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笔集》
1. 隰有荷华(一)
庆元二年乞巧节,徽州濯陵县,天色澄明。
百里街上的商肆陆陆续续地开了张。
花肆门口,陶缸之内,新摘的荷花隐于田田莲叶之间,莲叶纷披,碧盘承露,莲花亭亭,荷香幽幽。
一位群青色衣着的公子在茶铺里寻了个靠窗的位子,气定神闲地饮下第四盏茶时,撑起的支摘窗外突然冒出了一个相士打扮的人。
这相士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身着一袭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的道袍,头戴方巾,手执一根幡旗,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写着诸如“察算天命”此类的话语。
相士捋了捋胡须,眼睛上下打量着群青色衣着的公子,口中念念有词,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位公子,我观你眉宇间有晦色,恐灾殃将至,待我为你详推一卦,必可解此患。”
群青色衣着的公子轻哼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去看他。
“‘哼’是什么意思!”相士不乐意了,严肃地说,“我丁某从不打诳语,公子你可以不让我推卦,但万不能质疑我算卦之能!”
“在下并非不信你。”那位公子放下茶盏,“只是袁某向来不信命数一说,至于推卦解患,与我而言,更是玄虚。”
丁相士却是幽光一闪,手指飞快地掐算着,口中念念有词,倒是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片刻之后,他缓缓抬起了眼,声音飘渺得像是远方传来:“公子命途,星轨交错,实乃失衡之局。”
“改命关键,是一人。”丁相士目光一下子变得幽深难测,那双看着他的眼睛仿若真是穿透了层层迷雾一般,“此人出生之日恰逢那年冬至日,此人若入你命,则如星入命宫。”
“冬至日?”群青公子有些好奇地偏头去瞧他。
丁相士见他询问,心下窃喜,于是装模作样道:“常言道,冬至日,一年夜极长昼极短之日也,冬至既过,则白昼之时渐长。”
“那我何时能遇见他呢?”那公子像是和他话家常一般随口一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丁相士讳莫若深,“只是公子何时真正看见她,全看公子了。”
那公子斟上了第七盏茶,扯起嘴角笑了笑,余光终于瞥见了对面那间铺子的支摘窗被人撑起。
他拿出几两碎银抛给了丁相士,起身拿起搁置在木桌旁的长剑起身离去。
方才点的菡萏冰糕竟是一动未动,木窗边养着的一盆茉莉倏忽落下一瓣,不偏不倚落在了冰糕上。
丁相士早看出这是个好相与的公子,既然如此先斩后奏向来百试不倦。
见那公子走远,他眼睛一转,抬手就伸进窗户里拿走了那几块菡萏冰糕。
百里街旁是沧溪,沧溪上,远远望去,有一竹排徐徐于其上,破水而行,一女郎立舟头,手持竹篙。
女郎着云山色上衣,藤黄色下裳,虽非绫罗绸缎,却也是粗陋不失洁净。
发间别了几朵不知名的路边野花,额间有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她稳稳地撑着竹篙,入水又提起,水纹漾动,惹起了层层涟漪。
竹筏中尚余几枝荷花与莲蓬,荷花粉嫩欲滴,将坠朝露在晨曦之下熠熠生辉。
竹排泊于芙蕖村埠头,女郎放下竹篙,俯身拿起了那几茎荷花与莲蓬。
粗布麻衣随风而动,裙裾如风中蝶翼,发带垂于肩侧,风动之时,上下翩跹。
“崔老先生!”
女郎提着点心纸包,举着荷花莲蓬穿过鸣蛩声起的古径,行至一虚掩柴扉前。
“泠君来啦。”一群孩童嬉笑着学着崔老先生的声音,叫着她的字推开了柴扉。
“没大没小。”祝昭拿着手中的莲蓬敲了敲他们的脑袋,“我的字也是你们能叫的?”
“如何叫不得?”其中的一个男童直起了身板,“崔老先生同我们说,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叫字,我们与你这般亲近,如何叫不得啊?”
“就是!”一众孩童跟着帮腔。
祝昭失笑,将手中的糕点和莲蓬分给他们:“这是新出的糕点,唤作菡萏冰糕,你们拿去分了,崔老先生哪里去了?”
方才那个男童拿起一块菡萏冰糕就往嘴里塞,晃着脑袋含糊不清地说:“与莫躇阿兄一道前往云深不知处了。”
崔老先生是个温和儒雅的老先生,姓崔,号观翁,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只知道此处是他的旧宅,他又颇有学问,于是便请他去村里的学堂授课,原先他夫人穆阿媪还再世的时候他不肯,前些年穆阿媪百年,他这才同意在学堂里授课,孩子们也喜欢他,散学后还常来他的屋舍里寻他。
“原是采药去了。”祝昭笑着拿手指点他的头,对周围的孩童说,“你们莫要贪食了。”
言罢,她去拿被孩子们瓜分后搁置在了庭院桂花树下的糕点纸包:“菡萏冰糕和莲蓬我还要带回去一些给你们的赤华阿姐还有青麦阿姐,等崔老先生采药回来,你们记得提醒他,今日乞巧,屋里的藏书可以拿出来晒晒。”
孩童们七嘴八舌地应了声,祝昭笑着摇着头轻轻阖上了木门。
长夏迟迟,清晓熹微引着竹影,悠悠移至廊庑石阶畔。
晓风习习,啁啁蝉噪,潜入石板上铺晒的书卷上,簌簌微声,惹了书页墨香。
祝昭寻了块抹布,将廊庑下没被铺上书卷的青石板细细擦了擦,而后脱了鞋履,就地躺下。
她四周铺满了书卷,清风嬉闹着穿梭其间,沙沙而鸣。
她随意拿起耳畔的一卷书,举着就读了起来。
丝丝缕缕的光华透过庭中槐树枝叶扶疏之处,在她的发梢跳跃。
“笃笃笃。”
竹门处传来了几声敲击声。
祝昭闻之,起身穿上鞋履去应门。
“敢问在下可否在此借......”门刚被吱呀拉开,一道清冷如玉石般的声音响起又戛然而止。
发声的人穿着群青色窄袖长衫,玄色绦带束腰,头发以竹簪束起,面上带着傩戏面具。
祝昭扶在门框上的手紧了紧,她看不见他的脸,自然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也就摸不透来者的身份。
“姑娘?”面具男子似是愣了一瞬,看清了她眼中的警惕,往后退了一小步,朝她行了个礼,“在下面上有一道丑陋的疤痕,故而以面具遮面,吓到姑娘了,是在下的不是。”
祝昭将门又悄悄地阖上了一点点,上下打量着他:“无妨,公子叩门,所为何事?”
“在下自北地而来,家中忽遭大火,唯我一人幸存,我一路南下,欲往浔州探寻亲族,途径此地,口中渴燥难耐,故冒昧前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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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一盏水喝。”
未看清她容貌前的话语,分明是想借宿,可是如今见这屋的主人是女子,便改口成了讨水喝,而且他说的是一盏水,并非一碗水,想来倒还是个读书人并非草莽,且他周身气度看着也不像是个恶人,倒像是个有度的君子。
想到这里,祝昭同他说:“稍等。”
她阖上了竹扉,不一会儿她端着一碗水出来了。
门口放置了陶缸,里面种着她采来的荷花荷叶还有她方才放进去的莲蓬,趁着面具青年背过身喝水的功夫,她挑了一枝莲蓬,惊起了缸中悠闲的几尾小鱼。
面具男子饮完水,回过身来,双手捧着陶碗正欲递给她,却见女郎一手接过陶碗,一手拿着一枝莲蓬递给他:“公子,至徽州前往浔州路途遥远,这枝莲蓬赠你,祝你好运连连,切莫推辞。”
方才听她说他家中唯有他一人存活,且他面上还有一道疤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想来先前也是受了许多嘲讽,也是个苦命的人,故而想要安慰他一下,哪怕只是一下。
槐花落,子规声起。
女郎身后是廊下书卷,身侧是亭亭莲花。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了左手,修长的手指接过她递来的莲蓬,在阳光下,女郎的指尖像是在莹莹地泛着光。
祝昭注意到,他左手食指第三个指关节侧面有一点淡淡的小痣。
“公子,我听村里的相士先生讲过,这痣的方位长得极好,为前世孽债已偿之兆,自此而后,福运将至,连绵不绝。”
面具男子闻言却是不动声色地将左手背到了身后,退后了一步朝她微微颔首:“多谢姑娘开导。”
祝昭也朝他微微行了一礼,退回庭院之内,阖上了竹门。
夏日山间榆树,苍翠蓊郁。
交柯错叶荫翳之下,一青年男子曲着腿坐在枝桠之间,对着树下带着傩戏面具的男子道:“没有异常,那姑娘家不像是能藏人的样子。”
日光下彻,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破碎为点点金斑,落在了袁琢的肩头,他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静静地朝那方庭院凝望:“确实,但是他能藏哪里去呢?”
“要我说啊——”赵楫跳下了树,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身旁,“不如我们直接拿出天策卫的牌子,往哪姑娘脸上一怼,就和她说我们要进去搜查。”
“方才我们就是追到了这地方,那刺客就这样一下子,‘唰’就不见了,这四处就那姑娘家能藏身——”
“不可。”袁琢将手中的面具扔给他,提步往前走,“切莫打草惊蛇。”
赵楫扬手接过面具,回头望了望那方庭院,门口的几茎荷花轻晃,他撇撇嘴转了转手中的面具,拖长语调:“就怕是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咯——”
“赵汝舟。”
听见前方的身影头也不回地叫了声他的名字,赵楫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袁琢微微抬起左手,蹙眉,也不知道这左手食指上的痣是何时生的,他此前竟从未发觉。
旁边山头,一桃夭色粗布麻衣的女子走走停停。
赤华一路上捡了不少干柴,都用藤蔓捆起来背在了肩上回来,故而耽误了一些时间,她哼着小曲儿朝家走去,离庭院还有几十步远就听见一阵吵闹声,她连忙抽出背上背着的干柴冲了过去。
2. 隰有荷华(二)
一辆马车止步在了庭院门口,木牌上赫然刻着“祝”字。
赤华见祝昭挡在门口,三步作两步地挡在了她身前,她认出了马车前头的老太太是祝家主母旁边的管事嬷嬷,姓程。
程嬷嬷虽是下人打扮,但那衣裳料子比祝昭身上的料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程嬷嬷,你今日前来,该不会又是给四姑娘使绊子的吧?”赤华瞪着她。
“四姑娘,你也该好好管教管教你这奴婢了。”程嬷嬷冷笑了声,往前走了几步,举起手就扇了赤华一巴掌,“四姑娘仁慈,想来是舍不得管教下人,那我今日便来替四姑娘管教。”
赤华被扇得跌坐在地上,下一瞬程嬷嬷脸上也被重重地扇了一巴掌,响亮的耳光声响起,她一点防备也没有,身子顺着力道后退了几步,也跌坐在了地上。
程嬷嬷身后的侍女忙上前搀扶住她,却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程嬷嬷,你现在看我还仁不仁慈?”祝昭垂眸看着她,蹲下身,眯起眼,神色阴沉得可怕,“你既要替我管教下人,那我便也替母亲管教下人,你说,我能不能呢?”
程嬷嬷捂着被她扇了巴掌的脸,耳畔一阵嗡鸣,后退了几步这才低下头朝祝昭行了下人拜见主子的礼:“能,自然能。”
祝昭扯了扯嘴角,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今日前来,不过就是为了要我的命罢了。”
“四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程嬷嬷嘴角挂着谄媚的笑意,“是主母命奴婢来接四姑娘回京的。”
“你撒谎!”赤华爬了起来,将祝昭护在身后,指着她们大声控诉,“前几年你们也说要接姑娘回去,把姑娘骗到了荒郊野岭又要杀人灭口!”
“四姑娘,您的下人又在说笑了,四姑娘许是待在这乡野里太久,忘了事了。”程嬷嬷一愣,表情错愕,却忍着内心的怒火低声下气地说,“您五岁之时,全府上下诸事不顺,于是主君请了人来看了府里众人的命格,那方士只说您命里带煞,不宜养在府上,应送到祖籍田庄上,养至十六方可回府,这不,四姑娘前些时日刚过十六岁生辰,主母便让奴婢来接您回府了。”
“你!四姑娘的十六岁生辰都快过了半载了!什么叫前些时日!”赤华一听,火气便上头了,伸着手指就要上前同她理论,“主母——”
祝昭一把拉着了她,道:“我同你回府。”
赤华猛回头看她,摇着头嚅嗫,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姑娘......”
“只是我院中尚还有些书卷,不知——”祝昭偏头朝程嬷嬷看去,眉目微挑,“我能否带上?”
“自然是能!”程嬷嬷连忙命令侍女去搬书,转而又恭恭敬敬地同她说,“四姑娘请上车。”
祝昭昂了昂头,不动声色地轻微甩了甩刚才打了程嬷嬷的手,着实是有些疼了,下回要找个不痛人的法子。
晃晃荡荡的马车里,从昨日午时开始到现在,一直马不停蹄快马加鞭的,折腾得让祝昭不得不面无表情地靠在窗边闭目养神,于是程嬷嬷在马车旁絮絮叨叨和侍女说她的坏话便一字不漏的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这请来看四姑娘命格的先生倒真是准!你入府晚,是不知道这四姑娘一走,府中就喜事诸多!”
“不过倒也不能全怪她,怪也只能怪她命不好,五岁便养在这田庄上,难免会粗鄙一些,倒也是可怜!”
“不过话说回来,那看命格的先生我改日也要找他给我看看!”
......
侍女怕是不敢非议主家,并未出声附和,大抵只是在安静地听着。
赤华却是听得直翻白眼,小声嘀咕:“她倒是好心,还让她可怜上了。”
祝昭往车厢上靠了靠,从随身带布包里翻出了装着菡萏冰糕的纸包递给了赤华:“程嬷嬷心眼不坏,只是看我好欺,跋扈了些。”
“姑娘,你为何要与她们一同回京?倘若又是想要害你命呢?”赤华接过了纸包,有些担心地问。
“方才你说此事的时候,我观察了她们的神情。”祝昭拿起了身旁的一卷书,翻了翻页,“想来她们是头一回听到此事,要杀我的从来不是主母,另有其人。”
随后,她又放下书卷,闭上了眼:“不看了,太晕了。”
“诶,这个糕点我方才在山上遇到了青麦姐姐,她也给我了几块呢!”赤华说着就拿出来了纸包,转而又叹息道,“只是我们走得这般匆忙,还未来得及与青麦姐姐道别呢。”
祝昭幽幽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主母为何早不接晚不接,非要今日将姑娘接回去。”赤华小声抱怨着收起了书卷,“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赤华。”祝昭出声提醒她,“从前在乡野,想说什么便可说什么,但到了府中万不可如此,当心隔墙有耳,落人把柄。”
她那爹竟是想起了她这个女儿,也不知是祸还是福。
祝昭的亲爹,也是祝府的主君,唤做祝择现,字伯隐,官居从五品,是秘书省下日历所中的著作郎。
她这爹好书籍,好孤本,也好美妾,好弈棋,当之无愧史痴卷醉,也是当之无愧花迷月影。
故而祝府除了藏书多,便是美妾多,祝昭的亲娘就是这美妾中的一位。
祝昭自己亲娘裴雅训,原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后因其父贪墨,裴家男丁尽数充军,女眷纳入教坊司。
她爹在教坊司与她亲娘相遇,于是就上演了很俗套的救风尘,她娘成了她爹的妾室,生下了她。
只是她爹是个朝秦暮楚之人,只不过数月就厌倦了,转眼就又娶了其它的妾室,反正自祝昭记事起,她很难见到她爹来她娘的院子里。
说来也怪,祝昭五岁那年,家中许久未有喜事,倒是霉运不断,于是她爹请了方士看了府中众人的命格,方士说祝昭命里带煞,将她送到祖籍田庄上养至十六,方可破此局。
她爹一听,立马命人备马就要连夜将她亲娘和她送到祖籍早已废弃的田庄上,谁料她娘突然晕倒,请了医士一看,竟是有喜了。
她爹大喜,愈发觉得那方士算得准,于是遣了个老嬷嬷和小赤华随祝昭一同回了祖籍。
她十三岁那年,老嬷嬷离世,从此以后她便与赤华相依为命直至如今。
思及此处祝昭轻轻闭上了眼睛,笑着摇了摇头。
二十多日之后,京郊野外官道远方渐渐出现了一队人马,向着元安城门逶迤而行。
“停车!停车!”
程嬷嬷的声音响起,车夫连忙拉了拉缰绳。
“庆元二年,暮春之期......”马车外断断续续传来了说书的声音,“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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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敬祖之诚,亲赴东陵以祭先祖,既毕,銮驾归宫,经元安城门......”
祝昭透过车帘的缝隙向外望去,原来这说书先生铿锵有力的声音是从旁边的茶楼里传出来的。
“那说书先生在说什么话本子呀?”
祝昭掀起轿帘询问站在马车一旁的女婢。
女婢朝她颔首回话:“新的话本子《暮春变》,说的就是今年暮春时节一刺客御前行刺之事。”
茶楼里传来醒木一拍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说书人娓娓道来的声音:“一蒙面刺客自幽隅猝然跃出,手持凶器,面露狰狞,速不可言。”
“是时,圣上近侧,嫔妃环绕,宫女列侍,更有带刀侍卫百许人......”
“睹刺客行刺,周身诸多侍卫竟未能亟救圣驾,瞠目于原地,木然不动!”
“危急刹那,刺客已近轿辇,利刃将及圣上,天策卫阎罗郎见此情形,跃然趋前,以身蔽圣上。”
“阎罗郎旋即与刺客相斗,二者周旋,身形交叠,刃光闪烁,险状迭生!其间阎罗郎大刀一挥,划开刺客衣袍,裂帛声惊人心魄......”
“刺客知难成刺圣之举,恐为所擒,乃疾转身,惶惶而遁,俄顷不见踪迹......”
......
“四姑娘。”程嬷嬷在马车旁看了她半天了,见她还是满脸好奇地盯着对面茶楼,没好气地出声提醒,“我们可不是来听书的,主君和主母还在府里头等着我们呢。”
心里却腹诽,在田庄养大的孩子就是没见过世面,区区一《暮春变》就将她吸引成这般了,哪家大门大户的小姐像这般啊?
祝昭回过神来,与赤华一道下了马车,这才发现马车停在了一间估衣铺门口,祝昭皱了皱眉头,赤华先嚷嚷出来了:“不带四姑娘去布庄反倒来了这估衣铺,你们是想让整个元安看祝家的笑话吗?”
程嬷嬷将赤华往旁边一推:“你若是不言语,便不会有人看笑话。”
言罢拉着祝昭就进去了:“四姑娘莫要怪罪,实在是时间紧,去布庄再为姑娘量体裁衣实在是赶不及,可姑娘也断不可穿身上这样的粗布麻衣进祝府,姑娘说是也不是?”
祝昭甩开了她的手,轻声细语而又神情无辜地反问:“为何不可?这十余载我都是这般穿过来的,为何今日就不行了呢?”
“我穿不惯旁人的衣物。”她说着就往马车走,赤华连忙跟了上来,“就不劳烦程嬷嬷了。”
还没入府就要给她下马威,祝昭冷笑一声踩着脚凳就上了马车。
程嬷嬷在一旁气得不轻,但不论怎么说祝四姑娘也是主家,她一个下人再怎么耀武扬威也要懂得适可而止。
马车在春芜坊竹下巷“嘎吱”一声停下了。
高高的门楣上挂着“祝府”大匾。
祝昭前脚刚落地,后脚一个婢女打扮的丫鬟便笑盈盈地迎了上来行了礼:“奴婢见过四姑娘,我是主母屋里的采鲤,主母命我在此等候恭迎,请随奴婢进府,主君和主母已在白泽堂中候着了。”
祝昭抬头看了眼门庭开阔的祝府大门,恍如隔世。
采鲤领着她们穿过了一条很长的游廊来到了白泽堂前。
立在白泽堂前的两名侍女见到祝昭后先是朝她行了礼,而后掀开低垂的珠帘请她进去。
3. 隰有荷华(三)
赤华一路跟着进了去,甫入白泽堂内,见地阔且平,由木地板拼接而成,木头的清香幽幽然弥散其间。
白泽堂梁栋极高,木梁粗壮,横跨于顶,其上雕纹精美,像是雕刻着奇珍异兽,梁下帷幔垂悬,随风摇曳。
堂中桌椅数具,皆以厚木打造,桌面平滑似镜,桌腿刻纹细致入微,也似为异兽珍禽。
四壁之上,悬山水长卷,书法妙品,堂隅之处,置松柏盆景。
赤华不由屏住了呼吸。
白泽堂中,祝昭的亲爹祝择现,主母宋玉悯分坐两侧,她亲娘裴雅训坐在堂下。
祝择现神情严肃,不见半分笑意,丝毫没有见到她这个这么多年未团聚的女儿的欣喜之情。
祝昭走了上去,恭恭敬敬地向他们行了一礼:“祝昭见过父亲,主母。”
宋玉悯眉目淡雅,举手投足间自有书卷气,见祝昭行礼,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祝昭还未来得及起身向她亲娘行礼,裴雅训却是先她一步站起身走了过来将祝昭扶起,笑脸盈盈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昭昭都长得这般眉清目秀了。”
说完,她笑着看了坐在正座上的宋夫人一眼:“当真是要给主母贺喜了,添了一个这样清秀的女儿。”
祝昭方才还扬起的嘴角一下子僵住了,眼角一跳,娘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昭昭是吧?”祝择现这时候发话了,“你主母膝下只有你长兄一个孩儿,你娘膝下却有两女一儿,故而商量之下你便养在主母房里。”
祝昭垂下眼眸,心里发寒。
她本以为回府之后就算父亲不喜她,母亲必然不会不喜她,原来她竟是想错了。
也罢,自五岁起她便被独自一人养在了田庄里,早就是亲情寡淡,物是人非,将她养在主母那边也好,说出去反倒是个好听的嫡女名声。
想到这里,她俏生生地笑了笑,也不去看裴姨娘,只是毫不犹豫地跪下朝宋夫人磕头:“不孝女祝昭拜见母亲。”
此话一出,裴雅训却倒是心里有些难受了起来。
前些时日,主君与她说起要将她的女儿祝鹤养到主母膝下,她心里不愿,却也不好说什么。
祝松祝鹤一男一女,一胎双生,是她在祝昭去了田庄后生出的双生子,想到此处,裴雅训不由得轻声提醒主君:“主君,昭昭养在田庄上这么多年了,按理说也该回来了,何不将昭昭养在主母膝下?”
“主君你也是知道的,松儿和鹤儿自小养在妾身边,他们二人年纪尚小,兄妹分离,妾于心不忍。”
说着说着,她便泫然欲泣。
祝现向来是个不管事的,这样一听也就直接应允了,回过头来再与宋玉悯商量,宋玉悯自然不反对。
于是宋夫人朝祝昭道:“我膝下唯有一子,唤作祝策,字勉君,不知昭昭是否还记得?”
“自然记得。”祝昭微微低下了头。
其实她在扯谎,她哪里能记得,十余年未归家,能记得这祝府的走向构造都算她厉害的了,哪里还能分出闲工夫去记自己的兄弟姐妹?
宋夫人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淡淡地道:“他是家中嫡长子,今年二十有二,以后若有难处,尽管与长兄说便是。”
言罢,宋夫人看了一眼她身后的赤华:“昭昭,这一个贴身侍女跟着你可否太少?”
祝昭连忙拜谢:“赤华一人足矣,多谢母亲。”
宋夫人又看了她一眼,转而偏头对一旁的祝现说:“主君可还有话要说否?”
祝现摇了摇头,宋夫人于是颔首,对一旁的程嬷嬷吩咐道:“那程嬷嬷便带四姑娘去郁离院吧,再请人给她做上几件时兴的衣裳。”
程嬷嬷引着祝昭来到了郁离院,此院虽不大,但也开阔雅致。
郁离院以黛瓦为顶,灰墙环绕,墙垣之上,攀附着橙黄的凌霄花,入得院内,青石小径蜿蜒,小径旁,青竹数竿,修长而挺拔,清风拂面,竹叶沙沙作响。
轩窗以镂空雕花为饰,糊着的窗纸微微泛黄,房室四周,几株腊梅树,现下时令还是枝繁叶茂疏。
程嬷嬷把人带到了,回头朝祝昭福了福,道:“四姑娘,老奴性子直,有话就直说了。”
祝昭早看出她是个没心眼的,点头应允了。
“主母本就不喜宅院争斗,这么多年守在一方庭院倒也自在,至于将四姑娘养在主母膝下也并非主母本意,全是主君受不了外人的流言蜚语这才做了这个决定。”
“让四姑娘与生母分离也非主母所愿,还望四姑娘不要因此记恨上主母。”
祝昭不着痕迹地笑了笑:“程嬷嬷,我也和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我认主母作母亲,就会像孝顺生母一般孝顺她。”
程嬷嬷一听这话,顿时喜笑颜开:“有四姑娘这句话老奴就放心了,老奴这就着人为姑娘量体裁衣!”
“先前我还以为她是个心眼多的。”赤华瞥了一眼高高兴兴出了院门的程嬷嬷,不由得意外,“没想到竟是个实心眼。”
是啊,没想到一巴掌扇上了个忠仆,先前那般对她咄咄逼人,想来是试试她的性子,后来发现祝昭不是个好惹的,这才改用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路数。
不过程嬷嬷也是大瞧自己了,她一个被丢弃在田庄上数十年的女儿在祝府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祝昭摇了摇头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主屋,从外观看就知道这间屋子是双层,果不其然她一进屋子就看到了木楼梯。
祝昭提摆上了楼梯,赤华也跟了上来,但还是忍不住皱眉抱怨道:“虽说她们主仆是实心眼,但是郁离郁离,这名字听着可真够晦气的。”
入了阁楼,视线顿时开阔,一枝石榴枝探入窗内,枝头上还坠着一颗青红交错的石榴果,祝昭抬手触碰了一下,道:“繁荫上郁郁,促节下离离。郁离并非是郁郁寡欢,支支离离,乃是竹子之意。”
宋夫人也不曾怠慢她,定是知道她这几日就要回京了,故而郁离院收拾得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她隐隐有种感觉,她这位不喜宅斗的新母亲,想来是个好相与的,想到这里,她不禁满意地弯了弯眉眼。
就在这时候,围墙外传来了朗朗清亮的声音:“楼上的,你便是祝昭了吧?”
祝昭疑惑地朝阁楼下望去,影影绰绰树叶间,她看到了一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女郎,穿着藕荷色罗裙,身旁还跟着两个侍女,于是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是我!”
“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来。”那女郎笑了笑,“我还以为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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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你了呢。”
“姑娘,这谁啊?”赤华没好气地小声说,“好生粗鲁。”
祝昭拍了拍她的臂膀安抚了她一下,冲着楼下喊道:“二姐姐还是十几年如一日的说不出好话呢。”
赤华这才稍微有了些印象了,那女郎是府上的二姑娘,姓祝,名暄,是府上的姜姨娘所出。
祝暄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八月初一是魏国公三姑娘的及笄礼,主母被请为正宾,届时赴宴观礼四妹妹定要少言少做,莫要失了礼数才好。”
言罢,她微微低头一笑:“我这儿有一些樽楼新出的糕点,云宿给四姑娘送上去。”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唤作云宿的侍女哒哒哒地提着裙摆上了阁楼,屈身递给了赤华,然后又哒哒哒地追了下去。
祝昭朝着窗外远远望过去,见云宿追上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祝暄,而后走远了,身影消匿在了层叠的绿叶间。
“姑娘,这二姑娘真真是......”赤华小声愤然了许久,才道,“幸灾乐祸!”
祝昭听到赤华说着话,和气地拿起了白瓷盏上的糕点塞到了赤华的嘴里:“我倒觉得二姐姐人挺好。”
她就喜欢和没心眼的人来往,祝暄幼时心眼少,如今长大了,心眼也没跟着长。
赤华傻兮兮地眨了眨眼
八月初一,魏国公府来了不少人。
魏国公为人如何暂且不提,他的夫人倒是大有来头,他的夫人卢氏本就出生名门望族,卢夫人未出阁前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卢夫人的祖父是个大儒,著了书立了说,开了书院收了弟子,当今文人大多出自卢氏门下。
此刻魏国公和卢夫人立在东面台阶上迎接往来宾客。
卢夫人面上欢喜,举止大方,与方才来的宋玉悯在一起交谈,魏国公却是大大咧咧地捶上了祝择现的胸脯,说着“伯隐何时再与我手谈一局啊”诸如此类话语。
祝昭笑了,她总算明白了为何祝暄说魏国公一言难尽,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与自己那便宜老爹能合得来的,必然也是不能好到哪里去。
“这位想必就是祝府的四姑娘了吧?长得一副好模样,看着就像是乖孩子。”卢夫人眼含笑意地上下打量着她,“倒是让我想到了《诗》中的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宋夫人余光看到了身后不知在傻乐什么的祝昭,此刻正慌忙比划着手中的行礼姿势,于是上前一步挡住了祝昭的身形:“卢夫人谬赞,昭昭她......”
祝策在祝昭旁边笑了笑,垂首低语:“四妹妹,母亲为你请的礼仪教习嬷嬷教得不好吗?”
“不是不好。”祝昭放弃了手中的比划,“是只有短短两日,我分身乏术。”
祝昭这位长兄她还是很喜欢的,为人敦厚却也有趣,样貌随了宋夫人,倒也一表人才,只是学业上不太行,考了许多年都没考中,又不愿荫补入仕。
祝昭还想说话,祝策却是拎起她就向魏国公行了个礼,手忙脚乱间祝昭才看见宋夫人与卢夫人不知何时已然交谈完毕,此刻宋夫人站在他们前方几步远的地方侧身看着她。
祝策与魏国公见礼过后,眼神稍微斜了祝昭一下就随祝现到了男席处。
“母亲。”祝昭小跑了过去。
4. 隰有荷华(四)
宋玉悯穿着藤萝紫衣裳,周身散发着华贵与生人勿近的气息,祝昭正以为她开口要说教,谁知她竟道:“莫要听你兄长胡言乱语,两日时间确实太短,回家后再好好学就是了。”
话语刚落,宋玉悯就看到祝暄欢蹦乱跳地朝这边走来,于是道:“我也不愿多约束于你,等会儿你与二姑娘一道去女席,凡事不会问二姑娘便是。”
祝昭木讷地回过头,果不其然看到了祝暄,今日她倒是打扮得不那么艳丽了,一听祝昭这般打趣她,祝暄不客气地扬了扬头,语气明快地说:“你这话说的好生没道理,崔三姑娘的笄礼我怎可喧宾夺主?”
这两日祝昭在祝府大部分时间过得还不错,忙时学学礼仪,闲时翻翻书籍。
至于还有一部分过得挺糟的时候,比方说现在,眼前这十七岁的女郎身后跟着许多富贵人家的小女郎。
“今日四妹妹一番打扮,我倒是不敢认了呢。”那十七岁的姑娘故意说道,“我倒还是更喜欢妹妹在田庄上养出的那股质朴机灵劲儿呢。”
祝昭实在想不明白,这祝曦和祝暄一般年岁,为何一个咄咄逼人,一个只是看似咄咄逼人。
她更不明白,她为何对自己这般有偏见。
祝昭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直起脊背:“不敢认也正常,我回府几日三姐姐拢共也没看过我几次,至于质朴机灵,若三姐姐喜欢,改日也去田庄上养个十几年就也能这般。”
如何规避别人戳自己的痛楚,那便是不给旁人机会,自己将自己的伤口扒开,在他们面前先肆无忌惮地调侃起来,自己若是无视了自己的痛处,旁人自然就寻不到她的痛处了,这是祝昭这么多年来的经验。
祝曦“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她旁边的相貌普通的女郎大着胆子说:“去就去!谁怕谁!”
祝暄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还以为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没想到竟只是个纸老虎:“范二姑娘倒是有趣。”
祝昭微微侧目,祝暄这话明摆着是站祝昭的,可她不希望这样,倘若因为这事祝暄受了人的排挤,她担待不起。
祝曦那边的女郎正尴尬地面面相觑,却听到周遭有了一阵不小声音的躁动,有女郎大着胆遥遥看上了一眼,面上即刻欣喜地小声说:“似乎是世子来了。”
言语间,众人皆是散开了,祝昭叹了口气冲祝暄勉强笑了笑:“我四处晃晃,宴席前定会回来,二姐姐莫要担心。”
她囫囵地行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去。
祝暄与祝曦她们相处了十几年,定是打打闹闹却也和睦相处到了今日,所以只要她不在就好了,祝暄就没有必要非要站谁的队,大家也就不会闹得太过于难看。
待她走远了,祝暄在她后面这才来得及弱弱地开口:“这是国公府,你熟路吗......”
祝昭自然不认得魏国公府的路,于是只是沿着院中的一条小溪耷拉着脑袋边走边想,回京城有什么好的呢?倒不如她在乡野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最起码芙蕖村的个别闲人只是笑她无父无母,而她自己本也觉得自己无父无母。
但元安城里的这帮人,说话做事都带着巨大的优越感,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对她的怨气。
祝昭冷着脸随意朝了个人少的地方走去,祝贺道喜觥筹交错的声音或许在此时此刻的及笄礼是合适的,但在祝昭听起来只是觉得烦闷,热闹是旁人的,与她无甚干系,倒不如安安静静来得合适。
边踢石子边走着,边低头边黯然,突然间一小块飞来横石砸到了她的脑袋。
“嗷!”
崔协跟着长兄在男席招呼宾朋,行礼行得腰都要弯断了,好不容易寻了个端果盘的由头偷溜了出来,刚出男席先是被三三两两的,面色羞赧的女郎小声议论,他折扇掩面,这才得以溜走躲懒。
他本在藤萝架下徘徊,抬眼却看到前日新移的绿萼梅总遭鸟雀啄花芽,他于是弯腰攥了把石子掷树梢驱雀,口中念念有词:“尔等鸟雀怎能啄我......”
青石子划破空气,倒似乎是砸到了人。
他慌忙慌忙拨开藤蔓,敛起衣摆跑到了山石后面,却见一位女郎蹲着身子捂着头,听见脚步声这才龇牙咧嘴地看向了来者。
“姑娘......你,我......”
祝昭将捂住脑袋的手拿了下来,果不其然见到了上面斑斑驳驳的血迹,她昂起头来看慌张前来的那位清俊斯文的年轻公子,直言问道:“你砸的?”
崔协很惶恐,但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他忽觉喉头发紧,平生头一遭说话打了磕绊,也不合逻辑了起来:“有鸟雀啄树,我我本意是是驱鸟雀,有有言道鹊先识岁之多风也,去高木而巢扶枝,想来想来近日天气会不甚不甚好罢。”
紧接着,他没等祝昭说话连忙干脆的给出了方案:“我我我马上请府医来。”
“公子且慢!”祝昭站直了身子,“今日是崔三姑娘及笄的日子,不宜见血,此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只是擦破了点皮,不细看也看不出来,多谢公子,再者鹊先识岁之多风也,去高木而巢扶枝,大人过之则探鷇,婴儿过之则挑其卵,知备远难而忘近患⑴,说的是喜鹊,而非鸟雀。”
崔协还没来得及说,就看见祝昭躬身行了个礼,然后绕过他极其干脆利落地走了。
崔协举着手中的折扇缓缓转身,目送着女郎的背影消失在了游廊处,方才小声嘀咕:“当真是脑子一时糊涂!嘴可真快!鸟雀和喜鹊都忘了!不过......她礼是不是行错了?”
崔协端着果盘回到男席的时候,及笄礼就快开始了。
开礼后,魏国公起身,乐呵呵道:“吾三女崔澈今日笄礼,宾朋佳客咸来相贺,真乃蓬荜生辉!”
崔澈缓缓而来,行至堂室中,面向东而坐。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女席上的祝昭一错不错地看向堂室前方,正宾,赞者,有司,初加,再加,三加......当真是非常合规书中所记载的笄礼。
从前及笄礼她只在书中看过记载,乡野间的女子笄礼大多随意,她的及笄礼更不用说了,无人记得。
祝昭十五岁生辰过了许久,她与赤华才记起,赤华说:“姑娘!前些时日应当是你的笄礼!”
祝昭愣神了片刻,而后两人对视大笑,祝昭歇了笑声才道:“无妨无妨,不打紧。”
“如何不打紧?”赤华不乐意了,“就算没有正经的及笄礼,也当有个像样的字,不若这样,我去找崔老先生为姑娘赐字,可好?”
这时崔观翁和穆阿媪一人拿着一提书,一人提着一篮菜,叩了叩虚掩的竹门。
赤华前来开门,崔老先生将手中的一提书和穆阿媪手上的一篮菜搁下,接过祝昭递来的茶水,笑了笑,道:“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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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字,因性托物,昭者明也,然明极易炫,炽而难久,以泠字济之,便叫泠君,如何?”
祝昭从回忆中抽离的时候,有司现下已然撤去了笄礼的陈设,在西阶位置摆好了醴酒席,宋夫人揖礼请崔澈入席。
又是一系列繁复的礼节后,宋夫人念祝辞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宜之于假,永受保之,名澈意纯净之性,镜承澈之性,字从幼,曰幼镜。”
“四妹妹想来也是可怜人。”坐在她一旁的祝曦又开始小声地阴阳怪气地讥诮,“定是在田庄中没有笄礼也没有字吧?三姐姐我呀,是真的心疼你。”
祝昭连眉毛都懒得动一下,她不需要同情怜悯,更不需要虚情假意的同情怜悯,
她没有那么脆弱,没有那么不堪一击,也不会因为旁人戳了她的痛处她就如了旁人的愿。
“多谢三姐姐关心。”祝昭淡淡道,像是真的很好奇一般询问,“说来惭愧,我还不知道三姐姐的字呢。”
“我字雾君。”祝曦散漫道,言语中确实毫不遮掩的高高在上。
祝昭记起了长兄的字,是勉君,心下奇怪,也不去理会祝曦炫耀的神色,又偏头问祝暄:“二姐姐你的字是什么?”
“寒君。”
“我们这辈取字从君吗?”
“是啊。”祝暄一如既往的一脸正色却能一句话噎死人,“你方才耳朵干嘛去了?就像崔家这辈取字从幼,我们祝家这辈取字从君,还有些人家取字没有从字的说法。”
祝昭有些呆滞了,她当然知道,只是她诧异于明明崔老先生不曾知道祝家这一辈的孩子取字从君,但竟然还是误打误撞给她取对了,冥冥之中或许是种缘分。
“二姐姐莫要责备四妹妹了。”祝曦很好心地给她解围,“毕竟乡野长大,父母不管的,不懂也是人之常情。”
祝昭眯了眯眼,心里暗暗发誓,事不过三,若是出了国公府她还这样招惹自己,她便是要动真格的收拾她这位三姐姐了。
宴席结束后,祝昭跟在宋夫人后面出了魏国公府。
“长兄。”崔协拿胳膊肘点了点一旁左右逢源与人客套道别的长兄,“这女郎是祝府上的?往日我怎么不曾在京城见过?”
崔协自小佩服的就是他长兄八面玲珑,各家长短皆能说上一二的本事,其实主要是长兄对除他以外的旁人口风都很紧,故而将秘密憋得辛苦的众人乐意将事情告知他以求自我身心舒畅,这不,崔起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来了兴致,适逢客人道别完了,这才小声与二弟说道:“是祝府四姑娘,自小养在乡野,前些日子刚回的京城,我也是听说她命格不祥,倒也是个可怜人。”
命格不祥的祝昭刚从马车晕头晕脑地下来,与宋夫人和祝现见了礼后就入了府门,这时她听到外面响起了喝马勒缰的声音,紧随着就是马鸣嘶啼,她赶忙头也不回地溜回了郁离院,许是长兄的马车回来了,她可再不愿行一遍礼,还是赶紧离开的比较好。
离白泽堂远了些,祝昭这才一改方才疾步如飞的模样,有气无力歪七扭八地踢起了地上的小石子。
祝曦却是提着裙摆就朝她飞奔而来,祝昭心里纳罕,若是旁人不知,还会以为她们二人姐妹情深呢!
更纳罕的是,她一见了自己就满脸喜悦,得意洋洋又迫不及待地说:“我知道如何说了!祝昭,你命格不祥,自幼失于管教,不识礼仪,罔顾廉耻!”
5. 既见君子(一)
祝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她到底有完没完啊!
从她前两日一回府,她这三姐姐就巴巴地跑到郁离院和她说些有的没的,明里暗里都是讥笑嘲讽之意,就算是自己刻意避着她却还是能撞着她,祝昭着实疑惑这样编排她是能使人心情愉悦还是能使人财富多多?
不过这疑惑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祝昭向来说到做到,国公府笄礼席间立誓说要收拾,那择日不如撞日!
思及此处,祝昭反倒是笑了笑,轻快地说:“你当真要这么说。”
“怕了?”祝曦得意洋洋地说。
“三姐姐为何总是处处针对于我?”祝昭看见有几个小厮端着案盘路过一旁的游廊,故意提高了音量,果不其然那几个小厮驻足了。
“四妹妹怕不是话也不会说了吧?”祝曦款款向祝昭逼近,“我何时——”
“什么何时何时的。”祝昭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故意放低音量但是加重语气道,“我看三姐姐你事事与我相忤定然是嫉妒我比你好看,嫉妒我比你聪慧,嫉妒我——”
祝昭如愿以偿看到了祝曦被气得上下起伏的胸脯,下一瞬祝曦反手给了祝昭一巴掌:“你胡说!”
被巴掌扇上的地方下一瞬就泛起了浅红色,祝昭眉毛动了动,她很满意,现在好了,小厮看到了祝曦扇她巴掌,再怎么说出去也不是她先动的手,那么接下来......
祝昭不等祝曦反应过来,顷刻间抬手就是朝她腰肢处拧了一把,祝曦狠话还没放完,语调拐着弯就痛呼了起来,七手八脚地开始胡乱挥动着四肢。
两人嘶叫着扭成一团,如祝昭所料,不一会儿周围就充斥着大喊大叫或劝架或训斥的声音,打得天旋地转不分东西的时候,祝昭突然感到一道力量抓住了她的双臂将她与祝曦拉了开来,她还保持着被人拖走的姿势就回首抬头一看,这是谁?她怎么之前从未见过?
她再回过头看祝曦时,发现她也被一人给架着了,那人祝昭也从未在府上见过。
完了!祝昭连忙挣脱了束缚站直了身体,她囫囵想来也只能是家中来了客人。
她惴惴地抬头瞄了一眼,果不其然,松树之下,父亲祝择现怒发冲冠地站在她俩面前,旁边还站了个年轻男子。
那青年虽然只是站着,也无甚神情,却是引人注目。
无关样貌,气质使然。
骨相匀称,皮相匀净,茂林修竹般。
说是文臣,却好似更壮硕些,说是武将,却又好似再文弱些。
他见祝昭祝曦二人都安静了下来,这才将背在身后的手往上抬了抬,于是拉住她们二人的男子就回到了他身后。
“让中郎将见笑了。”祝现忙收拾收拾自己震怒的神情,换上了一副带笑的神情,转过身朝那位青年行礼。
啊,原来是武将啊。
那位被唤作中郎将的人随即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无妨,正好我今日无事,那我便等着著作郎处理好府中内务。”
祝现呵呵干笑了几声,着人带着他们三人去了花厅。
本来乍一听闻此事,他险些一个没坐稳要从座椅上摔下来,而后再是气愤,最后竟然觉得这架打的还怪是时候的,刚好可以把袁琢这个活阎王请走,谁料想这家伙竟这般死皮赖脸!
跪在了白泽堂的时候祝昭这才后知后觉脸上火辣辣的。
“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在后院打架斗殴!成何体统!”祝择现一掌拍到了桌案上,振得上面的杯盏吱吱呀呀作响。
祝昭腹诽,手不痛?
生祝昭的裴姨娘和要养祝昭的宋夫人,以及生养祝曦的沈姨娘都被祝择现叫了过来。
祝昭贼头贼脑地望了几眼,心道不错,自己这方人多!
“丢脸!丢脸!为何动手?缘何动手?”祝择现一介史官,向来都是能动笔就不动口,能动口便不动手,谁料想自己这两个女儿倒好,直接打了起来,于是他怒气冲冲质问,“祝曦你说!人家说看到你先动的手!”
“祝昭她侮辱我!”祝曦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煞有介事地控诉,“她说我才情样貌皆不如她!”
“曦儿。”宋夫人轻言细语地开了口,“我有一事疑惑,昭昭为何会在郁离院门口同你说这些?你们又是如何在郁离院门口碰面的?”
“我......”祝曦心里咯噔了一下。
“昭昭你说。”
“从国公府回来后就遇上了三姐姐,三姐姐说我天生灾厄,无父母管教,粗鄙无文,还说我连笄礼都没有,有名无字......”祝昭越说声音越小。
倒不是祝昭难受到说不出话,相反,这等悲戚之事她早已反复咀之,咀至不能再伤害自己为止。
她戚戚然的语调只是为了博得她爹的怜悯愧疚之心罢了。
“祝曦!”沈姨娘一闻此话,立刻厉声对跪在一旁脸色难看目瞪口呆的祝曦说,“我往日如何教导你的?你如何能说出这般话?快与四姑娘道歉!”
“行行行,是我的过错,可以了吧?”祝曦满脸不情愿地敷衍。
祝择现左右看了看堂上堂下之人,内心本就因为天策卫突如其来的拜访而烦闷,此刻听见祝曦道歉了,也想草草了事:“行了行了,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不知父亲听没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晋灵公不君,广增赋税以雕墙,又于高台之上持弹弓而射行人,观人避丸之态以为乐,赵盾,士季数谏,灵公只言‘吾知所过矣,将改之。’?父亲猜,晋灵公改了还是没改?”祝昭忽说道,将祝曦惊得是一呆。
这番话虽然她听不太懂,但是为何听起来如此博学,她不是在乡野吗?哪里来的书可以读?哪里来的先生可以授?
“你这是在埋怨为父?”祝择现屏气,拍案皱眉问道。
祝府上下自从他母亲故去后就再未有过一人敢违背他的意思,太长时间没听到反驳的话语,如今乍一听到倒真是有些愤怒。
“女儿不敢埋怨。”祝昭毕恭毕敬坦坦荡荡伏倒行礼,“女儿只想为此事求得公正二字。”
“主君!”听完祝昭的话,裴姨娘却是先站了出来,“且听妾胡言一句,曦儿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脾性妾是知晓的,她自小口无遮拦但绝无害人之意,也无伤人之心,昭昭幼时养在妾的身边,主君是知道她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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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古怪的,而后又养在乡野,世之繁象知之鲜少,许也是没分寸惯了,两个心直口快的孩子今日只不过是玩闹罢了。”
祝昭原先还斗志昂扬地准备与她那便宜老爹理论一番,乍闻此话却是一阵酸涩自鼻腔蔓延至眼眶,只是低头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是啊是啊。”宋姨娘接过话头道,“妾方才来时远远似是瞧见了有访客,这小孩家家的玩闹就莫要误了主君大事。”
宋夫人还想要开口,却听到祝昭松快地笑了笑,无所谓地道:“那祝昭便听两位姨娘的罢。”
这话听得宋夫人胸口发闷,两个孩子打架,且不说祝曦个头上占了优势,就说祝昭脸上刺目的巴掌印和被指甲刮破的脸颊以及被掐得流血的脖颈,怎么看都不该是这样的收场。
“收场了?”赵楫抱臂倚靠门框上,询问刚从白泽堂偷听回来的李烛,“算谁的过错?”
“谁也无过。”李烛止步。
“怎么会?”赵楫一听,立马弹直了斜斜倚靠的身体,“必是一人寻衅滋事,二人才能殴斗起来,若谁也无过,那我断定是著作郎偏袒一方!”
“行了。”坐在他们身后的袁琢慢腾腾地放下手中的茶盏,道,“闺阁女儿家的事情莫要打听。”
赵楫快步走到袁琢身边:“中郎将,那祝四姑娘我们先前见过,你莫不是忘了?”
李烛却是一脸疑惑:“何时?”
“那时你在茶肆候着,我与中郎将去了芙蕖村。”赵楫说着叹了口气,“今日见到是她,我还着实惊讶了一番呢!只是我怎么都觉得今日之事是委屈了祝四姑娘。”
“行了,去正堂忙正事吧。”袁琢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汝舟,你我皆是习武之人,你难道看不出祝四姑娘下手的地方很有门道吗?”
祝昭揪着祝曦的身上又是掐又是打的,幼时她被老嬷嬷欺打,已然被打出了经验,她自然知道哪些地方最疼。
倒是赤华,看到自己的四姑娘裸露出的皮肤处处挂着伤心疼得不行,祝昭只得宽慰她:“无妨,只是一些皮外伤。”
“那要是留疤了可如何是好啊?”赤华哽哽咽咽抽抽泣泣地给她的脸上药,还不忘骂上罪魁祸首两句,“定是三姑娘嫉妒她没姑娘生得好看!这才大打出手想要毁了姑娘的容貌!她也不看看宋姨娘和裴姨娘的容貌比对!自己根上就长得不好看!还——”
赤华越说越激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叩门声,门外侍女出身道:“四姑娘,裴姨娘来了。”
“昭昭,你今日行事偏激了。”裴姨娘一进来便叹道。
“姨娘,分别十余年,除了刚入府那日见过你一面,第二面便是今日了。”祝昭笑了笑,“今日你头一回踏进郁离院,便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你这孩子。”裴姨娘皱着眉不快,“从小就是这般古怪性子,如今也不知收敛,一直以来目无尊长,我与你问话,你扯旁的做什么?”
这是打定主意不论母女之情,却又想要让祝昭臣服于生母的威严。
祝昭无所谓地耸耸肩:“难道三姐姐就不偏激吗?难道姨娘以为我今日只是想讨要一个公道吗?”
6. 既见君子(二)
她还想要一个缘由,一个为何祝曦要欺她,敢欺她的理由。
现在她知晓了,祝曦敢欺压她是因为祝府众人都还牢牢地记着她是命格不祥之人,从未将她当作亲人。
祝曦要欺压她,想来可能是因为她想要知道在她与祝昭之间,裴姨娘到底会选谁吧。
毕竟在白泽堂上裴姨娘开口替祝曦说话之时,祝昭余光看到了祝曦嘴角一抹得意的笑容,很是明了。
“公道?你要讨公道,我就不用吗?你可知因你的命格不祥我在祝家遭受了多少冷嘲?熬受了多少热讽?”裴姨娘几乎低吼,“你不知!你全然不知!”
“只有你宋姨娘不顾流言蜚语常带曦儿来我院中走动,哄我开心,宽慰我心。”裴姨娘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又道,“直到松儿和鹤儿出生,龙凤双生,是为福诞,你父亲疼爱松儿鹤儿,故而连带着对我也不错,我与你弟弟妹妹在这祝府的日子才好过些。”
“所以我决计不会再让我们娘仨因为你,受众人唾骂,遭主君冷遇!”裴姨娘狠话说完沉默了片刻,许是发觉自己言辞有些激烈,故而又柔声道,“金以刚折,水以柔全,山以高陊,谷以卑安,是以执雌节者无争雄之祸,多尚人者有召怨之患⑴,这个道理你应该要知道。”
祝昭微微仰头看向房梁,微不可听地轻叹了一声,裴姨娘将手覆在她的肩上,想再劝劝她。
“姨娘既然知道《抱朴子》,也应当读过这句话。”谁料祝昭狠狠甩开她覆上的手,冷冷地说,“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故有跋涉而游集,亦或密迩而不接⑵。”
“我想我与姨娘——”祝昭冷哼一声,“大抵是道乖者,大抵是密迩不接者。赤华!送客!”
“你!”裴姨娘气得直发抖,举起手就指着她,“不服管教!死性不改!秉性难移!如今我已不是你的娘亲!今日只不过是想着要尽生母之责,既然你这般,那往后你我二人,亲缘便尽了!”
裴姨娘最后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去。
“姨娘这生母之责,不尽也罢。”
裴雅训听闻此话,身形顿了一瞬,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门槛。
“姑娘!”赤华被气得不轻,瞪眼怒道,“裴姨娘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姑娘全然不知?那姑娘这十余年来的处境她知吗?她全然知晓吗?”
“赤华。”祝昭淡淡道,“我想歇息了。”
赤华住了嘴,收拾好瓶瓶罐罐,临出门还不忘嘱咐一句:“姑娘先歇着,待会儿主母请的医士到了我再唤姑娘。”
瓶罐碰撞啷珰作响的声音远去了,祝昭脱力了一般靠在床榻上,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一颗一颗的,她喃喃自语:“我若执雌,只怕早就死了。”
坟头上估摸着已经不是长草了,大概是能长大树的程度了。
她望向窗外,支摘窗被微微抬起,隐隐可见满院苍翠,一滴雨水从高空坠下。
紧随其后的是成千上百的雨珠,细碎坠落,“嘭”的一声,李烛撑开了油纸伞,伸到袁琢头顶。
“今日让中郎将见笑了。”祝择现不好意思地冲他拱了拱手,“现,多谢中郎将今日前来指教。”
“说不上指教。”袁琢微微一笑,意味不明地说了句,“著作郎只消记住飞不妄集,翔必择林⑶,取事核以辨,攡文简而深⑷,即可。”
祝现愣了一刻,面色略僵,连忙道:“齐国太史简⑸,晋国董狐笔⑹,秉笔直书史官之责,现,必从实录,不负皇恩。”
袁琢轻轻颔首,锐利的眼神露出了短暂的笑意,转身离去,李烛连忙撑着伞跟上了。
“什么狐狸?什么植树?”走在二人身后的赵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中郎将方才与著作郎在说些什么呢?”
李烛淡定地撑着伞目视前方,走得一丝不苟,也说得一丝不苟:“我也没听懂。”
袁琢踩上了脚踏,跃上马车,扔下了句:“《左传》。”
“转,转,往左转?不回天策卫了吗?”赵楫结结巴巴地小声问李烛。
李烛没忍住白了他一眼:“《左传》是史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主屋内烛光融融,宋夫人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去看方才站在她前面七嘴八舌捶胸顿足讲个不停的丈夫:“修国史?”
“是啊!”祝现许是站累了,坐了下来继续道,“今日中郎将来我府上说的就是这事啊!”
“喏!”他指了指不远处桌案上放着的明黄色的圣旨,“圣旨都让中郎将送来了。”
“这是好事啊。”宋夫人柔声道,“圣上信任你,故而让你修国史,主君何故如此如临大敌?”
“是啊,若是寻常,我定当是好事!”祝现喝了口茶水,继续道,“你也知道,那袁琢就是个煞鬼,坊间都称他为阎罗郎,可今日这阎罗郎与我聊了那般久,他的话我明里暗里怎么听都是要让我秉笔直书之意,可我细细想来,这些时日发生的诸多事情没有不能写的啊,我为史官,当然要秉笔直书啊!”
听及此处,宋夫人的眉头却是微蹙了一瞬,祝家这个主君啊,生来该是风流才子,不该是入朝为官之人,文学造诣是颇深,可为人处世却是一窍不通。
宋夫人叹了口气,循循善诱:“对史官来说确实没有不能写的,但难保有人不想让主君写。”
“夫人的意思是说......”
“修国史,笔在主君手上,可若是有人想要贿赂主君,收买主君,妄想控制住主君手中的笔呢?”
宋夫人的祖父官至宰相,宋夫人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生完她不久后她生母就病逝了,祖母疼爱她,故而将她养在身边,宋夫人自小跟着祖父祖母耳濡目染了许多,虽处在深闺之中,却是运筹帷幄。
祝现朝堂上遇到了事情就爱来向宋夫人讨教,用祝策的话来说,祝宋夫妇之间看起来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师生。
“噢!”祝现了然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晓了,圣上是怕我收了贿赂歪曲史实,故而叫那袁琢来点点我。”
“是了。”宋夫人复又拿起书卷,烛光跃动在她眉宇间,她道,“主君至纯至真,从不将事或人往坏处想,只一心觉得史官就是直书实录,却不曾料想世有沽名钓誉之人。”
祝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听宋夫人又道:“主君,今日白泽堂一听,方才记起昭昭有名无字,虽说笄礼已过可免,但还是要为昭昭起个字才好,主君说是不是?”
“是是是。”祝现摸了摸鼻子,忙不迭地说,“不过啊——”
他起身到了帘幕后面的箱柜里翻找了几下,掏出了一沓纸,坐下后皱着眉头翻了几张,这才拿出一张递给了一旁疑惑地望着他的宋夫人:“看看。”
宋夫人接过泛黄的皱巴巴的纸张,在一堆横七竖八的文字中发现了唯一一句被端端正正写着的一句,勉强辨认了出来:“昭从日从召,泠从水从令。”
“是啊。”祝现乐呵呵地笑了,“我的孩子啊,还没出生我就把他们的名啊字啊都取好了,你看啊,三丫头名曦,字雾君,二丫头名暄,字寒君,都是相对之意,这四丫头的字还是得先太师崔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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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指点,我才想出。”
“真的?”宋夫人好奇地问,“那孩子还没出生,主君怎么知道是姑娘还是公子?”
“我又不是只起一个名字,我起俩!”祝现得意地伸出了两根手指晃了晃,“若是姑娘就用姑娘的名字,若是公子就用公子的名字。”
宋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祝家这位主君啊,就怕自己的满腹才学无处可施,故而家里的厅堂啊,亭榭啊,能起名的他全起了,更遑论他的子女呢?
“哪日寻着合适的时间,主君亲口将昭昭的字告知她,可好?”宋夫人问道
祝择现嚅嗫着不回答。
宋夫人于是再次引导他:“昭昭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女,我们将她放在山野,十余年不尽教养之责,是为父为母的不是,昭昭有些怨怼是情理之中,但是我们做父母的却千不该万不该这般。”
“夫人你误会了。”祝择现无奈地一拍大腿,“我不是怨怼她,我是怕她。”
“怕她?”
这倒在宋夫人的意料之外。
“我怕她的命格。”祝择现破罐子破摔,“府中草木皆病我倒是不怕,可家中孤本无端被蛀我可遭受不住啊,夫人你也知道这些孤本算是我的命根了啊,还有我娘也是因为她病故的,你说她要是神不知鬼不觉再克死一个人这可怎么办!”
宋夫人叹了口气,温婉道:“命格不祥是方士说的,主君信了,弃养乡野至十六可破命格也是方士说的,主君这时候就不信了?”
祝择现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他虽自诩博古通今,可总是说不过他这夫人。他夫人总是轻缓,却字字句句有力量。
祝择现只好点头应下了。
因着祝昭破了相,宋夫人也就停了礼仪嬷嬷对她的授课,还命人给她送了许多典籍,让她很是快活。
她这位主母说来很是奇怪,明明那日在白泽堂是对她有相护之意,事后也为她请了医士,甚至还送了她很多书卷,可是她人却从未踏进郁离院半步,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她几乎都见不到主母,所以主母到底是维护她还是不维护她呢?着实古怪。
“不古怪。”祝策又从支摘窗外将自己在街上搜罗到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丢给她,“母亲不爱与人说话,向来都是能不与人来往便不与人来往,要不是她是主母啊,她连那些宴席都想推掉。”
“长兄。”祝昭略一思索片刻,贼头贼脑地小声问道,“我还有一事想向你请教。”
“说。”祝策眉毛抬了抬,手中的活儿却没停,“长兄我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母亲送我这么多书,何意啊?”
她有些害怕是为她以后犯错的时候有书可抄做准备,毕竟长兄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抱怨过母亲每次罚他都是让他抄书。
“母亲说那日你在白泽堂上脱口而出晋灵公不君,她便知道你是个乐意读书的,所以送你些书籍解解闷。”说完,祝策佯装神秘地和她说,“母亲还总在我面前夸你,说你养在偏远之地却不忘进修学业,然后——”
祝策拉长语调,深叹了一口气:“罚我抄了两本书。”
成功逗乐了祝昭,见女孩捧腹大笑,隐约可见脖颈上手指甲的抓痕,他又道:“昭昭你别笑了,可省些力气好好养伤吧,过些时日皇后千秋,宫中设宴,我可先和你透个底,阖朝六品以上官宦家眷皆要入宫拜寿,我估摸着啊教习礼仪的嬷嬷马上就要来了。”
祝昭撇撇嘴,仰天长啸:“这可倒好,我来了元安,不是在赴宴就是在准备赴宴,不是学礼就是准备学礼,好生无趣啊!”
7. 既见君子(三)
那日果然不出祝策所料,祝策前脚刚偷偷摸摸溜出郁离院,后脚教习嬷嬷就来了。
不过这也正常,四妹如今是府上正儿八经的嫡女,前些时日四妹身边的贴身侍女路上撞见了母亲都不知如何行礼,要是父亲在旁,定是要责罚那婢女的。
所以第二日宋夫人一想到皇后寿辰要到了,便马不停蹄地让程嬷嬷请回了教习嬷嬷来教导祝昭主仆二人。
好在寿宴前一日,教习嬷嬷来向她汇报,说祝昭礼仪学得不错,进步飞快,宋夫人悬着的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
皇后寿辰那日一早,祝昭还迷迷糊糊的就被拉祝策拉到了进宫的马车上,她七手八脚地爬上了马车,这才看清了车厢里坐着祝暄和祝曦,她定了一瞬,下一刻又要七手八脚地爬下去,祝策急忙制止了她,祝昭低声询问:“长兄!可还有别的马车?我去旁处挤挤。”
祝策下巴朝前方的两辆马车点了点:“一辆是父亲母亲的马车,一辆是裴姨娘与五弟六妹的车,你坐吗?”
祝昭忙不迭摇了摇头,不死心地问:“宋姨娘呢?姜姨娘呢?”
“虽说是要家眷随行,可你也知道——”祝策凑近她小声说,“府上姨娘太多,带出去父亲自己也不好意思,故而给两位姨娘告了病。”
“那长兄你呢?坐哪里?”
祝策指了指旁边那匹枣红马驹:“我自是骑马。”
祝昭这才生无可恋地又爬回了马车里,靠着车厢就开始假寐。
倒不是她怕了祝曦,而是懒得与她打照面了,她迷迷糊糊地想着,真的得想个办法犯个大错,让父亲再将自己送到田庄上!在这里过活得也太不潇洒了!
恍恍惚惚昏昏沉沉间马车忽然止步了,惊得祝昭差点从长凳上摔下去,多亏旁边的祝曦拦住了她。
等会?她上车的时候不是坐在祝暄的旁边吗?什么时候变成了祝曦?莫不是自己迷迷糊糊记错了?
“真是毛手毛脚的。”拦住祝昭后她还不忘再阴阳怪气地说上两句。
祝昭冷着脸盯着她,那双眼睛像是清水一般,却无端的看得祝曦有些发慌。
“怎么?”祝曦又害怕又咬牙切齿,“戳到你痛处了?”
其实她早已经不想针对祝昭了,甚至方才与祝暄换位置还想要与祝昭道歉,她已经知道在自己父亲和娘亲乃至裴姨娘心中谁更重要了,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到祝昭那不合群又倔强还无所谓的样子,她就感觉拳入棉花,就想去祝昭面前走一遭,和她讲上一两句话,即使是互相辱骂也好,就像现在。
但祝昭显然不想理会她,祝昭双眼微眯,下一瞬举起了自己的手爪,云淡风轻地威胁道:“打到你痛处了?”
祝曦一息之间回忆起来了全部,包括但不限于拳拳到肉的声音以及乌紫的皮肤,她讪讪地扯了扯嘴角,下了马车,甩下了一个高傲不服输的背影给她。
“不服输?”祝昭眉目微挑,下了马车,喃喃自语,“这点倒是和我投缘。”
下了马车一看前方,主君主母相互扶持,长兄遇上了同窗驻足闲聊,裴姨娘带着她的一双儿女有说有笑,祝曦昂着头走在他们后面,祝暄许是寻到了平常玩得不错的手帕交,此刻也聊得开怀。
看,只要她不在,大家都会和和气气的。
这是她头一回进宫,此刻抬头看着巍峨宏伟的宫城门,绵延不知多少里庄严肃穆的朱红色宫墙,越发觉得人如蝼蚁般渺小。
重檐庑殿,金钉朱门。
身后的马车由宫人们牵着远去了,她随意望了望,见远处微微泛蓝的地方还亮着宫灯,稍显清冷。
为什么赶赴宫宴要起得这般早?皇后不用睡觉?
祝昭费解地摇了摇头,视线自那些盏宫灯上移开,越过眼前温馨的一幕幕,恰与宫门上未披坚却手执长缨枪的一人四目相对。
那人是个年轻男子,远看之下,如玉如竹。
祝昭见过他,是天策卫中郎将,虽说只有一面之缘,但这位中郎将的气质实在是太出众了,远远一望就知道是他。
当然,最出众的当属他旁边的两个随从,穿得和黑乌鸦一样,一个身上背了两把横刀,一个手上拿着一柄棍子,想没印象都难!况且那个拿棍子的先前还拉着她不让她与祝曦斗殴。
那日斗殴事件后祝昭听长兄提起过这位中郎将,叫袁琢,是皇帝的心腹,人称阎罗郎。
说起袁琢的时候,她那背书都费劲的长兄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这个袁琢啊,瑕州人士,失恃失怙,心狠手辣,能止小儿夜啼,你看他一来府上父亲就如临大敌,他这人是皇上心腹,天子孤臣,我敢说朝廷上下没人不怕他的!”
“是吗?这么厉害?年方几何啊?”
祝昭有些羡慕他只手遮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看起来年纪轻轻却做了心腹。
“与......与我......一般大。”
更羡慕了,才二十有二,却能为所欲为。
思及此处,两列宫人转瞬横于她与前方泱泱一行官员及家眷之间,一列执灯,一列还是执灯。
宫人去远,祝昭再次抬头时却不见那执锐的中郎将,只能看见一直跟随在他左右的两只黑乌鸦还站在那里。
“祝四姑娘。”祝昭刚想往前走,就听到身后有一道唤她的声音,是一道一听就能让人想到清冽欢快的溪水的男声。
祝昭回过身看到了站着离她六七步远的沙青色交领宽袖长袍的公子,眉头不动声色地一挑,而后行了个自己认为没有出错的礼:“崔公子。”
“哦?”崔协“唰”的一下打开了折扇摇了两下朝她走近,展臂躬身行礼,好奇地问,“你是如何得知我的姓氏的?”
祝昭规规矩矩道:“公子周身清贵之气,我与公子又在魏国公府上碰过面,所以斗胆猜测。”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除了及笄礼那日这位崔公子的华服,还有他脱口而出的“请府医”,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祝昭临走时看到他与另一位华服公子在门口送客,一一比对下来自然不难猜。
但是她没有说出来,一来是她与这位崔公子不过一面之缘,不必过多言语,二来她那日跑到了国公府的后院,于情于理都是她失了礼节,她有些担心这位崔公子会拿此事威胁她敲诈她,虽然她没什么好敲诈的,虽然可能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她也要规避这些可能。
而且哪有这么巧?刚好就又与这崔公子相见了?她着实有些怀疑这位崔公子的用意。
总而言之,国公府不是她能惹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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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少招惹,少来往,最好是别碰面。
崔协歪头看了看面前的女郎,她今日着雪蓝色裙裳,行礼时隐约可见云山色的内衬,通身上下,层层叠叠的清雅的蓝。
像薄雾。
方才他一下马车隔着人群就望见了她,周遭命妇们的蹙金朱衣恰似围猎的火把,独她清冷得像是山间的薄雾。
崔协忽而觉得她颇像他家里养的那盆蓝花丹,神秘幽静,冷淡萧瑟。
“祝四姑娘猜得不错,我是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姓崔,名协,草字幼和。”他笑了笑,扇着折扇,在原地兜着圈子道,“祝四姑娘可知蓝花丹?此花虽颜色与名字虽听起来有拒人千里之外之意,却盛开在夏日,喜温暖,喜阳光,却也耐荫......”
祝昭敷衍地听他在那里絮絮叨叨,悄摸摸地偏行数步,找准时机绕路隐入人群,快速离去了,管他什么二公子三公子的,什么鞋啊履啊的,什么草字花字的,她祝昭可不乐意在这里听他讲什么蓝什么花。
匆匆追上了女眷那一行人,走着走着祝昭才知道为何要起得这般早,天已然大亮,但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祝昭估摸着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了,走过了重重宫门,一道又一道,行过了一座座石桥,一座又一座,踏过了一级级的石阶,一级又一级,举目望去尽是红墙黄瓦这才到了设宴的长明殿,殿内已布置了几排长长的食案,男女分席,男席女席间用了屏风隔开,饿得头昏眼花的祝昭到了女席间坐下了,锤了捶发酸紧绷的小腿,心道这比划舟捡柴都要累,清晨起来随意灌了点吃食,拖拖拉拉的竟然真就到了午时。
思绪放空了片刻,她这才细细回想起了那位崔二公子。
崔二公子......她记起来了,长兄与她唠叨过几句,与一般的国公府不同,魏国公府上的崔大公子是嫡长子,但是正儿八经的魏国公府的世子崔二公子却是是嫡次子。
她耸了耸肩腹诽,更招惹不起了。
席间低声说笑了一会儿,外头就有宫女来报,皇上皇后来了。
诸位官员、夫人、子女一齐起身,祝昭也收回思绪站了起来行礼。
抬眼间,祝昭看到了皇后,她戴凤冠,着凤袍,唇边带笑,看上去那般年轻,似乎将将过了而立之年,此刻她慈和却又夺目。
皇帝皇后笑称不必拘礼,让诸人坐下了,寿宴就开始了。
皇帝皇后先是各自说了长长的一段话,祝昭一边挨着饿一边打着盹迷迷糊糊地听着,紧接着齐声贺寿的声音轰然在她耳畔炸开,吓得她一激灵。
再接下来就是各家送礼,再说两句好听的祝寿的话,反正祝昭跟着祝家上去贺完寿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动了,对这些丰盛的菜肴瓜果,她已经垂涎欲滴很久啦。
哇,手上的箸还是玉做的欸,要是顺走的话能卖很多钱吧?
吃饱喝足后,祝昭小口小口地吃着食案上宫女刚端上来的瓜果,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大家推杯换盏,闲话家常,周围的女郎们还会脸红地议论一屏风之隔的少年公子们,她也乐得听上两耳朵。
祝昭的席位恰好靠近屏风,撑着下巴看大臣们和夫人们逢场作戏倦了,刚随意转动了一下脑袋,就透过四折屏风的间隙看到了一个少年公子不加掩饰的视线。
8. 既见君子(四)
这道视线没有让人感到不适,不是审视,不是权量,相反,这道视线纯粹,这道视线透明,这道视线真诚,这道视线坦然。
祝昭可没有那么坦然,毕竟她早上刚刚从人家跟前溜走了,她有些心虚地回过了头。
咽下口中的梨块,她果断地寻了个借口就起身离席了,崔二公子眼神中显然没有责怪她清晨不辞而别的意思,相反,却是笑脸盈盈的。
可是祝昭受不住了,毕竟以德报怨这事儿不在她的接受范围内,所以那眼神会让她羞愧,也让她警惕,再待下去她感觉要找条地缝钻进去才能呼吸了。
从摆筵席的长明殿一出去就是一条连廊,连廊下挂着做工繁复的宫灯,南风拂过,地上的影子就微微颤动。
皇宫很大很大,碧瓦朱甍,琼楼玉宇,廊庑环绕,飞檐如翼。
祝昭走得很慢很轻快。
走得离长明殿越远,就越听不见觥筹交错之声,一呼一吸间,好似回到了徽州濯县的芙蕖小道,微热的南风扑面而来。
她向来不爱人多的地方,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或许那位方士给她批的命很准。
季夏,午后,日光,树隙。
疏疏落落,明暗交错,满地斑驳。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心驰神往,她索性找了一山石僻处直直地躺下了,四面落地的木槿花暗香散乱,她抬手接住了一朵被午风吹得左右摇摆不得已落地的木槿花,颇有些风流地念了出来心中所想:“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祝昭满足地深吸了一息花香,双手张开准备拥抱湛蓝的天空,却隐约听见了人声。
祝昭懵懵懂懂地坐起身来,四下张望,见背后山石恰有一间隙可容纳蹲着的一人,于是她蹑手蹑脚慢慢爬到山石后面。
现在她还没弄清楚状况,不知说话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说的话能不能偷听,但是有一事她知晓,不论能不能听,都别让人家知道自己在听。
若是不能听,甚则身首异处,若是能听,解释起来也是麻烦的,故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叛贼?”
“我看......未必不是......”
囫囵听了两句祝昭就如坠冰湖,心脏惴惴地叫嚣着,她悄摸着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紧紧抿住双唇,克制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
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不知像这样僵住了多久,她这才小心翼翼地移开了捂住耳朵的双手,仔细一听,周遭很是安静,唯有几声鸟鸣,几处南风。
她怔怔地松了口气,呆坐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地缓慢地从山石缝隙中退出,谁知她刚站起来,还没踉跄几步就看到了前方站着一位青年,双手负背,山矾窄袖交领长衫,绀宇内衬,肩背挺直犹如青松,眼神肃杀好似松针。
祝昭一哆嗦,吓得往后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双手用力捂住嘴这才没发出尖叫。
是袁琢。
四下太安静了,太安静了,祝昭都能听到自己快到要失速的心跳声。
她现在无比清醒,所以无比害怕,她鬓角的碎发被南风吹得迷了眼,若非刚才后退了几步靠在了山石上,此刻她定是腿软倒地。
袁琢目色沉沉地笑了笑,笑得祝昭毛骨悚然,他踏前几步,二人之间的距离慢慢缩小,高大挺拔的身形步步逼近,遮天蔽日,祝昭顿时被这无形的压迫感压迫得呼吸不上来。
他可能不记得她......
“祝四姑娘,你在怕什么?”
好......他记得。
他的那双眼睛里此刻满是淡漠,似笑非笑,叫人战栗。
祝昭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寻常一些,开口却是立马暴露了自己的惊惧:“没,没有。”
袁琢直直地低头看着她,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或许,你听到了什么?”
“没有!”祝昭脱口而出,不假思索。
她真的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啊,但是刚才那句一气呵成的“没有”真的听起来好像是在扯谎啊,她急得都要哭了。
“没有?”
袁琢微微侧身,祝昭这才得以呼吸上新鲜的空气,见到久违的日头。
“那谋逆——”
“我什么也没听见!”祝昭连忙捂住耳朵,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袁琢忽然轻笑了一声,抬头看了看一旁的木槿花,颇为惋惜:“这木槿,我知道,朝开,暮落,当真可怜。”
祝昭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他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可是她真的没听到什么啊,而且她也是被迫听的啊!她也不想知道他是皇帝的心腹还是心腹大患,而且他们讲话自己不避着点人吗?怎么到头来还怪她啊!
她越想越气愤,气性一下子上来了,连着胆子都大了几分,她梗着脖子倔强地说:“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
袁琢凝望着面前汗涔涔的女郎,不知是午后的毒日头晒的,还是因为自己的恐吓怕的,夏风吹动了她的裙裾,她还在磕磕巴巴地喋喋不休:“再说这个地方它就它就这么大,你们不应该四处看看吗?这这稍微出来透个气就就就透到这边了啊,你不能因为我出来透了个气就要就要......”
“祝四姑娘。”袁琢打断了她的唠叨,像是有些烦躁地抬手按了按眉心,“先前只知姑娘身手好,如今发现姑娘也擅诡辩。”
祝昭小心翼翼地望着那双含着笑意的双眼,黑色的瞳仁在阳光下呈现琥珀色,明明是炎夏却看得她直入凛冬,她一下子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了,老实地闭上了嘴巴。
袁琢伸手抚上身侧的木槿花,不冷不热地问:“祝四姑娘可知为何这木槿开得这般好?”
祝昭很想骂他不知所云,但此刻自己命悬一线,在心里飞快地斟酌后她才讪讪地摇了摇头。
袁琢看了看一旁的祝昭,嘴角轻勾,淡淡道:“因为偷听我讲话的人,如今都埋在这木槿树下了。”
祝昭忍不住惊呼,好在适时捂住了自己,却没能控制住自己退后的脚步。
“所以啊——”袁琢双眼微眯,“我就爱在这地方论事,如何?”
祝昭不合时宜地想,连皇宫都能成为他的乱葬岗,做臣子做到袁琢这份上,人生也就圆满了。
祝昭试探着问:“那中郎将今日能网开一面吗?”
问完她都想抽自己一巴掌,这问的什么鬼话,求他绕过自己还不如现在自己放声高呼,活命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能。”
平地起惊雷,当真一语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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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然间,祝昭又看到那双皂靴朝她进了一步,而她,退无可退。
“中郎将莫不是说笑吧?”祝昭呆呆道。
这阴险狠辣,暴戾无常,随心所欲,嚣张跋扈的中郎将莫不是在耍自己吧?
“袁某从不说笑。”袁琢沉着脸色把玩着祝昭腰间的佩环,低声说道,“祝四姑娘只消记住,你这条命,是袁某留下的,他日若是袁某需要祝四姑娘,祝四姑娘当如何?”
“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祝昭极快地应道。
这回听上去不像扯谎了吧?
袁琢放下了她的玉佩,退后了几步,另一只负在身后的手抬起来动了几下,祝昭试探性地挪了几步,见袁琢没动,立马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只余一串叮当佩环的声音。
他抬手接住了落花,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自言自语道:“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李烛这才从山石后面走了出来:“中郎将,方才不是你看到祝四姑娘卧在此处才来这边的吗?而且我们谈的不是御前行刺那人吗?也不是什么不能听的大事,何故这般吓唬祝四姑娘?”
“不吓吓她,她怎么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此时他已经收起了方才轻松的神色,眉目微挑。
“祝四姑娘能干什么?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赵楫从一旁的树上跳了下来,不解地问,“难不成就因为她掐人的那几下,中郎将你就以为她会功夫啦?”
“你傻还是我傻?”袁琢将手中的落花扔给了一旁的赵楫。
赵楫随意接住了落花,不怀好意地说道:“我觉得我不傻你也不傻,倒是祝四姑娘傻,她也是真信了你这木槿葬人的说辞。”
“人之常情。”李烛倚靠在山石上,“祝四姑娘自小被弃养在山野,中郎将又恶名远扬,她要是不被吓着才是奇怪,寻常姑娘只消被中郎将这么一瞪,立马魂飞魄散,祝四姑娘还能与中郎将理论上一两句,我倒觉得她不傻反而颇有胆识。”
颇有胆识的祝昭脚步虚浮地逃回了长明殿,还不忘在殿门口理了理衣服上的枯枝烂叶以及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这才回到席间坐下了。
呆滞地喝了一盏凉茶,她狂跳的心才算真正平静下来。
此时寿宴已过三巡,丝竹并奏,酒酣耳热,当此之时,皇后提出要去池边赏荷。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祝昭也爬了起来随着人群一道走向荷花池,皇帝边走边与臣子谈时论政,臣子的夫人也与皇后闲聊上奉承上几句,未出阁的女郎们也三五成群,谈论些祝昭听不大懂的胭脂水粉,没人找她讲话,没人与她同行,她也乐得清闲。
崔协见前面的女郎微微颔首,亦步亦趋地跟着前方众人走着,于是止住了一旁公子想要与他说话的话头,一跨步,不偏不倚拦住了祝昭的去路:“祝四姑娘。”
方才席间祝昭偶然听其他女郎夸赞过这位魏国公世子许久,现在乍一相见,崔协确实是白玉无瑕的君子,沙青色长衫随风飘拂,腰间坠着上好的白玉环佩,容貌朗朗,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但他的所作所为怎么祝昭越看越觉得他不是君子呢?
祝昭神情冷漠,道:“世子,你我仅有一面之缘,今晨大庭广众找我闲谈,现下大庭广众阻我前路,莫不是要毁我名声?”
9. 鸢飞戾天(一)
崔协顿时耳朵微红,说话也有些磕巴了起来:“祝四姑娘误会了,正是正是因为不想毁姑娘名声,故而大庭广众寻你。”
祝昭咬牙切齿,示意他看看周围是不是瞟来的目光,低声道:“世子不知自己在女郎中名声有多好?你既不是要坏我名声,那便是让我在女郎中树敌!”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祝昭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她现在无力周旋,打算破罐子破摔,“我不就那日迷路去了国公府后院吗,世子至于这般苦苦纠缠吗?若是世子想要向我求索什么,直说便是,当真不用这般让我难堪。”
早知道她就不乱跑了。
那日在魏国公府乱跑,遇到了崔协,崔协如今是见到她就在她跟前晃悠,周围女郎看她的神情那是一日比一日疏离,虽说她也不强求旁人喜欢她,但也总不能让旁人厌恶她吧?
今日在皇宫乱跑,遇到了袁琢,差点连小命都不保了,真是太欺负人了。
崔协吃惊地嗫嚅了一番,就是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望着面前气鼓鼓的祝昭顿时不知所措了起来:“我不是想向你索求什么,只是祝四姑娘性情中人又温柔体贴,崔某实在是想结交。”
温柔?体贴?
祝昭简直都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什么问题,这两个词能来形容她吗?
她嘴角抽搐了几下,声音像是淬了冰一般:“世子若想与温柔,体贴的女子结交,那当真是找错人了,我睚眦必报,我专横跋扈,我横僿不文,实在是不值得世子结交。”
崔协望着面前的女孩,面庞雪白,活似一个白玉小元宵,此刻神情确是冷冷的,周身皆是警惕之意,仿佛只要他再近一步,她便会张开浑身的爪牙。
“那崔某改变主意了。”崔协很认真地说,“崔某现在想结交睚眦必报,蛮横无理,横僿不文的女子。”
祝昭实在弄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懒得弄清楚:“那若是此女六亲刑克,批命不祥呢?也要结交吗?”
说完,她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干脆地扭头就走。
“呦,咱们崔世子——”旁边的一位公子见祝昭走远了,这才大大咧咧地走上前来调侃,“竟然被女郎拒绝了?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崔协闻言,喉头一哽,不解地询问:“本是想与她赔罪,她却避之若浼,只因虚无缥缈的谶纬吗?”
“幼和啊幼和。”那公子揶揄道,“你可能没意识到自己是个话篓子,我估计是你讲了半天没讲到重点,人姑娘不乐意听了,而且啊,不论谶纬虚无不虚无,我们总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祝四姑娘啊,你还是少接触的好,当心她克你!”
“我话多?”崔协不可置否,挑轻弃重反问,“我这不是能言善辩吗?”
那位公子正想同他辩论几个来回,却听到皇后道:“此地风雅,少年云集,不如吟诗作对?”
此话一出,众人皆附和称好。
“昭昭,如何在这里躲懒啊?”
祝昭正趴在曲栏上发呆,却听到祝策的声音,她回过身来,靠在了曲栏上,漫不经心地回到:“吟诗作对,与我何干?”
“怎么与你无关?你又不是不会。”祝策打开折扇,以扇掩面,宽慰她,“依我看,你的文采应当与我不相上下。”
祝策平常不喜欢用折扇,祝昭今晨也没见到他腰间别了折扇,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个公子那里顺过来的。
“多谢啊。”祝昭勉强地笑了笑,这皇后突然说要少年人对对子,明摆着意图不轨嘛,她对皇宫,对元安都一无所求,就不去凑这个热闹遭人厌烦了。
祝昭见众人都围在这九曲回廊依栏赏荷,吟风弄月,于是绕过人群走到了湖心亭中坐了下来,此地正好消夏。
坐下后发现祝策也跟了过来,他乐呵呵地提起衣摆坐在了祝昭旁边的石凳上,将扇子一拍放在了石桌上,一撩落在身前的发带,道:“四妹倒会寻地方,此亭荷风四面,皆可观莲,不错不错!欸!还有瓜果,甚至还有笔墨,不错不错!”
祝昭犹疑地乜着他,故意拉长声音:“长兄,你好歹读了这么多年书,倒是去对上一两句啊,怎么能躲清闲呢?”
祝策毫不犹豫道:“我若是能对上一两句,至于这么多年都考不上吗?”
四眼相望,唯余寂静。
祝昭噎了一噎,尴尬地笑了笑,好吧,是她多嘴了。
祝策与祝昭闲聊说话间突然来了个宫女与他见礼:“祝公子,圣上有请。”
祝策吓得转头一看,对上了十几步远皇帝笑意盈盈的脸,他连忙起身小跑过去。
祝昭忙叫住了准备离去的宫女:“敢问叫我长兄所为何事?”
“周公子出了上联,向圣上举荐祝公子对下联。”
祝昭颔首向她表示谢意,心里思忖,长兄莫不是招惹上了这位周公子?
“祝策是吧?”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赞赏道,“果真一表人才,来,周涤,你既说想要他对你的对子,那便说来与他听。”
一位面如冠玉的公子向前来一步,抱拳道:“勉君,请听联,浮香覆华池,一莲生众莲,万莲俱净。”
这个周涤,虽看上去翩翩公子的模样,实则那双眼虽然含笑但分明是如子夜寒星一般,浑身上下都透露冷峻孤傲的气息,让人没来由的就想远离。
南风轻抚着荷叶荷花,几尾红鱼悠闲游嬉。
风平浪静,众目睽睽,暗流涌动。
事情只发生在一息之间,转瞬便是这般剑拔弩张的架势,祝现甚至来不及组织说辞,他知道自己长子的学识,吓得酒都醒了一大半,忍不住皱眉叹气,与身旁的宋夫人低语:“丢脸呐!丢脸!”
祝策看起来不慌不忙,背着手装模做样地沉思,实际上他已经慌得直冒冷汗了,正想着如何在圣上面前圆过去,却突然感觉到了一把扇子递到了他的手里。
他心里奇怪,顺势装模做样地甩开折扇,一瞬之间嘴角噙上了笑意,随即不急不徐地吟出:“凝光入远宇,一星引群星,繁星皆盈。”
“祝卿呐,你这位长子文辞赡逸,随你!”皇帝听完乐呵呵地抚须大笑,“这下联对得甚是妙!今日对诗,当真是繁星皆盈!对得好,朕要赏!”
祝择现闻言,连忙擦了擦自己额角的冷汗,诚惶诚恐地跑过去谢恩。
祝昭还站在祝策身后,一听此话,不自觉扬起了笑意,疾步隐入人群之中。
周涤瞧着这个女孩,嘴角泛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兴味地看着她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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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祝昭面上松快的笑意一直维持到赏荷结束都不曾消散,回去的路上祝策跟在祝昭身边喋喋不休:“昭昭!你可太给长兄长脸啦!长兄现在觉得你的学识必在我之上!”
“长兄先前不还说我与你的学识不相上下吗?”祝昭有意调侃他。
“不不不!”祝策连忙纠正她,“我下!你上!”
“昭昭你都不知道那个周灵洗!他平常都是拿下巴看人的!今日让他吃瘪,我当真是痛快!”祝策还在回味今日周涤脸上的神情,越想越满足,想着想着,他忽生一计,“昭昭要不你代替我去国子监念书吧?”
祝昭原本要上马车,被这句话吓得一个趔趄,险些从脚凳上摔了下去,她语重心长地教育这位孩子气的兄长:“长兄,书要自己念,我都没机会去国子监呢,你且念且珍惜,昂!”
说完,她拍了拍祝策的肩膀,撩起车帘就钻了进去。
祝策侧目看了眼还在晃动的车帘,嘴角止不住地抽搐:“年纪轻轻,怎么老气横秋的?”
言罢,又忍不住畅想自己老爹回府后会如何夸赞他。
当日夜里,一脸心虚的祝策跪在父母跟前,支支吾吾。
主屋之中,左右摆着两盏烛火莹莹的麻纸灯,立在半尺高灯台上,映得他那老爹脸上更加阴沉。
“说!”祝择现一拍桌案,“怎么招惹上人家周公子的?”
“我没......”
祝策还想小声替自己辩解上几句,又被一声陡然的桌案拍击声惊了一跳,不再敢言语。
“你说说你!在国子监!念了这么多年的书!也没考出个名堂来!丢不丢脸啊!”说到气头,祝择现瞪着他摸上了桌案上的凉茶一口饮尽,而后又重重放下,继续训斥,“人周涤什么来头?嗯?你招惹得起吗?啊?出身姜陵周氏!当朝太子伴读!已然连中两元!只待明年春闱再夺一元!便是连中三元!就前些日子,圣上还派他上徽州,众人都说那是密令!大家都不晓得他到底去做甚了!你看看,他还没当官儿呢!就与圣上如此亲厚!要是当官了呢!你说说!你怎么敢招惹!啊?”
“那又如何!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
祝策梗着脖子反抗,下一瞬被迎面而来的茶盏吓得抱头鼠窜。
“主君,主君,好啦好啦。”宋夫人无奈地在一旁拉住起身要揍人的祝择现,“我们事先说好不动气的,你坐,我来问。”
祝择现没好气地瞪了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长子,一振袖袍,冷哼一声坐了下来。
“阿策,抬起头来,娘且问你,你与周公子是如何相识,又是如何结怨的?”宋夫人虽柔声细语却也有力道。
“母亲是知道的,圣贤书于我而言晦涩如枯木,我握笔只惘然。”祝策恨恨道,“那日太子殿下来国子监,周涤与他一道,太子许是见物伤怀,提出吟诗作对,母亲你是知道我的,最不喜这一套了,于是躲清闲去了。然后那周涤就抓住了我,非要我对他的对子,与今日无二。”
“你对不出来吧?”宋夫人问道。
“自然!”祝策愤愤地说,“我的才学母亲你是知道的,你说那周涤故意用他擅长之物刁难我,那我岂能咽下这口气?”
宋夫人来了兴致,好奇地问:“那你做了什么?”
10. 鸢飞戾天(二)
祝策摇头晃脑,绘声绘色:“我说,日日雅集,日日作对,好生无趣,周公子,不若我俩比试拆解鲁班锁如何?”
“那自然是你赢了。”宋夫人笑着摇了摇头。
“是啊,所以我估计他就这时候记挂上我了呗。”祝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恶狠狠地唾骂,“当真小人也!”
“逆子!还敢口出狂言!”祝择现气得不轻,“你说说你,一个文人,对子都对不出来,当真丢脸!”
祝策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哪来的那么多脸可以丢......”
“好在你今日对出来了,也不枉费我的一番苦心教导你读书。”想到今日荷池边祝策还给他长了些脸,祝择现又有些欣慰。
祝策腹诽,我可真没感受到这一番苦心教导呐。
“好了主君。”宋夫人哭笑不得,“左不过是公子间的较量,那周公子我今日瞧了,人长得出挑,也有傲气,但绝不是小人,我保证他以后不会给主君使绊子的。”
宋夫人又见自己儿子斜睨主君那幽怨的眼神,忍不住轻咳了几声,道:“阿策。娘有一惑,你可能为我解惑?”
“娘请问。”祝策一听此话,端端正正地又跪好了。
宋夫人笑了笑,问道:“今日这对子,当真是你对出来的?”
祝策又开始支支吾吾了,宋夫人见状,宽慰道:“娘不会让爹揍你的,阿策,你自小娘是如何教你的?”
“功非己有,莫要冒认,惧笞而隐,不为诚者。”祝策低下了头。
祝择现却是一脸诧异,不知道他们娘俩在说些什么。
“君子坦荡,不掠人之美。”宋夫人点头道,“如今可以说了吧?”
“是昭昭。”祝策也很干脆地回答,“昭昭帮我对出来的。”
“昭昭?”祝择现一脸意外,“你说那个打架的昭昭?就是把曦儿打得好几日下不了床的昭昭?”
“爹你怎么这样?”祝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挺直了身子,“昭昭是将三妹打了,那三妹就没打昭昭吗?你是没看到昭昭脸上,脖子上,全是伤!昭昭一个女郎,若是破相了怎么办?爹你都不关心吗?昭昭和三妹皆是爹的骨肉,爹为何厚此彼薄?”
祝择现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惹了自己长子恼怒,刚想要发威,但是发现自己没有立场,祝策说得没错,要是他今日不提这一嘴,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女儿。
祝策跪得笔直,宋夫人倒从未见他还能有跪得如同青松一般的时刻,不禁有些宽慰:“阿策,你且说说,昭昭是如何帮你的?”
“昭昭将下联写在了纸扇上,父亲母亲若是不信,儿便将折扇寻来!”祝策信誓旦旦地要去寻扇子。
第二日清晨,祝昭刚醒来就看到以祝策为首,后面跟着一众仆从给她抬来了几大箱书卷。
“这是怎么个事啊长兄?”祝昭一推开门就被这景象吓得又关上了门,缓了好久才再次推开了门。
“爹说,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你今日的成就多亏了他将你送到田庄上,他说,如今你回到了府上,更加应该学而不辍。”祝策摇头晃脑道,“爹还说,他过两日来检查你的课业。”
祝昭走过这几大箱书卷,冷笑了一声,笑得祝策有些寒颤,他走到她身后,询问:“怎么了昭昭,不喜欢吗?”
祝昭摇了摇头,只是平静地问:“你将昨日之事与父亲说了?”
“是啊。”祝策连忙上前来邀功,“我将昨日之事原原本本告知了父亲,父亲听后将信将疑,我起身就要去拿折扇,但是说来也怪,折扇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被人拿回去了,后来我据理力争,父亲说,那便寻些书到昭昭住处,改日等我有空了再考考她,长兄我啊,知你爱读书,这不,我从父亲的书阁里搬了这么这么多过来!”
祝昭听完只是低下了头,极轻极轻地笑了笑。
祝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妹妹,单薄的身影在初升的晨曦之下仿佛一触即碎,不知为何,本该是高兴的事儿,在他的据理力争之下父亲开始重视昭昭了,可是,可是为何他从昭昭身上看到了落寞。
“长兄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不错呀,昨日你还说要我替你去国子监读书。”祝昭笑着指了指这几大箱书,打趣道,“你瞧,如今我也不比你轻松,你也算得偿所愿了?”
祝策这才如梦醒了一般,也随着自己的这个妹妹一同笑了起来,周围的仆从见自己的主子笑得如此开怀,也低下头掩面笑了起来。
人人都在笑,祝昭笑得最为开怀,可她笑着笑着,眼中却是酸涩地蒙上了一层闪烁的水雾。
她自己一个人走过了乌云密布的十余年,伤害忽视是情理之中,她早已不在乎了,也早已不纠结了,她真的不需要迟来的重视,她也真的不需要带着犹疑的靠近。
不需要。
当真不需要。
等祝策带着一众仆从走开了,赤华这才从藏身的阁楼上探出脑袋:“姑娘,还出去吗?”
祝昭迅速抹掉眼中的水雾,然后抬起头,笑得很灿烂,很明朗,有如晨曦:“当然。”
赤华“嗳”了一声,哒哒地从阁楼上跑了下来,将手中的的帷帽递给了祝昭,又晃了晃手中的绳梯。
来到郁离院后院,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出了围墙,赤华将绳梯装到了挎包里,这才气喘吁吁地问道:“姑娘,主君,主君送来了这么多书,想来是喜欢你的,只要你下次他来检查课业的时候,姑娘小小惊艳主君一下那主君就更在意你啦!何苦还要去花肆呢?”
“我要这在意有何用?”帷帽遮面,赤华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能听到她说,“我在元安呆下去,无外乎就是两种结果,一是来日父亲去外头炫耀自家有个有学识的女儿,为我讨桩好姻缘,当然,这个好姻缘不是指对我好,而是指对父亲好,对长兄好,对五弟好。”
“二是京城人惧怕,忌惮,甚至是瞧不起我这命格不祥的批命,纵使我有万般才学,他们也不愿让我有一丝扰乱后宅祸害全府的可能,故而我也会有一桩姻缘,一桩不好的姻缘,何为不好,是一桩对我不好,对父亲也不好,对兄弟也不好的姻缘。”
“姑娘。”赤华听完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心里很沉重,“听你这般说完,我突然觉得女子一生最后的归宿都是嫁人,而且还都不是自己乐意的姻缘,而是父兄们乐意的姻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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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祝昭叹道,突然间她话锋一转,“可这些的前提是在元安。”
“那姑娘若不在元安,会是怎样的一生呢?”
“对我来说,我若不在元安——”祝昭很调皮地停顿了一下,这才凑近赤华用气音说出了以下大逆不道之言,“便就如同无父无母!”
“姑娘!”赤华赶忙惊惧地前后左右看了看。
祝昭可不似她这般紧张,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往后我要寻一个也无父无母的郎君,这个郎君要听我的话,不会用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我,而且最主要的是,这个郎君他只是我的郎君,他与所有的朝堂利益门当户对都没有关系,我俩就在濯陵,他干他喜欢干的,我做我乐意做的,就像崔老先生和穆阿媪一般,如此一生,足矣。”
赤华被她描绘的以后吸引住了,喃喃道:“那赤华也要和姑娘姑爷一起!”
“一起什么一起啊?”祝昭被她逗乐了,“你和你的姑爷一起,我和我的姑爷一起,待到草木蔓发,待到绿槐高柳,待到橙黄橘绿,待到万山载雪,我们就一同出门看花,一同东园饮酒,一同听雨芭蕉,一同围炉煮雪,可好?”
赤华眼巴巴地望着祝昭,连道了好几声“好”,活蹦乱跳的,异常激动:“那姑娘我们再走快些吧!快些到花肆!快些被赶回濯陵!”
马蹄踏踏,一辆马车与二人擦肩而过,最终停在了元安大街上的折春山花肆门口,车夫将马车拴在了栓马柱上,这时一名少年着草白色圆领襕衫躬身从马车上下来了。
少年容貌清俊,眉眼明朗,收起手中的折扇与前来迎接的肆主拱手道:“何肆主,当真不必远迎,你就当我是寻常客人。”
何肆主连连称是,为他挑开了珠帘:“世子今日怎的得了闲?看看可有看得上的花儿?前些时日的蓝花丹可还喜欢?”
“四方馆今日无事,故而看花消遣,那蓝丹花我自是喜欢。”崔协四处望了望花肆上的花,漫不经心道,“何肆主啊,次次都是我一来你便只围着我了,你且忙你的啊,我自己看看就成。”
“是是是。”
何肆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开始着手忙自己的事情了,却又听到门外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女声:“折春山肆主在吗?”
何肆主随手擦了擦自己手上的泥水,掀起珠帘吆喝了起来:“在这呢姑娘,要些什么啊,进来看看吧?”
珠帘再次碰撞,何肆主领着个戴着帷帽的女郎进来了,女郎先是随意看了看,这才悄声问何肆主:“肆主,我想讨教一二,如何才能将花儿不知不觉地养枯萎啊?”
“养枯萎?”何肆主的眉毛拧了起来,乐呵呵一笑,“姑娘你当真有趣,寻常人都是问如何将花儿养得更艳,你倒好,竟是问如何将花儿养得颓败。”
“哎呀肆主。”祝昭囫囵敷衍过去,“我实在是有些好奇。”
“姑娘啊,这要将花草养好不易,可养废却是再容易不过了。”何肆主一一细数起来,“或是水淹,或是曝晒,想要养废花草,自是多的办法。”
祝昭摇了摇头:“肆主,这些我自然知道,不过这些法子劳时费力,我想知道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就能使花草枯萎的法子。”
11. 鸢飞戾天(三)
“神不知鬼不觉?”何肆主思索了片刻,方一拍手掌,道,“石垩,将石垩洒在花草根部,若是用量大的话,最多七日,花草便会尽是枯萎!”
“四方葳蕤,春山可望,姑娘可知草木亦是有情之物,何故非要让其枯萎?”听及此处,崔协忍不住想要问上一两句。
祝昭转头见是他,神色一顿,心道此人当真是阴魂不散!
“那公子也应当知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你怎知枯萎不是它的绽放?”祝昭扔下这句话提步就要走。
崔协却是一伸折扇拦住了她的去路,慢慢踱步,眼里噙着笑意:“姑娘老庄之道倒是学到了精髓啊。”
祝昭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买石蒜。”崔协在她身后忽道,目光灼灼盯着她的背影,“此物与乌头同用,可致花木根腐。”
说完他忽然逼近,草白衣摆扫过她白藤色的裙裾:“常言道凡耕田之要,逆气则败,祝四姑娘可知花木枯萎时,地脉亦会反噬栽花人?”
祝昭懒得搭理他,提步又要走。
崔协一笑,下一瞬,祝昭看到面前有一把折扇挑起了珠帘,她定睛一看,伸手抓住了这把折扇:“长兄的折扇,为何在你这里?”
一息之间,她瞬间想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必是长兄拿了崔协的折扇,后来又被崔协寻了回去。
“这下愿同我说话了?”崔协收回了折扇,装模做样地扇了几下,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吟诵出来,“凝光入远宇,一星引群星,繁星皆盈,祝四小姐为我这折扇题的字,当真是好。”
几次交锋下来,祝昭也知道了这位世子的德行,是个嘴上功夫厉害心眼却不坏的,所以她也并未气急败坏,而是一掀帷帽纱帘,一张脸紧绷着,直截了当地问:“世子又抓住了我的一个把柄,又要如何威胁我?又要如何取乐我?”
崔协没想到祝昭居然这个反应,他当即结结巴巴:“啊?我从未想过要威胁取乐你啊四姑娘,我,我,我先前,先前真的是误会,我,哎......我其实是想与你道歉的......”
祝昭不愿听他废话,立刻躬身行礼,道了句:“道歉就不必了,世子光明磊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崔协却是不肯放她离去,长腿一迈,跨到了珠帘外,两人珠帘相隔,她在须臾光线罅隙中,他在亮堂堂的日光下。
祝昭见他展臂行礼:“有言道轻信人言,必有后祸,四姑娘不信崔某,崔某理解。”
“但崔某斗胆请四姑娘信我。”
崔协目光真诚,“我绝无胁迫你,陷害你,强求你之意,请四姑娘尝试信我。”
他心里清楚,身似浮萍,遭人唾弃的小姑娘,待人接物带着几分戒备,不肯轻易信人,这般心性并非一日之功,实是经历了无数冷暖方才磨砺出来的自保之道。
祝昭一愣,若是崔协态度强硬,她有把握硬碰硬,但是此刻却是这般放软态度,倒真令祝昭有些措手不及,她只能站直身体,干巴巴地向他回了个礼:“世子说笑了。”
崔协粲然一笑,当即为她挑起了珠帘:“不说笑不说笑,嘿嘿。”
待祝昭出来后,崔协接过一旁随行小厮递过来的一卷书,祝昭望过去,发现那是《天文志》,页面上有些许朱批:“昨日你说自己六亲刑克,批命不祥,我想那些不过是方士占星的毫无根据之说,于是昨夜我翻遍《天文志》,得知荧惑守心见于宋景公时,太史三谏移祸,景公不肯,祝四姑娘,由此可见天象流转,全在人心取舍。”
“而于我崔幼和而言,你从不是灾祸。”
“纵世人以为灾殃,我心亦识是非。”
“我信我,姑娘也当信自己。”
祝昭瞳孔骤缩。
花肆檐角护花铃叮咚作响,祝昭盯着满页朱批,恍惚看见徽州濯陵田庄山坡上的老枣树在风里婆娑。
那年她蜷在树下读《天文志》,妄图推翻所谓灾星之说,是时,枣花落满泛黄纸页。
“四姑娘,你若是不信这荧惑守心,你,你也当听过峨东孟氏吧?峨东孟氏一族,至少有四代人在司天台任职,观察天象、制定历法。”崔协见她久未言语,于是继续道,“峨东孟氏是我舅族,你若当真不信,我——”
“为何......”她觉得喉头突然哽住,忍不住打断了他。
“为证著作郎错了。”崔协毫不犹豫地说,“有言道地有四势,气从八方,所谓一百里,三肱骨,讲的便是前朝时徽州濯陵的百里一家,父子三人皆是朝中重臣,徽州濯陵这般人杰地灵,养出的四姑娘也合该是池笼拘不住的鲲鹏,又岂会是什么灾星?”
折春山瓦顶上的一黑衣青年听及此处,鸦羽般的身影掠过鳞次栉比的屋脊,翻身隐入了屋宇间。
“中郎将!”赵楫攥着腰牌穗子转得飞起,一个跳跃就蹲在了兵器架上晃悠,腰间的双刀撞得叮当响,“那四姑娘去花肆里询问了如何能让花草枯萎的法子,你说奇不奇?”
袁琢反手挽了个枪花,破地长枪在晨曦中划出寒芒。
李烛正擦拭着木棍的手顿了顿:“汝舟。”
“知道知道,话多误事嘛。”赵楫笑嘻嘻跳下兵器架,“可中郎将特意让咱们盯着祝四姑娘,总得弄明白......”
袁琢收起手中破地长枪,扔给了一旁了赵楫,不答反问:“汝舟你可知为何祝四会被养在田庄上?”
“略有耳闻。”赵楫接过长枪,望天思索,道,“说是命格不祥,命犯七杀,克亲伤嗣。”
袁琢点头,接过李烛递过来的湿帕子,擦了擦脖颈间的汗水,接着问:“你可知她为何命格不祥?”
“那应当是方士算的?”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烛抱棍立于廊柱阴影中,开口了,“说是那年祝府上下诸事不顺,草木皆病,家中孤本遭白蚁蛀蚀,祝老夫人病故,故而著作郎这才请了方士来算。”
“这般邪门?”赵楫扒着枪杆惊叹,“听起来神神叨叨的......”
袁琢将汗湿的帕子甩进水盆,溅起的水花惊散了水中倒映的花木扶疏:“方士算出来她命格不祥,要养在旁处至十六方能回府,祝四这才被送到了田庄上。”
“重现当年之事,再起不祥之名。”袁琢解下护腕扔给李烛,露出右腕间褪色的赤绳,“如今她想让满府花草速死——”
他望着城东祝府方向,喉结在阴影中滚动了一下:“倒是聪明。”
赵楫倏地瞪圆眼睛:“她这是要自证凶煞!想毁了花草,好让祝府再赶她回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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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拍掌大笑:“这四姑娘当真是狡猾啊!”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可中郎将你不是还要用她吗?若是让她回了田庄......”
“那我们不能让她......回吧?”赵楫看了看他们的目光,发出了疑问。
“晦卿,你过几日给祝府递话,就说天策卫夜巡见歹人携歹物入祝府。”袁琢目光却落在藤架上,热烈的凌霄花缠于其上,枝枝蔓蔓,“点到为止即可。”
“晦卿,我有一事不解。”赵楫望着袁琢远去的身影,费解地问道,“四姑娘到底于我们有何用啊?”
“你以为圣上为何此时修国史?”李烛反问。
“修国史......不就是想修就修了吗?”赵楫理所当然地回答,“哪有什么为什么?”
“朝堂硕鼠,也当显于化日之中了。”李烛叹了口气,拍了拍赵楫的脑袋,“四姑娘嘛,近水楼台,自然有用。”
赵楫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鬼鬼祟祟地望了望四周,又悄声问道:“著作郎受赂?”
李烛瞥了眼赵楫,眼中闪过一抹玩味的光芒,带着淡淡的无奈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疾步向前走去了。
“哎!哎哎!”赵楫连忙跟了过去,“你笑什么啊?你倒是说明白啊!”
“这样。”李烛停下了脚步,眉梢轻挑,忍住笑意清了清嗓子,“上次中郎将罚我抄的书,你替我抄了,我便同你说明白。”
赵楫假惺惺地笑了笑,一字一顿道:“没!门!”
说完,他一扭头:“我找中郎将问去!”
“还是问我吧,问我。”李烛拉住了他,着急地指了指自己,“中郎将习字去了,不好叨扰,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替我抄一半,抄一半我就同你讲,我说真的呀!汝舟......”
......
当夜,祝昭和赤华摸着黑将石垩尽数洒在了草木根部,撒完之时已是直不起腰来了,祝昭边洒边在心里暗骂,这祝府怎的如此大?草木怎的如此多?她那便宜老爹不会搞什么贪墨吧?那更不能留在这里里,万一哪天被皇上查到了,整个祝府都完了!
挺好,赶紧离开了的由头又多了一个。
扶着酸痛的腰回到了郁离院,祝昭让赤华先将装着剩余石垩的布袋进去了:“你先去歇息。”
竹影婆娑的庭院内,石榴树下的石案上的残局未解,那是祝昭午后与长兄手谈的一局,直至祝策被书童催着回了国子监,二人都没想出破解之法。
祝策走时还喊着:“残局留着!明日我寻父亲来瞧瞧!”
思及此处,祝昭叹了口气走近去瞧。
然而此刻她再看的时候,却发现此棋已有破解之法。
她眸光微凝,指尖轻轻顿在棋盘边缘,忽听头顶枝叶簌簌作响,还未及抬头,一道身影已从石榴树上翩然跃下,衣袂翻飞,稳稳落在了她身旁。
来者斜倚树干,指尖拈着一枚白玉棋子,月色下他眸中寒光更胜星芒,配上他所着的鸦青窄袖襕衫,更显三分清冷,七分孤傲,锐不可当。
“祝四姑娘,别来无恙?”他低眼扫过棋盘,又抬眼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语气慵懒,却字字如刃,“这盘棋颇妙,只是袁某不知四姑娘是想解局还是想——设局呢?”
12. 鸢飞戾天(四)
祝昭吓得后退了几步,心中一凛,指尖微微收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抬眸与他直视,淡淡道:“中郎将树上观棋,当真雅兴不浅。”
袁琢轻笑了一声:“四姑娘今日倒是胆子大了起来了。”
他说完,祝昭还未及反应,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他揽入怀中。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脚下轻轻一点,带着她凌空而起,衣袂翩飞间,晚风从耳畔掠过,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混乱,再度回神之时,已置身阁楼之上。
郁离院二层阁楼,视野开阔,能看远处院落布局,亦能观近处花影摇曳。
袁琢适时松开了手,负手后退半步,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语气淡然:“此处清净,适合谈棋,也适合论道。”
祝昭心跳如鼓,指尖微微发颤,下意识地顺着书架坐了下去,抬起头来目光警惕地望着他。
袁琢觉得此刻她的样子就像一只随时准备逃离的小兽。
“我不会谈棋,也不会论道。”祝昭强压下心中的惧意,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冷意。
袁琢闻言,眉梢微挑,似笑非笑,也学着她的样子席地而坐:“昨日姑娘还说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今日便忘却了?”
寻常语气,却透着无形的压迫,祝昭心中一紧,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声音虽然有些发颤,却依然坚持道:“中郎将说的话,我当真是听不懂。”
袁琢听完这话,良久才哂笑了一声,眸中寒意逼人:“四姑娘初来乍到,想来是还没听说过袁某在元安的名声吧?”
轻描淡写,却让人不寒而栗。
祝昭怎么会没听过,午后与长兄手谈之时她便发问了:“长兄,你先前说天策卫中郎将心狠手辣,他是怎么一个心狠手辣法儿?先前我与三姐姐打架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倒是觉得他看上去清风朗月的啊。”
祝策啧啧啧地摇了摇头,眉毛都拧在一块儿了:“你说阎罗郎袁琢啊?琤桥斩罪臣,独闯九松寺,数不胜数,他也就是面容姣好,仪态方可,给你了清风朗月的错觉,你若是对这般血腥的事情感兴趣,就去大街上,寻一间茶楼,保管你听个够,但是这般吓人的事情就莫要让我讲了,我怕晚上梦魇。”
本来自那日皇宫归家之后,失去了木槿树下的那种恐惧与紧张,她再细细想来,忽觉那中郎将的话不可信,毕竟一个臣子权力不论如何滔天,也不能在皇宫里杀人吧?
可是此刻联想到长兄那抗拒狰狞的神情和袁琢寒星一般的眼神,她突然又动摇了。
万一呢......
她心中一颤,抿了抿唇,她原本还觉得在祝府中袁琢不敢拿她如何,现在想来,这样一个在皇宫都敢杀人的臣子,若她对他无用,他未必不会杀她。
“既然听说过袁某的名声——”看着祝昭的神情,袁琢了然,悠悠道,“四姑娘也就知道该如何做了吧?”
祝昭微微阖上了双眼,他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依旧是这副从容不迫,胜券在握的模样,她心里又惧又怒,指尖掐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眸望向他,声音虽轻,却带着惯有的倔强:“中郎将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袁琢轻笑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道:“四姑娘果真聪慧,我要你做的事也不难,你只消帮我记录每日前来拜访著作郎的人,尤其是那些带着礼单的,即可。”
祝昭闻言,瞳孔骤然一缩:“你......你这是要我监视我父亲?”
袁琢语气淡然:“监视不得?”
祝昭讪讪地说:“毕竟是我父亲,这......这是不是不太好哇?”
袁琢依旧语气淡然:“四姑娘这时候倒是讲上亲缘了。”
“中郎将何苦非要为难我呢?”祝昭见此路不通,声音里不禁带着了几分哀求与恳切,“我自幼乡野长大,目不识丁,更不识朝中人事,如何能但此重任?况且,况且,我还命犯七杀,乃是不祥的人,我这鳞不盈寸,羽不盈尺的,实在是难堪大任,也怕坏了中郎将的事,中郎将不若另寻高明。”
她心中暗忖,这监视著作郎的差事,一听就知非同小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她岂能轻易涉足?
袁琢静静地看着她情真意切地说来说去,眸中情绪难辨,片刻后,才道:“凝光入远宇,一星引群星,繁星皆盈。”
祝昭听到此话,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酝酿了半天准备滴下去的泪水此刻呆愣在眼眶中,要落不落。
此人实在不可小觑啊,怎么这事他也知道?
“目不识丁?难堪大任?四姑娘未免太看轻自己了。”袁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语气却是沉缓又笃定,“你的聪慧胆识甚至远超诸多男子,故而你不必妄自菲薄,至于命格不祥之说,不过方士妄言,若你心中无此念,这些虚言便如浮云过眼,不值一提。”
那滴泪珠这才适时落下,砸在了白藤裙裾上,氤氲了一小片。
阁楼里一时静默,祝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纹,心里却掀起了一阵波澜。
崔协那般无忧无虑的小世子,每日最大的烦恼不过就是自己养的花木凋零该如何料理,他这样的人能说出命格不祥全在人心取舍这般话,倒也不足为奇。
可眼前这位,素来以冷厉著称的中郎将,此刻竟也能说出如此言语,倒真令人啧啧称奇,也不知他究竟安的什么心思,自己万不可被他迷惑了去。
她不敢细想,于是抬头问道:“你方才下了哪一子?”
袁琢闻言,一瞬间就领会到了她说的是石榴树下的残局,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于是自然而然道:“未曾落子,只是随手取走了一子。”
“中郎将非要拉我入局。”祝昭拭去眼角的泪痕,声音清冷地问道,“就不怕如同方才那局棋一样,添了一子,反倒成了残局?”
“残局我亦能解。”袁琢眼中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将手中的白玉棋子轻轻抛给了祝昭,“四姑娘见识过了,不是吗?”
檐角悬着半盏风灯,昏黄的光晕掠过她的眉眼。
忽有夜风吹动,满院竹枝沙沙作响,她抬手拂开额前乱发,抬眸望向窗外,月出东山,他望向她清瘦的身影。
檐下风灯摇曳,将她的轮廓投在书架上,忽长忽短,恍如皮影戏中的伶人。
袁琢这才发觉祝昭生就一副江南女子的乖巧模样,毓秀清朗,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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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山中雪玉,莹莹生辉,像雾像雨,飘摇着似乎会隐没,近瞧方知她也像风,眉眼间全是野地里的劲,瞳仁里烧着荒原的星火,仿佛风一吹就会簌簌地亮。
一个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女孩。
烛火在她的眸底跳动,照得瞳仁深处如藏霜刃,她忽而轻笑,声若碎玉坠冰潭:“解法便是随手牺牲我这颗棋子,是吗?”
袁琢闻言,却是起身拍了拍衣摆,漫不经心道:“一颗有用的棋子,自然是哪个执棋人都不愿舍弃的,四姑娘是聪明人,也不用袁某多说。”
他说罢,双手合拢朝她行礼,而后起身一跃,鸦青衣袍在夜色中渐渐隐去,唯有檐下风灯依旧摇曳。
祝昭踉跄着爬了起来,只见月光下,橙黄的凌霄花攀附在墙垣之上,藤曼蜿蜒而上,顽强而又倔强地向上生长,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尽数倾注于最高的枝头。
“棋子不论是有用,抑或是无用,始终都是棋子。”祝昭轻哼一声,自语道,“我祝昭可从不愿做棋子,谁爱做谁做去!”
过两日她便可回徽州濯陵田庄了,哪儿还有功夫给他袁琢通风报信呢?
想着,她重重地关上了阁楼的窗户,声响惊起了野猫,嗷呜地叫唤了几声。
祝昭提起裙裾下了楼,狠狠道:“让你翻窗!我把窗户全关上!”
“窗扉未阖?”翌日晨起,赤华揉目呵欠,睡意未消,喃喃自语,“岂有此理?阁楼的窗户可能未闭,但是楼下的窗户,我确实关了。”
祝昭趴在床榻上无精打采,神色倦怠,声调慵懒:“或许疏漏了吧,昨夜我看到了楼下窗扉未闭,但无大碍,日后切记检视。”
赤华闻言,眉间微蹙,似有所思:“许是昨夜洒焚石洒迷糊了,我日后一定检视。”
祝昭轻叹一声,缓缓爬了起来,半撑着身体目视窗外晨光熹微,眸中似有怅然之色,她低声呢喃:“晨起开窗纳新,夜寐闭户防风,青麦一直同我这般说,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那日归京匆忙,车马喧嚣,都未曾来得及与她道别。”
祝昭看着窗外庭院,明澄澄的天光从石榴树的罅隙间洒下了点点碎金,她似乎看到了在徽州濯陵的田庄上,青麦手持竹帚,轻扫尘埃,口中念念有词:“晨起开窗纳新,夜寐闭户防风,此乃养生之道,亦为处世之理,泠君,赤华,还有洒扫庭除也不可懈怠......”
而她和赤华二人乖乖地看着她,颔首应诺。
赤华闻言,亦感唏嘘,她微微垂眸,轻声道:“我也想青麦阿姐了,元安的人都不好!”
“不过姑娘啊———”赤华转而又明快道,“我们不是马上就要被赶回去了嘛!到时候让青麦姐姐替我们卜上几卦,算算气运!”
“有道理!”祝昭又乐呵呵地趴了下去,“赤华,你再去睡一会儿吧,昨日弄得太晚啦。”
赤华刚应声,正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下一瞬又垂头丧气地进来了:“姑娘,睡不成了,主君来了。”
祝昭吓得立马从床榻上爬了起来:“父亲?他来干嘛?”
“怎么冲郁离院来啦?”祝昭莫名其妙地爬起来理了理衣裙,“寻常不都是叫人去白泽堂问话的吗?”
13. 野有蔓草(一)
这日清晨,晨光熹微,庭前竹影婆娑,祝现早早起来,披衣趿履,随意用冷水净面后就乐呵呵地去寻祝策下棋:“来来来,阿策,爹爹今日休沐,来陪爹爹手谈一局!”
祝策正伏案研究器械机关,闻声蹙眉,暗叹连连——前次休沐谈经论道,今朝休沐弈棋手谈,这般殷勤实难消受,他真是叫苦不迭。
他藏起器械起身,拱手推辞:“爹爹恕罪,儿今日需往远安侯府拜会小侯爷,前些日子小侯爷就说要找我谈诗,我这着实脱不开身,爹不若邀魏国公对弈?”
“不干!”祝现兴致索然地一挥衣袖,“那老儿棋力平平,每回对弈,为父须得佯作苦思,暗中让子,无趣至极!不干不干!”
“昭昭棋艺不错。”祝策继续举荐,“爹你去寻昭昭,她还贯通古今,你俩定能聊得来。”
“荒唐!”祝现听及此话,如避蛇蝎,连退两步,指节叩得案几咚咚作响,“她一个女子,还是乡野粗养之辈?怎会博弈?怎会谈古?简直胡扯八道!”
言及此,他眼中掠过一丝晦暗——祝昭命格不祥,他可不愿靠近她。
只是这句话他没在自己长子面前说出来。
祝策不满地大声道:“娘亲亦是女子!父亲每遇朝堂纷争,哪次不是母亲献策解围?如今这般轻贱女子,岂非自相矛盾?”
祝策说完,拿着书箱就走了,身旁的书童惶惶朝祝现作揖,而后碎步急追,留下祝现一人在原地呆愣,还没愣一会儿就有小厮来报:“天策卫左校尉李烛求见。”
宋夫人今晨起来正想着研究研究鲁班锁,却忽闻院外人声嘈杂,派采鲤前去询问,才知道主君火急火燎地去了郁离院,她心下担心,怕主君为难祝昭,忙起身跟了过去。
远远走近郁离院,透过月洞门,只见祝现阔步而入,身旁一左一右站着裴姨娘和沈姨娘,祝昭独自一人站在他几步远的青石板上,后面站着低头垂眉的赤华,庭中青竹簌簌而响。
“逆女!”宋夫人还未近前,祝现已戟指怒喝,“歹人之事,可是与你有关!”
祝昭失笑,眸中闪过一丝讥诮,她就知道准没好事:“父亲此言何意?何来歹人?我入京不过旬日,终日闭门不出,连市井方位尚且不识,何处的歹人?何时行的歹事?父亲也不说清楚,反倒是不分青红皂白便来兴师问罪,将我一顿训斥,岂非有失公允?”
语声清越,如碎玉坠地,字字铿锵。
祝现见祝昭神色从容,言辞滴水不漏,竟还敢反诘,心中愈发恼怒,却又一时语塞。
他冷哼一声,袖中手指微颤,显是怒极:“巧言令色!天策卫左校尉方才过府,言昨夜巡防,见有歹人携歹物自郁离院后墙潜入,我遣人搜寻,果在你院后墙外寻得此物!”
言罢,他重重一指身后小厮手中所呈石垩布袋,目光如炬,似要将祝昭看穿。
祝昭瞥了一眼那石垩布袋,眸中讶然一闪而逝,旋即平静反问:“父亲此刻立于郁离院,总非我相邀而来吧?同理,院外之物,又岂能妄断为我所有?更何况,那石垩布袋既在院外,又无确凿证据,父亲何以断定此物与我有关?如此无凭无据,便要我认罪,岂非强词夺理?”
她言辞如刀,句句切中要害,祝现再次语塞,面色铁青,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裴姨娘见状,连忙劝和道:“主君,消消气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宋夫人闻言亦上前一步,温声道:“主君,左校尉只言歹人潜入,并未指认与昭昭有关。此事尚未查清,何以断定是昭昭所为?”
她本意是想引导祝现理清前因后果,而非随意责罚,莫要因一时之气冤枉了祝昭,然而,下一瞬,祝现却猛然抬头,眼中怒火更盛。
“不论是否与她有关——”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意,声音低沉而冷厉,“她未归府时,府中何曾出过此等怪事!她一回来,连歹人都敢来我祝府撒野!丢脸!生了你,真丢我祝现的脸!”
祝昭立于庭前,垂眸凝视脚下斑驳的青石板。
她心中澄明,不论白垩之事是否与她有关,在父亲眼中,她早已没来由的就是罪魁祸首。
她的降生是错,她的存在是错,她的一举一动皆是错。
那阵十余年前的不祥之风吹得太远了,而她什么都没有,十年前是,十年后是,所以她挡不住。
每当这阵风吹过,寒意彻骨,好似要将她吹透。
四周烈日灼灼,阳光滚烫,草木摇曳,抬头望去,唯有她,孤零零地存在于这世间。
世人几乎皆因她的“不祥”之名,纷纷捧起黄土,朝她掷去,带着冰冷无边的恶意,几度欲将她深深掩埋进死亡里。
思及此处,祝昭缓缓抬眸,清澈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直视自己父亲的眼睛。
她声音清亮,如玉石相击:“心之成见,如江河淤沙,初不过涓滴之浊,渐积渐厚,终成壅塞,不可疏也。成见既生,如藤缠树,愈缚愈紧,难以解脱,蒙蔽其心,使其不见真相,唯见己之所欲见。”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从容:“父亲,想来您定是知道的,此言乃前朝参知政事刘执中所说,刘执中寒门子弟,祖世居山野,耕读传家,虽贫而不失其志,每夜燃薪照读,寒暑不辍及长,赴京应试,一举登科,名列前茅。”
“然朝中权贵,多以寒门轻之,谓其无根基,难堪大用。刘执中初入仕途虽屡遭排挤,但任职地方治水修路、劝课农桑,百姓皆感其德,后迁中枢,参赞机务,屡献良策,渐得君王器重。”
“然朝中旧臣,仍以寒门成见,屡加阻挠,刘执中不与之争,唯以事功自明,写下‘心之成见,如江河淤沙’之言以自勉,及至中年,以功升参知政事。”
“时前王朝积弊已深,内忧外患,国势日颓,刘执中力主改革,整顿吏治,裁撤冗官,减轻赋税,兴修水利,振兴农桑,他执政二十余载,王朝由衰转盛,国祚延续五十余年,其功绩之巨,史册罕见。”
“长兄与我说过,父亲您敬重刘执中先生,曾写文章痛批那些轻他之人,可如今父亲所作所为,与那些人又有什么分别?”祝昭讥讽一笑,“不过亦为心中成见所困,不愿信真相罢了。”
祝现闻言,面色骤变,似被戳中痛处,却又无言以对。
他袖中手指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显是怒极。
裴姨娘与沈姨娘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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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夫人看着祝现的脸色,趁机安抚祝现,有心息事宁人,结束如此混乱的场面:“主君,此事稍后再提,先看看府中有没有丢什么物件,莫要着了歹人的道。”
沈姨娘亦附和道:“是啊,是啊。”
祝现无言以对,本也想平息此事,闷了半晌,终是冷哼一声,拂袖道:“罢了!此事暂且不提。但祝昭,你既入我祝家门,便须谨守家规,莫要再惹是生非!”
祝昭微微颔首,神色淡然:“父亲既如此惧怕我不祥之名,不如就再将我送回田庄,也好过在这里碍父亲的眼。”
祝昭心里清明,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不如直接说出自己的诉求,如此皆大欢喜。
祝现稍平的怒气又一下子上来了,指着祝昭转身就对宋夫人道:“夫人,你看她......”
“父亲不敢放我?”祝昭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淡淡道。
此言一出,将裴姨娘吓了一大跳,连忙惊骇地看了看祝现,宋夫人见祝昭这般咄咄逼人,也愕然。
浅白晨曦下,她站得笔直,身形单薄却似有千钧力量。
“我如何不敢!”祝现被她一激,气得浑身发抖,已是愤怒到了极致,言语刚落,才觉失言,皱眉侧首,不再言语。
“行。”祝昭朝祝现行了一礼,“父亲金口玉言,莫要食言,女儿即收拾行装,归返田庄。”
说完转身就要回去收拾,宋夫人连忙拉住了祝昭,对她身后的赤华道:“赤华,四姑娘昨夜未歇,今晨昏沉,言不由衷,你带四姑娘去外头的医馆看看,开两副药调理调理。”
赤华点头应下,拉着祝昭出了府。
目送赤华带着祝昭离去,宋夫人这才回头与二位姨娘道:“两位妹妹也先回去休息吧,今日昭昭之事,多有扰攘。”
二位姨娘闻言,皆敛衽行礼,沈姨娘柔声道:“夫人言重了,方才妾身正与裴妹妹在园中闲步,见主君面色不豫,恐是遇了什么事,便赶来瞧瞧,四姑娘年岁尚幼,性子直率,虽言语间有些冲撞,却也并无恶意,若有不当之处,还望主母与主君多加体谅。”
“正是,正是。”裴姨娘连忙附和,低眉顺目道,“还望主君主母多加体谅。”
“体谅?体谅什么体谅!”祝现闻言,怒气更甚,拂袖道,“自古至今,皆是子女体谅父母,倒是头一回听说父母体谅子女的!这般纵容,岂不乱了纲常!”
“主君且息怒。”沈姨娘见状,缓步上前,轻声劝道,“主君可还记得,曦儿幼时也曾顽劣不驯,每每以家规训诫一番,待年岁渐长,便也知礼懂事了,四姑娘如今尚在稚龄,待她年长些,自然明白主君的一片苦心。”
祝现听罢,眉头微蹙,虽怒气未消,却也不再言语,只是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宋夫人见状,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今日之事,暂且如此。两位妹妹也早些回去歇息罢,莫要再为此事劳神了。”
二位姨娘闻言,再次行礼,缓步退下。
院门外,沈姨娘看了一眼垂头站在一旁的裴姨娘,“诶”了一声,笑着宽慰道:“妹妹可别这般垂头丧气的了,如今四姑娘养在主母膝下,与你可是没有丝毫关系的”
14. 野有蔓草(二)
裴姨娘听了却还是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理是这么个理,可总归她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万一主君打她一顿她也不服管教,我怕到时候主君迁怒于松儿鹤儿。”
连沈姨娘上前轻轻拍了拍她:“四姑娘自己不怕疼,她身边的那个丫头难道也不怕疼吗?”
裴姨娘听后,疑惑地问:“姐姐的意思是......”
沈姨娘对她点了点头:“就是那个意思,如若再不服管教,你就去同主君说,让他罚四姑娘身边的那个丫头,保管有用。”
见裴姨娘不说话,沈姨娘径拉着她往前走,轻声细语道:“妹妹啊,这教养孩子呢,其实也就是和孩子们斗智斗勇,抓住了她的软肋,也就容易多了......”
裴姨娘微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最后再侧头看了一眼郁离院内,就由着沈姨娘将她拉走了。
郁离院内,宋夫人微微颔首,见两位姨娘离去,心中却隐隐不安。
她转身看向祝现,见他面色依旧阴沉,然怒气已稍减。
他冷哼一声,语气中仍带不悦:“夫人何必为她费心?她既执意如此,便由她去罢!横竖我祝府不缺她一人!”
宋夫人闻言,眉间微蹙,温声劝道:“主君,昭昭终究是您的骨肉,虽性子倔强,却也并非无可救药,今日之事,或许是她心中积郁已久,一时难以自持,还望主君念及父女之情,莫要过于苛责,再者,是主君你亲口提议,要养一个嫡女在我膝下,日后为我尽孝,如今这般随意将昭昭赶走,岂不惹人笑话?”
祝现沉默片刻,终是挥袖道:“罢了!罢了!生养那么多孩子有什么用,一个两个都给我甩脸色,夫人若有心,便去料理那逆女罢,我尚有公务在身,先行一步。”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背影中犹带几分怒意。
宋夫人目送祝现离去,轻叹一声,转身对采鲤道:“我们也回去吧。”
采鲤跟在宋夫人身旁,见她神色间满是忧虑,低声自语些她听不太清的话语:“昭昭这孩子,性子如此刚烈,只是她若一味执拗,只怕日后更难立足,惹得主君气恼,倒也无甚大事,主君左不过是文人,顶多一怒之下就生闷气去了,倒是……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祝昭可没有赤华这般愁眉苦脸,一碗热粥下肚后,反倒是乐得轻松自在,“自然是归返田庄啊。”
从濯陵进京,所携不过书本几卷,衣裙几件,此外别无他物。
故而,只要没人阻拦,她皆可转身就走。
赤华闻言,仍是惴惴不安,低声道:“可是主君气得不轻,倘若——”
祝昭不以为意,将一个肉包塞进了赤华嘴里:“他就是个纸老虎,全大雍最最酸臭的文人,最最迂腐的儒生,只是嘴上功夫厉害罢了,奈何不了你我,赤华你就放宽心,姑娘我何时欺瞒过你啊?是吧?”
赤华被肉包堵住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瞪大眼睛望着祝昭。
祝昭却不再看她,自顾自舀着碗里的粥,神色间忽然多了几分迟疑,低声道:“只是……天策卫左校尉今日竟说有歹人入府?这话当真是有趣极了。”
赤华立马停止了咀嚼,望向了祝昭,含糊不清道:“是啊,哪儿来的歹人?那白垩不是我们买的吗?而且我昨日明明是放在阁楼下的,为何今日在院外啊?莫非……”
赤华咽下了口中吃食,有些害怕地看了看四周:“闹鬼了?”
祝昭却摇了摇头,神色淡然,自顾自喝着粥,并未接话。
赤华不知道,她却是知晓的。
几息之间,她一下就想明白了为何昨夜阁楼下的窗户未阖,想来不是赤华遗漏了,而是被那黑乌鸦给打开了。
赤华想起来什么,又问道:“姑娘,你方才说的刘执中是谁啊?听起来怪厉害的。”
祝昭漫不经心答:“前朝参政,刘墨,字执中,为前梁国祚延续了近五十年,世人敬仰他,故以字称呼,刘执中病逝后,前梁气数也差不多尽了。”
赤华连连点头,她终于吃完了那个肉包,赶忙又问道:“姑娘,那我们要不要回府收拾一下行囊啊?”
“没什么好收拾的,主要是银两。”祝昭放下粥碗,慢悠悠道,“我和那酸臭文人闹到如此地步,他定不会给我备马车,而我也不愿坐他的马车回濯县,而且看今日母亲替我开脱,大抵是不想让我离开,长兄定然是站在母亲那边的,我的两个姐姐,一个缺心眼,一个欠揍,剩下的姨娘和一弟一妹,聊胜于无,所以我想先去寻一人,问他借些银两,等到时在濯县卖花赚了钱,再还给他。”
“啊?”赤华不禁疑惑,“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哪里会有人借我们银两呢?”
说完这话,赤华的脑袋里一下子浮现出了那道清风朗月般的身影:“崔世子!他最是心善!”
“而且钱多。”祝昭补充。
钱多心善的崔世子此刻正策马而行,衣袂翻飞,周身是掩不住的少年意气。
他身着一袭洒蓝骑装,腰间束着一条墨色丝绦,上悬一枚白玉花鸟佩。
崔协身侧,紧随其后的是一名翠微色骑装青年。
青年骑着一匹枣红马驹,马鞍上挂着一只箭囊,箭羽整齐。
夏末时节,暑气渐消,又是清晨,元安城郊归芜山此刻清风徐来,草木葱茏,二人沿着山道缓缓而上,马蹄踏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
山间林木茂密,枝叶交错,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映在二人身上。
青年勒马停在一处高坡上,举目远眺,只见远处山峦起伏,云雾缭绕,他侧头对崔协道:“幼和,你猜,那只野兔,是你猎得,还是我猎得?”
崔协闻言,朗声大笑,许是笑得太猛,他咳嗽了几声,方道:“灵洗,你弓马娴熟,我怕是难以匹敌,这野兔定是你的囊中之物。”
被唤作灵洗的青年笑了笑:“你慢点,注意身子。”
崔协摆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
被唤作灵洗的青年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抬手一抽,从马侧箭囊中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目光如炬,瞄准远处一只正在林间觅食的野兔。
他屏息凝神,手指一松,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直取猎物,那野兔似有所觉,猛然抬头,却已来不及躲避,箭矢正中其颈,野兔应声倒地。
崔协见状,抚掌笑道:“灵洗果真是文武双全,当之无愧周氏麒麟子!”
青年收起弓箭,淡然一笑,崔协见他神色,踌躇片刻,最终恳切地说:“灵洗,虽这句话可能不当讲,但我还是要讲,祝家阿兄为人宽厚,心地纯善,我觉得……上次皇后寿宴上,你似乎有些为难他了。”
周涤听了这话,手中缰绳微微一紧,他低喝了一声,马驹轻嘶一声,蹄下踏了几步便朝山顶的方向疾驰而去,崔协见状也追在他身后。
二人到了山顶,周涤才勒住了马,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才道:“为难?倒也谈不上,只是想到当时国子监之事,心中难免有些气结。”
“这如何不是为难啊?”崔协不解地皱了皱眉头,“你我二人心知肚明,文辞之事,他不善应答,故而你出的对子他是不会答上来的。”
“他不是答上来了吗?”周涤轻笑一声,反问。
“那是——”崔协自知快要失言,立马调转了话头,“他运气好嘛!”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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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他见周涤又低下头沉思,手中缰绳无意识地绕了几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又劝慰道:“那日国子监吟诗作对不是误会嘛!你以为祝家阿兄是前朝李翩大诗人再世,想与他切磋一二,孰料祝家阿兄只是躲清闲去了,你们二人说开了不就好了吗?何必一直拖着?祝家阿兄是爽朗之人,灵洗你又是顶顶聪慧之人,若能坦诚相待,你们二人定能成为知己的!”
“我何必浪费时间与毫无真才实学之人成为知己呢?”周涤闻言哂笑,而后目光远眺,低声呢喃,“前朝大诗人李翩,在隐溪书院读书时,每遇雅集,定是卧于养拙亭中,俯瞰元安百态,他虽不屑吟诗作对,却每每有惊世之作,幼和,你说,我何时才能遇上一个真正棋逢对手之人?”
崔协偏头望向一旁手握缰绳鸟瞰元安的周涤,他的神色飘渺,似是期待,又似自嘲。
山径蜿蜒,草木葳蕤,山风拂过,带来阵阵草木清香,本该是不该辜负的美景,但祝昭此刻却是吃力地牵着一匹白驹,步履艰难地向上攀行。
马蹄踏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她额间已沁出薄汗,却仍咬牙坚持。
也不知今日实在是天朗气清还是怎么回事,她走着走着居然听到远处溪水潺潺,隐约传来亭中人的谈笑声,她侧耳细听,竟是自家长兄祝策与一群文士在煮酒论道。
不对,其他文士在谈诗论道,祝策却是拿着一大堆竹木器械与一华服青年在一旁相谈甚欢,祝昭赶紧拖拽着白驹的脖子转向而走,生怕被人瞧见。
远离了那论文论道的亭子,祝昭这才松了口气,嘴里却开始小声非议崔协身旁那个自称若木的小厮。
“说是自家世子随友人上归芜山打猎来了,也不问我,就直接去马厩,借了我一匹马就让我自己去找?”说到这里,祝昭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马都牵来了,我还有脸说我不会骑马嘛?”
她低声抱怨着若木小厮的唐突,满是无奈与愤懑。
这濯县乡野之地,她何曾学过骑马?如今却要独自牵马上山,实在是为难。
“唉!”祝昭又想到了别处,“不知道赤华有没有收拾好。”
她一想到那个唤作若木的小厮笑吟吟地看着她牵着这匹白驹消失在了拐角就有些气结。
祝昭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直到发觉四周愈发寂静,猛然抬头,才发觉此处人迹罕至,她也不敢再说话了,牵着白马磕磕绊绊走了一会儿,忽地看见见路边野地里有一大片野蒿。
祝昭看了片刻,忍不住将马拴在了一旁的树干上,走近了些,蹲下身子伸手摘了一束野蒿。
她站起身来持花去闻,谁料突然听见林间传来了马蹄击地的声音。
她讶异地回头去瞧,根本没看清来人的面容,只感觉一支箭破空而来,她手中那束野蒿于是被一阵力道带着脱手而出,直直地钉到了她身后的树干上。
紧接着一匹枣红驹便一阵风似的与她擦身而过,而后马上之人,勒马停下,转过身来,不急不躁地将手中弓箭放下,再次慢慢骑马过来,围着她绕了一圈。
周涤此刻所见是蜿蜒的山径,女郎着一袭半见色衣裙,发间同色的丝带随风扬起。
方才她指尖拈着几支新采的野蒿,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她低头轻嗅花香,忽听得身后马蹄阵阵,惊得回首,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发带被山风撩起,掠过她白雪似的面颊。
想到她那般慌乱的样子,周涤不自觉弯了弯唇角:“我见姑娘手捧野花一束,一时兴起,拉弓射花,姑娘莫要责怪。”
祝昭微微蹙眉,又很快地舒展开来:“我与公子素昧平生,公子夺人所爱,定然并非一时兴起,公子为何射我的花,可否明言?”
15. 野有蔓草(三)
“姑娘聪慧。”周涤闻言,笑意更浓,他举起未搭箭的弓,假意瞄准她,手指拉着弓弦,寸寸张满,分明是杀伐果决的力道。
“咻——”
五指离弦时,弓弦空响,他嘴角上扬,道:“那束野花,不过是李代桃僵。诶——姑娘不必出言,我知道姑娘喜欢李代桃僵。”
“你敢杀我吗?”
周涤一愣,倒是没想到这女郎会如此反问,这般直白,这般出乎意料,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自是不敢,我只不过是——”
话音未落,周涤就听见面前女郎的哂笑声。
“有病吧你?”祝昭上下打量着他,毫不客气道,“莫名其妙的。”
确认了自己性命无虞,眼下毫无顾忌,祝昭也就毫不客气地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女郎说完转身就要去解拴在树干上的缰绳,周涤被她骂得有些愣神,此刻反应过来下意识就追问:“你好好的骂人做甚?”
祝昭牵住白驹,虽是仰视着周涤,却半分不露怯:“你好好的射花做甚?”
周涤闻言,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之色。
他轻抖缰绳,枣红驹缓步上前,与祝昭的白驹并立。他侧首看她,笑意不减:“射花之举,不过是想与姑娘打个招呼罢了,是在下唐突了。”
祝昭冷哼一声,手中缰绳握得更紧,目光如刀般扫过周涤:“打招呼?公子这般打招呼的方式,倒是别出心裁。”
周涤摇头失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轻佻与调侃:“不别出心裁,如何得美人回眸?”
祝昭闻言,心中不悦:“孟浪!”
周涤被她一噎,又是一愣,脸上笑意渐收,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微微倾身,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我这般形容,这般举止,元安城中的娘子们,皆巴不得我与她们招呼寒暄,到了姑娘这里,反倒成了孟浪?你怎的这般不识好歹?”
祝昭闻言,眉梢一挑,毫不退让:“公子此言,未免太过自负,倒是令人发笑,君子好逑,当以礼相待,而非以轻浮之举相戏,公子若以为女子皆可随意招惹,未免太过浅薄。”
紧接着,她上下打量着周涤,继续道:“言行轻浮,举止无状,不是孟浪还能是什么?”
她抬眸直视周涤,语气稍缓:“公子让路,莫要挡道。”
周涤被她一番话刺得面色微变,心中虽恼,却也不甘示弱。
他未动,反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在下出一题,姑娘若能对出,我便让路;若对不出,姑娘便向我道歉”。
“对不出。”祝昭说着就要牵马绕道。
“诶!”周涤拐着语调地调转了马头,继续挡住了祝昭的去路:“姑娘请听题。”
祝昭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公子倒是自信满满,既如此,便请出题。”
周涤微微一笑,抬头望了一眼远处山峦,沉吟片刻,道:“便以‘今日’为题,请姑娘赋诗一首。”
祝昭闻言,微微一笑,周涤似乎看到了换瞬即逝的藏在笑意中的几分不怀好意的促狭,她抬眸直视马上之人,扬眉道:“茂山逢君见波澜。”
周涤扬起了下巴,腹诽:变着法儿说我徒生波澜。
“遥望四野独孤泠。”
周涤眯起了眼睛:说我学独孤信侧帽风流,还说我内心孤寂,东施效颦?
“辽野高风惊花零。”
周涤哂笑:埋怨我射了她的花......
“迢迢流水隐青山。”
周涤挑眉,笑意更浓:“这末句,听姑娘的意思,是想与我山隐水迢,两不相见啊?”
祝昭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轻快的意味:“倒是有几分才学,但不够多,还请公子回诗一首。”
“姑娘这诗,平平无奇。”周涤先是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而后略一沉吟,便脱口而出:“归芜遇君夏云遮,飞羽一支暂作赊。借得桃枝描李叶,天光自照玉楼阁。”
祝昭闻言,粲然一笑,带着几分不解询问:“公子这回诗倒是浅浅解了我诗之惑,只是公子字字句句不离李代桃僵,究竟是何意?我与公子可曾见过?”
周涤此时细细思索了方才祝昭所吟诵的诗文,含笑的眼神忽然一凝,流光掠过之间,眼眸泛起了层层涟漪,他没有接她的话头,而是反问:“姑娘是否诗文还未作完?”
祝昭闻言,心中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莞尔一笑,道:“也算作完了,但公子若是不服输,我倒是还能作。”
言罢,她抬眼看向马上到周涤,声音清冽,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山青隐水流迢迢,零花惊风高野辽。泠孤独野四望遥,澜波见君逢山茂。”
语罢,祝昭眉梢轻挑,带着几分挑衅,如此刻夏日骄阳般夺目,张扬肆意,让人无法忽视。
周涤猝不及防跌进了她明亮的眼底,眉梢微不可察地轻蹙,带上了几分探究与恍惚,片刻后他垂下了眼眸,再抬眼之时又恢复了方才的孤傲姿态:“回文诗,姑娘短短几息之间就能作出这般诗文,倒是......也解了周某的惑。”
“对付你——”祝昭见自己把戏得逞,唇角扬起了一抹得意的弧度,带着几分表孩子气的骄傲,“还绰绰有余。”
未多言,她牵起白驹,抬眸看向周涤,目光清亮如水,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让道。
周涤望着她的身影眼中带着玩味:“姑娘此刻不好奇我是谁了吗?”
祝昭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先前问你多次,公子皆避而不答,如今技不如人,却要自报家门,当真有趣,不过啊——”
祝昭拖长语调,目光将周涤上下扫了一遍,语气恶劣地道:“手下败将的名字,我可没兴趣知道。”
周涤被她一番话弄得一愣,随后哑然失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祝昭不耐烦道,“还望公子莫要食言,让我过去。”
听罢,周涤调转马头,让出了道路:“祝姑娘既说周某是君子,那周某焉有不让之理?”
祝昭心下放松,正欲牵马离去,此刻却是身形一顿,指尖微微收紧,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警觉地回过头,语气冰冷:“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姓氏。”
“是。”周涤翻身下马,牵马行至她身前稍稍倾身,语调悠悠,“我也从来没否认过我认识你呀,祝四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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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昭微微偏头,感到恍然,她重新望向周涤,只消片刻,眼前之人便与那日荷花池上含笑却冷峻孤傲之人重合,祝昭目光一瞬间复杂了起来,她试探着问:“出上联的周公子?”
周涤见她想了起来,眼中笑意更浓,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然也”
“在下姓周,名涤,字灵洗。”周涤说完微微后退了半步,看着眼前满目警惕的女郎,心觉好笑,“从前周某一直在找寻势均力敌之人,不想今日寻到了,我与祝姑娘,是棋逢对手,是同路人,更觉惺惺相惜。”
祝昭眉头微蹙,满脸写满拒绝:“我与周公子从来都不会是势均力敌,你我二人之间,也从来都不会是同路,顶多顺路。”
周涤也不强求,只是点头道:“我比你以为的更早认识你,你迟早会认同我今日所说。”
“哦。”祝昭无所谓地笑了笑,“那是,认识我之前,先听说了流言蜚语呗。”
“不是流言蜚语。”周涤道,“是文字。”
说罢,他翻身上马:“祝姑娘若要上山寻人,怕是要落空了,此刻山间已无人,”
紧接着,他调转马头,又道:“祝姑娘,茂山逢君见波澜,澜波见君逢山茂,二者虽可回文,但意境却是不同的。”
“今日姑娘是茂山遇我生波澜,往后你我二人再相见,我愿是姑娘澜波见我逢山茂。”
言罢,不等祝昭回话便,策马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林间。
“你不早说!”祝昭对着他消失的背影大喊,“知道山间无人!还非要挡我的道,安的什么心啊!”
喊完之后,她在心中权衡片刻,虽觉此人言行古怪,但眼下她实在不想爬山了,且看他并无恶意,便勉强决定相信他:“还是去国公府门前等世子吧。”
当时为了在若木小厮面前展现虚无缥缈的面子,她硬着头皮上了山,走到一半就后悔了,可是心里想着来都来了,不如再走几步吧。
这不是巧了吗,走了几步她就遇上了长兄,于是连忙改道。
又走了几步,又遇上了个秋后算账的周涤,又是好一番唇枪舌战。
一来二去的,又听周涤说山上没人,就打起了退堂鼓,她心里琢磨着:还是去国公府门口等崔协更加靠谱一些。
她想着,抬头看了看渐渐高悬的炽热明亮的日头。
日头微移,树影婆娑。
祝昭走得有些气喘,远远望去,只见斑驳的光影染上了不远处青苔点点的破败古寺。
祝昭将马栓在了古寺门前的一棵苍天大树下,抬手推开了有些落漆的朱漆大门,她这才发现原来此处并非古寺,而是一座荒芜的祠堂。
只是未挂牌匾,她也不知供奉的是何许人。
“不知是前朝,还是再前朝所建。”祝昭仰头望向虽残败却依稀能见当年庄重的脊兽,“昔年此地香火盛,只今唯有鹧鸪飞。”
檐角铜铃在风中的声响已不再清脆,瓦当破损,阳光从破漏的屋顶斜斜地照进来,在布满蛛网的正堂里投下一道道光束。
祝昭抬手拂开蛛丝,尘灰在日光下无处遁逃,她抬起眼眸,看到了正中供桌上一尊几乎要被暗沉岁月覆盖的的人像。
16. 野有蔓草(四)
身披战甲,面容英气,发髻高挽,右手按剑柄,左手执芳华。
一线天光从破败的屋宇处射下,将将落在了石像的面上,满目慈悲,满面意气。
许是去岁鸟儿衔来了种子,故而今朝石像,苔痕覆面,藤蔓绕身,翠叶纷披,繁花垂缀,而这位被供奉之人就在满满摇荡的绿意中眼眸含笑地望着她。
有一二飞鸟前来,栖于其腕,翔于其肩,光影斑驳,林语喁喁。
“是个女将军?”祝昭疑惑地望向人像的发髻,“男子哪儿会这般挽发髻,这明显是女子的发髻样式,且面容虽凌厉却也温婉,一手按剑,一手执花......可是,女将军?我所读的史书,怎的好似从未记载过女将军?”
祝昭提起裙裾爬上供台细看,抹开底座上覆盖的厚厚的一层落灰,这才发现上面刻着“护国夫人颜氏”几个小字。
“颜氏?”祝昭轻声念道,不禁蹙眉,“既是护国夫人,怎的连名都没留下,只一个颜氏就给草草打发了?”
祝昭又七手八脚地爬了下去,绕着供桌转了一圈,这才在垂落的零落灵帷后看到墙上绘着壁画。
祝昭轻轻绕过灵帷,只见壁画已被侵蚀得面目全非,丹青斑驳,残破不堪,只隐约可见破碎色块和零星线条。
“可惜......可惜......当真是......可惜了......”祝昭的指尖轻抚壁面,触手处凹凸不平,颜料脆弱,几欲成粉,她心中凄然,忍不住低叹,“已成断简残编,再也......难辨其详了......”
壁上朱砂底色,今已褪作苍黄,皆模糊难辨。
墙面多有剥蚀,灰白底色裸露,如古籍缺页,故事难续。
“这面壁画,或绘盛典,或叙传奇,或载史事,如今皆湮没无考。”祝昭唏嘘不已,心中惋惜,摇头低言,“残存碎片,再难缀合。”
灵帷微动,清风徐来,壁上尘埃轻扬。
祝昭伫立良久,怅然若失。
许久后,她退步垂帷,残壁又再次隐于暗处。
模糊轮廓,零星色块,皆掩于昏暗光线之中。
残缺支离,却令人肃然起敬。
祝昭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缓缓屈膝跪在了积灰的地上,郑重地拜了三拜,再次抬眼最后望了望面前的斑驳人像,似是反问,又似自问:“将军,你为何未在史书中留下一笔呢?哪怕......只一笔......”
祝昭起身走出了祠堂,复又阖上了破败朱门,心事重重地牵着白驹下了山,往城门走去,还未走到魏国公府门口,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落到了她身前,吓得祝昭一个激灵。
来者身形挺拔,眉目清冷,躬身一礼,动作干净利落,不带半分拖沓:“祝四姑娘,中郎将有请。”
“中郎将?”祝昭轻声自语,这才想起来此人是袁琢身旁的那只执棍的黑乌鸦,她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让开,不去。”
祝昭抬脚就要走,忽然间,那柄棍子就横在了她面前,杖身修长笔直,在日光下都透着凌冽的气息。
祝昭顺着木棍望去,依旧是一袭黑衫,依旧是眉眼低垂,依旧是神色难辨,执棍之人一言不发,既不逼近,也不退让。
祝昭板着脸,目光如炬,见那人纹丝不动,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凭空出现的木棍上,忍不住好奇地问:“你这棍子从哪里掏出来的?方才我明明见你双手无物啊!”
李烛握着木棍的手微微一顿,很快又换上了古井无波的神情:“祝四姑娘,去,还是,不去?”
“去。”祝昭不悦地看着他,“你都这样了,我还能不去吗?”
下一瞬李烛手腕一翻,那木棍在空中划了一道曲线,祝昭仰头的功夫木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接过祝昭手中的缰绳,拴在了驻马桩上,而后微微侧身让她先行,面无波澜道:“姑娘请上楼。”
祝昭呆愣在原地,这才发现自己此刻站在一间茶楼前,她收起了震惊的神情,低声询问:“棍子呢?”
李烛瞥了她一眼,自己先行上了二楼,祝昭这才看见方才那根木棍别在了他的腰后,她不禁啧啧称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点看不出什么时候别在了腰后......”
二楼临窗的雅间早已备好,一壶清茶此刻正冒着袅袅热气。
袁琢执壶斟茶,青瓷杯中,茶汤澄澈。
“中郎将,祝四姑娘带到了。”
“和汝舟在门外守着,把门阖上。”袁琢将一盏青瓷杯放到了桌案的对面,转头对祝昭道,“祝四姑娘,坐。”
祝昭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坐在了他的对面。
“尝尝。”袁琢看了眼她面前的清茶,“午时困顿,清茶醒神。”
“你很得意吧?”
袁琢拿起青瓷杯的手又一次放了下来,看着对面一脸仇视他的女郎,似是随口问道,“何出此言?”
“你监视我。”祝昭冷冷地盯着他,“你知道我买了石垩,甚至你猜到了我要做什么,昨夜你去而复返,为的就是今日栽赃我。”
“栽赃?”袁琢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满目挑衅,语气轻缓,“未做之事,才叫栽赃。”
“不过话说回来,我还得感谢你。”祝昭举起杯盏向他遥遥一碰,“有了中郎将的通风报信,我的心愿倒是实现得格外顺利。”
“是吗?”袁琢并未举起杯盏,反而望向了窗外,“祝四姑娘当真以为著作郎会放你离开?”
“不然呢?”祝昭莫名其妙地看向他,笑眯眯道,“中郎将可别忘了,我是灾星,著作郎躲我都来不及呢,如今寻到了借口,得到了机遇,怎么不会放我离开呢?”
“著作郎今晨失语,只是在萧墙之内。”袁琢轻哼一声,“若真将你遣送,倒不知会受多少流言蜚语。”
祝昭默不作声地摩挲着青瓷杯盏的杯壁,过了半晌她才抬起投来,眼尾泛出来自信的笑意:“中郎将,你不了解祝择现。”
袁琢敲击桌案的手指顿住了,没忍住提醒:“祝四姑娘,我与著作郎共事的时间可真不短。”
“中郎将不过二十有二,再长又能有多长呢?”祝昭不以为意。
“暂且不提著作郎。”袁琢不与她争执,反而悠然道,“就说宋夫人,她会让你离开吗?听说宋夫人待你不错......若是姑娘这般离去,对得起宋夫人的真心吗?”
祝昭原本坚定的眼神闪烁了几下,她想起来今晨母亲让赤华带她出府,所为的就是将石垩之事压下来,往深处想,便是要让她留下来。
可祝昭仍是执拗地道:“这是他人本心,而我做事只问自己本心,祝择现一言既出,本心便是赶我出府,如何反悔?”
袁琢无奈地笑了笑,叹道:“我敬佩祝四姑娘的本心,姑娘本心或许坚如磐石,他人本心却是瞬息万变。”
袁琢语调上扬,似是引导:“姑娘不觉得奇怪吗?我的本心是留下你,为何反而今晨通风报信帮助于你呢?”
袁琢顿了顿,见祝昭不回答,微微一笑继续道:“因为我怕著作郎又犯浑。”
祝昭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袁琢,眉毛都懒得动一下:“中郎将有话直说,这般弯绕曲折,倒是一点也不像个武将。”
袁琢一字一句道:“若我不通风报信,四姑娘计谋得逞,我倒真怕著作郎会将你送走。”
“可如今——”他话锋一转,“因着我横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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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原本虚无缥缈的命格之说,如今便化作寻常的歹人入室。”
祝昭后知后觉,她突然极轻地笑了一声:“没想到,我竟然......入了你的局。”
“尔虞我诈之事,姑娘不擅长。”袁琢缓缓道,“可姑娘自有擅长之道。”
祝昭自嘲地笑了笑,她知道祝择现不愿靠近她,是惧怕她身上的不祥之名,她本也就想仗着他对此事的恐惧而达到遣送归乡的目的,如今倒好,轻飘飘地就被袁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中郎将既然有闲人可用来监视我,自然也可以让此人监视祝府。”祝昭有气无力道,“何苦非得是我呢?”
她此刻已然没有心力再去与他争论了,她想到了在归芜山上看到的那座残败古祠堂,人生百年,最终化作黄土一捧,就算是拥有能建祠堂的功绩,到头来也逃不过被遗忘的命运。
所以她就想啊,若是在有生之年,她不能随自己心意快活地活一遭,反而是被拘于杯池之中,抬头是四方屋宇,低眼是方寸青石,这样的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此刻,阖上的门外传来了说书先生惊堂木声,将祝昭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
她脑海里猛然浮现出来进京那日路过茶楼,听到说书先生在说《暮春变》的场景,她一瞬间想明白了,最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笑声:“是御前行刺那人,天策卫怕是还没抓到吧?”
“让我猜猜——”祝昭继续道,“刺客怕是不好对付吧......”
尚未来得及说完,对面的袁琢脸色慢慢冷了几分,打断了她:“从前我的手段祝姑娘只在旁人口中听过,今晨我略施小计,算是祝姑娘头一回见识,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感觉神不知鬼不觉,感觉但凡傻一点的人,就算被他杀了可能还会对他感恩戴德,这个袁琢,当真是有些手段。
祝昭忍住心中想要骂人的冲动,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袁琢起身,侧目看向她:“我向来赏罚分明,祝姑娘不听话,我罚,祝姑娘听话,我奖。”
说着,他屈起手指敲了敲一直搁置在桌案一角的一个木盒子:“祝姑娘今日听了话,上来与我对峙了一二,这便是奖励。”
“若姑娘完成我所托之事,袁某定当不遗余力完成姑娘所求之事。”
说完,他跨步迈向门前,已经扶上了门框,却还是微微偏头,意味深长地同身后的祝昭道:“今日祝姑娘已经见识到了李烛的本事,天策卫所有的弟兄皆有这般本事。”
“我这个人呢,只要踏出了第一步,就一定会走完剩下的路,决计不会停于半道,祝姑娘要是还想着逃脱,不如省省力气。”
祝昭刚想出言却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闷响,而后是一阵尖叫和混乱祝昭立马站了起来,袁琢利落地打开了门。
祝昭也跑了出去,趴在二楼的栏杆向下望,只能看到一人血肉模糊地坠地于茶楼的一楼,吓得她脸色苍白。
袁琢很快地向上面几层看了看,而后将祝昭往后一推,飞快地阖上了门,顺势抽出了赵楫的一把横刀向下掷去,堪堪落在了坠楼之人的身侧,围在周围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约而同抬头望去。
“我乃天策卫中郎将袁琢,茶楼命案,上下封锁,违令者受此刀。”
靠在门内的祝昭只能听见门外的袁琢厉声说了这么一句话,而后门再度被打开,祝昭失去了倚靠,差点顺势向后倒去。
袁琢抓住了她的后脖颈让她站定了,而后吩咐身旁的李烛:“送四姑娘回去,马驹送回魏国公府,再去天策卫凋人手。”
“汝舟,你上四楼盘查。”
祝昭还没听他说完,就被李烛拎着跳窗而出。
17. 他山之石(一)
家仆们轻步行走,将九枝灯上的蜡烛一一点燃。
祝昭端正地垂裳而跪,身姿挺拔如松。
烛光摇曳,忽明忽暗,光影交错。
矄黄光亮在她脸颊上跳跃,她的发髻高挽,被烛光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一记长鞭破空而至,狠狠地抽打在她的后背上,一道血痕洇湿衣料,她的身子微微一颤,却未曾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是咬了紧牙关。
鞭声一道接着一道。
烛火剧烈摇曳。
祝昭背脊仍旧挺直,双手垂于身侧指尖微微颤抖,几缕青丝垂落,被汗水浸湿,贴在了倔强的脸颊上。
“认错否?”祝择现站在她身后,一道阴影笼罩下来,声音低沉冰冷,“祝昭,回话,知错否!”
她目光低垂,凝视着地面,眼中无半分怯意,而是如水的沉静。
“我无错。”
祝择现闻言,握住鞭绳的手渐渐颤抖,抬手又给了她一鞭子,吼声沙哑:“认错否!”
“我无错。”
“主君主君!”宋夫人这是头一回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快步跨过门槛,挡在了祝昭身后,平复了自己的喘气声方道,“昭昭不懂事,你莫要气坏了身子,回去歇息,这事我来处理。”
祝择现手中的鞭子依旧紧握,眉宇间怒气未消,抬手指向她身后的祝昭,反问宋夫人:“如今快十七的女郎了,还不懂事?”
“今日她说得对!”祝择现怒极反笑,他点点头,“她说得对!顽劣不驯,就该家法处置!”
宋夫人抬眼看向他,平和地说:“主君非要妾跪下求你吗?”
祝择现眼中闪过复杂的情愫,声音无奈:“夫人......你,你非要逼我吗?”
“是你逼我的。”宋夫人淡淡地望向他,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无波无澜的水面,没有起伏,也听不出情绪。
话音一落,祠堂内一片死寂。
祝昭的心却仿佛被什么狠狠击中,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鞭子从祝择现的指尖滑落,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头,声音疲惫:“罢了......罢了......就听夫人你的......不打了,只是今夜跪在祠堂反省!从明日起禁足郁离院!”
言罢,祝择现转身离去,宋夫人随即吩咐身旁采鲤:“去请大夫。”
而后她疾步走到祝昭身旁,蹲下身子与祝昭平视:“昭昭,为何不认错?”
“我无错。”祝昭倔强地微微侧头,鬓边汗珠细密,她的声音虚弱却也坚定,“为何要认?”
“认错了,就不会挨打了。”宋夫人轻柔地为她理了理鬓边碎发。
“为了不挨打,就应当要认下虚妄的罪名吗?”祝昭低下头,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就应当要妥协吗?”
祝昭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半,呼吸沉重又艰难,她抬眼望向宋夫人,眼中是不解与求助。
说到底,石垩一事确实与她脱不了干系,但歹人入府一事是袁琢虚纂,祝择现却一口咬定是她所为,并且嫁祸于她的命格,这般无妄之灾,不白之冤,她也该......认吗?
“昭昭。”宋夫人轻叹一声,声音轻缓,“世上诸事,并非只有对错之分。有时候,退让与妥协,是为了保全更重要的。”
祝昭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是要反驳,宋夫人却温柔地制止了她,继续道:“我知道,青史留名之人大多直言,大多傲骨,可这些人他们的不退让不妥协,大多在大是大非之际,而日常琐事,以柔克刚,以进为退,方能行稳致远。”
宋夫人见祝昭一言不发,又接着道:“昭昭,母亲并非要你背弃自己本心,而是望你明白,暂时的退让,是为了更好地前行,而一味倔强,有时甚至会让你连发声的机会都没有。”
她轻轻拍了拍祝昭紧握的手:“你长兄常与我说,昭昭聪慧,母亲也这样觉得,所以昭昭定能想明白的。”
宋夫人说完最后一句话,轻轻松开了祝昭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她低头看着跪在地下的女郎,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却终究再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就像祠堂外走去。
“母亲。”祝昭的声音忽然响起,低哑而轻微,“你也想让我留在元安,是吗?”
宋夫人脚步微微一顿,两人都未回头。
“是。”
烛火下,宋夫人的影子覆盖在了祝昭身上,她这般回答。
“为何?”
祝昭问。
宋夫人抬头看了看四方屋檐处的无尽夜色,方道:“我的私心。”
她的脚步再次迈出,身影渐渐隐没在了黑夜之中。
而后,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
“姑娘......”赤华疾步走近,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心疼和焦急,她的目光在祝昭背上的鞭痕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顿时泛起了一层水雾,声音哽咽了起来,“姑娘对不起,对不起......姑娘......”
祝昭打起力气笑了笑,抬眸望向赤华:“傻赤华,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这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今晨魏国公府邸的若木小厮借了她一匹马,她于是吩咐赤华先回府收拾行囊,祝择现见她当真要回徽州濯陵,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气当即又上了头,于是祝昭刚一回府,祝择现就让小厮将她押去了祠堂,二话不说就要让她认错。
思及此处,祝昭忖度片刻,方对赤华道:“赤华,恐怕我们得要晚些日子回濯陵了。”
“无妨无妨。”赤华忙道,“回不回濯陵,赤华不在意,真的不在意。”
祝昭看着赤华恳切的双目,笑了笑,最终暗下决心。
祠堂内烛火摇晃。
风灯内的火烛遇风摇曳,赵楫手执灯盏越过重重月洞门,走到袁琢书房前这才瞧见袁琢正在烛下习字,李烛正向他躬身行礼。
李烛汇报完茶楼坠楼案的进展,接下命令,正准备离去,却终于忍不住了,他回过身来躬身向袁琢行了一礼:“中郎将,烛有一事不解,昨日思虑许久,夜间辗转难眠,仍是不得其解,望中郎将解惑。”
袁琢纳罕地抬眼看了看他,眉角微挑,语气愉悦:“说。”
“就是,就是昨日,我们的目的只是想要提前将石垩一事泄露出去,好打破祝四姑娘的计划。”李烛虚心询问,“并非是想让著作郎因此辱骂祝四姑娘,中郎将为何不和四姑娘说清楚呢?”
“为何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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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清楚?”
“说清楚了的话,您在四姑娘心目中就没有那般阴狠了啊。”赵楫适时进来,搁下风灯,朝袁琢行了一礼。
袁琢点头应下,从容不迫地笑了笑。
“忌我,惧我,方能短暂相缚。”
“念我,近我,只会失却分寸。”
李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听到赵楫毫不犹豫道:“四姑娘与旁人不同,或许旁人会被惧怕震慑,四姑娘可不会。惧怕忌惮于她而言是可破的牢笼,假以时日,她定能破笼而出。”
李烛有些意外地侧头看向赵楫。
赵楫感受到了他疑惑的目光,也侧过头来:“看我干嘛?我真的是实话实说,祝四姑娘这人你但凡与她接触久了,就能摸透她的性子。”
“什么性子?”李烛好奇地问道。
“水一样的性子。”赵楫不假思索道,“澄澈得一眼能见底。”
“但我要的只是短缚。”袁琢不咸不淡地开口打断了他们,而后似乎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抬眼问赵楫,“汝舟,不在祝府盯梢,此刻前来是祝四有什么事情吗?”
“是。”赵楫换上了正经的面孔,拿出了一张画着棋谱的纸张,递给了袁琢,“四姑娘在郁离院的一棵石榴树下摆了一盘棋,长这样。”
“摆了一盘棋?”李烛不免皱眉。
袁琢展开纸张看了一眼,随即了然,笑了笑:“她这是邀我相见。”
李烛闻言,更是费解:“如此隐晦,如何是你说的清澈见底的性子?”
“行了行了。”赵楫拉着李烛向袁琢行了一礼,“中郎将继续习字,我与晦卿就先行离开了。”
临走,赵楫瞥到了书案上那张袁琢习字的纸张,忍不住摇了摇头,出了书房,不禁小声与李烛揶揄:“中郎将习字怪得很,从不临帖,随心所欲,如此这般也不知他的字何时能练成......”
说完,他又突然凑近问李烛:“为何不临帖?”
李烛斜睨了他一眼,有些嫌弃地将他靠近的脑袋推远了些:“中郎将幼时家贫,秸秆为笔,沙石为纸,后来发迹了便临帖习字,谁料总是写不好,故而便由己心了。”
“早年间定型了,习字看来是童子功啊——”赵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问道,“你听阿翁说的?”
“是。”
“都说见字如面。”赵楫感慨道,“我每回见了中郎将的字,都觉得中郎将不俊了。”
“你当真以为见字如面见的是表面?”祝昭放下了了手中书卷,笑着抬头看向一旁的赤华。
祝策前些时日送来的一大箱书籍本来祝昭并不想看,只是昨夜在祠堂跪了一宿,突然就想打开来看看。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祝昭本以为按照祝策的学识,大概率给她寻的书都是些简单基础的,没承想,打开来一瞧,竟然有好些孤本,还有一些是祝择现的手抄本。
想来是长兄不识,净拣些他觉得好看的往箱子里头放了。
“不是表面是什么?难不成是里面?”赤华不满地抱怨,“就像主君的字,看上去这么好看,恰好主君也生得不错,但主君的心思可不像他的字这般端正......”
她越说声音越小。
18. 他山之石(二)
祝昭点了点面前祝择现手抄本上的字:“字迹严谨,但细细观之,笔画间偶见几分飘逸之姿,洒脱间自有规矩,端正中不失灵动。”
“所以呢?”赤华不明所以。
“他是史官,也是自己。”祝昭平淡地说,“当他是祝择现的时候,他风流,他放荡,但当他是史官的时候,他必定是秉笔直书,刚直不阿。”
“姑娘……”赤华越发糊涂了,“你如何还帮着主君说话啊……”
“客观陈述。”祝昭,“从前崔老先生教我相字识人,识的就是风骨。”
祝昭合上了面前的书卷,声若蚊呐:“他只是对我不好,对母亲,对长兄,对姨娘……对他们都是……极好的。”
她说着,抬眼向窗外的盎然石榴树望去,下一瞬笑着对赤华道:“赤华,你记不记得我们上次去折春山花肆时路过的一间熟水铺子?”
赤华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你去问长兄借点银两,我想喝熟水了,就买金橘雪梨熟水。”
“你放心去问长兄借。”祝昭看着赤华呆愣的模样,“又不是借钱回濯县,长兄会借的。”
赤华仍是不解,盯着她道:“姑娘,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喝熟水了?”
祝昭无奈道:“夏末秋初,总免不了换季咳嗽,昨夜被罚了一宿,所以......”
没等祝昭说完,赤华就重重地点了点头,打断了她的话语:“对!对对!我这就去......”
祝昭看着赤华跑得翩飞的裙裾,笑着摇了摇头。
她起身来到了院中的那株石榴树下。
果不其然,袁琢抱臂倚在两人合抱粗的树干上,嘴角带着笑意看向她。
“你不是帮他说话。”袁琢反复观察着祝昭的神情,忽然道,“你是企图说服自己吧?是怕自己这么做会危及祝府吧?”
“我有什么好说服的?祝府好不好与我又有什么干系?”祝昭漫不经心地收拾起了棋盘,将上面的黑白二子归篓。
“嘴硬。”袁琢没看出什么,于是熟稔地在石凳上坐下,开始帮着她收拾棋子,“说服自己这么做,不会给祝家带来灾难,不过你放心,你有你的本心,你父亲也有你父亲的本心。”
“可你说过。”祝昭淡淡地反驳,“本心瞬息万变。”
袁琢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否认道:“你与你父亲,于本心一事上,大抵是一类人。”
祝昭能说什么呢?她只好敷衍地点点头。
“今日寻我来是打定主意接受我的奖罚了吧?怎么突然想开了?”袁琢又追问。
“户枢不蠹,流水不腐,滚石不生苔。”祝昭用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定定地望向他,“既然此刻我被禁足,被断银两,却也不能就在方寸间一动不动,中郎将,你说是不是?”
“是。”袁琢点了点头,不自觉地眉头微扬,看了看她有些虚弱的面庞,随口一问,“四姑娘自幼在乡野长大,无父无母在身旁,被罚成这般,怎么会不懂得妥协退让之理?”
“没错。”祝昭轻声叹息,“我知道如何做一个圆融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妥协,也知道该如何妥协。”
“我全知晓。”她握着棋子的手无意识蜷缩,喉咙也有些发紧,“依旧不退。”
“很奇怪吧?”她苦笑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对自己的父亲还抱有期待。”
袁琢笑了笑,奇怪,祝昭竟能从这笑意中看到一分自嘲,一分凄清。
“你好像……”祝昭歪着头看他,“似乎能……”
“能什么?”
感同身受
但是祝昭没有说出口,只是接着方才的话题道:“我早对他们不抱有期待了,如今有东西束缚了我的命,我想褪去束缚,再去走我的命。”
“那你的命是什么?”
“我的命是远是非,作闲人,一盏冰饮,几牙瓜果。”
“是好命。”
四周寂静,风过树叶,影随风动。
“你是头一个说我命好的人。”祝昭打破了沉寂。
“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祝昭准备拿棋子的手一顿,这才抬起眼来好好瞧他。
他身上总是有一阵若有若他无的清冽的青橘香,每每靠近他,就能让祝昭想到初秋沾上晨露的橘皮,或许绿葱葱,或许黄澄澄的,带着一丝微凉的甜意。
丰收的,温暖的味道。
就像他人一样,看着冷冽,听着阴鸷,实际上言语间偶含春水的味道。
她忽然心情好了起来,胆子也大了起来,对袁琢报以一笑:“传闻中郎将智勇双全,如今我的命被束缚住了,可有破解之法?”
袁琢低下头笑了笑。
他知道她在扯谎,因为从未有传闻用如此正派的语句来修饰过他。
祝昭见他停顿了许久,久到她以为不会得到回应了,再次低下头收拾棋子的时候却听他说:“物物而不物于物。”
“物物而不物于物......”
祝昭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不被外物控制,则能主宰外物,不怕失去,就不会被控制。
“多谢中郎将解惑。”
“昨日还与我龇牙咧嘴,今日倒是毕恭毕敬。”袁琢起身,眉梢微扬,“四姑娘将名录记好,收好,藏好,便是对我最大的感谢,而我也会说到做到,帮助四姑娘走回自己的命。”
“昨日送的奖励,四姑娘可还喜欢?”末了,他也没忘记问上一问。
祝昭皱了皱眉头,她这才想起来昨日的那个木盒,本来她心踌躇,没打算打开来一瞧究竟,回府后又被糊里糊涂地一顿打骂,便将此时忘在脑后了,于是她如实回答:“尚未来得及打开。”
袁琢又笑道:“打开看看,或许你会喜欢。”
说完,他抬脚就上了瓦檐。
“何时来取?几日来取一趟?”祝昭叫住了他。
“风染丹桂之时。”袁琢答道,“只取这一次。”
待袁琢走后,祝昭这才有气无力地趴在了石桌上,而后她才从一直随身斜挎的布包里拿出来那个小木盒。
她举起了小木盒,在阳光下细细端详。
“平平无奇。”祝昭随手打开了它。
细长的小木盒静静地躺着一支木簪。
样式普通,簪身修长,是竹枝的形状,一掌余长,也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凑近一闻倒是有一阵清香袭来,也平平无奇。
“送我簪子做甚?”祝昭犹疑地拿了起来,倒还有些份量,“实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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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色是沉郁的墨色,不夺目,是温润的,却触手生凉。
“送簪子?是威胁我吗?”祝昭将木簪在手间转了转,而后比划着刺向自己的脖子,“我不照做,他就一簪子刺死我?”
木簪转动间,好似木簪间有轻微的震颤,祝昭皱着眉将木簪靠近耳畔,再度晃了晃,这次她清晰地听见了“咕噜咕噜”的细碎声。
“像溪流绕过石头,像水波在回旋。”
她这才将目光放到了簪尾的那一小截打磨成了竹枝的白玉上。
原本她以为这只是可有可无的装饰,没想到这竹枝白玉竟然能旋开,而这支木簪是空心的。
祝昭凑近去闻:“是墨。”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看向了簪头,她握住簪头,用力拔了一下,没想到根本不需要大力簪头前的竹木就已打开了,反倒惊得她往后仰了些许。
她赶忙扶住石桌桌沿,借着力稳住了,绯红发带扫过眼畔,晃碎了满目晨光。
“这是......笔簪?”祝昭回过神来看了看手中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木簪,她从布包里拿出来一张纸,提起木簪在上面写字。
祝昭已经笑得眉眼弯弯了,她还发现簪头的竹木能完美地盖在簪尾的白玉上,从前她一直想要一支笔簪,奈何笔簪做工繁复,要先取薄胎陶瓷烧制成中空细管,内壁涂蜡,外壁裹苎麻,再藏于簪身中,于是她只好放弃了,没承想今日竟然得到了。
“我还真是幸运呢!”
祝昭笑眯眯地看着这支笔簪,孟秋的晨风裹着些许凉意,从树梢斜斜掠下。
半卷竹帘轻曳,高低错漏的日光隐隐约约,依稀可见屋内全貌。
周涤负手在桌案旁踱步,桌案上摆着一卷书,忽有风穿廊而过,书页“哗啦”轻响,自行翻动,像是振翅欲飞的白蝶。
斜晖漫过窗棂,满纸光影霎时将字迹化成流萤。
他抬手去按,恍惚间他仿佛能见执笔人倚栏研墨,目光狡黠。
他记起那日,天色微亮,他晨起喝了几盏茶,从角落里找到了这本《拾徽录》,走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寻了棵老枣树,在树下坐着了。
山风微凉,这本《拾徽录》书衣有些破损了,他翻开了第一页,第一行字很是稚嫩,写着的是永定十六年的七月初七,距今已有十年了。
周涤眉头微挑,心道,想来是小孩写着玩的,若是过于无趣,他便会狠心遗弃。
于是他继续翻了下去,扑面而来的文字张扬有趣,是蓬勃的呐喊。
他当真想结识这位执笔人。
直到放愚收拾好行囊来叫他,他这才合上了这本书,叹了口气,他决定带上它。
正想着,一个小厮脚步有意放轻,缓缓凑近看了看,问道:“公子,这书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自那日您与崔世子狩猎归来便拿着它不放手了,这上面到底有什么啊?”
周涤抢过书卷合卷长立,喊道:“放愚!”
唤作放愚的小厮立马站直了,下一瞬又微微弯腰看到了书衣上的题字,他缓缓地念出了口:“拾——徽——录——”
“噢!”放愚记起来了“不是前些时日您去徽州帮圣上办事的时候在一间屋子里偶然得到的吗?我记得您说这是一人的日录......”
19. 他山之石(三)
“说不上日录。”周涤又恢复了寻常宠辱不惊的样子,“执笔人是心情好了便记上一两笔,我闲得无聊,故而来看看这......日录中的烟火人间。”
“那执笔人写了什么有意思的啊?”放愚放下手中的案盘,将上头的一摞书卷拿了下来,“也说来与我听听?”
“倒有一个有意思的,执笔人取名为‘路闻犬吠,与之对峙’,说的是有一条家境不错的恶犬,总看她不顺眼,有一次,执笔人上山采花,遇到这恶犬拦道,狺狺狂吠。”周涤端坐案前,目光扫过放愚,如愿看到了他好奇地目光,于是继续道,“这狗说啊,我听说你最近在和学堂的老先生学诗,不若较量一二。”
“那执笔人说什么了?”放愚又拿起案盘上的茶壶往茶盏里添茶。
“执笔人拒绝了。”
“为何?执笔人怕比不过?”
周涤摇了摇头,继续道:“可那狗执意相邀,执笔人于是就作了一首诗,这诗中规中矩,于是狗嗤笑,作诗一首,辞藻华丽,引经据典。”
“那就是执笔人技不如人所以迟迟不肯应战的吧?”放愚得出了结论。
“和你一般,狂吠的狗也这样认为。”周涤笑着摇了摇头“但是在狗自鸣得意之时,执笔人又作诗一首诗,那狗听完,大惊失色,你猜为何?”
“为何?”放愚是真被吊起了胃口了。
“原来执笔人作的诗是回文诗。”茶香氤氲间,周涤端起茶盏,眯眼一笑,“须臾之间,以回文相击,她还倒真是一如既往啊,只是不知是不是也在心里骂我是条狂吠的狗。”
“啊?”放愚听糊涂了,他虽觉得自己愚钝,但也知道执笔人是借狗喻人,“公子,你是认识执笔人还是认识那条挑衅的狗啊?”
周涤闻言,眉目轻挑,淡淡道:“都不认识,只是一桩故事,听个乐子罢了。”
放愚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这才想起了前来的目的,他将一摞书卷望周涤面前推了推:“公子,你要的孤本,太子殿下方才遣人送来了。”
周涤满意地打开了面前的书卷,放愚却在一旁叮嘱:“公子你那么博学,就不要总是日日看书,稍微歇歇,书看得越多,眼神就越不好。”
周涤不乐意了:“谁说的!我前几日狩猎,可是百发百中!”
“得了吧公子。”放愚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以往隔得再远的字你都能看清,如今十几步开外的字你都看得有些模糊了。”
“从前我一直寻找旗鼓相当之人,没想到寻见了反而有些......挫败。”周涤翻了翻书页喃喃道,突然他抬头问放愚,“我有多博学?”
“举国上下,最为上乘。”
周涤一昂头:“我也这么觉得。”
入了秋后,元安城的绿意悄无声息地凋零,这日的秋雨自黄昏起沙沙落下。
“才感觉到暑热,转眼凉意就来了。”宋夫人望着门外出神,“时日真是不禁推敲。”
“夫人!”祝择现将还冒着热气的食盏放在了她面前的小桌上,“菊花粥,快尝尝!”
宋夫人笑了笑,端起食盏,舀了一勺,祝择现见状,嘴角不自觉勾起,絮絮叨叨:“今日晚食,夫人胃口不佳,菊花粥自有清香,夫人多喝些。”
宋夫人看到了祝择现期待的眼神,于是笑着说:“美味。”
祝择现闻言心情大好,他搓了搓手,方道:“夫人,过几日是中秋佳节......中秋嘛,自然有中秋宫宴......夫人你看,如今阿策定亲,暄儿的亲事这几日也终于是定下来......”
宋夫人放下食盏,问道:“让我为曦儿寻个好人家?”
祝择现顿时喜笑颜开:“对!还望夫人打点打点。”
“曦儿确实年岁不小了。”宋夫人笑了笑,“是以我早就打点上了。”
而此刻几十步开外的白泽堂内,被打点上的祝曦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日日焚香,点茶,插花,还要背世家谱!”祝曦哭丧着脸靠在椅背上,“太难了!再学下去,怕是还没到宫宴,我就先病了!”
“女子八雅,你我自小就习,有何难?怕不是只有脑子被撞坏了才学不会。”祝暄不为所动,“你莫要偷懒,主母可让我盯着你。”
祝曦长吁短叹,嘀咕道:“你这人,当真是古板又无趣!那一张嘴啊,可真毒!不就是中秋宫宴嘛!也不一定能挑上好的郎君,嫁人真是麻烦,真不想嫁人……”
“我看日头也还没完全落下啊,你就做起梦来了?”祝暄嗤笑,“你也不想一想,哪儿有我们挑郎君的份?十七八岁还不许人家,到头来是娘家婆家两头嫌你。”
“二姐姐你平常看上去牙尖嘴利的,实际上你也就只有嘴上功夫厉害,你可比我守规矩多了。”祝曦似是无奈,她摇着头叹息,“当女子真没意思,一天到晚寻思着嫁人,嫁人了又要寻思着相夫教子,我如今坐在这里一眼能望见我的后半生,不过二姐姐你如今得闲了,太医院吏目家的三郎,听说是个风光霁月的坦荡君子,诶,二姐姐,你对他什么感觉啊?”
“没感觉。”祝暄瞥了她一眼,“你这是插花吗?这些花要是知道它们会被插成这样,估摸着宁愿烂在地里。”
祝曦撇撇嘴,重新摆弄那些花。
祝暄也没再说什么。
她与范家三郎的亲事前些日子才定下,她与他只囫囵见过一次面,只晓得叫范阙,字无失,样貌何许已不记得了,只知道这人斯文得体。
其实婚事与她而言可有可无,只是于她娘和父亲而言,却是天大的事情,她在这祝府里十七个年头,见到了她娘与父亲从两情相悦到如今的冷漠疏离,早就不奢望话本子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谊了。
她娘本就沉默寡言,自从父亲不去娘的院子,她娘就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每日就不紧不慢不咸不淡地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制香,倒真是清闲得两耳不闻窗外事。
祝暄起身从白泽堂里走出来,站在落雨成珠的廊下向上看,能看到朦胧的屋脊,也能看到迷蒙的檐角。
可也就只能看到这些了。
再过一会儿,昼夜交替。
掌灯太监佝偻着腰,挑着竹竿,一盏一盏将宫灯挂上檐角。
烛影摇曳,在雾色天光中次第绽放。
于是各个宫殿相继点烛破开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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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映得这皇城之内明晃晃一片。
天宸殿内,檀香袅袅。
不惑之年的帝王未着冕服,只一袭玄色常服,袖口随意挽起,俯身于宽大的木工台前,他手中刻刀游走,木屑纷飞如雪,落在衣摆上也浑然不觉,案上那块上等的木料已被雕刻得初具雏形,隐约可见是只个的人形。
袁琢躬身立于殿中,拱手禀道:“陛下,茶楼坠楼之人恐怕是此刺客同伙,天策卫第七司已再次追查到刺客踪迹,臣请命追缉,定当擒获主谋,以正国法。”
皇上手中刻刀一顿,轻轻一转,削下一片薄如蝉翼的木屑,他目光仍凝于木料之上,语气淡然:“听之,此事朕既已交予你们天策卫了,你自当全权处置,怎么抓,去哪里抓,那都是你的事,等抓到了,问出了主使,再来与朕细说便是。”
“臣遵旨。”
殿内一时只闻刻刀与木料相触的细微声响,皇上忽而搁下刻刀,取过一方细砂,细细打磨那木人的衣料边缘,他漫不经心道:“哦对了,今日朕召你前来,实则想问祝择现修史一事......”
语未尽,手中动作却是一顿,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袁琢。
袁琢闻言,片刻后,斟酌着开了口:“臣已派人盯着了。”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目间隐有暗影浮动。
皇上将砂纸搁在一旁,指尖轻轻抚过木雕人的衣冠,似在斟酌言辞:“祝择现此人,说风流也风流,说正经也正经,不大不小的史官当了快三十年了,给先皇当了又给朕当——”
说着,他轻笑一声,目光落回那尊未完成的木雕上:“不过,朕倒觉得,祝择现此人,倒也是个有趣可用之人,或许正是打破朝中僵局的一枚棋子。”
他拿起刻刀,轻轻在木雕小人的眼部刻下一道细痕,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轻快:“听之,这几日,可有人去寻祝卿?”
袁琢微微抬眸:“回陛下,已有五人。”
“哦?”皇上眉梢一挑,忽然笑出声来,手中刻刀却不停,“好,好得很!果然按捺不住了,他们也是蠢,当真以为只要买通了史官,就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清白?”
语罢,皇上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地望向袁琢:“朝中老臣有多少人手上是干净的呢?早该换换新血了。朕登基以来,一直未能大刀阔斧改革,便是顾忌这些,如今借修史之名做个了结,肃清朝纲,只是刺客之事尚未结,修史一事在即,听之,你要去捉拿刺客朕不反对,但是你能保证祝府那边盯到位吗?”
“臣,能保证。”
“好。”皇上挑了挑眉,看了他半晌,意味不明道,“朕信你,听之可别忘了,你阿翁还在元安等着你呢。”
袁琢身侧的双手霍然一紧,殿外吹来了凉寒的秋风,他这才回神躬身应道:“臣,定不负圣恩。”
皇上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袁琢再次行礼,而后在面前之人的注视之下慢慢后退,直至退出殿外后,他转身离去。
而殿中,皇上居中而坐,像是一头窥伺天下的猛虎,他重新拿起那木雕小人,在手中轻轻摩挲,低声自语:“袁听之啊袁听之,你可千万别让朕失望……”
20. 他山之石(四)
时维八月,序属仲秋。
“姑娘,今日入宫,您看这身如何?”侍女朝露得意地举着衣盘同在铜镜前支颐放空的祝曦道,“是主母特意给您做的一身,真的很好看诶!”
祝曦随意扫了眼,漫不经心道:“挺好的。”
朝露瞧出了祝曦的心不在焉,于是放下衣盘问道:“姑娘,在想什么呢?”
祝曦一听这话,烦躁地叹了口气:“为什么祝昭不去?”
这回中秋宫宴,主君和主母存了心思要给她挑一个好郎君,所以这些时日都让她加紧学习世家礼,她本以为祝昭没与她一道学习是因为她还没到择婿的时候,谁知竟是这次就不带她去了。
“四姑娘还在关禁闭。”朝露出言提醒,“而且姑娘和四姑娘关系不是......不好吗?”
“是啊!”祝曦昂了昂头,嘴硬道,“但是我一想到我在白泽堂学得那么辛苦她却不用学,心里堵得慌!”
这股气堵在胸口直到她出府准备入宫,祝曦垂首上马车之时,宋夫人和沈姨娘已在车内端坐着了。
待祝曦坐好了,宋夫人温声问道:“今日不必紧张,只是相看相看。”
“曦儿知晓了。”祝曦微笑着颔首,“主母,四妹妹何故不与我们一道?”
沈姨娘轻嗔了她一声:“曦儿!”
“无妨。”宋夫人安抚了一下沈姨娘,而后同祝曦道,“昭昭顽劣,尚在思过。”
家中众人皆已乘马车入宫,祝昭起身踱至门前,抬手挑起了珠帘。
赤华在烛台边剪烛,故而屋内的烛光略亮了亮,昏黄的金光映着祝昭的脸,微微上挑的眼梢暴露了此刻她难掩的雀跃:“真的都走了吗?”
赤华放下剪子点点头,隐隐有些期待:“都走了都走了!”
祝昭轻轻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那咱们可得要好好享受享受了。”
她转身走向窗边,推开窗棂,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和久违的热闹。
赤华走到她身旁,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轻声道:“姑娘,月亮真圆呐......”
祝昭轻快地点点头,她回头看向赤华,眼中满是笑意,“走!出发!”
赤华欣然重复:“走!出发!”
两人相视一笑,翻出围墙后,赤华一拍脑袋:“我忘拿帷帽了,姑娘你等我,我现在回去拿。”
言毕,作势就要再爬回去,祝昭连忙拉住了她:“帷帽不用,元安没几个人认识我们,不必多此一举。”
赤华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也不再坚持。
桂花飘香,清甜悠远,长街上人影绰绰,笑语盈盈,祝昭猛吸一口,直呼闻到好吃的了。
“好吃的?”赤华一听,眼睛都亮了,也猛吸了一口气,“桂花糕的味道!姑娘是桂花糕!”
“走!去买!”
赤华兴冲冲地跟上祝昭走了一截,这才想起来什么,于是扫兴地说道:“姑娘,我们没有......银子。”
祝昭一愣,转而又笑了笑:“吃桂花糕也不是我们本来的目的嘛,对不对!”
“对!”赤华再次热情响应,“我们主要是来看看元安的潏水花灯!”
“羊皮小灯千万盏——”祝昭乐滋滋道,“万朵水灯彻夜明!从前只听崔老先生讲过,如今终于得以一见,哎——那便是潏水了吧?”
“好像是的诶,姑娘你看潏水上的那座桥,好大啊!上面站了好多人啊!”赤华惊得张大了嘴巴。
祝昭拉着赤华,忍住笑意:“你先别惊讶,我们矜持一点,先找到好位置。”
二人在人群中游走了好一会儿,才在潏水畔找到了绝佳的位置,赤华这才喘了口气,问道:“姑娘,你读了那么多书,可知道潏水为何叫潏水?”
“潏水是古之巨川,前朝名湟河,源出西山,蜿蜒东流,经京畿而入海。”祝昭毫不费力地答道。
“湟河——”赤华轻声念了念,“也很好听很大气啊,为何改名啊?”
“本朝建朝初期,天象有异,河水泛滥,民不聊生,于是有司奏曰:‘湟河之名,恐不足以镇邪气,宜更之,以祈国泰民安。’帝从之,遂命大儒择字,得‘潏’字。”祝昭侃侃而谈,“潏者,水涌回旋,深不可测,有镇邪祈福之意,故而湟河易名为潏水。”
说着,祝昭又指了指潏水上那座宏伟的桥:“你方才说的那座桥,就是琤桥。琤桥横跨潏水,连接两岸,元安城内有句话,叫琤桥听水,潏水映桥。桥水相依,福泽绵长。”
“琤桥......”赤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赞赏道,“这便是说书先生说的琤桥斩罪臣中的琤桥吧?姑娘你也太厉害了!往后出门带着姑娘胜过带十几本书卷!”
祝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刚想说她还没听过说书人讲琤桥斩罪臣呢,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
“四姑娘好才学啊!”
祝昭转头抬眼,倏然对上了一双明亮又好看,真诚又飞扬的视线眼睛,那双墨眸噙着万千烛光,带着淡淡笑意。
“崔世子!”祝昭眼睛一亮,莫名开心,“你今日如何会在元安大街上?怎的不去宫中赴宴?”
对上这样一双澄澈的眼睛,崔协莫名心慌,他仓促地移开视线,慌忙之中偏头闷咳。
祝昭抬眸轻笑,却也不好上手,只好问旁边的若木:“若木,世子这是呛到了?”
崔协缓了过来,抬手摆了摆:“旧疾,沉珂难愈。”
而后他又道:“四姑娘你也看到了,我便是以此为由,才逃了这中秋宫宴,不对啊——”
崔协偏头看了看若木,又看了看祝昭:“你们二人,是如何认识的?”
“世子你忘啦?”若木颇有些骄傲地挺直了胸脯,“上次祝四姑娘寻你,那马匹就是我借给她哒!”
说完,他龇着一口大白牙等待着崔协的夸奖。
崔协却是一脸意外,他转头看向,微微挑眉,不确定地问:“四姑娘寻过我?我......何时的事情啊?我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哇?”
“噢。”祝昭笑了笑,“也并非什么大事,本来是上了归芜山寻世子的,后来遇上了周涤周公子,周公子说世子已然回去了,我便也就下山了。”
崔协再次回首看向在他身后讪讪挠头的若木,不禁叹了口气,又看向了祝昭:“四姑娘寻我何事?那日许是我们阴差阳错,恰好错过了。”
“也没什么大事。”祝昭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错过也未免不是好事。”
她事后也细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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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若她真问崔协借了银两,往后还银两事小,欠人情事大,还是她思虑不周了。
崔协闻言,微微一笑,声音温和如东风:“此处未免拥挤,待会儿满城灯火,四姑娘可愿与我一道上樽楼共赏?”
“那——”祝昭笑眯眯地偏头看了看赤华,鲜活道,“祝昭也算是沾了世子的光喽!”
崔协眼中笑意更深:“四姑娘请。”
二人并肩而行,说笑着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喧闹闹的灯市,此刻约莫十丈远处的楼檐下,垂挂着数盏走马灯。
缓慢旋转的灯下,袁琢静默地站立望着沉沉夜色,繁星点点般的孔明灯缓缓升腾,他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走马灯昏黄的光影在他英气清正的脸廓上游移,在他玄色束袖劲装上晕染。
“中郎将,祝四姑娘当真可信吗?”同样安静站在他身旁的李烛问道,“不若追捕此刻一事就交给我吧,我必定以命相搏,将刺客带回元安!”
末了,他怕袁琢不同意,又弱弱地补充道:“阿翁.....还在元安呢。”
“我与刺客交过手。”袁琢想也没想就否认了他,“你一个人不是他对手,而且倘若他不是一个人呢?晦卿,我有阿翁,你亦有家人,你是他们养育了二十年的孩子,我可还不起。”
说着,他抬眼望向此刻灯烧如昼的樽楼,难得舒心地笑了笑:“四姑娘对我有一水之恩,且以莲蓬相赠,这几日我也让汝舟监察了她,她确实很守信。”
“可是......”
李烛还没说完,袁琢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向来看人很准,而且汝舟又要看阿翁又要看祝家,实在忙不过来,你也知道,监察一事,第三司中只有汝舟能神不知鬼不觉——”
“我知道。”李烛打断他的言语,“不能让圣上得知你派人暗中看着阿翁。”
袁琢笑了笑,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提脚下了高台。
“今日恰巧中秋,你也不回去陪陪阿翁......”李烛幽幽叹了口气,轻声将方才没说完的话说完,而后摇着头也下了高台。
马嘶声划破夜空,鞭声清脆如裂帛,二人策行至城门前,城守抬眼一望,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立时认出了来人正是天策卫中郎将袁琢。
城守慌忙快步上前,拱手作揖,声音洪亮而恭敬:“中郎将,夜安!”
随即转身,高声喝道:“速开城门,送中郎将出城!”
城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吱呀声,袁琢微微颔首,神色淡然,与李烛并辔而行。马蹄声在空旷的官道上回荡,渐行渐远,城守目送二人离去,心中暗自揣测,却不敢多言,只是低声吩咐手下:“关城门。”
而此刻的樽楼顶层,崔协与祝昭凭栏而立,晚风拂面
从此处望去,元安城的灯火尽收眼底,潏水上漂浮着数盏河灯,好似坠落人间的星河。
崔协侧头看向祝昭,见她一脸喜悦地望着远处灯火,点点光芒映在她脸庞之上,于是他的心情也忍不住好了起来,随口问道:“方才光顾着回答四姑娘的问题,倒忘记问了,四姑娘为何不赴宫宴?”
祝昭收回目光,无所谓地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愉悦:“世子,怕是以后这种宫宴,花宴,全都与我无关咯!”
21. 我瞻四方(一)
崔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询问:“为何?”
祝昭转头看向他,二人四目相对,她细细与他分析:“世子,我且问你个问题,什么样的女子不用学习女子八雅,亦不用学习世家谱图?”
“这问题倒不难。”崔协松了口气,笑了笑,“学习这些都是要门槛的,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一不嫁官吏,二不嫁世家,自是从不用学习这些。”
他回答完却没听到祝昭接口,她只是勾起了唇角,气定神闲地望着他。
崔协一怔,他错愕道:“你的意思是令尊不让你学习这些?”
祝昭悠悠地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然也,所谓宫宴花宴,说得好听呢,是宴游之乐,说得功利一些呢,其实就是择夫择妇。”
说完,她没忍住又多了句嘴:“女子择婿说是给女子择的,实际是为父亲和家中兄弟择的,你看我啊,过于顽劣,又不服管教,我只会让他们适得其反。”
崔协沉默了些许,而后道:“那你自己呢?与择婿一事上如何想?”
“说来也怪。”祝昭叹了口气,“我倒是难得与我父亲在一件事上如此统一。”
崔协脸上的笑意僵了一僵而后低低地问道:“我能否冒昧问一句,为何?”
“元安繁华,却不是我安身立命之处。”祝昭出神地望着远方,也不知是在看满城的孔明灯还是在看远处触不可及的故乡,“青山明我目,流水乐我耳,我这般粗鄙的人,或许生来属于山野。”
崔协神色一顿,而后才回过神来低低一笑:“当真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什么?”祝昭没听清他的呢喃。
崔协只是笑着却不说话。
祝昭也没有继续追问,她突然想到了一事,于是询问道:“世子,你见多识广,你帮我出出主意呗?”
崔协已然从低落的情绪中调整了过来,一听此话,讶异地眉目一挑:“还有你想不到的主意?你且问,我必全力答复。”
“那世子听好啦。”祝昭笑了笑,“倘若国公府断了你的银两,你该如何应对?”
崔协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方答:“我还有四方馆的差事,虽然不算大,但也是有俸禄的,而且我的上官赵大人为人敦实,对我很是和善,倘若他知道了这事定手忙脚乱地要借我银两。”
祝昭心里直呼失策,她还以为他就是个闲散世子,没想到他竟然还有官职在身,大意了。
祝昭无奈地点了点头,她在濯县被断了那么久银两,靠着卖花也能养活自己,只是如今她那便宜老爹不仅断了她银两,还禁了她足,当真是一点生财的法子也没有了。
崔协看着她略微有些失落的神情,笑了笑,又道:“若是我这四方使也当不成了,也不拿赵大人的银两,那我会寻我擅长之事作为营生,比方开一间花肆,而四姑娘你则可以写话本。”
“写话本?”
祝昭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建议,话说那些话本中不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吗?她一不是佳人,二没有才子,三没有见过才子佳人,让她写这种话本,岂不是......无从下笔?
“崔某虽与四姑娘接触不多,可每每总能被四姑娘身上的书卷学识惊叹。”崔协真诚道,“第一次是鸟雀与喜鹊之分,第二次是莲池对诗,第三次是琤桥潏水,四姑娘腹有诗书,涉猎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如此才学,合该被世人看见。”
祝昭犹疑地望向他,此刻她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口,只得欲言又止。
崔协立刻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慌忙之下脱口而出:“不是那种不能卖的话本子!”
祝昭脸上的神情更加耐人寻味了,连若木和赤华也忍不住偷偷瞥了眼耳根通红的崔世子。
“我......我说的意思是稗官野史。”崔协又赶忙解释道,“四姑娘读阅史书,览尽古今人物,那史册之中,多的是王侯将相,多的是布衣寒士,他们或是青云直上,或是潦倒终生,一生际遇,悲欢离合,岂非绝妙文章?况且四姑娘濯县长大,识人间疾苦,贩夫走卒,市井小民,亦有故事......我的......我的意思是四姑娘何不执笔,掌春秋,写苍生?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编撰成文,尽付于纸上?文章本无贵贱,话本有香艳,亦有厚重,并非全然难登大雅之堂......这就是......就是我的意思。”
说完,崔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开始成为话篓子了,本来伪装得好好的,他真有点想掌自己的嘴了。
若木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果真还是他那个口若悬河的世子。
祝昭原本凝眉,此刻听着听着,眼中露出了光彩,她兴奋地一拍栏杆:“妙哉!妙哉!世子你这一席话,当真是醍醐灌顶!”
她忽而转身,裙裾旋开如莲:“我这就去写!世子再会!”
说着便要往楼下跑,赤华草草行了个礼也跟上了,崔协见状连忙出言阻拦:“四姑娘!且慢,还有一事,写话本免不了要和天策卫第二司打交道!”
祝昭收敛了脚步,脸上的雀跃也跟着少了许多:“天策卫?天策卫还管话本呢?”
“你刚来元安,又没有学过官制,不知道也正常。”崔协轻拍栏杆,道,“天策卫共有七司,第一司刑讯囚犯,第二司掌书刊舆论,第三司监察百官,第四司存档文书,第五司巡防缉捕,第六司后勤物资,第七司情报探查,各司其职,正所谓天策犹在,鬼神难行。”
祝昭顿时泄了气,她头疼道:“真是哪哪都有天策卫啊——”
“倒也不难打交道。”崔协莞尔一笑,“天策卫第二司掌管书刊舆论,凡市井话本,坊间小册,皆需经其勘验,方可付梓,四姑娘若真要著书,只需记住三点,其一,莫要妄议朝政,其二,莫要亵渎圣贤,其三,莫要诲滛诲盗,只要不逾矩,第二司也不会为难。”
崔协见祝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又言:“我别院所植的夜昙今夜将开,可否邀请四姑娘与我同赏?”
祝昭不假思索道:“不了不了,实不相瞒我是偷偷出来的,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改日!改日我定与你同赏!”
祝昭抬眼望向漫天华彩,漆黑的眸子因为烛光而变成了透亮的琥珀色,瞳仁中的光亮随之变化,亮如白昼的孔明灯逐渐变成了一支摇晃不定的蜡烛落在她眼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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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昭趴在自己屋里的书案上定睛瞧着那蜡烛,脑海里再次响起了方才樽楼上崔协说的话,她仰头长啸,眨了眨发酸的眼睛,同在一旁吃月饼的赤华道:“天策卫七司,各司其职,首司刑囚,次司文墨,三司察吏,四司典册,五司巡守,六司资储,七司探秘,天策卫职责已然大大超过前朝了,怎么这般无所不能啊!”
赤华咽下口中含着的月饼,含糊不清道:“天策卫无所不能也不关我们什么事啊,我们这么遵守律法,天策卫不会找我们的。”
祝昭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她自然知道,只是有些震惊于天策卫的势利而已。
赤华又神秘兮兮道:“不过姑娘,我今晨上街,可听到了不少天策卫中郎将的传闻。”
祝昭看向她,示意她说出来。
赤华放下手中的月饼,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再咳了几声,眉毛一挑:“姑娘你可听好咯!”
她拿起书案上的镇纸一拍:“话说那京畿瑕州袁氏子,姓袁名琢字听之,失怙失恃阎罗郎,年方十八考武试,武试及第得官职,得罪高官进诏狱,太子赏识来相救,擢为贴身带刀卫,太子命丧归芜山,靖王登基欲招安,阎罗低头听其意,擢为天策中郎将!”
赤华一口气说了下来,憋得她直喘气,祝昭了然地点了点头,指了指一旁的茶盏:“顺顺。”
“你上茶楼听的?”祝昭询问。
“不是。”赤华摆了摆手,“听大街上小孩子唱的童谣,姑娘你别说,倒还真是朗朗上口。”
其实关于袁琢的记载,她在祝策给她搬的一大箱书卷里面寻到过。
那书卷应当是祝择现写的,或许是他作为史官的习惯,他喜欢给每个他相知的人写传记,而那一册书卷之中写了许多人。
祝择现写的传记很客观,很澄澈,不掺杂一丝一毫的个人情愫,在他笔下,袁琢是瑕州人氏,失怙失恃,宣和六年武试及第,入禁军,后因当街斗殴而入诏狱,先太子力保将他救出,后擢拔为御前带刀侍卫,宣和八年,先帝驾崩,太子命丧归芜山,靖王登基将与先太子关联的一行人下诏狱,袁琢低头折节,拜中郎将,掌天策卫,奏事直达天听,御前亦可带刀,除天策卫大将军韩值及圣上,不再受人掣肘。
祝择现还简单写了几件他奸邪的佞臣之事,其一是琤桥斩罪臣,其二是独闯九松寺,其一说他目无尊法,其二说他目无神佛。
其实了解完这些也应当能理解为何袁琢总是冷冰冰的了,毕竟失怙失恃,自小长大经历的艰难困苦和人性阴暗非常人所能想象,而后他突破重围,不惜背叛旧主,最终才能二人之下,万人之上。
所以他性子中有孤绝,有狠厉,这些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在祝昭与他为数不多打的几次照面中,她能感受到他性子里无端的一片皎洁,那这皎洁是来自哪里?
或者说,来自谁?
祝昭从来都不觉得能有一个人,他深谙世间丑恶,却仍能存有善意。
清明难守,戾气难除。
“想那么多干嘛。”祝昭拍了拍自己的脸,叹了口气道,“十五丈和一盏茶远的事不在我考虑范围内。”
22. 我瞻四方(二)
“考虑什么啊姑娘?”赤华又抓起了没吃完的半块月饼,还好心地问道,“姑娘你真不吃这月饼吗?还怪好吃的呢,这可是大公子特意送来的!”
祝昭摆了摆手,再次趴在了书案上:“我不爱吃月饼。”
月饼是中秋夜阖家共食的佳肴,是为团圆团聚之意,可如今家人皆赴宫宴,只有她一人独坐月下,吃月饼又有什么意义呢?
月华如水,竹帘被晚风吹得稍稍动,筛进了院外一条条如水的月华,她侧过头望着面上食盘里余下的几块月饼,迟迟未移开视线。
望着望着,她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不禁皱眉。
可是......可是以往在濯县,她与赤华在小院子里分食月饼也很快活,此刻为何会生出吃月饼没有意义的想法呢?
她这才钝钝地,切实地明白了袁琢说的那句话,他说,因为她终究对她的家人们还抱有期待。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看透,却原来心底仍存着一丝奢望。
她的眼眶突然有些发酸,她连忙再次仰起头来,发出长长的“啊——”声假装发泄烦恼。
果不其然,吓了赤华一跳:“姑娘,你怎么了?”
祝昭站起身走到竹帘边拂开它,于是一条一条的月光变成了一片一片的月光。
赤华看到月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清瘦,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韧。
“我要写话本!”祝昭下定了决心。
“姑娘你方才在烦恼这事啊?”
“不是,我方才只是在思考......”她停顿了片刻,最终找到了合适的语句,“人的真实。”
“人的真实?”赤华摸不着脑袋,
祝昭满腹心事,没有接话。
袁琢此人于她而言是模糊的,她看不真切。
人尚且看不真切,那历史呢?
是真切的吗?
是完整的吗?
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还会有人真正想去通过史书中的只言片语探寻真理吗?
史书浩如烟海,倘若无法记载真实的人性,史书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
她惊恐地发现,史书......好似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赤华!”祝昭转身喊了一声,“准备纸笔,研磨,我要给崔老先生写信!”
“哎!”赤华一口吞下了剩余的月饼应了一声,立马去准备了。
不多时,她便将宣纸,毛笔和一方端砚准备在了书案上,她将宣纸铺开,用镇纸压好,拿起墨块,在砚台上研磨,她一边研墨一边问:“姑娘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给崔老先生写信了?”
“有问题实在不解,想要向先生请教。”
祝昭执笔蘸墨,笔尖在纸上轻轻一顿。
“敬禀先生......”
“学生祝昭,心有积疑,欲求解惑,故修书一封,望先生不吝赐教。”
“此前因家中急事,学生匆忙归家,未及向先生告别,归家后,又因琐事缠身,未能及时修书致歉,心中惭愧难当。今日稍得闲暇,特此致书,以表歉意。”
笔尖游走,却在此处一顿,祝昭思索片刻,继续落笔。
“学生近日读史,心生疑惑。史书所载,能映照古人真性情乎?若史笔难尽其实,吾辈以至后辈何以自浩渺史海见先人之真实?若史书难免偏颇,何以仍需书写?岂非使后人陷于迷途乎?”
“学生愚钝,望先生指点迷津,传道解惑,愿先生身体康泰,学问日进。”
祝昭搁笔,轻轻拿起信纸吹干墨迹:“濯县与元安相距甚远,也不知道先生何时能收到我的书信。”
“姑娘,不若再写一封给青麦阿姐吧?”赤华眼珠一转,提议道。
“不用。”祝昭将信纸装到信封里,“崔老先生看到了信,青麦也会看到,再说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赤华不解地歪了歪头:“赤华愚钝,这词能这么用吗?”
“要学会适当变通。”祝昭笑了笑,将装上信件的信封交给了她。
“诶对了,我那本《拾徽录》从濯县带回来了没有?”
赤华知道《拾徽录》,那算是祝昭的随笔,里面记录了诸多有趣的事情,只是她许久不见这本《拾徽录》了,故而她偏头想了想:“先前理书的时候我似乎都未曾见到过,我现在去翻翻看吧。”
“也好,但愿不是遗漏在濯县了。”祝昭叹了口气。
在那本《拾徽录》中,她记了很多。
或记春雨连绵,茅檐倾塌,与蛛鼠同眠,或写秋夜盗邻翁菊醪,醉卧坟茔,或些路闻狗吠,与之对诗......
不薄不厚的一本,记录的是她无拘无束的十年,或许在再次翻阅的时候,她能回忆起细枝末节,可能这能为她要写的话本添色。
不一会儿,赤华哒哒哒地从阁楼上跑了下来:“姑娘,真的没有。”
“许是落在濯县了。”祝昭也不纠结,“无所谓,等以后回去了再找便是,来来来赤华,坐我旁边来,我们聊聊在濯县发生的事情!”
赤华一听,提着裙裾乐呵呵地过去了。
月头一点点地斜了过去......
此后数日,祝昭每日所做不过是在郁离院中,捧着一卷书,坐在廊下负暄。
赤华则每日将府中来拜会的宾客一一告诉了她,赤华好奇心总是重的,免不了要问她为何要宾客名录,祝昭只模棱两可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虽然赤华不知要知的彼是谁,但还是懵懵地点头照做了,后来祝择现看祝昭安分便解了她的禁足,倒让她更加方便记录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院里的桂花开得愈发茂盛,香气也愈发浓郁,阳光透过枝叶在书卷上投上了斑驳的光影,风起时,几瓣桂花落在书页上,染得书卷尽是桂香。
这些时日,府中还发生了四桩喜事,一是长兄娶妻,二是二姐出阁,三是三姐定亲,四是她的话本赚了不少银两,如今就算是祝择现再断她银两,她也能乘车归乡了。
一日午后,祝昭望着窗外清爽的秋色,她有些出神,忽喃喃然:“若是在芙蕖,我定是与你还有青麦一道登高,摘柿子,晒山楂的。”
赤华则是拿着祝昭写的话本看得起劲:“姑娘,你这写的华三叔不就是隔壁村的孙伯儿嘛!这些就是他做的事情啊!当年帮着嬷嬷那般折辱我们,昨儿我上街采买,听到有人在议论这华三叔呢,说他猪狗不如,就该遗臭万年!”
祝昭点点头,得意道:“这叫取之于人,还之于人。”
“姑娘当真是好手笔。”赤华啧啧赞叹,接着又打趣道,“今晨上街,姑娘是不是又碰到崔世子啦?”
祝昭拣了面前果盘里的橙黄橘子,随手剥开,清香四溢,她随口答道:“是,过些时日圣上寿宴,万邦来朝,前来相贺,世子是北漠使,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他说他先前是西逻使,他说西逻人可比北漠人难伺候多了,数月前,圣上将他调职至北漠,属实是君恩眷顾。”
赤华刚想说些什么,庭院外却隐约传来了争吵的声响,祝昭还没站起来,祝择现就出现在了郁离院,宋夫人一脸无奈地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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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话不说就招呼身旁的小厮将赤华押了起来。
赤华手中的话本落地,祝昭霍然站了起来:“父亲,你又做什么!”
祝择现冷哼了一声,将它从头看到脚,缓缓道:“方解了你的禁足,你便去大街上与崔世子私相授受?”
“父亲你莫要口说无凭,我授受什么了?”
祝择现自上次与祝昭对战后,反省了很久,自觉在与祝昭对话时,自己万不可情绪上头,要适时控制情绪,放缓说话速度,以免露出破绽,言快失意,故而如今他已然不似之前那般狂躁,反而是看了眼地上掉落的话本,居高临下道:“不在那里吗?”
祝昭愣住了,她今晨上街去书局拿银子的时候恰好碰到了崔协正带着北漠使者游历街市,不小心撞到了祝昭,于是祝昭手中拿着的话本落地,崔协弯腰替她捡了起来,二人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也不知怎么传到了祝择现耳朵了,还传成了私相授受。
祝择现见她不言语,眉目上扬:“无言以对?”
祝昭嗤笑着摇了摇头,她知道解释从来没有用,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的。
“对我用家法吧。”祝昭放弃了抵抗。
“不。”祝择现笑了笑,指向赤华,缓慢开口,“我要对她用家法。”
祝昭眼神一凛,她立马张开双臂护在了赤华前面:“罚我。”
祝择现没有理睬她,转身就叫了人:“把四姑娘抓紧了。”
于是又来了两个小厮按住了祝昭的肩膀,她被束缚得动弹不得。
“让四姑娘跪下。”祝择现轻飘飘地吩咐。
那两个小厮又用力将她往地下按,祝昭咬着牙不肯跪,祝择现抬脚对着她的膝盖来了一脚,祝昭失力跪在了地上。
“父亲!”祝昭昂起头来看着祝择现,虽是叫着敬称,却是怒目而视,“您罚我,我认罚,我认错。”
祝择现死死地盯着她,过了半晌才轻蔑一笑:“你原来是会认错的啊?”
他瞥了眼身后小厮,道:“赤华未尽看顾之责,罚二十鞭。”
祝昭奋力挣扎,却被两双铁钳似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她的肩膀,动弹不得眼见行鞭之人已至赤华身后,她心急如焚不管不顾地嘶喊:“住手!我让你们都住手!”
混乱间,她一口咬上了一个小厮的小臂,小厮痛得一激灵,祝昭找准时机,猛然起身快步上前,将赤华护在了身下。
长鞭刺破凛冽的秋风,呼啸着狠狠地抽在了祝昭身上,她身子猛地一颤,咬着牙闷哼一声,却依旧死死护住赤华,没有挪动半分,她忍着疼痛抬眼望向祝择现,依旧是那两个字:“罚我。”
轻如鸿毛,却又重于泰山。
赤华整个人抖如筛糠,泪水决堤,鞭声重重地落在身上就会变成沉闷的声响,而沉闷的声响又化成重锤砸在了她的心上,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赤华哭得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只是用力推着祝昭的肩膀,想要把她推开,可祝昭却是紧紧圈着她,就像她们幼时那样。
幼时,狠毒的老嬷嬷常殴打她们二人,每次,每一次,祝昭都冲出来一把将她护在身下,就像现在一样。
宋夫人实在看不下去,她双手颤抖着,却依旧端庄:“主君,昭昭已经认错了。”
祝择现本就是个文人,也狠不下心来,他望着祝昭困兽似地盯着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竟然升起了本不该有的怜爱之情:“祝昭你可知魏国公府的世子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
祝昭淡淡地笑了笑:“世子的来历就是世子,世子的身份与我云泥之别。”
23. 我瞻四方(三)
“不止。”祝择现神色凝重,“你与崔世子相识,自然是知道他有咳疾,但你可知道他的咳疾从何而来?”
他顿了顿,缓缓开口:“宣和六年秋狩,一支翎箭突然破空而至,射向了先皇,当时周围人都怔住了,世子当年十六岁,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催马上前,合身扑去,替先皇挡住了致命一箭......”
宣和六年的归芜山,崔协止不住的血染红了先皇的明黄衣袍。
事后,先皇敕太医救治崔协,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顽疾,每至秋日发作。
先皇愧疚,敕令他为魏国公世子,恩宠有加。
“这便是为何魏国公府的世子不是嫡长子,而是嫡次子的原因。”祝择现挥手让下人都退了下去,方继续道,“魏国公无用,是个彻底的庸才,可因着这位崔世子,魏国公府却仍受着恩宠,祝昭你说,这样的人是你能招惹觊觎的吗?往后莫要和世子接触,你可听到了?”
“我听到了。”祝昭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祝择现,“但我想知道,私相授受一事,是谁告知父亲的。”
上次贼盗一事,祝择现就算怒极也只会挥袖,可当她晚间归家之时,他却知道可以鞭打她,再看今日,他竟然知道了要从她身边人下手,将她拿捏得彻彻底底,成为任人刀俎的鱼肉。
他身后必有旁人指点。
再往深处想,这个旁人未必不是几年前将她骗到了荒郊野岭要杀人灭口的人。
“你要知道是谁做甚?私下报复吗?”祝择现冷笑一声,“你不该怨恨,倒该感谢她,倘若你和世子的事情闹大了,反倒不好收场,到时候崔世子也不一定乐意娶你。”
“不娶。”崔协手指轻轻拨开杂草,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抬起头来,目光清澈坚定地说,“我不会娶祝四姑娘,祝四姑娘也不会嫁我。”
崔起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二弟,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祝著作郎官职低微,祝四姑娘又素有灾星之名,怎么能配得上......”
崔协轻轻叹了一口气,打断了崔起的话:“长兄,你不用宽慰我,我知道爹不喜我,但你万不可为了抬高我而贬低四姑娘与她的家人。”
崔起不再言语了,因着崔协护驾有功,所以他被先皇敕令为魏国公府世子,抢尽了魏国公的风头,魏国公每每出去雅集,总要听人夸上崔协一两句,他不喜欢别人处处压他一头,更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的儿子,故而自从崔协成为世子以来,魏国公就对他爱搭不理的。
今日也不知他在哪里听说的,说崔协与祝府四姑娘常常见面,魏国公一心为崔协找个一般的新妇,上下左右一打听,兴奋地发现祝四姑娘原来有命犯七杀之名,一时间喜不自胜,提着礼品就要上祝府给崔协说媒去。
好在在魏国公府邸门口碰到了崔起,崔起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连忙阻止了他:“这姑娘与二弟门不当户不对,就算二弟不在意门当户对,也该问问二弟是否当真爱重她吧?”
想到这里,崔起皱起了眉头,却听到崔协似是无意识地说道:“其实我娶妻,不在乎什么门第,若四姑娘乐意,我倒真该谢过爹爹做媒了。”
崔起一怔显然是没料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何意?你爱重四姑娘?那这是岂不是正好?”
崔协却只是摇了摇头。
崔起语重心长道:“二弟,你虽是世子,却不是长子,家中门楣不需要靠你牺牲自己的姻缘来换,万事都是长兄,知道吗?”
崔协无奈地笑了笑,有些落寞道:“长兄你知道我与四姑娘第一次在哪里见到的吗?”
崔起索性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了,抬眼顺着他的话问道:“你平日里不是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就是在四方馆,长兄倒真是想不出你与四姑娘是如何相识的。”
崔协也在他一旁的石凳上租了下来,嘴角不自觉泛起了笑意,缓缓指了指前方:“这儿。”
“这儿?”
“是,那日是幼镜的笄礼,我躲懒在此处拿石子赶鸟雀却砸中了她,我要为她请府医,她也不讹诈我,却说这是幼镜的笄礼,不宜让众人知道见血了,她还纠正我说鹊先识岁之多风也,去高木而巢扶枝,说的是喜鹊,而非鸟雀。”
“长兄,你都不知道,她当时行礼都行的不对,很是生疏,错得离谱,按理说寻常女子这般,早该面红耳赤了,她却不。”
“后来皇后寿宴,我寻她正欲与她道歉,她却趁我不注意,没入人群之中,长兄,行事这般跳脱随意的女子,当真是我生平仅见,与其它的姑娘皆不相同,我是个规矩的人,自小学习君子礼仪,被教导世家规则,本不该喜欢她这般随性的人,本不该的......”
“再次见她的时候,我言明结交之意,她却说自己命格不祥,劝我不要靠近她,她说着是洒脱,抗拒我的接近,可越是这般,我竟然越不愿离去,她不该是被贬低的人,我想帮她。”
“后来,我告诉她,我崔幼和不信命格,只信亲眼所见,她防备的神色渐渐消失,紧绷的肩膀也慢慢松懈,自那以后,我再与她相处起来,她便不那么警惕了,她是个极好的姑娘,只要她认定了旁人对她好,哪怕一分好,她便倾尽十分好。”
说完,崔协抬手往前方指去。
崔起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庭院之中,花草繁盛。
“她送了我许多花草,说是谢礼。”崔协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全是她拿自己的银两买的,相赠于我。”
崔起听完,眉目轻挑,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调侃:“如此说来,你与四姑娘是郎有情,妾有意啊!”
崔协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看向了石板路上的斑驳树影:“四姑娘说了,她此生惟愿无拘,我是魏国公府的世子,我给不了她,我亦不愿阻她。”
崔起闻言,却是眉头微皱,不解道:“幼和,世家大族,衣食无忧,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同她言明你的爱慕之情,我不信她会拒绝你!”
“她会的。”崔协不假思索道,“很可惜,她不是那些求之不得之人。”
“可是......你好歹争取一下啊。”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崔协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她有她的追求,我有我的苦楚,在我的生命里,情爱并非全部,国公府也不能只靠长兄一人撑着,我被国公府护佑,也自然会被国公府束缚,我无法向四姑娘保证许她自由,也无法向她保证她会成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况且若我向她表明心意,她不拒绝我,她就不是祝四姑娘了,而我也不会爱重这样的四姑娘。”
“长兄不需要你牺牲自己,你明白吗幼和?我能为你,为国公府遮风挡雨。”
“可这样一个被遮挡住风雨的国公府会生养出一个不见天日的崔协。”崔协笑了笑,“长兄你姓崔,我也姓崔。”
“听起来……”崔起叹了口气被他说服了,他斟酌了一些言辞,方道,“当真是有些深奥了……像是命中注定的有缘无分。”
崔协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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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望着四方屋宇外的飞鸟,突然之间,他有些羡慕它们,与他们比起来,他就像孤魂,金樽清酒玉盘珍馐供养着的孤魂。
祝昭于他而言,是不羁的清风,肆意纵横天地,故而他这缕孤魂的心魄被她所摄。
可是他知道,红线错缚,困于渊薮。
作为国公府的世子,自由于他,是水中月,是镜中花,是虚妄。
他被她的自由所吸引,可他也知道自由不属于他。
从来不属于。
祝府祠堂内,祝昭将几个蒲团排排放好,而后躬身团团向祠堂上列祖列宗的排位行了礼,口中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在上,晚辈祝昭,与诸位呢已经见过一次了,今日又冒昧拜访,晚辈知道诸位慈爱,晚辈呢也不与先辈们客气了,晚辈就拿这儿当自己家哈!”
说完,她身子一歪,直接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一排蒲团上面了,她双手交叉垫在脑后,惬意地晃了晃腿。
回京月余,她已经跪了两次祠堂了,第一次她还是中规中矩地跪了一整夜,生怕祝择现见她没跪好就又给她一鞭子,她的原则是鞭子可以挨,但不能平白无故挨,可谁想她端端正正地跪了一整夜,祠堂内外没有一个人监视她,只有赤华陪着她。
所以这回儿她放聪明了,既然周围空无一人,祠堂大门一关,她直接躺了这三日便好。
檐下滴漏不断,空院传响。
祝昭躺着无趣,索性起身爬到供桌下寻找好看的书卷。
上次罚跪后她就搬了很多有趣的书卷藏在了供桌底下,有桌帷挡着,寻常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掀开它来看。
她猫着腰在书堆里找寻,她想找一找关于那位归芜山上颜氏女将的记载,她着实是对她有些好奇的。
“姑娘?”书没找到,却听见赤华扣了扣门,轻声叫唤。
“进来!”祝昭掀开桌帷,从供桌上爬了出来。
赤华偷偷摸摸做贼似的进来了,转身又悄悄合上了门,接着她又猫着腰来到了祝昭身边,摸出了一张叠起来的纸张,递给了祝昭。
祝昭起身从祠堂的供桌上拿了一盏蜡烛,拿出布包里的小本子,又取下了头上的笔簪开始趴在地上誊写。
赤华也趴在她旁边,幽幽地来了句:“姑娘,我实在有些好奇,这笔簪到底是何时有的?是你背着我去买的吗?”
祝昭手中的笔没有停,漫不经心道:“路边捡的。”
“我的天爷啊!”赤华瞬间两眼瞪大,眼眸中像是燃着两簇明亮的焰火,“这么好的运气!这笔簪,笔是笔,簪是簪的,这木头是木头,这玉石是玉石的!姑娘,借我点!借我点!”
“借你点什么?”祝昭不明所以地望向她。
“气运啊!”赤华理所应当。
祝昭被她逗乐了,拍了拍她:“借你,借你!”
赤华立马坐了起来,拍了拍胸脯朝着黑压压的牌位磕头:“列祖列宗保佑!好运来来来!”
“你要好运干嘛啊?”祝昭随口问道。
赤华嘿嘿一笑:“要好运保佑我和姑娘能回濯陵啊,这样姑娘也就不用动不动就被冤枉了,也不用动不动就跪祠堂了。”
“都习惯了。”祝昭无所谓道地摇了摇头,将小本子放入布袋中,又将笔簪插回了头上,坐起身问赤华,“诶,主君呢?”
“主君方才被诏入宫了。”赤华答道。
“多聊会儿,他最好住在皇宫里与皇上彻夜长谈!”祝昭昂着头恶狠狠道。
24. 我瞻四方(四)
祝昭正躺在蒲团上身临其境地背前朝诗人李翩的佳作,将自己也想象成为了翱翔的游侠,想着再过几个一个时辰就到了今晚,她便能出祠堂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这时,她却听到外面陆陆续续传来了声响。
祝昭立马止住的声音,缓缓坐起身来细细听着打算辨别一二,却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朝祠堂大门靠近,她慌忙调整了姿势跪得恭恭敬敬。
“姑娘姑娘!”祝昭一听是赤华道声音,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赤华着急地打开了门,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姑娘,姑娘,府上......府上来了好多穿盔甲的人!”
“哦。”祝昭淡淡道,“许是主君宴请的客人吧。”
“主君还没回来呢!”赤华着急道。
“许是又去寻花问柳了吧。”祝昭不以为意。
“不是!”赤华焦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前夜进的宫,今日还没回来!”
祝昭一下子跪直了身子,心一沉,入了皇宫整整一天都没回来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清楚。
她早觉得祝择现一个芝麻大的史官,不该有这么大的府邸,看看,果真是贪墨被抓了!袁琢还没赶来收拾他,他倒是自己把自己收拾好了!
“主母让我来找你,她说让你去白泽堂,我听他们那帮仆从说是等会宫里要来人宣旨!”赤华深吸了一口气,又从衣襟里拿出来信封,“姑娘,这是崔老先生的回书。”
“白泽堂......”祝昭木木地接过回信放到了随身的布包里,她此刻有些茫然,历代贪墨的官员没有好下场,官员的家眷更没有好下场,可是她还没有和赤华回濯陵啊,想到这里,祝昭拉住了赤华冰冷的双手,急急道,“赤华,你知道我写话本赚的银两在何处吧?”
赤华懵懵地点了点头。
“带上它们。”祝昭这一刻突然不怕了,她笑了笑,“从郁离院后院翻墙出去,去樽楼订个雅间,不用回府,等我来找你。”
赤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重重地点头,祝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站立了片刻,转身跪在蒲团上,对着列祖列宗虔诚发愿,愿赤华余生顺遂,喜乐安康,只做赤华。
而后她利索地站了起来,快步向白泽堂走去。
等她到的时候,宋夫人刚好遣散完府中家丁婢女,一抬眼就对上祝昭,纵使是这般时候,她仍是带着笑意。
祝昭朝宋夫人点了点头,自觉地站到了和自己一辈的祝曦和长嫂的身旁。
如今家中长兄尚在国子监,二姐已然出嫁,故而此刻家中仅余下她和祝曦二人。
祝曦这时候倒没说什么讥讽她的话了,反而只是死死地咬着唇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圣旨到——”
祝曦忙拉着祝昭跪下了,祝昭一个踉跄,膝盖磕得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不对啊,祝昭这时才反应过来,她那两个同父同母的弟弟妹妹呢?还有裴姨娘呢?
还来不及她细想,尖锐阴沉的声音就入了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日历所著作郎祝择现,行为不端,暗通北漠,此等逆举,动摇国本,上负皇天,下负万民,依律夺其官职,敕令禁军围府,刑部抄没,一应财物,登记造册充入国库,府中男丁女眷,无论长幼,流放北地,钦此——”
籍家抄没?祝昭皱起了眉头,通敌?不是贪墨?这不能啊,她每日监视祝择现,从未见府上来过什么北漠的客人啊?
“宋夫人,还不抓紧接旨谢恩?”宣旨的曹公公将圣旨往前递了递。
宋夫人跪在最前,此刻脸色惨白如纸,她身后是接连不断的抽泣声,宋夫人双手紧紧抵在石板上,指尖泛白,她颤抖着双手向前,而后紧紧地握住了,艰难发声:“臣妇,谢主隆恩。”
宋夫人谢旨的话音还未落,门口的刑部官差就大步迈进白泽堂:“把这些都给我搬出去,一件不落!”
祝府众人还未回过神,跪在地上未站起来,周围只一瞬就都是官差,祝昭连忙爬了起来,她可不要仰着头看他们。
此刻府中所有的外来客皆是看她们笑话的,她偏不让他们如愿。
身下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抽泣声,祝昭又弯下腰把祝曦和长嫂拉了起来,再去拉宋夫人与诸位姨娘,可此刻她才发现不仅裴姨娘和她的一双儿女不在,沈姨娘竟然也不在。
“不是?你别哭了!”祝昭不理解地回头拉着了差点又哭得跌倒在地的祝曦,“你娘呢?”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我命没有二姐姐好还不允许我哭啊?”哭得昏天黑地的祝曦冲她吼了几句,这才开始泪眼婆娑地去找沈姨娘,却找了半天没找见,“对啊,我娘呢?”
祝昭急促地叹了口气,去找宋夫人:“母亲,裴姨娘和宋姨娘如何不在此处?还有祝松和祝鹤,他们人呢?”
宋夫人随意看了眼四周的官差,拉近了她一些,低声道:“我知道你父亲不会私通敌国,他为官多年,从来没有对不起过顶上乌纱帽。”
祝昭一愣:“母亲的意思是?”
“圣上动怒只能是因为你父亲太对得起自己的乌纱帽了,于文史一事上他最是执拗,怕是因如此才惹了圣怒,松儿鹤儿还小,我让裴姨娘带着他们从后院逃走了,沈姨娘稍微去帮衬了一下,估摸等会就会回来。”
“圣上不会怪罪吗?”祝昭有些诧异听到这个回答。
“圣上此举本就招惹是非。”宋夫人语焉不详道。
祝昭听懂了,圣上抄家此举本就师出无名,到时候抄家的官差回去上禀,说有三人不见踪迹,圣上许是也不会过于追究,以其是妇孺为名,开恩放过,反而会赢得一个仁慈之名。
只是虽然想明白了,但是祝昭却有一瞬间的动容:“母亲这么信他吗?”
她从来没有被这般坚定地相信过,她不知道是什么的感情会让一个人如此相信另外一个人,况且祝择现对不起宋夫人的地方很多。
“他?你说你父亲吗?”宋夫人笑着看向她,“往后你也会如此信一个人的,只是你如今还没遇到罢了。”
祝昭不懂,她又问道:“母亲后悔吗?”
“不后悔。”
“我还没问后悔什么。”
“不论什么,都不后悔。”
祝昭歪了歪头,她不理解,她还想说些什么,就看到两个官差架着着一个已经昏迷了的妇女走来。
那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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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头发蓬乱,脑袋低垂看不清容颜,脖颈后还有未干涸的血迹。
祝昭和宋夫人对视了一眼。
两个官差满脸不耐烦,“咚”的一声闷响,妇女毫不留情地被扔在了宋夫人的跟前。
其中一个官差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吊儿郎当道:“后院草丛里发现的,看着也不像是下人,伤得挺严重的,你们瞧瞧,认识不?”
祝府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了,连祝曦都停止了哭泣,祝昭最先回过神来,蹲下身子将地上的人翻了过来。
“裴姨娘!”祝曦率先认了出来,瞳孔骤缩,拨开人群一个趔趄跪在了有些奄奄一息的裴姨娘跟前。
祝昭缓缓站了起来,蹙眉看向宋夫人。
不应该啊,回来的应该是沈姨娘,怎么会是裴姨娘?而且还是这般狼狈的模样?那既然裴姨娘没走成,那祝松祝鹤呢?沈姨娘呢?又在何处?
“得了得了。”围府的禁军首领满脸嫌弃,指指点点,“看看是不是还活着,要是死了就扔外面去。”
祝昭虽然对裴姨娘没什么感情,却看不得人这么侮辱人,心中虽有怒火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只能偷偷剜了那禁军首领一眼。
没想到竟然被他看到了,他玩味地笑了笑,冲祝昭指了指:“你,来。”
祝昭心里“咯噔”一下,警惕地盯着他,缓缓走过去。
见人走来了,禁军首领脸上的笑容愈发肆意,二话不说,突然一把揪住了祝昭的后脖颈将她的脑袋往一旁的水缸里摁去。
祝昭尚未来得及惊呼,脸就已经被狠狠地压进了水中,冰冷的水瞬间灌进了她的口中,鼻子中,窒息感如潮水迅速将她淹没。
她拼命挣扎,双手胡乱挥舞,剧烈扑腾的水花浸湿了她的衣裳,可那双手却仍旧重于泰山。
宋夫人惊恐地上前:“梁将军,有话好好说,要是她有什么过错,我替她——”
宋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脚踹开:“这儿还没你说话的地。”
祝昭挣脱不得,意识逐渐模糊,她后知后觉,这人是真想要她的命。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梁大人,袁某来向你要一个人。”
围府的禁军首领梁砥下意识转过身去看,这才看到一匹白驹嘶鸣着停在了祝府门口,马上之人翻身下马,大步朝他迈来。
祝昭被他狠狠一甩,跌倒在地,她剧烈地咳嗽着,胸脯剧烈起伏,衣裳几乎湿透,鬓发湿乱。
宋夫人和姜姨娘急忙上前,将她拉到了远离梁砥的地方,这才轻抚着祝昭的后背,秋日的风有凉意,祝昭浑身湿透,止不住打哆嗦,却喘着粗气摆了摆手,扶着她们站了起来。
不论何时,她都不要跌下不起,她要站着。
梁砥微微皱眉,小声嘀咕:“袁琢?他来干什么?他不是不在元安吗?”
“梁大人,袁某来向你要一个人”袁琢来到他身旁,再度重复。
梁砥脸色一沉:“袁大人要谁?”
此刻仲秋时节,草木凋零。
祝昭看到他站定在门檐下,天光堪堪照亮了他半边脸,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一如既往寡言:“她。”
25. 蜉蝣之羽(一)
梁砥一听,笑了:“罪臣之女,怕是遂不了袁大人的愿了。”
“如不如愿轮不到梁大人来说话,我自会去向圣上请命。”
“袁琢。”梁砥手按在刀柄上,“你以为你是谁?此般先斩后奏你当真以为圣上会纵容你吗?你要知道天策卫只是禁军中分出来的七卫,我们俩指不定谁比谁大呢!”
袁琢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开口:“梁大人,你当真要和我作对?”
梁砥咬了咬牙,天策卫建立之初是从十四卫禁军中分出了七卫,从来势力都不如禁军,甚至可以说是在禁军之下,受禁军管辖,可自从袁琢任职天策卫中郎将后,将天策卫七司分七职,管理有方,再加上他是天子近臣,天策卫因此事事处处压过了禁军,每每想到此处梁砥都恨得牙痒痒。
想到此处,梁砥大笑了几声:“我若真不放,你当如何?”
“不计生死。”
“那好......只是不计谁的生死呢......”梁砥随意将未出鞘的长刀抬起,刀鞘轻轻地搭在了袁琢的肩上,上下微微拍了拍,而后转头春风满面地一一掠过府中惶恐的众人,似是思索了一番,才朝祝昭昂了昂下巴,“要不就她吧?袁大人觉得呢?”
“你什么意思。”袁琢面无表情道。
“既然你都说了不计生死,那不如玩个游戏吧?”梁砥微微一笑,“看到她头上的折股玉钗了没?你蒙眼射中,我立刻放人,但若是射不中,袁琢你就跪下给我道歉。”
袁琢只是转头看向她,似乎是想审视她的神情,可是她却未曾看他,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一直都是这副打扮,绀绾双蟠髻,饰以折股青玉钗,两鬓有白玉掩鬓,发髻间是花头簪,干净清澈不繁复。
只是如今,还加了一支笔簪。
可她现在面色苍白,浑身湿透。
袁琢伸手,一旁禁军将弓放到了他手上,他的目光有些冷,却还是嗤笑一声:“你怕是又忘记我的射艺了,手下败将。”
祝昭听到了他们的交谈,但是她心里闷闷的,她自是知道袁琢救她是为了得到名录,她也知道现下被救出去总归比流放北地好,可是她更知道她如今是筹码,是赌注,是任人摆布的,这让她很抗拒。
可她应该感激的,应该期待的,她想。
有箭破风傍耳而过,祝昭尚未回神就听到一声泠泠的脆响,玉钗落地。
袁琢一把拽下了蒙眼的布条,将弓扔给了一旁的禁军,回头看向梁砥,言简意赅:“放人。”
说完,袁琢就不再看他。
梁砥气得不行,却也只能摆摆手,示意放人。
袁琢接过一旁李烛递过来的披风扔给了祝昭,披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祝昭头上,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视线,遮住了她眼前的一片狼藉,青橘清香登时将她拥住,她只听到他吩咐李烛:“天色不早,我进宫请命,你带她去天策卫一司。”
......
天宸宫内,丝丝缕缕缭绕的香气自鹤形香炉中飘渺,皇上眉头轻皱,目光扫过手中折子,朱笔随意搁在一旁。
袁琢上前跪拜,声音清朗:“臣袁琢,参见陛下。”
“回来了?”皇上头都没抬,随手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坐。”
“臣有罪,不敢坐。”
“何罪之有啊?”皇上闻言,神色松快,“听之是没抓到刺客吗?”
袁琢拱手垂目:“刺客抓获,只是臣回京后路遇祝府,向梁将军要了一人。”
“哦——”皇上看了他半晌,笑了两声,“要个人而已,无罪,起来吧。”
“只是朕当真没想到听之竟然喜欢那样的姑娘。”见袁琢起身后,他又自顾自道,“何时喜欢上的?可要朕为你赐婚啊?”
袁琢神色微顿。
消息可真快啊,他果真知道那人是祝昭了。
袁琢不着声色地掩盖下心中情绪,笑了笑:“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只是钦慕四姑娘,是臣一厢情愿。”
依照皇上的性子,他若告诉皇上祝昭是有祝府访问名录的人,那名录一到手,祝昭也就别想活了。
“你既不愿朕插手,朕也就不讨人嫌了。”皇上放下折子,问道,“刺客现在在何处?”
“天策卫一司。”袁琢如实答道。
“朕只问一句。”皇上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只有此刻才显现出帝王的凌厉和压迫,“刺客是不是齐王的人?”
袁琢摇了摇头。
皇上似是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往后一靠,声音听上去很是愉悦:“那这幕后主使能问出来便问,问不出来也罢,总之全交由天策卫了。”
袁琢虽然有些错愕,但依旧遵命。
“朕要是没记错的话,听之的阿翁如今恰好是古稀之年,想来老先生定是很乐意见到自己的孙儿成家吧?”皇上又将话题回到了袁琢的婚事上,似笑非笑,“朕也很期待。”
袁琢突然感到后脊一凉,他真愚钝,直直等到圣上提了两遍成婚一事,他才明白圣上打的是什么算盘。
“朕险些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遇到能再令你心生波澜之人,还为你惋惜了好一阵。”皇上笑着摇了摇头,虽面上和煦,却让袁琢不寒而栗,“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出现了。”
袁琢笑着点了点头,暗中却捏紧了拳头。
宫门落钥前半刻天空飘起了小雨,袁琢这时才从皇宫内出来,远处已然亮起了宫灯,白茫茫,黄澄澄。
皇上身边的钱公公在身后为他撑着伞,一个小太监为他提着宫灯。
袁琢的步伐不紧不慢,宫灯氤氲的光亮映出来他眉宇间的文气,风雨还是沾湿了他的鬓发,他周遭透着几分湿冷的潮气。
一路安静,唯有雨落。
钱公公侧着眼观察了他几回,摸不透这个中郎将此刻是何种心情,说起来袁大人本就寡言,此刻看起来倒是与平常无二。
回去就和圣上说中郎将情绪并无波澜,与平常一致吧,钱公公如是想着。
袁琢茫然地向四周看去,身侧是他熟悉了这么多年却仍旧无法苟同的朱红宫墙,宫墙绵延而去,一眼望不到头,他渺小得如同蝼蚁。
自从两年前,圣上登基,他拜天策卫中郎将,明里暗里他都是圣上一把趁手的刀。
可是刀哪有永远趁手的啊,所以持刀人就会时常磨刀。
刀在磨刀石上,苦厄加身,加以规劝。
只有这样,刀才能一直漂亮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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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手。
他这样凉薄冰冷的刀,从前只有阿翁是他的命门,可如今阿翁年岁已高,圣上想要控制他,就要找到他的另一个命门。
他以为,是他的妻子,是祝昭。
祝昭如今是罪臣之女,无依无靠,对皇帝而言这样的女子比之世家贵女更适合做他袁琢的命门。
可是圣上错了。
她不是他的命门。
“中郎将,虽细雨不大,却也恼人,我这就遣人送蓑衣来。”袁琢正想着,却突然被身旁的钱公公出声打断了思绪。
“钱公公多心了。”袁琢道,“我马上还有披风。”
直到出了宫门,拜别了钱公公,他才猛然惊觉披风好似丢给祝昭了。
他跨上马背,扯着缰绳,白驹在原地打了个转儿,他想,这便是因果,给了她披风,自己定是要冒雨回去的。
既是他先将她拉入局,那定然也只能是他保她出局。
保她安然无恙地去走她的命,他想。
此刻,雨喧雾起。
祝昭坐在檐下,身旁放着一盏灯笼。
烛火微弱,明明灭灭,她自被李烛带到了天策卫一司之后一直没人寻她问话,就连李烛也不见了踪迹,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她见天色已晚便问路过的白吏要了盏灯笼,再次坐在了屋檐下。
晚风清冷,她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从身上拿出来祠堂里赤华给她的那封崔老先生的回信。
读着读着,当她再次抬起头来时,她看到了隔着潇潇雨幕与他对望的袁琢。
脚步声慢慢靠近,袁琢一身夜雨,在她面前投下了一道阴影。
祝昭将回书背到身后,爬了起来,迟疑了片刻,大着胆问道:“李校尉同意帮我去找我的侍女赤华,为何如今还不见人影?”
身前的袁琢淡声道:“李烛说会去寻就定会去寻,寻不到人定然会告知你,此刻想来他是怕你与赤华二人不宜相见,故而寻到了未告知。”
祝昭下意识抬头,又是这般毫无缘由的相信,今日她已然见到了两次。
袁琢生得很高,下垂着眼眸看向她投来的目光,随即弯腰提起她脚边的灯笼,转身迈步:“随我来。”
薄凉秋风裹挟着斜飞细雨吹入廊庑,袁琢搁置下了灯笼坐在桌案前,抬手点了点他对面:“四姑娘,请坐。”
祝昭也不客气,拉过凳子就坐下了,直入主题:“中郎将想说什么,不妨开门见山。”
袁琢略微避开了她直白的视线:“祝府一事,还请四姑娘莫要过度伤心。”
祝昭犹疑的目光掠过袁琢的眉宇,半晌才实话实说:“我不难过。”
袁琢这才回过眼看她:“不难过?难道四姑娘当初不是为了宋夫人留下来的?”
“是。”祝昭坦坦荡荡,没有丝毫隐瞒,“中郎将猜得不错,之前就是她束缚住了我的命,只是如今我已然挣脱。”
“哦?”袁琢抬眸朝她看来,“四姑娘是如何松绑的?”
祝昭轻声道:“我对他们来说不重要,不是能毫无缘由相信之人,也不是能为之不顾一切之人。”
白垩贼盗一事,私相授受一事,宋夫人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她,反而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
26. 蜉蝣之羽(二)
从前这些只是她的猜测,可今日她被梁砥押在水缸之中无法动弹,宋夫人也只是上来劝说了一句,而后再也没有动静。
劝说,是因为她良善,可再无动静是因为祝昭对她来说可有可无。
这就像什么呢,就像路遇恶霸欺凌乞丐,良善之人于心不忍上前劝说一番,可遭到霸凌人的威胁后,良善之人便也只能站在一旁长吁短叹了。
可母亲不同,若是母亲见到自己的孩子被施暴,定然是什么仪态面子都不顾了,也不管施暴者的拳脚,她一心只想救自己的孩子,不论付出什么。
很可惜,祝昭想要的是后者,可宋夫人恰恰是前者。
世上良善之人很多,但她不能为所有的这些人停下脚步,这不值得。
窗户未关,风雨入室,祝昭自嘲地笑了笑:“我猜想她不让我走不是因为她需要我,而是因为她需要一个女儿。”
“四姑娘。”袁琢望向她,微微一笑,“一府之内,主君若是只有主母一人,主母只有一子,那传出去是佳话,可若主君不止有主母一人,那传出去便是笑话,女子常常被此束缚,宋夫人亦不能免俗。”
祝昭盯着他的眼睛,她清丽的眼眸似是不解:“若是日日活在旁人传闻,这一辈子也太苦了。”
“四姑娘通透。”袁琢迎着她的目光,“我先贺喜四姑娘解绑了宋夫人,只是如今你又与旁人绑在了一起了。”
祝昭听完这话,浑身僵硬,面色不善:“谁?”
“我。”
祝昭一下子站了起来,凳子在木地板上发出来刺耳的声响:“你先前答应过我,我信了。”
袁琢也站了起来:“将你我二人同缚,非我本意。”
他这么一站起来,祝昭就沉在了一片阴影里,她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甚至头昏脑胀:“那你说,你本意是什么?你先前冠冕堂皇地说要送我去走自己的命,原来不是去走,是取走啊,哼,阎罗郎当真不是徒有虚名,你那日说得那般恳切,我竟也被你骗了。”
袁琢看着眼前的女郎,衣裳头发尚未干透,就这样眼尾泛红地盯着他,心里无端有些钝痛,他上前一步,冷冷道:“我向来说到做到,从未欺瞒于你,否则我也不至于在还未拿到名录前先同你说明情况。”
祝昭面色稍微温和了一些,她闷闷道:“为何我与你会绑在了一块?”
袁琢深吸了一口气,快速说道:“圣上想为你我二人赐婚。”
屋外突然响起来脚步声,赵楫吊儿郎当地甩着腰牌上的穗儿:“大人,怎么还不回去啊,这阿翁——”
话音未落,赵楫甩穗的手愣在原地,迈出去的脚要落不落,目瞪口呆地望着屋里的景象,直愣愣地过了许久才回过神:“赐婚?”
他慢慢移动目光朝袁琢看过去,袁琢垂着眼,目光直直地落在祝昭身上,没分半点给他。
“我不同意。”
祝昭意外了一息,率先开口否决。
说实话,说完那句话袁琢有些紧张,有些期待,这些都是本不该有的,可真当她拒绝了,他又并非如他所想般如释重负。
“你好大的胆子啊你,你就这样拒绝了?你搞清楚诶你嫁的可是中郎将诶!还给你不同意上了?”赵楫不乐意了,“我们中郎将可是整个大雍最最最最好的人了,你......”
“你想嫁你嫁。”祝昭没好气地看向他。
赵楫闭嘴了。
“不怕我了?就这般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袁琢语气寻常得像是随口一说,并不很像知道答案一般。
祝昭后知后觉,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不怕袁琢了,可以说袁琢每次威胁她不论有多凶狠他都真的只是说说而已,也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动过怒,甚至他还会主动解释。
他就像只是在尽力做到如旁人所说那般暴戾,可真实的他在这雾气缭绕的面具后面若隐若现。
她想起来方才看到的崔老先生的回信,信中说,真实一词,是史学根本,亦是人之深奥。
史书所载,虽力求真实,然因时代局限,史料残缺等诸多因素而难以尽显一人之全貌,若此人在身旁,观其行,听其言,察其友,或可略窥见其真实。
袁琢是个言行不一致的人,他行的总比言的好,他身旁的属下似乎都对他死心塌地,这难道就是真实的袁琢吗?
所以她是窥见了他的真实了吗?故而不惧怕他了?
“我......”祝昭避开了他的视线,她很自然地回答了下一个问题,“我是深思熟虑了许久才拒绝的。”
“哦?”袁琢眉目微挑,“深思熟虑?说说理由。”
“是深思熟虑。”祝昭面不改色地说,“你目前比我厉害,这就是理由。”
这句话又震得赵楫一跳:“不是?别的姑娘总归是乐意找比自己厉害的郎婿的,毕竟这样的郎婿能护住她们,你这——”
不等赵楫说完,祝昭就打断了他:“有的姑娘或许是这样的,但也有的姑娘不是这样的。”
“有吗?”赵楫不理解地摸了摸脖子。
“有。”祝昭坚定地说,“至少我是。”
“为何不许郎婿比你厉害?”袁琢眉眼未变,语气稀松地问。
“他比我厉害,那我就得仰视他。”祝昭毫不犹豫道,“可我就是不喜欢仰视别人。”
“那看来你和我们中郎将待在一块很不欢喜喽。”赵楫挤眉弄眼地揶揄。
“为何?”袁琢下意识地问了句。
“中郎将你生得就比四姑娘高,她不得不仰视你。”赵楫笑嘻嘻地说。
祝昭听到这话,神色一下子冷了下去,她知道这是很常见的通过玩笑贬低旁人,或许只是赵楫的无心之举,但她听了心里不舒服。
“这玩笑不好笑。”袁琢蹙眉。
赵楫连忙低头止住了笑声。
“要我说啊,圣上要给中郎将和四姑娘赐婚,怕真不是说说而已。”李烛从门外探出了头。
赵楫皱着眉一脸惊吓地看着慢慢走来给袁琢行礼的李烛,不解道:“你何时来的?偷听了多久了?”
李烛哼笑一声,调侃道:“亏你还是暗卫。”
赵楫跳起来就要捶他,袁琢适时开口:“晦卿,人审得怎么样了?”
“审不出来,一个个的嘴都撬不开。”赵楫无奈叹息。
“无妨。”袁琢拍了拍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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膀,“这事不急。”
李烛一下子领悟到了别的意思,他犹疑地问:“圣上不打算追究?”
“那您和四姑娘的事情呢?”李烛见袁琢没有回答,又将话题回旋到了一开始的问题上,“四姑娘能走成吗?圣上也不追究吗?”
“我再想想办法。”袁琢感觉有些心烦意乱,想了半晌只能这般答道。
“那你俩假成亲,做假夫妻呢?”李烛提了个自己觉得可行的办法。
“不成。”没想到袁琢和祝昭两人异口同声道。
“假成亲是权宜之计,中郎将不成我能理解,你不成是什么意思啊?”李烛蹙眉带着考究的眼神看向祝昭。
“为什么他能不成?”祝昭也有些不可理喻地看了看立在一旁的袁琢,婚姻之事向来都是女子吃亏,怎么还给他一个男子不行上了?
“要我说啊,世上目前还没有配得上中郎将的女郎。”赵楫插钉打诨,“反正我目前是没有觉得合适的。”
“这么说你们中郎将的夫人此刻还没出生喽?你们俩是打算让你们中郎将孤苦终老啊?”祝昭被逗乐了。
“你!”李烛气得想伸出手指指她,瞥了眼袁琢的眼神最后心虚地放下了手,昂着脑袋说,“四姑娘,我现在说话恐怕有些偏颇,那是因为我与你并不相熟,但我与中郎将那可是过命的交情,我敢说你与中郎将相处久了......”
袁琢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坐下了:“少说两句。”
祝昭这才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本以为李烛是最为规矩不过的人了,可如今在袁琢和赵楫面前,却是如此鲜活。
她很惊喜地发现,坚定地信任不止是单向的,袁琢信任他,他也信任袁琢,这似乎是双向的。
“四姑娘,如今祝府被抄了,你打算住在哪里?”袁琢抬眼看向她。
“无所谓,能住就行。”
赵楫却突然开口了:“四姑娘,你在乎名节吗?”
“什么意思?”祝昭不解地望向了他。
袁琢和李烛两道视线也齐刷刷看向了他。
“也没什么意思。”赵楫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若是你不在乎,大可以去中郎将府上歇息,这样也会让圣上少些顾虑,你若是在乎,当我没说。”
“中郎将先前说会帮我回濯陵的话,如今还作数吗?”祝昭听完只是转头问了袁琢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作数。”
“那我可以住到中郎将府上。”祝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随即做了决定,“中郎将愿意帮我,我也愿意帮中郎将打消圣上顾虑。”
“多谢。”袁琢望了她一瞬,而后别开了眼,“汝舟,送四姑娘回袁府,吩咐府上的嬷嬷准备艾水和姜茶,另外我今夜还有旁的公事,和阿翁说一声要晚些回来。”
说完,他又拍了拍李烛的肩膀:“将四姑娘的侍女还给她。”
李烛和赵楫行礼领命,转身就出去了,相当迅速地一下子就正经了起来。
“四姑娘。”袁琢又往前走了几步,而后回身同她道,“我从不食言,但还得你在袁府多待上几日,少出些门,等我寻到了好时机,定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
27. 蜉蝣之羽(三)
祝昭很喜欢他们之间这个距离,因为她不用仰头看他,平视就可以,纵使他是权倾朝野的中郎将,她是世人眼中漂泊无依的罪臣之女,但她感受到了在这一刻他们是平等的。
不仅是视线。
“全力以赴。”袁琢又重复了一遍。
祝昭终于笑了,她伸手从随身斜挎的布包里拿出来了有些潮湿名录递给他:“给你。”
出乎她的意料,袁琢拒绝了:“你留着,等我送你出城门那日你再给我。”
祝昭愕然,不解:“为何?”
“这是你的筹码。”袁琢说,“不要轻易交出去。”
说完,他朝她颔首,而后转身离开了。
越过廊庑和雨幕,她在不甚开阔的视野中再度审视着这位人称阎罗郎的青年的背影。
身姿挺拔,一袭苍青色的束袖衣裳,衣角在风雨中轻扬,气质内敛,束起的墨发整齐利落,在廊下风灯之下仿佛丝线浮光。
最后他消失在了廊庑拐角,祝昭收回目光,这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名录。
“姑娘的意思是中郎将没要名录?”赤华听完祝昭的叙述一脸不可思议,“不是说中郎将救你就是为了名录吗?”
“不懂。”祝昭捞起自己湿漉漉的长发,拿布巾擦拭。
或许,她还是没能窥见真实。
崔老先生的回书上说,真实与真理不是陈规,无法传授亦无法固守。
赤华迎了上来拿过她手中的布巾,朝一旁热气腾腾的姜汤努了努嘴:“艾水澡洗好了,姑娘快趁热把姜茶喝了。”
祝昭端起姜茶暖了暖手,吹了吹,而后小心啜饮了一口,视线却被一旁的墨色披风吸引了过去:“诶?赤华,你有没有看到那披风上有字啊?”
“姑娘你看书看糊涂了吧?”赤华看也没看,笑着道,“那披风黑的,墨水也是黑的,写不上去的。”
“不是,好像是绣上去的。”祝昭爬了起来将披风拿到跟前,在烛光下银线绣着的字痕若隐若现,“听,之。”
“听谁的?”赤华瞪着眼睛好奇地看向祝昭。
祝昭也睁着眼睛看向她:“阿嚏!”
猝不及防。
赤华连忙把姜茶端到了祝昭手上,又给祝昭拿了床薄布衾盖在了她身上:“姑娘你别不会着凉了吧?”
祝昭一口闷了姜茶,扯了扯唇:“你小看谁呢?”
也对,寻常在濯陵免不了有个屋漏淋雨的时候,她的姑娘可没那么娇气,她想。
想罢,赤华就见裹着被子跳到了床上:“我睡一觉就好了,赤华你也早些歇息。”
翌日清晨,袁琢如往常一样早起上朝,退朝习武,李烛赵楫在他身旁与他一道练习。
微薄的晨曦下,天地一片蓬勃朝气,袁琢一袭花青色劲装,手持长枪,腰身笔挺,周身气场冷冽。
骤然间,李烛足尖点地,手中长棍呼呼作响,大力朝袁琢劈去,袁琢侧身轻巧躲开,长枪顺势回挑起落地的长棍,掀得李烛后退了几步。
赵楫瞅准时机,双刀从旁袭来,袁琢长枪一横,扎地接住了双刀,脚步却微微往后退了几步,他不禁道:“汝舟力气又大了几分啊!”
李烛趁势将长棍扫过袁琢的双脚:“中郎将莫要分心。”
袁琢立马顺着长棍扫来的方向,以枪杆裹挟住双刀猛地侧身旋转,只听“铮”的一声,刀棍碰撞,袁琢稳稳落地,将长枪顺势收回,枪尖轻挑,枪缨悠悠吹落,他垂眸看着他们二人,笑着摇了摇头:“是不是出其不意?”
赵楫李烛对视一眼,干净利落地站了起来朝他行礼,赵楫率先道:“晦卿那棍子一来,我还在想我们铁定能赢呢!”
李烛也点了点头,连忙道:“我也以为中郎将应当是躲不过我那一棍子了,故而扫到他跟前还稍稍收了些力。”
袁琢点了点头:“晦卿,这就是破绽。”
正说着,一个小厮跑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主君,二位大人,老太爷吩咐小的来请各位用早膳。”
袁琢将长枪顺手一扔,长枪恰好立在了兵器架上,他拍了拍手:“走。”
赵楫收回双刀搓了搓手:“不知道阿翁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
说着,他抬脚就向厅堂跑去,袁琢和李烛相视一笑,也快步跟上了。
“中郎将,我有一事不明。”李烛微微凑近了一些,有些谨慎地开口了。
袁琢脚步不停:“问。”
“为何不要四姑娘给的名录?”
“她乡野长大,虽看着张扬却也是因为自小就没人护着她,故而只能张牙舞爪震慑他人,也是因为如此她不懂人情世故,只知道对人戒备,可一旦当她认定这人不会伤害她,她就会捧出一颗真心。”袁琢想到此处叹息摇了摇头,“这样是不行的,如今她就好似没了家人,往后她所有遇到的人都会是外人,是陌生人,他们或许会真心待她,或许不会真心待她,但不论如何我希望她知道与人相处要留底牌。”
等袁琢到了厅堂,就看到自己的阿翁一脸慈祥地看着对面满脸局促的祝昭,而在一旁坐下的赵楫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吃食,见袁琢来了,袁阿翁冲他招了招手:“来阿琢,给阿翁介绍一下这个丫头。”
袁琢有些无奈,拍了拍李烛示意他坐下用膳,这才解释道:“她姓祝,叫——”
祝昭看到了袁琢看过来的眼神,忙接口道:“祝昭,取意无冥冥之志无昭昭之明。”
“好名字!”袁阿翁听完立刻很给面子地点头,又小声念叨着,“昭昭之明,不错不错。”
“阿翁吃饭吃饭。”袁琢坐了下来给他夹菜,又给祝昭碗里夹了一筷子,也不去看她,只是小声说着,“都吃饭吃饭。”
而后他放下筷子,拿起了自己的筷子埋头吃饭。
袁阿翁敷衍着和他道了几句谢,突然间像是反应过什么似的,又问了起来:“丫头姓祝啊?”
祝昭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是祝著作郎府上的?”袁阿翁又追问。
祝昭刚想回答,袁琢就先替她说了:“是,来我府上暂居,阿翁你多吃点。”
“诶,阿翁?”赵楫终于从令他挪不开眼的吃食上挪开了眼,随口一问,“您认识著作郎啊?”
“偶有耳闻,偶有耳闻。”袁阿翁讪笑着摆了摆手,“吃饭,吃饭。”
一顿早食吃得有些狼狈,但好歹是吃完了,袁琢放下了碗筷,吩咐道:“晦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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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舟,你俩先去天策卫。”
李烛和赵楫朝着袁阿翁和袁琢行了礼后稳步走出了袁府,袁琢正要起身离去,却被袁阿翁叫住了:“阿琢,是练字去?”
袁琢转身施礼:“是。”
“祝丫头,祝丫头。”本来祝昭都打算等袁琢走后自己也行礼走了,谁料袁阿翁却又突然看叫住了她,“听说你写的一手好字,阿琢字总是不能精进,你教教他?”
袁琢眉头微蹙。
祝昭看了眼袁琢,知道他不愿意,故而也就索性大大方方道:“我成,但是不知道中郎将成不成。”
袁琢眉心一跳,这是把问题甩给他了啊,他脑子一热,也学着祝昭的样子:“我也成。”
袁阿翁登时眉开眼笑:“我也成,我也成,你们快些去,昂!”
然后乐呵呵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去书房。
祝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袁琢来到了他的书房,秋风迎面吹来,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试探着问:“方才我是糊弄的,你也是吧?”
袁琢本来也确实是本着蒙混的心思的,可如今被她这么坦荡地一问,他忽然生起了捉弄的心思:“我不是啊,我说过我从不食言。”
祝昭的神情顿了顿,委婉道:“有些事情吧......是可以食言的。”
袁琢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祝昭抬脚上了台阶,借着台阶刚好能与他不偏不倚地对视,她眉眼弯弯:“中郎将可以守自己的本心,我呢,也只能勉为其难看看中郎将的字到底有多么不精进了。”
袁琢嘴角抽了抽,彻底被打败了:“既然勉为其难那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四姑娘请回吧。”
祝昭昂了昂头下了台阶正要往回走,却碰到拄着拐杖来的袁阿翁,她大惊失色地又往后挪了几步。
步伐带动的裙裾像荡漾的水浪,轻轻拂过袁琢的皂靴。
袁琢跨步走到祝昭身前看向自己的阿翁:“阿翁你这是......”
“消食消食,随意走走。”袁阿翁笑了笑,朝他们摆了摆手,“你们继续学习,继续学习,我晃晃就走,不打扰你们学习。”
祝昭笑了笑,这笑容中没有多少真情实意,她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袁琢后面进了他的书房。
袁琢的书房和他本人一样冷淡,几幅字画,几架书架,几张书案,一方暖榻。
祝昭随意看了看书案上搁置的几张写着字的宣纸,而后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
袁琢见她摇头,忍不住问道:“很差?”
“袁大人,不要灰心。”祝昭回头看他,满眼安慰,“不就是字嘛,多练一练就成了。”
袁琢干笑了几声,没有言语。
“这样,你再写几个字给我看看。”祝昭从一堆废纸中抽出了一张干净的宣纸摊开了。
袁琢解下了护腕,开始研磨,而后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笔,只是盯着宣纸,悬腕不语,亦不落笔。
祝昭等了片刻,仍旧不见他落笔,这才抬头凝眉望着他,刚想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却听到他冷不丁开口:“写什么。”
祝昭敢说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她讪讪笑了笑:“随意写,写自己的名字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