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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郊野冻草(三)

作者:林叙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平山县衙的牢狱占地不大,牢室划分得逼仄,空气流通不畅,潮湿、腥臭的气息四下弥散,间杂着诡异的沙沙声。踏足其间,战栗感如潮一般漫上每寸肌肤,险些令人作呕。


    在前引路的狱卒频频回头观察乔作中年商户的崔述,问他是否还要坚持进去探视。


    先前被关押在刑部大牢月余,条件虽比这好些,但也大差不差,崔述自然不至于因此萌生退意。


    二人继续往里走,半盏茶功夫后,狱卒抬手指向角落里的一间牢室:“就在那儿了。”


    崔述站在幽暗的过道里,隔着晦暗的光线,注视着监室里的人。


    时辰还早,天际方起了一线淡淡的青白色,她不知是一夜未眠还是起得早,此刻抱膝坐在墙角,定定地注视着屋顶,不知在思量什么。


    狱卒催促道:“要去快去,里边这几间关的都是重犯,按规矩不能探监,要是等其他犯人都醒了,准要闹起来。”


    崔述没有动作。


    周缨却听见了这边的轻微响动,转头往这里看来。


    崔述立即往后隐了一步,周缨未曾察觉到他的存在,目之所及,只瞧见狱卒的衣物一角,出声唤道:“这位大哥,劳您过来一下。”


    狱卒狐疑地看她一眼,崔述适时将一碇碎银塞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拿人手短,狱卒将银锭塞进袖中,往里走去。


    监室内灯油供应有限,此刻未曾掌灯,只气窗里透出些许薄薄的天色,狱卒看不清周缨的神情,无从揣测她的意图,只好凑近栏杆,压低声音问:“何事?”


    下一刻,手中便被塞进了一张触感微韧的纸。


    狱卒疑惑地举起,借着朦胧的天色辨了半天,方认出是一张十两面值的宝钞,又喜又惊:“进来时已搜过身,你从哪里得来的银票?莫不是涉案的赃款?”


    周缨不答,只平静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狱卒竟被这一双不起波澜的眸子震住,住了声,迟疑半晌,将银票叠好塞进怀中,一侧嘴角轻抽了下,半扭着头观察四周的动静,喉咙里似含了痰,含糊不清地道:“说吧,什么事?”


    “今日应当不会过堂?”


    “是。”狱卒答完,瞥她一眼,“你如何知道?”


    “上回提审的时候,听其他官爷说五日后才会复审。”周缨淡声道,“既不问案,便不会提审任何犯人对不对?”


    “你这话什么意思?想出去?”狱卒打断她,“你是重案犯,没门儿。何况这案子闹得人尽皆知,你要逃了,我脱不了责。”


    “不是,十两不值得您冒这样的险。”周缨道,“是想着明日要复审,想劳您替我请位靠谱的讼师进来,请他开价,酬劳我来付。”


    狱卒闻言,将她上下审视一遍,见她还算懂事,冷着脸问:“可有中意的?”


    “您是行家,劳您帮我挑位水准高的。”


    这吹捧令狱卒颇为受用,他衔了根干草在嘴里,做了个成交的手势,假模假样地在狱中巡视一圈,退到过道里,吩咐崔述:“耽误了会儿,天已经快要亮了,犯人都快醒了,你先出去避避,等我布置好再叫你进来。”


    崔述依言退出门外相候,片刻过后,狱卒出来,同他仔细交代:“我得先去请个讼师,大约两刻钟后来叫你。你放心,收了你的银子,管保叫你见到人。”


    “讼师?”方才隔得远,听不清他二人的交谈,乍闻这话,崔述疑道,“她要的?”


    “是。”


    从狱卒方才的举动和此刻的态度可知,周缨定然付出了不菲的代价才换得如此通融,崔述略想了想,说:“你带我去吧。”


    “你会写字?”狱卒不屑道,“就算会写字,你曾碰过刑名,写过诉状?我干这行十多年了,怎么从未听过县里有你这号人物?”


    “你不必管。”


    “不行。我瞧那姑娘不像恶徒,定然是想洗冤出狱。这稍不注意就会让人掉脑袋的事,那姑娘又年纪轻轻的,我既答应了她,自然要将事办好,等会儿你自去探望你的,讼师我另外去请。”狱卒抬手别开崔述,“你让开。”


    话音甫落,手心便被塞入一锭银子,他不用低头去瞧,光掂掂重量便知自个儿今日备受财神爷青睐,定然又天降大笔横财了。


    他重新端量崔述一眼,普通中年商户打扮,只说是从青水镇上来的,与那姑娘有些渊源,见孤女涉案于心不忍,前来探视。


    对于一个常年居于县城不熟乡情的狱卒来说,这番说辞倒是听不出什么破绽来,况此人看着还算文弱并无危险,出手又阔绰,狱卒正自动摇间,崔述又提醒他道:“她让你帮忙请讼师,自然还另有一份给讼师的酬劳。”


    狱卒思忖片刻,将银子塞入怀中,警惕地环视四周一圈,清嗓道:“你既如此诚心,想必有几分真本事,先等着,我将里头料理干净,再出来叫你。”


    一刻钟后,狱卒果然如约来领崔述进去,边走边劝:“你这种时刻赶来探望,想来同她有些不一般的关系,不会坑害她,我姑且信你一回。只是得提醒你,咱们知县对断案并不上心,一应卷宗能应付复审即可,可诸县上呈州府的卷宗繁多,如何能令上官留意到,诉状自也是关键一环,需要下些功夫,你若没这本事,还是趁早另请他人的好。”两边吃回扣,狱卒这趟大丰收,嘴角翘得压不住,善意地多了两句嘴。


    崔述应下:“多谢赐教。”


    见他油盐不进,狱卒眉峰一挑,指着最靠近门口的一间牢室说:“我把人提出来了,普牢允许探视,但隔墙有耳,说话仔细些。”


    崔述弯腰迈入这间窄小的监室,等身后落锁声响起,脚步声远去,抱膝坐在书案前的女子才坐正身子,抬头往这边看来。


    灯盏文房先已备好,烛火跳跃,在斑驳的土墙上映出她比先前初识时还要瘦上三分的身形。


    崔述掀袍在她对面盘坐下来,落入眼底的,是一张颧骨微突、下颌轻微凹陷的脸。


    他一时无言,半晌方说:“姑娘所涉之案影响颇大,我先前已有所耳闻,姑娘今日之举,是想要录一份完整的供词呈交知县,以防当堂口述有所错漏?”


    眼前的中年男人衣着打扮还算光鲜,看得出略有薄资,想来能凭此业立足,当有些真本事。此时境况,周缨只能选择相信他,沉默片刻后,如实相告:“不是。我请先生来,是要先生代写一份正儿八经的诉状,状告杨固夫妇强卖人口、杀害弟媳。”


    崔述没有应声。


    “先生为何不说话?”


    “姑娘对律法可有过了解?”


    “这话什么意思?”


    “便是故杀之罪,尊长谋杀卑幼,也当处流刑或徒刑,倘定性为过失杀人,甚可罚银或免刑。”


    周缨不解:“我只知杀人偿命。”


    “亲属相犯,量刑不同。尊长犯案,当减其罪,定律如此。”


    周缨神色微变。


    “强卖人口在律法上称之为略卖,但依我所闻,姑娘指的是杨固夫妇欲将你强嫁之事?”


    得到肯定回答,崔述早有所料似的,接道:“同样,略卖良人本当处斩刑,但尊长对卑幼犯案,律法对其有所宽宥,减罪一等。何况姑娘心里应当有数,虽说杨固夫妇确实收取了对方的好处,但这是卖金还是给私媒的居间酬劳尚需论断,此事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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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否定性为略卖还难说,恐至多杖刑。”


    “律法不公。”周缨静了片刻,说,“我不服。”


    “律法有律法的考量,公与不公暂且不论,但普天之下皆受此律管制。”


    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抠住身下泛潮的枯草垫子,指甲缝中混入草屑,扎入皮肉,带起一丝刺痛,令周缨眉头紧蹙。


    “而且,方才我所说的这些,是以案件证据确凿、堂官秉公办案为基础的。”


    “真相如此,我未曾撒谎。”


    “你请我来,我自然站在你的立场,暂且就当胥吏从现场勘验出的证据的确能够佐证你的说辞,那后一条呢?”


    周缨脸色微变,闭口不答。


    “自来官府办案,多以拖字为要,这等重大刑案,拖到三月审结期限再作判决不在话下。”崔述看向她眼下的青黑,点破她心中所想,“收监至今已逾廿日,只草草提审过一回,知县的态度,你想必已经猜出几分来了,否则也不会贸然行今日之举。既然如此,平心而论,你觉得你有几成胜算?”


    周缨仍旧缄默。


    “姑娘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请先生指点。”


    “清官廉吏难遇,利字开道,或可事半功倍。”


    “收买?”周缨眉眼间皆是不屑之色,“小民遇事,不可能不考虑这条路,但依我的家境,恐怕填不饱这官府上下数十张狮子口。”


    “杨固之子也填不饱,你只要比他强些就有胜算。”


    周缨目光落在他左颊一道轻微凸起的瘢痕上,语带嘲意:“讼师都是靠这样的手段赢官司的?”


    “怎么?姑娘瞧不上?”


    “也不是瞧不上,有捷径谁不想走。”周缨注视着他,目光如水一般沉静,“但我想真正赢一回。”


    “那将当日之事情仔细说来。”崔述同她对视一眼,不再相劝,垂首整理好纸张,执笔蘸墨,揽袖落笔。


    周缨冷静地讲述着当晚的经历,崔述写到末尾,忽地停了笔,抬头看向她,最后确认:“姑娘想要的是洗清冤屈重获自由,还是替亡人讨个公道?”


    “这两样,不可以都要?”


    “辅以其他证据,姑娘洗脱嫌疑不难。要以命换命,按律确有难度。”


    周缨越过一尺见方的小窗往外望去,天际淡扫一层薄薄的青色,这时节看去,令人无端联想到薄雾里的翠竹山,轮廓也是这样浅淡的青色。


    “先生是想劝我放弃?除了上缴买命钱,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不是。是想告诉姑娘,要达目的,得审时度势略行变通,有时,更需狠下心付出点代价。”


    周缨猛然抬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才缓缓收回目光。


    崔述只作不觉,重新提笔,将方才的诉状接着往下写。


    监室寂静,笔尖在纸面上划过的沙沙之声萦在耳畔,周缨闭眼,牙齿无意间咬破下唇,刺痛感与血腥味弥散开来。


    崔述抬眸看去,执笔的手一颤,尖端的墨汁迅速洇染上纸面,留下一小团污渍。


    周缨睁开双目,平静道:“我想好了,劳先生再写一张吧。”


    崔述颔首,将方才被毁的纸张揉作一团,重新铺纸落笔。


    周缨视线落在他的指骨上,右手第二指节蜷曲的角度有些怪异,落笔时不太自然。


    感受到她的目光,崔述手微微一滞,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写。


    “倘若——”周缨忽然不易觉察地哽咽了一下。


    崔述抬头,破天荒地从她如墨的双瞳里看出了浓郁的悲伤和哀怜。


    “倘若,死者不是凶犯亲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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