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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大宅门14

作者:识我惊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叶观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


    “你……您说被认成贼?”


    风吹得面皮发痒,阮逐舟摸了摸发红的鼻尖:“嗯。”


    他也转过脸,对叶观轻描淡写一笑:


    “我小时候,好不容易用自己攒的钱给我妈买了个礼物,转眼就被邻居家的商人说是偷来的,对方言之凿凿,说我们家穷,饭都吃不饱,哪还有钱购置些有的没的……警察要带我妈走,我害怕极了,只好被逼着承认东西是我偷的。”


    叶观:“然后呢?”


    阮逐舟撇嘴:“没差,人到底还是被警察带走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警察不能逮捕我,家里又没钱把我妈‘赎’出来,她在里面关了十天半个月,最后警局送来信儿,说她得了急病,死在了牢里……谁知道呢。这姑且算是最体面的死因了。”


    叶观狠狠一愣。


    说这番话时,阮逐舟表情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青年黑色的瞳孔里没有深仇大恨,只倒映出江水粼粼的光。


    阮逐舟优哉游哉道:


    “从那时我就领悟了一个道理,妥协是没有用的。人在遇到危险时,总会倾向于选择最安全最妥当的方式,可后来我常常在想,如果当时我豁出去,宁可死也不让警察把我妈带走,再不成就带着我妈跑,反正那小巷子比地道还错综复杂……警察抓不到人,或许就作罢了。”


    “忍辱负重、稳妥安逸的人生我无福消受。听天由命地活着还不如死了,我喜欢高风险高回报的方案,遇上挡路者就亮剑决斗,碰到坎坷就铲平,轰轰烈烈一场,死了也痛快,值得。”


    阮逐舟说完,对叶观挑眉,似笑非笑。


    “够刺激吧,这人生信条。”他颇为自得似的。


    叶观看着他,不知哪个字眼触动心弦,他忽然想起不久前老人离世前对他最后说过的话。


    “你是不是和康伯说过什么?”


    阮逐舟的笑容略微顿了顿:“怎么了?”


    叶观拧眉,陷入沉思:“康伯临走前告诉我,为奴为仆一辈子,死了反倒是一种解脱。你们都把生死挂在嘴边,好像不怕死,甚至好像……盼着去死。”


    阮逐舟的一边眉毛动了动,暗自放松下来:“少爷说的是这个啊。”


    他倾身凑过来,叶观一个激灵,撑着胳膊后撤:“四……”


    阮逐舟在青年手足无措之前停下来,脸上闪过一抹让人烦躁的嬉笑神色。


    “只要能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死不足惜。”阮逐舟字字凿心,“当然,从我个人的角度,它甚至可以称得上一个,额外馈赠。”


    甫一靠近,与新雪截然不同的皂角香味翩然而来。


    叶观条件反射地屏住呼吸。


    少顷。


    “我不明白,”他听到自己茫然开口,“我也就罢了,你——四太太为何对这个家也心怀怨怼,为何……不想独活?”


    阮逐舟鼻腔里哼出一声笑。


    他徐徐抽身坐正,不顾叶观怔愣的凝望,摆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之态,摇头。


    “指望你能领悟,沪城的江水都要流干了,”他道,“蠢货。”


    叶观眨眨眼睛,难掩满脸困扰。


    阮逐舟起身,将叶观的衣服一并拾起,抖落开,拍拍上面的雪与灰。


    “回去吧。康伯的后事还等着处理呢。”阮逐舟说。


    叶观仰头看了阮逐舟一会儿,也撑身爬起来。


    阮逐舟把衣服还给他。叶观接过,看着阮逐舟又拾起油布伞,忽然又察觉到什么,叫住转身往路边走的青年:“四太太。”


    阮逐舟对着远处的黄包车招招手,而后侧身:“你自己走回去。大太太若是看见我和你前后脚回叶家,就大事不妙了。”


    这话有种微妙的一条绳上的蚂蚱的感觉,可很显然蚂蚱之间亦有差距。


    叶观忍不住嘶了一声:“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四太太,您方才说的是真话,还是为了哄我杜撰的?”


    阮逐舟:“真当我是你亲妈,还是当你自己是需要睡前故事哄睡的三岁小孩?”


    叶观不语,非常认真地盯着他。


    过了几秒,阮逐舟有些受不了地叹气:“你指的是什么。”


    叶观咬牙:“你、您说小时候警察带走您的母亲,可您不是很小就来到寻声阁当乐伎了吗?寻声阁的乐伎都是无父无母的弃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孩子半路进来?”


    黄包车在道旁刹停下来。


    阮逐舟苍白的眼皮轻微忽扇,垂了眸子,忍俊不禁。


    “还真让你听出来了。”他笑完,乜叶观一眼,“算你没有笨到家。”


    说罢,他转身,迈上黄包车。


    *


    叶大当家被偷的私章很快也物归原位。姓伍的从军校派人递了话来,说军火已经购置完毕,只待货全齐了,便可统一在码头发送。


    眼看着,运货的时间越来越近。


    不久,康伯的头七过了,终于忙完了康伯的后事,叶观回到家,,一路遇见家里诸多下人,全都欲言又止似的,叶观便觉出不对。


    很快有下人过来通风报信:


    “少爷,您快过去见大当家一趟吧!他老人家现在到处找您……”


    叶观跟着人来到正厅。


    叶永先果然在屋里等着。叶观一进来,他噌地站起,指着叶观鼻子:


    “你个逆子,跪下!”


    叶观直挺挺跪下来,身板笔直如松。


    只是他上前这一跪时,突然发现,屋里还坐着两人。


    一个是许久不见的大太太何氏。


    另一个,则是阮逐舟。


    叶观眼光一动,面上仍不露波澜。


    叶永先抄起拐杖,扬手照着他就是一棍:“混账王八蛋!早知道你败坏至极,当初你生下来就该把你溺死在桶里!”


    砰的击打□□的闷棍声响,后背绽开火辣辣的痛,叶观身形却纹丝不动。


    大太太也在一旁阴阳怪气:


    “老爷您消消气,砚泽这孩子还小,忒不懂事……”


    “就该打死他!”叶永先气得脸色发白,“我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个孽障!”


    叶观冷着脸,垂眸。


    “儿子做错何事,请父亲明示。”他说。


    叶永先冲他吼:“你还有脸问?到这个份上,还和你爹装糊涂,嗯?!”


    他抓着拐杖又要打,厅里顿时乱作一团,候着的下人都连声喊着“老爷息怒”,唯独一人置身事外,连起身意思一下的姿态都懒得做。


    “都放手!”


    叶永先把人搡开,用拐杖指着叶观。


    “我问你,你偷拿你老子的私章出去,购置军火送往前线的事,究竟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叶观浑身一震,唰地抬头。


    可并非是望向叶永先。


    他的目光径直穿过混乱的人群,落在坐在侧座悠闲喝着茶的阮逐舟身上。


    是他。


    是阮逐舟,告了密。


    叶观的胸膛渐渐起伏,呼吸粗重。


    “他哪里还小了?!他二十岁,不是三五岁的孩子!说了多少遍,外面打仗的事情你少掺和,你偏要一意孤行!”


    “要不是你小妈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要被你这兔崽子骗到什么时候!”


    “今天不打到你长教训,我就不是你老子!”


    叶永先气得哆嗦,手上却不留情,啪啪几拐杖挥下来,声音直教人瘆得慌。


    “老爷息怒,息怒……”


    一众下人安抚,叶观自始至终岿然不动,气息也不曾凌乱分毫,只有额间渗出冷汗来,打湿了鬓发。


    他看也不看自己父亲一眼,在一下下重击中稍微偏过头,冷静的目光里却足以吞噬怒火。


    告密者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长腿交叠,掀开盖碗抿茶。


    后背火烧火燎的疼,叶观浑然不觉似的,盯着告密者的身影,只觉气血上涌,眼眶发热。


    厅内乱成了一锅粥,可在青年耳中,所有嘈杂都在逐渐远去,恍若雾里看花,隔水听音。


    “手下留情啊老爷!”


    “大当家,您当心气坏了自己身子……”


    闷棍不停打在背上,叶观咬紧牙关,阖上双目。


    不怪任何人,是自己不知哪根神经搭错,把把柄交到别人手中。


    或许是罚跪时掉在地上的厚实外罩,余热未消的剩菜剩饭,挡下风雪的一把油布伞,让他萌生了一种可笑的错觉。


    罢了,他心中说,原就是自己把人心想得太过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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