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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大宅门13

作者:识我惊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叶观冲进屋里。床下的炭盆已经燃尽,屋里冷得像冰窟,康伯裹在连被子都称不上的一摊破布里,面色灰白。


    青年跌跌撞撞跪倒在床边,一把抓住康伯褶皱枯槁的手:“康伯?康伯!”


    老人皲裂的嘴唇上血痕干涸,老树皮似的脸动了动,睁开眼。


    叶观又唤了一声康伯,却不可控制地哽咽起来,紧握着老人的手,将脸贴上对方手背松弛的皮肤。


    “再坚持一下,康伯,”叶观强压下声线的颤抖,“这庸医骗人,我去拿钱给你找个更好的大夫,给你开几服药……”


    老人嗬嗬地喘了口气,虚弱地摇头。


    “不中用了。”康伯闭眼,“少爷,我能,感觉到……”


    叶观死死握着康伯的手:“不会的,康伯你别胡说!”


    他忽然又消沉下来,额头抵住二人交握的手,咬紧牙关。


    “我要是再早来一点就好了,”他呼吸加重,仿佛正抵御着某种灭顶般的痛,“我早点赶到,早点拦下他们,哪怕挨打的是我,或许就可以——”


    他感觉到康伯的手掌微弱地发力,回握住自己战栗的手。


    “孩子。”


    叶观维持着跪在床边的姿势,抬起头来。


    他从没听过康伯这样叫他。二十年来,大宅院里几乎所有下人背地里都叫过他“小杂种”,“没娘养的”,只有这个老仆人一直坚持叫他少爷。


    他不在乎少爷的虚名,更知道康伯对他的照顾,从不因为他是否是名正言顺的叶家少爷。


    行将就木之际,抛去阶级的枷锁,他们才毫无顾忌地成为长辈与孩子之间本该有的模样。


    “别难过,”康伯说几个字便停顿一会儿,“人寿自有天数。更何况,你该为我高兴,这对我也是,一种解脱……”


    叶观的眼眶微微放大,看着这个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的老人。


    “康伯,您……”他呢喃。


    老人气若游丝地笑了笑。


    “为奴为仆一辈子,就算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呢。”康伯睁开眼,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又仿佛透过这厚重的牢笼望向遥不可及的苍穹。


    叶观嘴唇颤抖了一下,刚要说话,却见康伯艰难转过头,已经开始发直的双目直勾勾地看向自己。


    他的心忽然被抛到高空,开始疾速向下坠落。


    康伯方才脸上那有些释怀的神色消失了。他喘息愈发急切,像是拼命要抓住最后的片刻时间,连那冰凉的手颤颤巍巍地用力捏紧了叶观。


    “孩子,有件事情,我始终对不住你。”


    康伯眼里涌现出愧色,牙关打颤,“这个秘密我瞒了二十年,原打算,跟着我一起带进黄土里……可是他说的对,我不该让你一生都,活得,不明不白……”


    叶观的心越跳越快,某种预感仿佛命运面临巨大的改变之前的征兆,排山倒海地压下来,坠落的心终于跌进深渊,在无尽失重的终末摔得粉碎。


    “您说什么?”他怔忪问道。


    康伯僵硬的胳膊用力到打着摆子,叶观愣了一下才会意,起身将耳朵凑到老者边上。


    而后他听见康伯低哑的声音,在他耳畔断断续续地道:


    “孩子,你听好。其实……”


    *


    几分钟后。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


    叶观站在屋檐下,抬头看去。


    漫天的白云揉碎,纷纷扬扬落下,化作一场无声的雪。


    叶观一步跨出门槛,身子晃了一下,随即稳住身形。


    几分钟前天还只是阴沉着,如今脚下已可以在雪地里踩出脚印,进出这道门,仿佛光阴骤变,不知身系何处。


    远处松软的雪地传来咯吱咯吱作响。叶观反手轻轻带上门,站定望去。


    阮逐舟撑着一把油布伞,站在不远处。


    雪落无声,爱恨却于沉默中咆哮,震耳欲聋。


    棕色的油布伞蒙上一层星星点点的絮白。伞下人与叶观对视一会儿,慢慢走过来。


    “康伯的后事你不用担心。”阮逐舟开口,道,“我打听过了,他无儿无女,死后他的骨灰葬在哪里,由你说了算。”


    说话间,两个下人走进房间,屋内很快传来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


    叶观闭上眼睛。事到如今,他已无心分辨对方如何做到这般洞若观火。


    他沙哑的声音几乎消散在风里:“多谢四太太。”


    阮逐舟撑伞的手微微抬高,将叶观高大的身躯一同笼至油布伞下,风雪拂过二人的额发,干涩的风里仿佛揉了刀光剑影,几乎割伤皮肉。


    阮逐舟静静望着叶观阖拢的眼帘:“去沪城江边走走吧。”


    叶观眼皮一动,睁眼:“大太太知道了会……”


    他看见阮逐舟的眼神,张了张口,转而疲惫地一笑。


    “好。”叶观说。


    *


    沪城的冬雪来得猝不及防,万户载雪日,独独江上尚未冻成冰,往来的商船与第一师团的江上舰队往来逡巡。


    江风凛冽,路人无不行色匆匆。


    只有两个身影沿着江边走走停停,其中一个冒着雪,在江边坐下,另一个收起油布伞,伫立在他身侧。


    “小的时候,我是家里活脱脱的一个透明人。”


    阮逐舟低下头。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叶观头顶的发旋上铺了些薄薄的雪。


    叶观却没看阮逐舟,眺望江上行船,兀自说下去。


    “我还在襁褓中时,康伯就一意孤行照看我。待我大了些,会说会走了,他闲时便带着我在小厨房后院晒太阳,给我讲故事打发时间。”


    雪花落在阮逐舟纤长的睫羽上,晶莹悬垂。他听见脑海里07号的声音:


    [宿主,虽然和任务要求有些出入,不过看在叶观的确有下跪认错的动作的份儿上,这次就不多计较,判定您任务完成……]


    阮逐舟心里淡淡道:“就不能换个时候再聊任务的事吗,亲爱的07号。”


    07号悻悻住口,陷入休眠。


    阮逐舟定了定神。


    “什么故事?”他问。


    叶观的背影稍稍一动。他似乎并没料到阮逐舟会以这么无关紧要的角度接住他的话。


    “就是话本上的故事。”叶观到底还是照实回答,“水泊梁山,三国志,还有岳将军精忠报国的传奇……总之都是些他认为半大孩子会感兴趣,打打杀杀的故事。”


    他说着说着,或许想起什么,轻微地叹了口气,宽厚结实的肩膀仿佛不堪重担似的耷拉下来一分。


    青年坐在江畔码头边,一双长腿就那么垂在突出的石壁外。阮逐舟走到他边上,弯腰就要蹲下来,一边嗯了声:


    “所以,你对那些兵法军事感兴趣,都是因为康伯做了你的启蒙——”


    叶观忽然伸手拦住他。阮逐舟弯腰的姿势停在一半,皱眉。


    叶观利落地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叠好。来时风大,青年特意穿上了自己唯一一件像样的外套。


    他把方方正正的外套放在身旁。


    “这回坐吧。”叶观没看他,说。


    阮逐舟愣了一下,轻笑:“瞧不起人?”


    叶观稍微把头转向另一边。


    “在寻声阁我见过好多弹琴唱曲的,连他们都没有您瘦。”叶观闷声说,“瘦子容易着凉,坐病。”


    阮逐舟也不反驳,搁下油布伞,在叠成软垫的衣服上坐下来,二人肩并着肩。


    自打他坐下,叶观的脑袋就没有向阮逐舟这边的江面转过来一次。


    雪渐渐停了,风声如贴着水面掠过的江燕,飞向东流的尽头。


    阮逐舟忽然轻轻道:


    “唯独今天的事,不是少爷你的错。”


    叶观心脏陡然揪紧,猛回过头。


    阮逐舟侧过脸面向他,眸光比宽阔的江还要波澜不惊。


    他的呼吸终究还是不可抑制地加快:


    “明明父亲早就属意于大哥,明明我无心争夺什么少当家的位子,这些年来我一退再退,退无可退,我只有康伯一个在乎的人,为什么他们也要逼死他?为什么?!”


    阮逐舟瞬也不瞬地看着叶观。


    “退无可退,恰如此时此刻。”阮逐舟说,“你坐在这里,只要有人推你一把,你就会跌入冬日深江,他们要的,就是见到你万劫不复。”


    叶观眼里卷起浓重的阴戾,胸腔震动,咧嘴低低一笑。


    他缓慢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也不再看阮逐舟,回正身子看着奔流的江。


    半晌。


    “那就让这些人陪我一起万劫不复,到了地府阎罗面前,各自偿还此生的罪。”


    青年嘶声说。


    阮逐舟看着叶观深刻分明的侧颜。


    意识到仇怨,就是复仇的开端。


    一切如他计划那般,阮逐舟亲手种下仇恨的种子如今根系盘绕,紧紧纠缠住那颗被仇恨腐蚀的心脏,扎根发芽。


    可很奇怪,他心里全无波动,甚至没有一丁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阮逐舟也收回视线,与叶观一起远眺这护城江。


    许久。


    “你知道我为什么罚你的跪吗?”阮逐舟问。


    叶观瞥他一眼。


    “为什么?”


    阮逐舟耸耸肩。


    “因为我也曾被人指认成贼。”阮逐舟说,“只有经历过才能明白,屈打成招并不会让你的日子好过半分,该失去的东西终究还是会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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