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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幻梦

作者:三和小渣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五分钟就五分钟!”


    眼下这种气氛,竹濛若是执意要走,倒显得她心思浮动,有落荒而逃的嫌疑。


    一屁股重重坐在冯星晚的床,床架子吱吱呀呀叫,为了显得坦然自若,她盯着他看。


    几秒还好,他清俊眉眼萦绕浅淡笑意,予她柔和的回视,眼底有因她留下而燃起的小欢喜。


    时间一久,他又开始躲闪她的注视,他抿紧嘴巴,下巴挤出小窝窝,耳垂再一次红得犹如破皮的柿子。


    绯红往脸颊蔓延。


    倒是驱散了些许病容,若不是羞红了脸,他此刻的模样真心憔悴而病白。


    汗湿的碎发黏在额前,一绺一绺的,人中处积着汗水,两只细长的胳膊虽说做着支撑柱,撑住身体不歪不倒,但不难看出,他撑得吃力。


    “你躺下吧。”竹濛不忍心看他强撑着。


    “刚才一直躺着呢,没事的,我坐一会儿。”他摇头,缀在发稍上的汗珠溅到脸上。


    冯星晚手臂酸软,可坐着,比躺着,可以离竹濛更近,他想偷偷把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躺下。”竹濛凶巴巴地发话了。


    冯星晚缩脖子:“……好。”


    他乖乖躺下,竹濛给他掖好被子。


    “你发烧……是因为在我家的那天,着凉了?”竹濛觉得有必要问一下,如果是她造成他生病的,她该聊表歉意,“还有,你早上……怎么在地上?”


    “我掉下来了。”


    他没说掉下来的原因。


    竹濛脑筋一转,想起那天醒来后自己横七竖八的睡姿:“……我把你踹下来的?”


    他机械故障似的一顿一卡地摇摇头,天生不会说谎的圣体,竹濛自知一语中的。


    “我几点把你踹下去的?半夜?还是天快亮的时候?”


    “半夜……”他诚实地低声嗫喏。


    “……你就在地板上坐了整整一晚?”


    他小声纠正:“没有整整一晚,半晚……”


    竹濛不问,他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开口跟她说。


    “你怎么不叫醒我?”愧疚上涌,竹濛无奈又无语,“你看!你着凉发烧了吧!你叫醒我,我让你在沙发暂住一晚,我给你枕头和被子,现在不就没这事了!”


    “你睡得很香,我不想吵醒你。”被数落了,他不低落,反而冁然而笑,透一丝含蓄的窃喜,虎牙碾下唇,“没这事,也就没有你此刻正陪着我了。”


    “……神经。”


    竹濛嘴上骂他,神色却是温和的,继续道:“抱歉啊,一切因我而起,你只是在被动地配合我。而我,不仅恶意揣测你,还让你冻感冒了,抱歉。”


    他狂摇脑袋:“我选择跟你回家的,我选择不叫醒你的,怎么能怪你呢!”


    竹濛轻轻地嗤笑一声。


    抬腕看表,她旋即又看一眼手机时间,这破表,比上星期又慢了两分钟。


    “时间到了。”竹濛甩手腕,仿佛甩一甩腕表就能校正,“说五分钟就五分钟,我走了。”


    挎包里还装着她此趟前来的另一件正事,那板药片,竹濛将其掏出来,放在冯星晚的床头:“你上次落了这个。对了,你的手机给我一下。”


    他倏然打蔫,精气神随着她的一句“我走了”而烟消云散,低气压到不行。


    手机就在枕边,他耸动肩膀,挪右手过去,勾着手腕把手机推到竹濛手边,眼皮低垂,长睫在眼睑处投下的阴影和他的心境一样暗。


    却还是努力地朝她笑:“给你。”


    他都不问她拿他的手机做什么。


    一通操作后,竹濛将手机归还,起身道:“我和你的事,这下就翻篇了。保重。哦,对了——”


    临走前,竹濛最后说:“以后,不管面对谁,都大声点说话,你的声音很好听。”


    彼时彼刻,道别的不舍,被这句鼓励分散了些许,他那晚便破土而出的对她的悸乱,结出了樱杏桃梨。


    *


    竹濛离开后,冯星晚把右手甩上吊环,手腕勾住,右臂用力勾拉抬起背脊,左臂同时发力,坐起。


    高烧一场,出汗出到人都虚脱了,他坐着喘了好几分钟才蓄够力气去换湿漉漉的纸尿裤。


    他右手勾着吊环,抬起左臀,趁臀瓣悬空之时把左手的拇指插入裤腰,把裤腰卡在虎口上,蹭着往下扒裤子,等扒拉不动了,再换左手勾吊环,右手如法炮制。


    纸尿裤已不堪重负,在黄液弄脏裤子之前,冯星晚给前后各垫了两片尿片。


    尿片不同于纸尿裤。


    纸尿裤一次性的,而尿片是吸水性强的一块棉布,洗净后可重复利用。


    因为有收入,他办不了低保,一个月就2200块可供支出,吃饭吃药一笔钱,购买日用品和护理用品又一笔钱,为了上大学,储蓄又一笔钱。


    残障人士的用品说实话价格不低。


    就比如纸尿裤,如果一用一扔的话,一天就得近二十块,他吃不消,于是不得不使用性价比更高的尿片,有尿意时,及时换尿片就行,一般不会渗透尿片弄脏纸尿裤。


    这样,他一天只消耗一条纸尿裤,二十块钱的纸尿裤够他用一周了。


    宿舍的洗衣机是公用的。


    他的尿片每次都自己手洗,把盆放在腿上,倒入洗衣液,手指没有抓握能力,他把布子用两手的掌根夹住搓洗,搓久一点,倒也能洗得很干净。


    今天尿湿纸尿裤,是发烧导致的意外。


    冯星晚把自己拖上轮椅,摇着轮椅去洗手间,再挪到他的洗澡椅上,打上浴液冲澡。


    绵密泡沫随流水在他白得发光的皮肤上蜿蜒流下,他从头到脚皆清新香泽。


    条件有限,也要尽可能地把自己拾掇干净。


    出了洗手间,冯星晚给老板张叔发消息,为旷工道歉,这个月扣他薪水就好。


    张叔打电话过来,一听冯星晚嗓子哑着,便知他病了,张叔没说扣工资的事,只叮嘱他好好休息。


    夜幕铺开银色的碎屑,清月高挂枝头,城市霓虹闪烁。


    琢磨着这会儿竹濛应该已经到家了,冯星晚怀揣期待,想看看竹濛会不会发到家的消息给他。


    余温仍敲打着他的心房和耳后,他熠亮的眸子,越翻找,越失落而黯淡。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冯星晚发现自己的通讯录里没有竹濛了,她甚至,自始至终都没问过他的姓名。


    他知道她叫竹濛。


    酒吧邂逅那日,她闺蜜喊过她的大名。


    “竹濛……”冯星晚怅然低喃,“竹濛……”


    他小心翼翼地嚼碎她的名字,虔诚吞入心尖,落空于这场他单方面编织的幻梦。


    *


    而竹濛,也把冯星晚从自己的微信里删除了。


    ONS,本就是通宵达旦的短暂承欢,不涉后续,该断就断,这是竹濛的原则。


    可不久,她就后悔自己删了冯星晚的微信,后悔得抓耳挠腮捶胸顿足。


    ——始于一场会议。


    经理拍桌子:“《长思赋》男主角的配音演员配不了了,这事你们知道了吧?”


    小组成员围会议桌坐着,默契点头。


    笔记本象征性地摊在面前,竹濛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中性笔在她的指尖优哉游哉地游走。


    古偶电视剧《长思赋》,B级项目,原定的男主角的配音演员“三阳开泰”了,刀片嗓久久未愈,目前甚至处于失声状态,半死不活的,连床都下不来。


    但制片方催得急,想赶在今年暑假播出。


    试音时,竹濛也推荐过自己手下的配音演员,都落选了。


    最终是公司另一个小组旗下的配音演员当选,也就是不幸刀片嗓的这位。


    倘若再举荐一次,竹濛也没戏,她人才库里的音色没有和男主角的形象特别贴合的。


    “这是个好机会!”经理激动万分,“还有个消息,我估计你们还没听说。这个本子被某资本看中了,现在,B级项目升为S级项目了!这体量一变,投资可就不一样了,到我们手里的钱也就翻倍了!再说,这个剧要爆了,咱们的配音演员也能爆啊!到时候啊,演员身价暴涨,你们也跟着沾光!”


    中性笔停在竹濛的两指间,她瞬间竖起耳朵。


    同事问:“经理,项目方对于男主角配音演员的要求,有变化吗?”


    “有。”经理划重点,扶额道,“温润如玉,不失男子气概。沉静内敛,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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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泼可爱。清爽干净,同时性张力拉满。”


    竹濛生无可恋脸:“……”


    ……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讲什么?


    蓦然,她的脑内如电线接通一般乍亮,一张面庞凝聚成了有鼻有眼的清晰模样。


    “啊?”


    会议室一片无语哀嚎。


    “我知道甲方爸爸的要求有些离谱。”经理指尖敲击桌面,“但还有个好消息。这次的项目方提出,想试一试新的配音演员。找太耳熟能详的那几个配音的话,太容易让观众联想到他们曾经配过的那些大热角色,容易出戏。”


    经理振臂:“所以,多好的机会!你们赶紧回工位整理一下合适的人选,下班前上报给我。”


    *


    竹濛回工位托腮思忖片刻,敲开了经理办公室的门:“经理,纯新人可以试音吗?”


    “多纯?”经理问。


    “就……可能一丁点配音经验都没有。”竹濛答得没底气,话音一转,她掷地有声道,“但是!声音和咬字都很好,低音和中音很有质感,音色也贴角色。”


    “纯小白,效果肯定不如有点经验的新人。”经理盯着电脑,“不过试音可以试,我很欢迎。听你说的那么好,是骡子还是马,牵出来溜溜便知咯。”


    出了经理的办公室,竹濛兴冲冲地打开微信,想发消息问问那个轮椅男下午有没有空过来试音?问问他有没有兴趣涉足?显然配音比陪酒更适合他。


    这件事帮人利己。


    他若是选上了,她作为推荐人不仅能拿奖金,还能把他签到自己的手下,S级的项目哎,就《长思赋》这单个项目的提成,就能抵她一年的底薪了!


    既然爱情失败,那便一门心思搞钱搞事业。


    这半个月,他安分守己,不曾打扰过她,他确实挺老实本分,表里如一,竹濛也就不担心如果一起共事,他会拿他们ONS的事做文章。


    迫不及待地划拉通讯录,竹濛忽然一顿。


    ……她才反应过来她不知道他叫什么。


    ……要命了!她还把他的微信给删了!


    *


    中午时分,冯星晚推着轮椅从厨房滑向餐桌,他的腿上放着一张托盘,盘里有一碗菜和一碗米饭。


    宿舍只有他按时按点地吃午饭和晚饭,他也不吃夜宵,舍友们都睡懒觉睡到下午来弥补夜班的困乏,他切菜洗菜炒菜都关上厨房的门,动作也轻,不吵到舍友睡觉。


    瘫痪之后,他肠胃难免差些,饮食不规律易生胃病,他已经没有能对他呵护有加的家人了,他一个人,更要认认真真地照顾好自己。


    他十一点起床,拉伸半小时来缓解肢体的僵硬和酸胀,花一小时做饭,把整个下午拿来刷试题。


    停在餐桌旁,他拉下轮椅手刹,內蜷的双手端起菜碗放桌上,再端饭碗。


    他盛菜不用盘子,碗比盘子方便他端。


    而后,他用左手捋直右手的手指,平着扣在腿上,左手掌根蹭动辅助手套,套进每一根手指,再蹭着把手套往后拉,戴好,用左手压紧粘贴。


    正准备把勺子插进卡扣之时,门铃忽至。


    “叮咚——”


    冯星晚下意识地望向了卧室,两间卧室的门他都关上了,希望这响声不吵到他们。


    担心门铃复响,他卖力地推动轮椅前去开门。


    ——高挑清丽的身影立在门口,许是来得急,她鼻尖覆一层亮闪闪的薄汗,手里拎一筐水果和一箱牛奶。


    *


    “嗨。”


    竹濛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但手还是不自觉地往身后藏。


    不带东西过来吧,显得她没有合作的诚意;可带东西过来吧,她都把他删好友了,这东西目的性太强,逃不离贿赂二字……纠结再三,她还是买了。


    牛奶和水果估计他平时也舍不得买。


    “你吃饭了吗?好久不……”


    见。


    竹濛只有口型,声音,被轮椅上那个年轻男人的目光所冲淡,淡到听不清。


    竹濛从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


    星幕低垂,湖面映出应接不暇的璀璨倒映,你低头,星湖作镜子悦目自己。


    ——这便是他仰望而来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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