会天天产生邪恶的思想。”
宝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意思是,与好人在一起就会更好,与坏人在一起,就会变坏对吗?”
“可是宝淳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好人呢?”
“……”
晏端在母女说话声中渐渐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明王府,他还是那个不被人瞧得起的明王府世子。
“你看我给你准备的什么。”梦里的自己神神秘秘地将手背在身后。
卞持盈比现在年轻许多,她那时还是不那么风光的世子夫人。
她好奇地盯着梦里的自己,问:“准备了什么?”
“看!”晏端拿出来一只风筝,款式平平无奇,是随处可见的那种。
卞持盈却眼睛一亮,她嘴角微翘,期待地看着晏端:“这是给我的?我还没有放过风筝。”
受崔夫人规行矩步的教养,卞持盈的幼年缺少很多乐趣,她的幼年,几乎是与无趣晦涩的书本度过的。
“我会啊!”晏端笑眯眯地搂过她往外走:“我教你!”
卞持盈却惴惴不安:“我们去哪儿放风筝?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看见了就看见了呗,难不成放风筝违反当朝律法?”
画面一转,二人来到了一处小山坡。
晏端戴着白玉飞云冠,穿着一件月白圆领袍,上边儿印着缠枝花鸟花纹,清俊朗逸。
卞持盈梳着惊鹄髻,是一身湖青襦裙,娉娉袅袅,婀娜多姿。
二人在草坪上追逐玩乐放风筝,他们站在一起,仰着头,笑着看着飞得高高的风筝,眼里盛着欢喜和期盼,期盼他们长长久久,举案齐眉,阳光洒在他们侧脸,鲜妍美好。
画面又是一转,崔珞珠正在训斥卞持盈,她神色严厉,眼底带着浓浓的失望:“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子拉拉扯扯、举止亲密,这怎会是大家闺秀所为!真是荒唐!”
卞持盈脸色发白,她垂着头,抿紧的唇瓣几乎没有血色。
“手伸出来!”崔珞珠举起一把戒尺。
卞持盈沉默片刻,将手伸了出去。
“我是她丈夫!与我亲密又能怎么样?又有什么不妥!”
晏端走了进来,他将卞持盈护在身后,看着崔珞珠伸出手:“崔夫人若是想打,那便打我吧!总之你也看不起我,觉得我是破落户没有出息,打我两下,也算是出口恶气了!”
崔珞珠大概是真的很不喜欢他,当真打了他很多下,用尽全力。
卞持盈看着他高高肿起的手掌,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无声无息,教人心疼。
晏端却笑,他将手背在身后,用另一只手轻柔擦去她的眼泪,然后将她搂入怀中,拍着她的背边笑边哄:“我没事,就这点皮外伤能有多痛,若是你被打了,我可就要真是痛死了,快别哭了姑奶奶。”
画面接连转换,定格到最后一幕,那是少年时的自己,彼时正和卞持盈恩爱不疑,情浓之时。
他正独自走在花园里,忽然步伐一停,转过身来。
“你是谁?”他看着身后,神色惊疑:“你……你怎么和我一模一样?”
他身后立着一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那是坐上皇位,享受了无上皇权的自己。
“我是多年后的你。”他看着少年晏端,扯扯嘴角:“许久没有看到这幅面孔了。”
少年晏端一脸警惕:“你是不是妖邪变的?你要干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年时的他,描绘其稚嫩天真的脸庞。
似是想起了什么,少年晏端忽然眼睛大亮,他连忙凑上前去,眼巴巴问道:“你说你是多年后的我,那多年后,我和皎皎有孩子了吗?我喜欢女儿,是女儿吗?我还偷偷为女儿准备了名字,大名叫‘淑陶’,小字叫‘宝淳’,哎,你快说啊!多年后我到底有没有女儿?我和皎皎还想去游历山川湖海,也不知道实现了没有……哎……你怎么哭了?你哭什么……哎……!”
晏端突然睁开眼,眼底骤然涌入光亮,他转头,看向桌上的那一盏烛火。
【作者有话说】
“与品德高尚的人相处,就会天天受到良好的教益;与行为不轨的人交往,则会天天产生邪恶的思想。”(摘自百度)
“善人同处,则日闻嘉训;恶人从游,则日生邪情。”(出自《后汉书杨李翟应霍爰徐列传》范晔)
48低首下气
◎就会有杀身之祸◎
“郎君是梦魇了。”卞持盈站在离床不远处的桌边,双手环胸看着他。
烛火摇曳,晏端看不清她的脸庞,想起梦中的情景,他眼眶酸涩得厉害,朝她缓缓伸出手,哑声唤她:“皎皎”
卞持盈的声音清冷平淡:“我们已经在郧县城外,郎君好生歇着。”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晏端怔怔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泪突然就淌了出来。
“郎君。”晏一倒了杯水递过去:“可是口渴了?”
晏端抬手拂去泪,手撑着床榻,坐了起来。他靠着床头,接过碗喝了两口水,缓了缓情绪,良久,他问:“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晏一答道:“郎君,现在是寅初二刻。”
晏端颔首,他将碗放在一旁,又问:“为何我昏睡了这么久?郧县是什么地方?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大夫说郎君是梦魇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大夫说只能让郎君自己醒来,外力无用。”
“郧县位于荆楚边境,与长安的商县毗邻。”
“夫人说,我们先来荆楚看看。”
“看什么?”晏端问。
晏一迟疑:“这大概是看这处的风土人情,属下也不知。”
晏端不再多问,他摆摆手,晏一便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有一盏烛火,照得屋子里发昏,没被烛火照耀的角落,黑暗丛生。
外头又在下雨,这让晏端心生烦躁。
他靠在床头,身上盖着的是一床普通的棉被,普通到给他垫脚都不配。
此番微服私访,卞持盈不准大肆张扬,他们一行人只带了十多名仆从,假扮普通商贾家的夫妻,带着女儿游山玩水。
吃穿用度都很普通,吃百姓吃的饭菜,住寻常人家住的客栈。不准铺张浪费,不准雇华丽的马车,不准住上好的客栈酒楼。
晏端猜,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可能会乐在其中,但到底是物是人非了,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傻乐的傻小子。
他知道卞持盈向来如此,她向来不重身外之物,不看重这些排场和脸面,所以能简尽简。
可是晏端不这样,他看重排场和脸面,看重这些身外之物,他不想微服私访,若是可以,他更想大张旗鼓地去视察民情,得意地体会皇权带来的滋味,看着众人对自己俯首称臣,对自己毕恭毕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是阴暗处的老鼠,躲躲藏藏不见光。
这是虚荣,晏端知道也承认,可他不会以此为辱,毕竟,世人谁不如此?除了卞持盈,除了她那样一根筋的人。
晏端没再睡下,因为很快天就亮了。
如今已至深秋,人们开始穿上有薄绒的袄子了。
早饭吃的馎饦,其实就是面片汤,将面片放入汤中煮熟,再加上调味料和肉菜即可出锅。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下肚,宝淳满足地打了个嗝。
晏端坐在她对面,见她这般,顿时拧起眉毛,下意识就要斥责,谁料这时,卞持盈突然咳了一声,这一声带着警告意味,晏端霎时便会意,他没有开口,而是低下头来,自己吃自己的。
粗糙的瓷碗里盛着面片,汤浑,面油,晏端没什么胃口,他草草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转过头去一瞧,母女俩碗底空空,竟是都吃完了。
卞持盈看了一眼他剩下的半碗面片,没有说话。
“娘,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宝淳捧着脸看向卞持盈,期待道:“宝淳还想吃好吃的,想吃多多的好吃的!”
卞持盈莞然:“一会儿我们进城去,大概在城里住个三五日。”
宝淳高兴地欢呼一声。
对面的晏端则是讶然道:“我们还没有进郧县?不是说这里是郧县地界吗?”
晏一答道:“还未进城里去,如今我们还在郧县城郊。”
晏端顿觉丢脸,他下意识就要发作:“朕……”
卞持盈一个眼刀丢来,他立马改口:“正好,那去城里看看也不错。”
说完这话,他又觉得憋屈,再不敢发作,只有一个人生闷气。
吃过早饭后,收拾收拾便准备往城里去。只是事发突然,雇来的马车坏了,仆从们正在修。
总之也不急,卞持盈便带着宝淳去四周逛逛,晏端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一只鹅黄绣莲绣花鞋踩上地上的枯枝,宝淳低头看着脚下枯枝败叶,挪开脚,那枯枝已经四分五裂。
她仰起头来,看了看天,继而又低下头去,在林中跑来跑去,一个人倒是也玩得很开怀。
卞持盈和晏端并肩而行,二人身后不远处跟着仆从。
看着宝淳撒欢的背影,卞持盈眼底柔光盈盈,这时,晏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宝淳到底是公主,若是就这样放任她野蛮成长,恐怕不太妥当。”
卞持盈眼底覆上冰,扭头看去,神色自若:“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明白。”
“宝淳今后是要嫁人的。”晏端叹口气:“虽是公主,却也是别家妇,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天家,合该端庄大方,淑雅文雅,若是举止粗鄙,岂不是丢了我晏家的脸面?”
卞持盈回正头,不想再听他这些糟心话。
哪里知道,他竟然起了性儿,嘚嘚嘚一直说个不停:“况且,若是有可能,宝淳今后也是会嫁去别国和亲的,这样说来,那真是一件大事,更不能马虎了。”
卞持盈无视耳边的蚊子苍蝇嗡嗡声,盯着宝淳的身影,嘴唇抿成一条线。
“对了。”晏端侧目看着她姣好的面容,顿了顿才开口道:“皎皎,我们该要个儿子了,不然这江山,今后谁来坐?虽有嫔妃几位,但我想,这个位置,还是得立嫡,你说呢?”
“娘!”宝淳惊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卞持盈加快步伐走了过去,徒留晏端一人站在原地,神色尴尬。
宝淳发现了一条小河,这条河就在客栈的后边儿,穿过小树林就到了。
宝淳蹲在河边,看向河里,神色好奇:“娘,有鱼吗?”
卞持盈走了过去,她也蹲了下来,与宝淳挨在一块儿:“不知道。”
“想吃烤鱼吗?”卞持盈问她。
宝淳睁大眼“啊”了一声:“烤鱼?是什么?”
修马车需要一会儿时辰,卞持盈想想,干脆将进城的时日往后推了一日,毕竟这会儿快到中午了,待修好马车又要吃午饭,再收拾收拾进城,到城里恐怕得傍晚了。
索性,中午就吃烤鱼了。
卞持盈没让人去河里抓鱼,这天儿太冷了,下水就是折磨人。她让朝玉去客栈买了几条鱼来,还顺带带了佐料,她准备在河边架个架子,烤些鱼来吃。
堂堂皇后,在这荒郊野外亲自烤鱼,成何体统?晏端不赞同,也想呵斥,但他不敢。
如今局势已今非昔比,他需忍辱负重,不可冒进。
再说了,卞持盈烤的鱼……还挺好吃的。
一家三口吃了鱼后,见还剩好几条,便让仆从都烤着分来吃了。
晏端喝了几口水,他看着宝淳问道:“好吃吗?”
宝淳重重点头:“好吃!”
“好香啊。”沿着河来了两位结伴的女子,看衣着发髻,一位已出阁嫁人,一位仍待字闺中。
那粉袄少女看向晏端,眉目纯粹:“这鱼,是你烤的吗?”
晏端讪讪:“不是,是我夫人烤的。”
那少女转头看向卞持盈,忽然“哇”了一声:“姐姐真厉害!长得这么俊俏,没想到手艺也极好!”
卞持盈笑:“烤鱼不难。”
她看着少女面上的踌躇,笑意愈深:“只要掌握烤鱼的火候便行,佐料并非是最重要的。”
她有意传授,少女立马凑上前去:“怎么烤?”
一刻钟后,少女如获至宝,朝卞持盈再三道谢后,犹豫片刻问:“你们是准备进郧县吗?”
卞持盈说是。
少女还欲开口,她旁边的妇人突然冷声催促:“春雨,走了。”
春雨再三犹豫,她看着卞持盈,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道:“你进了郧县要小心。”
“春雨!”那妇人声音变得焦急毛躁。
春雨扭过头去,看着棉棉,正色道:“我只是想提醒这位好心的夫人,为什么不可以?”
卞持盈挑眉问春雨:“有什么要提醒我?怎么?郧县有恶霸?强抢民女?仗势欺人?还是怎么说?”
春雨道:“的确是强抢民女……但……”
她目光下移,落在站在卞持盈身侧的宝淳身上。
卞持盈脸色陡然凌厉起来。
晏端脸色也不太好,他上前两步,问春雨:“郧县何人?”
“我看你们只是寻常人家。”不等春雨开口,棉棉先说话了,她上前一步,站在春雨身前,看着这夫妻二人,冷静道:“即便你们是有些身家在的,但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郧县王家,那可是称霸郧县多年的恶霸,寻常人家等闲是惹不起的。”
“官府不管?”卞持盈问。
棉棉冷冷一笑:“官府?王家有人在官府里当差,早就打点好了!”
卞持盈又问:“那再往上,荆州的衙门管不管?”
“我们哪里能去得了荆州。”棉棉面色灰败:“即便是去了又如何?那群狗官官官相护,我们只能无功而返,更有可能惹祸上身,得不偿失,何必呢?”
卞持盈正色直言:“这话怎么来的?你都没有试过,怎么就先放弃了?”
春雨在一旁开口了:“棉棉的女儿……就是被王家人糟蹋了,王家威胁她,如果敢闹大,就会……就会……”
棉棉白着脸将话补全:“就会有杀身之祸。”
49欲壑难填
◎是啊,你说是为什么呢◎
林中一片寂静。
晏端问棉棉:“寻常妇人没了孩子,定会要死要活去报仇,别说是荆州府衙,就是告御状也使得,怎么你——你不这样?仅仅因为威胁,所以就不作为吗?你死去的女儿就这样白死了吗?”
棉棉红着眼瞪他:“你知道什么!”
晏端不悦,下意识就要发作,但他临时想起自己的身份,还是憋住了。
“虽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摇摇头走到一旁:“但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的女儿吗?”
棉棉兀自流泪,黯然神伤。
卞持盈看着她半晌,倏忽出问:“你还有个儿子?是不是?”
棉棉抿嘴,擦擦泪,点了点头。
“若我就这样不管不顾,对两个孩子都没有好处。”棉棉哀声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所以你女儿只能活该,只能自认倒霉吗?”晏端实在是听不下去:“闻你所言,自打你女儿出事后,你什么也没做,是不是?你简直枉为人母!”
棉棉恶狠狠瞪着他,凄厉尖叫:“与你何干!”
春雨连忙安抚她,继而看向晏端,皱眉道:“自己女儿死了,当然会心疼会难过,但是即便做了什么,不也是无济于事吗?做了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晏端忿忿道:“即便于世俗没用、即便救不了她女儿,但是起码她去做了!只此一点,聊胜于无!”
春雨没读过几本书,听不来他这些话。
“你丈夫呢?”卞持盈问棉棉。
棉棉靠在春雨身上,有气无力:“早就死了。”
她双目无神看向晏端,扯扯嘴角,眼尾淌下泪水:“你说,我一个寡妇,能做什么事?”
晏端嘴角微微抽动,到底再没说什么话。
“我们只是路过提醒你们两句。”春雨搂过棉棉,忍不住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卞持盈:“从商县那边来的。”
春雨点点头:“我们能说的就这些了,你们最好不要进郧县,若实在是要进,千万注意,不要让小姑娘露脸。”
临走前,春雨回头多看了宝淳两眼:“这姑娘长得真好。”
她们走后,卞持盈一行人回了客栈。
“现在我们还要进郧县吗?”晏端皱眉:“听她那样说,郧县简直就是龙潭虎穴,我们进去,不就等于羊入虎口?而且宝淳年幼,禁不起折腾。”
宝淳眨眨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卞持盈道:“如果连我们都不敢去,谁还敢去?况且,郧县不过是荆州下边儿的一个小小辖县,便敢如此无法无天,可见其他州城阴私不会少。”
晏端还想说什么,又听她不容置喙开口:“明日一早出发去郧县,宝淳我会让人保护好的。”
说罢,她便牵着宝淳上楼去了。
“娘。”宝淳蹦蹦跳跳上了楼,她仰头看着卞持盈,乖乖道:“宝淳不怕哦。”
她不理解大人们在说什么,但是她听见了‘保护宝淳’这四个字。
卞持盈低头摸摸她的发髻:“怕也没关系。”
次日一早,一行人收拾好行囊,便出发去郧县。
郧县内,大街小巷人来人往,行人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看上去倒是和长安并无二致。
到了客栈,仆从们按人分了几间房,晏端一人一间房,卞持盈和宝淳住一间。
屋子还在收拾,晏端来卞持盈屋里,他看了一眼自己在旁边玩的宝淳,坐了下来,问卞持盈:“我刚刚看过了,城中并无异样,会不会是那两人夸大其词?”
卞持盈正在整理宝淳的行囊:“城中无稚子,郎君发现了吗?”
晏端一听一想,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了,从城外到城内,他们走过这么长一截路,走过几条街、路过几条巷口,压根儿没有发现有孩童在街巷玩耍。
可是在长安,大街小巷是随处可见的孩童。
郧县当真有古怪。
思及棉棉和春雨的话,晏端无端开始紧张起来,他起身来,走到卞持盈身旁:“那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做?宝淳是千万不能露面的,一旦露面,必定会引来麻烦。”
卞持盈瞥了他一眼:“郎君不必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宝淳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不担心。”晏端不满:“你就是有计划,也得与我磋商一番罢?你没将我括进你的计划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届时我这儿出了差错,算谁的?”
卞持盈起身来,掸掸衣裙,看着他平铺直叙:“我的计划,不会出任何差错。”
说完这话,她便错身离去,走向宝淳。
晏端气急,却又无可奈何,他转头盯着她的背影,险些咬碎一口牙。
午前安顿了下来,一行人都在各自的房间里歇息,预备歇息后吃午饭。
宝淳正在作画,卞持盈坐在她身侧,看着画纸,面露笑意。
片刻后,卞持盈起身来,走到窗边往下看,窗外边儿是客栈内院,风景凋零,没什么好看的。
“夫人。”迟月拿着一件袄子走过来:“方才那般,郎君会不会……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卞持盈接过袄子披上,她合上窗,倚窗而立看向迟月,淡淡一笑:“你的意思是,他会给我们使绊子?”
依照晏端的脾性,还真有可能。
迟月默认了这话。
卞持盈再度笑了起来,她拢了拢衣襟,不紧不慢道:“以前倒是有可能,只是如今么……他没这胆子。”
迟月明了,这时朝玉入屋来:“吃饭了。”
午饭都是在各人屋子里吃的,晏端没过来,卞持盈和宝淳吃了一顿安安静静的饭。
吃过午饭后,宝淳有些困了,卞持盈带着她在屋子里转几圈消消食,而后和她一起上榻小憩。
窗外,秋雨蒙蒙,瑟瑟寒风,灰蒙蒙的天阴郁暗沉,教人提不起好心情来。
卞持盈是被一场哭喊声吵醒的,她哄了一会儿宝淳,便起身披衣:“发生什么事了?”
迟月上前给她穿衣:“听说是住这儿的客人在打他媳妇儿。”
哭喊声消停了,客栈恢复安静,宝淳重新熟睡过去。
待休整后,卞持盈带着迟月出了门,留朝玉和几个仆从留守屋内,看好宝淳。
恰好,隔壁的晏端也出门了。
夫妻二人交换了眼神,默契地并肩而行,往楼下去了。
楼下围着一些看热闹的人,一名男主正指着一位妇人,嘴里咒骂不停。
妇人坐在桌前,掩面痛哭。
迟月叫住一位上楼的婶子,亲昵问道:“婶儿,这是咋回事?我在上边儿睡觉呢,一下就被吵醒了,听说是打媳妇儿了?还是怎么回事?”
那婶子闻言,叹口气道:“就是打媳妇儿!这俩人以前是郧县人,据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长大了就成亲生娃,娃都几岁了,夫妻俩还在这儿闹个不停!”
迟月不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一定很好,为什么吵架呢?”
“你还是姑娘你不懂。”婶子摇摇头,作叹息状:“人啊,都是这样!渐渐的开始生嫌隙,直到嫌隙塞不下了,就开始作天作地,要打要杀的。”
“万事总有个源头。”迟月实在不解。
婶子朝楼下努努嘴:“由头么,也有,不过不重要,究其根本,不过是感情淡了。”
“那究竟是什么由头?”
“嘿,你这小姑娘还挺倔,我这么给你说吧,由头就是那男人嫌他媳妇儿太强势、太能干了,显现不出来他的男子气概,你知道吧,男人啊,都是要哄着夸着的,越哄越夸,就越爱,知不知道?”
楼下那妇人捂着脸呜呜呜地哭,她身上衣衫洗得发白,头上仅有一根木钗,寒酸穷苦。
反观那男人,衣裳料子不说多好,却也能看出他家境殷实,再看他油头大耳,大腹便便,可见家中油水丰盛。
晏端和卞持盈都没有开口,二人站在二楼楼梯拐角处往下看,均面色如常,看不出情绪来。
直到那男人作势又要打人,晏端才拧眉,想要下楼去制止。不过楼下早有人好言相劝,才将这对夫妻劝好了。
夫妻二人离去,看热闹的人也散了。
回了屋宝淳还没醒,卞持盈便去了晏端屋里。
“我听说那男人家里,都是他媳妇儿在操持生计,那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样的日子他是过得不耐烦了吗?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晏端端着一杯茶,一脸轻蔑鄙夷:“若不是他媳妇儿为他奔波劳累,为他合计这个合计那个,他能有如今的好日子过吗?我看他也不是个肯吃苦耐劳的人,若没有他媳妇儿,他怕是会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说不定还会因此吃牢饭!你说说,他媳妇儿看上他什么了?”
卞持盈静静听着这些话,良久,她抿平了嘴角看他,目光安静不带丝毫情绪:“是啊,你说是为什么呢?”
一阵风打着旋儿从没关紧的窗缝中飘进来,飘进晏端衣领,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看着妻子这双古井无波的眼,心中泛起涟漪来,俄而,他撇开头,不敢看她眼睛:“是他不识好歹。”
50以身涉险
◎放肆!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一开始未曾发觉,直到看见卞持盈的眼睛,晏端才猛然惊醒:方才楼下那夫妻俩,不就是他们二人眼下的处境吗?
不同的是,他没有那男人的蛮横无理,卞持盈也没有那妇人的懦弱隐忍。
晏端是没有多少脑子,但好在他不是完完全全的蠢货。他知道自己虚伪、虚荣,知道自己贪心、厚颜无耻,可即便如此,他也仍不后悔。
他跟卞持盈,本就不是一路人。
因着儿时情谊,他和她相伴至今已是极为不易了,今后二人分道扬镳,也是他早就预见的结果。
“那夫妻俩的事,你要插手吗?”晏端问她。
卞持盈垂眸,正在剥橘子:“清官难断家务事。”
晏端拿过一个橘子在手里把玩:“你说,那妇人会怎么解决?她不会还要继续忍气吞声吧?她难道不知道反抗吗?”
“她不会反抗。”卞持盈往嘴里放入一瓣橘肉,待咽下后,她才将后半句说出来:“她只会归结于这就是命。”
晏端一时哑然,憋了许久他才憋出一句:“她怎么能这么想?难道被人打也是命吗?荒谬迂腐,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卞持盈看着他:“天下百姓凡几?女子凡几?妇人凡几?可有此等想法的竟占绝大多数,依你之见,天下的妇人大多都愚不可及,可这怪谁?”
晏端傻眼:“总不能怪我吧?”
卞持盈哂笑,她起身来:“宝淳该醒了。”
晏端静静目送她离开,直到门被从外面关上,他才收回视线,看向桌上余下的半边金黄橘子,上边儿还有白色的絮状橘络,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起身来,拍拍衣裳往外走去。
他从不吃有橘络的橘子。
傍晚吃饭的时候,晏端去了卞持盈屋里。
“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样的?”对于她不与自己磋商就制定了对付王家的计划,晏端很是不满,这让他感觉到自己被忽视,被轻视。
卞持盈给宝淳夹筷子菜,然后才不紧不慢道:“食不言,寝不语,这不是郎君之前说的‘礼教’吗?既是礼教,那你我都该遵守。”
晏端气得吃不下饭,他看向旁边吃得正香的宝淳,心情更是郁闷。
吃完饭后,晏端觉得有点冷,于是回屋子里换了一件袄子后,准备再去找卞持盈好好儿说个明白。
当他换好衣裳再过来时,只看见紧闭的房门。
晏端:
他阴沉地盯着这房门,倏而被气笑了,他恨恨拂袖离去,步若生风。
屋内,卞持盈正陪着宝淳读典籍。
她垂眸看着怀里的宝淳,看着其浓密纤长的睫毛,又看着她脸上的肉嘟嘟,双目失神,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察觉到母亲的声音逐渐变小至无声,宝淳诧异地抬起头来:“娘?”
卞持盈伸手,轻轻点了点她鼻尖:“宝淳怕不怕危险?”
宝淳眨眨眼,鼓鼓腮帮:“宝淳不怕的!”
卞持盈轻笑,她又点点宝淳软乎乎的雪白脸颊:“嗯,宝淳很厉害,但是宝淳放心,娘不会让宝淳受伤的。”
宝淳似懂非懂。
卞持盈看着她稚嫩纯真的脸庞,眸色渐深。
翌日饭桌上,晏端脸色不太好,宝淳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直到卞持盈冷冷瞪他,他才不情不愿应了宝淳一声。
吃完饭后他就气鼓鼓离开了。
“娘。”宝淳有些不明白:“爹爹怎么了?他在生气吗?”
卞持盈轻描淡写道:“我也不知道。”
宝淳嘟起小嘴哦了一声。
午饭是在各自屋里吃的,吃完后,卞持盈照例陪宝淳玩了一会儿后,便上榻休憩了。
小憩起身后,宝淳要小解,迟月带着人陪着她去了。
卞持盈披着一件袄子,坐在桌前,悠悠倒来一杯茶,慢慢品着。
她端着杯盏,唇齿间弥漫着茶香,另一只手搭在桌上,纤长白嫩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一下、一下,漫不经心。
下午的时候出了太阳,一扫前几日的阴霾沉郁,这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
外边儿突然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急又乱。
卞持盈饮下茶水,放下杯盏,看向房门。
下一刻,房门被人粗暴的踹开,晏端脸色铁青走进屋来,居高临下:“你不是说你的计划万无一失吗?”
卞持盈起身:“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有脸问这话!”晏端指着她,厉声质问:“方才宝淳差点被王家的人拐走了!卞持盈,你到底在做什么!”
迟月悄无声息进了屋来,她见卞持盈朝自己看来,便冲其颔首,面色寻常。
卞持盈收回目光,挑眉看着晏端:“怎么?现在是要来拿我的错处了?”
“难道你没有错吗!”晏端最恨她这样高高在上、云淡风轻的模样。
“宝淳在哪儿?”卞持盈看向迟月。
迟月脸色有些古怪:“在另一间客房,事发时,有两位侠士打退了王家人,救了娘子。”
卞持盈愣住。
二人来到陌生客房时,宝淳正和一位少女说着话,她眉目纯粹,笑意明媚,看来没有被方才的丑恶吓住。
旁边坐着一位少年,抱剑而坐,眉目正义凛然。
听见动静,屋内三人一齐转过头来,宝淳立马下了地,欢快地奔向卞持盈:“娘!”
卞持盈蹲了下来,将她软乎乎的身子抱入怀中,与她悄悄说着话。
晏端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那少年,感激道:“今日多谢侠士出手相助救下小女,敢问侠士尊姓大名?”
“喂!”那少女突然出声,声音清脆明亮,她伸来脑袋盯着晏端,嘟起嘴:“我难道不是侠士?我也救了你女儿好不好?你怎么光谢他不谢我?”
晏端好脾气地又朝她拱手:“多谢女侠士,敢问女侠士尊姓大名?”
“侠士就侠士。”少女双手环胸,撇嘴冷哼:“怎么还加些莫名其妙的称谓。”
晏端放下手,神情有些尴尬,尴尬中还带着一丝不快。
旁边的少年瞧出他的情绪,淡淡道:“我姓戴,名‘玉成’,这是我妹妹,名‘玉山’。”
晏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原来是戴侠士。”
“玉衫?”接着他看向那少女,称赞道:“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你这名字取得极好,极好。”
少女眉目一沉:“‘醉拍春衫惜旧香’?此诗离恨悲戚,寂寞悲凉,哪里好了?你喜欢这样的?我可一点也不喜欢,而且这里面也没有蕴含我的名字。”
“此‘山’非彼‘衫’。”她无视晏端不悦的神情,摇头晃脑念出自己喜爱的诗句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我的名字,戴,玉,山,怎么样?”
晏端轻蔑一笑:“戴玉山?这什么名字?你叫这名字?你也配的?我看这名字配才子将军才配得上,配你?哼。”
戴玉成脸色一沉,他神色不善地盯着晏端,拇指扣着剑鞘,蓄势待发。
“这样的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我一点也不意外,真是话如其人。”戴玉山一点没有生恼,她斜眼打量着晏端,从上而下,从下而上:“浅薄无知又狭隘,由此可以看出你这个人没什么脑子,更有可能是个自私自利自负又自卑的人,与你这样的人争吵,是拉低了我的身份。”
晏端大怒,他指着戴玉山怒骂:“放肆!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管你是什么人。”戴玉成拿剑的手强势地挡开了他的手,狭长的眼眸冷意咄咄:“阁下这般,真是让我涨了见识。”
“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看了一眼戴玉山:“山山,我们走。”
“且慢。”卞持盈牵着宝淳上前,看着戴家兄妹,莞然:“你们不妨再多住几日,房钱、饭钱等一干费用,我们包下了。”
戴玉成绷着下颚:“不必。”
“难道你们就不想看见王家伏法吗?”她笑吟吟问。
戴玉成终于正眼看她——
眼前妇人梳着简单髻发,髻间是一根朴素寻常的簪子,她穿着一件藕荷立领对襟长袄,布料普通常见。只是只是她一双眼眸,深邃明亮。
戴玉成只需一瞧,便知这妇人不是普通角色。
“你要对付王家?”戴玉成摇摇头:“一层可能都没有,你女儿被我们救下,什么事也没发生,若是去报官,也是无济于事。”
卞持盈:“我的女儿什么事也没有,可是别的人的女儿,却是死的死,残的残。”
戴玉成眼睛一眯:“你要利用那些人来对付王家?”
卞持盈诧异:“怎么能说是利用?我在帮助他们报仇,扳倒王家。”
戴玉成用探究的目光盯着她瞧,没有说话。
卞持盈神色坦然,任由他打量。
一旁被晾着的晏端不太高兴,看着戴玉成瞄向卞持盈的眼神,他更不高兴了:这是他的女人,这穷小子看什么呢?
“我知道了!”同样被晾在一旁的戴玉山突然大声开口,吓了晏端一跳。
戴玉山看向卞持盈,恍然大悟:“你女儿被王家人盯上,是你计划好了的!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食不言,寝不语——出自《论语》孔子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出自《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晏几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出自唐代李白的《清平调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