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一个轮椅男》
1. 相遇
《捡到一个轮椅男》
三和小渣/著,2025年晋江独发
“我失恋了。”
竹濛对闺蜜说这句话的时候,语带愤愤的哭腔。
*
她的前男友,何虹桎,劈腿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赤条条的两人,被她捉奸在床。
何虹桎哔哔叭叭地对她解释,她只感觉那声音犹如恶心的苍蝇在耳畔扰,听不进半个字。
目光,停留在那女大学生捏住被单发着抖的手腕——
一块女士腕表。
“呵。”竹濛笑了出来。
人在极端悲痛与无语之时,是会笑的。
前些日子,她无心瞥见,何虹桎的公文包里揣着一个精美的小表盒,何虹桎在浴室洗澡,她便偷偷打开瞄了一眼,是最近挺网红的一款女士腕表。
——“虹桎,我的表……好像坏了呢。你帮我看看呗,这表的时间越走越不准了。”
忆起前段日子自己说的这句话,竹濛情不自禁笑意阑珊。
看来,是给她的惊喜呢!
既然是惊喜,那她就配合他,懂事地装作什么都不知情。
竹濛不露声色地把表盒塞回原位。
等何虹桎双手奉上礼物之时,她会一个蹦子跳起来搂住他,在他的脸颊上狂吻深啃。
而现实,她与这块表第二次打照面时——
竹濛怒火顶天地掀开被子,一个蹦子跳起来,一屁股压瘪了小何虹桎,她烧得炙烫的手心,金戈铁马般一巴掌呼在何虹桎的面颊。
也的确是狂吻深啃,只不过是用她的指甲。
*
“唉,濛啊。”闺蜜叹气,说了一通抚慰的话,语调一转,“其实吧,这也是个好事儿。”
竹濛吸鼻水,扯一张纸巾没轻没重地拧鼻头:“好事?!你跟我说这是好事?!艹,你也是个没良心的!”
“先听我说嘛,别急着骂人。”
“你说吧。”竹濛把湿哒哒的纸团用力丢进垃圾桶,砸得垃圾桶砰的一声闷响,“说不到点子上,信不信我一个猛子跳起来,把你的‘飞机场’压得更扁!”
“小的不敢,女侠饶命!”失恋为大,闺蜜不计较,顺着竹濛的情绪插科打诨,大笑道,“难怪,我今天在公司看见何虹桎,他走路姿势好奇怪!弓腰驼背,跟个王八似的,原来是磨□□,痛得慌,哈哈哈!”
竹濛胸口又闷堵又痛快:“活该!”
纵情嘲笑了一会儿,闺蜜切入正题:“濛,我刚才的意思是,何虹桎这人,不靠谱,不老实,行为不检点。你早点看清楚他的真面目,早点抽身,不要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耽误你的大好年华啊,是不?”
竹濛默不作声。
道理都懂,安慰人的温言细语她能随口背出一箩筐,可当背叛真正迎头痛击,没人能这么快消化。
也没人能痛快承认,自己爱了个烂人。
何况,这还是她的初恋。
*
“你说得对……”良久,竹濛才出声。
彻夜埋枕痛哭的双眼,肿得像两个烫红的电灯泡,她闭眼,指腹轻轻摁揉,嗓音染着哭过后的沙哑:“长痛不如短痛,感情,和投资一样,能及时止损就是好事。”
“没错!”闺蜜高声应和,“我们新时代的酷girl,不该为了一个渣男难过!去他妈的狗男人!滚出我濛儿的世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竹濛闷吼:“对!”
闺蜜忽然笑得贼兮兮:“濛,在你遇到下一个好男人之前,嘿嘿嘿,和姐们儿去放放松呗?”
“去哪?嘶——”擦鼻涕擦得皮肤干痛,竹濛碰了一下鼻头,不由吃痛皱眉,“一听你这语气,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酒吧。”闺蜜生龙活虎,“最近的网红店,可火了!据说鸭子不下百,各有各的骚风采,一个赛一个的活多活好!啧,咋样?去涨涨见识?”
竹濛无语:“……这种场合竟然没被扫黄?”
“人家是正规酒吧啦!只陪酒陪聊。因为服务生们太帅了,才在网络上红起来了。当然啦,你要想有深入了解……”闺蜜意味深长道,“私底下发展发展,都成年男女了,你情我愿的事,警察叔叔没那么闲。”
“谁要跟陪酒男发展?”竹濛没好气道,“何虹桎,一个有正经体面工作的上班族,社交圈还算干净都劈腿。那些个鸭子,不知道有多少姐姐妹妹的,他们的鱼塘,估计比你见过的女人都大的多的多。”
竹濛毫不质疑自己这番话的真实性。
同浸泡在风月场合的男人谈真情,不如去问乞丐要钱,后者成功的概率还高一些……
“哦,那我喊别人去了哦。”
“等等!”
竹濛喊住闺蜜不挂电话。
捶着好似有钢板重压的胸口,郁气乌泱堆积,她感觉她最近一天能长两个乳腺结节,现在亟需一个宣泄的出口,将一切负面情绪倾泻。
再去迎接新的感情与生活。
反正“鸭子”也不是正儿八经能处对象的人,给钱就完事了,不必担心彼此动了真感情。
“还犹豫啥呀?”闺蜜听出了竹濛的心思,加了一把火,“咱就去玩玩,不负责,怕啥?”
“我去。”竹濛捏拳。
“啥时候去?”闺蜜问。
竹濛心脏怦怦跳,何虹桎给她的憋屈,让她急不可待想薅住个男的释放魅力,哪怕是掏钱买两句奉承的话也行,以此证明她不差的。
这就是渣男的威力。
明明犯错的人是他,怀疑自己的人却是她。
“……艹!”竹濛越想越气血上涌。
她猛捶胸口,捶得骨头缝都泛疼,叫嚷:“我等不及了,就今晚吧!”
*
酒吧的气氛暧昧旖旎,空气中溢漫的酒精味催人迷醉,舞池人影绰绰,一池风月。
竹濛被能说会道的鸭子左右夹击。
蜜糖话,初听,甜进心坎,听多了只觉得腻得慌,外加,她本来也不是这种场合的常客,越坐越不自在,只能一杯接一杯灌酒加以掩盖。
瞧她只顾喝酒,心事重重,陪酒男以为话没说到她的心窝里,他们便越是开足马力狂撩。
竹濛脑袋嗡嗡的。
不该来的,她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还不如在温暖的小床上抱着抱枕恶补一觉……
*
“濛,怎么了?”闺蜜挤过来,跟竹濛咬耳朵,“怎么光喝酒不聊啊?这几个你不满意?”
“还行吧。”
“开心点儿呗!”闺蜜一肘子捣过来,“姐们儿我今天可是斥巨资喊了这么些帅哥过来的!”
“咱……嗝——”竹濛忙捂住酒嗝,“AA。”
醉意浓梢上心头,竹濛的视线已然有些迷离重影,鸭子们的俊朗面容愈发加上了一层磨皮滤镜。
名不虚传。
的确帅哥扎堆。
可是……鸭子嘎嘎嘎,真的好吵啊。
就没有嘎嘎声少一点的鸭子吗?
眼睛半睁半闭地,竹濛模模糊糊地扫视一众陪酒男,一张张红润的唇不是在滔滔不绝,就是咧着牙陪笑,抑或在大口吞酒……忙得很。
蓦地,最边上的一位男子引起了竹濛的注意。
他轮廓柔和,身形消瘦,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衣,自带格格不入的少年清纯气质,双手乖巧地放在腿上,坐着一动不动,连腿脚都格外安静。
四目相碰——
他立时垂眸低头,许是紧张,他左手侧掌扒拉着右手手指,阔肩舒展开来,似让仪态看上去得体一点。
……嗯?
竹濛向男子的方向深凝,想将他看清楚,他安静如一座沉石,自始至此一语不发,安静到,她玩了两个小时了,却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可惜酒意浓酽,她看谁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更别提那男子坐在离她最远的边边上。
瞧大致模样挺不错的。
竹濛再一定睛……他怎么那么瘦啊?
简直有种在地下室苟且偷生的难民的既视感,苍白肤色,单薄胸膛,纤细手臂,一双腿更是看着还没酒杯的杯口粗,仿佛一折即断。
目光继续下移,她看见了一辆轮椅。
……残疾人?
醉意瞬间被抽去一半。
好巧不巧,那男子似乎鼓足了全部勇气抬头向她望来,而后,他泄气在她满眼的怜悯之中。
他的头低得更低。
他的双手寻到救命稻草似的,急忙扣在轮椅轮圈上,反复摩挲但始终没有滑动轮椅。
竹濛看得出他的窘迫,他比起这些说话不过心的陪酒男来说,他的道行实在太浅,情绪浮于表面。
她也看得出,他硬着头皮留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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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出于工作无奈。
陪酒……
竟然是他的工作?!
……就靠那副身体???
竹濛佯装若无其事地拉回视线,自顾自地填满酒杯,仰头,一饮而下,有点难以直视那轮椅男了。
*
“哪有一个人喝闷酒的道理?”其中一个陪酒男截走竹濛手中的酒杯,斟满,调笑道,“更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小姐姐。来,我陪你喝,今晚,我奉陪到底。”
他指节分明的性感手指捏着杯口轻旋,刚才竹濛的唇接触过的杯口,面向了他,他两指掐着杯壁,仰头喝酒时,唇对准了竹濛湿漉地唇痕。
拓下。
“……”竹濛一阵恶寒。
她不想用那个杯子了。
“换你了。”陪酒男砸吧出意犹未尽的酒吟,倒满酒,他递酒杯给竹濛,眼神拉丝,“小姐姐,我看你今晚有心事。有些事,只有喝尽兴了才能向别人开口,对吧?”
间接接吻,惹得竹濛此刻怎么看他怎么油腻。
杯口沾着他晶莹剔透的口水,竹濛无论如何都喝不下去了,哪怕醉眼惺忪,理智动摇了,她也喝不下去。
推杯婉拒,她礼貌微笑:“我有点醉了,喝不下了。”
“小姐姐,你哪里的话呢。”陪酒男不依不饶,“我看你一杯接一杯,这酒量绝对是女中豪杰!我都自愧不如了。你今天和朋友来的,也不担心醉了回不了家。再说了,我们店啊,有专门的叫车业务,保证把你安全送回家!”
语间,陪酒男一口闷:“我先干为敬。来,小姐姐!”
“我用这个杯子……”竹濛忙去拿桌上空着的干净酒杯,却被陪酒男拦下。
他再次递上他喝过的那个杯子,调情笑容公式化:“我今晚只为你一人服务,我今晚,是你的。”
“呃——”
竹濛生理性反胃。
捂住嘴咽下即将喷涌的胃水,细白的手指旁,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犹如河豚呼吸。
“我真……喝不下了。”竹濛得承认,这场险些出酒,有几分夸张的成份在。
“小姐姐,你要不要去厕所整理一下?”陪酒男嘘寒问暖,眼珠子滴溜溜地暗中清点桌面上的酒水。
“嗯。”竹濛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间。”
*
待漱口回来,那陪酒男早已拍屁股走人了,竹濛看见他正亲昵地搂着隔壁桌一位女人的肩头。
他阿谀媚笑,孔雀开屏,那女人被哄得心花怒放,对服务生打响指:“这边,再来二十杯‘摩根船长’!来来来,我请大家喝,一起喝!”
竹濛:“……”
闺蜜凑过来,不屑咋舌:“他呀,一看咱们不打算续酒水了,就跑了。濛,趁你上厕所,不止他一个,跑了三四个了。估计他们看咱这面相,咱这财力,也不是长线大顾客,没必要跟咱们耗时间。啧,男人啊。”
竹濛的胃部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却不是因为又反酒了,她拼命咽口水,口腔中苦韵悠远。
苦的,她的眼睛也像吃了黄连似的,泛涌水雾。
……艹!
……陪酒的也抛弃她!
还说什么狗屁话“今晚,我是你的”!
她明明来找乐子的,却被乐子搞得坏心情雪上加霜!
倏而,竹濛想起了一个人,她怀揣着些许的期待转身望向了沙发的最边上。
“喂,坐轮椅的。”
竹濛郁闷的脸上绽开一弧惨兮兮的笑。
摇晃酒瓶,她对瓶吹完一滴不剩,站姿歪歪斜斜,指尖带着风指向还乖乖留在那里待命的轮椅男:“就你了。”
他抬头,眼神怯生生的。
“你……”她脚步虚浮地靠近他,努力走直线却走出了T台模特的风姿。
弯腰,她两手握住他轮椅的扶手将他禁锢,裹挟浓重酒气的阴影向他压来。
他羞于却又不敢不看她,黑亮瞳眸无处安放,他咬下唇咬得欲滴血。
“跟我回家。”
竹濛的口气容不得他商量。
“……我?”他滞愣,弱弱问道。
“嗯,就你。”竹濛呼出酒气,“你,跟我回家。”
前男友劈腿了。
陪酒男另寻金主了。
而这个男的连腿都废了,该不能背叛她了吧?
竹濛如此胡乱地想。
2. 回家
宽衣解带,他任由她在他身上施展。
竹濛喜欢在做那事时打开房间所有的灯,让光填满彼此皮肉褶皱的每寸缝隙。
醉眼迷离,她在他之上驰骋,好似驾着马匹在一片贫瘠的土壤上面颠簸。
她自顾自策马奔腾,骑着这瘦弱的死马,她鼻唇急速喷出热气。
喘久了,氧气有些供应不足。
醉意,愈是让竹濛的灵魂和肉身分离开来。
缺氧的感觉催软了她的身子,弥补了这份没有太多互动的“骑马游戏”,她呼吸声粘稠浓厚,摇摇欲倒。
“小、小心一点。”
底下传来好声好气的叮嘱,他又补了一句:“你别摔倒了。你砸到我身上没关系的,别掉下床去。”
谁在说话?
马儿怎么在说话?
大半夜见了鬼了,不是说好建国之后不许成精的吗?
竹濛的骂骂咧咧混着辛辣酒气,她甩头,把迷迷蒙蒙的视野甩得清晰一些。
哦,原来是个人啊。
竹濛抬手,啪叽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不是那种出恶气似的扇耳光,算一种不温柔的抚摸。
打得他一激灵,缩脖子挤出了一层薄薄的双下巴,纯黑玻璃珠似的眸子无声诉说不解与委屈。
“你是人,为什么……不……不配合我?”竹濛撒酒疯,口齿含糊像塞了一嘴棉花,大声质问,“你……为什么不动!”
“我、我……”他眼睛似要滴水,清俊的眉头皱起,声音轻到听不清,“动不了。”
“你说什么?大声说!”
“我、我动不了!”
他好听话,让大声说就扯着嗓子喊。
“你为什么动不了?”竹濛蛮不讲理,拳头捶枕头,吓得他瑟瑟发抖。
他越抖,他在她眼里的重影越密密麻麻,她晕得不得不闭上眼睛:“你骗人!你……你动不了,你怎么……上……来的?你们男人……”
胃部忽然一阵搅拌,竹濛急忙闭麦捂嘴。
他解释,耳尖的红晕着上了更深的绯色,面颊红得滴血:“你抱……抱我上来的!”
“我……抱你?”竹濛咽下喉间不适的酸水,确定暂时不会再反酸了,才开口。
“嗯。”他点了两下头表郑重肯定。
竹濛如没接通的电线,头脑空白。
记不得了。
她此刻思维一团浆糊,手脚并用翻坐在床侧。
一番云雨过后,他细得不正常的苍白双腿抖抖嗖嗖地往里夹,虚握拳头的双手摩擦着床单,窸窸窣窣的。
竹濛随意瞥他一眼——
他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
“不许脸红!”竹濛呵斥。
他身子愈发僵硬,单薄的胸膛急急起伏,似乎试图通过深呼吸来降低体温。
“你……你都是我从……酒吧捡回来的!”竹濛嘴里呜呜囔囔地拌浆糊,“你装什么……纯情!你们男人都……骗人!都是负心的骗子!”
“我不是骗子。”他小声争辩。
“还……还顶嘴!”
“……”
他抿紧双唇不出声,连呼吸声都变得克制。
“都是……骗子。”竹濛拽过来被子裹在身上,不管不顾地一头栽倒在床上。
醉意催化困意发酵,闭眼还不到十秒钟,她便沉沉地睡去。
*
冯星晚一动不动:“……”
直到竹濛均匀平缓的鼻息环绕在他的耳畔,他才敢放肆大胆地喘口气。
他抻着脖子探了竹濛一眼,她酣然沉睡的温软模样丝毫不像方才的野蛮暴力。
腼腆的笑沁在他的唇角抹不去,他向空中举起双臂,两只手的手指蜷在手心,伸不直。
他蓄力,同时让肩膀和手臂向一侧发力转动,带动上半身,利用惯性实现靠自己翻身。
竹濛的床偏软,抵消了他的力道,他试了不下十次才堪堪扭转上部分的身体,从平躺转为半侧躺,胳膊肘撑着床垫,慢吞吞地将上半身支起。
他的上肢虽纤细,但覆一层薄薄的肌肉,运动时,鼓出隐隐约约的肌肉线条。
可约莫在他最上一根肋骨的上方三厘米处,肢体的活力被一道斩断,那以下,皆是瘫软无力。
他伤在颈椎,属于不完全性高位截瘫,影响到了手功能,他长期自己照顾自己,虽然一双手是鸡爪子,没有抓握能力,但也勉强能用,能让他自食其力。
呼哧带喘地,冯星晚费劲地稳住了腰腹,不让自己向前或者向后倒下。
脸颊好似被浇了一盆热辣的油,灼烫难耐,他忆起竹濛凶巴巴地吼他:“不许脸红!”
他像个午休时被幼师逮住没睡的小朋友,害臊地紧紧闭眼,屏蔽那令他悸动亢奋的场景。
可竹濛温热手掌的触感还残留在他身上。
视觉下线了,其他的感知觉开始活泛,他越不去想,那种欲求未满又七窍生烟的痛快,就越是活灵活现。
砰——
冯星晚的头顶都烧得冒烟了。
他受伤平面以下的肢体不具备运动能力,但存在微弱的知觉,他能感觉到模糊的尿意和便意,但控制不住;烫伤了、摔伤了,他能感觉到疼痛。
同时,他的那里不是死的。
虽然更近一步的时候,他需要吃药辅助。
今晚,是他的第一次。
*
躁乱的心跳稍稍平息后,冯星晚小心翼翼地掀起一侧眼皮,小东西也随着主人冷静了点。
他松了口气,继续卯足力气,试着坐起来。
其他地方可以打赤,但他必须包一条纸尿裤,竹濛愿意要他已是菩萨行为了,他不能弄脏她的床。
趁尿意尚未来袭,他得赶紧穿上。
而就在此时,竹濛翻了个身。
竹濛斜着躺在床上,床不够长,她的脚丫子伸了出去。
酣睡之中的她察觉到了脚下空荡荡的,便屈膝,把脚收了回来,她的膝盖顶到了冯星晚的腿上。
“唔……”舒展不开,她不悦的哼唧了一声,两腿一蹬。
……踹走了这障碍物。
“……!”
冯星晚柳条般柔弱的身子轰然斜斜地倒下,他慌张地看着自己的两条腿被竹濛蹬到了床下!
而后,双腿一个劲儿地往地板滑,带着他整个人一并向下!
他蜷缩的双手抓皱了床单,可仍然像坠入沼泽的人,只能眼睁睁下陷……
他滑下了床,屁股砸上硬邦邦的地板。
冯星晚:“……”
这下糟了。
他的自理能力尚可,但倘若没有旁人搭把手,他无法仅靠自己回到床上或者轮椅上。
莹润的唇翕动着,终是紧紧抿住,他不敢,也不好意思叨扰了竹濛的梦乡。
轮椅停在床边不远处,冯星晚双手撑着地板,把自己挪成了侧身位,背靠床头柜,稳住身体,然后,一手勾着床底的铁框,一手伸得老远去够轮椅。
鸡爪手擦着轮椅的轮毂,总差一点,若是他能伸开五指,抓住手推轮一拉,轮椅便过来了。
可惜,他是个连手都废了的小瘫子。
此法行不通,冯星晚另寻他法,他撒开了勾着窗框的手,侧着把自己摔倒在地,这下,加上躯干的长度,足够他够到轮椅并将其拉过来。
“呼呼……呼……”
累得气喘吁吁,冯星晚艰难地把轮椅拖回了身边,他一手撑着床垫,一手向轮椅借力,重新坐起坐直。
两条小细腿拧成麻花状,他扶着床,向前倾身,右手扒拉压在上面的那条腿,內蜷的手指头一会儿被捋直,一会儿又软绵绵地缩回掌心。
把瘫腿扒拉下去是个大工程,完工时,他靠着床头柜休息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而竹濛睡得全然不闻身边事。
今夜,冯星晚看样子是回不到床上了。
他的轮椅背后挂着一个大号双肩包,装着他出行的必备物品,里面就包括纸尿裤。
坐在地上拿包里的东西难免费劲,他胳膊举不了太久,摸一会儿再歇一会儿。
在胳膊彻底发麻抬不起来之前,他成功地用两条胳膊夹出了一片纸尿裤。
他两手的掌根夹着包装袋到嘴边,用牙齿咬开一道口子,抖出里面的白花花,在地板上铺平展。
接着,他手腕勾着床头柜,用力到青筋乍现,抬起了半侧的臀,另一只手快速地瞎摸着,把纸尿裤怼到臀部下方。
那半侧如法炮制。
最后,他将纸尿裤的边边夹在两指之间,靠手指的肌张力,将其夹住,拖到小腹前,黏上魔术贴,再用掌根摁压几下,以确保裤裤不会松脱。
漏人家地板上多失礼貌。
单是设想,冯星晚烫红的脸便烫上加烫,他垂眸,浓而长的眼睫拦不住眼底的羞涩。
他又按魔术贴按了好几下。
酒吧晚六点营业,他白天饮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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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开始,便不喝水了,且尽量在上班前把库存排干净。
他本来就是酒吧的陪酒男里最最镶边的那一个,能看上他的消费者,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他万万不可当着珍贵的客户的面尿裤子。
他腼腆内敛,心地纯良,不善花言巧语,能获得陪酒的机会就已经属实难得了。
陪睡?
他想都不敢想。
今夜的交融,仿如一场旖旎梦境。
冯星晚连做梦都觉得自己奢求了。
这样子的他,这样子一副破败丑陋的身体,若不是竹濛三下五除二就扒掉了他的衣服,不给他拒绝的时间她就把他抱上床,还在他耳边说了那样的话……
他一定会觉得自己玷污了竹濛。
窗帘缝隙溢进一道窄窄的星夜,熠熠的碎星子仿佛洒进了冯星晚的瞳孔。
卧室灯火通明,比不上他看竹濛的眼睛。
乌黑瞳仁倒映竹濛的睡颜,他凝视竹濛几秒钟,赶紧移开视线,因为这样偷看别人不太好,沉寂一会儿,又情不自禁地抬眸悄悄再看向她。
他的目光,不是那种赤裸裸的油腻饕餮,也不带丝毫暗中窥视的阴湿与病态。
纯仰望,纯欣赏,不掺杂质。
还捎带一丝丝的雀跃和赧然。
冯星晚抿唇,拽住上扬的嘴角,欲笑不笑的模样格外腼腆,他够着被子,给竹濛尽可能盖严实。
他把脏的纸尿裤装进垃圾袋,密封好,塞回了自己的背包,不弄脏竹濛的垃圾桶。
背包里有一根可伸缩的杆子,帮助他去够上方或者远处、他够不到的东西。
冯星晚用手把杆子夹出来,左手的拇指来回扒拉粘扣,微弯的拇指时而被捋直,时而又回蜷,来来回回数次,他终于扣开了那粘扣,把绑带套进右手手腕,戴好。
连蹭带爬地,他用杆子关掉了所有的灯,给竹濛省电费。
黑灯瞎火中,他继而专门爬向垃圾桶的方向,一边爬,一边把垃圾桶不出声响地推过来。
竹濛如若半夜想呕吐,他就马上把桶子递上去。
做完这些,冯星晚累得浑身发抖。
他草草穿上白衬衣,探了探纸尿裤,有点松脱了,吓得他方寸大乱,急忙瞪大眼睛去检查地板上有没有水渍,同时,右手伸进了纸尿裤去摸。
一片干爽。
“呼……”
他瘫手轻轻地捶胸脯,幸好他没漏尿。
冯星晚重新整理好纸尿裤,裹紧,把轮椅坐垫拿下来垫在屁股下面,胳膊搭在床上,下巴支在小臂上。
暗色,让竹濛的睡容朦胧而温和,不见刚才,骑在他身上雄赳赳气昂昂的泼辣。
好不容易才降温的两颊,倏然一下复烧了起来,冯星晚把整张脸都埋进臂弯,羞于再回想。
臂弯里,他终于顺从内心的欢欣激动,破颜一笑。
露出两颗对称的小虎牙。
他趴在床边一宿没睡。
竹濛睡着睡着就把头转正了,他担心她出酒,呕吐物会堵在喉管里引起窒息,他屡次把她的脑袋侧向一边。
*
天光大亮之时,竹濛头痛欲裂地转醒,她摇摇晃晃地扶着太阳穴坐起来。
“你醒了?还犯恶心吗?”
陌生的男声兀然从身侧传来,染着疲惫的沙哑。
“……”竹濛瞬间石化。
一寸一寸地,她好似故障的机器人旋转头颅,向着声源之处惊愕望来……
“……啊啊啊!”
竹濛抄起枕头砸上冯星晚的脸。
枕头结结实实地在他的脸上弹了一下,蹭乱了他茸茸的头发,他此刻像极了被撸乱了毛的小狗。
“你你你……你谁啊你!”
叫喊声响彻屋内,震天动地,竹濛惊慌失措地抓起被子,把自己包了粽子:“你为什么在我家!你为什么在我的房间!你你你……你在地上干什么!”
不知是被砸蒙了,还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冯星晚直愣愣地盯着竹濛呆然良久。
“你……不记得了?”
他不敢置信。
“记得……什么?”竹濛瞪眼,不输气势,下唇却抖得像做了坏事被送上审判台的坏女人。
“你昨晚说……”他耳廓浮上可疑的红,脸往衣领里缩,微湿的眼睛简直楚楚可怜,“我是你的了。”
啊……
竹濛想起来了。
昨晚,她貌似稀里糊涂地真这么说了。
3. 谈判
餐桌前,两人坐面对面。
艳阳高照,竹濛租住的公寓采光通透,光似金箔,洋洋洒洒盈满整室。
照得他羽睫前端亮晶晶的,像缀着小金豆。
他头发炸毛,敛眸低头,嘴角委屈巴巴地向下弯垂,愈发像被她欺负得够呛。
竹濛硬撑着装作老油条了,铁面冷脸,轻咳一声清清嗓子,指尖重叩桌面:“咳咳!”
冯星晚蹭地抬头。
……好一双清潭般透亮的狗狗眼。
“……”竹濛慌神。
竹濛做贼似的移开视线,屁股下面好似撒了一把针头。
她如坐针毡,便站了起来,走到烧水壶旁边,拎起矿泉水桶,灌满了烧水壶。
背后没长眼,可她也知道他在偷偷摸摸盯着她看。
手一抖,水灌歪了,溅了出来,竹濛赶紧装作若无其事,抽了几张纸巾胡乱地擦。
“你那个……”桌台已经擦干了,但竹濛仍装作很忙地在擦,“你哦……我是说……我实话跟你说吧,我的朋友都说我酒品差,喝醉了,就禽兽不如。”
竹濛停手,转身望向冯星晚,冷声道:“我一点都不记得我昨晚跟你说了什么,也一点都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所以,你不要抱有期待,我喝断片了。”
谎话。
以上的两段话,没一句真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竹濛步入社会后,就越来越少在外人面前大肆喝酒,实在推阻不过了,才浅酌几杯,一定让自己在回家时保持清醒。
竹濛的酒品也不差,有时回家过年,和亲戚朋友聚餐喝醉了,她都是闷头就睡,不闹腾、不多话。
第一次去酒吧喝得如此不设防,结果就摊上事了。
还领了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回家,共度一夜春宵。
……可怕!
……太可怕了!
……失个恋而已,她居然疯了!
焦躁,以及负罪感盘亘在她的心头。
倘若昨晚带回来的是一位健全的男人,她此刻的心情都不会如此沉重。
ONS,本就是激情之下的产物,你情我愿的事,只享受片刻欢愉,不必谈及长久,可偏偏对方是弱势群体,还信了她瞎说八道的“承诺”。
竹濛不可能对这坐轮椅的男子负责,因此,她正十分煎熬地受着道德审判。
她忙转身背对着冯星晚,摁下烧水按键,忽地心下一惊:“你做防护了吗?!”
“嗯。”冯星晚模样很乖,童叟无欺,“做了的。”
“给我看!”保险起见,竹濛箭步上前,硬声质问,“扔掉的垃圾呢?给我检查!”
冯星晚抿嘴:“在我的包里……”
“你放你包里干嘛?”竹濛心里警铃大响,“你小子是不是背着我把TAO戳破了?!”
他大惊失色:“……我没有!”
竹濛抱臂,用气势压制他:“你口说无凭!”
“我真的没有!”他急得眉梢飞了起来,“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子的!”
话毕,不等竹濛继续盘问,只见他后背紧贴轮椅背。
迫切到,他几乎是一下子把背给砸了上去,引得本就不怎么坚固的劣质轮椅嘎吱作响。
他右胳膊向后一甩,勾住了手推柄,借助这力道,他把上半身扭向后侧。
趁着身体还没回正,他赶紧用左手手腕勾住了右侧的扶手,紧接着,腾出右手,去勾取挂在手推柄上的背包,颤颤巍巍地把包拿到了腿上。
“你等等哦。”冯星晚仰着脖子看竹濛,眉宇锁着一丝羞涩,声音细如蚊蝇,“我动作有点慢。还有,那个,你方不方便……走远一点?”
“我不走。”竹濛不容抗辩,“我就要看着!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偷梁换柱。”
他唇周的肌肉抿得更紧,白皙肌肤攀上古怪的红晕。
在竹濛紧逼不放的盯视之下,两手的掌根夹着改造过的拉链,他拉开了背包,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呕——”
打开袋子的瞬间,竹濛险些哕出来。
他把那个和纸尿裤一并塞进了垃圾袋,装进了自己的大黑包。
不为别的,只单纯不愿弄脏竹濛的垃圾桶。
*
竹濛庆幸自己还没吃早餐,戴上一次性手套,把那个翻出来,拿去水龙头接水。
没破。
他没撒谎。
等她折返回来,他已经收拾好了那个黑色塑料袋,将其勒紧,妥善密封,挂在了轮椅侧面。
腌臜之味被空气清新剂所取代,她的鼻腔四周,萦绕着净爽清甜的柠檬香。
“你喷了什么?”竹濛有些悻悻然。
她一口咬定他动了手脚,确实有失偏颇,更何况,他的人,是她主动带回来的。
她的口气便柔和了许多:“还挺好闻的。”
“我喷了这个,柠檬味的最好闻了。”冯星晚还没来得及收起空气清新剂,两手腕夹着喷瓶,热情地递给她,星眸熠熠,“你喜欢的话,我留给你。”
竹濛摇头,头更痛了:“不了,你用吧。”
这人怎么回事啊?
纯洁得不像个人类!
不能再和他唠了,他简直像个明净无暇的镜子,任谁照,都能照出瑕疵,和他比,她当真是个无情的女人,她必须尽快把这糟心的一夜情斩个干净。
可是,该如何体面地开口呢?
他顿了下,胳膊抬得更高:“这瓶刚开封没几天。我刚才也没碰到袋子,这瓶是干净的。”
“我用不到。”竹濛想也没想就推辞,“你留着用吧,真的,我用不到。”
再说,她的屋子里,也没必要留下他的痕迹,反正他们第一次见面,也将是最后一次。
闻声,冯星晚没再强求,双手蔫蔫垂下。
抱着空气清新剂沉默了半晌,他鼓足勇气问:“那……我现在要回去吗?”
竹濛眸光倏亮,一道希望的圣光照进她的眼底。
神啊!她正万分苦恼怎么开口让他走呢,谢天谢地,他自己先提出来了!
“行啊。”竹濛就坡下驴,“我这里有电梯,也有无障碍斜坡,我就不送你了。”
她对他神情中显而易见的失望与落寞,装聋作哑。
“嗯,好。”冯星晚点点头。
他把空气清新剂塞包里,艰难地把包挂到手推柄上,內蜷的手,拔起了轮椅手刹:“那我走了,你记得吃早餐。你昨天差点出酒,最好喝一杯牛奶或豆浆养养胃,今天吃清淡一点。”
他咧唇一笑。
两颗小虎牙白而脆,灿阳折射其上,莫名,刺得竹濛无法也不敢直视他。
“嗯,路上小心。”竹濛应付,又憋出一句,“那个,你……怎么收费?”
“……”他一愣,眼里的光碎裂成渣滓,低头,伸不直的手指摩挲着手推圈,音色闷哑,“我不收钱。”
……不收钱?
……他收了钱,他们的这单交易才能算完毕了啊!
竹濛吓得头皮发麻,脑中瞬间盘旋“这小子要讹人”的念头。
都是出社会的人了,不收费的才是最贵的!
谁知道,他会不会出了这门反咬她,对警察叔叔说她欺负残疾人!再把事情闹大,来惩罚她的翻脸不认人,而他收了钱,她便能堵住他的口。
“你开个价吧。”竹濛克制住因恐惧而颤抖的身体,谈判道,“合理范围内的价格,我都可以考虑接受。”
他眼皮遮住半截瞳孔,透出些倔强:“我不收费。”
“我绝不赊账!”竹濛举手发誓,急得满头大汗,“这样,你说个数,我加你的微信!我马上就把钱转给你!”
他眼皮跃动一下,似乎听到了什么好消息。
两只瘫手夹着手机搁在大腿面上,小指指节划开锁屏,他探头一扫,人脸识别。
他打开微信,把手机推到膝盖:“你扫吧。”
竹濛连忙照办,一边发出好友申请,一边追问:“你开价吧,转你多少?”
“一百。”
“……多少?”
“一百。”他复述。
竹濛:“……”
这报价,显得她好像又用恶意揣度了他。
转了一百块钱过去,竹濛捏着手机,等待他收款,她打量轮椅上的年轻男人。
他瞧起来二十出头,眉目清秀,五官精致,排除他身体上有严重的残疾,光看这张脸庞,那则是相当能打的,在酒吧当头牌不成问题。
可惜了。
竹濛暗自喟叹。
*
冯星晚没急着收钱,他的手机挂着一根脖绳,他把绳子套在脖子上:“我走了。”
他推动手推圈,叮嘱道:“你要是困了,就再睡个回笼觉,但要记得先吃早餐哦。”
“哦。”竹濛替冯星晚开门,在门口等他划过来。
他推两下轮子,停下,仰头望几眼竹濛,然后再继续推轮椅。
这自上而下的角度,在竹濛眼里,他像极了被主人往外撵的可怜的小狗,一步三回头。
竹濛移开视线:“记得收钱。”
他没应声,划到了门口,彬彬有礼地问:“可以帮我一下吗?我自己过不去门槛。”
“哦,好。”竹濛自然情愿,她巴不得他尽快走掉。
绕到他的轮椅后面,她握住手推柄往前推,才发现推不动,轮椅前轮被门口牢牢拦住,她一时想不起,昨晚她是怎么把他推进来的了。
“我怎么帮你?”
“你抓着轮椅的手推柄,膝盖顶一下靠背,这样,前轮就翘起来了。”他回眸露齿笑,仰头看她,眼神清亮,“前轮翘起来就能过门槛了,然后,让前轮落地,再麻烦你推我一下,后轮也就能过门槛了。”
竹濛按步骤实施:“先翘轮……”
出乎她预料的,这轮椅不仅看起来笨重,实际的斤称也不小,她没抓稳,轮子一下子磕在门槛上!
轮椅各零部件吱吱呀呀的,听起来好似快要散架,他晃得犹如不倒翁。
“……抱歉!”竹濛忙去扶他。
“不是不是!没关系!我的轮椅很重的,不容易搬动。”他也急着道歉,“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发力的,我应该用胳膊搭把力……”
话音未落,他一直死寂的双腿冷不丁地弹跳起来!
细瘦的双腿一上一下在空中乱蹬,落下时,脚踝不知分寸地重重砸在脚踏板上,两只鞋子划出抛物线,飞得老远,露出一双怪异的脚。
“呃……呃……呵……”
他发出像被掐住嗓子似的口申吟,手去捶腿,反倒被不受控的双腿给反弹到胸口,撞出一记要命的闷响。
他痉挛了。
“……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竹濛哪里见过这种惨状,焦头烂额,“你不是不能动吗?你为什么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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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动啊?你没事吧?”
“帮……帮……我……揉……”他的眼睛翻出骇人的软白,破碎的单音节气若游丝,可堪比魔音贯穿走廊,“揉……腿……呵……疼……”
冷汗一袭接一袭浸湿竹濛的衣裳,她对瘫痪的了解仅停留在丧失行走能力,没听说过瘫了腿还能动的,但眼前的场景,她也看得出他不是装的。
“……好!好!”竹濛抱住冯星晚的双腿,“我给你揉!但是怎么揉啊?具体揉哪里?多大的力气?这力气行吗……哎?你别晕啊!”
一通毫无章法地按揉,两人皆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好在,他的腿渐渐安分了下来,只是时不时抽颤一下,连带着他的上半身抖一下。
冯星晚的屁股滑到了坐垫边沿,即将掉下轮椅去。
他手肘撑着扶手,汗水打湿他额前的茸茸碎发,掀眸极快地望了竹濛一眼。
和她对视时,他难为情地躲开视线,声音低到了尘埃里:“对不起,吓到你了。我知道我很麻烦,但我能不能再麻烦你一件……两件事?”
竹濛剧烈跳动的心脏撞击着耳鼓膜,他的声音听起来像蒙着一层罩子,她点头:“你说。”
“你能不能……”他羞得抬不起头,“把我抱起来一点,我就快要掉下去了。”
竹濛才恍然,他是坐不住的。
两臂插进他的腋下,她憋着气,卯力把他的身子往上提,他形容消瘦,却死沉死沉的。
“还有……一件……是什么?”竹濛抹一把脸上的汗。
“我的包的最外面一层,里面有一板药片。”他愈发局促,“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拿出来?然后……”
他声音极低,仿佛自言自语:“喂我吃一片。”
黯然神伤地,冯星晚把瘫手塞进腿下面藏起来。
他的手指头本来就不好使,一出痉挛损身耗精,他的手愈是无用了,可他必须服药,来缓解痉挛后肌肉的极度紧张和慢性痛。
竹濛帮人帮到底,取出药,还去厨房倒了一杯温开水:“你张嘴吧。”
刚把药片喂到他的嘴里,杯口还没碰到他的唇壁,他便闭眼,咕咚一声,喉结滑动,径直把药吞了下去。
竹濛:“……”
……这药是不能用水送服的吗?
“你吃的什么药?”竹濛问,药板上全是生僻的英文。
“抗痉挛的。”冯星晚答得认真,“国产的对我没有效果了,我只能吃进口的。很贵的,一片药十几块钱呢。”
“哦。”竹濛对此没什么概念。
他脖子往后缩,双唇抿成一道细缝,抬眸扫了一眼她显出了唇纹的嘴唇,眼神欲言又止:“你要是渴了,你喝吧。我没有碰到你的杯子。”
自昨晚到此刻,他和竹濛都没有喝过水。
她应该也口渴了。
昨晚历历在目,他的那个同事不经竹濛同意,就擅自使用了竹濛的酒杯,酒吧光线昏暗,他待在最角落,却还是看清了她内心的抗拒。
她介意别人用她的杯子。
更何况,是他这样无一用处的残废。
*
一出惊吓,竹濛头脑混沌。
稀释了的酒意好似又寻了回来,胃水滔滔滚滚的,太阳穴也针扎似的刺痛。
她也没心情探索他不能动的腿又为何能动弹得欢脱了,反正,就此别过。
“我不想喝。”她吞口水,抑制反胃,害怕一口水下肚就马上给呕出来了。
竹濛端着水杯不动,因为头疼而眉心皱着。
落进冯星晚眼里,他自然而然解读成了“嫌弃”。
“你快进去吧,我走啦。”他生拉硬造出的笑容有些惨兮兮,手下面打滑,但仍用塌薄的掌根努力快速地滑动轮椅,“今天,谢谢你。”
“你记得收钱!”
竹濛冲着逃也是的冯星晚喊道。
*
回屋后,竹濛往沙发上一摊,明媚烈阳亲吻她的侧脸,脸颊腾起酥酥痒痒的温热。
胃里的不适渐渐消散。
她喝干了那杯水,去厨房又接了一杯,一低头,竟发现那板药片静悄悄地躺在烧水壶旁。
竹濛:“……”
……她给忘了。
刚才着急忙慌地跑进来,倒了水,抠出来一片药,转头就把药板给落在脑后了!
喝酒坏事啊!喝酒坏事!
竹濛狂捶脑壳。
她数了一下剩余药片的数量,还剩九片,一片十几块钱,总共一百多吧,也不贵。
——“很贵的,一片药十几块钱呢。”
他的话忽然响彻耳边。
的确,他看起来也不像有钱人,甚至可以说经济条件挺差的,这药于他而言,是吃一片少一片的珍贵。
锡箔纸变得烫手,竹濛手一撒,药板掉在台面上。
出于人道主义,她应该立即跑出门叫住他,把药归还。
然而私人情感方面,她不想和他打第二次照面。
他那模样太无公害,她真怕真的喊住他了,他回头一脸欣喜,误以为是她的挽留,她再让他失望一次。
终了,竹濛把药板丢进了收纳盒。
不管了。
一面之缘而已,不必如此费心。
可翌日,竹濛还是杀到了酒吧。
——这坐轮椅的小子,他没有收钱!
她转给他的一百块,二十四小时已过,由系统自动退回。
4. 了解
“美女,你找谁?”经理笑脸相迎。
竹濛来得早,酒吧才刚挂上“营业”的牌子,经理黑色西装内搭的白衬衣的衣领都尚未翻好。
“我找……”竹濛语滞。
她没问过轮椅男的姓名,他的年龄、身世,她一概不知,只知道他在这里上班。
但好在,他的某个特征显著。
“我找,你们这里一位……坐轮椅的工作人员。”竹濛的目光穿过门厅,向里面张望,“我找他……有点事,能麻烦你帮我喊一下他吗?就说我在门口等……”
竹濛改口:“如果可以,能麻烦你带我去见他吗?”
这轮椅男有对她避之不见的可能,万一他胡乱扯个理由,让经理把她打发了,那她这一趟岂不白跑了?
这事一日不解决,他则一日是一枚不定时炸弹。
竹濛明显看到,经理一副跃跃吃瓜的表情,但碍于职责,经理只能按下对她的好奇心。
“这个时间,我想星晚应该正在吃饭吧。”经理翻折衣领,手又滑向了袖口。
扣好腕扣,他侧身迎请,噙笑的眼神好似沾满了蜜糖的钩子,抛向了她:“我很荣幸能帮到你,这位美丽的小姐,请跟我来。”
……呕。
……一股子执事味。
竹濛暴起密密匝匝的鸡皮疙瘩,又开始想吐,越想就越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逼斗。
她居然在这样不正经的地方,捡了那样一个身残之人,还和其发生了关系。
同时,她也唏嘘。
显而易见,这份工作并不适合性格腼腆内敛的轮椅男,简直是小和尚硬被塞进了男狐妖的巢穴,他自己待着也难受。
但是也不难推测,这估计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
现如今的社会,留给健全人的谋生余地都不宽裕,更何况,是像他一样的残障群体。
*
“美女,这里是我们的休息室。”
经理带路,竹濛停在了一间小屋子前。
门后,陈设简单,一排衣柜、一张沙发和一张方桌,桌旁,那个纤瘦的身影面前摆着一个饭盒。
“噔噔——”
经理屈指叩门,语调耐人寻味:“星晚,有人找。我走了,不打扰你们。美女,再~见~”
竹濛又一身鸡皮疙瘩。
“你来了。”
干净的嗓音,清风劲节般卷走了那股子狐媚沼气,音色清亮却不显幼态。
还附带一丝微哑质感,听感美妙,恍如在绿丝绦绦的江南水乡品一杯冷泡白茶。
竹濛恍神,瞳孔扩张:“……”
他正常的音色……是这样的?
回想那日,酒吧嘈杂喧嗔,淹没了他的声音;然后,她醉酒不清醒,也没太留意到;她酒醒后,听他的嗓子染着晨醒的沙哑,也因为缺水而声带紧巴巴的;再然后,他和她说话唯唯诺诺的,嗓门压得极低。
刚才一句问候,如沐春风。
*
回过神来,竹濛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像用阳光晒过的羽毛轻挠。
扫视休息室,确保没有第三人在场,她关上了门。
“你为什么不收钱。”她单刀直入。
“我说了呀,我不收钱的。”他的右手上戴着辅助手套,固定扣里插着一把勺子,右手抵桌面,左手拨动轮环,转过来与竹濛面对面,“你不用再转钱给我啦。”
“你不收钱,那为什么跟我回家?”竹濛摸不着头脑,越摸不清楚他的用意,越是心焦,出口的话好似吞了枪药,“拜托,你能不能有点职业素养?我出钱,在你身上买一份开心,完事后,你拿钱走人,我们两不相欠,这事,就算结束了。你不收钱,不就变相等于一直吊着我吗?”
“我没有想一直吊着你!”他反驳,高高仰头,右手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了两下,勺子敲在饭盒上发出脆响。
“那你什么意思?你是免费的?”竹濛皱眉抱臂。
他在见到她时倏亮的眸子,被一瞬浇熄,他脑袋向下耷拉,圆圆的发旋对着她:“你说,你出钱,从我身上买开心,可你……明明不开心。”
竹濛一愣。
“你如果是开心的,那你昨天早上醒来,就不会是那样的……”
他的声讨,万分委屈。
不会装作记不得昨夜缠绵旖旎。
不会像赶苍蝇一样急着赶他走。
不会对他不收钱这事耿耿于怀。
不会把他当做讹人的货提防着。
“我不收你的钱。”他乖巧温和,但也有些倔脾气,左手转动手推圈转了回去,用右手戳配菜,“我不是坏人,我不会对你做坏事的,你放心好了。”
话毕,他背对着她继续吃饭。
竹濛望着那消瘦的背影,心里抓挠得厉害,她好像,这是第三次自以为是地用恶意去揣度他了。
“你……”出于好奇,更出于减轻心理负担,竹濛问,“你服务过的其他客人,如果她们不开心,你也都……不收钱的吗?这是你的守则吗?”
勺子入口,他渡一口米饭进口腔,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呜呜囔囔回答:“你是第一个。”
“……啥?”
“那天晚上,是我的第一次。”
“你说……”竹濛犹如遭受晴天霹雳,呆傻当场,“啥?!”
竹濛那时只想,健康的男人好坏好讨厌,说抛弃她就抛弃了,而他腿脚不便,应该比较好控制吧?
可她没料想到,他居然干净得离谱……
轰轰隆隆,一声闷厚的响声窜进竹濛的耳朵,见鬼了,还真的打雷了。
可耳畔,他不戏谑不轻浮的轻笑接踵而至。
他扭头望来,下颌线条流畅柔美,愈显毫无攻击性,问道:“你吃饭了吗?”
“吃了。”竹濛没有思考便一口答。
“咕噜噜——”
竹濛再次听到响亮的“雷声”,伴着一阵肠胃搅动,她才恍惚意识到是自己肚子发出来的声音。
一下班她便杀过来了,没顾上吃晚饭。
半大不大的房间忽然热得像蒸桑拿,竹濛肤温攀升,紧紧摁住腹部,饥肠倘若再震响一声,她以头抢地尔的心都有了,真的太丢面了。
“骗人。”他露出两颗虎牙,带着柔和的笑意戳破她的谎言,“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馄饨店,馄饨皮薄馅多,每天现包的,很新鲜。你……”
他白亮的上齿轻轻咬下唇,似乎在给自己打气,眉毛一竖,大声问她:“你想不想尝一尝?”
莹莹灿灿的期待,将他的瞳孔点缀得格外亮。
竹濛疯了。
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一口拒绝,而是脱口而出:“那你的饭盒里的饭怎么办?”
他紧绷的唇线顷刻间双双上翘,毫不掩饰欢喜汩汩外露,不太灵活的双手立刻夹着饭盒盖,盖了上去:“我放冰箱,明天当早点吃!你等等我,好吗?”
竹濛呆呆眨眼:“……”
“我换件衣服。”他急着说,“不会太久的!我会尽量快点!不会让你等很久!”
他西服笔挺,西裤垂坠,白衬衫很衬他,弱化了这一身行头自带的骚气,凸显几分他的清爽。
挺好看的,这一身。
但穿这制服和她出去,他干什么行业的一目了然,他怕她被人指指点点。
“你你你……”竹濛头脑混乱,“你去吃饭,不就是翘班么?”
“没关系的。”他的眼睛清澈见底,“我没有客人。”
竹濛:“……”
……他诚实得简直让她心酸。
*
直到三鲜馄饨呈上桌来前,竹濛的脑袋都是懵的。
汤底浓郁鲜香,馄饨盈透饱满,勾引她的饥肠,紫菜葱花飘在上面。
她望冯星晚的那碗,他的碗里还有香菜,她才想起来他刚才问过她有没有忌口。
“你尝尝。”
他两只手的掌根从竹筒篓里夹出来一把勺子,递给她,却又缩了回去,讪笑道:“抱歉,我忘记给你烫一下勺子了。你稍等一下哦,阿——”
竹濛阻止了他未喊出口的“姨”字。
“不用了。”她接过他递来的汤勺,舀一个馄饨晾着,“我没那么讲究。”
他露齿笑,给自己也夹了把勺子。
他右手的辅助手套还戴着,没取下来,他直接把勺柄插进手掌里的卡扣处,转动手腕,手腕软绵绵地向后弯折,掌心朝上翻,手指缩在一起。
“吹凉再吃,小心烫。”他叮嘱。
“哦。”竹濛掀眸瞥他一眼,他面色羞涩地躲开视线,舀出一个馄饨等待晾凉,小臂和手掌侧面搭在桌面上,他似乎不能长时间做出抬臂这个动作。
默默叹惋,竹濛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和残疾人接触,这个群体似乎只存在在思想品德课本里,老师、家长和社会从小教育孩子要帮助、要尊重残障人士。
可是现生里,却真正碰不到几位。
尤其是像他这样,残了腿脚,还废了双手的,竹濛见所未见。
她甚至都不了解,他的手为什么蜷缩得像握拳头,是一点都伸不直吗?
涉及到自尊和隐私,她也只会在心里发问,或者上网查,并不会当着他的面问。
“你的馄饨凉了,可以吃了。”
他的声音拉回了竹濛的思绪,她对上他澄澈闪亮的眼睛,他扬下巴,示意她快尝尝。
竹濛咬一口,浓香的汁水渗入口腔,她的眉梢不禁上扬:“……唔!好吃的!好吃哎!”
不起眼的一家小破店,内含宝藏!
他笑,随她之后也咬上一口:“这家店,我吃了好几年了,老板和老板娘人都很好,做生意很讲良心。”
竹濛听着,若有所思。
铺子台阶的一半砌成了水泥斜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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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便是老板和老板娘照顾他进出方便,而改造的。
“老板、老板娘对你挺好的。”竹濛有感而发。
“嗯。”他认可地捣捣脑袋,笑容纯洁无瑕,“我还挺幸运的,遇到了很多对我很好的人。”
……幸运?
竹濛听傻了。
……他说他幸运?
……身体都那么不方便了,他自认幸运?
一时语塞,竹濛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能埋头猛吞馄饨,烫得直吸溜。
但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回应不太好,就捡了不痛不痒地问:“你本地的?”
“嗯。”他吃得很斯文,冲她笑,“你慢点吃,不够的话,再加一碗。你呢?”
他问:“你是本地的吗?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的。”
这没什么不能答的,竹濛搅动馄饨汤,道:“我不是。我大学考到这座城市了,我觉得这里还行,毕业后,不想折腾了,就留在这里工作了。”
其中,有几分何虹桎的因素在。
何虹桎大四时拿到了当地头部企业的offer,便不考虑再去外地闯荡了,竹濛当时有点想回老家就业,离父母近一些,但最终追随何虹桎留下了。
毕业后,她也收获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入职文娱公司,统筹管理配音演员,一干就是三年。
工作稳定,伴侣伴身,久而久之,便消了回老家的念头。
“真好。”他语气中的羡慕之意甚是浓厚。
竹濛有些不解:“好什么?”
“你读了大学呀。”他的右手放在了桌面上,眸光停留之处,是他内缩的手指,“我没读过大学,我一直很想上大学。我高考前出的车祸,赶不上那一年的高考了。等我出院,想复读时,才发现我连笔都握不了。”
耳闻悲惨,心生哀痛,乃人之常情,竹濛都搞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开启了这个创剧痛深的话题。
胸口好似压了一块石板,重得她呼吸不顺,她自然而然低喃:“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奇怪地看着她,噗嗤一乐,“又不是你开车撞的我。”
“……”竹濛无言以对,略显羞赧地低头喝汤。
“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他乐观洋溢,给她展示,“我现在,可以自己吃饭,可以自己生活,可以自己出行,也可以握着笔写字哦。虽然比不上正常的双手,但也能坚持写完一张试卷,语文试卷也行。”
竹濛看着他活动手腕,奇妙异常——
他手腕朝内折,蜷缩的手指则抻开一些,形状看似正常;而他抬腕,将小臂和手背拉直在同一水平面上,手指则往手心里自顾自地缩。
他利用这张力和拉力给她做演示,端起了手边的小半纸杯水。
那郑重其事的模样,逗得竹濛忍俊不禁,她又问:“你写试卷干嘛?”
他的手忽而一抖,受宠若惊于她的笑颜。
两团淡绯透出他白净的脸庞,他垂眸低声说:”我想参加高考,我想去读大学。有了本科毕业证,我就能备考残联的岗位了。”
冯星晚已经差不多攒够了念大学的费用,他有残疾证,他的这种情况,高考有优待政策。
他高中时期本就成绩不差,上一本板上钉钉,拦住高校之门的,其实不是身有残疾,而是当时,还没有自理能力的那个他。
而残联,年复一年对他提供救济与帮助,如幸运眷顾他,他企望能成为残联的一份子,去帮助那些和他一样命途多舛、濒临绝境的生命。
“读大学?”竹濛惊讶,对他身残志坚的钦佩也油然而生,“那你现在的这份工作呢?不做了吗?”
“考上了,就不做了。”他坦诚道,“这家酒吧的老板,是我以前的邻居。张叔看我可怜,没有谋生的能力,他就把我安排进了他的酒吧,每个月付我工资。酒吧待遇挺好的,包住,还包晚餐和夜宵。”
冯星晚是块砖,哪里有需要哪里搬,陪酒、打杂、清扫,只要他能胜任,平时都会干一点。
“你一个赚多少钱?”竹濛忍不住问。
“2200块。”
竹濛噎住:“……”
这薪资再低一点,他都不用纳税了……
“我其实帮张叔赚不到钱的,很多活我都做不了。张叔愿意给我提供住所,愿意付我薪酬,我很感激他。”他大大方方,“这钱对你来说很少,但是对我来说够用了。我每个月,还能攒下一点钱呢。”
竹濛被他的积极向上感染,不由地,听得格外认真。
某个身份似乎一直没被他提及,她放下勺子,问他:“那……你的父母呢?啊,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他清俊的笑脸添上一丝伤感:“我父母,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爸去了国外,我妈……那场车祸,夺走了我的健康和我妈妈的生命。”
竹濛险些呜咽出来。
……他也太惨了吧!!!
5. 悸动
“好啦,不聊不开心的了。”他耸肩,用笑容扫去阴霾。
竹濛默认,抽一张纸巾擦汗,不动声色地借由这个动作揩拭微湿的眼角。
他的遭遇惨绝人寰。
相比之下,她的失恋显得微不足道。
再者,正如闺蜜所言,早日识清一个负心之人,当断立断,从中抽身,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你不用为我难过,我现在过得挺好的。”他左手的两指之间夹着两张纸巾,递给她,“我没有给你一次好的体验,我还又惹你难过了,对不起。”
……他眼睛怎么长的?
……干嘛这么会看眼色!
被戳穿了的羞赧,竹濛用凶巴巴来掩饰,一把抽过来纸巾:“谁说我为你难过了!我和你八竿子打不找的关系,我啊,才没那个闲功夫!”
他看破她内心的柔软但不戳破,一笑带过。
“你做什么工作的?”问后,他低头扒拉馄饨,忙小声补,“不想说可以不说。”
经此几番交谈,竹濛已卸下芥蒂与防备。
蛮奇妙的。
他具备一种溪水般柔软却绵绵不息的力量,不张扬,不强势,忙碌的行人路过这溪流,发自肺腑地愿意对着这一池明镜讲讲心里的话。
“我做配音演员的统筹规划的。”竹濛如实说。
他口型浑圆,称赞:“好厉害!”
“没什么厉害的,就一打工的牛马。”竹濛笑笑,“领导给我发配任务,说要什么样的声音,然后,我去合作的配演员库筛选合适的人选,帮助配音演员顺利签约。”
“你是伯乐!”他赞叹。
“伯乐谈不上。”竹濛盯着他星亮的眼睛,开玩笑道,“我们业内自诩‘人贩子’,没那么高尚。一般只要有合适的声音就猛推,我们吃抽成的,配音演员签约了,项目方付钱,我们能拿一定比例的回扣。”
“至少,你能给配音演员一次试音的机会,让有梦想的人有被看到的可能。”他似乎不认可她的妄自菲薄,下唇微微用力道,“你的工作很有意义。既能帮助他人,又能有钱拿,这份工作更有价值了。”
竹濛轻嗤一笑:“你还挺会聊的。”
仅限于谈论正经话题,灯红酒绿的场合,他笨嘴拙舌,三棒子都打不出个屁。
一句漫不经意的夸赞,烫红了他的耳朵,他面颊久未褪去的绯红向鬓角弥漫。
他羞涩低头,操控右手舀起一勺汤。
勺里的汤随他的轻吹而微波荡漾,他嘴去够汤勺,饱满的唇瓣淋湿,薄薄的油花附着之上,一双唇愈发莹润,他穿一件款式极简的卫衫。
清爽扮相和那发光的唇,碰撞出纯欲的味道。
竹濛:“……”
兀感周身燥热,她赶紧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吃饭上。
“祝你多赚点钱,高考顺利,然后顺利上岸,当上公务员。”竹濛捞光了碗里,吃得尽兴,汤都喝了半碗,她抹嘴,“你服务意识挺强,适合为人民服务。”
许是她接二连三的赞美让他消受不下,他的脸,莫名红得有些不正常。
“借你……吉言。”他笑得纯净,中途,大喘气一口,“汤,你少喝点。”
“为什么?”竹濛有些奇怪,“这汤很好喝啊,没有偷工减料用科技汤包,一尝,就是真材实料熬煮的。”
他抿紧上下唇,欲言又止。
一滴汗珠在他的喉结绕道往下滑,竹濛这才发现,他锁骨处被薄汗沁得透亮。
“阿姨,开一下这边的风扇吧。”竹濛没多想,只当他吃汤汤水水的热食出了一头大汗,她喝了热汤也热,她递纸巾道,“擦擦汗吧。慢慢吃,不急。”
“谢谢……”
他伸左手去接。
蓦地,他重心失衡,身子向左边一软!
他的左侧肋骨炸雷似的磕在桌边,轮椅拉了手刹,阻碍了轮椅后滑,而他夹在桌子和轮椅之间摇摇欲倒,使不上一丝力气让自己直起身来。
脖颈也蔫茄子似的耷拉下来,眼看脸即将砸进碗里!
“……啊!”
竹濛惊声大叫,以闪电之态托住了他的脑袋!
桌子不固定,四条腿是活动的,他这一撞,桌子顺势往竹濛的方向冲撞而来,嗑得她闷咳。
“咳咳……咳咳……”
不待她缓过劲儿来,掌心黏腻滚烫的触感,好似把他丢进滚锅里面煮了一遭。
竹濛滞愣,而后无暇自顾,暗叫不妙。
……他发烧了!
冯星晚清清亮亮的双眸已然涣散放空,半闭半合地,他枕着竹濛的手掌急急喘气,掴在宽大卫衫里的羸羸背脊起伏着,依稀能数清根根肋骨。
“对……不起……”他自知此刻湿唧唧的,可能还有汗味,气息游离地道歉,“我弄脏……你的……手……抱歉……我……想起但我……起不来……”
“少说废话!”竹濛无语。
……他留着这道歉的力气多吸吸氧气不好吗?他悦耳的声音此时如瘪了的气球,听感令人窒息。
他乖乖封锁双唇,不再吭声:“……”
“老板!”竹濛请求外援,朝脚不沾地的老板大声喊,“麻烦帮帮我们!”
*
竹濛和馄饨店的老板把冯星晚送回了员工宿舍,老板知道冯星晚的住处,冯星晚休息时,偶尔给老板发微信,拜托老板给他送餐到家。
冯星晚每次都执意要付送餐费。
老板拗不过,就收他两块钱意思一下,然后偷偷多给他打几个馄饨。
宿舍高低铺,一间卧室睡四个人,共两间卧室,不用深思也能看出哪张床是冯星晚的——
有且仅有一张下铺安装了吊环。
一看便知是辅助他起床的用具。
傍晚,用餐高峰期,老板协助竹濛把冯星晚送来,交代了一些需注意的事项,嘱咐竹濛如果情况危急,就打120,把冯星晚送医院。
而后,老板留下手机号,赶回店里忙生意了。
正值酒吧的上班时间,宿舍空无一人。
竹濛急得原地打转,她没有照顾病人的经历,更别提是像他这样的重残人士。
“柜子……第二层……抽屉……”他烧得思维混沌,却反过来温言安慰她,“有……退烧药……我吃一颗……很快就好。我没事的……不用……急。”
翻箱倒柜地,竹濛扒出来一盒退烧药。
水壶干可见低,仅剩一口水。
竹濛搞不清一排杯子里哪个是他的,随手拿了一个,倒上水,疾步过来,喂他吃下药片。
“我……睡一会儿……就好啦。”他容色憔悴,潮红覆盖了他白皙的肌底,扯出虚弱的笑,“你回去……吧……天快黑了……不安全。”
竹濛即便想走也不敢走。
撂下发高烧的他孤身一人,他的状况还如此特殊,这和杀人有何区别?她至少得确保他性命无忧才能离开啊!万一他挂了,她是冷血的刽子手!
“你睡吧,快睡!”竹濛不去反留,一屁股坐上他的床铺,“你别管我,你睡你的。”
“可……以吗?”他一脸烧懵了的神态。
眸子却满含幸福地微微弯起,小虎牙挤压盈透的下唇,朝着竹濛的方位而眼神不聚焦:“那我……睡了哦。”
他看似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睡你的吧。”竹濛没好气道。
内心乱糟糟的,连她自己都纳闷她在气什么?或许,是他太纯太乖,她拿他有点没办法吧。
*
夜幕挂上星灯,暗色从窗户溢进室内,将竹濛笼罩,她没找到体温计,也不便叫醒他问,只能隔一段时间用手来估量一次他的体温。
烧退了些,他也不再难受得喘粗气。
以免叨扰他的休眠,她没开灯,谨记轻手轻脚。
洗手间里挂着一堆毛巾,可他的那条不难找,因为只有一条挂在低处,正常身高的人需弯腰去拿,而对于坐着的他来说,是便利的高度。
竹濛打湿毛巾,给他擦脖子擦面部,以降温,再冷湿毛巾敷上他的额头。
毕生所学都拿出来了,还可以怎样照顾病人呢?
竹濛思悟着,在一片昏暗中瞄到冯星晚垂在床边的脚,她竟忘了给他脱鞋了!
拍了一下脑门,竹濛摇头叹气。
一场酒喝的,她脑细胞貌似死了不少,净干些蠢事!
漆黑一团中,竹濛眯眼以便视野清楚些,摸黑轻轻拽掉了冯星晚的运动鞋。
袜子松垮垮地连带鞋子一齐落地,脱骨鸡都没他的脚丫子那样的绵软顺滑。
竹濛捡起袜子,然后把他的脚往床上搬,搬上去,他应该能睡得舒服些……
谁知,这行为,引得他的双腿猝不及防地一收!
他的脚挣脱了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膝盖向腹部弯折,脚跟扑簌簌地捶打床面,高低床架子摇摇晃晃,发出吱吱呀呀刺耳的动静!
“……喂!”竹濛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心脏敲锣打鼓,“你……咋回事?”
“唔……”
昏暗弱化视力,也催化了听力的敏感性,她听到他喉间极其压抑的痛呼。
“疼……”一声纯自发的含混口申口今,那种生理性的疼痛从他微弱的气声中外流横溢,“憋……”
他哑声哼唧,后脑勺不安分地蹭枕头。
“憋?”竹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忖一下,她判断是他呼吸受阻,憋得慌,她忙去松解他的领口,“你等等啊,我给你松一下就不憋了。”
领口扯到了胸膛,他的吃痛只增不减。
“疼……啊……憋……”
竹濛急得抠头皮,眼皮子底下,他颤巍巍地抬起双臂,落在小腹上面,似乎试图摁下。
竹濛花了足足十秒钟,才得以理解——
他并非气憋。
他尿憋……
“……!”竹濛一个蹦子弹开。
眼睛不可置信地一秒钟眨动数下,呆若木鸡。
……咋办?
她要帮他把屎把尿?看他那样子估计靠他自己今天就活活憋死了。
可她不会啊,她又不是医生护士!再说了,瘫痪不是二便(失)禁吗?他的为什么出不来呢?
竹濛打开手机搜索,又急又慌,手汗在手机壳上摁下水印,屏幕的光打亮她冒汗的脸。
——部分瘫痪患者依赖腹压式排尿。
咕咚吞口水,竹濛跑去打开了卧室顶灯,高撸袖子,掀开他身上的被子,瞄准他的下腹部……
摁下。
“……唔!”
他闷哼,眉间皱出川字,一双小细腿好似狂风中的枯萎秸秆,狂抖乱舞!
甚至双手也抖抖嗖嗖地佝偻在胸口,他脖子往后仰,骨感的喉结湍急滑动。
“……啊!!!”竹濛惊声大叫,随即想起科普里说,摁压一次排不出来为正常现象,可掌心覆盖患者小腹,顺时针或逆时针打圈按揉多次。
呼哧带喘地,竹濛谨遵医嘱。
他的口申口今渐弱,直至完全消失。
竹濛明显感觉到他鼓胀硬挺的腹部塌陷下去,一股接一股的热流涌出,他的衤库衤当肉眼可见地变得臃肿,撑满了貌似是纸尿裤的东西。
高悬的一颗心终于落地,竹濛叉腰喘气,一晃眼……
对上了他微红潋滟的狗狗眼。
他被她的叫声惊醒,秒懂眼下的状况。
竹濛刚想解释:“哦,那个……”
他瘫手夹着被子一角咻地盖到脸上,她似乎能透过被单看到他红到爆炸的脸。
“干干……什么?你羞什么?”竹濛抬高音量来显得自己稳如泰山。
可舌头磕绊,出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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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同样羞得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她吼:“又不是没见过!再再再……说!我又没有扒你的裤子!你你你……该谢谢我才对!”
“谢谢。”
他害羞的声线闷在被子里:“真的谢谢你。”
內蜷的双手在太阳穴附近压着被子两边,久久不愿松开,奈何他的手臂不足以支撑他长时间抬臂,啪嗒一下,他的双臂摔落在枕侧,手指一阵颤抖。
被单下,他露出一只眼,眼神似刚做完绝育的小狗。
“洗手间有洗手液,你快去洗手吧。”他声音低微。
“我又没碰到,不急着洗。”竹濛问,“你好些了吗?你差不多已经退烧了。”
“嗯。”他点头,浓密的茸发蹭得更乱,仍眼神乱飞,不敢与她对视,“我没事了。”
“你喝水吗?”竹濛继续问。
他口周的被单褶皱浮动,他似乎在抿嘴唇,然后,他极其轻缓地上下晃脑袋。
“等着,我去烧水。”竹濛走向烧水壶,灌了一壶自来水,搁加热垫上烧开,“你的杯子是哪个?”
“白色小狗头的那个。”
白色小狗头杯子里插着一根铁质吸管,竹濛倒了小半杯开水,用吸管快速搅动降温,转头问:“你们这有一次性杯子吗?我也想喝点水。”
忙前忙后的,她也口干舌燥。
闻言,他卯足力气,把右臂甩到了吊环上,靠手腕勾住,挣扎着欲坐起来,满床寻找手机。
“你躺着呀!你找什么我帮你找,你想做什么就告诉我。”竹濛端着杯子折回床边,把他按回床上躺好。
“我想点外卖。”他口气严肃。
“我们不刚吃完晚餐吗?你又饿了?”竹濛不解。
他连连摇头:“我点便利店的外送,送矿泉水过来。麻烦你把我的手机给我。”
竹濛在家喝的是矿泉水。
冯星晚牢牢记得,他喝自来水,但他不能让她喝。
*
吃馄饨时,他的那句“你少喝点汤”回旋镖似的突然击中了竹濛的脑神经。
他细心入微,定是观察到了她在家喝矿泉水,而馄饨铺子为了节约成本,不可能使用矿泉水煮汤底,以及此刻,他着急于她说要喝自来水。
同时,她也了悟,为何那日,他避于碰到她的杯子,他宁愿干吞药片,宁愿剌嗓子。
竹濛看着冯星晚用弯曲的小指指节划开手机屏,五味杂陈。
他当真对她毫无警戒心,只顾着下单买矿泉水,连密码都大喇喇给她看了。
酸涩滋味溢满心口,细味咀嚼,又品出了暖暖的回甘,竹濛情不自禁唇畔轻扬。
抽走他的手机,她挑眉说道:“我渴冒烟了,等不到外卖员配送到家了。”
话毕,她用他的水杯浅喝了一大口:“不烫了,凉了,给你,喝水吧。”
他傻愣不接,瞪大清潭般的瞳,灿亮视线凝在杯口她唇浅尝辄止的湿痕。
他的喜出望外溢于言表,无声胜有声。
“不喝?”竹濛逗他,皱鼻表不满,“辛苦我烧水了。”
“喝!”他急吼吼抬手去接,缺失了手臂的支撑,他顷刻间面条似的软塌塌。
竹濛眼疾手快地顶住他侧歪的躯干,他放下双手支在身侧,不敢再轻举妄动。
“我喂你喝。”微凉吸管碰他灼热的唇,她笑着打趣,“又不是没喂过。”
一口一口,他似乎贪恋,又似乎心疼她举久了胳膊会酸,喝得时而急时而缓慢。
“谢谢你。”他音色回归了那种抓耳到极致的清透,“谢谢你帮我排……那个。”
他睫毛倏抖,难为情道:“也谢谢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托住了我的头,我不是烫伤,就是淹死在馄饨汤里了。”
竹濛失笑,不假思索地开玩笑:“你挺好看的,烫伤了,淹死了都很可惜。”
“你觉得我好看?”
竹濛的笑容僵在他的询问之中。
瞬间,她被他欣喜而热烈的灼灼目光盯得混不自在。
“还……行。”她硬着头皮不躲他的深凝。
他再次笑出亮白小虎牙,亮晶晶的眸子黏着她,将一杯水喝得干干净净。
“你刚退烧,好好休息,再好好睡一觉吧。”竹濛一边整理随身物品,一边起身,“我走了。”
“嗯。”不舍,渗透他的每个音节,他仍懂事微笑,“抱歉,我不能送你回去。你到家了发消息给我,报一声平安哦……你不想发就不发!”
他改口,浮出逾矩的尴尬。
“哦。”竹濛答得模棱两可。
一低头,她瞥见他的脚,已不似正常人的形状,肿胀虚浮,脚背高耸,脚底扁平,渗白而怪异,右脚的脚跟处,一片刺目的青紫铺成开来。
竹濛想来,是那日推他出门时磕伤的。
“你的脚疼吗?”竹濛脱口。
……这绝对是她这辈子问过的最愚蠢的问题。
问出口,竹濛和冯星晚皆是一愣。
“……”
“……”
两人的沉默震耳欲聋。
竹濛缺乏和残疾人相处的经验,他眼下没坐轮椅,她脑筋一抽就忘了他瘫痪的事实。
艳艳桃红色从耳后悄咪咪地扩散至脸颊,她一把抓起挎包:“我的意思是……你抹点药膏!红花油,云南白药……啥都行!能好快一点!”
竹濛转身要跑。
动作幅度之大,长发飘逸飞扬,身后,清亮之音穿过发丝揉进她的耳道。
“如果我说疼,你能再陪陪我吗?”
竹濛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毕业后便和声音一直打交道,她从没设想过识音色无数的她,还能被人用声音挠痒。
“五分钟。”
他轻声恳求响在她的背后:“再五分钟就好。”
6. 幻梦
“五分钟就五分钟!”
眼下这种气氛,竹濛若是执意要走,倒显得她心思浮动,有落荒而逃的嫌疑。
一屁股重重坐在冯星晚的床,床架子吱吱呀呀叫,为了显得坦然自若,她盯着他看。
几秒还好,他清俊眉眼萦绕浅淡笑意,予她柔和的回视,眼底有因她留下而燃起的小欢喜。
时间一久,他又开始躲闪她的注视,他抿紧嘴巴,下巴挤出小窝窝,耳垂再一次红得犹如破皮的柿子。
绯红往脸颊蔓延。
倒是驱散了些许病容,若不是羞红了脸,他此刻的模样真心憔悴而病白。
汗湿的碎发黏在额前,一绺一绺的,人中处积着汗水,两只细长的胳膊虽说做着支撑柱,撑住身体不歪不倒,但不难看出,他撑得吃力。
“你躺下吧。”竹濛不忍心看他强撑着。
“刚才一直躺着呢,没事的,我坐一会儿。”他摇头,缀在发稍上的汗珠溅到脸上。
冯星晚手臂酸软,可坐着,比躺着,可以离竹濛更近,他想偷偷把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躺下。”竹濛凶巴巴地发话了。
冯星晚缩脖子:“……好。”
他乖乖躺下,竹濛给他掖好被子。
“你发烧……是因为在我家的那天,着凉了?”竹濛觉得有必要问一下,如果是她造成他生病的,她该聊表歉意,“还有,你早上……怎么在地上?”
“我掉下来了。”
他没说掉下来的原因。
竹濛脑筋一转,想起那天醒来后自己横七竖八的睡姿:“……我把你踹下来的?”
他机械故障似的一顿一卡地摇摇头,天生不会说谎的圣体,竹濛自知一语中的。
“我几点把你踹下去的?半夜?还是天快亮的时候?”
“半夜……”他诚实地低声嗫喏。
“……你就在地板上坐了整整一晚?”
他小声纠正:“没有整整一晚,半晚……”
竹濛不问,他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开口跟她说。
“你怎么不叫醒我?”愧疚上涌,竹濛无奈又无语,“你看!你着凉发烧了吧!你叫醒我,我让你在沙发暂住一晚,我给你枕头和被子,现在不就没这事了!”
“你睡得很香,我不想吵醒你。”被数落了,他不低落,反而冁然而笑,透一丝含蓄的窃喜,虎牙碾下唇,“没这事,也就没有你此刻正陪着我了。”
“……神经。”
竹濛嘴上骂他,神色却是温和的,继续道:“抱歉啊,一切因我而起,你只是在被动地配合我。而我,不仅恶意揣测你,还让你冻感冒了,抱歉。”
他狂摇脑袋:“我选择跟你回家的,我选择不叫醒你的,怎么能怪你呢!”
竹濛轻轻地嗤笑一声。
抬腕看表,她旋即又看一眼手机时间,这破表,比上星期又慢了两分钟。
“时间到了。”竹濛甩手腕,仿佛甩一甩腕表就能校正,“说五分钟就五分钟,我走了。”
挎包里还装着她此趟前来的另一件正事,那板药片,竹濛将其掏出来,放在冯星晚的床头:“你上次落了这个。对了,你的手机给我一下。”
他倏然打蔫,精气神随着她的一句“我走了”而烟消云散,低气压到不行。
手机就在枕边,他耸动肩膀,挪右手过去,勾着手腕把手机推到竹濛手边,眼皮低垂,长睫在眼睑处投下的阴影和他的心境一样暗。
却还是努力地朝她笑:“给你。”
他都不问她拿他的手机做什么。
一通操作后,竹濛将手机归还,起身道:“我和你的事,这下就翻篇了。保重。哦,对了——”
临走前,竹濛最后说:“以后,不管面对谁,都大声点说话,你的声音很好听。”
彼时彼刻,道别的不舍,被这句鼓励分散了些许,他那晚便破土而出的对她的悸乱,结出了樱杏桃梨。
*
竹濛离开后,冯星晚把右手甩上吊环,手腕勾住,右臂用力勾拉抬起背脊,左臂同时发力,坐起。
高烧一场,出汗出到人都虚脱了,他坐着喘了好几分钟才蓄够力气去换湿漉漉的纸尿裤。
他右手勾着吊环,抬起左臀,趁臀瓣悬空之时把左手的拇指插入裤腰,把裤腰卡在虎口上,蹭着往下扒裤子,等扒拉不动了,再换左手勾吊环,右手如法炮制。
纸尿裤已不堪重负,在黄液弄脏裤子之前,冯星晚给前后各垫了两片尿片。
尿片不同于纸尿裤。
纸尿裤一次性的,而尿片是吸水性强的一块棉布,洗净后可重复利用。
因为有收入,他办不了低保,一个月就2200块可供支出,吃饭吃药一笔钱,购买日用品和护理用品又一笔钱,为了上大学,储蓄又一笔钱。
残障人士的用品说实话价格不低。
就比如纸尿裤,如果一用一扔的话,一天就得近二十块,他吃不消,于是不得不使用性价比更高的尿片,有尿意时,及时换尿片就行,一般不会渗透尿片弄脏纸尿裤。
这样,他一天只消耗一条纸尿裤,二十块钱的纸尿裤够他用一周了。
宿舍的洗衣机是公用的。
他的尿片每次都自己手洗,把盆放在腿上,倒入洗衣液,手指没有抓握能力,他把布子用两手的掌根夹住搓洗,搓久一点,倒也能洗得很干净。
今天尿湿纸尿裤,是发烧导致的意外。
冯星晚把自己拖上轮椅,摇着轮椅去洗手间,再挪到他的洗澡椅上,打上浴液冲澡。
绵密泡沫随流水在他白得发光的皮肤上蜿蜒流下,他从头到脚皆清新香泽。
条件有限,也要尽可能地把自己拾掇干净。
出了洗手间,冯星晚给老板张叔发消息,为旷工道歉,这个月扣他薪水就好。
张叔打电话过来,一听冯星晚嗓子哑着,便知他病了,张叔没说扣工资的事,只叮嘱他好好休息。
夜幕铺开银色的碎屑,清月高挂枝头,城市霓虹闪烁。
琢磨着这会儿竹濛应该已经到家了,冯星晚怀揣期待,想看看竹濛会不会发到家的消息给他。
余温仍敲打着他的心房和耳后,他熠亮的眸子,越翻找,越失落而黯淡。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冯星晚发现自己的通讯录里没有竹濛了,她甚至,自始至终都没问过他的姓名。
他知道她叫竹濛。
酒吧邂逅那日,她闺蜜喊过她的大名。
“竹濛……”冯星晚怅然低喃,“竹濛……”
他小心翼翼地嚼碎她的名字,虔诚吞入心尖,落空于这场他单方面编织的幻梦。
*
而竹濛,也把冯星晚从自己的微信里删除了。
ONS,本就是通宵达旦的短暂承欢,不涉后续,该断就断,这是竹濛的原则。
可不久,她就后悔自己删了冯星晚的微信,后悔得抓耳挠腮捶胸顿足。
——始于一场会议。
经理拍桌子:“《长思赋》男主角的配音演员配不了了,这事你们知道了吧?”
小组成员围会议桌坐着,默契点头。
笔记本象征性地摊在面前,竹濛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中性笔在她的指尖优哉游哉地游走。
古偶电视剧《长思赋》,B级项目,原定的男主角的配音演员“三阳开泰”了,刀片嗓久久未愈,目前甚至处于失声状态,半死不活的,连床都下不来。
但制片方催得急,想赶在今年暑假播出。
试音时,竹濛也推荐过自己手下的配音演员,都落选了。
最终是公司另一个小组旗下的配音演员当选,也就是不幸刀片嗓的这位。
倘若再举荐一次,竹濛也没戏,她人才库里的音色没有和男主角的形象特别贴合的。
“这是个好机会!”经理激动万分,“还有个消息,我估计你们还没听说。这个本子被某资本看中了,现在,B级项目升为S级项目了!这体量一变,投资可就不一样了,到我们手里的钱也就翻倍了!再说,这个剧要爆了,咱们的配音演员也能爆啊!到时候啊,演员身价暴涨,你们也跟着沾光!”
中性笔停在竹濛的两指间,她瞬间竖起耳朵。
同事问:“经理,项目方对于男主角配音演员的要求,有变化吗?”
“有。”经理划重点,扶额道,“温润如玉,不失男子气概。沉静内敛,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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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泼可爱。清爽干净,同时性张力拉满。”
竹濛生无可恋脸:“……”
……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讲什么?
蓦然,她的脑内如电线接通一般乍亮,一张面庞凝聚成了有鼻有眼的清晰模样。
“啊?”
会议室一片无语哀嚎。
“我知道甲方爸爸的要求有些离谱。”经理指尖敲击桌面,“但还有个好消息。这次的项目方提出,想试一试新的配音演员。找太耳熟能详的那几个配音的话,太容易让观众联想到他们曾经配过的那些大热角色,容易出戏。”
经理振臂:“所以,多好的机会!你们赶紧回工位整理一下合适的人选,下班前上报给我。”
*
竹濛回工位托腮思忖片刻,敲开了经理办公室的门:“经理,纯新人可以试音吗?”
“多纯?”经理问。
“就……可能一丁点配音经验都没有。”竹濛答得没底气,话音一转,她掷地有声道,“但是!声音和咬字都很好,低音和中音很有质感,音色也贴角色。”
“纯小白,效果肯定不如有点经验的新人。”经理盯着电脑,“不过试音可以试,我很欢迎。听你说的那么好,是骡子还是马,牵出来溜溜便知咯。”
出了经理的办公室,竹濛兴冲冲地打开微信,想发消息问问那个轮椅男下午有没有空过来试音?问问他有没有兴趣涉足?显然配音比陪酒更适合他。
这件事帮人利己。
他若是选上了,她作为推荐人不仅能拿奖金,还能把他签到自己的手下,S级的项目哎,就《长思赋》这单个项目的提成,就能抵她一年的底薪了!
既然爱情失败,那便一门心思搞钱搞事业。
这半个月,他安分守己,不曾打扰过她,他确实挺老实本分,表里如一,竹濛也就不担心如果一起共事,他会拿他们ONS的事做文章。
迫不及待地划拉通讯录,竹濛忽然一顿。
……她才反应过来她不知道他叫什么。
……要命了!她还把他的微信给删了!
*
中午时分,冯星晚推着轮椅从厨房滑向餐桌,他的腿上放着一张托盘,盘里有一碗菜和一碗米饭。
宿舍只有他按时按点地吃午饭和晚饭,他也不吃夜宵,舍友们都睡懒觉睡到下午来弥补夜班的困乏,他切菜洗菜炒菜都关上厨房的门,动作也轻,不吵到舍友睡觉。
瘫痪之后,他肠胃难免差些,饮食不规律易生胃病,他已经没有能对他呵护有加的家人了,他一个人,更要认认真真地照顾好自己。
他十一点起床,拉伸半小时来缓解肢体的僵硬和酸胀,花一小时做饭,把整个下午拿来刷试题。
停在餐桌旁,他拉下轮椅手刹,內蜷的双手端起菜碗放桌上,再端饭碗。
他盛菜不用盘子,碗比盘子方便他端。
而后,他用左手捋直右手的手指,平着扣在腿上,左手掌根蹭动辅助手套,套进每一根手指,再蹭着把手套往后拉,戴好,用左手压紧粘贴。
正准备把勺子插进卡扣之时,门铃忽至。
“叮咚——”
冯星晚下意识地望向了卧室,两间卧室的门他都关上了,希望这响声不吵到他们。
担心门铃复响,他卖力地推动轮椅前去开门。
——高挑清丽的身影立在门口,许是来得急,她鼻尖覆一层亮闪闪的薄汗,手里拎一筐水果和一箱牛奶。
*
“嗨。”
竹濛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但手还是不自觉地往身后藏。
不带东西过来吧,显得她没有合作的诚意;可带东西过来吧,她都把他删好友了,这东西目的性太强,逃不离贿赂二字……纠结再三,她还是买了。
牛奶和水果估计他平时也舍不得买。
“你吃饭了吗?好久不……”
见。
竹濛只有口型,声音,被轮椅上那个年轻男人的目光所冲淡,淡到听不清。
竹濛从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
星幕低垂,湖面映出应接不暇的璀璨倒映,你低头,星湖作镜子悦目自己。
——这便是他仰望而来的眼睛。
7. 上门
“我正准备要吃,你吃了吗?”
简单的问候穿堂风般拂过,竹濛耳廓的绒毛被他的声音拨动,一阵酥痒。
他还是一如既往腼腆,略显不好意思地晃手指了指屋内,压低嗓门:“我的舍友们还在睡觉呢。”
竹濛回过神来。
哦了一声,她低分贝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我们……出去吃?我请客。”
他笑而不语,嘴角挤出很深的两个窝窝,划着轮椅腾开路:“我们去阳台说,阳台隔音很好。在那之前……”
似紧张又似期待,他发出邀请:“你要不要尝尝看我做的饭?刚出锅的,还热着呢。”
竹濛惊讶:“好呀。”
他居然还能做饭呢?
*
一碗香干炒芹菜,勾人味蕾的香气,竹濛在门口便嗅到了,她还以为是他点的外卖。
蛋白质、脂肪、维生素、碳水化合物,一样不差,营养均衡,他还挺懂生活。
如此想着,竹濛接过他递来的干净筷子,夹一块香干入口……
绝绝子!
完全不输饭店!
竹濛吃傻了,望向冯星晚的眼神不禁充满惊奇与钦佩。
她嘴巴开合好吃到恨不得爆粗口,但又怕惊醒他的舍友,最终,她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还抖了两下,双重肯定。
难怪他主动邀她品尝,原来是对自己的厨艺很有信心!
他展颜笑,染几分羞涩。
他初中就学会炒菜煮饭了,母亲工作繁忙,有时上夜班实在分不出精力照顾他,他就自力更生,再留一份放冰箱里,母亲下班回来热一下就能吃。
而受伤后,他更是天天下厨。
下馆子、点外卖,动辄二三十块钱,他自己做饭成本低,节约不少。
他用如今这双半残不残的手重新学做饭,虽然动作笨拙慢吞,但洗菜、切菜、炒菜、盛菜……他一一攻克。
纸笔在桌角,冯星晚伸手把纸拖过来,他调整了好几次角度,才把中性笔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手腕一翻,右手搁在桌上,左手操作,压下中指,再把食指和无名指拉起来搭在笔杆上,这是他固定笔的方式。
他抬腕,笔尖洋洋洒洒。
他写字的姿势古怪,但速度着实超乎竹濛的想象,看来为了备战高考,他下了不少功夫。
竹濛默读他推过来的纸张:【筷子和碗我都洗得很干净。米饭我刚盛出来的,我一点都没碰,你吃。】
他一个人吃饭,也就只煮了一碗米饭。
竹濛轻轻啧一声,从笔筒抽一只笔出来,回他:【这不合适!我今天不是来做客的!你吃,我尝一口就行!你吃你的,你不用管我!】
毕业后鲜少提笔,字迹还不如他的清秀。
落下最后一个字,竹濛才余光瞥见他摇着轮椅回到餐桌,腿上有两瓶矿泉水。
他两手夹着矿泉水放上餐桌,水瓶于他而言略沉,他下颌线绷得紧,耸肩借力,然后,轻轻地把米饭推给竹濛,滑着轮椅回到她的对面,托腮对着她浅笑。
买一箱矿泉水,是冯星晚受伤后做过的最奢侈的事。
他笃定他与竹濛日后再无交集,可潜意识,又忍不住幻想,万一呢?
万一某天她心血来潮来找他,她就不用喝自来水了,矿泉水他管够。
倘若她不再来,这和她有细微联系的矿泉水,也算他给自己留的念想。
真诚啊,最打动人。
竹濛内心化成一滩水,却凶巴巴地皱眉把纸推给他看,见他摇头拒绝,她叹口气,写下:【我们各让一步,一人一半,这总行了吧?】
他把手放下来,右下颌印着辅助手套压下的淡痕,露出小虎牙微微颔首。
*
“我来,是想和你聊一下配音的事。”
午餐过后,竹濛和冯星晚来到宿舍的阳台。
碧空如洗,清风将竹濛的长发卷至脸前,她一边拨开一边条理清晰道:“是这样的,有一个古偶剧在选男主角的配音,我觉得你的声音条件很好,各方面都蛮符合角色的。”
“制片方不在乎配音演员的资历和经验,愿意试一试新人,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你有没有兴趣试一试?”
“配音?”他犹豫,“我不专业。”
“没关系,我们公司有专业的培训,现阶段,我们更在乎你的声音合不合适。”
竹濛自然猜到了他是这方面的白丁,只要他能签约,她即刻就能给他安排一条龙培训,她这个岗位的职责包括这些,她甚至可以陪练。
“你‘啊’一声。”竹濛捂着肚脐下方两寸左右的位置,“你试试啊的时候,用你的下丹田发声。”
他深吸气:“啊——”
露珠滴落荷叶般的清透声音,又不失共鸣与混响。
竹濛双眼放光:“我还担心你腹部使不上力气,中气不足呢,你挺厉害啊!”
他敛眸低头,瘫手摆弄衣角,噙一抹含羞的笑,又抬头仰视竹濛问:“配音,要花很多时间吗?”
闻言,竹濛憬然自己有所疏忽。
他的时间就好比七巧板,严丝合缝,局部一动,全局皆乱,吃饭睡觉、洗衣做饭、学习用功、酒吧陪酒……已将他填满,他很难再腾出时间给配音。
竹濛沉默,面色为难。
半晌,她试问:“你酒吧的工作……可以不做了吗?我们公司的配音演员大多是兼职,但如果你愿意来,我可以给你申请全职合同。全职有底薪,具体底薪多少,我得去问人事,但我保证一定比你现在的薪水高。”
他眸光骤亮而后渐暗,似乎心事重重。
冯星晚当然可以从酒吧离职。
他不适合那份工作,也不能为张叔创造盈利,他做的杂活,换谁都能做。
可离开酒吧,他居无定所。
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本就不富裕。那场车祸卷走了他家为数不多的财产,存款一干二净,还不得不卖了唯一的一套房子来支付他的住院费和康复费,以及安葬母亲。
冯星晚遇到了很多善心恩义之人,可他也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乐善好施,更不是所有的房东都像张叔一样,愿意接受他这样的残障人士入住。
他出钱,对方都不一定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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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何况他也没几个钱……租房,难上加难。
“你们公司……”他拨弄手指,垂眸望着伸直的指头不受控地蜷回来,声音低到只剩气声,“包吃包住吗?”
“不包吃,也不包住,但其他福利还行……”
他的局促和低落全数落进竹濛眼中,她几乎能看见笼罩在他周遭的晦色阴霾。
……对啊!
他租房是件难事。
他腿脚废用,手也破破烂烂的,必须住电梯房、住厕所宽敞一些的房子,周围的配套设施和交通也不能差,要不然他都无法独自出门。
这类房型租价都不低,他恐是负担不起……
自阳台瞭望,天地开阔无边,风轻云淡,一派舒逸,竹濛却心境甚是黑云压顶,心脏拧烂了似的难受,她被何虹桎那个渣男渣了都没有如此难受过。
他已经那么努力生活了,为什么还要给他制造困难?
“你搬来跟我住吧,我不收你钱。”
有人鬼使神差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他诧然抬头,怀疑自己的听力,情绪激荡之下,腿上的一双瘫手扑簌簌地抖。
……啊?
……刚才的话是她说的吗?
竹濛和冯星晚大眼瞪小眼。
“……”
“……”
沉痛顷刻间一扫而光,竹濛感觉体内好似架了个火炉子,烧得她内外皆是火辣辣!
“……我我我……我说!”竹濛昂首攥拳,用有理在声高来找补方才的脑子一热,“八字还没一撇,谁知道你有没有本事签约?我问你,你下午愿不愿意跟我去试音?”
他乖巧的笑容夹一丝狡黠:“我如果选上那个古偶剧的男主的配音,你是不是能拿很多钱呀?”
竹濛:“……”
……你小子。
……看似傻白甜,实则挺敏锐挺一针见血的。
“对啊!”竹濛索性有话说话,“有钱挣,谁会放着钱不挣?”
他脑袋高仰,望着她傻乎乎地笑。
“你去不去?”
“嗯,我去。”他问,“我应该穿什么去试音呢?我没有那种商务西装。”
竹濛被逗笑:“你又不搞商务穿什么商务西装?穿干净、穿得体就行,你现在这身就行。”
他笑着应:“嗯!”
竹濛看着他整理仪容仪表。
手夹着卫衫衣摆往下拽,将纸尿裤鼓囊的轮廓遮严实,然后,掌根去熨平牛仔裤的褶皱。
裤子平展了,他一双腿愈是显得细骨嶙峋,还蹭歪了一只脚,半截脚掌探出脚踏板,又被他扶着小腿摆回原位。
“对了。我还没做自我介绍,我是竹濛。”竹濛开口,“你叫什么?”
作为推荐人,她有义务了解他的基本信息。
他单薄的背脊猛地震动一下。
暌违已久,连悸乱都来得延迟。
铺天盖地的心跳,顺着脊椎骨化作细小的电流在他脑内炸开。
“冯星晚。”
他的手紧紧压着大腿,指节泛白,溢出克制不住的欣喜:“我叫,冯星晚。”
8. 入职
“你好,冯星晚。”
经理打量坐轮椅的年轻男人,男人面容清秀,气质纯净,一副未出茅庐的学生样。
冯星晚像个被老师点名的乖学生连连点头。
一侧嘴角一挤,挤出此事黄了的意味,经理往椅子一靠,先入为主地认定冯星晚并非男主角的合适配音人选。
和残疾与否无关。
——他看起来单纯如一张白纸。
虽说制片方那些自相矛盾的要求听得人火大,但不得不承认很合理,因为《长思赋》男主角的形象确实就这么立体而复杂,配音演员如果没有经验加持,那么就需要其本身的情感饱满,阅历丰富,透析人性……
这小伙子哪哪不沾边。
但人家来都来了,还是个腿脚不便的残疾人,于情于理都不能直接送客。
经理的手包住下巴摸来摸去:“呃——”
他随便从试音题目中抽出一张:“请你读一下这段台词。背景是这样的,你是一名质子,你一心想要光复自己的国家,你忍辱负重多年,眼看事成在即,却不料走漏风声。现在,你的复国计划泡汤了不说,还害得家国百姓被屠戮。你奋力护城,奈何敌军汹汹来势如虎。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之后,你身后是百姓尸山,面前是敌国千军——”
背景交代完,经理起手示意:“你琢磨一下,随时可以开始。”
*
竹濛扫那一段台词,眉心皱起,经理这不为难新手呢吗?这情绪配音老手都不见得能拿捏到位。
可一抬眸,她撞上冯星晚布满血丝的红眸。
似乎光凭口述,他已经身临其境——
长剑折断,紧攥在伤痕累累的手中,满是血腥锈味的劲风吹不起他被鲜血浸透的沉甸的长衫,因伤势过重而倒地不起,膝盖是弯的,可脊梁挺拔。
不惧千军万马,他岿然昂首,没有嘶吼,不轻不重的声音却悲怆到天地可闻。
“二十七载质子印烙在脊骨上,今日,辱亦是荣,死亦是生。”他低笑,鲜血沿着唇淌下,冷静到近乎癫狂,“此身祭山河,血骨当化三千鹤。待鹤唳风华之时,尔等不再是执棋之人,尔等,将沦为游野亡魂!”
冷敛、愤怒、轻蔑、悲痛,孤胆英雄之气概,以及泯灭人性的那种克制而迸发出的性张力……
数种情绪平衡得恰到好处,堪称完美,一个复国梦碎却精神不灭的质子形象跃然纸上。
竹濛仿佛眼睁睁目睹了一场血染城池的悲剧。
经理捋下巴的手不知何时停滞不动了,他眼睛越瞪越大,不约而同地和竹濛互换眼神——
有戏!
冯星晚牛逼啊!
*
“星晚,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我们公司的福利待遇都非常不错的,在业内数一数二。”经理边走边说,一直把冯星晚送到电梯口,“你的表现,我都录音了,我等下发给付总听一听。付总是我的上级领导。”
他的手搭上冯星晚的肩头以表亲近:“你有意向的话,就联系竹濛,让她给你联络人事那边,人事那边也要进行面试……啊,不担心,我们公司对人才一视同仁。”
冯星晚瘫手摩挲手推圈,腼腆笑:“好,方经理,我会认真考虑的。”
经理心切地强调:“快的话,你下周一就能入职。下周周中我们就可以和制片方碰一下,星晚,S级的项目,你看,多好的机会啊。”
叮一声,电梯门开。
经理笑笑,手拦着门方便冯星晚进轿厢:“行,那我们等你的好消息。我现在去找付总聊,就不送你下楼了。竹濛,你送一下星晚。”
“行。”竹濛难得被派杂活了还这么乐意。
*
“深藏不露啊,冯星晚。”竹濛倚靠电梯内玻璃,噙满笑意的侧脸倒映之上,“我被你骗了哎!你说你不专业,我还真信了你不专业。说!在哪学的配音?”
他吓得倒抽气:“我真没学过!我、我就是给小朋友读过一段时间的故事!”
他伤在颈椎,虽然不完全性脊髓损伤比完全性的好一些,但仍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心肺,术后卧床小半年,呼吸肌萎缩,说话有气无力的。
连续说十句话以上,不亚于跑一场马拉松。
康复科的复健项目是有钱人才能玩得起的烧钱游戏,而他囊中羞涩,残联得知他的窘况,便派来康复师,免费给他做过几次康复指导。
朗读,便是重建肺活量的方法之一。
“读久了,对语音语调也就有点想法了。”冯星晚仰头望着竹濛星眸含笑,“我参加过很多次残联举办的公益活动,给有视力障碍的小朋友读故事听。他们眼睛不好,声音,就是他们世界中的色彩。我想把故事讲得有趣一点,就开始琢磨,不同的角色,该用什么样子去展现。”
竹濛凝视着冯星晚静静聆听。
付诸努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敏感细腻,共情力强,这是他的天赋所在。
直到此刻,他音色的质感、情感的递进和入木三分的演绎,那震撼之后的余韵,她仍意犹未尽地品咂着。
好喜欢。
他的声音。
喜欢到竹濛觉得让冯星晚来录个闹铃,她能无痛起床。
冯星晚被盯得害羞,他瘫手放在膝头,蹭着牛仔裤:“我瞎琢磨的。”
“琢磨得很好啊。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洋方法土方法,有效果就是好法子。”竹濛耸肩,好奇问道,“你怎么不找声音相关的工作?没想过?”
冯星晚一脸真诚:“我以为,在这种写字楼里上班的工作,都看中学历呢。”
竹濛忍俊不禁,此时,电梯到层,她摁住开门键耐心等冯星晚滑出电梯:“我们公司,也算这个行业的大厂了,没人引荐,大专以下的学历投递全职声优岗位的话,连简历筛选都过不了。你就偷着乐吧。”
他配合地乐出声:“我还没说我要来呢。”
竹濛垮脸:“……”
“我、我的意思是……”包公似的黑压压一张脸,冯星晚只敢看一眼而后匆匆移开,他小声嗫喏,“我回去考虑一下,你给我点时间嘛……”
“我没有逼你的意思。”竹濛赶紧整理表情,她天生厌世脸,表情稍冷一丢丢就很像在挂脸色,她扬嘴角,“一切取决于你,我尊重你的任何决定。对了——”
他开口试音之前,她一颗心悬悬吊着,担心他因为心理素质差而耽误了发光。
竹濛不认为自己的职业有多么高大尚,说好听了,是“声音的挖掘机”,若开玩笑,则笑称自己是“声优人贩子”,可当听完轮椅上的男人那倾情投入的表演……
伯乐与千里马。
嘿,还真挺贴切。
很庆幸也为他高兴,他没有明珠蒙尘。
“冯星晚,你今天表现得不错。”竹濛冲冯星晚弹舌,“是我小看你了,我还以为你会紧张半天,小小声地憋出一两句话,然后才能慢慢入戏呢。”
“紧张,我也会大声地,放松地讲话。”他声线清明,听不出半分唯唯诺诺,“因为你说过——”
他背颈笔直,因为她的认可而分外自我肯定,抿嘴一笑:“我的声音很好听。”
*
下班前,竹濛还是上报了一份声优名单给经理,万一,冯星晚推辞,他们还能有备选。
图标栏突然冒出红色的“+1”,竹濛以为是经理的回复,她点开界面一看:【我考虑好了。我已经跟张叔提离职了,竹濛,我什么时候再去面试?】
……!
冯星晚发来的!
竹濛内心的兴奋不是假的,心跳撞击左胸膛。
她噼里啪啦敲字:【我问问人事那边。你辞职了,就得从宿舍搬出来了?你房子找好了?】
他打字慢,好半晌,他的新消息才闪现:【我还没有找呢。张叔说可以让我再住一段时间,等我找到合适的房子,我再搬出去也行。】
竹濛手比脑子快:【他人还怪好的嘞!但是你的宿舍和我们公司都不在一个区,你过来上班也太远了吧?我推荐你找房子找我那附近的,离公司近,生活也很方便。】
她古道热肠才这么说的。
可发出去后,才意识到自己所住的片区,房租都不低,她租的那间单间,月租四千多。
搭在键盘上的手指被烫到了似的一缩,竹濛暗自懊恼,这话不会给他造成心理负担吧?
正绞尽脑汁思忖怎么圆一下,他的消息先她一步:【那我付你房租,你可以收留我吗?】
话尾,他还附一个emoji。
圆脸黄色小人,笑得眼弯嘴弯,脸蛋上浮两坨椭圆形粉晕,甚是腼腆乖巧……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还真有几分像冯星晚害羞时的笑颜。
可惜缺了两颗小虎牙。
竹濛盯着那行文字,一阵讶然直冲天灵盖,她并非惊讶于冯星晚的请求。
而是惊讶于,自己居然犹豫了没一口拒绝。
指尖久久悬在键盘之上起起落落,反复不定,似乎,有两种不同的声音在脑内互搏。
“竹濛。”
经理的呼唤从被推开的办公室门传出:“你来一下。还有婷婷和刚子,你们都赶紧来一下。动作快点,现在马上!”
“……哦。”竹濛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身来,心不在焉应道,“好的,我这就过去。”
她暂时还没想好答复。
*
——“你搬来跟我住吧,我不收你钱。”
他把她在阳台上讲的这句给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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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了?可那时是情景使然呀!气氛到那份上了她才来了这么一句。
不经大脑的话,怎么能当真呢?就当放了屁啊!她并非真的想让他搬来和她一起住,她干嘛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她才不想和他同居。
对吧?
是这样的吧?
思绪比刷墙的腻子还黏稠,浆成一疙瘩,经理口若悬河,竹濛丢三落四地听着,倒也没太落下重点。
“竹濛,我一下午听来听去,还是冯星晚最合适。”经理催促,“你再去联系一下他,赶紧的。你跟他说,付总已经拍板了,同意让他入职,人事那边的面试就走个过场。你把我们公司的优势都说给他,也把我们的诚意告诉他。竹濛,你现在就去说,你先出去吧……哦,冯星晚的人事面,明天就OK。”
“好的,经理。”
竹濛早就觉得脚底烫得她站不住了。
*
电脑界面停在和冯星晚的对话框,竹濛看到,他新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17:49pm:【那我付你房租,你可以收留我吗?[可爱emoji]】
17:52pm:【我开玩笑的 [呲牙emoji]】
17:57pm:【我今天就开始看房源,希望能快点入住,总麻烦张叔很不好。】
18:01pm:【你那附近确实挺好的,有没有推荐的呀?你推荐,我自己去看房就行 [可爱emoji]】
18:14pm:【竹濛,你生气了吗?】
18:15pm:【对不起。】
18:16pm:【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怪我太冒昧了。】
18:18pm:【我不住你附近,我会住得远一点 [可爱emoji]】
18:22pm:【我等你给我面试通知 [可爱emoji]】
此时晚六点半,消息没有继续更新,仿佛,怕再多发一条便会收到她的红色感叹号。
怕被讨厌话多,怕被讨厌不会看眼色。
消息之间较长的间隔,她可以想象,他低头弓背,低垂眉眼,紧盯瘫手捧着的手机不敢错过她的回复。
他或许会后悔,怎么就那样大胆地求她收留自己;或许会一遍遍自我怀疑,刚才发的那一条,会不会他又说错话了;或许会搜肠刮肚去想,他发什么,才能收到她的回复。
竹濛皱鼻轻哼,嘁,发什么可爱笑脸?一直在那唱独角戏,他估计担惊受怕得眼泪汪汪了,那一颗一颗掉泪珠的大哭表情才是他的真实写照吧?
【冯星晚】竹濛发过去。
他似乎正抱着手机焦急等待,秒回她:【嗯 [可爱emoji]】
竹濛盯着那圆脸表情,不知道他那伸不直的手,是怎么迅速划拉到的。
【我刚去开会了。】
【哦哦~】
竹濛凭空看见冯星晚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她笑着打字:【明天过来面试,具体时间,等晚一点我通知你。】
指尖不停,她的又一条消息紧随其后:【我收留你。】
每天睁眼后闭眼前都能听到冯星晚的声音,她觉得不亏,甚至还涌动一丝期待。
【真的?!!!】
竹濛嘴角不自知地悠悠飞扬,故意逗他:【你问哪个是真的?】
他引用她那条“搬来和我住”:【这一个,真的是真的吗?】
相隔两地,电脑屏幕为界,可竹濛依稀看到了他充满憧憬的星星眼,她眼中的笑意如同涟漪一圈圈漾开,乐此不疲地逗他:【你再问一遍就是假的了。】
【我不问了 [可爱emoji]】他回。
竹濛接着打下:【你比我穷,我就不收你房租了,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呀?】
【你负责做晚饭,你做饭还挺好吃的。】
【好 [可爱emoji]】
【我就收留你到你找到住处为之哦。】
【嗯,我会尽快找到合适的住所的。[可爱emoji]】
似乎在斟酌合适与否,“正在输入中”的字样明明灭灭片刻,他才传来:【竹濛,明天见。】
回了条“明天见”,然后竹濛把冯星晚同意入职的事汇报给了经理,又联络了人事那边。
可以下班了,她关闭了电脑,漆黑的屏幕冷不丁映出她荡漾笑意的脸。
“……”她一秒重回不好惹的厌世表情。
……她不会一直这个傻表情吧?
隔壁工位的同事八卦:“竹濛,去约会啊?笑得那么开心。”
“约什么会啊?已经分手了。”竹濛的语气十分洒脱,拿起背包甩上肩头,“走了,明天见。”
上班如上坟的竹濛,有点期待明天的到来。
9. 同居
趁着周末,冯星晚搬入了竹濛的公寓。
出于好心,竹濛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身体不便,弯腰都费劲,估计收拾东西得累个够呛。
冯星晚却回她:【不用啦,我的舍友帮我收拾好了。我们还一起出去吃了饭,他们恭喜我找到了新工作。等我拿到第一笔工资请他们吃好吃的。[可爱emoji]】
竹濛看着手机眼梢染笑。
看来,他人缘还挺不错。
冯星晚的行李只有一个小号行李箱和一把洗澡椅,衣服屈指可数的几件,一双皮鞋一双运动鞋,竹濛都不用专门给他匀出收纳空间。
客厅的沙发便是他的床了。
竹濛的公寓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但胜在沙发宽敞,L型,长度两米,宽度也比冯星晚那上下铺的单人床宽,他可以借助沙发靠背起身,也就不需要吊环。
冯星晚入住那天,两人没有开火,竹濛点了外卖。
等外卖闲着也是闲着,冯星晚两手的掌根夹住挂在脖前的手机拿到餐桌上。
佝偻腰背,他左手扶着桌子,把手机绳卡在右手的虎口,抬起右臂,靠拇指和食指之间僵硬的肌张力夹住绳子,从脖子上将其摘了下来。
他解锁手机,纤长羽睫扇起一缕细风,熠亮地望竹濛:“你喜欢吃什么?我记一下。”
“我想想啊……”竹濛单腿踩在餐椅上,胳膊肘支在餐桌上,脸贴着虚握的拳头,眼珠在眼眶游荡,“你这么一问,啧,我还真一时想不起来我喜欢吃什么,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但我有不爱吃的。”
餐桌彼端,冯星晚內蜷的右手悬在亮屏的手机上方:“那你不爱吃什么?”
他坐姿端正,左手撑着桌子保持身体稳定,洗耳恭听,随时准备把竹濛的“黑名单”食物记入备忘录。
“我不喜欢吃胡萝卜、青椒还有西蓝花,对,我就是这么小孩子口味。”竹濛自黑,瞥一眼正在专注打字的冯星晚,他的手抬起落下时,手指软绵绵地抖动,她继续说,“我不喜欢吃蒸得太软的米饭……”
他出声打断,唤她姓名的声音分外轻柔:“竹濛。”
竹濛微愣一下才应:“嗯?”
他温煦地抿唇笑:“那,那天,你在我宿舍吃的那碗米饭,软硬你觉得可以吗?”
“有点软,我喜欢更粒粒分明一些的,就是那种,每一粒米,都能用筷子夹起来的程度。”
冯星晚分毫不差地记下,他依靠小拇指指节的外侧来打字,接触面积大,难免误触相邻的按键,他快速删删打打,生怕竹濛等不耐烦了。
“还有呢?”他抬头轻声问。
“还有啊,我最最最讨厌吃海带!”竹濛另一只脚也踩上椅子,兴致盎然地分享道,“我小时候,我爷爷家里养了一只乌龟,我就扒在鱼缸前观察它。那只乌龟一般只吃泥鳅,但有一天,它突然啃起了浮在水面上的海草,看起来啃得特别香。我很好奇啊,就捞起一根尝尝咸淡……”
时隔多年,那股整个嗓子眼像被臭鱼烂虾舔了个遍的腥味,不堪回首。
竹濛满脸嫌弃,在鼻前扇扇风:“我觉得海带,不仅长得像那玩意儿,味道也像。从此之后,我就再也吃不下海带了,一口都不愿意吃。”
“噗嗤——”冯星晚的小虎牙亮相。
“我的悲惨童年往事哎,你笑什么?”竹濛抱臂,带着点小脾气似的重重落在双膝上。
他只是……觉得聊这事时候的她特别可爱。
冯星晚急忙乖乖地合拢嘴巴,抿了抿薄唇:“可能……那鱼缸常换水,就没那么腥了吧。”
“可能吧。”竹濛无所谓道,“反正我现在就是不爱吃海带。”
“不爱吃就不吃。海带里的营养成分,通过吃其他食物也一样可以摄入。”
竹濛长期不吃海带可能会缺碘,冯星晚着重备注:【查一查海带的替代食物。】
他找她乐意吃的给她补一补。
“还有其他的不爱吃的吗?”冯星晚歪歪头,“竹濛,你有会过敏的食物吗?”
“没了,我不爱吃的就那几样。我体质也挺好,没有吃了会过敏的东西。”竹濛托腮思量,而后,十指交叉懒洋洋向前伸,舒展肩颈,“那以后就麻烦你做饭了。你只做晚饭就行,早饭和午饭都不用,早饭我吃面包,午餐在公司楼下的饭馆吃,有几家馆子的味道还不错,到时候我推给你。”
冯星晚点头,止不住笑意:“嗯!”
他在心里默默期待,或许,他午餐也有机会和她一起吃。
*
不久,外卖送到。
“我去拿。”冯星晚拉起轮椅手刹。
“你坐着,我去。”
随着她一声令下,他条件反射似的把手刹按了回去,睁圆眼睛目随她的背影。
竹濛趿拉着拖鞋前去拿,拎着两个袋子边说边折回餐桌:“冯星晚,你把每顿饭花了多少钱都记个账,我们平摊,我一周转你一次。”
他摆手如打蚊子,大拇指不受控制地甩来甩去,急声道:“你不收我房租,我也不收你饭钱!竹濛,你也不用管买菜的事,我全全负责。”
菜挺重的,她拎着勒手,他把菜放腿上,不妨碍他滑轮椅。
竹濛解绳扣的手顿了一下:“也……行。”
冯星晚性子温顺,比小狗还听话,但通过短暂的相处不难看出,他在某些方面,有他的执拗所在,ONS那次,他不就死犟着不肯收她的钱?
尊重。
再说,他也不是个能心安理得受惠的人,她提供免费住宿,他本能地想回报于她。
理解,尊重。
竹濛没再客套,一一打开餐盒,摆在餐桌中央:“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你也不要束手束脚的。我屋里的东西你都能用,还有零食啊,水啊的,你随意。”
冯星晚没闲着,他手掌压着一次性筷子拉到自己跟前,让筷子伸出桌沿小半截。
他翻动手腕,食指和无名指由于转腕而分开,他把筷子插进这缝隙,再一翻手腕,顺利地将筷子夹住,另一只手协助往下扒拉塑料套。
“给。”他伸手,把没掰开的筷子夹在两指间递给竹濛,清潭一般的眸子流转暖融融的光。
他得把筷子放桌面上,或者用嘴咬才打得开,不雅观,也不那么卫生,他就不给她掰开筷子了。
竹濛十分自然地接过来:“谢咯。”
饭菜的热气袅袅上溢,他望向她的眼神也暖得像在阳光暴晒的沙滩上打了个滚,腼腆的浅笑不曾敛迹,他低头,开心地佩戴起辅助手套。
*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约法三章。
显而易见,冯星晚这人老实巴交,借他熊心豹子胆料他都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且他身体残疾,小细胳膊死命滑轮椅还没她走路快,她一脚就能把他连人带轮椅踹翻在地,因此“你不许半夜进我的房间”类似的警告,竹濛都懒得说。
条条框框太多,竹濛自己住着也不舒服,就简单和冯星晚讲了讲自己的生活习惯。
“……我活得比较糙,没强迫症,没洁癖。”竹濛大口朵颐,“你上班后,就只能晚上刷题了吧?”
冯星晚吃相斯文:“嗯。”
“OK,正好。”竹濛道,“反正我平时没约的话,晚上也是吃完饭就上床刷手机了,你在客厅学你的,我也打扰不到你。唔……还有,我们定一下使用厕所的时间呗,这样,我们彼此都方便。我晚上九点洗澡,早上呢七点半到八之间用厕所,其余时间你都可以用。”
冯星晚点头,许是想起了难以启齿的事,他戴着辅助手套舀米饭的手垂下:“竹濛……”
竹濛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嗯哼。”
“那个……”他耳尖涂上两笔浅红色的脂水,盯着桌子,“能不能麻烦你晚上九点到十点,还有,早上六点半到七点半……不要出你的卧室呀?”
“可以啊。”竹濛忙于吃饭,“但为啥?”
“因为……”羞涩包裹他的诚实,他垂眸声低,“因为,我没办法坐着穿裤子。”
他会避开竹濛的生物钟使用洗手间,不给她造成困扰。
但无奈于这瘫废躯体,他穿脱裤子必须躺着才能完成,这也就意味着,他只能在沙发上(月兑光)了划着轮椅去洗手间,再(赤)条条地划回来。
他下(面)当然会裹上毛巾,但总归不得体。
“……”正在吞咽的竹濛噎了一下,眼前莫名闪现冯星晚白花花的肉亻本,她不由地口齿打磕巴,“行……行啊,那就这么说定了哦。”
他坦诚而纯真,任何邪念显露在他面前都让人无地自容。
竹濛并非那种娇滴滴的小姑娘,但冯星晚一害羞,很邪乎地,她会跟着他一起臊起来。
“竹濛,你放心,我会在沙发上铺好护理垫,我一定不会弄脏你的沙发的。”
“是房东的沙发,弄脏,你赔就好了。”竹濛打趣地纠正道,看他够得有点费劲,她把餐盒往他跟前推了推,“哎,对了,我还没问过你,你多大了?”
“二十二。”
二十二。
花季年华,告别大学校园,带着一腔热忱和憧憬去学着成为真正的大人,对未来无限期待;抑或继续深造,浸润在知识高塔,渴望未来能看得更远。
竹濛,和竹濛身边的人,二十二岁都在路上。
而他,苦难将他滞留在十八岁,他尚未启航。
更别提,这半大不大的年纪,他几乎一无所有,竹濛选修课挂一门都感觉天塌了,她这辈子完蛋了,她无法想象他是如何一个人扛下所有。
还能不沉湎于悲痛,沉静又热烈地向阳而生。
*
左右不是滋味,竹濛吞咽的频率低缓了一些,喉头的酸涩堵得她噎得慌。
端起杯子喝一口水,她抿上下唇抿去唇上的水渍,拉扯唇角尽量显得轻松一笑:“我比你大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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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大比我小都没关系……”
“你说什么?”
竹濛没听清冯星晚小声的自言自语。
他身子一凛,唇周的肌肉紧紧绷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重要的……”
竹濛没追问,她还没从对冯星晚的疼惜中缓过劲来,筷子捣着米饭,她状似不经意地再次鼓励道:“冯星晚,加油,祝你考上好的大学,祝你成功当上公家人。”
“我会的。”他明眸如星,“学历、工作、还不错的未来,我都会有的,不过是比别人晚一点。”
“来,喝一杯吧。”竹濛取来啤酒和杯子,利落开瓶,把酒杯满上而后推给冯星晚,“预祝你金榜题名,仕途无量,还有呢,庆祝你顺利入职。”
酒沫咕嘟咕嘟消弭,烘烤后的麦芽香杂糅进饭菜的香味之中,生机勃勃的烟火气。
竹濛举杯前邀:“干一个。”
说来搞笑,她和他在酒吧相识,她包卡座,他陪酒,但她一杯酒都没和他喝过。
他两只手夹住酒杯捧起,哆哆嗦嗦的但也没将酒洒出来,努力伸直胳膊与她碰杯:“竹濛,少喝点,别喝醉了,明天周一,还要上班呢。”
“知道,知道,啰嗦。”
一声清脆的玻璃轻撞声响彻在两人之间。
竹濛仰头一饮而尽,搁下杯子,她习惯性抬腕看表,又看手机时间进行核对,再一气呵成甩手腕:“时间不晚,就算喝多了也够醒酒的。再说,姐姐我酒量还行,你又不是没见过。”
冯星晚埋头喝酒:“……”
……的确。
……她那晚风姿豪迈。
他目光悄悄然移到她的手腕,她上次用手表看时间之后也做过相同动作,就像家电故障了,拍一拍、锤一锤、再摇一摇。
“你的手表坏了吗?”他问。
“坏到算不上坏了。”竹濛把两人的酒杯倒满,随口道,“就是不准了,还能用,加上五分钟就是北京时间。”
他没作声,点了点头。
*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若醉意阑珊,会发生什么,竹濛已经稀里糊涂地体验过一回,于是她汲取教训,只浅尝辄止,那晚只喝了两瓶啤酒。
没醉,也没睡过头。
啤酒利尿。
闹铃响之前,一阵憋胀将她从昏昏睡意中闹醒。
竹濛是五个闹钟才能堪堪叫醒的瞌睡虫,她瞎摸着踩上拖鞋,如幽魂飘去了洗手间。
眼皮子像被502胶水粘住,凭借肌肉记忆寻摸到洗手间,摁下门把手,她腿长,两步就能跨到马桶。
一步,双手抓住裤腰松紧。
两步,扒裤子的同时转身……
“竹濛……”
略带晨起后的微哑清音从背后低低飘来,声线抖得像五线谱,继而化作指挥棒狠狠地抽了她的屁(股)一棒子……
竹濛:“……”
竹濛:“……!!!”
乍然睁眼,她胯部猛地往前一顶,平坦小腹都顶凸了出去,投胎都没她拉裤腰急!
睡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羞臊,要不是洗手间的瓷砖太硬了,她当场刨出个洞来钻进去!
手别在裤腰里放也不是,拿出来也不是,她一声不吭原地旋转九十度,两步跨出洗手间的门。
机器人都比她的步态生动。
“咔哒——”
门重新关上。
“……”竹濛呆怔地杵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后背贴墙,墙体的冰冷质感渗透睡衣抵消她肌肤的温热。
唯独!
刚才撅着的半个(月定)烧得滚烫。
竹濛皱眉哭丧,无声哀嚎,两手捂住脸,小巧的脸几乎被整个覆盖,指缝间,露出零零几片酡红色的皮肤。
*
而洗手间内,冯星晚听到锁门声后才敢撬开一边的眼皮。
他浑身燥热,白森森的两条瘫腿一跳一跳,蹬掉了拖鞋,內蜷的脚趾蹭着地砖。
他顾不上去按压,紧紧抓着洗澡椅两侧的扶手维持平衡。
洗澡椅两用,一来供他坐着洗澡,二来悬空支在马桶上方便腰腹没力的他上厕所。
他大口大口做深呼吸,努力清心禁欲,仍抵不过方才那一幕带来的巨大冲击,体内好似有炽沸的岩浆从裂口滚滚流出,一座火山即将喷发!
冯星晚第一次看到。
ONS那晚,竹濛把他扌八(光)光后就一直正面(驾)在他身上。
一阵似憋痛又似淤堵不出的感觉袭来。
他闷哼一声低头望去——
通红的脸颊顿时烧得更加火热,他一侧的胳膊架在洗澡椅的扶手上,空出一只手去摁压。
下去!
下去!
他得快点整理好,把洗手间留给竹濛用,要不然他俩今天都得迟到!
……下不去了。
随时间流逝,冯星晚羞臊又绝望。
10.心意
瘫手使劲儿往下压,可某处坚持违背主人意志,甚至呈逐渐红涨的趋势。
手边只有一条用来遮挡身下的长浴巾,冯星晚不难想象,此刻这情这景,倘若他拿长浴巾盖住下半身,金鸡独立撑起白色的“小山包”……
欲盖弥彰。
比不遮还尴尬。
他赶忙右手捞起浴巾搁在腿上,背往后靠,靠上马桶盖来稳住身体不倒,解放双手后,他夹着浴巾边边,将其折两折,盖在令他面红耳赤的那一处。
冯星晚左右打量:“……”
灼热感顺着面颈只增不减地蔓延,仿佛有滚水往他血管里注,如此措施,遮倒是能遮住,但他白渗渗的大腿侧面和侧臀即刻抛头露面。
没比不遮好到哪里去。
时间分秒逝去,屋外静谧一片,竹濛没有任何催促,可冯星晚依旧急出满头大汗。
没辙了,他抬肩伸臂,手腕勾住洗澡椅两侧的扶手,卯力将自己拉起坐直,覆一层晶汗的手臂鼓起薄肌,再把轮椅拉到近侧,调整好便利的角度,摆好腿脚,一手撑着轮椅坐垫,一手扶稳洗澡椅扶手,巧熟地将身体扔上轮椅。
劣质轮椅的骨架子吱呀作响,隐约刺耳,与他敲锣打鼓的急急心跳一唱一和,他双手撑住轮椅扶手,把身子往上提,让屁股往后坐。
坐妥后,他弯腰,胸膛紧贴大腿面,靠右手大拇指捞起掉落在地的两只拖鞋,抱在怀里,然后转动左肩肩骨,向后抛左手,左手勾住轮椅椅背上的手推柄,右手探入右腿的膝弯,把右腿提起来搭在左腿的膝盖上面。
……手动翘起二郎腿。
把难堪以这种方式暂且压下。
顾不上喘几口气稍作缓息,冯星晚把长浴巾铺在腿上,掖好边角将臀腿包裹严实,瘫手蹭动手推圈,顶一张爆汁番茄似的窘脸划出洗手间。
他还不忘喷两下随身携带的柠檬香空气清新剂。
*
竹濛不在门外。
客厅也不见她的身影。
他百米冲刺一般滑到沙发边,挪到沙发上,铺好护理垫,三下五除二穿上纸尿裤和裤子。
冯星晚把所有尿片都淘汰了,如今入住竹濛的公寓,他哪里有脸面把尿片挂一排晾在她的阳台?好在公司给他的薪水可观,他可以奢侈地使用纸尿裤了。
衣着齐整后,冯星晚的嗓门像被门夹了,轻细且别扭:“竹濛,我好了……”
他还担心音量太小她听不见,而话音刚落,她的卧室门开,竹濛目不斜视地大跨步走进洗手间,步伐匆乱,衣袖带风,连锁门时都没侧转身来。
似乎也在静默中煎熬羞赧。
门关的前一秒,他依稀透过门缝捕捉到她泛红的耳尖。
“……”冯星晚垂头敛眸,面色中的潮红久久不退,沮丧地扒拉自己蜷缩的手指,拉开伸直,再毫无法子地看着手指自行回蜷,软绵废用。
洗手间有锁,可锁芯老化了,有点生锈卡克,他的手指没有抓握能力也缺乏力道。
他锁不上门。
而竹濛好巧不巧地早醒了。
“我先走了。”竹濛洗漱换衣动作之迅速,佯装出一副见过大场面的洒脱样,阔步到玄关换鞋,“反正我坐地铁上班,你划轮椅走地上,我们又不顺路。”
脚丫子伸进鞋子左拧右拧,竹濛抓起单肩包往肩头潇洒一甩,拧门把手:“公司见。”
“竹濛。”
背后,冯星晚的语气欲说还休。
“害!没事儿!”竹濛抱臂转身,大咧咧翘唇僵硬地笑着冲冯星晚摆摆手,“冯星晚,你不用放在心上,多大点事儿!不就稍微那啥了……对吧!”
他连忙捣脑袋以表认同,神色却不减古怪。
他抬起了手腕,手腕因重力作用而下垂,但竹濛看得出,他在指向她。
“竹濛,你的裤子……和衬衣不太配。”
“啊?”竹濛不明所以地低头瞅。
……艹!
……丢人丢大发了!
……她忘记换掉黄艳艳的小熊□□睡裤了!
*
冯星晚参加了《长思赋》的试音。
制片方对他的音色赞不绝口,大加称赞他是迄今为止男主最贴脸的声音,同时,制片方也直击要害——
他的气息有所欠缺。
他受伤平面较高,虽然他是不完全性脊髓损伤,脊髓神经残存连接,但仍理所当然地比不上健全的男性,遇到极度外放情绪的场面,他恐是有心无力。
制片方把速训压力抛给了竹濛的公司。
满意音色不代表冯星晚就当仁不让,如果下个月的复试,冯星晚的气息没有长进,甲方爸爸将另择其优。
事关重大,经理把竹濛叫进办公室认真商讨出了一套适合冯星晚的专训计划。
桎梏于身体,冯星晚能做的训练有限,经理和竹濛思来想去,最终敲定:每天五十个俯卧撑,标不标准无所谓,能增强心肺功能即可;每天进行压力对抗练习,包括但不限于吹纸巾,将纸巾贴墙,用稳定的气流使其保持悬浮,以及吹气球,尽可能一口气延到最长;坐姿矫正,保持脊柱直立,双肩下沉,吸气时想象气息沉入腰腹……
竹濛被委以重任,负责督促冯星晚。
“竹濛啊,月底前就麻烦你跟冯星晚多联系联系了。他行动不方便,我知道你也辛苦,但还是得辛苦你多走动走动,必要时候上门盯一盯,别让他偷懒。”
经理说这话的时候,竹濛面不改色地答:“不辛苦,经理。我知道了,我有事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的确不辛苦。
出个卧室门罢了。
竹濛对于她和冯星晚正在同居之事,选择闭口不谈,不想让公司的人知道。
她们公司并不禁止“办公室恋情”,羡煞旁人、让人看着牙口倒酸的鸳鸯也出过好几对,而且,就算竹濛诚然坦白,估计同事都会清一色夸她有爱心,就像收留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一样,善心泛滥的她收留了冯星晚。
但竹濛就想保密,莫名有一种隐秘的焦躁和不安,其中又参杂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竹濛边琢磨这种心境,边走出经理办公室,轻掩玻璃门,下一秒抬头,她目光不设防地径直撞上一双被水洗过的澄澈透亮的狗狗眼。
冯星晚。
他正在斜对面的培训室里接受技能培训。
四目蜻蜓点水般相接壤,他率先错开视线,大半张脸躲进立在面前的练习台本里,碎刘海覆额,凌而不乱的发簇间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竹濛站在原地眨巴眼睛:“……”
他不好好培训,居然分心偷看她!
他收紧了捧着台本的瘫手,活页夹被他挤出细微折痕,只见他挺直后背,似乎给自己加油打气,拔起埋着的脑袋,敞露脸庞,露出虎牙的尖尖。
竹濛鬼手扯脚踝似的迈不开步子,那种诡异的欢喜更浓酽,让她险些扯不住上扬的嘴角。
面色冷硬,她蹙鼻尖,攥拳,朝冯星晚扬起。
——专心培训!小心我揍你!
他一秒收回视线,正襟危坐地看向培训师,拿出了刷高考题目时的全神贯注。
嘁。
竹濛唇畔抽动一下,憋着笑往工位走去。
尚不等笑意自觉消散,闷沉沉的烦躁转瞬盘旋而上,理性添加砝码,将她从天平“感性”的一端拽回另一端。
静下心来沉思片时,竹濛了然。
这种感觉,仿佛重回高中时期和男生在小树林偷偷摸摸说悄悄话的那种青涩的偷感,被规矩教条束缚,被世俗偏见绑架,自知不可为。
有点喜欢对方。
但出于现实的考量,也只会停留在喜欢。
*
发薪日那天,竹濛所在的部门聚餐,经理在群里嚎了一嗓子说他请客,组员们便欢天喜地地选了家网红店,吃吃喝喝到了九点才散场。
暮春时节,夜幕四合之后的空气能嗅到潮湿的花香,风过时,树叶碰出窸窸窣窣的响。
竹濛卷着淡淡的潮气回到公寓,屋内的光从门缝向她的脚边流淌而来,她开门的手微顿。
许是玩尽兴了,多巴胺持续分泌至此刻不眠不休,竹濛低头盯着自己被光打亮的鞋尖,倍感雀跃。
“我回来了。”竹濛迫不及待开门进屋。
“你回来了。”
清亮温和的嗓音自客厅向她飘然而来,如同喝多了黏腻饮料后递到口边的一杯凉白开。
竹濛蹬掉带跟的皮鞋,换上舒适的软底拖,轻松自在地甩着手来到客厅。
他正在沙发上,两条腿拿了上来,连脚下都垫着护理垫,碘伏和医用棉签放在他变形的脚边。
略显堂皇地,他望向逐渐走来的竹濛眼神闪烁,一只手扶沙发靠背,一只手撑着沙发垫,把软塌塌的腰腹往下送,直到趴下,胸部与腿面几乎零距离。
没有靠背他坐不稳。
抬起蜷缩的右手,他把开着盖子的碘伏往自己的方向勾,然后大拇指先碰到瓶盖边边,再翻动手腕,把瓶盖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再翻折手腕,手心朝上,虚虚地兜着瓶盖靠近碘伏瓶子,试图盖上盖子。
“在干嘛?”竹濛加快脚步。
“没事。”他扬起脸庞难为情地笑笑,话题一转,“竹濛,我冲了蜂蜜水,在餐桌上,你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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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吧。”
聚餐难免饮酒,他提前给她备好了解酒用的蜂蜜水,她一回家便能喝到。
竹濛脚步一滞,回头,看到自己的玻璃水杯放在餐桌上,淡黄色甜得暖人心窝。
可现在不是喝蜂蜜水的时候,竹濛三步并作两步,目光紧锁慌慌张张像在销毁赃物的冯星晚,走近后,她眉梢上抬,惊呼:“你的脚怎么了?!”
冯星晚忙用手遮掩,但竹濛眼尖地看到,暗红色的血痂吞没了他的半边大脚趾。
“怎么伤到的?”竹濛蹲下,凑近冯星晚的脚痛惜地细瞅,“什么时候受的伤?今天?刚才吗?”
他捂得更紧。
两只手都出动捂住伤脚,整个身子叠成一个平面,他侧过脸,讪讪然浅笑:“我不小心撞了一下,也不知道撞在哪里了。我没事的,几天就好了。”
轮椅是残联发的,属于最普通便宜的款式,跟随他风吹雨淋四年有余,老胳膊老腿了,跟他一样,零部件不听使唤,有时他往左而它往右。
不当心就撞上柜子边椅子腿之类的,家常便饭。
他下肢血液循环不好,磕碰了,容易破损出血。
“手拿开!”竹濛呵斥,“让我看看!”
“竹濛,我真的没事的……”
“冯星晚。”竹濛直呼其名,眼风逼人不容置辩。
“……”他抿紧嘴唇,长睫敛起,再三斟酌之后仍是乖顺地把双手都移开。
他久坐不动,下肢难免水肿,本就白白胖胖的脚趾因充血而愈渐浮肿,瘫痪四年,足下垂明显,脚背拱起,脚底已经萎缩得平薄昭然。
好难看的一双脚。
却也由衷地让她心泛密密匝匝的疼。
“既然你都看到了,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他笑得明眸又傻乎乎的,去取密封袋里的医用棉签,慢吞吞地用伸不直的手指往出扒拉。
“给我吧。”竹濛一把夺过棉签和碘伏,放到冯星晚够不到的茶几上,省的他又逞强,她不容商量道,“你坐好不要动,我给你上药。”
“不用!我自己……”
“冯星晚。”
“……”他双手撑起上半身,嘴巴抿成一条缝,看着竹濛埋头给自己上药,头越靠越近,他利落的喉结线条上上下下滑动,“我刚刚洗澡了。”
“哦。”竹濛一门心思涂碘伏。
“我洗脚了。”
冯星晚侧身倚上沙发靠背,怀抱软枕,下巴垫在上面,轻声重复道:“我洗脚了,洗得很干净。”
他不脏的。
他有一丝不苟地打理自己。
担心竹濛嫌弃他脏才说的话,然而,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记弹脑门猝不及防地飞来!
“你的脚都烂了,你还敢洗脚!!!”
愠怒的嗓门震天响,冯星晚的眼睛骤然一闭一睁,泛白的视线盈满竹濛横眉竖眼的脸。
他呆怔,乌眸写着无辜:“……”
竹濛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可就是怒火烧心,手下的动作便不由自主变重,他死气沉沉的脚,因为肌肉痉挛而抽搐了几下,代替他喊疼。
“新鲜伤口不能见水,你的脚不想要了?”竹濛气闷数落,“还洗澡!还洗脚!洗洗洗!”
“就是洗澡的时候才发现的……”
他的嗫喏,让竹濛的火气顷刻间偃旗息鼓。
……对啊。
因为没知觉感知不到肢体上的疼痛,哪怕脚流血了,他都只能靠眼睛去发现。
五味杂陈。
竹濛默然给冯星晚的伤口消了毒,涂上愈伤药膏,边说边把用完的棉签丢进垃圾桶:“你最近注意一点,别再二次创伤了。洗澡前记得裹一下脚趾,别淋到水了,万一感染了,化脓了,信不信医生直接把你的脚趾嘎掉!你要是不方便……哎,算了,你洗澡前直接喊我……”
回身,她落入他星辰大海般的明眸。
瞳仁黑得一望见底,眼尾捎带浓浓笑意,薄唇克制地紧抿着,貌似此刻,还不是开怀的时候。
“笑、笑什么?”竹濛结巴一下,“你脚都烂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笑?”
“竹濛。”冯星晚不答反问,闪熠的眸子往餐桌的方向滑去,抬下巴指,“你喝一口嘛,蜂蜜水。你真的不尝尝吗?”
喝喝喝,怎么?蜂蜜水还能喝成燕窝不成?
暗自发牢骚,但竹濛还是很给面子地起身,狐疑地睨了满面春风的冯星晚一眼,往餐桌走去。
蓦地,她惊讶地呼吸悬停。
——方才潦草一瞥,她错过了玻璃杯后面,还放着一个精致典雅的米黄色绒布盒。
里面,是一块女士腕表。
11.关心
竹濛认得这个logo,英伦风轻奢品牌,基础款式的女士腕表也抵冯星晚这个月的工资了。
“给……我的?”竹濛发怔问道。
外盒表面那一层软乎乎的短绒毛舔舐她的指腹,麻痒参半,她手指触一下盒子又分开。
中电了似的,她一阵心悸耳热。
“嗯。”冯星晚一手攀着沙发靠背,一手撑在身侧打直手肘,他挺直腰背点头笑,“我觉得这一款挺配你平时的穿搭的,竹濛,你喜欢吗?”
送礼的人,比收礼的人更显羞涩腼腆。
白T恤剪裁他宽阔笔直的肩线,领口处,沐浴之后的一圈湿渍尚未蒸发尽,微微腾红的长颈渗出半透明的布料。
他紧张抿唇,又饱含期待。
“啪——”
竹濛面无表情地合上绒布盒,把手表物归原位:“我不收,太贵重了。”
连购物袋两边的抽绳都摆对称,竹濛端起蜂蜜水,把嘴唇搭上去嘟囔:“你拿去退了吧。”
闻言,冯星晚焦急张嘴却只无声地阿巴阿巴。
半晌,他组织好措辞:“竹濛,我没有要讨好你,我也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很想很想感谢你,感谢你收留我,也感谢你给我介绍了一份那么好的工作。做人要懂得感恩,我不能只一味地接受你的恩惠。”
他蔫头耷脑,声音几乎埋进抱枕里:“我知道,那块手表对你来说不算很贵重的东西,你轻松就能负担得起。你所谓的贵重,是你用我的经济条件来衡量的。”
“我也知道我现在很差,差到,连送你一份礼物,你都不收。但我不会一直这么穷,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赚钱,我会努力考上好的大学,努力争取铁饭碗,努力练习配音,努力当选《长思赋》的男主角的配音,努力做最能给你赚钱的声优。”
一口气数个“努力”,他在努力让她相信。
沁甜蜂蜜水流连口腔,竹濛吞咽缓慢,不让咕咚声妨碍她悉数听到他的恳切字句。
……好家伙。
……他为了送出手表,掏心掏肺自我剖析,奉上人生理想和奋斗目标,致富还不忘带上她。
……不要太真诚了。
适如其分的甜逸出杯口,滋润竹濛的鼻腔,甜得她鼻子发痒,心口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
“竹濛。”竹濛的沉默不甚明了,冯星晚低头,他额前的碎发铺开阴影,笼罩他的清俊眉眼,“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大话?觉得我痴心妄想?”
“没有啊。”竹濛从杯中抬起眸子。
写得满满登登的试卷铺于餐桌上,黑笔答题,红笔批阅,睡前,他还要再刷一张,单词速记本翘起了刺刺毛边,不知,他那蜷缩的手指翻过多少遍。
鼓起又放气的气球瘪瘪地搁在试卷旁,学累了,他便拿起气球吹以增强心肺功能。
到处都是他孜孜不倦的痕迹。
他的未来会如他所愿,她如此坚信。
“冯星晚,你别瞎猜我,我对你可是非常有信心的。”竹濛舔舔润甜的唇壁,喝完蜂蜜水,去水龙头下冲洗杯子,没再提退不退货的事。
流水哗啦作响,冯星晚提高嗓门追问:“如果,今天是一个经济条件还不错的男……”
他收回半个音节,重音道:“……人。我是说一个经济条件不错的人送你这块表,你是不是就没有心理负担了?竹濛,你还会让他去退货吗?”
竹濛不置可否。
把滴水的杯子倒挂在漏水架上,她一边擦手一边转身,一大片滚滚乌云从沙发径直撞入她的视线。
——冯星晚恍如浸在滂沱大雨之中的无助小狗,发稍尚缀着剔透的水珠。
他低头敛眸,眼角下垂,笔直的脊背弓陷,瘫脚上的那处猩红血斑都没有他此刻的神态破碎。
——都怪我太穷了。
竹濛一秒洞悉他的心里话。
他低落的样子显得她不接受即是罪大恶极。
竹濛莫名觉得,这场景,就像献宝的小狗兴冲冲叼一根骨头飞奔向她,而她这个坏蛋不仅不摸摸头给予夸奖,她还扫兴,冷漠地让小狗把骨头在哪捡的就搁回哪去。
……良心受到谴责。
换位思考,如若她精心挑选礼物相送,她也不希望对方拒绝自己的一片心意。
再说,打工牛马最盼望的发薪日,大好的日子,她也不想拂了他的好心情。
“……咳。”竹濛虚握拳头,靠在嘴边咳一下,“冯星晚,我是在担心,你的工资都拿去买手表了,我们这个月的晚餐喝西北风吗?”
笑话生冷,她干笑两声:“这个月天气晴朗,不刮风不下雨,恭喜我们要饿死啦,哈哈。”
四周忽静,竹濛被自己的冷笑话烂到了。
“……”她尴尬地脚趾默默抓紧拖鞋。
倏然,一声隐忍着的轻笑破出冯星晚的唇缝。
他熠熠的目光望来:“我留了吃饭的钱!”
他晃晃悠悠地前倾,想离竹濛近一点,上半身带动双脚向内并合,两只大拇脚指相抵,药水蹭到了另一只脚,他余光瞥见了,却只顾着傻乐:“你放心,晚餐还是一荤两素一汤,我绝不会偷工减料。”
竹濛状似随性地哼了一声:“嗯哼。”
“那……”他眼眸里倒映着细碎灯火,內蜷的手指往手心激动地抽颤了几下,深吸气而后问,“你收下我的礼物,好不好?我真的很想送给你。”
“哦。”
“收下吧。”他唤得轻软,“好不好?”
“行吧,你买都买了。”
他的小虎牙闪现一下,似乎自觉不稳重,他急忙收敛笑颜,却仍隐笑外露:“竹濛,谢谢你。”
谢她?
到底谁送谁礼物?到底谁该说谢谢?
竹濛看着乐得跟个大傻子似的冯星晚,绷住嘴角不随他乐呵,家里有冯星晚一个傻子就够了。
瞄到他年久失修的轮椅,她好奇问道:“你怎么不想着先给自己换个轮椅?”
轮椅无异于他的腿,离开轮椅他寸步难行,怎么想,都是换辆新的更为首要。
“以后再换。”他再度笑出虎牙,伸出瘫手用手腕去够轮椅,勾着扶手将轮椅往身边拉,“这辆还能用。我也用习惯了,不急着换新的。”
第一笔工资,他想用在更有纪念意义的事上:未来漫漫,但只要忆起,便满心欢喜。
*
回到卧室,竹濛一个飞扑投入软床,双手护着手表盒,不让其受到磕碰。
骨碌碌打滚两圈,她在另一侧的床边边仰面朝天,将手表举到眼前一丝不苟地用眼睛描摹。
怎么看,怎么喜欢。
冯星晚的审美还挺靠谱。
旧手表丢一边,竹濛迫不及待地换上新的,调整时间,表盘倒映出她笑意盈然的脸。
论价格,这块腕表自然算不上多么高档货,但论价值,是冯星晚沉甸甸的毫无保留。
交往了好几年的何虹桎都没送过她上千块钱的东西,而一穷二白的冯星晚,却对她穷大方。
整个大学时代,她和何虹桎出去吃喝玩耍皆是费用平摊。
何虹桎不浪漫,逢年过节,他也不太送她礼物,只有她过生日了,他才会准备一份小心意,然后,她在他的生日之时,再按照他的兴趣回赠一份。
学生党,花的都是家长的钱,就这样朴素的你来我往,竹濛觉得挺好的。
习惯延续到了他们工作后,去年,何虹桎月薪过两万,送她的生日礼物也还是大学时候的标准,一个八十九块钱的发卡,连价签都没撕掉。
竹濛不拜金,买东西量力而为,她也从不嫌何虹桎送的礼物平价化,朋友炫耀男友给买的雕家香奶奶家的包包时,她也只是心如止水地听听。
可分手后,她后知后觉地介怀。
——何虹桎并非迟钝不解风情,而是他更愿把钱花给他自己和别的女人。
有时贵重,要看对方倾出了几分。
*
欣赏不腻,竹濛翻来覆去地端详冯星晚送的腕表,忽然间想起上网上查询一下价格,心里有个数。
八千八。
竹濛讶然蹙眉,瞪眼又瞅了一遍价格。
冯星晚正处于实习期,底薪只拿一半,这个月,竹濛拢共也就给他安排了两个广告配音和一个小型网游的配音。
虽然个人的薪酬不透明,但竹濛凭借经验不难判断,他这月到手的工资一定没有八千八。
他动用存款了?
眉宇间的皱痕又加深了一寸,竹濛下唇撅起,双手缓缓垂落于胸口,右手覆在戴着腕表的左腕之上,微凉的表盘由她温热的手掌抱个满怀。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腕骨,心跳同样跳得七七八八没规律,躁而乱。
竹濛心中大为动容,但也很想冲出卧室吼冯星晚:“你买那么贵的干嘛?不会买一块便宜一点的手表,再留一点钱拿去换个好些的轮椅吗?”
他自己舍不得换。
那她给他换一辆吧。
一个干脆利落地翻身趴在床上,竹濛翘起双脚晃悠,在购物软件上输入“轮椅”搜索。
轻便小型轮椅,折叠轮椅,电动轮椅,运动轮椅……涉及到竹濛的知识盲区。
款式各异,功能多样,越往下滑,竹濛便越发现自己对残障人士的代步工具知之甚少,有几款科技感极强,她恍惚进入了赛博朋克2077。
某品牌正在直播,竹濛点进直播间。
“各位轮友,我现在坐的这一辆轮椅,是我们直播间下单率最高的,也是口碑最好的一款!用过的,都说好用!这一款,尤其适合伤得位置高的,比如说我。我是C5C6,我的腰一点力气都没有,上背部也没力。你们看,我弯腰……哎,小鹏,扶一下我……我……起不来了。”
主播是一位脊髓损伤的小姐姐,一旁的工作人员将险些脸砸膝盖的她捞了起来。
“你们看到了吧,我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手能活动。”主播继续介绍,“轮椅椅背低一点的,我都坐不稳,但是我家的这一款不一样。这款的靠背承托力很强,哪怕椅背矮一点,像我这种高位的,也能坐稳。坐着很舒服,我坐一般的手动轮椅,坐半小时就累得不行了,但我们家的这一款,我坐四个小时都不累,我能一直坐到直播结束。”
“坐垫的透气性也非常好,坐久了,也不会捂屁股。你们都知道的嘛,我们轮友的屁股比脸重要,脸风吹日晒都没事,屁股压久就破,破了,还不容易长好,在床上趴十天半个月养伤,自己难受,也让家里人受累照顾我们。而且,我最最最推荐的一点是——”
说罢,主播屈肘,将双手放在轮椅两侧的手推圈上,在镜头范围内滑动:“一般的手动轮椅不好划,像我们高位的,胳膊本来力气就不大,划不了几下,胳膊就累了,最后,还得依赖别人推我们。但咱家的这款超级无敌好推,轮子很丝滑,你们看呗,我这样轻轻一推,就滑出去一米了,非常省力!”
全然陌生的领域,竹濛聚精会神地看与听。
细瘦萎缩的小腿,肌肉流失殆尽,大腿上的软肉摊开在轮椅坐垫上面,绵软的腰背必须刻意挺才直得起来,肌理塌陷的小臂,瘦到骨络分明,带动一双手指蜷缩的手,活动的时候,手指偶尔兀自抽颤。
主播的样子竹濛并不陌生。
冯星晚也有。
竹濛闲时没少蹲直播间抢购,几十万上百万人数的直播间,比菜市场还热闹,弹幕无声地叽叽喳喳,她看一眼残障小姐姐直播间的人数,仅一百多人。
还好,她呼出酸楚的舒气。
没有那么多人需要买这些。
“轮友们,我们公司近期搞活动,给的都是最低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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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单买链接里面的那几款轮椅,我们会送辅具的抵扣券哦!”主播两手的掌根夹起腿上的东西展示给镜头,“还送这个,辅助手套,吸水吸汗的,我们高位用这个超级方便。手套单卖都要49呢,有需要的话,趁这次活动力度大,赶紧下手吧!”
辅助手套?
竹濛想起冯星晚那破烂褴褛的黑手套,洗得都开线了,她一颗心蠢蠢欲动。
“这次活动,我们还免定制费。”主播笑道,“我们的工程师根据你的身高体重,腿长臂长,来订制轮椅的坐宽、坐高,和脚踏板的高度。轮友们,符合你们身型的轮椅,才是最适合你们的,可以避免脊柱侧弯。我们没知觉,脊柱侧弯压迫到内脏了也不知道疼,等感觉难受的时候,就晚啦。所以要提前预防脊柱侧弯,坐量身订制的轮椅。”
轮椅还能订制呢?
竹濛算长见识了。
她凝神观察,主播小姐姐的轮椅恰恰好容纳她的下半身,弯折的双腿呈直角状,不高不低,坐垫两侧的留白也恰到好处。
而冯星晚的轮椅宽大得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坐高也偏低,他有点撅着腿。
还不等竹濛感叹轮椅的门道还挺深,竟有如此多的讲究,主播一把火添来:“友友们,订制因为没有现货,所以比较花时间,早下单,早收货哦!点击这个链接,选择‘订制’,拍下后,把身体的各项数据发给客服,有什么疑问都可以咨询客服,工厂制作好我们将第一时间发……”
未等主播的口播结束,竹濛已经稀里糊涂下单了。
客服自动回复:【亲爱的轮友或轮友家人,十分感谢您选择我们的品牌。若您选择“订制款”,请按照下方的格式,填写使用者的信息……】
……竹濛一概不知。
冯星晚的身高体重未知,大腿小腿长未知,臀宽臂长未知,偏偏肉眼难以估摸,必须以尺测量。
翻出来一把卷尺,睡裤没有口袋,竹濛便将卷尺捏手里,踱步而出卧室,手背在身后。
客厅点一盏节能台灯,冯星晚说给她省电费,晚上刷题从来不开吊灯。
“还没睡吗?”
清朗嗓音伴着他侧转过来的面颊,染着些许夜晚独有的温柔,竹濛觉得脚下的拖鞋都软之又软。
他清秀面容由暖黄的光一分为二,明的一边,唇畔的浅笑暖得好似由光编织,暗的一边,削弱了几分柔和,鼻梁挺直,眉眼平添深邃。
竹濛顿了一下,才开口:“嗯,有……点事。”
“需要我帮忙吗?”话音落下,他似乎反应过来他这破身子不帮倒忙就属万幸了,笑容浮一丝讪然,轻甩酸困的右腕,“如果我能帮得上忙,尽管叫我。”
“你忙你的,你学你的。”竹濛打开了客厅的吊灯,大大咧咧地挥挥手,“你别管我,我也不打扰你。”
他送的腕表是意外之喜,那她的回赠,也要暗中筹备,把这份惊喜感拉满。
“嗯,那我继续背书了。”
他回头,投身于书海,默背文言文。
竹濛脚尖踩地地轻悄悄绕到冯星晚的背后,才拿出了卷尺,在他的视线盲区一小节一小节地慢慢往外抽……
“咔咔——”
……该死!
……怎么还有动静!
钢卷尺的金属脆声在安静的客厅分外突兀,尽管竹濛的动作比穿针还缜密了。
冯星晚闻声回头,竹濛慌里慌张!
眼见来不及藏起来了,藏起来倒还显得她鬼鬼祟祟的,她“喀啦”一下,索性把钢卷尺抽了老长出来。
“我……在网上看了一副挂画。”竹濛吞口水,拿着卷尺往白墙上比划,“量量看,看看买什么尺寸的合适。”
“竹濛,你要不要先问问房东?”冯星晚薄透的眼皮高高掀起,眼眸润得犹如煮雨,他思忖一下,“因为有的房东不让租客在墙上打钉子,或者粘胶。”
竹濛:“……”
他说得好有道理。
“我量……桌布!”竹濛尴尬地拿着卷尺,几步跨到餐桌边,“我换桌布总行了吧?”
他抿唇笑着点头:“我的手不方便,那你来量,你选好桌布发给我,我来付款。”
“姐姐我是买不起桌布吗?还要你来付钱。”收了八千八的手表,竹濛不可能再让冯星晚花钱,道,“我们说好的,你只负责采购食材,其他的你别管。”
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竹濛屈指节叩桌面:“你快点背书吧,快点背完快点睡觉。”
他想争取,但最终还是听话地应道:“嗯,我马上就背完了,你也早点休息。”
竹濛装模作样地量了餐桌的长度和宽度,她又蹲下,此地无银三百般地碎碎念:“还是量一下高度吧,别买桌布买太长了,别垂地上了。”
她就蹲在冯星晚的旁边。
桌子做掩体,他的腿脚又无知觉,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测量他的小腿有多长。
然而一蹲下,她的注意力被他另一只脚大拇脚趾上的棕色药水给夺去,不由惊呼:“你的另一只脚也撞伤了?”
竹濛急着抬头。
冯星晚眼疾手快护住她即将磕在桌沿的脑袋,她砸进他肌腱萎缩的手掌。
“小心!撞疼了没?”他关切道,担心得颤了音。
缩了缩脖子,竹濛揉后脑勺,眼神闪烁:“没有,不疼。你的脚刚才不都好好的吗?怎么又破了?”
见竹濛不打紧,冯星晚放下心来,他掌根残留模糊知觉,她绸缎般的发的触感,搅乱了他一心向学的心。
冯星晚将摸到她头发的手轻轻贴在胸口,露齿一笑:“没破。是刚从不小心蹭到的药水,我擦不掉,就这样放着了,明天洗澡的时候洗掉就好。”
“擦不掉我给你擦。”竹濛忽然灵机一动,拉开椅子坐下,拍拍自己的大腿,“来,把腿放上来。”
12.暧昧
“不用啦!我自己擦就好!”
瘫手略显慌乱地拨起轮椅手刹,面条似的润长手指弹开,旋即又回缩掌心。
冯星晚划着手退圈后退,轮椅吱扭吱扭作响,盖住他擂鼓般的心跳,他面露难色。
“跑什么?这么见外。”竹濛轻而易举便将他的双手从手推圈上掸开。
抓住轮椅扶手,她二话不说把他拽回来:“你的药都是我给你涂的,你这会儿害羞什么劲儿。”
“竹濛……”他掌根压住手推圈来刹车,奈何手臂都鼓出肌肉小山包,力气仍抵不过竹濛的。
“省点力气吧。”霸道中不失轻柔,竹濛把冯星晚拉过来,她捞起他的小腿搭自己的膝盖上,“你有这劲头,不如拿去多背一篇文言文。”
湿巾在桌角,竹濛屁股往前挪了挪,伸胳膊去够。
眼见抵抗无望,冯星晚面颊飘红地把胳膊往后一甩,勾着手腕把湿巾扒拉过来,沙沙的摩擦声大过了他的低喃:“竹濛,我的脚很难看。”
“难看就难看。”竹濛不以为意,眼睛一横,觉得冯星晚突如其来的矫情很是莫名其妙。
一边开湿巾盒,她一边低头望他的脚:“你这预防针也打得太晚了吧!我难道是闭着眼睛给你上药的吗?我刚又不是没看……”
见。
鼓胀得即将爆溢的水晶皮饺子。
当冯星晚的脚闯入视线之时,竹濛瞬间这样联想。
他的脚,脚背绷成了鼓面,每一根脚趾都浮肿犹如注水注到了极限,狭窄地挤在一起,不余罅隙。
拖鞋勒脚了,一条淡淡的红痕拓印在脚背上,肤色苍白,肤质泛着异样的水光,整个脚掌状似镰刀。
竹濛怔愣,明明方才还不是这样的……
再捞起他的另一只脚一看,惨状如出一辙。
偶尔出差去外地,狭小的机舱内不宜走动,坐久了,她的下肢也涨得难受过,脚脖子能粗一圈,下飞机后赶紧找一家足浴店让师傅给捏捏腿、按按脚。
吐息刹那间变得沉重,她抬指,戳下,他的脚就像面团一样良久都没有回弹。
如果他存在知觉,那么此刻一定麻胀不堪。
好想给他按摩按摩……
竹濛被自己这自发的念头吓了一跳。
*
“竹濛,你快去睡觉吧!”
冯星晚耸动肩膀,晃着手臂,往前倾身体,想要用手遮一遮丑陋到巅峰的畸足。
奈何腰腹软塌塌的,使不上一点力,卯了半天,徒劳无用,轮椅跟着他一起东倒西歪地晃。
“坐着,别乱动。”竹濛把冯星晚按回轮椅乖乖坐好,眼神带着疼惜之意,“你干嘛了?脚怎么肿成猪蹄了?”
他局促地低头沉默,不灵活的手胡乱捋着T恤上的褶皱,单薄的胸膛忽地高高起伏一下,开口:“我没干嘛。”
冯星晚后悔没有穿上袜子。
上次让竹濛给他揉尿,这次,他又让竹濛见证了他糟糕透顶的一面。
闷了一会儿,他羽睫垂落,失落而坦诚道:“每天晚上,差不多到这个时间,我的脚就……很肿。”
便利起见,他洗澡后不穿袜子。
瞄准袜子一蹬脚,健全人三秒钟的事,他则耗上十分钟。
单是用没有抓握能力的双手去撑开袜子口,就得花半天功夫,把上半身高度折叠,贴着腿面趴下。
如果袜子口紧,他来来回回试二十次都不见得能撑开一次,时常,待穿上袜子,他面色因缺氧而白中透紫。
不良于行,也不具备良好的护理条件,他一天到头要在轮椅上坐上十六个钟头。
他的脚不肿,谁的脚肿?
倘若腿能动哪怕一点点也好,把脚藏起来,不吓到她,也不脏她的眼睛。
难过到心神恍惚,冯星晚都做好给竹濛洗睡裤的准备了,他难看的脚碰到了她的裤子……
薄唇像枯叶簌簌抖动几下,他鼓起勇气,正欲打破沉默,竹濛却抢先问:“都肿成这样了,还不躺下休息?”
他深深埋头于胸前,蓬松的碎发遮蔽眉眼,悄声嘀咕:“我想再背熟一点,然后再休息。”
都是经历过高考的人,竹濛当年也点灯熬油,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日以继夜,一坐就是大半天,她坐累了,还能起身走走,或躺下趴下稍作休憩。
可冯星晚躺着拿不了书,趴着,一时半晌他那细胳膊估计就力不能支了。
陷于残躯,他只能坐着。
一辈子都坐着。
*
“那把脚抬起来。”竹濛提议,“你晚上背书的时候,把脚搭椅子上呗。”
接踵而至的,是又一句她的肺腑关切,不似平常没情没绪:“你睡觉有没有把脚垫高一点?可以消肿。沙发上好几个靠枕,你随便用。”
“……”他微愣,抬眸呆然凝视她,“我有垫东西。我不用你的靠枕,我自己带了的。”
“哦,那就好。睡觉前少喝点水,渴了,就抿小小的一口,也可以避免水肿。”语气融暖,竹濛的神色却惯是厌世漠然,“你晚上吃了什么?”
他凝滞一下:“随便吃了点。”
“多吃蛋白质。”竹濛叮嘱,“可以改善水肿。”
“你明天想吃什么?”冯星晚歪头问。
竹濛思忖道:“我想吃可乐鸡翅,你做的好吃。”
“好。”他笑着颔首,一瞬不瞬地凝眸看她,“那我多做一点。”
竹濛下巴往语文课本上一指:“你继续背吧。”
冯星晚星眸绕眼眶转一周,看了一眼课本,继而又望回来:“竹濛,那个……”
翻转手腕,他手背敲了敲自己的腿:“我的脚……”
他的脚是不是可以从她的怀里拿下来了?
“我还没擦呢,我慢慢擦。”竹濛出声打断,面无表情地抽出一张湿巾,抖开,“我还不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陪读呗。我高中的时候还挺喜欢学语文的。”
冯星晚很贴心地把语文课本推向竹濛,他们可以一起看,却被竹濛一掌拍下,手掌按着课本给推了回去。
小心机暗涌,她把课本推得更远。
“我视力很好,看得见,看得见。”她借口道,“那边的光线好一些,没有影子投下来,对视力好,你就在那边看呗。高考生的时间即是金钱,冯星晚,你专心背书,我安安静静的,绝对不打扰你。”
“嗯,我听你的。”他笑得温顺。
两条腿还在竹濛的腿上,他看课本只得拧着身子,姿势别扭,但他毫无怨言。
这下,冯星晚的半个后脑勺面对竹濛。
没条件,就创造暗度陈仓的条件,竹濛抓紧机会去抓卷尺,手碰到的瞬间又抬起。
钢卷尺动静太大了,很难不被他发现。
竹濛转而又心生一计……用手丈量也不是不行?
以她拇指到中指的跨度为度量衡,测一测他的腿长和臀宽有几个跨度,然后再换算一下不就大功告成了!
谨慎观察片刻,确保冯星晚已经沉入书海,无暇留意她,竹濛先擦干净他的脚趾,然后抻开拇指和食指,自他的细瘦脚踝,一路向上进发。
哟,他的腿还挺长!
竹濛在冯星晚的膝盖处短暂逗留,默记他小腿的长度,手指继续朝上跨越。
年纪轻轻,他腿部的肌肉却实属松垮憋塌,公园里撞树的大爷都比他的腿健壮。
隔一层薄薄的裤料,体温彼此交换,她温吞的指尖被他触手生凉的肌肤携走了几丝热度。
若隐若现的抽痛针扎似的戳着竹濛的心房,她一时有些走神。
蓦地,一只白皙的手闪现在她眼前,虚虚握拳,挡住某处逐渐旭日蓬勃的小玩具。
“竹、竹濛,你、你在做、做什么?”
……啊?
竹濛一瞬间思绪回笼,她怔怔然抬头,对上一张漫山遍野般通红的清俊脸庞。
再一低头……
若不是冯星晚结巴出声,她都全然没意识到,她的食指,正放在何等引人浮想联翩的一个位置。
“……啊!”竹濛举手惊叫,耳根掠上红意,“我我我……我只是有点好奇你……多高!”
急中生智,她扯了个无关痛痒的。
做贼心虚,她赶紧把他的腿放下来:“我就有一丢丢好奇!我就随便问问,随便问问,你不用理我!你的脚我给你擦干净了,我回卧室睡觉了。”
险些惹火的那根食指烧得发烫,她往裤缝上蹭,避开他莹莹明亮的视线起身:“拜拜。”
“我有一米八三。”
冯星晚的回答拉住了竹濛的脚步。
顿了一下,她表示不信:“不可能吧?我一米七,我怎么感觉你和我差不多高。”
“我有一米八三点二。”头一次,他言之凿凿,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又重申一遍,“高考前体检时量的,那时候我还没成年,有可能这两年又长高了一点。”
“咦”了一声,满腔的不相信,竹濛举起卷尺:“我不信,你让我量一量。”
说着,她蹲下,抽出尺带对准他的脚踝。
“竹濛。”冯星晚轻声叫停。
他瘫手拢了拢歪斜的双腿,丝毫不觉得她较真,只觉得她难得流露出的孩子气可爱万分。
配合地撂下了课本,他拉起轮椅手刹,漾起的一弧浅笑外露宠溺的味道:“我想,我躺下,你量起来会更方便。”
*
冯星晚真的有一米八,一米八三点四。
竹濛不可置信地俯视着平躺在沙发上的男人,她的指尖卡在刻度线,卷尺拖到了地上。
“我不信!”竹濛嚷嚷,“一定是这尺子粗制滥造,不准的!你看上去哪有那么高!”
生嫩长相,单薄身板,骨骼量感也不大,说冯星晚身高一米六,比说他一米八可信得多!
“你可以换一把尺子再量一量。”他蜷缩的双手覆在胸口,足下垂的脚呈现外八字,亮澄澄的眸子犹显无辜,“我躺着,腰部会下陷,所以我还要更高一点。”
“我不信!”竹濛重复念叨,把卷尺丢一旁,她弯腰施力,把冯星晚往沙发里面推,“你过去一点,我躺你旁边比比看!我还就不信了!”
脚跟相抵,脚掌相平,竹濛躺下,与冯星晚肩贴肩,不留空隙地挤在同一张沙发上。
扭头望来,与竹濛的视线相平的,是他凹凸分明的喉结,他湿热的呼吸于她颅顶萦绕。
……不信也得信了。
……还真的是真的。
竹濛在心里嘀嘀咕咕,下意识仰头上望。
他星海浩瀚般的澄澈双眼半敛着,四目相对,他铺陈开来一张星芒勾织而成的网。
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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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注,她占据他的眼底一览无余。
一如既往,他粉润的唇荡漾腼腆而乖巧的笑。
他的大臂温热,体温如水般潺湲向她流淌,她耳内,灌入他喉结翻滚的声响,和她心跳的怦然鼓噪。
“现在信了吗?”
他的音色,好听到简直是一种折磨。
“你想继续量,我就躺在这里给你量。”他眼角蜜弯,“你量几次都行。”
竹濛猛然觉得有羽毛在挠她的脚心。
邪了门了,她那里都快湿了。
一个猛子坐起来!
竹濛误判了沙发边的承重能力,动作幅度太大,直接滑下沙发哐当摔地上!
“……竹濛!”
冯星晚伸手去拉,可惜他的鸡爪手拉不住任何东西。
眼见竹濛坠地,他着急忙慌地晃动双臂,带动死寂的腰腹,翻身,手肘支着上半身半坐起来。
“摔疼了吗?你有没有事?”
竹濛扮哑巴:“……”
竹女士再一次恨不得挖坑钻地。
“没事。”拍拍屁股爬起来,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拿上卷尺,留一个背影给他,“睡了。”
*
回到卧室,竹濛填写轮椅数据时,发烫的手不住地颤抖。
闹了半天,她还是不知道他的体重和臀围,只能估算了,她把他的其他维度如实报给了商家。
点击发送之后,她躺下,手掌熨帖在纷乱的左心房。
这感觉,像咖啡喝多了的疯狂心悸,又更像某种情愫不受控地羽化成蝶,万蝶振翅将她席卷,心跳震得肋骨疼,已经不是小鹿乱撞了,是疯牛哐哐撞大钟。
竹濛承认,她挺喜欢冯星晚的。
但此刻这般,已然超出了“挺喜欢”。
“咚,咚,咚。”
门被敲响,敲门声慢吞吞的。
竹濛开门,看到轮椅上的冯星晚,他的腿上放着一个冰袋。
“竹濛,记得冰敷一下。”他两手夹着冰袋递给她,模样乖得不像话,他抬手腕,小指节碰了碰下颌骨,“你的这里,有一点点泛红,冰敷一下明早就没事了。”
“哦,谢了。”竹濛一把接过来,关上了门。
把悸乱不露声色地关在屋内。
背靠门,她攥着冰袋蹙起眉头,忽然之间,一股焦躁不安在她的内心共振,甚至盖过了对他的心动。
竹濛啊竹濛,你清醒一点!你该不能爱上一个比何虹桎条件还差的男人吧!
翻来覆去,她一夜无眠。
*
翌日午休,同事喊竹濛下楼吃午餐:“竹濛,走咯,干饭人,干饭魂,咱们干饭去!”
恰时一通电话摸着时间打来,竹濛抬手一看,是亲爱的母亲大人的。
“你们先去,不等我。”竹濛招招手,示意同事先走。
接起电话,熟悉的唠叨开门见山:“濛濛,啧啧啧,你说说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爸妈说?越长大,嘴越像那蚌壳子咯,紧得很!”
竹濛被劈头盖脸地问懵:“……啥事?”
亲爱的母亲大人不知从何渠道得知了她分手的事。
竹父竹母见过何虹桎,大体上,他们还算对何虹桎满意,能和竹濛谈恋爱谈四年多,他们觉得,这小伙子挺安分的,没有那么些花花肠子。
“濛濛啊,有什么不开心的就和爸妈说,千万别憋在心里。”竹母的宽慰伴着叹息。
说来说去,最终又绕回了万变不离的话题,竹母念叨:“你因为何虹桎那小子才留在外地的,现在,你们都分手了,濛濛,你就回家来吧。大城市虽然有大城市的好,但咱老家也不差啊!”
“大城市多累,你看新闻,年年有那么多猝死的,个个都年轻!咱们小地方没那么卷,你找个清闲的工作,找个好老公,我和你爸啊也能早点抱孙子……”
竹濛脑壳疼,紧缩眉头扶着胀痛的太阳穴。
最初,她确实因为何虹桎才选择了如今的这座城市。
但年复一年的走街串巷,她和这座城市培养出了感情,在这里过日子过惯了,一时半会儿她不想搬离。
再者,她那小地方没有对口的工作,她现在的工作干得还不错,不如留在这里多赚几年钱再说。
耳根子起茧,竹母的滔滔不绝终于结束之时,竹濛已烦躁到没心情吃饭了。
一股子无名火气郁结在胸。
竹濛知道她此刻的脸,奇臭无比,甚至凶神恶煞,阎王爷见了她都得毕恭毕敬地递上生死簿,点头哈腰忌惮一句“竹大人,你来你来”。
就不下楼和同事吃饭了,免得同事算工伤。
办公室有正在吃便当的同事,顾忌于自己奇差的状态,竹濛便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自我消化坏情绪。
应急通道是极佳的选择。
铁门敞着,通道里密布暗色,唯有指示牌散发幽幽绿光。
竹濛走进去,呵了一声,感应灯亮起的瞬间,她吓得差点自己绊自己一跤!
轮椅上的年轻男人同样吓得不轻,瘦削的身子猛一哆嗦,瘫脚滑出脚踏板,脚尖扑棱棱地点着地面。
他手中的一团白色抖落在地,圆滚滚提溜到竹濛脚边,她错愕地低头定睛一看——
冯星晚在应急通道啃馒头。
他不知道,啃了第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