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不聊不开心的了。”他耸肩,用笑容扫去阴霾。
竹濛默认,抽一张纸巾擦汗,不动声色地借由这个动作揩拭微湿的眼角。
他的遭遇惨绝人寰。
相比之下,她的失恋显得微不足道。
再者,正如闺蜜所言,早日识清一个负心之人,当断立断,从中抽身,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你不用为我难过,我现在过得挺好的。”他左手的两指之间夹着两张纸巾,递给她,“我没有给你一次好的体验,我还又惹你难过了,对不起。”
……他眼睛怎么长的?
……干嘛这么会看眼色!
被戳穿了的羞赧,竹濛用凶巴巴来掩饰,一把抽过来纸巾:“谁说我为你难过了!我和你八竿子打不找的关系,我啊,才没那个闲功夫!”
他看破她内心的柔软但不戳破,一笑带过。
“你做什么工作的?”问后,他低头扒拉馄饨,忙小声补,“不想说可以不说。”
经此几番交谈,竹濛已卸下芥蒂与防备。
蛮奇妙的。
他具备一种溪水般柔软却绵绵不息的力量,不张扬,不强势,忙碌的行人路过这溪流,发自肺腑地愿意对着这一池明镜讲讲心里的话。
“我做配音演员的统筹规划的。”竹濛如实说。
他口型浑圆,称赞:“好厉害!”
“没什么厉害的,就一打工的牛马。”竹濛笑笑,“领导给我发配任务,说要什么样的声音,然后,我去合作的配演员库筛选合适的人选,帮助配音演员顺利签约。”
“你是伯乐!”他赞叹。
“伯乐谈不上。”竹濛盯着他星亮的眼睛,开玩笑道,“我们业内自诩‘人贩子’,没那么高尚。一般只要有合适的声音就猛推,我们吃抽成的,配音演员签约了,项目方付钱,我们能拿一定比例的回扣。”
“至少,你能给配音演员一次试音的机会,让有梦想的人有被看到的可能。”他似乎不认可她的妄自菲薄,下唇微微用力道,“你的工作很有意义。既能帮助他人,又能有钱拿,这份工作更有价值了。”
竹濛轻嗤一笑:“你还挺会聊的。”
仅限于谈论正经话题,灯红酒绿的场合,他笨嘴拙舌,三棒子都打不出个屁。
一句漫不经意的夸赞,烫红了他的耳朵,他面颊久未褪去的绯红向鬓角弥漫。
他羞涩低头,操控右手舀起一勺汤。
勺里的汤随他的轻吹而微波荡漾,他嘴去够汤勺,饱满的唇瓣淋湿,薄薄的油花附着之上,一双唇愈发莹润,他穿一件款式极简的卫衫。
清爽扮相和那发光的唇,碰撞出纯欲的味道。
竹濛:“……”
兀感周身燥热,她赶紧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吃饭上。
“祝你多赚点钱,高考顺利,然后顺利上岸,当上公务员。”竹濛捞光了碗里,吃得尽兴,汤都喝了半碗,她抹嘴,“你服务意识挺强,适合为人民服务。”
许是她接二连三的赞美让他消受不下,他的脸,莫名红得有些不正常。
“借你……吉言。”他笑得纯净,中途,大喘气一口,“汤,你少喝点。”
“为什么?”竹濛有些奇怪,“这汤很好喝啊,没有偷工减料用科技汤包,一尝,就是真材实料熬煮的。”
他抿紧上下唇,欲言又止。
一滴汗珠在他的喉结绕道往下滑,竹濛这才发现,他锁骨处被薄汗沁得透亮。
“阿姨,开一下这边的风扇吧。”竹濛没多想,只当他吃汤汤水水的热食出了一头大汗,她喝了热汤也热,她递纸巾道,“擦擦汗吧。慢慢吃,不急。”
“谢谢……”
他伸左手去接。
蓦地,他重心失衡,身子向左边一软!
他的左侧肋骨炸雷似的磕在桌边,轮椅拉了手刹,阻碍了轮椅后滑,而他夹在桌子和轮椅之间摇摇欲倒,使不上一丝力气让自己直起身来。
脖颈也蔫茄子似的耷拉下来,眼看脸即将砸进碗里!
“……啊!”
竹濛惊声大叫,以闪电之态托住了他的脑袋!
桌子不固定,四条腿是活动的,他这一撞,桌子顺势往竹濛的方向冲撞而来,嗑得她闷咳。
“咳咳……咳咳……”
不待她缓过劲儿来,掌心黏腻滚烫的触感,好似把他丢进滚锅里面煮了一遭。
竹濛滞愣,而后无暇自顾,暗叫不妙。
……他发烧了!
冯星晚清清亮亮的双眸已然涣散放空,半闭半合地,他枕着竹濛的手掌急急喘气,掴在宽大卫衫里的羸羸背脊起伏着,依稀能数清根根肋骨。
“对……不起……”他自知此刻湿唧唧的,可能还有汗味,气息游离地道歉,“我弄脏……你的……手……抱歉……我……想起但我……起不来……”
“少说废话!”竹濛无语。
……他留着这道歉的力气多吸吸氧气不好吗?他悦耳的声音此时如瘪了的气球,听感令人窒息。
他乖乖封锁双唇,不再吭声:“……”
“老板!”竹濛请求外援,朝脚不沾地的老板大声喊,“麻烦帮帮我们!”
*
竹濛和馄饨店的老板把冯星晚送回了员工宿舍,老板知道冯星晚的住处,冯星晚休息时,偶尔给老板发微信,拜托老板给他送餐到家。
冯星晚每次都执意要付送餐费。
老板拗不过,就收他两块钱意思一下,然后偷偷多给他打几个馄饨。
宿舍高低铺,一间卧室睡四个人,共两间卧室,不用深思也能看出哪张床是冯星晚的——
有且仅有一张下铺安装了吊环。
一看便知是辅助他起床的用具。
傍晚,用餐高峰期,老板协助竹濛把冯星晚送来,交代了一些需注意的事项,嘱咐竹濛如果情况危急,就打120,把冯星晚送医院。
而后,老板留下手机号,赶回店里忙生意了。
正值酒吧的上班时间,宿舍空无一人。
竹濛急得原地打转,她没有照顾病人的经历,更别提是像他这样的重残人士。
“柜子……第二层……抽屉……”他烧得思维混沌,却反过来温言安慰她,“有……退烧药……我吃一颗……很快就好。我没事的……不用……急。”
翻箱倒柜地,竹濛扒出来一盒退烧药。
水壶干可见低,仅剩一口水。
竹濛搞不清一排杯子里哪个是他的,随手拿了一个,倒上水,疾步过来,喂他吃下药片。
“我……睡一会儿……就好啦。”他容色憔悴,潮红覆盖了他白皙的肌底,扯出虚弱的笑,“你回去……吧……天快黑了……不安全。”
竹濛即便想走也不敢走。
撂下发高烧的他孤身一人,他的状况还如此特殊,这和杀人有何区别?她至少得确保他性命无忧才能离开啊!万一他挂了,她是冷血的刽子手!
“你睡吧,快睡!”竹濛不去反留,一屁股坐上他的床铺,“你别管我,你睡你的。”
“可……以吗?”他一脸烧懵了的神态。
眸子却满含幸福地微微弯起,小虎牙挤压盈透的下唇,朝着竹濛的方位而眼神不聚焦:“那我……睡了哦。”
他看似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睡你的吧。”竹濛没好气道。
内心乱糟糟的,连她自己都纳闷她在气什么?或许,是他太纯太乖,她拿他有点没办法吧。
*
夜幕挂上星灯,暗色从窗户溢进室内,将竹濛笼罩,她没找到体温计,也不便叫醒他问,只能隔一段时间用手来估量一次他的体温。
烧退了些,他也不再难受得喘粗气。
以免叨扰他的休眠,她没开灯,谨记轻手轻脚。
洗手间里挂着一堆毛巾,可他的那条不难找,因为只有一条挂在低处,正常身高的人需弯腰去拿,而对于坐着的他来说,是便利的高度。
竹濛打湿毛巾,给他擦脖子擦面部,以降温,再冷湿毛巾敷上他的额头。
毕生所学都拿出来了,还可以怎样照顾病人呢?
竹濛思悟着,在一片昏暗中瞄到冯星晚垂在床边的脚,她竟忘了给他脱鞋了!
拍了一下脑门,竹濛摇头叹气。
一场酒喝的,她脑细胞貌似死了不少,净干些蠢事!
漆黑一团中,竹濛眯眼以便视野清楚些,摸黑轻轻拽掉了冯星晚的运动鞋。
袜子松垮垮地连带鞋子一齐落地,脱骨鸡都没他的脚丫子那样的绵软顺滑。
竹濛捡起袜子,然后把他的脚往床上搬,搬上去,他应该能睡得舒服些……
谁知,这行为,引得他的双腿猝不及防地一收!
他的脚挣脱了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膝盖向腹部弯折,脚跟扑簌簌地捶打床面,高低床架子摇摇晃晃,发出吱吱呀呀刺耳的动静!
“……喂!”竹濛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心脏敲锣打鼓,“你……咋回事?”
“唔……”
昏暗弱化视力,也催化了听力的敏感性,她听到他喉间极其压抑的痛呼。
“疼……”一声纯自发的含混口申口今,那种生理性的疼痛从他微弱的气声中外流横溢,“憋……”
他哑声哼唧,后脑勺不安分地蹭枕头。
“憋?”竹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忖一下,她判断是他呼吸受阻,憋得慌,她忙去松解他的领口,“你等等啊,我给你松一下就不憋了。”
领口扯到了胸膛,他的吃痛只增不减。
“疼……啊……憋……”
竹濛急得抠头皮,眼皮子底下,他颤巍巍地抬起双臂,落在小腹上面,似乎试图摁下。
竹濛花了足足十秒钟,才得以理解——
他并非气憋。
他尿憋……
“……!”竹濛一个蹦子弹开。
眼睛不可置信地一秒钟眨动数下,呆若木鸡。
……咋办?
她要帮他把屎把尿?看他那样子估计靠他自己今天就活活憋死了。
可她不会啊,她又不是医生护士!再说了,瘫痪不是二便(失)禁吗?他的为什么出不来呢?
竹濛打开手机搜索,又急又慌,手汗在手机壳上摁下水印,屏幕的光打亮她冒汗的脸。
——部分瘫痪患者依赖腹压式排尿。
咕咚吞口水,竹濛跑去打开了卧室顶灯,高撸袖子,掀开他身上的被子,瞄准他的下腹部……
摁下。
“……唔!”
他闷哼,眉间皱出川字,一双小细腿好似狂风中的枯萎秸秆,狂抖乱舞!
甚至双手也抖抖嗖嗖地佝偻在胸口,他脖子往后仰,骨感的喉结湍急滑动。
“……啊!!!”竹濛惊声大叫,随即想起科普里说,摁压一次排不出来为正常现象,可掌心覆盖患者小腹,顺时针或逆时针打圈按揉多次。
呼哧带喘地,竹濛谨遵医嘱。
他的口申口今渐弱,直至完全消失。
竹濛明显感觉到他鼓胀硬挺的腹部塌陷下去,一股接一股的热流涌出,他的衤库衤当肉眼可见地变得臃肿,撑满了貌似是纸尿裤的东西。
高悬的一颗心终于落地,竹濛叉腰喘气,一晃眼……
对上了他微红潋滟的狗狗眼。
他被她的叫声惊醒,秒懂眼下的状况。
竹濛刚想解释:“哦,那个……”
他瘫手夹着被子一角咻地盖到脸上,她似乎能透过被单看到他红到爆炸的脸。
“干干……什么?你羞什么?”竹濛抬高音量来显得自己稳如泰山。
可舌头磕绊,出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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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同样羞得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她吼:“又不是没见过!再再再……说!我又没有扒你的裤子!你你你……该谢谢我才对!”
“谢谢。”
他害羞的声线闷在被子里:“真的谢谢你。”
內蜷的双手在太阳穴附近压着被子两边,久久不愿松开,奈何他的手臂不足以支撑他长时间抬臂,啪嗒一下,他的双臂摔落在枕侧,手指一阵颤抖。
被单下,他露出一只眼,眼神似刚做完绝育的小狗。
“洗手间有洗手液,你快去洗手吧。”他声音低微。
“我又没碰到,不急着洗。”竹濛问,“你好些了吗?你差不多已经退烧了。”
“嗯。”他点头,浓密的茸发蹭得更乱,仍眼神乱飞,不敢与她对视,“我没事了。”
“你喝水吗?”竹濛继续问。
他口周的被单褶皱浮动,他似乎在抿嘴唇,然后,他极其轻缓地上下晃脑袋。
“等着,我去烧水。”竹濛走向烧水壶,灌了一壶自来水,搁加热垫上烧开,“你的杯子是哪个?”
“白色小狗头的那个。”
白色小狗头杯子里插着一根铁质吸管,竹濛倒了小半杯开水,用吸管快速搅动降温,转头问:“你们这有一次性杯子吗?我也想喝点水。”
忙前忙后的,她也口干舌燥。
闻言,他卯足力气,把右臂甩到了吊环上,靠手腕勾住,挣扎着欲坐起来,满床寻找手机。
“你躺着呀!你找什么我帮你找,你想做什么就告诉我。”竹濛端着杯子折回床边,把他按回床上躺好。
“我想点外卖。”他口气严肃。
“我们不刚吃完晚餐吗?你又饿了?”竹濛不解。
他连连摇头:“我点便利店的外送,送矿泉水过来。麻烦你把我的手机给我。”
竹濛在家喝的是矿泉水。
冯星晚牢牢记得,他喝自来水,但他不能让她喝。
*
吃馄饨时,他的那句“你少喝点汤”回旋镖似的突然击中了竹濛的脑神经。
他细心入微,定是观察到了她在家喝矿泉水,而馄饨铺子为了节约成本,不可能使用矿泉水煮汤底,以及此刻,他着急于她说要喝自来水。
同时,她也了悟,为何那日,他避于碰到她的杯子,他宁愿干吞药片,宁愿剌嗓子。
竹濛看着冯星晚用弯曲的小指指节划开手机屏,五味杂陈。
他当真对她毫无警戒心,只顾着下单买矿泉水,连密码都大喇喇给她看了。
酸涩滋味溢满心口,细味咀嚼,又品出了暖暖的回甘,竹濛情不自禁唇畔轻扬。
抽走他的手机,她挑眉说道:“我渴冒烟了,等不到外卖员配送到家了。”
话毕,她用他的水杯浅喝了一大口:“不烫了,凉了,给你,喝水吧。”
他傻愣不接,瞪大清潭般的瞳,灿亮视线凝在杯口她唇浅尝辄止的湿痕。
他的喜出望外溢于言表,无声胜有声。
“不喝?”竹濛逗他,皱鼻表不满,“辛苦我烧水了。”
“喝!”他急吼吼抬手去接,缺失了手臂的支撑,他顷刻间面条似的软塌塌。
竹濛眼疾手快地顶住他侧歪的躯干,他放下双手支在身侧,不敢再轻举妄动。
“我喂你喝。”微凉吸管碰他灼热的唇,她笑着打趣,“又不是没喂过。”
一口一口,他似乎贪恋,又似乎心疼她举久了胳膊会酸,喝得时而急时而缓慢。
“谢谢你。”他音色回归了那种抓耳到极致的清透,“谢谢你帮我排……那个。”
他睫毛倏抖,难为情道:“也谢谢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托住了我的头,我不是烫伤,就是淹死在馄饨汤里了。”
竹濛失笑,不假思索地开玩笑:“你挺好看的,烫伤了,淹死了都很可惜。”
“你觉得我好看?”
竹濛的笑容僵在他的询问之中。
瞬间,她被他欣喜而热烈的灼灼目光盯得混不自在。
“还……行。”她硬着头皮不躲他的深凝。
他再次笑出亮白小虎牙,亮晶晶的眸子黏着她,将一杯水喝得干干净净。
“你刚退烧,好好休息,再好好睡一觉吧。”竹濛一边整理随身物品,一边起身,“我走了。”
“嗯。”不舍,渗透他的每个音节,他仍懂事微笑,“抱歉,我不能送你回去。你到家了发消息给我,报一声平安哦……你不想发就不发!”
他改口,浮出逾矩的尴尬。
“哦。”竹濛答得模棱两可。
一低头,她瞥见他的脚,已不似正常人的形状,肿胀虚浮,脚背高耸,脚底扁平,渗白而怪异,右脚的脚跟处,一片刺目的青紫铺成开来。
竹濛想来,是那日推他出门时磕伤的。
“你的脚疼吗?”竹濛脱口。
……这绝对是她这辈子问过的最愚蠢的问题。
问出口,竹濛和冯星晚皆是一愣。
“……”
“……”
两人的沉默震耳欲聋。
竹濛缺乏和残疾人相处的经验,他眼下没坐轮椅,她脑筋一抽就忘了他瘫痪的事实。
艳艳桃红色从耳后悄咪咪地扩散至脸颊,她一把抓起挎包:“我的意思是……你抹点药膏!红花油,云南白药……啥都行!能好快一点!”
竹濛转身要跑。
动作幅度之大,长发飘逸飞扬,身后,清亮之音穿过发丝揉进她的耳道。
“如果我说疼,你能再陪陪我吗?”
竹濛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毕业后便和声音一直打交道,她从没设想过识音色无数的她,还能被人用声音挠痒。
“五分钟。”
他轻声恳求响在她的背后:“再五分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