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多少年了左右也就那些事情,既然如此——”对方见她停下了脚步,也撩起衣摆坐在了石阶上,抬眼望来,“你为何还能回回与他聊得那般开怀?”
“阿翁老了。”祝昭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额间薄汗,山风过耳,袁琢听到她说,“往后他们的日子与我们这般年岁的不同,我们看到的前路是光明的,可他们却是新鲜景致少,旧话重提多,比之我们的对前路的未知,他们更多的是重复,是日复一日的重复。”
祝昭越过袁琢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我明白这一点,故而他说,我便听着,阿翁告诉我的观点我不必完全服从,但我也不必纠正他,总之我能做的,只有聆听,至于对错,何必计较?”
“这些事情你不是全然知晓吗?”祝昭站直了身体向着他伸手,“每次阿翁与你长篇大论,你向来都是认真倾听,既无不耐也无反驳,与阿翁的相处之道你定然比我知晓得早,知晓得深。”
袁琢就着祝昭的手站稳,忽的轻笑一声:“祝姑娘也是挺擅长洞察的。”
二人说着又继续向上走,袁琢抬手拂开了转角处斜逸的野枝桠,斑驳落日便落在了他的衣襟上,他忽然道:“你可知李烛此生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李校尉?”祝昭侧首,“这我上哪儿知道去?”
“李烛此生最后悔的,便是那日他因嫌自己阿翁唠叨而摔箸离去。”山风拂面,祝昭听到他说,“他阿翁为了哄他特意包了他爱吃的槐花裹肉包,可他偏赌气不尝,当夜他阿翁就离世了。”
祝昭静默了片刻,才缓缓说:“李校尉应当很自责吧。”
“这是他无法释怀的遗憾。”
“所以你不会对阿翁不耐,是因为怕自己也留遗憾吧?”
“我知道阿翁总会离开的,我和阿翁之间的年岁实在相差太大了。我长到这般年岁,已然知晓了人世间实在太多事情来不及后悔,我没法保证与阿翁相处的每日每事我皆面面俱到,但人生苦短,我能做的只能尽力让自己少些遗憾。”
祝昭静静地听着他缓缓地说出自己内心所想,而后忍不住问:“倘若阿翁真的走了,你定会很伤心吧?”
对于亲人离世一事她没有太深刻的体会,因为她相当于是无亲之人,又何来伤心一说?可袁琢不同,他阿翁对他那般好,想来他爹娘待他也是极好,可他却幼年就失去了父母......
“何止是伤心啊......”袁琢苦笑,“阿翁若是走了,我便再也找不到活在世间的理由了。”
祝昭看向他的眼睛。
极度悲伤,极度自弃,这样绝望的眼神如何能存在于人的眼睛里呢?
祝昭很想劝劝他,很想将他从无望的泥潭拉回人间,但是她只能轻声说:“会有理由的。”
他收敛了情绪,轻微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你不会懂的。”
祝昭无话可说,只能装模作样地向四周看看来掩饰心中又无语又悲悯的矛盾情绪,只是刚刚抬头望去,就见寺门檐角在松枝疏影间露出一角。
这便是九松寺了。
九松寺名由来极简,寺内寺外不多不少,恰立着九株古松,饱经风霜,筋骨如铁,寺内另有两株老梨木,秋深叶尽,枝桠如墨笔枯勾,刺向青灰的天幕。
这便是闻名的九松二梨,松梨默然,守着这山寺不知多少寒暑。
晚钟忽悠悠荡出一声,自寺中传来,浑厚沉缓,惊起林间几只归鸟,鸟翅驮着薄暮,掠过那寺门檐角,投向了更深的山坳。
此刻日将落,寺中香客渐少,二人刚抬脚跨过青石门槛,就有小沙弥前来相迎。
“二位施主是来点灯敬香还是求签问卜?”小沙弥合掌而立。
“是来请愿的。”袁琢道。
小沙弥望着他们二人交叠的衣袖,了然一笑:“后寺中古柏上系着红绸,最为灵验。”
二人谢过沙弥,绕过前寺去寻古柏,忽闻琅琅书声,却见到一群年岁不大的孩子捧着书卷坐在一株古梨树之下摇头晃脑地跟着一青年念诵。
一小童摇头晃脑地滥竽充数正欢,忽然瞥见来人,慌忙用书遮挡住了自己一直嚼啊嚼的嘴巴。
祝昭不禁莞尔,再去看背对他而立的青年,发带束发,朴素直裰。
祝昭转头去看袁琢,袁琢见她好奇,便解释道:“平康公主在九松寺设了讲学之地,无钱读书的童子皆可在此处受业。”
“平康公主......”祝昭脑海中再度浮现了那位面上含着赞赏笑意的公主。
授业青年见到有些孩童的眼神不住往他身后瞟,于是皱眉转身望去。
祝昭一眼就认出来他:“周涤?”
周涤看到她也很意外,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见到了她旁边站着的袁琢,于是遥遥躬身向他行礼,袁琢颔首作为应答。
“你若是有话要同他说便过去,我在此处等你。”袁琢淡淡道。
“我和他能有什么话说啊?”祝昭觉得好笑,“我每次见到他,不是被拉着对诗就是被拉着对诗。”
“可我觉得他似乎有话要对你说。”袁琢却是看向不远处欲言又止的周涤,低声道。
祝昭顺着他的目光抬眼看去,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我也这么感觉。”
于是袁琢看着她向周涤走去。
“有什么想说的?”祝昭开门见山。
周涤先是转身让这些孩童散学,孩童们的叽叽喳喳地带着自己的书卷一哄而散了,他这才回过身来看向祝昭:“那日陛下寿宴上,你是故意收力了吧?”
虽是询问的话语,语气却是这般笃定。
“为何这么说?”祝昭突然想逗逗他。
“虽只与你交锋过一次,我却已然知道你的诗风文风如何,那日宴席上你所对的诗文显然并非你寻常的风格。”
“世人皆说你生而颖异,我与你相处起来倒未有觉得你是如何多智,没想到你的聪颖全在文章一事上了。”祝昭笑了笑,“五岁能属文,十五作明烛,谈文论义词锋明锐,这般天授奇才怎可被我一小小女子所赢?”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周涤表示自己难以苟同,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你以柔辞相逊,是轻我?我岂求人让?纵使在陛下面前败给你我亦无话可说,只是你这般伪败既辱敌也自辱,当真不可理喻!”
“不是我不能赢。”祝昭轻蔑一笑,转而又有些哀伤,“而是我不得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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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她身为男子,于大殿之上赢了周涤必将青史留名,传为文坛佳话,可她是女子。
周涤不解,嗤笑一声反问:“为何不得不?文章之道,在真不在谦,胜负付之笔墨,纵使败了,却虽败犹荣。”
祝昭真觉得他所有的脑子全用在文字一事上了,不由得叹气直言:“周灵洗,你可知若我是男子,于大殿之上赢了你,明日便会传遍整个元安,人人称道我才高,能压周氏麒麟子,百年后史册提笔,亦会记得那日宴上对诗之景。”
她抬眸看向他,忽然极轻地笑了笑:“可我是女子。”
她又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我若赢了你,旁人可不会说我才高,只会觉得周公子竟然输给了一女子?许是收力了吧?你瞧,大雍的文脉从来不会是能真正心服口服地交给我们女子的。我纵能赢你这一次,又能如何?不过是给你添了一桩难堪,给我惹了一身非议。”
“何必呢?”这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可周涤却听见了。
他闻言,眸光一凝,神情渐渐敛去:“这世道......原来连安安静静比一场诗,都是奢望。”
正失落着,他却忽然一抬头:“此处寂静,四下无人,陛下赐婚你与中郎将,想来以后你我二人必不能如归芜山那日一般痛快对诗,不如今日再最后酣畅淋漓地与我联诗一首罢。”
说着他从手中一直卷着的那卷书中抽出了一张写了半阙诗的纸张,递给了她:“我这半联方得,尚缺点睛之笔,祝姑娘若肯帮我续成,也不枉伯牙遇子期。”
“文痴。”祝昭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纸张。
只见纸上字迹遒劲,意气纵横,锋芒毕露。
“霜枝脱尽山形瘦,坐看云生复云流。九松不语立寒寺,风过时坠两三秋。”
祝昭俯身去方才小童们的书案前坐下,接过周涤递过来的已经蘸了墨汁的笔,为这首诗补上了后两联。
“钟鸣空谷声犹在,客倚老梨影暂留。欲问此间何所有?一弦山水一弦休。”
她的字迹清峭如同腊梅映雪,笔致瘦劲却无寒俭之态。
“声犹在溯过往,影暂留叹须臾。”周涤见她落笔后微微怔愣了片刻,不由得轻声惊叹,“好一句一弦山水一弦休啊!当真是隐晦,也不知后世之人能否读出。”
“读出什么?”祝昭明知故问。
“以琴喻景,山水为弦,你所叩问的并非物象而是心魂,盖此间最珍者,非寒寺钟老梨影,而是同写山水,默会于心之境。”周涤对答如流。
祝昭笑了笑,放下了毛笔,站起身来吹了吹纸张,待墨迹稍微干才将纸张递还给了他:“弦音止处,余韵绕梁,恰如知己之交,不必常伴左右,但得片刻相契,便已胜却人间无数。”
“周灵洗的才华是能劈开混沌的,祝昭在此预祝来年元安城杏花开时,君,金榜题名。”祝昭向他行了一礼。
周涤微微一笑,也躬身行礼:“涤愿祝姑娘与中郎将画眉举案,琴瑟和鸣,红妆添香日,仍是展卷人。”
“那是自然。”祝昭欣然接受了他的后半句祝福,“只要我还是祝昭,就还会一直读书,只要我还会读书,我就能见招拆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