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万人嫌我当定了[快穿]》 1、大宅门01 思考人生三十秒后,阮逐舟一把扯下盖头,抓过烛台边的剪刀。 [宿主,刀下留人!!] 刀尖在距离颈侧半寸处停住,阮逐舟对着脑海里的声音漠然道: “有话快说,我赶时间。” [宿主,我知道情况暂时有点难以接受,不过只要完成全部任务,您就可以在原世界死而复生!] [拜托拜托,您是我见过万人嫌匹配度最高的宿主了,请相信我好吗!] 阮逐舟从铺着大红被褥的婚床上起身,面无表情地将剪刀再次对准喉咙: “真没想到,原来人临死前还会出现这么荒谬的幻觉。” [宿主,我不是什么幻觉,您听我说!!——] 刀尖即将扎进颈动脉的瞬间,电流般的剧痛袭来,阮逐舟浑身一震,剪刀脱了手,身子一软,倒回床上。 再次恢复意识,已是十分钟后。 [动手需谨慎,宿主。为了保证安全,主宇宙会自动触发防退出机制的。现在能冷静下来听我说话了吗?] 喜烛的光透过床边帷幔,在墙上投下跃动的光,照亮了屋内陈设的古色古香的木质家具。 身体仍然处于麻木状态,尚未消散的痛感让阮逐舟意识到,这当真不是什么幻觉。 07号苦口婆心道: [从现在开始,只要您扮演好万人嫌反派角色,待全部副本通关后,即可在原世界死而复生。] 阮逐舟望着喜庆的天花板,沉默。 原本的阮逐舟是一个海内外闻名的科学家。 ——只不过是恶名远扬的那种。 穿越到这个鬼地方之前,他正因罪大恶极,在自己的世界被直播公开处刑,处于差一点就咽气的生死叠加态。 也难怪系统会选中他。 万人嫌,反派。简直是本色出演嘛。 07号生怕阮逐舟不配合,连忙劝说道: [宿主,您不能强制退出进程,如果拒绝执行任务,也只会在副本中无数次轮回……您难道不想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吗?] 阮逐舟放空地望着天花板的眼睛微微一动。 知觉渐渐恢复,阮逐舟终于开口:“说吧,想要我怎么做。” 见阮逐舟回心转意,07号立刻道: [即将为您对接副本一的初始记忆,接下来由我为您讲解任务规则,请宿主做好准备。] 话音刚落,记忆如开闸放水,瞬间涌入脑海。 如今的阮逐舟身处一个名为华国的副本世界中,而阮逐舟现在的身份为沪城富商新娶的男妾,也是叶家的第四房“姨太”。 富商名叫叶永先,人到中年,一次谈生意时,在沪城酒楼寻声阁遇到了弹得一手好琵琶的头牌乐伎阮逐舟,不知怎么被打通了好男色的脉,哪怕阮逐舟是个“淸倌儿”,也非要把人迎娶回家。 叶永先一辈兄弟两个,自己又有三房姨太,为他诞下不少孩子,然而这叶家格外“阴盛阳衰”,后代几乎都是女孩,生下的男胎大多早夭,长大成人的唯有两位男丁。 其中一个为正房太太何氏所出,名为叶臻,另一个是叶永先与家中丫鬟的私生子。 而在这个副本世界,冥冥中加罩主角光环的,正是这位不起眼的私生子。 私生子名叫叶观,字砚泽,想当初叶大当家“宠幸”家中丫鬟,本欲打掉这一胎,可被郎中诊出是个男胎后,也就默许了将叶观生下。只可惜那丫鬟福薄,生下叶观时便难产大出血而死。 [宿主,您身为反派的作用就是通过和叶家人一起打压、欺凌叶观,刺激主角产生反抗命运不公之心。] 07号解释。 阮逐舟没说话,重新捡起床上那把剪刀。 07号紧张了一下,以为阮逐舟又要故技重施。 然而阮逐舟这次没有什么过激的征兆,把红色的剪刀翻过来,拿在手里把玩,若有所思。 过了片刻,他忽然问:“怎么个刺激法?” 07号:[简单来说就是想尽手段,欺凌折磨主角。新手任务马上发布,您可以借此熟悉模式,尽快上手。] [同时还请宿主您注意,在副本中您务必要保持好万人嫌反派的人设,不要做出违背人设的行为,若因此影响任务,后果自负。] 阮逐舟随手把剪刀放回烛台边。 他眯了眯眼睛:“新手任务的内容是什么?” 07号正要补充:[是这样的——] 下一秒,厢房门被推开。 一个仆人站在门口:“四太太,大当家吩咐,请您按家里的规矩去祠堂上香,然后尽快去大当家房里一趟,他老人家有事找您。” 07号的信息还没有交待完,登时有点紧张:[宿主……] 没成想阮逐舟泰然自若,痛快地起身:“好,带路吧。” 阮逐舟一路跟着人穿过三进院落,来到叶家祠堂外。祠堂与叶大当家的院子只一墙之隔,还没走到祠堂门外,阮逐舟忽然听见那叶大当家院里传来一阵嘈杂,隐约能分辨出有男子的骂声。 他下意识侧目,遥遥地看见叶大当家院中似乎跪着一个人,约莫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下人似的粗糙长衫,大冬天的,外面连一件御寒的马褂都没有,虽然跪在冷风里,却一丝也不抖,跪姿挺拔。 对方好像也察觉到祠堂这边的动静,略往阮逐舟这边望了一眼,阮逐舟看得并不真切,也并未留神,径直过去将祠堂门推开。 “谁?!” 一声低吼,阮逐舟条件反射地停住脚步,定了定神,向屋内看去。 祠堂供桌后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尖叫,阴影中一个男人起身,放开被压在墙上衣衫不整的少女,反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妈的,哭什么!跟了老子你很委屈?” 那女孩捂着脸呜呜咽咽地背过身去,瑟瑟发抖。 男人转过身,看着门口穿着红色长衫的阮逐舟,嫌恶地皱眉,接着嗤地一声笑。 “看样子,你就是大哥新娶的男妾。”男人傲慢地拖着长腔道,“唐突了二爷,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阮逐舟眯起眼睛。 07号的声音也跳出来: [宿主,这位就是叶家二爷叶永轩,一个比话本里还标准的、欺男霸女的下流纨绔,因为喝多了酒,要对家中年轻貌美的女佣下手。] [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帮助二爷叶永轩隐瞒他试图玷污女佣的罪行,这个任务比较简单,供您练手,也有助于您坐实万人嫌反派的人设哦。] 阮逐舟面上浮起一丝冷笑。 叶永轩慢慢走向他,挑衅地将阮逐舟上下打量了个遍。 “真没想到大哥怎么能看上你们这种不男不女的人,还能让你来给祖宗敬香。”对方一副难忍恶心的嘲弄,“我警告你,要是敢出去乱说,二爷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阮逐舟看了角落里的女孩儿一眼,从供桌上拿起一炷香点好,插进香炉。 做这一切时,他就当叶永轩不存在似的。 “这么说,二爷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脱裤子,就使得了?” 他问。 2、大宅门02 叶永轩的脸登时黑得可怕,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弹曲的小白脸,还敢教训起你二爷来了!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也不想想有朝一日大哥玩腻了,你这号人在叶家该如何自处!” 说话间,阮逐舟上完香,后撤一小步,漆黑的瞳孔瞬也不瞬地盯着叶永轩,原本百无聊赖似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二爷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自然什么也不会说。” 阮逐舟语调放柔,“老爷就在隔壁自己院里,一不小心就会听见什么动静,知道的以为是这小丫崽子冲撞了二爷,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呢。我刚刚也是为二爷您着想,故来提醒您一句罢了。” 叶永轩恼火:“你——” 阮逐舟反倒向他靠近一步。他这么上前,叶永轩忽而懵了一瞬,下意识要后退,却眼见着青年伸手要挽他的胳膊: “在这个家,您和老爷都是主子,我怎么敢得罪二爷呢?往后还请您多担待……” 叶永轩浑身顿时炸起鸡皮疙瘩,一挥手:“别过来!” 阮逐舟被一把打开手,脸上毫无意外,只是停住动作。 叶永轩心有余悸地吁了口气,后退半步,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 沪城男妾向来没资格风风光光地办礼,阮逐舟的婚服都是拿当年大太太的衣服改的长衫,掐了腰的腰身却仍有空空荡荡的一截余量,衣领拢住修长的颈,鸽血红耳钉衬得青年几乎白得发光。 叶永轩咽了咽唾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一个大男人,恶不恶心!往后离我远点,少来你二爷跟前儿招人嫌!” 说完,他狠狠给了阮逐舟个眼刀,连那小丫鬟也不顾,匆匆拂袖而去。 阮逐舟不理睬,把挡风的外袍解下来,丢给祠堂里看呆了的女孩:“先披上。将来见到你们这个二爷,记得学机灵点,躲远些。” 女孩脸上还挂着泪痕,惊魂未定地跪下来就要磕头:“多谢四太太救命之恩!四太太大恩大德,奴婢终身难忘……” 阮逐舟再没多看那小丫鬟,转身也跨出祠堂屋门槛。 [恭喜宿主完成新手任务,获得积分x100,解锁系统商城,获得奖励:新手礼包。] 播报结束后,07号又接着道:[宿主,这叶永轩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么和您说了两句话,反而老鼠见了猫似的避之不及呢?] 阮逐舟内心淡淡一哂:“还能因为什么,恐同直男呗。既然他口口声声说人恶心,还不准我真恶心他一下?” 07号恍然大悟,竖起不存在的大拇指:[宿主,还是您对万人嫌的人设理解深刻啊。] 阮逐舟不语,向叶大当家院中走去。就这几分钟功夫,院子里跪着的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 阮逐舟没多理会,走进这位叶大当家的房间。 刚一进门,只听啪的一声! “你个孽子!是不是你爹活活被你气死,你就满意了?!” 一声怒喝传来,引得阮逐舟不动声色看去。 只见屋内方桌边,一个年逾五旬的中年男子身着长衫,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面前不远处站着的正是不久前跪在院落中的青年,头微微低着,看不清脸庞,却能清晰瞧见对方右边脸颊上肿起大片红痕。 刚挨了那一巴掌的也是他。 男人吹胡子瞪眼的,骂骂咧咧的话被07号在脑内的声音掩盖过去: [宿主,这就是主角叶观和叶大当家叶永先。] [叶观刚刚因为搞砸了家里的一单生意,触怒了叶大当家,您的第二个任务是挑唆气头之下的叶永先,令其严惩主角。] [以您刚才新手任务中出色的适应能力,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宿主加油!] 阮逐舟回过神。 坐着的毫无疑问正是叶永先。这位叶大当家指着挨了巴掌的叶观,明显气得要命: “警察已经同我说了,是你冲撞了大使馆的洋人在先,你还敢狡辩?知不知道咱们家有多少营生现在都仰赖和洋人合作?!” 被打的人沉默片刻,哑声道:“父亲,如今国内战事频繁,那些洋人仗着有租界和大使馆庇佑,在沪城横行霸道,欺压百姓,这个节骨眼,叶家怎能与他们……” “一派胡言!到手的大买卖,就因为你意气用事劝告吹了,你还有脸在这言之凿凿?!” 叶永先抓起桌上的茶杯铆足劲儿丢过去,只听一阵噼里啪啦,凉茶劈头盖脸泼了年轻人一身,茶杯擦过额角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被打的人住口,兀自低头。从阮逐舟的角度,可以看见对方额角缓缓流下一丝粘稠的猩红色,可他只是负手而立,感觉不到疼似的,一动未动。 “往后咱们家的商船会不会被码头的洋人为难暂且不说,你和洋人起了冲突,差点伤了承泽,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有十条命又赔得起吗!” 叶永先拄着拐杖站起身,瞪了叶观一会儿,忽然沉声道:“阮四。” 阮逐舟反应了一秒,走过来:“是,老爷。” 叶永先盯着低头不语的青年,话却说给他听:“今天的事,多亏你早来告诉我,不然就让这个小兔崽子在外面闹去,还不知要给我惹出多大祸端。” 阮逐舟微皱了下眉头。 虽暂不清楚全部来龙去脉,但看样子叶观在外面闯了祸,还是被自己亲自捅到叶大当家面前。 可他的设定只是一个贪慕富贵的男妾,就算要对叶永先讨好献媚,又何至于做到这般地步? 然而思及此阮逐舟也只是顿了顿,随即绕开狼狈的叶观上前,笑盈盈搀住叶永先: “老爷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 青年笑靥温柔,活脱脱一个体贴的男妾做派,在叶永先后背抚了抚:“孩子年龄小,不懂事,您总要给他历练的机会。往后他一定会明白老爷您的苦心的……” “过年他就二十一了,小什么小?” 不提这话还好,叶永先反倒更加来气,言辞愈加激烈,“不省心的野种,早知道给我填了这么多麻烦,当年一生下来就该给他溺死,跟着那小娘们一同去了干净!” 底下站着的人像没听见这奇耻大辱一样,雕塑般伫立着。 阮逐舟忙长吁短叹地接茬:“可不是么,老爷您平时对待晚辈还是太过娇惯了,除了大少爷,这家中哪有几个能为您分忧解难的,凡事都要指着您这个顶梁柱。” 一席话让叶永先受用得不得了,反过来再看叶观,更加怎么瞧怎么不顺眼,叶永先轻推开阮逐舟的手,往门口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停下来: “阮四,今天晚上,盯着这小兔崽子在西院你厢房外罚跪,何时知错了,何时让他再来见我!” 说罢,中年人愤愤离去。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阮逐舟也不急着走,反而也在椅子上坐好,慢条斯理端起桌上的茶盏:“说说吧。” 如今他必须摸清情况,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足够让对方抖出供自己顺藤摸瓜的信息。 如他所料,面前的年轻人沉吟片刻: “四太太,今天的事确实是儿子做得不对,儿子甘愿受罚。” 07号刚想见缝插针给阮逐舟补齐信息,只见青年垂眼吹了吹茶碗里的浮热: “少爷。” 站着的人鼻翼微微翕动,抬起头。 阮逐舟不慌不忙呷了口茶,方才抬起眼帘。 四目相对,阮逐舟半边眉毛不由自主挑了一挑。 可即便略有破相,也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叶观是个如假包换的主角。长相也忒不俗了。 叶观深黑的眉眼凝望着他。从刚刚阮逐舟叫了他一声少爷开始,对方一直沉肃的眼底似乎多了分异样神情,却转瞬即逝。 阮逐舟只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将茶盏随手搁在桌上:“你自己说,错在哪。” 叶观沉吟片刻,很快垂眸,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 “回四太太的话,儿子今天跟着大哥去码头看货时,不该不听大哥的指令,擅自行动。” 阮逐舟懒懒斜倚在太师椅扶手上,双腿交叠:“还有呢。” 即便微低着头,年轻人身板依然笔挺,粗糙的衣着掩盖不住对方高大颀长的身材。 “儿子不该和码头的洋人起争执,把到手的一笔大生意搅黄。”叶观又说。 阮逐舟啧了一声:“还有。” 叶观又抬起头来。这一次,青年嘴角微不可察地上翘一点。 “儿子不该,不小心惊了拉货的马匹,害得那洋人被掀翻下来摔断了腿,还险些冲撞到了大哥。” 他刻意将某个字眼咬重,回答道。 阮逐舟觑起眼睛,深望了叶观一会儿,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 叶观这次竟坦然地回望着他,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却愈发明显。 打探到这,阮逐舟已经了然。 如今的华国正处于战乱之下,沪城虽然尚未被战火波及,但因战场上节节败退,城内洋人早已横行霸道,尤其是大使馆的洋人更是把守着江畔码头大肆敛财,无视华国律法强征关税。 副本的“记忆”显示,叶家的生意有许多都依赖于水路。 看样子,就在今天,叶永先刚刚差遣两个儿子去码头监督交货,顺便与码头的洋人疏通关系,而叶观定然是与码头的洋人发生龃龉,导致货物没能运出去,才让叶永先这般大发雷霆。 叶观身量比阮逐舟高了些,即便垂眼,视线依然能够与阮逐舟的相交。 他漠然望着叶观:“回答我,你陷害兄长和那洋人的原因。” 叶观眼底闪过一丝冷笑,嘴上却恭谦:“儿子不敢。儿子当真是无心惊扰了马匹。” 阮逐舟呵笑,抬起右手。叶观没有躲的意思,站在原地不动。 青年骨骼细长的手指顶住对方心口,用力一怼:“没脸的东西,还敢嘴硬……” 他忽然停住话音。 指尖抵着胸口这一怼,本应极疼。可他的指尖触碰到一块人所不该有的硬度,藏在青年长衫前襟里面。 一瞬间叶观也注意到,方才隐约的笑意瞬间干涸了。 他忙道:“四太太——” 哗的一下,阮逐舟比他眼疾手快,反手揪住青年长衫前襟的布料,伸手一淘,将那东西抽出来,扬手在叶观面前抖了抖: “少爷,这是什么?” 3、大宅门03 阮逐舟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书。 叶观面上一紧。 阮逐舟盯着他:“说话。” 叶观抿了抿嘴:“是沪城书局新出版的《古今军事通考》。” 阮逐舟瞧着对方阴郁的脸色,轻笑出声。 有意思。把家里的生意搞砸时,不见叶观脸上有丝毫惶恐,只被自己揪出来一本书,他竟肉眼可见地面露懊恼,倒像被捏住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 阮逐舟眯眼:“再不说实话,我现在就烧了它。” 叶观怔了怔。过了几秒,阮逐舟听见年轻人沉声道: “那洋人就该死。只断了一条腿已是便宜了他。” 阮逐舟哦了一声,把书翻过来,看向那封面。 良久。 “我跟着大哥去码头时,路过书局买下了这本书,正好被洋人看见。”叶观声音有些沙哑,“他出言不逊,说如今华国战事必败,将来注定是亡国奴,看什么书也是白费时间……” “所以,老爷叫你去办事,你就这样三心二意,把差事搞砸了,还觉得是洋人的错?”阮逐舟打断他,抬眼,“看来老爷平日给你的零用钱太多,把你这下流种子都惯坏了。” 叶观嘴唇几乎抿紧成一条线,并没回话。 有一瞬间青年脸上似乎布上一层阴恻恻的霾,又很快消退得无影无踪。 他轻吸口气,好整以暇道:“即便没有洋人挑衅在先,今天这生意也不该成。您可能有所不知,其实今天送去码头的货是——” 话音未落,啪一声脆响! 一小片带着墨香味的阴影唰地覆住视线。 叶观下意识抓住被狠狠掴在脸上的书本,不顾侧颊火辣辣的痛,意外地抬头看去。 阮逐舟敛了笑模样,冷冰冰地盯着他。 他们站得很近,阮逐舟的身影得以完整、清晰地映在青年的眼底。青年黑发墨瞳,修眉俊目,穿着专为这好日子改制的大红色长衫,瘦削的肩颈撑起利落的衣衫线条。 分明如曼陀罗一般妖冶的红,然而此刻,对方那本该软若无骨的身段一扫而光,身板挺拔,神色清清冷冷,上挑的眼神如古井无波,无端叫人压迫十足。 “拿着你的书,现在滚到我院中跪着,跪上一整夜。”阮逐舟一字一顿道,“你这个月的月钱没有了,吃不上饭的时候,记得用你这几页破纸充饥。” * 几分钟后。 扫了一眼跪在院中的那个人影,阮逐舟撂下窗,坐回床边。 07号的声音传来:[恭喜宿主任务完成。您演技真好,真不愧是主宇宙青睐的天选万人嫌。] 阮逐舟不接茬:“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没有。” [当然了宿主,您的200奖励积分已经到账,随时可以查看。] 阮逐舟并没动,继续问:“想要在副本通关,究竟需要达成什么条件?” 07号回答:[您的终极目标是确保主角叶观在遭受虐待后奋起反抗,最终翻身打脸叶家人,向包括您在内的昔日欺凌过他的反派复仇。] 阮逐舟:“只要让他复仇成功,让我们这些反派不得好死,是不是就可以通关?” 07号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呃,是的宿主,不过这个不用您费心,主宇宙已经筛选出了一种最稳妥、风险最低的方案,您按部就班完成任务就可……] “这个方案需要花多长时间达成?”阮逐舟锲而不舍追问。 07号耐心解释:[顺利的话,大概需要两到三年时间,当然,我指的是副本世界内。] 阮逐舟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用词:“你是说,副本世界时间的流逝速度和现实世界不一样?” [是的,副本世界的一年,大致相当于您所在世界的一个月。] [当然,在您执行任务期间,原世界的时间线会被暂停,等到您返回之后再继续流动,唯一会随之产生变化的只有您的身体状态。] “也就是说,我在副本中的时间越久,我在现实世界的肉/体衰老得也越多,”阮逐舟说,“可我穿越前的身体状态已经很差了,万一在每个世界都待上个三年五载,肉身熬不住了怎么办?” 07号:[您穿越来之前是什么状态?] 阮逐舟淡淡的:“被直播坐电椅执行死.刑,你再晚点绑定我,我就要外焦里嫩的状态。” [……] 阮逐舟抽过一个大红枕头,拍成舒适的形状:“既然如此,恕我不能接受这个最‘万无一失’的方案。原来的世界还有不少事等着我回去处理,还是高风险高回报的方案更适合我。” 不过,和07号交谈后,阮逐舟也算是弄明白了,反派炮灰的作用本质上都是为了在主角翻身走上人生巅峰后被打脸,落得个恶有恶报的下场。 只追求用无脑“虐待”来倒逼主角成长,效率实在太低,阮逐舟等不起。 幸好目前看来,他在副本中的自由度较高,有不少操作空间。 好半天,07号的声音再次传来: [但是宿主,如果您不完成最基本的任务,是会遭受惩罚的。相应的,完成任务的积分奖励可以供您在商城兑换道具……] “什么惩罚?”阮逐舟问。 太没有上进心了吧,怎么不先问问有什么奖励? 07号讪讪道:[您不会想知道惩罚内容的,宿主。相信我,那会让您非常痛苦。] 阮逐舟哦了一声,懒懒倒回床上,闭眼:“行吧。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 07号:[今晚没有任务,不过按照习俗,今天晚上叶大当家会来您房中过夜。] 阮逐舟刷地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让我和那老头儿睡觉?我俩必须发生点什么吗?” [您放心。]07号安慰道。 阮逐舟松了口气,又听见07号体贴地补充:[晚上我会切断与您的链接的,不用有心理负担,宿主。] “……”阮逐舟:“把你那个什么系统商城给我打开。” 很快,一片光幕在阮逐舟面前展开。他扒拉了两下,定格在一个写着[新手礼包催眠道具]的图标上。 07号:[您刚刚进入副本,因此拥有一个新人过渡礼包。您确定要使用吗?] 荧光照在青年冷白的脸上,阮逐舟没说话,默默点击光幕上的确认键。 * 入夜。 灯火映照窗户上殷红的窗花,阮逐舟放下茶壶,端起杯子走到坐在床上的中年人面前,双手奉上: “老爷,请用茶。” 床上坐着的那年逾五旬的中年人,正是叶大当家,阮逐舟如今名义上的“夫君”,叶永先。 叶永先的目光满意地在低眉顺眼的男妾身上划过,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另一只手探到阮逐舟身后,揽住那一把窄腰将人带过来,与自己并排坐在床上。 “迎娶你过门好几天,今日才补办了礼,委屈你了。” 叶永先边说边伸手,在阮逐舟打着耳钉的雪白耳垂上摸了摸。 阮逐舟面色不变,从叶永先手里拿过茶盏,随手放到一边。 “老爷,最近生意繁忙,您一定累了,阮四为您宽衣吧。” 男人脸上的褶子都要笑开了,连声说着好,就要搂阮逐舟躺下。阮逐舟啪地拍掉手,眼波淡淡一扫: “猴急。” 叶永先偏就爱惨了男妾嗔怪的劲儿,边躺下便掀开被子:“成,我不动就是了,你来……” 阮逐舟侧身坐在床边,伸手触及男人上衣最上面的一颗盘扣。青年线条流畅分明的脸逆着光浸没在阴影里,黑漆漆的眸子猫儿似的透亮。 叶永先看得快要灵魂出窍,粗声喘气,笑道: “好宝贝,我都等不及……” 他摸索着抬手要去抓住在自己脖子下方抓痒般作乱的手,可还没等碰到那微凉的指节,却感觉身子越来越轻,眼皮反倒沉重起来: “今晚咱们两个,要好好地……” 话音未落,男人的手重重跌落在被子里,床榻间传来沉重的鼾声。 阮逐舟收回手,直起身子,面色沉静如水。 什么狗屁人设,被老男人玷污这种事,他可承受不来。 夜色深了,叶家人都已经睡下,阮逐舟不知想到什么,推开房门,走到院内。 在叶家,他虽暂时有叶永先的宠爱,可倒地是个低贱男妾,只配住在大宅院最角落的西院偏房,倒也因祸得福落了个清静。 庭中空旷,只有当院里栽了一棵流苏树与他作伴。 人树影成双,阮逐舟随意环视一圈,目之所及处,忽然有一个影子闯进他视线。 某位副本世界的气运之子正直挺挺跪在院子角落,满肩扛着沉甸甸的月色,唯独矫健挺拔的身躯劲落如松。 4、大宅门04 正是叶观。 阮逐舟一脚踩上落叶,咔嚓一声。 叶观抬起眼帘,寒浸浸的目光扫过来,猝不及防,二人视线相撞。 07号的声音跳出来:[宿主,主角生下来便没了娘,偏巧同一时间,大太太也诞下一个男婴,有长房长子继承香火,叶永先自然把这个低贱的私生子忘得一干二净。] [一个连入叶家族谱的资格都没有的野孩子,在这大宅院中的处境怕是连姨太们的一条宠物猫狗都比不上。] 阮逐舟:“哦。你科普得倒是挺快。” 阮逐舟:“不对,你不是说晚上你会切断链接吗?” 置若罔闻的07号:[长子叶臻从小被溺爱娇惯,不学无术,叶大当家为了激励他,提出让两个儿子竞争继承人的位置。不过说是竞争,无非就是……] “就是让私生子给叶臻当工具人,什么时候这大少爷历练得差不多了,私生子也就会被一脚踢开。”阮逐舟自然而然接道。 07号惊道:[没错宿主,您是怎么知道的?] “最常见的御下之道罢了,叶大当家本就不会在乎一个私生子的死活。”阮逐舟道,“只是这样一来,叶观可就要被大太太和大少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加上下人对他的轻慢,‘我’对他的刁难……说起来,我为什么会对他敌意那么大?” 07号:[宿主,这个问题……您要不要从记忆里自己搜寻一下?] 毕竟脑内被植入了不属于自己的过去,被07号这么一提醒,阮逐舟才反应过来,可又瞬间觉得不对。 系统的这语气,好像有些事颇为难以启齿。 他在记忆中略一翻找,很快恍然大悟。 副本世界里的“阮逐舟”,与主角叶观当真有过一些阴差阳错的交集。 寻声阁的乐伎,都以争取被客人赎身出去做个富家姨太为最高目标,阮逐舟同样不例外,但他一开始盯上的并非年事已高的叶永先,而是叶家的长子叶臻。 毕竟叶永先年龄太大,或许再过个十年八年,这偌大的家产就要落到少当家手中,若是能攀上叶家继承人,这辈子都能高枕无忧。 阮逐舟接触不到金尊玉贵的长子,只好千方百计托人找上叶观,希望对方可以帮自己给叶臻传递些东西,可得到的确实这位私生子冷漠的回复: “抱歉,我在大哥面前说不上什么话,更何况这不合规矩,还是请你尽早打消这念头吧。” 几番尝试后,阮逐舟突破不了这严防死守,加之叶观明言拒绝,只好退而求其次,对叶永先发起进攻。 自然,叶观的存在便成为了阮逐舟如今在叶家最大的一颗定时炸弹。只要叶观还在这个家一天,阮逐舟曾经试图攀附叶臻、勾引大少爷当断袖的事就有着暴露的风险。 如此一来,阮逐舟把委身于年老的叶永先、爬不上叶臻少爷的床的过错统统推在叶观身上也就说得通了。现下只怕他恨不能立刻把叶观排挤出这个家,方能解了心头大患。 阮逐舟又看看角落里跪着的青年。 刚刚短暂的对视过后,叶观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只是机械地转过头,阖拢眼帘。 “原本主宇宙设定中,叶观是怎么打脸这一家人的?”阮逐舟在心里问。 [如今被一大家子人压迫欺凌,正是主角叶观翻身的开端。]07号说,[在叶家人的打压下,叶观忍无可忍,意识到只有反击才能自保。] [华国战火波及沪城后,叶家风雨飘摇,众人瓜分家产,包括您在内追随叶臻的一脉会因为经营不善落得身无分文、病死街头的结局,而叶观的事业蒸蒸日上,最终在叶永先临死之际获得了认可,成为下一任少当家,复兴叶氏。] 阮逐舟心里古怪地一笑:“叶永先这么注重宗族观念的人,死到临头反而大彻大悟,把少当家的位置给了私生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的07号:[宿主,目前我也没有这方面的权限,恕我不能解答您的问题……] 阮逐舟心里沉默了一会儿:“在主宇宙看来,被叶家认祖归宗,坐上少当家的位子,就算够解恨,够过瘾了吗?” 07号一愣:[呃,宿……] 阮逐舟无视脑海里的杂音,迈开步子向跪在地上的人走去。 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叶观适时地睁开眼。 阮逐舟站定在他面前。秋末冬初,月光乌蒙蒙的,却在青年瓷白的面容镀上素色的釉。 “现在知道丢脸,跪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了?”阮逐舟嘴唇几乎没动,“滚去那边跪着。” 他对院当中的那颗流苏树小幅歪了歪头。 叶观没有抬头看他,顿了几秒,没有撑地,就这么直接站了起来。 跪了快两个时辰,青年站起来时也只是身子些微晃了一下,便若无其事站直。 阮逐舟看着那身单薄的衣服,又看看他强忍着不表现出冷得发抖的模样,微微冷笑,转身向树下走去。 叶观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冬日的流苏树,斜逸着枯枝横杈。叶观不顾地上冻得硬邦邦的泥土,结结实实在阮逐舟跟前儿双膝跪下来。 阮逐舟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跪我边上干什么?跪树底下去。” 叶观眼皮微微一紧,而后挪了挪膝盖,照做。 阮逐舟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望着叶观。 “老爷要至少卯时才起。”阮逐舟说,“在这之前院子里没人看着,你最好别让我知道你靠着树干打盹。” 叶观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青年深黑的眼底仿佛月光也照不进的深潭,酝酿着暗流汹涌。 月光照着一树瘦枝,在阮逐舟脸上打下崎岖细长的影。青年细挺鼻梁分割开半边侧颊的光源,浸在灰色的阴影里。 阮逐舟:“在这跪着,好受吗?” 叶观于是垂眼:“回四太太的话,好受。” 阮逐舟一哂:“放屁。” 叶观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又生生遏制住。 阮逐舟微微弯下腰。他出来的时候身上披了一件外套,随着这个动作缓缓向下滑落了一寸。 他平静地问道:“如今华国战火连天,说不定哪日就会打到沪城。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洋人要你跪,而你不得不跪,你恨不恨?” 叶观嘴唇小幅蠕动:“恨。” 阮逐舟:“如果有朝一日,有机会报复他们,你会怎么做?” 叶观看着阮逐舟长衫的下摆。 “儿子会杀了那些洋人。”叶观的口吻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 “现在也有人让你跪,”阮逐舟幽幽开口,“你为何不敢恨,不敢杀?” 叶观一掀眼皮。 阮逐舟那双漆黑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叶观哽了哽:“那不一样,洋人是国仇家恨,而父亲和您是训诫儿子……” 阮逐舟一声轻笑,引得叶观住口。 阮逐舟无聊地挪开眼,看着庭中树影。 “别自欺欺人了。”他说,“什么国仇家恨?谁负了你,你就要让谁百倍千倍地偿还回来,否则就对不起自己曾经吃过的苦头。” 说完他又直起身,回过头端详着叶观。 “如今这世道,隐忍就是犯贱。”他循循善诱似的,“少爷,你说自己是不是贱?” 叶观呼吸一窒,眼底的暗流瞬间澎湃暴涨。 直起身时,阮逐舟披着的外套不小心滑落下来,掉在地上。 阮逐舟睨了那外套一眼,脚尖一勾,把那织物踢到叶观膝边。 “都因为你,我的衣服脏了。”阮逐舟扬唇冷笑,“脏东西我不要,赏你了,少爷。” 他刻意把某个称谓咬重,随后再不多看跪着的人一眼,转身离开。 夜风骤如霜刀。 叶观仍然跪着,心口某处却烙铁一样灼痛起来。 他没有去看阮逐舟离去的背影,而是微微俯身,拾起那外套。 他拍掉上面沾的尘土,将衣服抖落开。织物细密,厚实而柔软,极佳的料子,披在身上,一宿的风都吹不冷。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刚刚四太太俯下身时,这衣服从对方肩头滑下的那一分秒。水一样的织物从瘦削的肩胛骨上蹭落,掉到一半,被对方自然而然拢住,垂在肘弯,披肩似的荡。 他低下头,鬼使神差地抓着那衣服凑近,如按捺杀心的孤狼嗅闻领地中猎物的气息般,高挺的鼻梁微皱。 一阵比月色还轻的皂角味道飘近鼻尖。 ……好香。 * 转天早晨。 起床时,阮逐舟趁着叶永先还没醒,悄悄支开窗户往窗外看去。与此同时,他听见脑内的07号说: [宿主,您让叶观在外面跪了一夜,不会伤着他吧?] 阮逐舟置若罔闻一般,定定望向向庭院中。 流苏树下,只见某个人影正虚虚靠在树干旁,双目紧闭,头还一点一点的,膝旁地面上放着一件叠得四四方方的外套。 阮逐舟心里啧了一声:“十足的犟种,也不知道披上遮风。” [宿主您说啥?]07号问。 阮逐舟语气平平:“没有啊,我什么也没说。” 一天过去,07号也摸透了自己宿主这个话爱留一半的性子,也不再追问。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哗啦的水声与衣物簌簌的摩擦,小丫鬟端着洗脸盆,站在桌子旁。 而阮逐舟按着沪城娶妾过门第二天的规矩,双膝跪在床下,给叶永先穿衣。 脑海中,07号还在喋喋不休: [宿主请注意,新的任务即将触发。稍后主角进来向叶大当家请安,您的任务内容是羞辱叶观的身世,嘲讽叶观母亲的低贱出身。] 叶永先坐在床上,抬起下巴,视线却向下瞟着阮逐舟的脸。 阮逐舟跪着,视线只到叶永先胸口,四平八稳地为男人系扣子。 “没了?”他问。 07号说:[这次系统会实时监测主角的心情值,必须刺激主角产生情绪波动,羞耻心达到一定程度,才能进一步奠定他争夺继承人之位的决心。] 阮逐舟十分从容地讨价还价:“这次任务要求都提升了这么多,就没有什么特殊奖励?” 07号忍住“您总算问了点该问的了”的冲动:[有的宿主,任务完成后,除了积分,您将会根据身份背景解锁原本自带的一个技能天赋。] 几乎刚说完,门口传来三声叩响。 叶永先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喊了声进。 阮逐舟听到侧后方有人推门进屋,步履有些艰涩。 他充耳不闻,继续做自己手头的事。 “给父亲请安,”他听见叶观有些嘶哑的声音,“父亲,儿子知错了。” 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对方必然是一幅狼狈之态。 叶永先也没有让阮逐舟停下来的意思,只扭头略略扫了叶观一眼,鼻腔里发出不耐烦的冷哼。 “你在这儿等着,”叶大当家终于说,“等我和四太太吃完早饭,你跟我去找你大哥道歉,昨天那该死的畜生险些撞到承泽,他人都吓坏了。” 叶观低低地应了一声,退到门口。 叶永先又看了阮逐舟一会儿。忽然他抬起手,捉住阮逐舟在他身前动作的手指。 “阮四,”男人思索着什么,慢吞吞道,“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咱们俩都干什么了?” 5、大宅门05 阮逐舟系扣子的手不着痕迹地顿了顿,而后抽出来: “老爷,第一晚,当然是礼成了。” 他的手上移,去系最上面的扣子,却被那只苍老的手再次抓紧。 “当初在酒楼里,在花船上,你说自己卖艺不卖身,怎么也不肯就了我。”叶永先慢悠悠道,“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天,我怎的像话本上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一样,什么滋味都没尝到?” 阮逐抬起头来看着他。 07号沉寂了一夜的声音响起:[宿主,催眠道具不会让人完全丧失这段时间的记忆,叶大当家恐怕起疑了……] 叶永先是个多疑的性子,催眠只是权宜之计,他本也没指望能糊弄过去太久。 阮逐舟慢慢转动眼眸。他的余光瞥到角落里某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 对方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对于父亲和小妈之间的谈话无动于衷。 他想到什么,慢慢勾起唇角。 “咱们早早就睡下了呀,老爷。”他一改昨日的淡漠语调,尾音上挑,“昨天阮四有多辛苦,您都忘了吗?” 不止叶永先,连被迫听墙根儿的叶观都为之一怔。 叶永先:“什么?” 阮逐舟不慌不忙起身,从瞳孔地震的丫鬟端着的水盆里捞起温水泡过的毛巾,轻轻拧干。 他若无其事笑道:“昨天晚上老爷对阮四可狠心了,阮四一直求您别那么激烈,可您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我哭着求您,您也不放过我……” 他走回来,把拧干的毛巾双手奉上。 余光可以看见,叶观的表情因他这旁若无人的言论,愈发古怪起来。 阮逐舟仍然微笑:“到后来,阮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老爷您今天怎么反倒问起阮四来了呢?” 屋里静得只有心跳,与某人下意识压抑的吞咽声。 阮逐舟面不改色,静静等候。 过了几秒。 “这么说,昨晚你是累得受不住,所以咱们才早早结束了?” 手里蓦地一轻,热毛巾被抽走。 阮逐舟笑意加深,抬头与男人对视。 “您也知道,阮四从小在寻声阁吃馊饭喝凉水长大的,身体不好,老爷身体强健,昨儿第一晚,您也不懂的疼人。” 没有那个男人会拒绝相信如此斐然的战绩。叶永先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清清嗓子: “怪不得我感觉昨晚上好像没干什么似的……” 他用毛巾擦了把脸,目光如湿漉漉的舌,黏腻地在美人的脸上舐过。 “知道吗阮四,我就喜欢你这点。”他直言不讳,“是个放得开的骚货。” 阮逐舟敛了眼皮,面上笑容不褪。 倒是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某个垂手而立的年轻人目光微不可察地一闪。 叶永先起身,随手将毛巾丢进水盆里,水花溅起一地。 “既然如此,早上你在屋里歇着吧。我去大太太那用早饭。” 叶永先走到门口,想起什么,看了看自己儿子。 “你,不准吃早饭,随时等着我让人叫你去给你大哥赔罪。再让我从四太太或者承泽那里听见你干了这等浑事,我打断你的腿。” 说完叶永先推门走了。 阮逐舟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抽干,换了种百无聊赖的慵懒目光盯着门口。 脑海中的07号:[宿主,好奇怪,主角叶观内心居然产生了类似于‘羞耻’的情绪……接下来只要您嘲讽挖苦他的身世,让他产生足够的愤怒值,任务就完成了。] 阮逐舟平移视线,锁住叶观的身影。 后者刚刚似乎一直在看他,却在与阮逐舟撞上时佯装无意间移开。 意料之中。再怎么故作深沉,心性也只是个青葱小伙。 一点没影子的荤话,就臊成这样子。果真没出息。 阮逐舟在桌旁坐下:“传饭。” 小丫鬟如临大赦,把早饭一样样摆上桌,退到屋外候着。 叶观身子动了动,转身正面向阮逐舟:“四太太,那儿子也告辞——” “站住。”阮逐舟执筷,“听不懂话么?老爷刚说过,让你随时听候人叫。既然留在这,就不知道孝敬一下我,伺候我用饭?” 叶观脚步顿住,思考两秒,缓缓上前。 门外吃瓜的小丫鬟惊讶地瞪大眼睛,却不敢探头往里看。 叶观没什么异议似的,端起一个空碗,为阮逐舟盛汤。阮逐舟则当他空气一般,筷子尖在各式早点上转了一圈儿。 汤勺舀起水声,阮逐舟夹起一块萝卜糕,忽然幽幽道: “倒是有眼色,会干活。” 顿了顿,他又说:“和你那个亲娘一样。” 汤勺当啷一声撞上瓷碗。 阮逐舟没听见似的,咬下一口萝卜糕:“嗯,味道不错。” 叶观端着碗的手背上浮起一道道凸起的青筋。 他紧盯着阮逐舟的脸。后者又夹了点小菜放入口中,青年垂着眼,卷长的睫羽如暂栖的蝶,随着细细咀嚼的动作颤动,振翅欲飞。 偏生阮逐舟瞅都不瞅他,又夹了一个小笼包,另一只手在桌面叩了叩。 叶观眼底滚起浓黑翻腾的岩浆。他屏息片刻,将碗放在用餐者手边。 阮逐舟哼了哼:“你娘当初在叶家也是专门伺候老爷的丫鬟吗?哦,我忘了,听说你好像没和你亲娘见过面。问你也是白搭。” 叶观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四太太说的是,儿子见识太少。”叶观沉声说,“不像四太太,见多识广,还特别的……拿得起,放得下。” 阮逐舟咀嚼的嘴巴停下来,偏过头看叶观:“你威胁我?” 叶观不回答。 阮逐舟静静望了他一会儿,放下筷子,拿起手帕擦了擦嘴。整个过程中他始终看着叶观,末了才慢条斯理放下帕子。 “不吃了。有少爷在旁边,莫名的倒胃口。”阮逐舟冷笑。 “你出去吧。”他说完,回头招呼外头的小丫鬟进来。 叶观沉着脸,连句招呼都没打,转身边走。 他走到屋外,阳光晃了一下眼,许是跪了一夜的缘故,叶观脚下一个磕绊,连忙止步,低头扶额。 他缓了一会儿,挨过刚刚那阵头晕眼花,迷迷糊糊听见个怯生生的女声:“……您没事吧?” 叶观睁开眼,侧过身。小丫鬟端着一大托盘的早点,站在他身后。 叶观:“你跟着我干什么。” 小丫鬟:“四太太方才吩咐,说是这些早点剩下来也是喂狗,不如……让我送到,您房间……” 叶观皱眉,一时没有说话。 乍听起来,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但是父亲有过命令,他今早本没有填饱肚子的权利。 在小丫鬟被这死亡气氛感染,紧张得快要手抖之前,他扫了一眼那些饭食,扬了扬下巴:“拿去丢掉。” 小丫鬟松了口气,立刻逃离这修罗场。 叶观转而去看那关起来的厢房门。 昨天晚上的事,阮逐舟说了谎。他在院子里跪着,若是厢房当真闹出阮逐舟口中那样荒.淫无度的动静,他早听见了。 刚刚他其实应该当着父亲的面,拆穿这个满口谎话的四太太的。 或许是被那人的口无遮拦震惊到,所以忘记了。贪慕富贵的男妾,本就是靠着这等孟浪姿态,俘获人心。 日头升起来了,流苏树影随太阳移动,在青年冷俊的脸上投下细影,像面具上裂开一条无声的缝。 他想起那些被他人唇齿触过的残缺早点,双拳握紧,转身离去。 * [情绪检测通过,恭喜宿主,任务成功。] [获得商城积分x100,同时解锁自带天赋技能,请注意查收。] 阮逐舟在叶永先给他置办的梳妆台前坐下:“这个副本的‘我’的天赋是什么?” [宿主,您的身份是沪城‘寻声阁’的琵琶乐伎,最火爆的头牌。因此您解锁的天赋为琵琶演奏能力。] “……”阮逐舟有点哭笑不得,“亏我一通操作,就给我这么没用的技能?” [这也是为了您在后续任务中能够维持人设呢,宿主。] 阮逐舟有点哭笑不得。 也不知道那位腰杆死硬的怨种主角会不会把早饭吃掉。刚刚见他脸色都不对了。 阮逐舟闭了闭眼,不知想到什么,将抽屉拉开,凭着系统赋予的记忆从中摸出一块玉佩。 仔细看去,上面还刻着“望江会”三个字。 与此同时,07号解释道: [宿主,虽然您希望用更快的方式通关,不过高回报往往伴随着高风险,我建议您不要铤而走险,一旦过于偏离既定路线,最后副本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连主宇宙也无法保证。] 阮逐舟摩挲了一下手里的玉佩:“好好的突然这么紧张干什么?” 07号一时没作声。 阮逐舟心下了然,拿起那玉佩,对着光照了照:“我猜你又要说,要学会利用我这个身份原有的记忆,对吗?” 有了和叶观的过节,阮逐舟过门前自然担心东窗事发,甚至动过杀人灭口的念头。 也是在这期间,阮逐舟联系上了沪城最大的□□望江会,希望望江会能出手要了叶观的命,可或许是身份太过低贱,亦或是给出的筹码不够打动人,和望江会的交易并没有做成。 阮逐舟没再说下去,可07号已经从他的表情隐约猜到了一切:[宿主,望江会在沪城势力很大,甚至背后有租界洋人撑腰,以您的身份本就很难和他们谈判。这只是个影响不大的背景设定……] 阮逐舟一撩眼皮,看向梳妆镜。 镜中那张同样清俊的脸与阮逐舟彼此对视。 “那是因为从前的‘我’开出的价码还不够高。”阮逐舟微微一笑,“我说了,我这人一向喜欢高风险高回报。” 6、大宅门06 转天过去。 安康路,沪城人尽皆知的西式俱乐部一条街。非有权有势,背景深厚者,轻易不敢踏足。 尽管紧临租界,可恰在安康路最繁华的地段,仍有一栋古朴的中式酒楼伫立于此,望江楼三个大字显眼提名于楼上。 …… 望江楼顶层。 门口侍立的人将大门拉开。阮逐舟收起玉佩,踏入屋内。 屋内一应是中式的典雅陈设,正中央八仙桌旁坐着一个穿着马褂布鞋的中年男子。 阮逐舟进了屋,男人连看都没看,将手里的鼻烟壶盖上,递给屋内站着伺候的小厮。 男人终于瞭了他一眼:“叶家的,新姨太?” 一个疑问句,却是肯定而嘲弄的语气。 阮逐舟没有配合这句玩笑笑出来,平静地看着对方。 “望江会的一把手,武凭勋先生,”他说,“今日得以一见真容,实在是阮四的荣幸。” 武凭勋敛了些笑意,正过身子,上下打量他。 “看在你有玉佩的份儿上,底下的人给你脸,让你再一次到我跟前儿说上句话。”武凭勋不紧不慢对他一扬下巴,“你来,许是为了叶家的事。” 屋内唯一新式的就是那台西洋钟,钟摆来回滴滴答答。 阮逐舟:“阮四斗胆问一句,从前和武先生做的交易,是否作数?” 武凭勋懒懒挥手,示意小厮退下。待人离去,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你指的是,替你杀了叶家少爷的事?”武凭勋哼笑,“杀了他倒不难。只是你拿什么做交换?” 屋里这下只有阮逐舟一个人站着。青年垂眸看着地面。 他语气倒不卑不亢:“等价交换,自然是要拿您看得上的东西来,我们合作才愉快。” 男人笑了:“你一个卖笑卖艺的乐伎,居然也能说出等价交换这四个字来。还真叫人稀奇。” 阮逐舟仍没有任何附和的笑,嘴角动都不动一下。 他等这位望江会的老大笑完,垂着眼继续道: “如今不仅沪城,整个华国的水路都被洋人辖制,可叶家的生意依然门路通顺,经久不衰。叶家上上下下打点了哪些人,易了何种货,又走了什么渠道,这些情报在武先生看来,算不算值钱?“ 武凭勋有些意外,继而眯起眼睛。 “你倒是够恨他。这些可比一个不受宠的私生子的命重要多了。”武凭勋道。 阮逐舟终于抬起眼帘。 视线相对那一刹那,男人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上一次他见到这个不起眼的男妾时,对方惧于望江会的威名,哭哭啼啼的像个鹌鹑,远没有现下这般冷静。 青年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像两把冰水里淬过的刀,不隐藏算计,却锋利得足够直白。 阮逐舟只看了男人一眼,便收起目光。 “不是他太重要,”阮逐舟淡然道,“而是叶家的命,和阮四自己的命都太不重要。不重要的事情,阮四一向舍得。” * 从顶楼下来,阮逐舟并没急着出望江楼,而是在里面和几个打杂跑腿的攀谈了一会儿,又在门口找报童买了几份报纸。 出了望江楼,阮逐舟拦下一辆黄包车。 车子启动,与此同时,他听见沉寂了一上午的07号道: [宿主,您和那些人聊天,又买报纸来看做什么?] 阮逐舟倒也不怕晕车,抖开一份报纸:“光靠你传输给我的记忆,想在这个副本中混得如鱼得水还远远不够。多储备些信息总没有错。” [宿主,以您的身份能和武凭勋结识,只是副本的背景设定而已,您真的打算利用这份交情,陷害主角?] 阮逐舟浏览着新闻:“不是你说要做实人设不ooc的吗?” 07号愕然:[可是这并不是分内的任务,风险很大,万一失误——] 阮逐舟坐在黄包车上,身子随着颠簸轻微晃动。 他心里道:“按你的意思,你所说的主宇宙只是根据风险分析,制定了一个最稳妥的任务路线。” [没错,坏人遭报应,而主角也能出人头地,这也是应了主宇宙信奉的善恶报应、因果轮回的主旨。]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让一个万人嫌宿主通过扮演反派来体验善恶有报的道理,这算哪门子邪门的思想改造? “这既定路线也包括我们这一家子人的惩罚?” [是的,除了叶观,其余所有人都没能熬过下一个冬天,在战乱中饥寒交迫病死了。]07号说,[不过宿主您放心,只要您攒下足够的积分,即可在商城中兑换冬眠道具,跳过这段时间,实现无伤通关哦。] 阮逐舟颇感无聊地哦了一声。 “真奇怪。”他重新垂眸看着报纸,“叶观成了正儿八经的继承人,其他人居然也不知见风使舵,就连大当家的兄弟,那个二爷叶永轩也坚定地站在叶臻这一边?” 07号不解:[这哪里不对吗?] 可他并没等来阮逐舟的解释。 一炷香时间过去,黄包车停在叶家大宅侧门。 阮逐舟付钱下了车,刚走进当院,便远远看见一个穿着旗袍,打扮雍容的女子指着谁尖声大骂: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竟也学会人前卖弄那一套了!和你那个狐媚子的娘一样,只会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阮逐舟看了看。骂人的那个无疑是叶家的大太太何氏,挨训的正是叶观。 明明比何氏高出一个头,可叶观此刻只能鹌鹑一样低着头站着,大气不能吭一声。 07号提醒道:[你来的正是时候,宿主,下个任务马上开始。] [您现在要做的,是和大太太一起坐实叶观妨碍长子叶臻求学读书的罪名,禁止叶观再去同叶家的账房先生学习管账理财。] 阮逐舟没听到似的,脸上表情丝毫未变,只站在原地远远看着那一男一女。 何氏尖细的嗓音清晰地传来: “本来前天我就不同意你跟着我们承泽去码头上手交货,你和洋人起了冲突事小,伤了我的承泽怎么办!现在倒好,你不但不思悔改,还在这院子里念经,我们承泽该如何静心读书?” “还有,你和承泽去见账房时,故作对答如流的样子,以为抢着回答就能衬托出我儿处处不如你?下流胚子,当真心思险恶!” 院里不少下人来来往往,何氏的声音皆被众人听了个一清二楚。不少人频频向二人投来打探的眼光,但更多则是看笑话似的幸灾乐祸,三两嘀咕着什么走开。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背后嚼叶观这个私生子的舌根的话。 阮逐舟看了一会儿,终于走上前。 何氏的话越骂越不中听,叶观头低着,额发略微遮住眉眼,看不清他的表情。 阮逐舟走到何氏身边,行了个礼:“太太。” 何氏尖刻的咒骂戛然而止,回过头,见是阮逐舟,表情却更不耐烦:“是你?你来干什么,看不见我有事吗?” 阮逐舟无所谓地笑笑:“太太息怒。您和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置气,叫下人见了跌份儿,给您自己气出个好歹来也不值当。” 何氏脸色并没有所缓和,拿着手绢往某个方向一指:“承泽他就在屋里研究账房留下的往年账册,这死小子——” 她又指着叶观:“他倒好,存心在当院里背书,不就是想让我的承泽分心,教人不得安生?” 低着头的青年嘴唇翕动:“太太,我住的地方紧挨着下人的厨房,太过嘈杂,儿子只想找一个安静的……” 然而阮逐舟率先睨他一眼:“闭嘴,这有你说话的份儿?” 叶观张了张口,不答了。 阮逐舟又对何氏笑眯眯道:“太太,您说的对,这个黑心种子一定是嫉妒承泽用功,变着法儿给承泽使绊子呢。要我说,从今天开始,他再不该和承泽一同跟着账房实习练手。” 何氏刚露出点得意神色,阮逐舟立刻转身,面向叶观: “听好了,从明天起,不许再跟着账房学习,不许动家里的账本,往后天亮了就来西院,我亲自看着你,再敢动这种祸害人的歪心思试试看!” 叶观浓密的眉些微蹙起,蓦地抬头。 何氏也轻轻一怔:“等一等——” 阮逐舟低声呵斥:“黑心肠的东西,还不下去?滚!” 叶观深望了阮逐舟一眼,某一瞬间青年嘴角隐忍地抽动一下,最终也不过低低应了句是,默默退下。 何氏反应过来,急着去拦:“你站住!” 她刚要追,却被阮逐舟抬手拦下。阮逐舟身量清瘦,可毕竟是个男子,何氏躲不过,怒而瞪着阮逐舟: “到底是你管家还是我管家?谁准你自说自话地放他走了!” 阮逐舟这才挽住何氏的胳膊:“太太,您和一个没娘养的野东西发这么大的脾气,有失您的身份。若是传出去,说您苛待族中庶子,有损名声,所以阮四斗胆,替您做了决定。” 何氏一挣,抽出手臂:“少同我这样拉拉扯扯,恶不恶心。” 阮逐舟也不恼,笑得亲热:“太太,其实您的心思阮四十分明白。我若是您,无需用这些不痛不痒的方法收拾他,合该想个斩草除根的法子,才能永绝后患呀。” 何氏面色微微一变,强装听不懂:“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可没有故意收拾他……” 阮逐舟重新抬手在女人后背安慰地拍了拍:“这是当然。可是太太您想,有些事您若不下决心,承泽少爷的继承人之位就永远存在着被那坏种夺去的风险。就算老爷现在属意于承泽,可就怕……” 他微微俯身凑近:“就怕天有不测风云啊。” 何氏表情僵了一下。这次她没有甩开阮逐舟的手。 阮逐舟依旧笑盈盈的:“太太,您是承泽少爷的生母,有些事怎么说您也不便出面。您若不嫌弃,大可把事交给阮四来办。” “你有办法?”何氏这次终于正眼瞅他。 阮逐舟放下手,后退一步。 何氏将青年上下打量了一遍。打这男妾进了叶家的门,这还是他头一回细细端详阮逐舟的身段。 阮逐舟不慌不忙,加深笑意。 “您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幽幽道,“总有一天,我会让您亲眼看着这个私生子像条落水狗一样被赶出家门。” * [任务完成,奖励积分x200,请宿主注意查收。] 厢房内,阮逐舟关上门后坐下来,看向窗外。 07号这时问:[宿主,您是不是有点过于沉浸在角色扮演里了?刺杀主角,把主角赶出家门这种事完全没必要……] 阮逐舟看着窗外,流苏树下,一个身影正迎着寒风靠坐在树下,捧着本书,五官俊朗分明,因为蹙着眉,浓黑的眉眼微压。 他收起视线。 “一个在叶家默默无闻二十年的透明人,随便哪个下人或是刚过门的男妾都可以把他当狗一样欺负的存在,”他忽然道,“恐怕连叶观自己也清楚,他只是个激励叶臻成为独当一面的少当家的工具人罢了。可为什么这大太太会对毫无威胁的私生子如此忌惮,绞尽脑汁找叶观的茬?” [或许是因为大太太爱子心切,所以当局者迷,]07号试探着回答,没察觉到自己俨然像个被导师提问的学生,[或许她是真的认为叶观故意给她儿子叶臻捣乱?] 阮逐舟摇摇头。 “冤枉你的人比你自己都知道你有多冤枉。”他道,“她那副气急败坏地控告他人的样子,从前我见过太多次了。” 07号一时觉得这句话很怪,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先问起。不过一瞬,阮逐舟便探身将支着的窗子放下来,窗外那迎着北风苦读的寒酸场景,也随之被隔绝在视线之外。 阮逐舟起身,拿过今早叶永先那边差人送来的一把琵琶。 “何氏的事不急。”他随意拨了一把琴弦,“倒是这好不容易解锁的技能,不好好利用起来,那才真是可惜了。” 7、大宅门07 “杵在那发哪门子呆呢?” 叶观回过神,看着坐在方桌两旁的人端起各自的茶盏,呷了口雨前龙井,自己却只能站在后头,喉咙吞了吞,暂解嗓子的干渴。 透过二楼最佳的观景包厢,楼下戏台上唱念做打一应收入眼帘。 他向方桌另一边的男子摇摇头:“没什么,大哥。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今天的他,不过因某人一时兴起,便被允许一同外出,为包厢内另外二人作陪。 名为“陪”,实则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与随行侍奉的仆役无甚差别。 其中一个,便是叶家真正的大少爷叶臻。 叶臻盘着手里的紫檀串儿:“搞砸了家里的生意,又被母亲揭穿了你那龌龊心思,灰溜溜滚去西院,我要是你,确实该心累得很。” 台下演员嗓音嘹亮,咿咿呀呀,鼓声渐密,叶观胃里渐生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叶臻当他如空气一般,放下茶盏,对另一个坐着的道:“老五,你也知道的,咱们的军队面对洋人,可谓兵败如山倒,这种时候,你让我们叶家支援前线,这不是亏本的买卖么。” 戏到了最高潮,乐声铿锵,叶观心莫名跟着紧张起来,仗着自己站在桌子后,偷偷抬眸看去。 另一个坐着的是叶臻过去在学堂时的同窗,此人姓伍,一群同学中恰好排行第五,于是得了个老五的外号。 前两年学堂结业后,老五便考上了军校,逐渐与其他继承家业学习经商的富家子弟少了来往。 “承泽,民族危亡的大事怎能与商贾之道相提并论,”青年急道,“这次的军火要运到前线,就要避开那群洋鬼子霸占的水路,可是师团根本不够支付更多的路费和过关费……” “洋人就洋人,什么洋鬼子,”叶臻盯着戏台,忽而话锋一转,“如今我可还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就算我有心想借你钱,也说了不算。” 叶观险些发笑,最终堪堪忍住。 一出戏落幕,台下纷纷鼓掌叫好。 演员鞠躬下台,烈火烹油的戏码结束,换上酒楼另养的乐伎弹琴,调剂口味。 一班人抱着二胡、古琴、琵琶登台就座。 不知怎的,叶观的视线一下子落在那弹琵琶的人身上。 他盯着那乐伎看了许久。乐声响起,身旁叶臻也道: “说起来,最近父亲新迎进门的那男妾,听说成天在家弹琵琶。我离他房间住得远,还不曾听见过。” 叶观意识到这是在和自己说话,回答:“他就是从这寻声阁出来的。” “原来是这等来路。”叶臻慵懒往椅子里一靠,“难怪了,乐伎除了弹琴取乐,也不配干别的。” 叶观皱皱眉,还是没有接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五不知在想什么,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几次要重新把话题引回军费的事,可叶臻总是淡淡的,一副专心听戏的样子,再不接茬。 叶观了解自己这兄长,知道事情定然没戏了。站了太久双脚又酸又痛,他想找点法子分散注意力,视线不经意扫过某处,忽然硬生生顿住。 他悄悄挺直了背,站在坐着的叶臻身后,定睛向楼下看去。 一楼便宜散座前排,某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人群中,清瘦挺拔的脊背撑起藏青色长衫,耳垂上一点反光的鸽血红。 叶观蓦地怔住了。 * 阮逐舟。 是他。他来这干什么,听戏? 一个从这寻声阁被赎出来的人,回来故地重游? 该说他真的只是出来找乐子,还是心比天大,一点都不在乎? 台下新一轮的曲目开始了。阮逐舟两腿交叠,侧靠在圈椅中,看不见他的表情,从身段上倒能感觉到对方的悠闲自得。 叶观连看时间的事都忘了,眉关紧锁,目光牢牢锁在阮逐舟身上。 另一边。 阮逐舟捻起跑腿小厮送来的糕点,咬下一口,跟随乐曲韵律微微摇头晃脑。 真是雅啊。上辈子的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原来这古典民乐细细品来如此韵味无穷? 乐曲悠扬婉转,只不过阮逐舟慢慢发觉,台上那个琵琶手一直有意无意往自己的方向看,不经意对视时,对方微笑的神色都略有变味。 阮逐舟的“记忆”里有那人的一席之地。男乐伎花名柳书,阮逐舟这个实打实的头牌被赎走前,柳书的名气仅次于他。 一曲罢了,台下掌声如潮。 很快,寻声阁的老板上了台,领着一班人鞠躬致谢。 “谢谢您各位捧场!” 寻声阁台上光鲜,上不得台面的交易更是不少,那老板娘准确来说和老鸨无异,边说边把柳书往跟前儿拽,迫不及待将人展示给楼上楼下的观众: “柳书是我们寻声阁一等一的琵琶手,论才貌那是无可挑剔的!感谢大家愿意赏柳书这个脸面……” 台下有貌似常来的客人吆喝了一嗓子: “老板娘,最近这曲儿也不行啊,照比以前有所下降吧?你们那个招牌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此话一出,老板娘和柳书的脸色顿时变了。 “这位爷,您太会开玩笑了,我们寻声阁弹琴唱戏个顶个的好手,怎么会水平下降呢?至于您说的那位啊,他……” 老板娘眼珠子滴溜乱转,一时语塞。 倒是柳书很快调整神态,笑盈盈地走下台,阮逐舟冷冷看着对方来到第一排,行至他面前。 “客人莫急。”柳书挽住阮逐舟的胳膊,“您要找的是不是小舟?瞧,他人就在这儿呢。” 阮逐舟被拉着站起来。身旁柳书笑眯眯地牵着人,边往台上走边道: “客人有所不知,小舟前些日子离开咱们寻声阁了,今天因为想念老东家,专程回来看看。” 他又回头对阮逐舟道:“小舟,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客人们也都想念你呢。来都来了,要不你也给大家弹一曲?” 没等阮逐舟说话,柳书又体贴地笑道:“我知道,你离开这儿有段日子,不像从前日日都弹,生疏也是在所难免。今天就当满足一下从前照顾过你的爷们,好赖都无所谓,权当助助兴,如何?” 话音刚落,底下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跟着起哄: “这不是从前弹琵琶的那个‘头牌’吗?今儿可算来着了!” “好啊,来一个!来一个!” “——岂有此理。” 包厢内,叶观一个没忍住,咬紧的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来。 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多了嘴,叶臻已侧过头,向后乜他一眼:“你急什么。父亲新娶的男妾,莫非是他?” 叶观:“他现在是叶家的人,怎能平白无故这样被羞辱?” 叶臻优哉游哉吹了吹茶碗里的浮热:“在场又没人知道这件事,怕什么。再说了,没名没分,算哪门子的叶家人。” 弦外之音,刻薄地指向在场的人。 叶观不说话了。他转而将目光默默投向戏台上。 楼下阮逐舟倒是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柳书话里话外对自己捧杀,笑里藏刀,夹枪带棒。 他大大方方抽开被柳书挽着的手,稳稳当当坐下来。 “指套借我一用。”阮逐舟说。 柳书与那老板娘又是不约而同愣了愣。 阮逐舟把指套绑好,抱起柳书的琵琶,试了两下音律,微微垂下头,手指一拨,清脆旋律流出。 台下立时有人窃窃私语:“这不是从前寻音阁的那首保留曲目《五更叹》么?好久都没听见谁现场演奏了!” “这曲子一般人弹不来,就算有,也很少有这么流畅好听的,今儿算是来着了……” 很快有人在底下嘘声,示意安静。 弦音时而婉转,时而铿锵,交织如九天银河,璀璨流畅。 本还有些嘈杂的散座逐渐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沉浸在台上这一曲《五更叹》中。 二楼包厢内,叶观渐渐凝眸,目不转睛。 台上灯光亮,阮逐舟低着头拨弄琵琶弦时,立领后那一截后颈便遮掩不住,凸起的颈骨抵出一小块不堪折的弧度,皮肤失了血色般的白。 说不出来的怪。从前他见了阮逐舟,不觉得对方白得这么刺眼,只瞧出对方把诡计写在脸上,狠毒又聒噪。 这阮四太太,什么时候学聪明了呢? 忽的一声喝“好!”,猛地拽回叶观思绪。 《五更叹》结束了。一句唱词儿都没有,素极了的曲子,却技惊四座,博得满堂喝彩。 “不愧是昔日头牌,果真不俗!” “好!再来一个!” 散座有人壮着胆子吹口哨,阮逐舟面上看不出什么高兴的样子,迎着掌声欢呼站起身,把琵琶递到柳书怀里。 他原不通音律,可有之前任务解锁的技能天赋,加之这几日的练习,光是凭着肌肉记忆去演奏,也足够发挥出寻声阁头牌该有的水准。 二人身距凑近,柳书下意识接过来,听见阮逐舟在他耳畔轻声道: “柳书,你若觉着我寻了条好出路,大可以效仿我,也找人为你赎身去。” “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不是你想象中那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都是可怜人,何必互相为难呢?” 柳书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消失殆尽。 阮逐舟不再看他,从侧面走下台。脚还没踏上地面,耳畔传来与掌声不一致的机械提示音: [警告,检测到万人嫌人设即将产生偏离,请宿主迅速离开。] 阮逐舟停步。 他先在散座看了一圈,而后抬头向楼上看去。 二楼正上方包厢,双扇团云雕花纹窗户敞开着,两个身影在窗口露出来,其中站着的面色深沉地看着他,前面坐着的只露出小半上身,似笑非笑,望向他的目光意味深长。 阮逐舟波澜不惊,反而对着楼上窗口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放下视线,向寻声阁门口走去。 没等出大门,门童将他拦住: “阮先生留步。您的茶钱还没有结清。” 阮逐舟:“最开始不是已经付过钱了吗?” 门童笑道:“方才是方才,老板娘说了,您是另外的价钱。三块大洋,麻烦当面点清。” 阮逐舟无语。找不回场面,就想着在别的地方出口恶气,想必柳书锱铢必较的性格也是随了他这主子就是。 不幸的是,他这个四太太今天带出来的钱并没有那么多。结了账,恐怕就没钱坐车回家了。 阮逐舟想了想,对门童勾勾手:“你过来,我告诉你上哪里结我的茶钱。” * 楼下喧嚣未平,包厢内却出奇的安静。 屋内一时只有紫檀手串儿咕噜咕噜的磨动声。 半晌,叶臻停下手头动作,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一个男人,能入了父亲的眼,没这两下子还真是说不过去。生得不错,弹得一手好琵琶,心性也深沉,往日倒真是小瞧了他了。” 叶臻说。 叶观没说话。随后叶臻起身:“我有点乏,先回去了。砚泽,你留下来在这陪陪老五。” 说完他就要走。旁边的青年有点急了,还欲挽留一句,这时叶观突然说: “我不这么认为。” 叶臻停下来:“嗯?” 叶观没回头,甚至没有送送的意思,唇角紧抿。 他沉声说:“什么心性深沉,都是这四太太的伪装。至于琵琶就……勉强中听。” 叶臻盯了他一小会儿,失笑:“看不出来,你和这个乐伎出身的小妈之间,倒还有点惺惺相惜之感。听了真让叫人感动。” 小妈这个词儿像烫着了耳朵,叶观呼吸一滞,规矩地垂下眼帘,仿佛刚刚的逾矩从未发生。 叶臻并未多做理会,冷哼一声,抬脚离去。 8、大宅门08 阮逐舟走了,叶臻也走了,留下老五这个同窗,总觉得坐不住。 “砚泽,我还是告辞吧。看样子,你大哥是不愿意帮这个忙了。”老五叹气,起立,“你们家和洋人有不少生意往来,我也是病急乱投医,才……” 和叶臻不同,叶观从小并没上过一天学堂。从前上学时,他是垫着脚扒在学堂窗外窥视知识的小偷,直到叶臻偶然间发现叶观过目成诵的能耐,叶观以替大哥写了双份作业的代价,才换得一个在学堂最后面旁听的席位。 也因此,学堂中包括老五在内的好多同窗,都对这个穿的像捡破烂一样的私生子有些印象。 叶观抽回神,犹豫了一下:“伍哥,这事或许我能帮忙。” 老五愣了: “你?你有什么办法?” “我父亲在外经商,有很多一般人不知道的通关门路,”叶观抛开一脑袋的乱糟糟,冷静回道,“水路运不过去也无妨。现如今沪城还有不少老镖局,专门做这些陆上生意。” “这能行吗?万一人家不给咱们这个面子怎么办?” 叶观略一沉思:“我想办法把父亲的私章拿出来就是。” 同学惊了:“砚泽,你这……你父亲本就对你不好,你还要偷叶家的私章出来,万一他发现了——” “速战速决,一两天的光景,他不会发现私章不见的。”叶观摇头,“就算发现……大不了挨顿打。这二十年我的板子本就没少挨过,不差一回两回。” 话已至此,同僚也没有办法。叶观道:“前线战事吃紧,我在家人微言轻,也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法子支持你们。出了任何事,我一个人担着。” 老五看叶观的眼神都变得格外敬佩:“砚泽,从前是我小瞧了你,竟不止你如此深明大义……” 叶观笑笑,从衣架上取下风衣:“走吧伍哥,人多眼杂,这些以后再说。” 二人一前一后出门,走下楼梯。到了前台,小二迎上来: “先生,麻烦您结账,三块银元。” “三块?”叶观稍有惊讶,“我包厢那个先走的人没有结账吗?” 小二赔笑:“是结过了,不过先生,今天散座有一位阮姓的先生,就是上台弹琵琶露了一手的那位,他走之前说,把他的那一份记在您账上……” 叶观僵住。 “他真这么说?”他追问,“是他亲口说的?” 小二踟蹰片刻:“是的,他指明了必须您来结账,先生。” 叶观二话不说,拿过柜台上的账单。老五走过来:“出什么事了?” 叶观仔细把账单读了一遍,后槽牙磨了磨。 “没事,”他低声说,“今天不走运,碰见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精。” * 西院的门外连着风雨廊,是这偏僻院落唯一的一点景致。 清早起来,叶观穿过廊下,来到西院。 一进院子,只见流苏树下多出来一套石桌石凳。大约是从前大宅院里哪处亭台雨榭置换下来的废品,就这么明晃晃摆在当院。 叶观愣了,走过去,伸手在冰凉石桌上一抿,指尖蹭起一层浮灰。 石桌太矮,游玩累了歇脚倒也罢,正经坐着读书着实寒碜。叶观这种高大身材,蜷着长腿弯着腰坐在石桌旁,恐怕不超一个时辰就要腰酸背痛。 比前两日从早到晚站着读书的待遇,只强了那么一点。 他眼神暗了暗,想到什么,掉头向风雨廊大步流星走去。 另一边。 昨日某人口中的狐狸精刚好路过廊下。 远远的,他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孤零零地横穿西院,并没有同每天那般拿着书诵读,急匆匆的,像是赶着要去找到某人。 很快,看见狐狸精先生,那人表情立时沉肃,向这边走来。 狐狸精本人远远瞥见,转身就往回走。 07号提醒:[宿主,那是——] 阮逐舟心道:“我知道。现在他哪怕被安排了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也不被准许回屋里读书,恐怕他心里有怨,要找我理论。” [西院的石桌石凳是您安排的?我怎么不知道?我记得我的休眠时间也没有很久呀……]07号疑惑。 阮逐舟脚下生风,没功夫搭07号的茬。 然而廊下的人显然也一眼看见他了,加快脚步向阮逐舟走来。 二人在长廊两端,像数学课本里的追击问题,更像你追我逃的猫鼠游戏。 阮逐舟步履匆匆,走了没多远,忽然听见廊外花园里有人叫他: “四太太。” 陌生的声音。 阮逐舟停下,侧目。 是那位尊贵的长子。叶臻打着把折扇,看着风度翩翩,另一只手与寻声阁那一目之缘时同样,盘着紫檀手串。 阮逐舟蓦地不着急了。 他走下风雨廊,对男人颔首行礼。 “大少爷,”他说,“叫我阮四就好。” 他余光看见,那个追猎的身影也随之刹住脚步。 叶臻微笑:“不敢。四太太是父亲的人,这种僭越的称呼可使不得。” 阮逐舟心里咂摸,嘴上恭敬,倒也不见你向长辈行礼啊。 叶臻问:“四太太行色匆忙,是有什么要紧事?” “刚才在风雨廊上被狗撵了。”阮逐舟答。 他也不管远处的人听不听得到。无所谓,这不正好符合人设么。 远处廊下的人影动了动,似乎是往廊柱后躲了躲,可惜压根藏不住。 叶臻笑了:“没想到四太太也是个幽默的人。” 阮逐舟哼了哼,不接话。 “上次在寻声阁,偶然得以听见四太太一展身手,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叶臻摇着扇子称赞,“诗中云,如听仙乐耳暂明,想来不过如此。” 阮逐舟:“大少爷说了这么一大篇子的奉承话,到底有何用意?” 叶臻也不恼,上前一步。 他这一动,远处的影子也有些急不可耐地动了一下。 “我在想,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份运气,能再听到四太太您这手精妙绝伦的琵琶技艺。”叶臻悠悠道。 阮逐舟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大少爷您太高看我了,不过雕虫小技,上不了台面。” 叶臻端详着他的脸:“我素来喜欢研究戏曲音乐,四太太在这方面颇有造诣,我们就当闲暇时探讨探讨……” 阮逐舟忽的笑了一笑。 “不成。”他言简意赅。 叶臻摇扇的手停下。 阮逐舟冷淡地盯着他:“我的手艺能不能用,何时能用,全由你父亲说了算。我不能擅作主张,还望大少爷海涵” 叶臻也看了他一会儿,盘手串的动作愈发慢下来,像在思考什么。 过了一会儿。 男人勾唇:“四太太,还真是恪守内室之德。只是真叫人遗憾。” 阮逐舟皮笑肉不笑:“大少爷过奖。没事的话,先告辞了。” 叶臻颔首:“好。四太太再见。” 二人说过两句客套话,叶臻貌似并无不快,先行离开。 阮逐舟不敢多逗留,也转身离开。 却不知他走后,廊下那“藏匿”多时的身影这才缓缓从柱子后挪出,眸光沉沉。 须臾功夫,又一个仆人远远瞧见他,跑过来:“我的祖宗,可真让我好找,大太太到处找您来替她抄写佛经呢!诶,您这脸色是怎么了……” 叶观觑起眼睛,盯着阮逐舟方才和叶臻说话时站着的那块地方。 人已离去,只留下旁边花圃中一树白梅,枝杈旁逸斜出,崎岖不折。 “方才你过来的时候,看没看见大哥和新来的四太太说话?” 他看着那一枝花影,嘴唇翕动。 仆人:“看见了呀。” 叶观:“听见他们说了什么没有?” 仆人摇头:“主子说话,我们怎敢乱听……不过,似乎听见什么琵琶的事儿,这具体的就……” 叶观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我这就去回大太太。你忙你的去吧。”他闷声说。 仆人唯唯诺诺退下。 梅花枝崎岖,叶观望着那嶙峋瘦影,眸色愈发黯淡。 * 阮逐舟穿过小花园,没走几步,忽然听见一个男声唤他:“站住。” 中年男性的声音,却并不是叶永先。 阮逐舟停步。小花园里跟着走出来一个男子,身上的长衫马褂连他也一眼都能认出是沪城顶好的料子。 对方黑着脸,来者不善的模样,阮逐舟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笑意,很快垂眼敛去情绪,不慌不忙行礼: “阮四见过二爷。” 9、大宅门09 男人在距阮逐舟一步之遥处停下,像盯着某种现世的邪祟祸害般警惕地盯着他。 正是叶家二爷,叶永轩。 阮逐舟又问了一句:“二爷,您找我有事?” 叶永轩眉关紧锁,完全不像第一次碰面时那个花花公子的浪荡模样,看着阮逐舟时一脸嫌恶难掩,却又有种难以启齿的忌惮。 男人的表情略显扭曲:“方才在风雨廊下,你和承泽说话了?” 阮逐舟恭敬地低头:“是,大少爷碰见我,叫住聊了几句话。” 叶永轩登时立起眉毛,上前一步,指着他:“别和我狡辩,我警告你,你这一套用在我大哥身上便也罢了,想对承泽使这狐媚的一套,门都没有!承泽还未婚配,若是也学了些断袖之癖,将来有何脸面见叶家祖宗?” 阮逐舟只是安静地低着头,并不反驳。 叶永轩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我就纳闷了,一个男人,做点什么营生不好,偏要干出这等污糟下三滥的勾当……” 他说完还不解气,气呼呼瞪着人,似乎笃定说出这句话,大哥身边这位正当红的小男妾一定面子上挂不住,想找些说辞回击。 阮逐舟慢慢抬眼,与叶永轩对视片刻,倏地笑出声来。 他缓缓迈上前一步:“二爷说得是。阮四从小命苦,又没有文化,只能做些卖笑的生意,所幸如今进了叶家的门,下半生也算有了依靠。往后除了老爷,也请您多多照拂……” 叶永轩脸色骤然变了,后撤半步,仿佛阮逐舟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堪堪躲过阮逐舟的手:“你又来这套?!滚开!” 他后撤半步,心有余悸地看着阮逐舟:“你不是弹琵琶的么?从今天开始,每天上午就在西院弹琵琶,不练够一个时辰不准吃饭!我倒要看看,如此一来你还有什么闲工夫同人眉来眼去……” 叶永轩口里念念有词,边说边走远了。不像是气的,倒像是有几分害怕。 阮逐舟望着叶永轩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07号担忧的声音跳出来:[宿主,您别太往心里去。虽说沪城有纳男妾的先例,可像叶永轩这样思想保守的还是占大多数。] 阮逐舟淡淡嗯了一声,转身继续往回走。 “我知道,”他说,“我早就想找时机再会会这位二爷。” 07号错愕:[宿主,您的意思是……] “伺候我的小丫鬟说过,叶永轩早上时不时会来花园里溜达,这算是他除了吃喝嫖/赌唯一一个相对健康的爱好。”阮逐舟边走边道。 [您是说,您存心让叶永轩看见您和叶臻交谈?] “有些运气成分,不过看样子我赌对了。”阮逐舟说,“叶永轩这种人,要是搁在我生活的世界,那可是妥妥的恐同直男。他的亲哥为了娶一个男人闹得满城皆知,他竟毫无反应;自己的大侄子和小妈说了两句话,他就暴跳如雷,强忍着恶心也要警告我,这未免太有责任心了吧?” 07号有点跟不上阮逐舟的思路:[或许他身为弟弟,不能置喙大当家的私事,但对于晚辈就……] 阮逐舟轻笑:“是么。” 07号不存在的实体打了个寒战。 然而阮逐舟的脚步却十分轻快,看不出一丝刚刚被人刁难惩罚的懊恼,很快,青年的身影也最终消失在花丛幽径的尽头。 * 接下来一连几天,难得相安无事。 西院俨然成了苦主的集结地。每天早晨,偏房里准时传来嘈嘈切切的琵琶乐声,叶观在外头矮石桌旁坐着读书,沪城大早上十分湿冷,常常两手冻得发红,骨头缝里都酸胀,手指肿得连笔都握不住。 可很奇怪,自打阮逐舟领罚后,叶观似乎再也没了刨根问底的心思。二人分别在屋内屋外,互不相干,见面时也各自如同遇见空气。 [宿主请注意,下一个任务即将触发。] 琵琶声减弱,阮逐舟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琴弦,听见07号说: [请您稍后跟踪主角叶观,发现他在叶家偷偷传递物件的秘密,并抓住这个把柄体罚叶观。系统会通过检测主角的体力值受损程度,作为判断任务是否完成的标准。] 阮逐舟手上的动作停下来。 记忆里,叶观可是明言拒绝过阮逐舟代为传递的请求的,这样的人,居然也有什么“私相授受”的念头? 这种不亚于上眼药的行径,也难怪“阮逐舟”发现后会揪着叶观的错处狠狠惩罚他。 阮逐舟起身,将窗户悄悄掀开一条缝。 这个时间,叶观应该正在和每日一样自学落下的功课。可现在,流苏树下空无一人。 阮逐舟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冷冰冰的石桌石凳上被风翻页的书本。 …… 几分钟后,叶观的身影出现在自己住的厢房门外。 他住的地方紧邻着最嘈杂,油烟味最浓重的厨房。过了主子的饭点,此时厨房的下人基本都各自找地方吃饭去了。 叶观四处看看,确认无人后,这才拐进厨房,过了不到一分钟又出来,一手拎着个木食盒,推开隔壁一处下人住的偏房门。 屋内阴冷潮湿,即便日头高照,也只有少得可怜的阳光照进屋内。大通铺最里头,一个六旬老人盖着打了补丁的薄被,面朝墙壁躺着。 叶观在老人旁边坐下,放下食盒,轻轻拍拍老人的肩:“康伯,我给您拿了些粥和咸菜。刚刚运气不错,找到一个剩下的鸡蛋。” 老人裹在被子下枯瘦的身体动了动,叶观忙把人搀扶起来,又拿过床边的一件破袄,给老人围上。 “砚泽,你不用担心,”被唤作康伯的老人一脸病容,强撑着回握住年轻人的手,“康伯只是得了风寒,睡上一觉就好了——” 下一秒,砰的一声,门轰然推开。 康伯和叶观都吓了一跳,后者蹭地站起来:“是谁?” 一只细瘦脚踝迈进门槛。叶观的瞳孔骤然一缩。 阮逐舟单独走进门,环视一圈屋内,最后转过脸,视线只略微扫过震惊的老者,而后定格在叶观脸上。 青年半张俊秀的脸逆着光,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比沪城的冬末还要阴森寒冷。 “胆子愈发大了,”阮逐舟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当真像嘶嘶的蛇,“少爷。” 叶观大脑一片空白,倒是床上的老者比这年轻人反应还迅速,哆哆嗦嗦就要下床: “四太太恕罪,您误会了,都是我这个老糊涂一时想不开,求着砚泽少爷帮我去后厨找些东西吃,和砚泽少爷没有一点关系!” 叶观反而沉了脸,抬手按住康伯,往前站了站,将人挡在身后:“四太太,康伯是叶家的老人了,小时候对我有过照拂,如今生了病,是我可怜他,才未经允许拿了后厨的东西。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还请您不要牵连无辜。” 阮逐舟一瞬不瞬地望着叶观紧绷的脸,往前又走了几步,手却精准地摸上食盒,骨骼匀长的指尖一挑,将盖子掀开。 叶观身体微动,却不敢拦,只得眼睁睁看着阮逐舟打量了一番里面的吃食,而后乜了自己一眼。 他忽然无声地轻轻微笑起来。 青年一笑,叶观小时在街边说书先生那里听过的蛇蝎美人四个字,倏地一下有了再真切不过的实感。 阮逐舟咬字一如既往轻飘飘的,像在调笑:“主仆情深,真叫人感动。” 被抓了个现行的一老一小都一错不错地看着阮逐舟,不知他下一步是何行动。 阮逐舟指节回勾,啪地又关上食盒。 他的笑容骤然消失了,声音一凛:“叶观。” 叶观后背的肌肉条件反射地绷紧。 康伯急得咳嗽起来:“四太太,都是老奴的错,老奴不该在屋里躲懒——” “这没你说嘴的份儿,老东西。”阮逐舟看也不看康伯,待老者颤巍巍的话音戛然而止,复又对叶观开口,“我要罚你,你认不认?” 叶观沉了口气,咬牙:“儿子认。” 阮逐舟颔首:“很好,算你有几分男子汉气概。” 他转过身,开始慢慢在屋里踱步。 “从今天起,直到这老家伙恢复之前,不论他在叶家有什么活,一律由你代劳。”阮逐舟说,“还有,打扫我那西院的活儿也归你了。我要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所有人看看,咱们这位砚泽少爷有多不知悔改,没脸没皮。” 他越往后说,叶观看着他的表情便愈发奇怪,到最后几乎是以一种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的神情看着阮逐舟。 就连床上的康伯也迷茫了,一边咳一边忍不住:“四太太,您……您不打算处罚老奴?” 阮逐舟压根不搭理康伯,丢给叶观一个眼神:“跟我出来。” 他转身出门,叶观顿了顿,抬脚跟上,康伯担忧地要拉住叶观,被青年轻轻推开手,跟着走出房门。 二人停在门口。阮逐舟抱着胳膊,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叶观,他穿着一身鸦色长衫,耳垂上的鸽血红是青年通身唯一一点鲜艳的光泽。 叶观仿佛被那宝石晃住,叶家家教亦不允许他瞪着长辈的眼,于是他一如往常微微俯首。 阮逐舟道:“你最近,猖狂得意得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叶观毫无辩解的欲望。 阮逐舟:“你是不是以为,老爷让你和你大哥一起学习家中生意上的事务,你就真的有机会和你大哥一争高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叶观照旧不语,这些话不痛不痒,他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子。 阮逐舟上前一步: “你觉得自己是做生意的这块料吗?” 叶观眼底笼上一层凉薄的自嘲。他维持着恭敬听训的姿势,不咸不淡道: “回四太太的话,儿子不是。” 阮逐舟问:“那你想做什么?” 叶观眉目压抑地抽动一下,抬起眼帘。 阮逐舟冷冰冰地看着他,眼里竟有一分认真。 叶观迟疑地张了张口:“我……”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在阮逐舟微微抿着的唇峰上,再向下,注意力全被阮逐舟穿着的长衫吸引过去。 沪城男妾一般都个头不高,可阮逐舟身量其实很颀长,骨架纤细却舒展,窄腰长腿,肩线平直,普普通通的长衫穿在身上,让叶观无端联想起父亲房中那些姨太穿着旗袍时婀娜多姿的样子。 可这位四太太并不妖娆,他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唯独长衫之下那一把骨感的腰肢若隐若现,叫人很难忍住不投去目光。 他像是脑子生锈了,一时竟忘了要组织语言。 阮逐舟终于失了耐心,轻哼一声,转过身去。 “果然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他听见阮逐舟说,“从明天开始,不许再学账房里的那些东西,若是让我看见,告诉大太太,看她怎么收拾你。还有,明天准时来西院,除了洒扫,还有别的活等着你做。” 叶观反应慢了半拍:“四太太,您指的是什——” 话没说完,阮逐舟当他不存在一般,撂下人就走了。 在叶家,这种没人听完自己讲话的待遇是常态。 叶观看着阮逐舟走远,却忽然破天荒产生了种想追上去把话问完的冲动,刚迈了一步,又想起生病的康伯,不得不停下。 这么一顿,他方才又想起,自己给康伯带的食盒还在房内。 风风火火的一趟突击检查下来,阮逐舟什么都没有没收,甚至没有勒令叶观和康伯分开。 天光大亮,青年眼底却渐渐蓄起不解的阴霾。 * 叶家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无处不在的下人们。 很快,叶观要像个小厮似的打扫西院,又要替康伯干活的糗事,就在大宅院里传了个遍。 本该是件颜面扫地的事,可被惩罚者却仿佛事不关己,毫无愠怒懊恼,倒让准备看笑话的下人们扑了个空,心中扫兴又纳闷。 第二日,换上短衣长裤的叶观按时出现在西院。 刚一进院子,阮逐舟房内伺候的小丫鬟迎上来:“砚泽少爷,四太太让我告诉您,您年轻体力好,只做院子里这些杂活还不够数。” 叶观听了向院子里看了一眼,随即微怔。 院里突兀地多了两个木人桩,练武行里最常见的样式。流苏树下支起一个简陋的架子,叶观绕过小丫鬟径直走过去,发现上面摆了几把练功的武器,而石桌上垒着一摞书。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古今军事通考》第二册,两天前沪城书局刚刚出版。 小丫鬟跟上来:“以后每天除了洒扫清洁,您还需要在这锻炼习武,四太太说了,把多余的力气都用光,您就没有精力去……” 到底是个小姑娘,没好意思说完,不过也足以让人猜到这位四太太究竟说了哪些刻薄言语。 叶观阖了阖眼:“知道了。” 小丫鬟大约也有点于心不忍,临走前又问了句:“砚泽少爷,您有什么需要我给四太太带的话吗?” 叶观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书脊。 或许是小丫鬟的错觉,她忽然感到青年往日脸上总是笼罩着的阴鸷冷漠的气息如雨后林雾般,悄然消散。 他略瞥她一眼,轻笑。 “代我向四太太问安。”叶观低声道。 10、大宅门10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奖励积分已发放到账。] 琵琶声如泉水叮咚,毫无间断。阮逐舟瞭了一眼窗外,手上继续懒懒拨弦。 “现在的积分距离兑换你说的那个冬眠道具还差多少?”阮逐舟问。 07号的声音传来:[至少还需两到三个任务,这取决于您的进度以及任务完成情况。] 阮逐舟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窗外传来一阵嗖嗖的风声,与平日北风吹过流苏树枝杈时的沙沙作响不同,那是一种金属震荡开空气的凌厉呼啸。 他听见07号又困惑地问:[宿主,虽然您完成了任务没有错,可……我怎么看怎么觉着,叶观和那康伯好像根本没受到什么惩罚啊?] 琵琶声猝然而止。阮逐舟将乐器撂下,活动酸胀的手腕,而后站起身,走到桌边。 厢房窗外,一个身影正拿着一柄武行未开刃的短刀,一招一式舞得赫赫生风,刀锋却遒劲而富有攻击性,仿佛能斩断掀起的尘埃。 阮逐舟自顾自倒了杯热茶,坐下来,端起茶盏。 他眼神未动,朝碗口吹了口气:“你又没规定我必须如何罚他。” 07号语塞:[话是这么说……]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伺候阮逐舟的小丫鬟走进来:“四太太,您找我?” 阮逐舟呷了口茶:“问你点事。小厨房的康伯,和外头那个傻子是什么关系?” 小丫鬟忽略这话里某个嘲讽的称谓,老老实实答: “四太太,我来得晚,这些事也都是听说的……据说砚泽少爷小时候不得老爷喜爱,少爷的娘亲走得又早,一直是康伯看顾着砚泽少爷,得了吃的喝的都紧着他一口。” “少爷的娘亲怀着少爷时,不知谁说他娘亲和二爷有染,肚子里的种说不定也不是……大当家知道了很生气,生产时也不给那女人请郎中,她难产死时大太太才生下大少爷不久,忌讳死人的事,觉得砚泽少爷来得太晦气……” 阮逐舟瞟了越说越结巴的小丫鬟一眼。 “行,这没你的事了,出去伺候吧。”阮逐舟说。 小丫鬟松了口气,忙鞠躬退出门。 阮逐舟放下茶盏,再次看向窗外。 叶观仍然在院中练武,一上午挥汗如雨,青年后背的短衫都湿了,动作却依旧一丝不苟。 07号又在他耳边忍不住感叹:[不愧是主角,干什么事都认认真真,一板一眼的。] 阮逐舟挑眉:“认真?光是认真可做不到这样。你没发现叶观是真的喜欢研究兵法,舞刀弄枪吗?” 07号愕然。它重新仔细观察叶观习武,阮逐舟靠回椅背,语气里多了分罕见的感慨。 “从我罚叶观到现在才过去几天,他已经练得有模有样,恐怕好多在武行泡了两三年的人也未必比得过他。”阮逐舟弯了弯唇,“这进步简直称得上神速。就是从前我手底下花大价钱养着的那些雇佣兵里,像这样天赋异禀的恐怕也不过一两个。” 07号感到不可思议:[宿主您还花钱养过雇佣兵?] 阮逐舟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没办法,以前树敌太多,一般的保镖团队不够用。唉,要是当年我手底下的人各个都像他这身手……” 结合之前阮逐舟传递出来“坐电椅公开处刑”的只言片语,以及99%的万人嫌匹配度,07号内心立刻脑补出了一场堪比军阀混战的乱世大戏。 感觉……还是不要继续问下去比较好吧? 叶永轩要求的练习时间还没到,阮逐舟歇了一会儿,重新起身关上窗。 不一会儿,琵琶声照旧顺着窗缝流淌出来。 第一声弦动的同时,刀尖簌簌一抖,风中枯叶无声断开整齐的两半。 叶观收刀,伫立回望。 窗内人影朦胧,琵琶声胜似风动,却压不住青年人眼底潜伏着的黑漆漆的光。 * 一晃又几日过去。 入夜。 叶大当家房里的仆人提着灯笼,来到西院问话: “四太太,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阮逐舟在床上辗转反侧,听见外头丫鬟按照他吩咐道:“对不住了冬叔,四太太今天出门后感染风寒,身体不适,今天晚上过去的话,恐怕会把病气过给老爷。” 仆人颇有为难:“你照顾好四太太,让他赶紧好起来。总是不能伺候老爷,时间一久,不就被人厌弃了吗?” “是是,劳烦您多跑这一趟了……” 外面交谈两句,散了人影。 阮逐舟望着天花板,无聊地叹气。 要是有个手机就好了,他心想。 自己“活着”的时候,虽醉心于搞研究,可好歹还有点消遣活动。若不是困在这个小世界,他恐怕也没什么闲情雅致细细品味那些戏曲。 反正也睡不着,阮逐舟索性披了衣服,下床出门。 三进大宅院白天还如同美轮美奂的园林,夜里变成了一座迷宫。阮逐舟无事,在脑中唤起系统: “你提醒着我一点,别让我不小心逛到他那边去。” 07号:[叶观的住处和叶大当家正好在院子里相反的两个方向。不过宿主您小心着点,刚刚称病回绝了大当家,要是被他发现就不好了。] 阮逐舟回了句知道了,随手扒拉那些竹子花草:“今天晚上天气真好啊。我生活的那个年代,可远远没有这么好的天。” 07号忍不住问:[宿主,这两天我一直不明白,您虽然通过了万人嫌匹配度检测,可是看起来并不像是什么反社会人格,甚至对叶观还蛮好的。] “这还叫好?”阮逐舟随口反问,“我可是按你的要求,该拱的火拱了,该罚的跪罚了,该骂的街也骂了。我还讹了三块大洋呢。” [……]07号:[宿主,我真的很好奇,您这么……这么有头脑的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才会被系统判定为99%匹配度的天选万人嫌呢?] 阮逐舟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 “我没错啊。”他说,“我可是你们精心挑选的反派,反派是不会觉得自己有错的。” 07号哑口无言。 简直倒反天罡,07号想。 阮逐舟说完之后并没什么表情,只是踢着石子往前走。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感觉前头传来与小石子在地上滚动的响声不一样的声音。 他第一反应是进了贼——随后他抬起头。 毫无防备的,青年对上一双黑色的眼睛。 阮逐舟的瞳孔在月色下放大: “少——” 下一秒,对方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把挣扎的人拖到墙角: “别出声!” 对方力道堪比铁钳,用了实打实的劲儿,手掌又宽大,虎口卡住他脸侧,将他整个下半张脸包住。 阮逐舟喘不过来气儿,干脆一口咬在手指上,在对方分明粗大的骨节上留下几个牙印。 那人嘶了一声,松开手,复又握紧他肩膀,迫使阮逐舟转过来: “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阮逐舟抹了一把嘴,朝地上呸了两下,“就算想弄死我,也好歹挑个不这么心惊肉跳的死法吧?” 月光从青砖黛瓦上流淌下来。叶观向后退了半步,靠在墙上,微微喘着气,眉间的川字仿佛一见到阮逐舟便舒展不开。 “四太太你怎么在这儿……” 阮逐舟挑眉,一脸“一百步也配笑五十步”的嘲讽。 叶观舔了舔嘴唇,把手背到身后。青年今晚一身黑衣,与眉眼一般浓黑如墨。 阮逐舟探头看了看,哼笑。 “这里是你父亲的后院。”他口吻笃定,“三更半夜的,来给你爹请安?” 叶观没有笑。 “无可奉告。”他回答。 阮逐舟气息逐渐平复,听后点点头:“行,那我现在就去找老爷禀报。” 说完他转身就沿原路返回。叶观眼里的光一暗,拔腿追上去: “慢着!” 他抓住阮逐舟的手腕,阮逐舟被拽得脚下踉跄,停下来。 叶观手却像触电一般,倏地松开他,收回手臂。 “四太太怎么不问儿子在干什么?” 阮逐舟腹诽,还能是什么,叛逆的青春无非就那点事呗。更何况叶观在这个家缺吃少穿,就是被逼急了去房中偷几两银子,也毫不令人意外。 他斟酌几秒:“少爷太瞧得起自己了。我无需知道你要干什么,只要在这个家一天,你就永远一事无成。” “您是觉得我已经被剥夺了跟着账房先生学习的资格,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妨碍大哥成为新的少当家?”叶观又问。 阮逐舟失语:“怎么,难道我应该对你寄予厚望?” 叶观张了张嘴,瞠目。显然他也没捋明白自己的矛盾之处。 于是阮逐舟又说:“我先走了,没时间同你胡闹。” 叶观的手握紧又松开。 刚刚他握到阮逐舟那一截腕子,和他想象中一样硬,却比他想象中还要细,皮肤细腻,像那种品质最上乘的羊脂玉。 他闭了闭眼:“我有事找您。前不久在寻声阁,您让人把账算在了我头上。” 阮逐舟毫无被揭穿的惭愧:“我没带够钱,只能登记在少爷账上。你这个当儿子的给我花点钱,天经地义嘛。” 叶观被对方这份厚颜无耻的坦然弄得无语:“您就这么有把握,我会替您付账?” 阮逐舟面无表情:“你不付,我就告诉老爷,你在寻声阁和你大哥的同学背地里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叶观惊愕:“你如何知道……” 阮逐舟:“赊账的时候,不小心看见前台登记的名字了,除了大少爷和你,还有一个姓伍的先生,大少爷走之后我在外头等了很久,才见到你们下来,个个面色紧张,若是大少爷留你在那待客,你们两个也不至于那样鬼鬼祟祟,一脸心虚。” 叶观目光一闪:“你在外头等我?” 阮逐舟一瞬间哭笑不得:“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在等着抓你的把柄?” 月色寂寂落如雨。叶观心脏越跳越紧,越跳声音越大。 是啊,他怎么忘了,这四太太就是个告密献媚的主儿,反倒产生了对方是在等着自己的错觉。 可哪个告密的人,会大大方方坦诚自己告密呢? 一股与理智相悖的冲动,驱使着他不假思索开口: “我刚才,去书房,把父亲的私章偷出来了。” 阮逐舟眉心微跳。 ——祖宗啊,到底是什么给了你一种能把秘密说给反派听的错觉。我改还不行吗? 叶观继续说:“这个家里,人人都教会我要感恩,只有您告诉我,无论是谁伤害过我,我都该加倍报复回去。” 阮逐舟听得不耐烦,再次转身就走。叶观急了: “你挑唆我报复叶家人,难道不会波及你吗?你这么做对自己有何好处?” 阮逐舟吁了口气,转身。侧过身时,青年有些宽松的长衫下便略微显出一截劲瘦腰肢,整个人薄薄一片似的,落在叶观眼中。 “少爷,”他嘴唇几乎不动,吐出几个字,“礼貌。” 叶观喉结艰难地滚了滚:“……四太太。” 看了他一会儿,阮逐舟撇过脸,在叶观注视下走了几步,停在院门口。 “有件事少爷可能理解错了。”他冷冰冰地道,“若你有朝一日手刃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我还敬你有几分骨气。我巴不得你早日生出这份能耐,取走我这条命。” 说罢,他撇下怔忪的年轻人,跨过门槛,大步离去。 11、大宅门11 同一时间。 巡夜的小厮提着灯笼走远了,何氏的院门才掀开一条小缝,过了片刻,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影把门打开了点,从中溜出来。 男人低着头,还没等走出多远,黑黢黢的拐角忽然走出一个蹒跚人影,二人险些撞在一块儿,男人被吓了一跳,往后窜了一大步: “谁在那?!……是你?” 康伯趔趄一下,差点没摔倒在地,看清男子的脸,登时怔住:“二爷?” 叶永轩的脸立马黑了,抬脚踹去:“老不死的,你怎么不再大点声?深更半夜跑出来干什么?!” 康伯被踹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顾不得被叶永轩倒打一耙,忍着疼爬起来跪在地上:“二爷,老奴前几天生病,幸而得了四太太那边差人送来的药,刚才出来倒药渣,一时没看路,冲撞了……” 叶永轩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有多远滚多远!回去之后把你这张老嘴闭严,要是让我知道——” 他却没再说下去,剜了跪地的老仆人一眼,转身走了。 刚刚这一脚正踹在胸口,康伯跪在地上,只觉得心口撕撕拉拉地痛,几次想要起身,无奈年纪大了,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老人终于放弃了,准备缓一会儿再尝试起身,忽然感觉一只手搀住他的胳膊:“来。” 康伯有些惊讶,抬起头,看着阮逐舟将他慢慢搀扶起来,而后松开手。 老人忍着头晕目眩,惊惶地就要再次行礼:“四太太……” “行了。”阮逐舟摆手,仿佛对这些虚礼着实不耐烦。 康伯这才扶着墙稍微直起身。 “多谢四太太,”康伯说完又面露困惑,“只是您今天怎么也在这?” 阮逐舟眯了眯眼。 “散心,回去的路上正好经过。”他说。 康伯咳嗽了两声:“多亏这几天四太太你派人来给我送药,加上砚泽少爷给我送来吃的,这几天病才好了这么多。您有菩萨心肠,老天会保佑您……” 阮逐舟忽然打断他:“康伯,你在这叶家待了多久?” 康伯回答:“四十三年了。” 阮逐舟全然没有菩萨心肠该有的悲悯,冷冷一笑:“四十三年,还教不会你奴才不能随意过问主子事情的道理?” 康伯立刻反应过来:“四太太抱歉,老奴刚刚是糊涂了,求您宽恕。” “你不糊涂。”阮逐舟幽幽说,“刚刚你和二爷撞了个满怀,被他连踢带骂的时候,难道就没好奇过,为什么这个时间他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康伯哽住:“老奴……对不起四太太,是老奴狗眼看人低。” 阮逐舟缓缓摇摇头,上前一步。 “你要真是拜高踩低、欺软怕硬的奴才,就不会看顾家里那个比野草还贱的小孩。”阮逐舟轻声道,“你不问,是因为你不好奇;你不好奇,是因为你心里始终明镜一般。” 老人脸上沧桑的皱纹仿佛都僵住了,抬起浑浊的眼,看阮逐舟的目光里已布满被看穿的畏惧。 阮逐舟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康伯:“你告诉过叶观吗?” 康伯磕巴了一下:“四太太,老奴没有……老奴是说,老奴什么都不知道……” 老人声音慢慢减弱,懊悔地叹了口气。 阮逐舟看破不说破,平静地看向他。 “为什么不说?”他问,“你认为不说出来就是在保护他,却又心怀愧疚,所以才会对叶观好,希望用这种方式让自己良心过得去?” 康伯看阮逐舟的眼神几乎像大晚上见了鬼:“四太太,您明明刚过门不久,怎么……您究竟知道多少?” 阮逐舟嘴角挂起一点玩味的笑。 “叶观二十岁了,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方式护他一时,护不住他一辈子。”阮逐舟在老人肩膀上拂了拂,“还有,走路都不利索,就别自己出来倒药渣了,再被人踹了窝心脚,可没人扶你起来,冻死在外头也是你自己活该。“ 说完阮逐舟转身离开,康伯吃力地佝偻着追了两步:“四太太,老奴——” 可他追不上青年的步子,很快便眼睁睁瞅着阮逐舟的背影消失在院墙尽头。 * 一夜过去。 第二天阮逐舟起来,发现院里风平浪静。 看样子,叶大当家还没发现私章已被儿子偷偷拿走的事。 自打被迫终止了家族生意上的学习,加上成日困在西院里,外头的生意逐渐全由叶臻替大当家抛头露面。 叶观却不曾有一点着急的模样,维持着晨起锻炼的习惯,每天早上热身,都能听到厢房里传来婉转动听的琵琶声。 清音雅静,为整个西院都点染亮色。 他听着琵琶声读那些军事书籍,古代兵法,听着琵琶声操练武艺,一连好几天,不论怎样专心致志,总是意兴阑珊,不在状态。 …… 如此,一周过后。 [宿主,请注意。] 阮逐舟漫不经心拨弄琵琶,心里草草应了一声。他听见07号又道: [稍后大太太会派人来请您过去一趟,事情涉及主角叶观,等您到达大太太房中,届时任务会自动触发。] 果然,两分钟不到,房门被人叩响: “四太太,今天您的练琴可以免了,有件事想请您过去做个见证。” 阮逐舟答了句好,放下琵琶,开门走出。 意料之内,院中空空,不见叶观人影。 他跟着下人来到大太太院中。还没进屋,便听见厅内传来一个小厮的大声告饶: “千真万确,太太,小的怎敢擅自偷您屋里的东西拿到外面去卖呢!” “若没有这老货授意,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万万不敢啊!” 阮逐舟走入厅中,里面只有何氏一人坐着,身后占了不少伺候的丫鬟下人,面前地上跪着两个人,一个连连叩头,另一个几乎称不上跪,更像是龟缩在地,后背衣服皱巴巴的,隐约渗出血痕,整个人奄奄一息,好像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 屋中间还站着一个青年,阮逐舟看出那是叶观的背影,看样子叶观也是阮逐舟来之前不久刚刚被叫过来。 阮逐舟走过来,在一屋子下人注视下对何氏行礼:“大太太。” 何氏板着脸,盯着地下蜷缩着的那个人:“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后面候着的两个手拿家法棍的小厮闻言走上来。叶观猛地上前一步: “慢着!” 何氏瞪眼:“没大没小的东西,这有你说话的份儿?” 阮逐舟这才注意到,叶观脸色阴沉得可怕,仿佛一头对峙的猛兽按捺着獠牙。 他这才向被叶观挡住的人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饶是阮逐舟也轻微错了神。 刚刚显然挨过一顿棍子的人抬起头,露出花白的头发以及一张苍老的脸。对方声音嘶哑: “大太太,老奴真的不知您房中遗失了什么东西,请太太明察……” 竟然是康伯。 阮逐舟很快舒展眉头,不动声色上前: “太太息怒,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让您如此大动干戈?” 何氏对叶观怒目而视,并没立刻答言,倒是旁边何氏的贴身丫鬟回答: “四太太有所不知,这小厮今早刚被查出盗窃了太太的东西出去变卖,这小畜生全都交待了,是砚泽少爷对太太心存怨念,才指使他偷盗,传话的人正是康伯。” “人证物证俱在,不曾想这老东西嘴硬得很,怎么也不肯招供。老爷和二爷赶巧都不在家,您虽是四房姨太,可到底是男子,我们太太想着由您来做个见证,回头老爷问起,怎么也赖不到我们太太独断这码事上。” 同一时间,07号在脑海中发布了新的任务: [宿主请注意,您此次的任务是为何氏帮腔,逼迫叶观下跪认错。] 阮逐舟睫羽轻微一动,看看地上只进气不出气的老仆人,又看看叶观。年轻人几乎把二十年来的礼数统统忘了,迎着何氏咄咄逼人的目光,毫不遮掩地与其对视。 阮逐舟收回视线,一声轻笑打破僵持的气氛:“老话说家贼难防,果真不错。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何氏这才冷笑:“就是一周前,这一老一小夜里撺掇着,偷走了我的首饰——那老货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这小王八蛋!连当家主母的东西都敢指使人去偷,简直下贱至极!” 说着何氏一挥手:“愣着干什么?给我接着打,我倒要看看是他的老骨头硬还是叶家的家法棍硬!” 那两个下人得了令,毫不客气,抡圆了胳膊,砰的一棍率先打在老人背上,康伯一声惨叫,伏在地上动弹不得,另一个人也扬手就要打下一棍—— 乓的一声脆响! 家法棍脱手飞出丈余远,屋内伺候的丫鬟们失声尖叫着后退,连何氏脸色也瞬间煞白:“叶观!” 那赤手空拳的下人倒退几步,震惊地看着叶观放下手,恹恹地盯着他。 “我看谁敢动他。”叶观沉声道。 何氏指着他的手都哆嗦起来:“疯了,简直疯了!小王八蛋,你以为不打他,我就治不了你们的罪了吗?!来人,把这个老犟种拖出去,叶家决不允许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存在!” 叶观眉眼里凝着厚重的戾气,转眼望向何氏,舌尖舔了舔犬齿,盯着再次将他和康伯包围住的几个年轻小厮。 就算这些人一起上,于叶观也根本无所谓,可他不能这么公然动手。 再僵持下去,康伯被带走的结局是必然的。 “太太莫急,我想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 叶观倏地侧目,向阮逐舟看去。 满屋子的目光都因为这一句话投射到说话者身上。阮逐舟丝毫不惧何氏的眼神,既没有看叶观,也没有看地上意识昏聩的康伯,而是走到跪着的小厮身旁。 “你说,康伯是一周前的晚上和你碰头,要你从太太房里偷东西出来,对么?” 阮逐舟问。 小厮没起身,点头如捣蒜:“正是,我们两个碰面之后,巡夜的人都看见康伯在太太院子附近。” 旁边的康伯已经呛咳出一口血,却虚弱地挣扎着想撑起身子:“老奴当时只是,倒药渣……” 他终究体力不支倒回地面,叶观脚挪了一步,想扶人起来,却听何氏喝道:“满口谎言!大半夜鬼鬼祟祟的,你有什么证据?” 叶观胸膛隐忍地起伏,嘴唇几乎紧抿成一条线。 他仿佛用尽所有力气,身体紧绷又放松,抬脚向前迈了一步。 康伯居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扯叶观的裤脚:“少爷,别!” 叶观看见何氏绷着脸,眼里却慢慢露出胜利者的笑意。 他鼻腔里长出一口气,双拳握紧,如多年来每次低头认错那般,垂下眼睑。 “太太,”叶观道,“请您看在康伯在一家伺候了这么多年的份儿上,饶恕他这一次。您房中的东西,的确是我指使……” 话音未落。 一道狭长阴影覆住眼前的地面,叶观话语有片刻卡顿,微微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双漆黑俊目凝视着自己,随后—— 啪! 12、大宅门12 清脆的耳光响彻厅内。 包括叶观在内,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 叶观下意识捂住被打的左半边脸,侧颊迅速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却被震撼得浑然不觉,看着阮逐舟放下手,目光仿佛淬了蛇毒的冷箭,寒浸浸地射中他。 “下贱坯子,”阮逐舟声音并不洪亮,却字字清晰,“就算太太真的误会了你,你就可以这样忤逆长辈吗。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叶观哑然,没等说话,只听前头何氏音调拔高: “误会?什么误会!” 叶观脑子少有地陷入一片空白,突然见阮逐舟转过身,面向何氏时已换上一副客客气气的笑: “太太,那晚康伯的事不过是乌龙一场,阮四可以作证。” 何氏讶然:“这,这里面怎么还有你的事?” 阮逐舟不急不恼,笑道:“上周我在西院养病,在屋里实在闷得慌,因此晚上出来散心,正好碰到康伯,便和他闲谈了几句,倒药渣也确有其事。至于……” 他看向已经开始哆嗦的小厮,笑容未敛,味道却悄然变了。 “你胡乱攀咬人下水,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减轻些罪责,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阮逐舟哼笑,“这段时间康伯一直抱病,连本该他干的活都是我罚少爷替他做的,谁会大费周折,派个老眼昏花的病秧子同你联络分赃?” 那小厮登时冷汗如雨,支吾了几声,实在无言以对,砰砰连磕了五六个响头: “太太饶命,少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也是一时害怕,才想出这下流招数,求太太给小的一次机会……” 屋里只剩下小厮的鬼哭狼嚎。 何氏面色铁青,瞪着阮逐舟的眼珠都有些发红,“你”了半天,居然半句话都道不出。 阮逐舟故意不理睬,侧过身子。 他深望了叶观一眼。 叶观忽的恍然。他感觉被掌掴的那半边脸颊下血液汹涌暴涨,突突直跳,抽痛感后知后觉地袭来,几乎要掀开他二十年来好整以暇的面具,让某种情绪喷薄而出。 阮逐舟薄唇小幅一动:“还在这碍大太太的眼?” 叶观鼻息加重,终究什么都没说,喉咙里浑浊地应了一声,蹲下将地上昏迷不醒的康伯背起来,转过身径直往外走,围上来的下人仿佛也都被这场景吓住,纷纷让开一条通路,目送着叶观背着老者离开。 何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小混帐,你给我站住!” 她站起身,阮逐舟也紧跟着上前,看了一圈厅内的诸多丫鬟小厮,厉声道:“你们都下去。把这个小贼关起来,等候老爷回来发落。” 满屋的人看看阮逐舟,又看向何氏。何氏气得满面通红:“阮四,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阮逐舟任何氏咒骂了两句,很平和地笑了笑。 “我理解太太的心情。”他不疾不徐道,“毕竟,丢了个破烂事小,要是家里的贼偷听偷看见什么东西,可就难办了。您说是吗?” 何氏尖锐的骂声戛然而止。她仿佛被扼住喉咙,瞠目片刻,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塌下肩,缓缓坐回椅子里。 良久。 “都下去。”她看着阮逐舟,口中呢喃般道。 一群下人这才鱼贯而出。 何氏愣神似的看着阮逐舟,待那偷窃的小贼被人架走,贴身丫鬟退出去后将门关上,这才咽了咽口水:“阮四,你当我是被这种捕风捉影的话吓大的?” “阮四不敢。”阮逐舟垂眸,何氏蹙眉,握紧太师椅扶手: ”当初你是怎么同我保证的?要不是当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办法,你以为今天我为什么会单独叫你过来?” 阮逐舟微笑:“我就知道,今天这一切都是太太给叶观设下的局。” 何氏仿佛被刺了一下:“可这一切都被你给搅黄了!” 阮逐舟不慌不忙:“太太,当初我是同您保证过,一定有法子替您除掉叶观这个祸患。可太太您细想一想,就算今天您坐实了叶观派人盗窃的罪名,就能斩草除根了吗?” 何氏怔了怔。 阮逐舟:“即便说破了天,也不过是个小偷小摸的罪名,老爷会因为这个就把他赶出家门吗?老爷虽然不在乎这个私生子,可说出去到底脸上无光,还会被外面人嚼舌头,说叶家家风不正。您这么做,根本就是摸不清老爷的痛点。” 何氏咬牙:“说得轻巧。我一个深宅大院的妇人,难道还能给他构陷出什么杀人放火的大罪不成?” 阮逐舟脸上的笑意反倒愈发明显。何氏见了心里无端一阵没底,总觉得对方笑容颇为意味深长,可不等她细究,便听见阮逐舟略带磁性的笑音。 “太太稍安勿躁。最迟明年春天,叶观就会因为一个在老爷心里比杀人放火还重的罪被逐出家门。“ 何氏惊住:“你莫非,抓住了他什么把柄?” 阮逐舟并不正面回答,只幽幽一笑。 “太太无须担心,”他回答,“到那时,您和承泽少爷将再无后顾之忧。” * 从何氏房内出来,阮逐舟的小丫鬟已经在外面候了许久。阮逐舟边往外走边对小丫鬟吩咐: “去外头请个郎中进来,越快越好。钱只管从我帐上支取。” 小丫鬟答应了,扭头小跑出去。阮逐舟走出院子,向小厨房的方向走,紧接着听见07号有些唯唯诺诺的提醒声音: [宿主,叶观下跪道歉的任务要求您还尚未完成……] 阮逐舟踏上青石板阶:“急什么,我说不让他跪了吗。” 07号不存在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它忽然感觉阮逐舟有些不大对劲。 平日的阮逐舟偶尔也会怼它一言半句,可此刻青年走路时照旧目不斜视,脸上却结了冰似的,虽喜怒不形于色,面色却赛过冬日刀子一样嗖嗖刮人的风,不苟言笑得让人胆寒。 可它只是个系统,捉摸不透阮逐舟好端端的为何有些生气,于是识时务地选择噤声。 一个小时后。 “少爷,郎中说了,麻烦您在外面等着。” 小丫鬟领着郎中走进小厨房边上下人住的房间,叶观想要进去,却见小丫鬟伸手将他拦住,简单撂下一句话,关上房门。 叶观见小丫鬟欲走,叫住她:“可是康伯刚刚在屋里吐了血,我可以留在屋里照顾——” 话没说完,小丫鬟已经跑走了,叶观眼看叫不住人,在门口徘徊两趟,转身要推门进屋。 忽然一个男声响起:“站住。” 叶观的脊椎从上僵硬到最下面一截,无可奈何收回要推门的手,转身。 “四太太。” 他俯首唤道。 阮逐舟站在他面前,二人相距不远,方才在何氏那里,阮逐舟赏他巴掌时,他们就是这样的距离。 左边脸颊提醒似的痒痛起来。叶观习惯性沉默以待,等候发落。 阮逐舟面沉如水,苍白的眼睑稍抬,打量叶观泛红的侧脸。 “康伯怎么样。”他问。 叶观呼吸止住。 即便见识过这人不按套路出牌太多次,他还是不免难以置信。 叶观手攥拳又松开:“我背康伯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吐了血,人事不省。”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直视阮逐舟的脸。 “今天多谢四太太。”叶观语气格外郑重,“如果没有您,康伯早就被当场打死了。谢谢您愿意替儿子和康伯洗清冤屈,还为康伯请来郎中诊治……” 阮逐舟毫无波澜地看着他。 他突然面无表情地开口: “跪下。” 叶观猛地刹住话头。 阮逐舟走上前一小步,语气从未有过的冷硬。 “听不懂话么,”阮逐舟冷冷道,“我叫你跪下。” 叶观心里咯噔搏动一下,深呼吸,单膝跪地,而后屈膝两腿都跪在地上,目光平直地望着前方。 他的视线正好触及阮逐舟身侧的手,那只给了他一个响亮耳光的手。 男子的手总不似女子那般柔软,阮逐舟的手骨骼匀长,指节却不过分突出,手背上淡淡的青筋起伏,内侧凸起一块腕骨。 叶观挨的那一巴掌,有着和眼前这人身骨一样的坚硬。 与他在叶家挣命似的生抗了二十年的那种硬不同,是一种无牵无挂的独,好像这世上一旦无所眷恋,便能无欲则刚。 他跪着,听见阮逐舟的说话声,有种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道歉。” 叶观阖眼思索:“儿子有错,错在不该和大太太顶嘴,不该违抗母命。” 阮逐舟浓睫低垂,看着他的眼神却不似最初那般置身事外。 “错了,蠢货。”阮逐舟说。 叶观抬起头,看见阮逐舟也微微俯身。 “他们按着你的头,诬陷你是贼,你为何要认?”阮逐舟一字一句,问。 叶观霎时怔忪。 冬日的天不知何时蒙上一层雾霭般的灰,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在青年俊美的脸上打下优柔的侧影。 叶观恍惚一瞬,喉结滚动:“我……儿子想着,再和大太太作对,康伯只会因为我受到牵连,康伯对儿子有照拂之恩,儿子……” “你认罪伏法,他们也照样不会放过他。”阮逐舟打断叶观,“你的妥协忍让,除了从此让自己弯了脊梁,毫无作用。” 他看着叶观的目光里流露出凉意。 “少爷,”阮逐舟嗓音柔和,“你真叫我失望。” 说完他直起身。叶观指尖轻微一震,下意识抬手:“四……” 他欲抓住阮逐舟的长衫下摆再辩白两句,可房门忽然被推开,阮逐舟看见门口站着的人影,目光一动。 “进去吧。”阮逐舟说,语气有些古怪。 叶观这才意识到什么,回过头。 郎中站在门口,背着药箱,面露难色,对叶观和阮逐舟摇了摇头。 “对不起,”郎中叹气,“这老人家底子太差,脉象微弱,加之受了严重的外伤,淤血堵塞,急火攻心,恐怕……” 叶观脸上骤然血色全无,踉跄起身,推开郎中,拔腿冲进屋去! 13、大宅门13 叶观冲进屋里。床下的炭盆已经燃尽,屋里冷得像冰窟,康伯裹在连被子都称不上的一摊破布里,面色灰白。 青年跌跌撞撞跪倒在床边,一把抓住康伯褶皱枯槁的手:“康伯?康伯!” 老人皲裂的嘴唇上血痕干涸,老树皮似的脸动了动,睁开眼。 叶观又唤了一声康伯,却不可控制地哽咽起来,紧握着老人的手,将脸贴上对方手背松弛的皮肤。 “再坚持一下,康伯,”叶观强压下声线的颤抖,“这庸医骗人,我去拿钱给你找个更好的大夫,给你开几服药……” 老人嗬嗬地喘了口气,虚弱地摇头。 “不中用了。”康伯闭眼,“少爷,我能,感觉到……” 叶观死死握着康伯的手:“不会的,康伯你别胡说!” 他忽然又消沉下来,额头抵住二人交握的手,咬紧牙关。 “我要是再早来一点就好了,”他呼吸加重,仿佛正抵御着某种灭顶般的痛,“我早点赶到,早点拦下他们,哪怕挨打的是我,或许就可以——” 他感觉到康伯的手掌微弱地发力,回握住自己战栗的手。 “孩子。” 叶观维持着跪在床边的姿势,抬起头来。 他从没听过康伯这样叫他。二十年来,大宅院里几乎所有下人背地里都叫过他“小杂种”,“没娘养的”,只有这个老仆人一直坚持叫他少爷。 他不在乎少爷的虚名,更知道康伯对他的照顾,从不因为他是否是名正言顺的叶家少爷。 行将就木之际,抛去阶级的枷锁,他们才毫无顾忌地成为长辈与孩子之间本该有的模样。 “别难过,”康伯说几个字便停顿一会儿,“人寿自有天数。更何况,你该为我高兴,这对我也是,一种解脱……” 叶观的眼眶微微放大,看着这个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的老人。 “康伯,您……”他呢喃。 老人气若游丝地笑了笑。 “为奴为仆一辈子,就算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呢。”康伯睁开眼,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又仿佛透过这厚重的牢笼望向遥不可及的苍穹。 叶观嘴唇颤抖了一下,刚要说话,却见康伯艰难转过头,已经开始发直的双目直勾勾地看向自己。 他的心忽然被抛到高空,开始疾速向下坠落。 康伯方才脸上那有些释怀的神色消失了。他喘息愈发急切,像是拼命要抓住最后的片刻时间,连那冰凉的手颤颤巍巍地用力捏紧了叶观。 “孩子,有件事情,我始终对不住你。” 康伯眼里涌现出愧色,牙关打颤,“这个秘密我瞒了二十年,原打算,跟着我一起带进黄土里……可是他说的对,我不该让你一生都,活得,不明不白……” 叶观的心越跳越快,某种预感仿佛命运面临巨大的改变之前的征兆,排山倒海地压下来,坠落的心终于跌进深渊,在无尽失重的终末摔得粉碎。 “您说什么?”他怔忪问道。 康伯僵硬的胳膊用力到打着摆子,叶观愣了一下才会意,起身将耳朵凑到老者边上。 而后他听见康伯低哑的声音,在他耳畔断断续续地道: “孩子,你听好。其实……” * 几分钟后。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 叶观站在屋檐下,抬头看去。 漫天的白云揉碎,纷纷扬扬落下,化作一场无声的雪。 叶观一步跨出门槛,身子晃了一下,随即稳住身形。 几分钟前天还只是阴沉着,如今脚下已可以在雪地里踩出脚印,进出这道门,仿佛光阴骤变,不知身系何处。 远处松软的雪地传来咯吱咯吱作响。叶观反手轻轻带上门,站定望去。 阮逐舟撑着一把油布伞,站在不远处。 雪落无声,爱恨却于沉默中咆哮,震耳欲聋。 棕色的油布伞蒙上一层星星点点的絮白。伞下人与叶观对视一会儿,慢慢走过来。 “康伯的后事你不用担心。”阮逐舟开口,道,“我打听过了,他无儿无女,死后他的骨灰葬在哪里,由你说了算。” 说话间,两个下人走进房间,屋内很快传来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 叶观闭上眼睛。事到如今,他已无心分辨对方如何做到这般洞若观火。 他沙哑的声音几乎消散在风里:“多谢四太太。” 阮逐舟撑伞的手微微抬高,将叶观高大的身躯一同笼至油布伞下,风雪拂过二人的额发,干涩的风里仿佛揉了刀光剑影,几乎割伤皮肉。 阮逐舟静静望着叶观阖拢的眼帘:“去沪城江边走走吧。” 叶观眼皮一动,睁眼:“大太太知道了会……” 他看见阮逐舟的眼神,张了张口,转而疲惫地一笑。 “好。”叶观说。 * 沪城的冬雪来得猝不及防,万户载雪日,独独江上尚未冻成冰,往来的商船与第一师团的江上舰队往来逡巡。 江风凛冽,路人无不行色匆匆。 只有两个身影沿着江边走走停停,其中一个冒着雪,在江边坐下,另一个收起油布伞,伫立在他身侧。 “小的时候,我是家里活脱脱的一个透明人。” 阮逐舟低下头。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叶观头顶的发旋上铺了些薄薄的雪。 叶观却没看阮逐舟,眺望江上行船,兀自说下去。 “我还在襁褓中时,康伯就一意孤行照看我。待我大了些,会说会走了,他闲时便带着我在小厨房后院晒太阳,给我讲故事打发时间。” 雪花落在阮逐舟纤长的睫羽上,晶莹悬垂。他听见脑海里07号的声音: [宿主,虽然和任务要求有些出入,不过看在叶观的确有下跪认错的动作的份儿上,这次就不多计较,判定您任务完成……] 阮逐舟心里淡淡道:“就不能换个时候再聊任务的事吗,亲爱的07号。” 07号悻悻住口,陷入休眠。 阮逐舟定了定神。 “什么故事?”他问。 叶观的背影稍稍一动。他似乎并没料到阮逐舟会以这么无关紧要的角度接住他的话。 “就是话本上的故事。”叶观到底还是照实回答,“水泊梁山,三国志,还有岳将军精忠报国的传奇……总之都是些他认为半大孩子会感兴趣,打打杀杀的故事。” 他说着说着,或许想起什么,轻微地叹了口气,宽厚结实的肩膀仿佛不堪重担似的耷拉下来一分。 青年坐在江畔码头边,一双长腿就那么垂在突出的石壁外。阮逐舟走到他边上,弯腰就要蹲下来,一边嗯了声: “所以,你对那些兵法军事感兴趣,都是因为康伯做了你的启蒙——” 叶观忽然伸手拦住他。阮逐舟弯腰的姿势停在一半,皱眉。 叶观利落地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叠好。来时风大,青年特意穿上了自己唯一一件像样的外套。 他把方方正正的外套放在身旁。 “这回坐吧。”叶观没看他,说。 阮逐舟愣了一下,轻笑:“瞧不起人?” 叶观稍微把头转向另一边。 “在寻声阁我见过好多弹琴唱曲的,连他们都没有您瘦。”叶观闷声说,“瘦子容易着凉,坐病。” 阮逐舟也不反驳,搁下油布伞,在叠成软垫的衣服上坐下来,二人肩并着肩。 自打他坐下,叶观的脑袋就没有向阮逐舟这边的江面转过来一次。 雪渐渐停了,风声如贴着水面掠过的江燕,飞向东流的尽头。 阮逐舟忽然轻轻道: “唯独今天的事,不是少爷你的错。” 叶观心脏陡然揪紧,猛回过头。 阮逐舟侧过脸面向他,眸光比宽阔的江还要波澜不惊。 他的呼吸终究还是不可抑制地加快: “明明父亲早就属意于大哥,明明我无心争夺什么少当家的位子,这些年来我一退再退,退无可退,我只有康伯一个在乎的人,为什么他们也要逼死他?为什么?!” 阮逐舟瞬也不瞬地看着叶观。 “退无可退,恰如此时此刻。”阮逐舟说,“你坐在这里,只要有人推你一把,你就会跌入冬日深江,他们要的,就是见到你万劫不复。” 叶观眼里卷起浓重的阴戾,胸腔震动,咧嘴低低一笑。 他缓慢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也不再看阮逐舟,回正身子看着奔流的江。 半晌。 “那就让这些人陪我一起万劫不复,到了地府阎罗面前,各自偿还此生的罪。” 青年嘶声说。 阮逐舟看着叶观深刻分明的侧颜。 意识到仇怨,就是复仇的开端。 一切如他计划那般,阮逐舟亲手种下仇恨的种子如今根系盘绕,紧紧纠缠住那颗被仇恨腐蚀的心脏,扎根发芽。 可很奇怪,他心里全无波动,甚至没有一丁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阮逐舟也收回视线,与叶观一起远眺这护城江。 许久。 “你知道我为什么罚你的跪吗?”阮逐舟问。 叶观瞥他一眼。 “为什么?” 阮逐舟耸耸肩。 “因为我也曾被人指认成贼。”阮逐舟说,“只有经历过才能明白,屈打成招并不会让你的日子好过半分,该失去的东西终究还是会失去。” 14、大宅门14 叶观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 “你……您说被认成贼?” 风吹得面皮发痒,阮逐舟摸了摸发红的鼻尖:“嗯。” 他也转过脸,对叶观轻描淡写一笑: “我小时候,好不容易用自己攒的钱给我妈买了个礼物,转眼就被邻居家的商人说是偷来的,对方言之凿凿,说我们家穷,饭都吃不饱,哪还有钱购置些有的没的……警察要带我妈走,我害怕极了,只好被逼着承认东西是我偷的。” 叶观:“然后呢?” 阮逐舟撇嘴:“没差,人到底还是被警察带走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警察不能逮捕我,家里又没钱把我妈‘赎’出来,她在里面关了十天半个月,最后警局送来信儿,说她得了急病,死在了牢里……谁知道呢。这姑且算是最体面的死因了。” 叶观狠狠一愣。 说这番话时,阮逐舟表情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青年黑色的瞳孔里没有深仇大恨,只倒映出江水粼粼的光。 阮逐舟优哉游哉道: “从那时我就领悟了一个道理,妥协是没有用的。人在遇到危险时,总会倾向于选择最安全最妥当的方式,可后来我常常在想,如果当时我豁出去,宁可死也不让警察把我妈带走,再不成就带着我妈跑,反正那小巷子比地道还错综复杂……警察抓不到人,或许就作罢了。” “忍辱负重、稳妥安逸的人生我无福消受。听天由命地活着还不如死了,我喜欢高风险高回报的方案,遇上挡路者就亮剑决斗,碰到坎坷就铲平,轰轰烈烈一场,死了也痛快,值得。” 阮逐舟说完,对叶观挑眉,似笑非笑。 “够刺激吧,这人生信条。”他颇为自得似的。 叶观看着他,不知哪个字眼触动心弦,他忽然想起不久前老人离世前对他最后说过的话。 “你是不是和康伯说过什么?” 阮逐舟的笑容略微顿了顿:“怎么了?” 叶观拧眉,陷入沉思:“康伯临走前告诉我,为奴为仆一辈子,死了反倒是一种解脱。你们都把生死挂在嘴边,好像不怕死,甚至好像……盼着去死。” 阮逐舟的一边眉毛动了动,暗自放松下来:“少爷说的是这个啊。” 他倾身凑过来,叶观一个激灵,撑着胳膊后撤:“四……” 阮逐舟在青年手足无措之前停下来,脸上闪过一抹让人烦躁的嬉笑神色。 “只要能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死不足惜。”阮逐舟字字凿心,“当然,从我个人的角度,它甚至可以称得上一个,额外馈赠。” 甫一靠近,与新雪截然不同的皂角香味翩然而来。 叶观条件反射地屏住呼吸。 少顷。 “我不明白,”他听到自己茫然开口,“我也就罢了,你——四太太为何对这个家也心怀怨怼,为何……不想独活?” 阮逐舟鼻腔里哼出一声笑。 他徐徐抽身坐正,不顾叶观怔愣的凝望,摆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之态,摇头。 “指望你能领悟,沪城的江水都要流干了,”他道,“蠢货。” 叶观眨眨眼睛,难掩满脸困扰。 阮逐舟起身,将叶观的衣服一并拾起,抖落开,拍拍上面的雪与灰。 “回去吧。康伯的后事还等着处理呢。”阮逐舟说。 叶观仰头看了阮逐舟一会儿,也撑身爬起来。 阮逐舟把衣服还给他。叶观接过,看着阮逐舟又拾起油布伞,忽然又察觉到什么,叫住转身往路边走的青年:“四太太。” 阮逐舟对着远处的黄包车招招手,而后侧身:“你自己走回去。大太太若是看见我和你前后脚回叶家,就大事不妙了。” 这话有种微妙的一条绳上的蚂蚱的感觉,可很显然蚂蚱之间亦有差距。 叶观忍不住嘶了一声:“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四太太,您方才说的是真话,还是为了哄我杜撰的?” 阮逐舟:“真当我是你亲妈,还是当你自己是需要睡前故事哄睡的三岁小孩?” 叶观不语,非常认真地盯着他。 过了几秒,阮逐舟有些受不了地叹气:“你指的是什么。” 叶观咬牙:“你、您说小时候警察带走您的母亲,可您不是很小就来到寻声阁当乐伎了吗?寻声阁的乐伎都是无父无母的弃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孩子半路进来?” 黄包车在道旁刹停下来。 阮逐舟苍白的眼皮轻微忽扇,垂了眸子,忍俊不禁。 “还真让你听出来了。”他笑完,乜叶观一眼,“算你没有笨到家。” 说罢,他转身,迈上黄包车。 * 叶大当家被偷的私章很快也物归原位。姓伍的从军校派人递了话来,说军火已经购置完毕,只待货全齐了,便可统一在码头发送。 眼看着,运货的时间越来越近。 不久,康伯的头七过了,终于忙完了康伯的后事,叶观回到家,,一路遇见家里诸多下人,全都欲言又止似的,叶观便觉出不对。 很快有下人过来通风报信: “少爷,您快过去见大当家一趟吧!他老人家现在到处找您……” 叶观跟着人来到正厅。 叶永先果然在屋里等着。叶观一进来,他噌地站起,指着叶观鼻子: “你个逆子,跪下!” 叶观直挺挺跪下来,身板笔直如松。 只是他上前这一跪时,突然发现,屋里还坐着两人。 一个是许久不见的大太太何氏。 另一个,则是阮逐舟。 叶观眼光一动,面上仍不露波澜。 叶永先抄起拐杖,扬手照着他就是一棍:“混账王八蛋!早知道你败坏至极,当初你生下来就该把你溺死在桶里!” 砰的击打□□的闷棍声响,后背绽开火辣辣的痛,叶观身形却纹丝不动。 大太太也在一旁阴阳怪气: “老爷您消消气,砚泽这孩子还小,忒不懂事……” “就该打死他!”叶永先气得脸色发白,“我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个孽障!” 叶观冷着脸,垂眸。 “儿子做错何事,请父亲明示。”他说。 叶永先冲他吼:“你还有脸问?到这个份上,还和你爹装糊涂,嗯?!” 他抓着拐杖又要打,厅里顿时乱作一团,候着的下人都连声喊着“老爷息怒”,唯独一人置身事外,连起身意思一下的姿态都懒得做。 “都放手!” 叶永先把人搡开,用拐杖指着叶观。 “我问你,你偷拿你老子的私章出去,购置军火送往前线的事,究竟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叶观浑身一震,唰地抬头。 可并非是望向叶永先。 他的目光径直穿过混乱的人群,落在坐在侧座悠闲喝着茶的阮逐舟身上。 是他。 是阮逐舟,告了密。 叶观的胸膛渐渐起伏,呼吸粗重。 “他哪里还小了?!他二十岁,不是三五岁的孩子!说了多少遍,外面打仗的事情你少掺和,你偏要一意孤行!” “要不是你小妈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要被你这兔崽子骗到什么时候!” “今天不打到你长教训,我就不是你老子!” 叶永先气得哆嗦,手上却不留情,啪啪几拐杖挥下来,声音直教人瘆得慌。 “老爷息怒,息怒……” 一众下人安抚,叶观自始至终岿然不动,气息也不曾凌乱分毫,只有额间渗出冷汗来,打湿了鬓发。 他看也不看自己父亲一眼,在一下下重击中稍微偏过头,冷静的目光里却足以吞噬怒火。 告密者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长腿交叠,掀开盖碗抿茶。 后背火烧火燎的疼,叶观浑然不觉似的,盯着告密者的身影,只觉气血上涌,眼眶发热。 厅内乱成了一锅粥,可在青年耳中,所有嘈杂都在逐渐远去,恍若雾里看花,隔水听音。 “手下留情啊老爷!” “大当家,您当心气坏了自己身子……” 闷棍不停打在背上,叶观咬紧牙关,阖上双目。 不怪任何人,是自己不知哪根神经搭错,把把柄交到别人手中。 或许是罚跪时掉在地上的厚实外罩,余热未消的剩菜剩饭,挡下风雪的一把油布伞,让他萌生了一种可笑的错觉。 罢了,他心中说,原就是自己把人心想得太过天真。 15、大宅门15 当夜。 下人关上房门,转身刚要走,险些撞上一个人。 看清对方时,这下人愣住了。 “四、四太太?”下人愕然。 阮逐舟看了看还亮着的窗户。 “叶观还没睡?”阮逐舟问。 下人吞了吞口水:“是。四太太,您现在还是避着点砚泽少爷吧,他心情不好。” 阮逐舟不再看他:“你下去吧。” 下人心里犯嘀咕,却也不敢多劝,一溜烟儿跑了。 阮逐舟推开门,走进叶观房内。 叶观正卧倒在床上,上身赤膊,黑发有些凌乱。听见动静,对方撑着软枕起来一些,看见阮逐舟,表情倏地僵住。 阮逐舟走上前两步。 昏黄灯光下,青年背上的伤道道交错,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叶观的手抓紧了枕头,手背青筋暴起。 他紧盯着告密者,眼里的怒火几乎要把对方吞噬。 “看样子,目睹父亲体罚儿子,关儿子禁闭,对四太太来说还不过瘾。”叶观声音嘶哑,“难为您专程来这,看儿子笑话。” 阮逐舟目光在那不堪入目的伤痕之间流连一阵。 “看着确实狼狈。”阮逐舟走到床头,“疼吗?” 叶观咬牙,不肯说话。 他没法起身,也没法回头,看不见告密者的表情,可是仿佛能感受到对方正看着自己的上身。 青年结实的肌肉微不可察地僵硬起来。 阮逐舟随手拖过一把木凳。 “疼就对了。得让少爷你长长记性。”他在床边坐下。 叶观像砧板上的猪肉,赤条条被人盯着本就难堪,听了这话不顾疼也要支起身,随即嘶了一声,趴回床上,脱力地喘气。 阮逐舟兴致缺缺地看着他兀自挣扎。 “一报还一报。”他道,“你把秘密告诉我,就是让我和你一同担着风险,我在院子里置办东西,你非但不感恩,反而想找我这个当长辈的讨要说法,就别怪我报复回来。” 叶观的喘气声戛然而止。 他挣扎着想转过头:“……就为了这个?” 烛火摇曳。阮逐舟侧对红烛,细挺鼻梁上打下小片阴影。 他垂眸望着叶观:“人若犯我,我必犯之。你以为之前我告诉你的话是开玩笑?” 叶观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张了张嘴,如同涸辙之鱼: “您强词夺理……分明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他闷声咳嗽起来。忽然当一声轻响,一个小罐子放在床头枕边。 叶观吃力地转头。 他余光看见阮逐舟起身:“上了这个药,好得快。” 抓着枕头的手再次揪紧。叶观沉重地呼吸:“你这是何意?” “一码归一码。这是你替我付茶钱的答谢。”阮逐舟说。 叶观脑子里登时陷入一片混沌。 “难道是我的错觉?那晚您说,让我记着在这个家遭受的痛苦和不公,有朝一日让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甚至也包括……” “不是你的错觉。”阮逐舟平静道,“我这人,信奉等价交换。你要是因为这一瓶药,就把往日我对你的种种磋磨都一笔勾销,那才真叫我瞧不起。” 他没有说,亲爱的主角,我就盼着你早点找我秋后算账呢。你不牢牢记着在叶家受的苦难,将来谁找我复仇,谁来干脆利落地送我上路? 叶观沉默一会儿,冷笑出声。 “好一个等价交换。”他感叹,“各论各的,您心里的账倒算得清。” “不是算得清,是你这种人没资格让我欠你的情。” 阮逐舟站起身。叶观忽然唤他: “四太太留步。” 阮逐舟眼里划过一丝惊讶。 “还有什么事。”他问。 叶观断断续续地咳嗽,抓过那罐子:“我一个人怎么上药?” 阮逐舟思考了一下。说的也是,送佛送到西嘛。 他把罐子拿过来,重新坐下。而后他拧开罐子,手指挖了点冰凉的药膏,倾身把药膏涂抹在红肿的伤口上。 凉意丝丝,叶观唔了一声,忍住疼得龇牙咧嘴的冲动,后背肌肉几乎紧绷成石头。 “这药怎么会这么……” “忍着。”阮逐舟说。 叶观悻悻闭嘴。 告密者态度不佳,手法倒算得上细致,仔仔细细给每一处伤口均匀敷上药膏。 屋里只有叶观隐忍的喘息。他有些颓废地把脸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 “您对别人,也是这样子吗?” 阮逐舟专心上药,尾音上挑地嗯了一声。 叶观居然听懂他的意思,解释:“就是非常恶劣,把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这招用得出神入化的样子。” 阮逐舟冷哼:“嫌我对你好?明儿我把房里你那孤本点了取暖,如何?” 一句话怼得叶观哑口无言。 阮逐舟很快上完药,把罐子放回桌上。叶观挣扎着抬头:“这就完了?” “不然呢。”阮逐舟啧道。 叶观哦了一声:“多谢。” 阮逐舟没理,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东西递过来。叶观下意识接过,翻开手掌一看,眼眶微微放大。 “这不是园子后门的钥匙,”他惊道,“您怎么会有?” “钥匙留好,别告诉别人是我给你的。”倒打一耙的告密者看着他,“你父亲铁了心要关你禁闭,你进出时切莫声张。” 他想了想,又补充:“至于你要送出去的那批军火,我已经让我房里的丫鬟替我去码头,告诉他们再宽限你几天。” 叶观呼吸停滞一拍。 他哽了哽:“四太太,居然瞒着父亲帮我?” 阮逐舟无奈,转身向房门走去。 他听见身后一阵窸窣,叶观的声音传来:“您不是之前还在替父亲监视我吗?为何暗中助我?” 阮逐舟心说,自然是为了保证你早点羽翼丰满,提前完成进度啊。 但这理由他自然不能讲,阮逐舟刚要拉开门,听到叶观提高声音: “四太太,你这人怎的如此口是心非!” 阮逐舟眼皮一紧,不禁失语,推门离开。 房门关严了,叶观气呼呼地瞪着门口,终于耗尽力气,重新趴回床上。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青年呼出口气,眼底却愈发黑沉。 “分明就是,口是心非。”叶观自言自语道。 * 走出很远,阮逐舟才掉头去了园子角门。 这个时间,去报信的丫鬟约莫要回来了。 他准备去给人偷偷开门,等到了角门口,果然看见门栓动了动,他并没多想,把门打开:“快……” 一个矫健身影侧闪进门内——是个成年男子的体型。 阮逐舟一愣,没等反应过来,只见对方拿出什么东西,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私生子最近怎么都不出来?人在叶家,叫我们怎么动手?” 他这才看清,对方手里拿着的是望江会的玉佩。 阮逐舟舒了口气:“过段时间他会离开叶家的。倒是你们,也不告诉我怎么动手……” 望江会的人道:“武先生让我来告诉你,现在条件已经变了。杀叶家少爷的事,现在与你开出的条件无关。” 阮逐舟蹙眉:“这是何意。” 望江会的人:“叶观和码头的洋人发生过冲突没有?” 阮逐舟:“确有此事。” 望江会的人:“这就对了。洋人可不管你们同他做过多大的生意,反正让谁挣钱都只是人家一句话的事,但叶家有这种不识时务的刺头,洋人很不满意。武先生说了,只要洋人想叶观死,他就没得活,望江会绝不跟着蹚浑水。” “听你这意思,武凭勋和洋人勾搭上了?”阮逐舟问。 那人啐了一口:“你大爷的,嘴上放尊重点!一个乐伎也配喊武先生的大名?” 阮逐舟不说话了,目光渐凉。 望江会的人蛮横道:“总之你听好,叶观的命由洋人说了算,不过武先生说了,叶大当家那份生意的门路该交还得交出来,否则你就等着东窗事发,被叶家家法伺候吧。” 阮逐舟问:“那份生意指的是什么?” 望江会的人轻蔑道:“你是吃干饭的,不会去打听?自己掂量去吧!” 那人说完,转身从门口闪出去。 阮逐舟看着传话人消失在漆黑的街头,脸上不见一丝愠怒神色。 半晌。 “这副本任务,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他轻笑出声。 16、大宅门16 “老爷,今天的事您也别太往心里去。二少爷会懂得您的良苦用心的。” 夜半房中,阮逐舟坐在床畔,帮叶永先脱下外罩。 一提起这个,叶大当家言辞反多了几分激动:“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吃里扒外的人!再就是掺和政治,把自己惹了一身腥……偏偏我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从小到大没短过他什么吃穿用度,怎么他就如此不懂感恩?” 阮逐舟笑道:“老爷您说,二少爷知道我替您盯着他,往后会对我心生怨怼吗?” “他敢!”叶永先眉毛一立,“你不用怕他,反正将来家业也是留给承泽的,不听我的话,我定要把他从族谱中去除,他妄想拿到一份财产!” 烛火葳蕤,二人并排而坐,阮逐舟伸手在叶永先背后上下轻抚: “老爷别激动,阮四就是随口说说……对了老爷,我瞧您最近忙得很,总也不着家,是生意上有什么要紧事要处理吗?” 叶永先这才淡淡瞅他一眼。 “前几天你见了我,总也不似过门之前那样亲热。”叶永先伸手在阮逐舟大腿上拍了拍,“今晚怎的这么体贴人了。” 阮逐舟颈后的汗毛都被对方摸得快竖起来。 他维持微笑:“阮四那是病了嘛,没有精神。阮四心里还是想着您的。” 叶永先看了他一会儿,哼了哼,松手起身。 阮逐舟脊背这才放松下来,再多待一秒,恐怕这矫揉造作的笑容都要崩坏。 叶永先走到衣架子旁,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认得这是什么吗?”他把东西拿过来,给阮逐舟看。 阮逐舟毕竟不是这世界土生土长的人,仔细看了一会儿,不得不老老实实摇头,表示不知。 叶永先嗤笑:“行了,在我面前还装。以前在寻声阁,没见过客人抽这种东西?” 他这么一说,阮逐舟方才恍然大悟:“老爷您……什么时候也开始抽大烟了?” 叶永先把东西收起来:“谁抽这索命的东西了。我是从洋人那拿了货,运到南方去卖。” 阮逐舟佯装迟疑:“老爷,可阮四听说,现如今华国,尤其在沪城是决不允许……” “你懂什么,”叶永先不以为意,“悄悄地买卖,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事我连大太太都没说,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得把嘴闭严实了,只要不走漏消息,这利润可比家里任何买卖都更赚钱。” 还“不走漏消息”,阮逐舟想,望江会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就等着用叶家上下多少口人的命要挟你把这摊子买卖交出来呢。 叶永先再次坐下来:“不说这些了。好阮四,让老爷瞧瞧,你病了这些日子,身上是不是瘦了?来……” 话音未落,叶永先忽的身形一晃。 紧接着,扑通一声,男人身体沉沉倒入被榻间,鼾声大起。 阮逐舟强忍嘴角厌恶的抽动,拂了拂衣摆,起身。 话已套出,便再没必要虚与委蛇。多一秒他都想吐。 不过有一点他心里门儿清。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什么“只告诉你一个人”这种话都是叶永先信口胡诌的,搞不好其实他才是家中最后一个得知这天大的机密的人。 甚至于,连叶观这个家族的最边缘人物,也不排除早就知晓这秘辛。 在主宇宙设定好的“打脸”路线中,主角居然要靠着继承这样祸国殃民的生意,摇身一变成为富甲一方的钻石王老五。想来简直不要太过讽刺。 07号的声音响起:[宿主,催眠道具已生效,当前剩余使用次数为1。] 阮逐舟没吱声,弯腰把人抬正回床上,拍拍手上的灰:“我在椅子这坐着睡,和这老头子躺在一块儿太叫人糟心。” 07号:[这么睡会伤着脖子的,宿主。] “从前总是这样坐着睡,习惯了,伤不了。”阮逐舟打了个哈欠。 07号沉默了。大约是一人一系统长期共生的关系让阮逐舟也多了些反向的感知能力,他捞过一个靠垫,颇不雅观地瘫坐在椅子中。 “从前做实验的时候,经常一熬就是一宿。”阮逐舟道,“但又不能睡太死,得时刻留着一点精神头。原本实验室有个折叠床,但被我舍弃了。” [听起来好高大上的样子,]07号不明觉厉,[宿主您从前是做什么研究的呀?] 阮逐舟本来已经支着下巴准备打瞌睡,闻言抬起眼皮。 “有兴趣?”他问。 脑海中的07号点头:[宿主,我只是个初级系统,还没有权限查看您的资料数据,穿越过来这么久了,我还没有好好了解过您呢。] 阮逐舟思索了一会儿,促狭地咧嘴一笑。 “印象中愿意倾听我的研究课题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阮逐舟对着空气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 07号抖了抖:[唔,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好奇……] 阮逐舟兴致盎然地竖起一根手指:“从哪里开始讲起呢?哦,我知道了,就这样跟你说吧,首先……” * 不觉三日过去。 沪城,宝华大酒店。 “说是叫什么慈善晚宴……洋人惯会弄景儿。随他们去吧,横竖只是捧个人场。” 大厅金碧辉煌,灯火璀璨,黄皮肤白皮肤的人形形色色穿梭其间,觥筹交错,数不清的笑脸相迎。 后背的伤口与衬衫摩擦,若有若无的刺痛。 叶观动了动肩膀,有些不适应地抻了抻西装外套,调整一下脖子上的领结。 察觉到他的扭捏,前面的叶臻停下脚步,转身,一边晃着手里的红酒杯,一边嫌弃地将他通身打量个遍。 “穷酸。披了再好的皮,也改不掉那寒碜的做派,只会给咱们家丢人现眼。”叶臻犀利地评价。 叶观垂下眼帘。正巧一个服务生端着托盘走过来,叶臻看着叶观拿过一个香槟杯,嗤笑。 “你看你,怎么气质和服务生没什么两样?”他问。 叶观捏紧香槟杯,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叶家嫡子奚落够了,回身继续向会场里走,他只好跟上。 叶臻表情倒是十分如鱼得水:“你记住,今天解了你的禁闭,可不是让你出来玩儿的。一会儿见了那些洋人,人家就是让你下跪道歉,你也给我乖乖照做,知道了吗?” 叶观只默默看了一眼自己兄长的背影,没有回话。 叶臻悠闲自得地四处观望,话却说给他听: “如今包括咱们家在内,沪城几家豪门都和大使馆的洋人关系密切,最近父亲那边还得了信儿,洋人很快要查封城内的各大印刷厂,那种鼓动战争、破坏和平的书都会被列为禁书。等到了洋人面前,这事你要自己撇清。” 叶观低低地应了声“知道了”。 厅内传来悠扬的乐声,与高档水晶吊灯斑斓的光影交织在一起,整个会场仿佛成了一座和乐融融的乐园。 叶观跟在兄长身侧,看着叶臻笑呵呵地同许多来往的人握手交谈,目光却越过穿着华美服饰的人群,向大厅角落望去。 几个穿着华国古装的人正在大厅角落处,吹拉弹奏,叶观一眼认出其中抱琵琶的那个,在寻声阁时,正是那青年把毫无准备的四太太拉上了台。 是寻声阁的柳书。 叶观有点意外,随即恍然大悟。 今天这慈善晚宴少不了沪城政府协办,从寻声阁的曲班子里借几个人过来,自然也不足为奇。 今日他来本就是将功折罪,叶臻又一向以正统少当家自居,根本不在乎叶观在后面神游天外,待打招呼的几拨人走了,叶臻抿了口杯中酒,在座位上坐好,忽然听见叶观出声问道: “大哥,砚泽有一事不明白,想向大哥请教。” 叶臻懒得回身,只挑起半边眉毛:“怎么,你这榆木脑袋居然也能转?” 叶观习惯了长兄无时无刻不抓住机会对他施以讥讽,因而并未吭声。 叶臻又拿腔拿调地喝了口酒:“讲。” 得了准允,叶观问:“大哥,寻声阁的这些乐伎,最好的归宿就是被赎走做姨太,就像……父亲娶四太太过门那样吗?” 17、大宅门17 叶臻不以为意:“不然呢。嫁到高门大户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说话间,会场前方舞台上红色的帷幕拉开,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走上台。 宝华酒店会场从前曾租出去用作歌厅,会场上灯光打下来,女人迎着掌声笑盈盈致谢,倒有了几分昔日歌厅热闹迷醉的气氛。 “欢迎各位先生,”女人说,“今晚的慈善义卖会即将开始,首先请允许我向大使馆主办这次活动的劳伦斯先生致以诚挚的感谢……” 有人走到角落,示意寻声阁弹奏的几人离开。叶观也在兄长身旁落座,目光追随着离去的几个乐伎,眉间皱起一个川字。 他低声问:“可是不会有人真心待他们好……我是说,父亲对四太太自然是极好的,可换了旁的……” 叶臻看着舞台上方致辞的旗袍女人,鼻腔里不屑地哼了哼。 “那也要看和什么比。”叶臻不疾不徐道,“这么跟你说吧,那些乐伎不论男女,在曲班子挨打挨饿是常事,有的为了吃饱饭不得不爬上老板、班主的床。就这,人家什么时候玩腻了,照样一脚给你踹开。” 叶观表情愈发难看。 “他们居然被这么虐待?” 叶臻啧了一声:“所以他们即便拼了命也要找人把他们带出去。否则,就是熬到成年,有个十年八载的,好多也就承受不住自杀了。” 叶观狠狠怔住:“那,那些赎出来的乐伎……” “都一样。嫁作妾的,最后还是寻死了,这样的例子我那些同窗的家中发生过太多。” “前些年最时兴赎这些乐伎啊淸倌啊什么的时候,光是沪城就出过好几起小妾杀了主人,随后又自尽的事。那段时间好多大户人家玩得花,要不是他们拼死抵抗,恐怕只会愈演愈烈,非得死了几条命,大伙才消停一些。” 叶观忽然想起在那夜晚的房门口,那个下雪的江边,某人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已经离开了酒楼,为什么还会寻死?” “过得不舒坦呗,说白了,他们也不配正经被当人看。” 说话间,已经有人用小车推着要拍卖的文玩上台,底下开始叫价,叶臻似乎并没有兴趣,只是抱着胳膊,百无聊赖地看着,嘴唇一动: “好不容易脱离苦海,以为自己熬出头了,结果到了那些高门大户家里一看,自己和奴才还是没什么两样,甚至只是男主人大宴宾客时充脸面的玩物,床上的新鲜玩意……心里有恨却无力改变,等着他们的唯有一死咯。” 叶观低下头,盯着杯中香槟。 “原来他……他们竟这样可怜。”他喃喃自语。 叶臻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噗嗤一乐,斜眼看他:“你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长这么大了还没有一点出息,不知道为家里分忧,只会给父亲添乱。” 叶观不说话。叶臻以为他吃了瘪,眼底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悠悠转回头,只见刚被高价拍走的展品已经被推了下去,旗袍女子招手示意下一个人推着车上场: “下一件展品来头可大了,诸位请看。” 推车停在舞台聚光灯下,女人掀开盖着的帘子,会场里发出一阵惊叹,连方才窃窃私语的这两兄弟也纷纷坐直身子。 喜怒不形于色如叶观,此刻也眼睛睁大:“这——” 他的自言自语被女人嘹亮的嗓音打断: “各位没有看错,这正是四九城有名的乐器工匠辛鸿志大师的收官之作,‘南归雁’!” 女人伸手,那指尖仿佛有魔力,牵动着无数双眼睛,将视线投向舞台上展览的那件绝美的小叶紫檀琵琶上。 那把琵琶漂亮极了,线条如天鹅引颈,又似曲水流觞,明明通身木质,可在灯下却隐隐散发出华贵的光芒,紧绷的丝弦泛着金子般剔透的色泽。 “这是辛大师的呕心沥血之作,为了两国的和平事业,如今辛大师愿意割爱,支持我们的义卖事业。”旗袍女子激动地解说,“起拍价五千银元,有没——” “六千!” 话音未落,有人迫不及待高喊。 仿佛一声令下,没等叶观回过神,会场内响起此起彼伏的竞价声: “七千!” “七千五!” “我出一万!” 旗袍女喜得合不拢嘴,转头的速度赶不上各处叫价:“一万一次!等等,这位先生要出多少?好的,一万三,一万四,还有人要吗?” 不到半分钟,价格水涨船高,眼见着破了目前拍卖品的竞价记录,叶观目光炯炯地盯着那琵琶,心里不知怎的,百爪挠心似的刺痒。 真美啊。就连叶观这个不通乐理的也知道,这琵琶定然做工绝顶。 那琵琶流水似的优长线条,让他脑子里难以自制地浮现出一个有些荒唐的场景。 他想到某个人手腕抖动,骨节细长的手指随着韵律抚琴的姿势,低头时脊椎微突出一节的纤长后颈,以及琵琶抵在腿上时,长衫下大腿软肉微陷进去一点,若隐若现的轮廓。 名器合该衬美人。 这场景浮现的刹那,叶观用力闭了闭眼将其驱逐出脑海。 但不可自控的,他内心忽然空落落的,沉寂下来。 想什么呢。 世间珍宝千千万,他哪个也买不起啊。 徒有叶家少爷虚名,紧紧巴巴地活了二十年,这还是叶观第一次为穷而感到窘迫,无奈,遗憾。却又似乎并不是因为单纯的没钱。 他正要偷偷呼出口气,忽然听见一个十分胸有成竹的声音: “我出五万。” 18、大宅门18 那声音不大,却令现场鸦雀无声了几秒。 旗袍女子哆嗦了一下,不敢相信地笑笑:“刚刚我听见哪位先生……?” 叶观一惊,陡然坐直,扭过身子。 叶臻没有看他,懒懒抬手对着台上的旗袍女子动了下手指。 “五万银元。”他确定地重复。 投下的炸弹引信燃尽,整个会场顿时荡开窸窸窣窣的议论: “是那个叶家长子?” “五万银元啊,果然实力雄厚……这还哪里有的玩?” “算了吧,人家这是明着告诉你别做白日梦了……” 旗袍女子生怕叶臻反悔似的,立刻抬高音量:“叶先生出价五万银元,还有人要加价吗?五万一次!” 叶臻嘴角浮起必胜的笑。 叶观呼吸开始急促,感觉耳膜旁扑通扑通地鼓起血流加速的噪声。 他咬了下后槽牙:“大哥你一向喜好玉石文玩,怎么忽然……买这琵琶作甚?” 叶臻这才施舍给他一个鸡同鸭讲的目光。 “我做事,需要向你汇报?”他问。 叶观眉眼压了压,额角泛起青筋。 他低头:“砚泽不敢。“ 台上女人的声音愈发亢奋:“五万银元两次!” 场内的空气都变得躁动。 叶观微微垂头,只看见叶臻翘起二郎腿,不仅不介意,甚至格外享受成为全场焦点的感觉般。 “这点钱对于大哥不过九牛一毛,”叶观在嗡然的议论声里轻轻道,“砚泽只是好奇,大哥拍下这琵琶是何打算。” 他的兄长傲慢地盯着他,勾起唇角。 叶观忽然生出一种被看穿的慌张,捏紧了香槟杯:“大哥,我没别的意思……” “五万银元成交!恭喜叶先生!” 场内顿了两秒,伴随着阵阵感叹,响起不情愿的拍巴掌声。 掌声雷动中,叶观抬眼,看见叶臻以胜利者般的姿态定定看着他,而后支着手肘倾身向叶观靠近。 “为了尽尽孝心啊。” 叶臻微笑着,道。 嗡的一声,叶观好端端坐着,却感觉整个世界炮火纷飞,将他炸得血肉模糊,山崩地裂。 * 一个时辰后。 “叶臻先生,刚刚的宴会玩的还尽兴吗?要是有哪里招待不周,违反了沪城的礼节风俗,还望多多担待。” 宝华大酒店三楼露台上,一个穿着考究的条纹西装,金发碧眼的男子走过来,操着一口流利的华国语言,同最前面的叶臻握手。 叶观照常站在叶臻后面跟班仆从似的那个位置,看见叶臻收起惯有的高高在上,笑得热情至极: “劳伦斯先生,您太客气了。能受邀参加宴会实在是我们荣幸的荣幸,若不是最近父亲身体抱恙,本该一并前来拜见您。久仰您大名……” 叶观木然地杵在后面,没有任何表示,若是此刻有人仔细观察,定会发现青年双眼放空,显然心不在此。 劳伦斯松开手:“叶先生看起来一表人才,很有令尊年轻时的风范。” 他又对旁边后者的服务生比了个下去的手势:“我要和叶先生谈正事,到楼下候着吧。” 这话中传达出强烈而具有暗示意味的、对叶臻这个预备少当家的看好,几乎立刻满足了这位叶家嫡长子的虚荣心,青年不知不觉笑意更深。 “听说叶先生今晚豪掷千金拍下了南归雁,”劳伦斯说,“多谢叶先生今晚如此支持我们大使馆的活动。” 叶臻道:“哪里的话,我不过是代表叶家略表对两国友谊的看好,我想不久的将来两国战事就会告一段落,进入和谈阶段。更何况我们叶家一向热心民生,古话说,达则兼济天下……” 劳伦斯笑了。 “叶先生这话说得好。我就知道,之前大使馆有人告诉我说,叶家有人和我的人产生了冲突,想来一定是一场误会。” 叶臻这才想到自己身旁还跟着个闷葫芦弟弟,边赔笑边扯了神游天外的叶观一把: “您能如此理解,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叶观,傻子似的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和劳伦斯先生道歉?” 叶观猛回过神,看着那金发碧眼的洋人,某一霎下颌线都紧绷出凌厉的线。 他喉头哽了哽:“……先生,之前在码头的事,十分抱歉。都是我的错,希望您……宽宏大量。” 劳伦斯仍维持着笑容,目光上下扫过面前挺拔俊朗的青年。 叶臻仿佛生怕对方心存芥蒂,又用力拍了叶观后背一下:“一句对不起值几个钱?还不给劳伦斯先生跪下!” 叶观双手下意识抓紧西装长裤,熨烫平整的布料都被抓出纠结的皱褶。 额发遮住他僵硬的眉眼,叶观阖了阖眼帘:“我……” “算了,叶先生。” 劳伦斯忽然摆摆手,颇为善解人意地道:“你这个弟弟看着年龄不大,有时和人因为误会起了冲突也不稀奇。你我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嘛。” “您有所不知,我这个弟弟害得家里操碎了心!”叶臻这才舒了口气,附和,“父亲希望他为我分忧,所以让他跟着我在外面锻炼,经手些杂务,不过也不知哪些没良心的人传谣,居然说父亲心中少当家之位另有其人,着实荒唐……“ 劳伦斯:“我知道,按你们华国的规矩,立嫡立长,从前叶家的生意也一直是你出面在同我们商谈,那些传言我根本没有相信。” 说着劳伦斯从露台的茶桌上拿起一个信封。 “希望未来咱们合作愉快,保持沟通。” 叶臻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自然而然伸手要接过:“我代表叶家感谢您的——” 下一秒,劳伦斯手腕一动,信封与叶臻的手擦过,递向旁边看戏的叶观。 “收好,年轻人。”劳伦斯道。 叶观狠狠怔住。叶臻嘴巴张开: “劳伦斯先生,您交给他干什么?您方才不是也说,我……” “哦,你误会了叶先生,”劳伦斯笑着打断他,“我当然知道你是叶家未来的接班人,不过刚刚你不是说过,让你的弟弟跟着你学习,好让他尽快成为你的得力助手吗?” “可是——” “年轻人总是需要一些机会的。” 劳伦斯语气和蔼却笃定,没有留给叶臻说话的余地,又看向叶观。 “拿着吧,过些日子我会让人把签合同的时间地点告诉你。”劳伦斯说。 叶观沉吟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信封。 他的余光瞥见叶臻铁青的脸。 大使馆的洋人明知自己和他们的人发生冲突,还坚持让身为愣头青的叶观来同他们接洽。 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在叶臻看来,这一切意味着让他颜面扫地,可其中的反常却让叶观隐约生出一丝警觉。 叶观并未道谢,不动声色看过去。 那洋人仍然保持着和蔼可亲的笑模样。 “希望这次信任能给我带来惊喜,年轻人。”劳伦斯笑着说。 * 夜幕降临,慈善宴会的高.潮才刚刚开始。 叶观从鞠躬的门童身前路过,走出宝华大酒店的大门。 沪城的夜,灯火如织,战争的喧嚣,难民流离失所的呻吟都被吞没在繁华背后的阴影之下。 繁华不是属于他的。早在露台上看见叶臻仿佛要吃了自己的眼神时,叶观就知道,今天他必须提早立场,免得在大哥跟前碍眼了。 他将信封随手折了一折,塞进口袋,拾级而下。 道旁支着很多流动的摊,卖糖卖烟的,卖气球的,卖手帕的,各式各类,不一而足。 他面无表情地穿过无数吆喝叫卖,忽然听见一个嘹亮的喊声: “珍珠翡翠玛瑙玉石!各类钗饰随意挑选,随意试戴!” 冥冥之中心念一动,叶观犹豫一下,走近那个叫卖的小贩。 “先生,要不要给太太选个小首饰?”人靠衣装,小贩见叶观西装考究,态度也热情,“我这都是品质上乘的珠宝,老工匠打造的……” 再怎么没见过世面,刚在义卖会上见到那些光华夺目的金银珠宝,叶观看着眼前这些不上档次的边角料,心里揉了把沙子,五味杂陈。 他不搭腔,视线在木箱子里逡巡。小贩仍不放弃: “您想买什么?来这个耳环怎么样?绿松石,颜色清新大气着呢。” 叶观一边看,一边不过脑子地随口道: “他有耳饰了。” 随后他愣了一下。鬼使神差的,他的手探向箱子,从里面抓住一个东西,小贩见了,登时喜笑颜开: “还是先生您有眼光,有品位!这个是——” 叶观把那东西拿起来,与视线平齐。 青年冷俊的眉眼里敲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他淡淡打断: “多少钱。” 小贩瞧着他的装扮,嘿嘿一笑:“先生,看在您和它有缘的份儿上,一个银元就能带走。再没有比这更实惠的价格了。” 叶观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银币丢过去,小贩接住,点头哈腰地赔笑: “多谢先生,回去您太太见了,一定欢喜得很!” 叶观把那东西收起来,闻言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不知在那人心里,自己会不会和这东西一样,都是送不出手的便宜货呢。 19、大宅门19 大使馆的劳伦斯先生把与叶家的合作指名交给叶观来办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叶永先耳中。 紧跟着,大太太房中传来消息,解除了叶观每天困在西院的“禁令”,甚至批准他为了洽谈生意单独外出。 至于大少爷房中似乎摔了什么东西,大太太那边又是否是看在叶永先的份儿上被迫让了这“贤良”的一步,皆未可知。 风言风语传了个遍,大宅院中不少下人因此见风使舵,对叶观的态度也转了个弯。 舆论场中心的人却始终无动于衷,每日处理完生意上的事,照常来西院,雷打不动地习武操练一个时辰。 大使馆对叶观青睐有加的事,自然也传到阮逐舟这里。然而阮逐舟听后并没什么表示,就连面对想要和他探讨此事的07号,也是一副不甚上心的模样。 就这么消停地过了一段日子,晨起时,阮逐舟有些犯懒,小丫鬟把早饭摆好便下去了,他没什么胃口,仰躺在床上,小臂遮着眼睛。 过了一会儿,门口又传来脚步声。 阮逐舟没动弹,慵懒道:“把饭撤下去吧。再把门带上……” “四太太,今天貌似精神不佳。” 阮逐舟放下手,睁开眼睛。 屋内地面投下一个熟悉的影子。阮逐舟从床上坐起身,看向门口。 他眯起眼睛:“少爷。” 叶观站在原地没动。青年没有穿平时的粗布练功服,反而身着西装,单手背在身后。 他的视线掠过桌面几乎没动筷子的饭菜,看向床上的人,深邃眉眼微动,嘴角下压。 叶观稍微偏头:“四太太,衣衫乱了。” 阮逐舟怔了怔,低头。刚才随便往床上一躺,不小心把领口弄开了。 他随手将开了的扣子拢上。而后他站起身,拍拍长衫的褶皱。 “你过来是有何要紧事?”他问。 叶观这才回头正对阮逐舟。刚才那不经意间露出的一小片肌肤仿佛白得发光,一截锁骨细而突出,如拧紧的筝弦。 叶观清清嗓子:“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如今禁闭解除,后门钥匙您找人交给管家便是。”阮逐舟说。 叶观:“不是钥匙。” 他把背着的手拿出来。是一个桃木盒子。 “送你的,”叶观说,“赔礼道歉。” 阮逐舟摸不着头脑:“赔什么礼,道哪门子歉?” 叶观认真地盯着他:“从前儿子对四太太言语之间多有得罪,行事鲁莽,不服管教,让您操了不少心。” 他把手往前递了递。阮逐舟没有接。 “无所谓,你招惹我,我也让你吃了苦头,咱们两清了。”他咬字清晰。 叶观怔忪一下,随即改口:“那就是谢礼。谢您给我钥匙。” 阮逐舟:“也不用。你不是给我垫付过茶钱吗。” 叶观郁结:“您就非要一笔笔算得这么清?” 屋外流苏树枝头停了几只麻雀,喳喳啾啾,欢快又吵闹,像是聚在一起笑话某个进退维谷的傻瓜。 外面越闹,屋里越是静。 阮逐舟定定地看着叶观的眼睛:“少爷,到了我这个年纪,你自然就会明白,人生在世,无外乎等价交换。你给我的东西我若是还不起,就要还你份情。” 叶观嘴唇轻微一颤:“还我份情?儿子不明白您说的是哪种情,还请四太太明示——” 院子里忽而又是一阵不寻常的动静,叶观下意识收回手,二人一同向门外看去。 看见来人时,叶观脸上罕有地表露出明显的无措。 是叶永先。男人身后跟着几个仆从,一路走到门口才看见叶观,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在这?” 叶观连往日的淡定都没了,匆忙低头:“……给父亲请安。” 叶永先拉下脸来:“大使馆的生意交给你,不好好办事,四处乱跑做什么!嫌搞砸一次差事还不够?” 叶观居然嗫嚅了一下:“不敢,父亲。四……” 他喉结滚了滚,“在西院思过这段时间,四太太对我多有照拂,儿子得了空,想专程来道谢。” “早通点人性,也不至于到现在还这么不争气。”叶永先乜他一眼,转向阮逐舟,“阮四,来。” 阮逐舟应了一声,上前。 叶观低着头,目光却无声无息地往上,眼睁睁看见叶永先一手揽过阮逐舟的后背,旁若无人地摩挲了一下。 隔着单薄的长衫,青年背后两翼肩胛骨清瘦的形状便清晰地凸出来,像栖在枝头的蝶。 叶观呼吸不由自主滞住。 他心跳声越来越大,握着盒子的手用力收紧。隔着隆隆心跳,父亲叶永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断断续续传来: “我有个老朋友酒楼新开张,据说从四九城请了从前皇室的厨子……叫咱们去捧捧场……拿上琵琶,露一手给他们听……” 一边说,叶永先的手一面不老实地在阮逐舟身上游移,像是寻找一个合适的抓手,最后干脆揽过青年,手掌包住对方腰侧收得最窄的一截,掌心严丝合缝地扣紧那薄而韧的腰肢。 叶永先的动作不像搂着个人,倒像爱不释手地抚摸什么猫儿狗儿一般,眯着眼睛,见阮逐舟笑容略微凝结,反而得了乐趣,轻浮地哈哈一笑。 “走吧,心肝儿。” 叶永先手上故意用力一捏,阮逐舟笑容僵住,吃痛地拧眉,心里暗骂,嘴上只能奉承: “多谢老爷惦记着阮四。” 二人又说了两句,当着叶观的面走开。 一队仆从跟着两人,紧随其后离去。只剩下叶观一个人站在阮逐舟屋里,微微低头,看不清表情。 他并没有走,阖拢眼帘,房间内唯有呼吸声越来越重。 麻雀不知何时也飞走了。很快,小丫鬟拿着扫帚簸箕回来,看见叶观,吓了一大跳: “少爷!您怎么——诶,四太太呢?” 叶观转头看着一头雾水的丫鬟。 “四太太跟老爷出门去了。”叶观把桃木盒子放在桌上,“这东西你收好,等他回来告诉他,这是我给他的东西,他必须收。” 小丫鬟点点头,习惯性把盒子打开。下一秒,她的眼睛睁大: “少爷,这……” 叶观赌气似的,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 且说阮逐舟这边。 跟着叶大当家去酒楼捧场,实则还是要自己这个男妾充充场面,席间弹曲,供人取乐称赞,叶永先脸上有光,心里高兴,不免贪多几杯。 入夜。 酒楼大门前停着不少等着拉客的黄包车以及几辆私家轿车,阮逐舟搀扶着已经走不成直线的叶永先到了门口,随手从不省人事的中年人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递给店小二: “找个黄包车,好生送回叶家,剩下的钱就当你的小费。” 小二欢天喜地地应下这门差事,架着醉成一滩烂泥的叶永先离开。 阮逐舟掰了掰酸胀的手指,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脑海里传来熟悉的提示音: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奖励积分已经发放。] 阮逐舟路过一排停在路旁的黄包车,向一辆黑色轿车走去。 他心里咋舌:“果然恶心得让人想吐。” 早上07号向他发布陪同叶永先去酒楼的任务后,阮逐舟一天都懒懒的没什么精气神,为了维持人设,一天下来,左右逢源笑脸相迎也就罢了,倒是某些宾客油腻的咸猪手着实让他反胃。 07号安慰:[宿主,您只要再完成一个任务就可以兑换冬眠道具了,就当为了宿主你所要的速通效果忍耐一下。] 阮逐舟不置可否,在黑色轿车驾驶位车门外停下来,屈起手指叩了叩车窗。 车窗摇下来,一个年轻人探头:“怎么了?” “你就是承泽少爷的同窗吧,伍荣先生。”阮逐舟道。 车里的伍荣一愣:“是我,我们从前认识吗?” 他看着阮逐舟微微俯下身,扶住窗口。 看清对方长相时,伍荣忽的想到什么:“咦,你是不是,寻声阁——” 阮逐舟点点头,往车里扫了一眼:“你来接你父亲?” 伍荣:“是,我父亲和你们叶大当家私交甚笃,我怕他没控制住喝得太多。” 阮逐舟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不笑时阮逐舟看起来有种生人勿进的冷淡,伍荣也看着他,心里无端发毛。 “您找我有什么事?”他想起在寻声阁时叶家两兄弟曾说过这人是叶家姨太的话,态度更客气了些。 阮逐舟问:“运到码头的那一批军火,怎么样了?” 伍荣握着方向盘的手陡然攥紧: “你说什么?!” 阮逐舟哂笑。 “别藏着掖着了,你和叶观干的事我全都知道。”他笑起来居然比不笑更让伍荣惴惴不安,“不过你放心,这件事到我为止,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这个主谋。” 伍荣半信半疑地盯着他,阮逐舟挑眉:“不过说起来,叶观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就不打算表示一点什么?” 这话简直是标准的敲竹杠模板。伍荣蹙眉: “您来找我,是为了叶观?” 阮逐舟:“可以这么说。当然了,有没有投桃报李之德,全凭伍先生自己的良心。” 伍荣沉默良久:“您直说便是。” 阮逐舟松开车窗,笑了一笑,直起身。 “好,那我接下来可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阮逐舟说道。 20、大宅门20 半个时辰后,阮逐舟姗姗归家。 阮逐舟刚回到自己房间,便有下人来求见。 然而阮逐舟听了也只是淡淡的。面对堆笑的下人,他坐在梳妆台前,拿着小丫鬟提前准备好的热毛巾慢条斯理擦脸。 “有事直说。” 他说。门外下人这才推开门进屋。 阮逐舟放下毛巾,盯着镜中那张脸。 只有夜深人静时,这张脸上方能瞧出眼下极淡的乌青。他看了一会儿,将毛巾丢到脸盆里,侧过身坐好。 是叶臻房里的小厮,对方正抱着一把崭新的琵琶。 “大少爷说,听闻最近四太太一直在练琴,实在辛苦。这个是大少爷特意孝敬您的一把南归雁,望您务必收下。” 小厮油腔滑舌,刻意将某些词汇咬重。 阮逐舟瞟了一眼那价值不菲的琵琶。 “收着吧。”他对丫鬟说,而后又看看小厮,“回去告诉承泽少爷,就说阮四多谢他的心意。” 小厮完成任务,笑逐颜开,连声应着带上门退下。 小丫鬟把琵琶抱进屋里,又抱着桃木盒子出来:“四太太,您出去的时候,二少爷他来过,说有一件……” 阮逐舟无奈地看了一眼木盒,接过来,打开。 他眼眶忽然不由自主微微放大。 良久,他把手伸进盒子里,在那东西上摸了摸。小丫鬟看他若有所思,询问:“四太太?” 阮逐舟收回手,啪地把盒子关上,起身。 “这件也收着吧。”他嘴角动了动,说。 * 南归雁被放在了房中矮柜上,用特制的楠木架子供起来,阮逐舟却一次没有动过,任凭其成为一个养眼的花瓶。 日历一页页撕下,冬夜变长又变短。 沪城人们似乎很难再粉饰太平。传闻江水化冻后,第一师团的舰队就要和洋人在水上正面决战,城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不管站队哪一边的人都人心惶惶。 阮逐舟收下南归雁,却并没有巴巴地上赶着对叶臻献媚,叶臻偶尔派小厮过来借着请安的由头打探,发现阮逐舟果真没什么动作,时间一长便也撂开手,将此事搁下。 倒是叶永先那里不时会得来些消息。据说战争陷入了僵持阶段,沪城想要一直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事,加上最近大使馆的人强压着沪城政府颁布了不少禁令,许多人得了风吹草动,立刻生出离开华国避难的心思。 阮逐舟也就此事与07号确认过,得到的回复十分肯定: [宿主您放心,虽然我们的副本并没有严格的既定剧情,但必要时会启动修正程序,叶家和洋人交往过密,想要安全离开沪城就只能走水路,别说洋人发现了不能答应,就是第一师团的舰队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一家子卖国贼。] 说这话时,阮逐舟正在翻看丫鬟送来的报纸。他将读完的报纸折了两折:“现在这里的卖国贼可不止叶家一个。武凭勋已经在报纸上公开发表支持两国和谈的言论,望江会是明摆着要把全部身家押在洋人身上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急促的脚步声,西院外迷迷糊糊传来男人的吆喝声,随后又是一顿乒乒乓乓。 07号往日十分活跃,这次破天荒没有接阮逐舟的茬。 阮逐舟放下报纸,起身:“外头什么动静?” 他是问门外的小丫鬟,可没等到丫鬟回话,07号先一步出声: [不好了宿主,检测到世界线发生偏移,已启动紧急修正,请您立刻配合完成修正任务。修正任务有别于普通任务,请您严格遵循要求,执行任务命令,否则将会受到主宇宙的严厉处罚。] 阮逐舟打开门,向外看去。 小丫鬟不见了,西院外只能隐约看到几个穿着短袄的下人跑来跑去,各自手里搬着抱着不少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叶家在被抄家。 “什么任务。”他问,全然没有一点打探世界线如何“偏移”的好奇心似的。 几乎同一时间,院外风风火火跑过来一个小厮:“四太太,大少爷有请。” 对方是叶臻常派来的那个小厮,说话的态度依然毕恭毕敬,可见此刻叶家发生的风波定然与自己无关。 阮逐舟淡淡应了一声,跟着人走出院子。他听见07号有些焦急地道: [宿主,按照主宇宙的规划,叶观本该一直受到何氏和叶臻的打压,可是现在他受到洋人器重,这不符合他触底反弹的人生走向,主宇宙一定是察觉到了这个异常,才不得不出手干预。] [副本世界有自己的秩序度,即便是主宇宙也不能频繁干预,这是唯一的一次修正机会,一旦任务失败,不仅是我,就连主宇宙也无法保证您会遇到什么情况,失败的概率也会大大增加。] 阮逐舟对副本世界线的偏移似乎并没有多惊讶,并未回答什么,却若有所思。 他跟着小厮走了一段路,忽然意识到什么:“这不是去大少爷住处的路吧?” 小厮边走边头也不回道:“是的四太太,您到了就知道了。” 他们走的是通往小厨房的路,除了下人,住在那里的“主子”唯有叶观。 阮逐舟表情略有所动,目光沉了些许。 果然如他猜测,小厮带着他来到叶观的住处外。只见房门开着,外面乱糟糟站着好几个下人,正是之前在西院外他偶然瞥见搬东西的那几个。 阮逐舟敲门,屋里竟然传来一个女声: “进来。” 是何氏。 阮逐舟推门进入房内。自打他穿越过来,动不动就大搞针对叶观的三堂会审,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只见何氏在屋内唯一一把椅子上坐着,胸口起伏,叶臻站在她身旁,一手按着何氏的肩作安抚状。 小方桌上垒着一摞书,而叶观与二人面对站着,照旧是负手而立听候发落的模样,下颌却死死紧绷着,颈侧青筋绷起,仿佛在极力按捺着什么。 阮逐舟故意不看他,刚要行礼,只见何氏抄起一本书照着叶观劈头盖脸砸下,尖声吼道: “叶观,你自己说!这些都是什么?!” 书本啪地丢在叶观脸上,而后摔落在地。 叶观像个木头似的没有动。何氏气急了似的,点点头:“你不说是吧?好,我替你说!” 她转头看向阮逐舟:“阮四,你可知道最近上头政府发了禁令,列出了一大批沪城各大印刷厂和书局发行的禁书?” 阮逐舟看了眼,方桌上最上头那一本恰好是《古今军事通考》第二册,他差人买给叶观的。 阮逐舟答道:“知道,太太。” 一旁的叶臻微微笑道:“四太太,现在这些洋人最忌讳的禁书居然堂而皇之出现在了砚泽的房间,您说,这事有没有必要上报给父亲?” 阮逐舟刚要解释,脑海中07号立即劝阻道: [宿主,不要告诉他们这些是您购置送给叶观的,您得顺手推舟,给何氏和叶臻一个惩罚主角的由头。] 阮逐舟修眉轻蹙。 不用07号说他也清楚,这次无非又是扮演何氏母子的帮凶。可任务过程中07号直接出言指挥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这临时任务必须得照词说?”阮逐舟心里问。 07号:[恐怕是的,宿主,紧急任务不能允许任何差错,我也是为了您着想……] 叶观在自己屋里像个犯人一样站着,阮逐舟进来时他视线低垂,唯独在叶臻问完话后嘴角抿紧。 阮逐舟闭了闭眼。 “如今城里天天有人被抓被查,这个节骨眼上要是让洋人知道可不得了。”阮逐舟说完,淡淡瞄了叶观一眼,“顶风作案,就是不把咱们这一家人的安危和这偌大的基业放在眼里,怎么罚都不过分。” 叶观的脸僵了一下,欲言又止。 叶臻满意地颔首,拍拍何氏的肩膀:“母亲别急,弟弟一向顽劣,不听管束,您也是知道的,想来劳伦斯先生和父亲都想给他个历练的机会,只可惜他自己把握不住。依儿子看,大使馆的交易万万不能由他负责了。” 何氏念了声阿弥陀佛,抚了抚胸口:“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罢了,今天晚上见了你父亲,我一定要把这小兔崽子的勾当原原本本告诉他,我的儿,咱们家的买卖到底还是交给你才叫人安心……” 母子俩一唱一和,阮逐舟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笑呵呵附和:“太太说的极是。既然人赃俱获,不知今儿太太和大少爷请我来是有何事?” 何氏长吁短叹完,掸了掸身上华贵的貂皮大衣,生怕沾上叶观屋里的穷酸气似的,在自己亲儿子的搀扶下站起身。 “多亏承泽发现的及时,现在知道他存了这些禁书的事还没被太多下人知道,若是被哪个多嘴的传出去,咱们跟大使馆就解释不清了。” 她答非所问,而后斜眼看看方桌上的书,面上反倒渐渐油然升起一股得意来。 “让他们把书烧了。”何氏说。 21、大宅门21 整个讨伐的过程中,叶观像雕塑似的伫立不动,听见最后这句话时猝然抬眸。 “太太,”叶观嗓音沙哑,“印刷厂和书局都已被查抄,这些是最后的孤本了!求您手下留情——” 何氏扭头深望着阮逐舟。 “你在这看着,一本都不许留。”她一字一顿命令道。 阮逐舟面无表情,低头行礼。何氏面上流露出畅快之色,转头走了,叶臻跟着自己母亲也出了门,临走时回头瞧了瞧脸色发白的叶观,轻笑出声。 “跟我争,”男人语气愉悦,悠闲,“你也配。” 门关上了。 叶观手心隐隐渗出汗来。 阮逐舟瞧着他的脸色,心里叹了口气,坐下来,拿过方舟上的火柴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火柴。 地上摆着一个火盆,想来是刚刚何氏与叶臻带来的,方才丢出去的书正好半落在火盆里。 “这么多书,”阮逐舟说,“你就没想过会被发现?” 说着他歘地擦亮火柴。 几乎同一时间,面前站着的人鼻翼轻微翕动,抬起头。 叶观深邃的眉眼凝视着他。 “四太太,”叶观慢慢说,“这些书没有一本是我最近偷偷去买的。有些是当初在西院时您送给儿子的书,还有的……” 语调到最后如断裂的琴弦,陡然降低。 “是小时候,康伯怕我孤单,用自己的月钱买给我的话本。” 他缓缓说道。 阮逐舟手一僵。 他没低头,垂眸看去。 火盆里的那本书明显陈旧发黄,封面用油墨粗印着岳将军传奇几个大字。 大约察觉到他内心所想,07号再次出声,只不过这一回,连这个小小的系统也带了些于心不忍的口吻: [宿主,我知道这很不地道,可为了完成任务……] 阮逐舟一时失语。 火苗在指尖嘶嘶作响。他不再看叶观的眼睛,转而望向地面上的书封。 阮逐舟不是不明白07号的言外之意。 嘲讽他,羞辱他,一切所作所为,无外乎践踏他的真心。 “兵者,诡道也。”阮逐舟淡淡道,“连大宅门里的人都瞒不过,你读再多兵法典籍还不是纸上谈兵?真是废物。” 叶观眼底眸光一动,嘴唇微张,然而最终什么也没说。 阮逐舟倾身,指尖一松,火柴掉在火盆里。 火苗噌的一下腾起来,眼瞅着向摊开的书本蔓延而去。 叶观的脸色顿时变了,嘴唇死死抿紧,瞳孔微缩。 阮逐舟靠回椅背,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我的话,少爷记住没有?” 叶观眼睛死死盯着跃动的火舌,一声不吭。 一阵穿堂风吹过,小火堆倏地窜高,那本陪伴了他十余年的、康伯在这人世间留给他的最后一件遗物的一角开始焦黑,卷曲,纸糊的味道飘出。 叶观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他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 “四太太,儿子求您——” 哗的一声,一碗凉茶兜头泼上来! 叶观下意识闭上眼睛,没有后撤,却还是被凉意激得一个哆嗦。 水液湿哒哒地顺着额发往下淌,叶观胸膛缓慢起伏,吁出一口气,抹了把脸,睁开双眸。 可下一秒,他蓦然愣住。 盆里的火浇灭了。白烟缕缕升腾起来,如香炉里的袅袅轻烟。 阮逐舟放下茶盏,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叶观。 “问你话呢,”他冷冷地说,“少爷,记住没有。” 叶观怔忪地看着阮逐舟。 阮逐舟起身,随手捻起那本绝版的《古今军事通考》,叶观嘴唇蠕动了两下,眼底闪过一丝慌张。 “记住了,”青年低声说着,又不受控制地往他手里那本书上多看了几眼,“四太太,别的都算了,唯独这一本,请您高抬贵手。” 阮逐舟走到他面前,微微歪头打量了叶观一会儿。 而后他将书随手卷了卷,单手握着,递过来。 叶观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眼,架不住爱书心切,伸手就要接:“谢——” 阮逐舟腕子一抬,叶观手扑了个空,指尖堪堪擦过书脊。 他意外地皱起眉头:“四太太,这是沪城书局的孤本,当真烧不得!” 阮逐舟鼻腔里嗯了一声,握着卷起来的孤本,往前一伸,坚硬书脊抵住叶观的下巴。 叶观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维持着被阮逐舟挑起下巴的姿势,狭长的丹凤眼眯起,看着对方。 阮逐舟瞳孔如漆黑的湖泊,倒映出叶观的脸。而脑海里却传来07号手足无措的声音: [宿主,烧书,说好的烧书呀!] 阮逐舟心里道:“烧过了啊。” [何氏说了,所有搜出来的禁书,一本不留——] 阮逐舟忽然嗤笑出声。 叶观不解,却还是下意识戒备地眼色一沉。阮逐舟轻轻抽回手,再不看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擦肩而过的一刻,他忽然听见这位四太太平静地道: “书我没收了。等太太回了老爷,你就等着被自己的父亲彻底厌弃,自生自灭去吧,叶观。” 阮逐舟跨出门槛。过了两秒,叶观喘了口气,仿佛刚刚抵在自己咽喉上的不是一本书,而是见血封喉的匕首。 他猛地想起什么,蹲下来从地上捡起那老话本,抖了抖封面上的水,又用袖子擦擦,仔细查看。 书的前几页被水洇湿了,然而无伤大雅,晾干之后仍然可以看清字迹。 烧黑的书角卷了边,正随风吹起,轻轻拂过青年掌心汗湿的纹路。 阮逐舟走出院子。07号已经炸了锅,在他脑内大喊大叫: [宿主,大事不好了!] [宿主您为什么偏不听我的?这下好了,这次任务由于您擅自行动,已经被强制判定为失败,如果是平时我还能给您稍微放放水,可这次不一样!] [任务失败是会面临惩罚的!不,惩罚什么的倒也算了,最重要的是,这之后的剧情发展就会像脱缰野马一样朝着主宇宙也不能预测的方向狂奔啊啊啊!] [宿主!您知道那些‘脱轨’的副本世界的平均通关率有多低吗?主宇宙设定的路线都是最稳妥最有保障的,您现在等于自行提高了任务难度,是hard模式,地狱模式啊!] 阮逐舟走上风雨廊,边走边拿着书随便扇了扇风。 “你只管说,是什么惩罚。” 07号被噎得无语:[……宿主你能不能听重点!] “重点就是,”走下风雨廊,阮逐舟进入西院,回到自己的厢房,“从一开始我就说了,我这人不走寻常路,尤其喜欢危险但是收益最大化的捷径。” 07号快要抓狂了,阮逐舟没事人似的,把书丢到桌上:“惩罚是扣除积分?” [……不是。]07号闷闷不乐。 阮逐舟:“那我就放心了。我刚刚做了最坏的打算,无非就是不能进行‘冬眠’而已。” 07号连吐槽的力气和手段都统统失去了。阮逐舟在梳妆台前坐下,手肘支在桌上,面对镜子托腮。 “生气了?” 阮逐舟对着镜子笑笑,镜中的青年眉眼间也跟着多了分逗小朋友似的戏谑。 他不得不说了两句软和话:“好啦,知道你是个非常先宿主之忧而忧,后宿主之乐而乐的好系统啦。我心里有数,不会出岔子的,啊。” 少顷。 [……所以,宿主您想什么时候接受惩罚。] 07号郁闷地开口。 阮逐舟这下愣了:“这东西还能由我自己挑选时机?” [当然不能,]07号语气颇像个装老成的小孩,煞有介事地叹气,[这已经是我权限范围内能给你争取到的最大的福利了!] 阮逐舟佯装叹服:“天哪,我的07号居然这么有用!那请问贴心的系统,这个惩罚究竟是什么,可不可以大发慈悲地告知我,并把它到来的时间设定在一个夜深人静、最好没有任何人察觉的时间段呢?” 头一回得了夸奖,07号不禁有些迷糊,强撑着没有流露出飘飘然来: [当然了,这对我都是小菜一碟!不过我也无法得知宿主你会经历什么‘惩罚’,惩罚内容与宿主自身经历高度相关,是因人而异的。只是听说……大概是类似于,某种宿主生前最痛苦的经历。] 阮逐舟哦了一声。 07号:[宿主,我怎么感觉你一点也不紧张。那可是惩罚哦,货真价实的失败惩罚机制!] 阮逐舟耸肩:“紧张也没用。不按套路出牌的时候就应该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否则就是玩不起了。” [但您本可以规避的,]07号反驳,[就为了让叶观对您不至于落下一个太残忍的印象,就要接受惩罚,这根本不划算。] 镜中那张俊秀的脸上笑意慢慢褪去,良久,阮逐舟难得烦闷地叹了口气。 他拉开抽屉,取出里面的桃木盒子。 “不是为了给他留下好印象,是为了让他别那么不开心。” 阮逐舟的手拿起盒子里的东西,“他吃过的苦太多,不差我这一遭,如果连我也不施舍他点甜头,只怕没等世界毁灭,他的心就先塌方成一片废墟了。” 他对着镜子把那物什放在身上比量了一下,弯了弯唇。 “就当是关照一下主角的身心健康吧。”他道,“谁叫我是个有素养的万人嫌反派呢。” 22、大宅门22 终于,好说歹说之下,07号将这个颇为神秘的“惩罚仪式”定在了今晚。 按阮逐舟的意思,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主宇宙认定他最“痛彻心扉”的惩罚是什么,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尽早遭受了事。 坦白来说,他本人对此很好奇,惩罚什么的无所谓,但能从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衡量自己人生的痛苦与失败,当真是种新奇体验。 甚至内心深处,想到能借外力验证潜意识里痛苦的上限,阮逐舟反倒有点诡异的兴奋。 等到晚上,小丫鬟带着打探的消息回来汇报,叶永先果然得知了叶观私藏禁书,勃然大怒之下,叶永先果然撤了叶观主理这笔生意的权力,将人叫去申斥一番,打骂之举更是不在话下。 直至亥时,闹哄哄的大宅院才归于寂静。叶永先气不顺,来到阮逐舟屋内,寻求排解。 “这个逆子,真不知我上一世做了什么孽,竟摊上这么个祸害!” 厢房里,叶永先长吁短叹,阮逐舟表面温柔哄劝着,心里算盘却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他记着07号有关惩罚的叮嘱,如今所谓的“惩罚”内容究竟是什么谁都不知道,也因此,他必须保证今晚要一个人在这房间内度过。 道具商城内,他的新手礼包只剩下一次使用次数,若为了掩人耳目,用在叶永先身上,过后自己能否攒够兑换冬眠道具的积分又多了几分不确定性,实在浪费。 时间紧任务重,当务之急是把这个没事就爱往自己房里跑的色老头赶快支走。 “老爷,您已经告诫下人,不准把家里的事情说出去,如今战事吃紧,咱们叶家上下都是一条心,谁敢在外多嘴,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不是?” 阮逐舟摆出一副笑脸,柔声细语安慰,叶永先哼了一声: “战事吃紧只是暂时的,往后沪城的天都要变了,现在谁再不识时务,将来洋人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 阮逐舟:“听老爷这分析,是觉得洋人必胜?” 叶永先骂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骂得早就词穷,口干舌燥,接过阮逐舟递来的茶水啜饮一口,叹了口浊气: “不是分析,是希望!不过么,看现下这情形,这两者也无甚差别。” 阮逐舟仍是那副体贴的解语花之态:“老爷此话怎讲?” “沪城地形之利,就在于易守难攻;易守难攻,最重要的就在于这澜江。”叶永先道,“华国的水师舰队一直像狗一样被洋人溜来溜去,连我这个外行都看得出,装备优良与否都是其次,关键是他们战术不精!这样下去,屡战屡败,议和只是时间问题!” “洋人背靠着大使馆,已经猖狂至此,倘若未来签了什么条约,还不更加蹬鼻子上脸?沪城政府早已是傀儡一具了,这时候咱们叶家若是先和劳伦斯搞好关系,不愁将来没有生意做……” 对时局高谈阔论一番后,叶永先终于兴致消退,慢慢转过心思来。他与阮逐舟坐在圆桌边,稍一伸手便隔着长衫搭在青年清瘦的大腿上。 “好了,同我的阮四说这些,忒煞风景。”叶永先呵呵笑道,“最近上下打点那些大烟生意,跑得我腰都快累断。天也不早了,上床给你夫君按一按腰,好不好?” 阮逐舟莞尔:“老爷,您才回家来,大太太一定也很想您。再怎么说,阮四也只是妾,回来第一晚上,大家族的规矩总不能因阮四一个人乱了呀。” 叶永先嘁了一声:“去他的狗屁规矩。我现在是大当家,谁的规矩有我的规矩大?” 他说完又眉头舒展,急不可耐似的,那只手暗戳戳撩开阮逐舟的长衫下摆,贴着裤子在阮逐舟腿上又摸了好几下,暗示意味昭然若揭。 “都说好饭不怕晚,不过心肝儿,咱俩的饭熟得也太晚了些。你说呢?”叶永先色眯眯地盯着他。 阮逐舟硬是忍着恶心,让那糟老头子的咸猪手对自己吃了几下豆腐,看着对方向自己贴过来,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把对方一把推开的冲动,脸色岿然不变: “老爷,有些事您使得,阮四可使不得。往后大太太问起来,该说我坏了尊卑次序,阮四就是长了一身的嘴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叶永先已经听不进这些一二三,坐得更近,而后饿虎扑食似的一把揽过阮逐舟单薄的后背,作势就要亲:“哪来一身的嘴,嗯?先让老爷尝尝看你这张嘴里甜不甜——” 阮逐舟浑身一震:“老爷,您别——” 突然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屋里两个人纷纷呆住。阮逐舟的手臂已经抬起来,是一个条件反射性的防卫姿势,再晚半秒钟,他就会把叶永先从椅子上一把推翻在地。 “谁啊?” “老爷,是,是我,”外头传来何氏的贴身丫鬟唯唯诺诺的声音,“大太太说,今天晚上老爷好不容易回来,给您准备了安神汤和松骨按摩的精油,请您,过去……” 叶永先布满皱纹的脸上一阵抽搐,表情变换,像要活吞了外头说话的人。 阮逐舟却长舒口气,甚至发自肺腑地感激起何氏来。 在善妒的何氏眼里,他们这行为或许会被定义为“争宠”,可阮逐舟巴不得把这老不死的拱手让人。 然而叶永先可就不好受了。老爷子心里有气,可是理智上他同样知道,方才阮逐舟说的有理,自己出远门回来,第一夜不留宿正房,跑去找妾潇洒,还是个不入流的男妾,说出去会被人笑话是个精虫上脑的老淫棍——虽然这也确是事实。 不过叶永先忌惮的并非声誉,毕竟若他真在意这个,也不会执意迎阮逐舟过门。 他真正在乎的是何氏的娘家。何氏也是沪城官宦人家的嫡女,当年的嫁妆几乎叶家下的聘礼还贵重,何氏的身家背景,叶永先得罪不起。 弯弯绕绕落到最后,永远是他这个奸商最看重的利益。 “……罢了,罢了!”叶永先嘟囔了一句,最后意犹未尽地在阮逐舟年轻紧实的大腿上揩了一把油,仓促起身,“半老徐娘,也不知是她陪我,还是我陪她……好宝贝儿,明天我一定再来,你且等着我,啊。” 阮逐舟压下生理性的反胃,勉强一笑应答:“老爷慢走。” 叶永先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但有何氏的丫鬟在外面等着,到底还是推开门,走了。 叶永先前脚刚走,阮逐舟立刻面露嫌恶,起身熄了灯,重重坐回床上,无声地骂了那老王八蛋一句,解开盘扣。 太恶心了,这衣服他明天就丢掉。简直一秒也忍受不了。 门口忽然响起叩门声。 没了灯光,照不出窗外影子,阮逐舟心里总觉得不是丫鬟,于是扬声问道: “哪位?” 有人驻足,过了几秒,门自己开了。 阮逐舟借不着光,忙随便系了两颗扣子,听见动静唤了一句:“老爷……” 话音戛然而止。 叶观正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23、大宅门23 屋里黑黢黢的,他只能隐约看见阮逐舟的模糊身形。 阮逐舟也不问对方半夜造访所为何事,只是笑: “你来做什么。没看见你父亲刚走?” 叶观表情纹丝不动。 他跨进门槛。阮逐舟不动,由着他逼近。 对方眼底深不见光,眉梢的肌肉纠紧。 屋里暗,可他还是能看到,阮逐舟鬓发有些凌乱,长衫搭陷在两腿间,裤子上有些褶皱。 阮逐舟不是好打扮的性子,可衣服从来都干净平整。 叶观想起自己远远看见叶永先走出厢房时,中年人脸上有多惬意,阮逐舟此刻看上去就有多疲惫。 他心口淤堵得突突直跳,嘴角却勾起寒意的弧度,看着那双腿。 “我来和四太太说两句话。”叶观眼底潜伏着某种说不清的浓重情绪,“儿子想清楚了,这少当家的位子儿子本就不在乎,我——” 他的话音也刹住。 阮逐舟疑惑,顺着他的目光向自己侧后方看去。 柜子上,摆着叶臻送他的那把巧夺天工的琵琶。 叶观目光一阵震颤,很不可思议似的,一点一点转动眼珠,死盯着阮逐舟的脸。 “那是大哥送的。” 他沉声说。 阮逐舟懒懒“啊”了一声:“是。” “四太太收了?” “不收,我还拿钱买?” 叶观突兀地冲前一步:“他送你,你就收?” 阮逐舟张了张唇,最终闭口不答。 叶观额角一抽,反手关了门。 阮逐舟忽然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他本能地站起身,而后听见07号也焦急地对他道: [宿主,还有五分钟即将开始惩罚,您得想个办法把叶观打发走。] 这道理阮逐舟当然也懂。他面上丝毫不慌,压低声音:“出去。” 叶观压根不动,盯着那南归雁,慢慢牵起嘴角。 “这南归雁价值不菲。”叶观说,“就连大太太都没有从大哥这收到过如此贵重的礼物。父亲知道大哥为您豪掷千金的这份孝心吗?” 阮逐舟:“关你什么事。大半夜的吃了几斤炮仗,来我这发疯?” 叶观无动于衷。 他说:“四太太,有件事儿子现在终于搞清楚了。从前您对我说过想要这一大家子去死的话,不是什么疯话。” 阮逐舟眼皮一跳。那种不好的预感随着即将降下的“惩罚”一同迫近,像某种死亡的倒计时威胁。 叶观继续道:“我知道您从前过的苦日子,如今在叶家仍然低三下四地活着,活得没有盼头,所以您恨,您想拉着叶家人做陪葬,让我做您行刑的刽子手。” 阮逐舟瞳孔微微闪过精光。 叶观反而眯起眼睛,忽的又迈上一大步,像死咬猎物不松口的狮子,再不看那华贵的南归雁一眼,只死死锁定住阮逐舟的眼睛。 “您若心里有怨,儿子倒有个办法,可以让您狠狠报复父亲。” 叶观说。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被他以一个拉家常的语气讲出来,饶是再冷静的人现下听了也有几分心惊肉跳。 但阮逐舟并没喝止,反而静静与叶观对视。 “说说看,什么法子。”阮逐舟说。 叶观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却无声咧嘴一笑。 “通,奸。”叶观道。 阮逐舟一边眉毛挑起,脸上划过一丝复杂神色,薄唇抿紧。 脑内的07号跳出来:[只剩下不到两分钟了,您得快些让主角离开!……等等,叶观他刚刚说什么?] 阮逐舟置若罔闻,敛了眼皮向下,避开叶观的视线。 察觉到对方若有所思,叶观最开始压抑的怒气无形中消散了几分。他一字一顿道: “我了解父亲。他这人专横武断又好面子,娶您过门已经是他做过最任性的决定,没有什么比您这个他不顾一切也要带回家的男妾与他人有染,更能让他气到发疯。” 他微微倾身:“四太太,要不要试试看?” 阮逐舟终于抬起眼帘。 夜色撕下人性所有的伪装,白日蛰伏在尘埃里的叶家私生子,此刻正瞬也不瞬地盯着阮逐舟,眼底仿佛打翻的墨汁,浓稠的黑几乎将一切扭曲的欲念污染、吞没。 阮逐舟顿了顿,带着气音笑了:“好啊。” 叶观没想到他这么干脆:“……真的?” 阮逐舟点点头,不再看他,侧过身欣赏起矮柜上摆着的那把南归雁。 “你这主意确实狠毒。”阮逐舟赞许道,“反正我也不想活了,用这个方式恶心他们一把,划算得很。” 叶观呼吸一滞,随后气息急促,然而唇角开始不可自控地上扬:“四——” 阮逐舟做深思熟虑状,摩挲下巴:“我看大少爷就是个不错的下手目标。” 叶观猝然僵住。 他胸膛愈发起伏,半晌,才见到阮逐舟望了那把南归雁一眼,回眸对叶观勾了勾唇: “毕竟当初我就想过,能攀上叶氏少当家,说不定就高枕无忧了。想来要是何氏知道自己的儿子成了断袖,你父亲也发现最宠爱的嫡子与男妾纠缠不清,这个家恐怕就要闹得鸡飞狗跳——” 叶观阴沉着脸,陡然伸手抓住阮逐舟的手腕用力一掴! 青年力道非同一般,阮逐舟没防备,失了重心,倒退两步,后背砰地撞到墙上! 他撞得仰颈紧闭双眸,一声惊喘未及,叶观大步流星上前,按着他肩膀将人搡在墙上,教阮逐舟动弹不得。 阮逐舟吃痛,下意识要骂娘:“你他——” 叶观鼻息粗重,微微俯下身,棱角分明的脸凑近阮逐舟偏头躲避的侧颊。 “再说一遍,”青年嗓音低哑,“阮四,你要和谁通奸?” 阮逐舟惊诧地睁开双眼:“叶观!你叫我什么?!你放尊重——” 叶观的笑中多了些狰狞:“儿子叫错了吗?您不就是四太太,是父亲的阮四,却今时今日还死性不改,想着爬上大哥的床?” “是你先说——” “我没叫你去和大哥搞在一起!”叶观低吼打断他,而后有些颤抖地深吸口气,鼻梁堪堪蹭过阮逐舟的颈侧,乍看上去像对擒住的猎物露出獠牙,随时准备咬断咽喉的猛兽。 “——依我看,”他嘴唇几乎不动,咬着牙,“你是早有预谋,今天不过是借了这个机会,把心声说出来,对不对?” “你……” 反唇相讥的话尚未说出口,一股电流般的剧痛猛然席卷全身,阮逐舟浑身一震,漆黑瞳孔猝然缩成猫眼般的竖线! 主宇宙的“惩罚”,准时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