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的公鸡打鸣声响起,忽近忽远,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杏娘摸黑坐起身穿衣裳,下床时轻微的响动惊醒了熟睡的男人。
“要起了?”嘶哑的嗓音饱含睡意。
杏娘套上布鞋,轻声说:“你先睡着,我跟爹两个人能应付。”
男人无意识应一声“唔”,翻了一个身又陷入梦境。
杏娘去洗漱时陈氏在刷锅,饭桌上盛好的稀饭正散发热气,丛三老爷把没烧完的草把子熄灭。
她刚拿起碗筷,丛孝打着哈欠走进灶房,“不是说了让你睡吗,怎么又起来了?”
“已经醒了,再睡也不踏实,索性起来算了。”
杏娘心疼地道:“才刚从县里回来,干脆在家里修养两天。田里熟的稻谷不多,我跟爹两个人就够了。”
丛孝舀水漱口,“没事,我在县里也没那么累,上午和下午割稻谷,晌午好好睡一觉。”
杏娘不再说话,把自个的稀饭扒拉几筷子到男人的碗里。
三人戴着草帽到田里时,东边露出一点青灰,夜幕下还闪烁着星子,空气里满是凉爽的草木气息。
他们起得很早,还有人比他们更早,不远的田里已倒塌了一大片,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丛三老爷高声喊道:“你们可真够早的,乌漆嘛黑的也不怕割伤了手脚?”
老汉站起身擦汗:“左右睡不着就过来了,干了多少年的农活了,闭着眼睛都能割。要还弄伤手脚,那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
几人说笑几句,埋头苦干,趁着早上清凉,能多割一点是一点,晌午的大太阳可不是好受的。
三人在田里分散开,先从泛黄的稻谷开始割,左手篡着稻杆,右手快速挥舞镰刀。割完一行把稻杆洒在稻茬上晾晒,等傍晚去掉水气好捆扎。
田里的水没有完全晒干,稻茬根部是湿润的泥巴,踩上去软烂滑溜,枯黄的叶子粘在脚底板。
青蛙小小的身影在稻穗下的阴凉里跳跃,个头肥嫩的蚂蚱在啃食叶片,此时也顾不上它们了。
沉甸甸的稻穗压弯脑袋,农人也压弯脊背与稻穗齐平,安静的旷野只听到割断茎秆的“刷刷”声。
这一忙就忙到日正当空,杏娘直起身大口喘气,潮湿的汗水浸透衣裳,早上喝的稀饭早化成水流个干净,肚子里飘荡唱空城计。
丛三老爷招手示意两人往田埂上走,“先回家吃饭,还能睡个晌午觉,过两天就没这好日子了。这才刚开头,别把身子累垮了。”
杏娘摘下葫芦喝一口水后递给丛孝,捏着草帽扇风,发髻乱成一团,鬓边湿发粘在脸颊两侧。
丛孝亦是满头满脸的汗水,盖了布巾在脸上猛擦。
回到家的杏娘打一桶井水倒进木盆,擦干净手脸,重新梳头发挽髻。收拾清爽后提着一包点心往六太爷家走去。
“这是当家的从县里带回来的吃食,我挑了些软烂好克化的送来给六太爷尝尝。”杏娘把点心递给六太奶奶,上次闹了个大乌龙,这次她谨慎多了,拿来的都是病人能咬得动的。
王氏接过油纸包,笑得慈爱,“你们两口子都是有心人,我替老头子多谢你们。”
翠枝今天也回娘家看爹娘,她挽住杏娘的胳膊,亲热地道谢:“多谢七嫂,七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上回来的,早上又去了田里,他说傍晚才能过来看太爷。六太爷怎么样了,身子可好些了?”
“有劳他惦记。”王氏领着她来到堂屋走道,指着躺椅上消瘦的身影,“呐,每天就着一点南风养养神,人看着一会糊涂一会清醒。我也不求他别的,只要能吃下饭,能睡得着,我早晚三炷香给菩萨点上。”
“慢慢来,您别着急,总会好的。”杏娘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苍白的言语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格外无力。
翠枝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轻轻抚摸他爹的手掌。
老人干枯的手背呈现黄褐色,松松垮垮一层皮包裹着骨头,指甲毫无血色。
一阵风吹过,老人睁开惺忪的睡眼,眼神又是清亮的,“枝儿回来了,要你娘做两个你喜欢吃的好菜。”
翠枝柔声笑道:“我爱吃的菜,您也爱吃,您老要多吃点才行。”
“唔……好,我好着呢,你不要担心,别乱花银子,我不用吃药了。”
“您放心。”翠枝给他掖了掖被单,“我节省得很,没乱花银子,等忙完双抢,我再过来看您。您可一定要好好的啊,到时我给您带好吃的,我现在灶上手艺也很好了,等我得闲了就过来给您做饭吃。”
六太爷笑了笑,笑容柔软,没有说话,看着她的目光是那样温和,如同缱绻的月光,盛满了眷念。他拍了拍女儿的手,闭上眼睛休憩。
王氏站在堂屋中央没动,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她掩饰地低头用袖子擦眼角,杏娘挽了她的手给与无声安慰。
……
正是抢收的时节,稻谷成熟的格外快,早上看还是青色的杆,晚上就开始泛黄。
火热的太阳当空喷射滚烫的光芒,田里热得似个大火炉,闷热的潮气把人裹得密不透风。
杏娘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干枯的稻杆刮在皮肤上可不是开玩笑的,芒屑和着汗水粘在身上,好像上千根针在刺挠。还不能用手抓挠,越挠越痒,即便洗完澡也只能缓解,皮肤娇嫩的妇人能抓出条条红痕。
抓心挠肺地难受,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生,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用手使劲抓。吃过苦头的妇人都穿上长裤长袖,扎紧袖口,脖子上围着布巾,头上戴草帽。
身上的衣物被汗水湿透,又被太阳烤干,循环往复,到后面都结了一层硬壳。
丰收固然是喜悦的,金黄色的稻穗在农人眼里比金子更加璀璨。这是全家劳作半年的成果,是娃娃们填饱肚子的口粮,是上交官府的赋税。
为此付出的艰辛也是无可比拟的,杏娘弯腰快速挥舞镰刀,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在眉梢、鼻尖、下巴上凝成珠,一滴一滴掉下来,嘴里尝到咸湿的味道。
一刻钟后,她的双腿直打颤,眼前一阵阵发晕,耳旁响起“嗡嗡”的轰鸣声,又似乎听到风吹稻穗的“沙沙”声。
杏娘直起身往旁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喘气,眼前的空气仿若实质,在光晕里扭曲变形。她热得满脸通红,口鼻似乎被一层无形的湿布缠绕、勒紧,有风吹过来,又被层层叠叠的稻穗阻拦。
丛孝走过来坐到她身旁,摘了草帽给她扇风,解下葫芦摇晃,空荡荡没有一点声音。这一上午水早喝干了,提起田埂上的水壶,也是落了两滴水就没了。
男人苦笑一声,干哑着嗓子道:“你先去那边的树荫里躲下凉,可别中暑了。”
杏娘点头,有气无力站起身,“你把爹喊来歇会,从半夜起来一直忙到现在,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估摸着叶儿就要送饭来了,咱们先躺会,不差这一星半点儿的拼命。”
不到卯时就到田里割稻谷,早饭和晌午饭都是家里孩子送到田里来,刨完饭填饱肚子接着开干。
正是收成的当头,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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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太阳能把人晒化,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风起云涌。熟透的稻穗淋了雨再一闷,没两天就发芽不能吃了,半年辛劳化为乌有。
每个村的水沟边上总是长了一排高大的树木,杨树、苦楝树或枫杨,繁茂的枝杈在河坡上留下一片阴凉。被暑气裹挟的人们在疲惫不堪时,借着这阴影养精蓄锐,为下午的劳作储蓄力量。
老天爷还是疼人的,给予收获酷暑的同时,也赐予猛烈的南风。风把树叶吹得哗啦啦响,树荫下的人昏昏欲睡。
正当杏娘被风吹得热气全无,全身舒坦,眼睛半睁半闭时,丛孝爷俩走了过来。
“我的个老天爷,呼……怎么感觉今年比往年更热了呢。”
丛三老爷笑话他:“你每年都这么说,哪有什么热不热的,年年都是如此,你就是懒得干活。”
“天地良心。”丛孝喊冤,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动弹,“我什么时候偷过懒,今年的太阳确实太辣了,那田里热得跟灶膛有什么区别,灶膛还没这么潮。”
旁边树荫下有邻人接口:“要我说还是热点好,热才有太阳啊,收谷子就怕凉快,这一下雨全都完犊子。我不怕热,有收成热算什么。”
众人轻笑,有人打趣他:“你不怕热你躲这里来做什么,你大太阳底下躺着去啊,可见还是怕热的嘛。”
人群愈发笑得开怀,几句善意的调侃冲淡了劳累的辛苦,从心底发出的笑声是那样畅快。
一声突兀的童音打破笑语:“爹、娘,吃饭了。”
杏娘转头,几个半大孩子结伴过来送饭,青叶提了一个大篮子走在中间,丛孝赶忙起身去接。
篮子里有四碗菜,分别是清炒红薯藤、炒炸胡椒、青椒煎蛋和一碗蒸茄子青椒。这般做法的茄子杏娘倒是爱吃。
用大铁锅煮米饭时,一等水干放入清洗干净的青椒茄子焖,饭熟后捡到碗里用筷子捣烂,舀一勺酱凉拌均匀即可。
对厨艺不好的人来说这道菜很友好,非常适合陈氏这般水平的人,也适合热天给田里送的饭菜。流汗多了吃酱厉害,喜欢吃重口的,庄户人家不知道具体缘由,多年的劳作生涯却教会了他们生存的智慧。
四个菜都是满满一大碗,篮子里还有一大盆米饭,农忙时饭菜都是足足的,这时候可不能吝啬,一壶凉茶,没有汤。有汤杏娘也是不吃的,那才叫真正的馊水,她宁愿就着茶水吃。
杏娘快手快脚盛了三碗米饭,篮子里已经没有碗了,“叶儿,你是不是还没有吃饭?你用碗吃,让你爹用盆。”
青叶摇头拒绝:“娘,你们吃,我还不饿,奶奶给我留了锅巴,我要回去吃锅巴饭。”
“叶儿喜欢吃锅巴饭啊,你爹也喜欢,明儿让你奶奶多煮点锅巴。”丛孝扒一大口饭,笑着说。
杏娘白了她一眼,“别听你爹瞎说,一锅饭就一张锅巴,你们自个吃,不用拿来,爹娘和爷爷爱吃米饭。”
青叶依恋地靠着娘亲,拿草帽给她扇风。
杏娘夹一筷子茄子,软烂咸辣,不忘叮嘱女儿:“等太阳快落山了再过来捆稻子,别来太早了,免得热坏身子,把两个弟弟都带来,他们也要做点事。”
“知道了,娘。”青叶脆声应答。
饭后收拾好碗筷,青叶提上篮子戴了草帽往家走。丛家三个大人吃饱喝足犯困,正好在树荫下眯半个时辰。
这个时候也没甚男女大防的说法了,在极端的体力劳动面前,一切都是浮云。农人只在乎想方设法恢复体力,何况都是一家两口子在一起,更不用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