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清晰的心跳,全无掩饰的砰然跳动。
鲜艳的红映在眼底,陈安楠刚才还拧巴的心好似一下就舒展开了,他把这小本子拿在手心仔细地看,甜滋滋的笑:“哈,这都哄小孩的。”
陆清远无所谓的说:“能把小孩逗开心就行。”
陈安楠这会儿是真得开心了,为什么哥哥总是这么懂他呢?懂他的一切,懂得将他这颗矛盾又敏感的玻璃心珍惜地捧起来,呵护着。
陈安楠把本子在掌心里翻来覆去的看,小心地翻开,再举起来,对着窗外的景看。
玻璃窗上的水痕带着湿意,凝成水滴,将世界颠倒,又被一阵风带走。
干涩的冷风洗涤过大半个城市,凋败的梧桐叶被卷成小斡旋,盘旋着超前滚,沥青路上的斑马线在人来人往间,被渡了层新白。
今年的秋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得,道口的老梧桐仿佛一夜之间悄然颓败,光秃秃的枝丫直戳青白的天空。
桌肚里的试卷一层层的堆积,课本压在桌面上垒成小山。
陈安楠的声乐模考成绩还算不错,只是他的文化课成绩不大好,难救,现在只能全从音乐方面补分,所以他每天都很认真的对待每一次训练。
他一定要和哥哥一起考到北京去,一定!
陈安楠手从钢琴上拿下时,指节已经发僵了,他搓着手指,活活血,把谱子摆好。
他把乐谱练得炉火纯青,闭着眼都能弹出音符,门德尔松的无词歌在他跟指尖生了风似的,只要出一段旋律立马就能连着弹奏,每个音阶都辩的又快又准。
肖卿湘平时得空,也会跟他视频通话指导一下,再跟他聊聊关于艺考方面的事,艺术生的艺术成绩只要能拿高分,别的成绩是不需要多好的,能说得过去就行,让他不要太紧张。
2011年的尾声是在囫囵中拼凑过去的。
今年流感来得猛烈,陈安楠早上醒来感觉嗓子不对劲,刺刺的痛,刮着肉似的,他赶紧给自己冲了包感冒药,娇气包一到冬天就格外注意保暖,要不然感冒咳嗽都会影响嗓音。
看陆清远从房间里出来,陈安楠立马诉苦:“哥哥我不舒服。”
“怎么了?”陆清远问。
“不知道,早上醒来的时候嗓子就疼疼的,可难受了呢。”陈安楠说话时,嗓子确实有点哑,这么近的距离里也听不清他的话,尾音被吞没,听着很可怜。
“我看看。”陆清远走过来。
陈安楠仰着脑袋,乖乖张嘴:“啊——”
陆清远对着光,认真看了看,最后说:“是有点红,我给你冲点金银花露带到学校喝,可能是昨天弄得时间有点久,下回我注意。”
陈安楠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以后,耳朵根蹭地下红了,一把捂住陆清远的嘴,又急又臊的斥责:“小陆你不害臊!叔叔一会要出来了!”
身后的房门果然被人推开,陆文渊打着哈欠的声音已经先出来了。
陆清远却掐住他的掌心,逗他似的,咬了下他的手指头,陈安楠吓得赶紧抽手,转身跑了,嘴巴里还不停嘀咕:“疯了疯了小陆疯了……”
“疯了”的陆清远抱臂倚在门上,眼里露出几分顽皮的笑意。
日子一眨眼就来到了2012年的元旦。
节日是个相聚好理由,元旦那天,肖卿湘刚从佛罗伦萨结束演出,就赶回来,和他们一起渡过了2012的第一天。
没有什么比家人团聚更幸福的事了,陈安楠觉得这定然是幸福的一年。
也是在2012年的新年前夕,陆文渊做了个很大的决定。
他打包了行李,开着车,带两个孩子去乡下过年。
这还是他们除了陈安楠父母去世的那段日子,第一次回乡下过年。
小时候,陆文渊怕陈安楠会难过,几乎没有带他回来过,后来,等陈安楠再大一些的时候,陆文渊才带着他回来过几回,但也待不了两天就会走。
乡下这些年变迁的很快,曾经的土路基本上都修成了油柏路,又新又亮,只有小道上还是黄泥土,车轮碾过时,扬起一阵黄澄澄的灰尘。
“记得以前,这条路又窄又颠来着,每回开过去,这土都能扬满大半个车身,跟泥里拱出来的一样。”陆文渊把方向盘打了个向,拐入一条小路,“要不是导航,这都快认不出来了。”
车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说话声,后视镜里,两边的旷野不断倒退着,绵延的像是没有尽头,挑起轮滚滚红日。
陈安楠脸冲着车窗,出神的看着,这个姿势,陆清远只能看见他圆圆的发旋,他伸手摸摸,陈安楠感受到温度,回头,对他笑笑。
他们好久没回来了,陆文渊带着他们去婶子家住。
婶子家在老屋后面,是农村最常见的那种自建二层小楼,带个篱笆圈成的小院儿,院子里还种了棵柿子树。
车轮碾过小石子,缓缓停滞住,毛毛狗闻味寻人,从家里颠颠的跑出来,隔好远就冲着他们“汪汪”叫起来。
陈安楠用一根火腿肠哄得它立马缴械投降,棉花糖无耻地去嗅人家屁股,俩条狗打着圈的互闻了会儿,然后一起乐颠颠的跑了。
婶子很高兴他们回来,看到陈安楠,笑地合不拢嘴,用手在围裙上擦擦,从箱子里拿了盒花生牛奶给他:“乖乖唻,现在长这么大喽,还跟小时候一样是个漂亮娃呢!真俊。”
陈安楠不好意思的笑笑,和婶子拉了会儿家常话。
婶子从前就疼惜陈安楠,那会儿陈安楠年纪小,每次妈妈出门,他就会搬张小凳子坐在屋子的门前,乖乖等妈妈回家,要是妈妈不回家,他就会一直坐着,不说话也不动弹,坐到天黑才一步一挪的回家去,像只孤独又可怜的小狗。
婶子看他们母子可怜,经常想着法的送去点东西,有时候是家里新摘的柿子,用井水洗净了的,有时候是叔父多买的一条大黄鱼,说家里人少吃不完。
“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啊?想吃什么婶儿给你做。”
“谢谢婶子,婶子最好啦。”陈安楠是个讨喜的乖小孩,说话总是甜甜的。
婶子这些年家里除了种田,还养殖了些花卉植物,扣在大棚里,说是城里人时兴这些,会有供货商专门来买,只是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
时兴者之一的陆文渊表示兴致盎然,立马说吃完饭就去看看。
婶子带着他们去二楼住,说家里平时没什么客人来,娃几个也都进城打工去了,今年不回来,就把房间腾出来给他们先住着。
晌午的阳光晒,两间房都是朝南的,即便是冬天也很暖和,房间里布置简单,被收拾的干净利索,每扇门上,还贴着一副金童玉女的俗艳年画,烫金的字幅都脱了色。
陆文渊只用收拾自己的东西,收拾的飞快,他的东西说来也少,没什么可收拾的,弄完就下楼去看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忙了。
倒是陈安楠和陆清远的东西一大堆,小小的箱子,满满的内里。
陆清远把俩人的生活用品拿出来放好,再把陈安楠的破史努比摆在床头。
这小孩从小到大,只要一出远门就会带着他的史努比,这娃娃还是小时候陆文渊给他买的,好几处都炸了线,上面到处都是手工缝补的痕迹,洗的都发白了。
陈安楠坐在床沿,双手撑着床板,双腿像小时候那样微晃着。
阳光晒在眼皮上暖融融的,二楼窗户的视野好,从这里能看见叔叔正在小院儿里帮忙喂鸡,那鸡.头一伸一伸的到处溜达,陆文渊一边撒小米,一边用舌头打响,发着“咯咯哒”的声音。
院里晒着咸菜干,一团团的铺放在地上,等到时间收起来,拿来下饭又香又脆。
毛毡子搭起的老式灶房,檐下还挂着一连串的腌腊肠,被晒得像干扁了的茄子,婶子剪了根下来,准备拿来做饭。
来乡下的第一顿饭做得精简,他们到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只能晚上再做点好的。
婶子给他们下了打卤面,切了腊肠进去,最后淋上麻油,又蒸了一大碗鸡蛋,用土灶蒸得,一掀盖儿,热气蒸腾着往上涌,那碗蛋嫩的能掐出水来。
陆文渊还惦记着大棚里种的花,这边吃完饭,那边就问俩小孩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陈安楠刚要跑,陆清远就把他拖回来,用围巾在他脖子上一罩,裹得严严实实,再把手套也给他套好:“别感冒。”
陈安楠被包的像个球,陆文渊在一旁看得直乐呵:“呦,这么体贴,这要是谈对象了还得了。”
陆清远没说话,倒是陈安楠被这句话吓得心里一紧,立马撇开陆清远的手,做贼心虚的推着叔叔朝前走:“走啦走啦走啦。”
花棚搭在自家田里,恒温的,里头湿度大,门头上结了蜘蛛网,陆清远拿了根小木棍,把上面的蜘蛛网挑走,再让陈安楠进去。
婶子真的很好客,一路上絮絮叨叨的和陆文渊说了很多,还说要是看中了哪株,可以挖回家带走。
陆文渊笑着说不用,家里已经养了一堆花,再把这养死就不好了,他可是很惜花的。
婶子手在护袖上来回擦,有点不大好意思的说,棚里的花今年老出些小问题,问陆文渊既然也养花的话能不能帮忙看看,陆文渊欣然同意。
这棚里养的几乎都是四季海棠和月季,一年四季都能卖,他们签了合同,供货商按季度来拿货,以前都是好好的,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花都有点打蔫,怕供货商不要。
陆文渊和婶子在那看花,陈安楠蹲在另一头,伸着头嗅嗅,奇怪地问:“这花怎么没有香呢?”
“四季海棠本就无香。”陆清远和他一并蹲下来。
“哦,那我还是喜欢香香的花。”陈安楠说,“栀子花就很香。”
“海棠很漂亮。”陆清远把他脸边黏着的一根毛毛捏下来。
这棚里的花确实有点打蔫,有些甚至已经倒下来了,陈安楠用手把花扶扶,这花还是打蔫,根茎都朝下坠了,陈安楠叹口气,觉得可惜,怕供货商不要这些花,婶子亏了收成。
整个下午陆文渊都泡在了花棚里,后来陈安楠和陆清远回去,他还在那儿帮忙看原因。
冬天天黑的早,等吃完晚饭,天边已经只残留下一丝黯淡的蓝。
廊下的钨丝灯泡因年久,蒙了层灰,照出来的光都雾蒙蒙的,是很重的焦黄。
陈安楠好久没回来,对这里的一切还带着点疏离感,他在昏黄的光里一边哼小调一边逗棉花糖,他的嗓音是真的很好,又加上这些年专业学习过,轻灵感里带了很强的穿透力。
叔父听说他是学音乐的,笑呵呵地问会不会唱戏,能不能唱段黄梅戏来听听。
婶子赶紧说,人家是搞唱歌的,又不是唱戏的,唱歌是那种唱“我叫小沈阳,艺名也叫小沈阳,沈是沈阳的沈哪,阳是沈阳的阳”……
陆文渊听见声儿,端着喝茶的碗,接茬唱起来:“我叫陈安楠,艺名也叫陈安楠,陈是陈安楠的陈哪,安是陈安楠的安……”
婶子和叔父都被逗得放声大笑,双下巴壳都给笑出来了,陈安楠臊坏了,顿时脸红耳赤站起来去追叔叔:“啊啊啊不要唱不要唱!你不要再唱了!”脸都没了!!
陆文渊不理他,边唱边跑,给小孩臊得无地自容。
陈安楠追上人,却被陆文渊一把夹住脖子,捞在腋下,动弹不得,他大喊:“小陆救我!”
陆文渊故意抬高声音:“崽,你的命脉现在在我手上,叫哥哥可是救不了你的,所以你现在应该快点说叔叔我错了~快点的!不说给你扔出去。”
陆清远坐在二楼的窗边,偏过脸看楼下,忍不住低低笑了,那半垂的大衣摆上沾满了碎土,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是平静又温柔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然后,他低头,在纸上勾勾画画。
陆清远没有学过什么艺术方面的东西,平时也不大画画,这就是用圆珠笔随手画的,力透纸背。
画上是一只小兔子,头顶上翘着两根毛,眼睛圆圆的,兔子耳朵坠地弯弯的,可怜极了,在它的旁边还有一只白胖胖的小狗。
小狗冲着柿子树汪汪叫,而树下正站着只大灰狼,尖尖的耳朵,一双眼睛笑地诡谲。
在他们的旁边,还有行小字:
小兔子说:哥哥救我!
大灰狼说:叫哥哥也没用哼哼。
陆清远补补画画,不多时,图上多了只带着眼镜,披着斗篷的小兔子,穿着超人的三角裤衩,上面一个大大的“S”,从右上角飞下来。
第62章
陈安楠第一天睡得很早,农村的夜静谧,只有车过时,才会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
婶子给他们准备了床厚厚的棉花被,被窝里没有暖气,凉飕飕的,陈安楠刚钻进去,腿都不敢往下伸,太冷了,冻得脚指头都凉,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陆清远刚洗漱回来,陈安楠就贴烧饼似的,紧紧抱住他,试图汲取唯一的热气。
陆清远抬手关掉床边的开关,钨丝灯的光骤然灭掉,在眼前残留出一线白。
他在短暂的光亮里和陈安楠顶顶鼻尖,又亲了亲他的唇角,无声的口允吻。
陈安楠“唔”了声,呼吸声明显加重了,他抓着哥哥的腰,不安分的蛄蛹。
陆清远提醒他:“爸就在隔壁。”
陈安楠被亲得也不难为情了,很懂事的说:“哦,那我不出声。”
陆清远简直要被他给逗笑了,无奈地捏捏他的鼻子:“你跟个流氓似的……”
陈安楠眨了眨眼,月光把他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他用口型无声说:“做.吗?”
陆清远没回答。
这次和以往都不大一样,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得清哥哥头顶的发丝,以及腿岔开曲起时的弧度,没遮没拦的。
陆清远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手在用劲时手背上青筋凸显。
这画面让全身血液都跟着沸腾,陈安楠不敢再看,视线乱晃。
墙上的挂历还是很多年前的,泛黄的边角卷起来,上面印着一个美女,唇红齿白,高耸的发髻上别着枚大.鸡.毛夹,翘着兰花指,笑颜明媚,仿佛在静静注视着床上拢起的一床被子。
陈安楠的腿被纂着,他像是一只在寒夜里打着颤的小狗,不明显的发抖,只要稍稍低头,就能看见那截纂着腿的指骨,在黑暗里也有鲜明的色差。
陈安楠小心翼翼地放缓呼吸,想把被子全卷起来,但是又怕把哥哥闷着了,没敢乱动。
他碰不着陆清远的手,因为腿被抓着,他就只能胡乱抓着床单,把那块平整抓得皱巴巴的。陈安楠从小哭起来的时候就可怜,可现在这样,没有哭,只是眼里沁了泡眼泪,湿鹿鹿的打晃,更显得可怜巴巴了。
陆文渊在隔壁,老家房间隔音效果不好,陈安楠只敢闷闷地哼着。
他们已经坦诚相见过很多次了,可也从来没有更近一步过,有好几次,陈安楠着急的哼哼,陆清远却只是和他咬咬耳朵,换种温和的方式帮他解决需求。
但手的触感总归还是糙了点的,和口腔里的湿度温度完全不同。
陈安楠已经败在这气息里了,他胸腔起伏的厉害,抓着床单的手在收紧,紧咬着的牙齿克制不住的打颤,字音断续的叫“哥哥”,其他什么都没说,但很多小动作都足以证明他的高兴过了头,显得振奋又雀跃。
陆清远都没能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被窝里爬出来,去行李箱里找湿巾,先给陈安楠擦擦,然后再给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
陈安楠摊在床上,脸上的潮红还没退,抖抖眼睫说:“我也帮你弄。”
陆清远伸手刮刮他的鼻梁:“乖乖睡觉。”说完,出去重新洗漱。
二楼就一间洗手间,陆清远出来时,身后忽然有人叫他:“小远?”
陆清远差点被他爸这声吓得半死,下意识朝旁边一躲,让出条路。
“你俩干嘛呢还不睡。”陆文渊说话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陆清远破天荒的吭不出一个字来,连“嗯”都没敢嗯,生怕一动嘴都能被发现出端倪。
好在陆文渊早就习惯了他儿子是半个哑巴的事实,径自绕过他说:“早点睡,明天我们钓鱼去啊?我问过了,这里不远有个冻湖,鱼多,回头我带把冰镐去凿个洞就行。”
陆清远点点头,关门回去了。
陈安楠已经钻在被窝里睡着了,他的半边脸都埋在被子里,棉花被只要焐热了就会很暖和,陆清远伸手把被子拨下来点,从后面抱着他睡。
陈安楠的上半身睡衣没脱,只有下半身是光着的,皮肤直接挨上被子的触感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一觉睡得又舒服又沉,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被窝里是满满的全是热乎气。
陆文渊又在院子里头喂鸡了,“咯咯哒”地吵人,陈安楠翻了个身,睡眼朦胧的把腿一敲,破天荒的发现哥哥不在,立马困意醒了大半,坐起来。
陆清远这会儿正在洗手池里把两个人的内裤打肥皂搓了,冬天外面风大,衣服晾外头容易上冻,他拿衣服架子就挂在了房间里。
回来的时候,陈安楠半跪在床上就朝他怀里一扑,撞得他朝后一踉跄。
“我要穿衣服。”陈安楠瓮声瓮气地撒娇,“你给我穿。”
“手凉,你自己穿,”陆清远说,“都给你塞被窝里了。”
陈安楠哼唧唧的从被窝里摸衣服,冬天的衣服要放在被窝里捂一会儿才不会冷。
他慢吞吞的穿好,换了件新毛衣,羽绒服的拉链没拉,敞开着的,露出毛衣上的郁金香花纹,很秀气。
“好爱你。”陈安楠仰起脸冲着他,傻傻地笑。
“我也是。”陆清远两手托住他的脸,晃晃揉揉他的脑袋,低头在他脸上亲了口。
他们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早饭已经端上桌了,水煮蛋和包子,还有咸菜干,陆文渊正捧着碗喝芋头粥,看见俩人下楼,说:“少爷们起床了?”
陈安楠今天的心情格外好,比天边的太阳还要明媚,他一个箭步冲下来,抱住陆文渊,腻腻歪歪地说:“叔叔我爱你。”
婶子和叔父都愣了下,笑着说这孩子性格真活泼,跟小时候完全不同了。
陆文渊这些年把他照顾的很好,真的很好。
“小心烫着你了,”陆文渊把碗放到桌上,说他,“一大早这么腻歪,你俩不会有什么事要上奏吧?别吓着我。”
陈安楠嘿嘿地笑,轻快地说“没事”。
“那怎么还越大越黏人了。”陆文渊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手掌还是覆在小孩的脑袋上,揉揉,眼尾的细纹皱在一起,化作温润地笑意。
吃完早饭,叔父就去花棚里看花去了,冬天没有地要下,那些花就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昨天陆文渊自己没看出个所以然,最后拍照去问了农学院的教授,老教授很快就给了专业的解决方法,陆文渊还说回去要请人家吃顿饭。
今天的阳光很好,只是上午,也能感受到光线直照在脸上的暖意。
婶子骑着电动三轮儿去赶集了,她坚持要再备点年货,怕不够吃,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夜,除夕夜一过就到了真正的新年,2012年。
2012,世界末日。
除夕夜的前一天,陈安楠的手机简直要爆了,一会不看就刷出99+的信息,叮咚叮咚地没完没了。
前两年班里总在传着2012是玛雅人口中的世界末日,加上这几年丧尸题材的电影很流行,大家这会儿都在开玩笑说要备物资,有的人说要搭地下室,问有没有人要加入,体能不好的干脆就直接说要当第一排丧尸,胆子小的则问只伸个手指头给丧尸咬得话,会疼吗?
陈安楠乐呵呵地看他们聊天,他的腰上还绑着个蓝布围裙,上面糊的全是面粉,手指划屏幕时,把面粉都带上去了。
陆清远从灶房出来,他刚把捏好的一屉包子端上灶。
他的腰上也绑着个脏兮兮的围裙布,胳膊上还套了护袖上去。
腊月二三十的日子,大家都在为过年做准备,每个人的分工明确,陆文渊在灶台上单独扣了一小盆面,说是要炸油馓子的,不让别人动。
不过这会儿他本人正和叔父在花棚里看花的情况怎么样。
小院门口,婶子满身寒气的从外头回来,她手里拎着个黑塑料袋,里头的东西在不安分的跳动。
“我刚上街多买了两条鲫鱼,怕不够吃。”她边说边接了点水,把鱼放到铝盆里,准备明天再做。
陆清远和婶子唠了会儿嗑,回到屋里,看见陈安楠盯着屏幕在笑,伸手捏了把他的脸:“看什么呢?”
陈安楠一抬脸,脸上沾着块面粉:“他们说世界末日的时候千万不能呆在学校里,隔壁体育生跑起来能吓死人。”
“没事,我背着你跑。”陆清远用手腕干净的地方给他擦脸,但手背上的面粉又蹭了点新的上去,变成了一道短短的白印子。
婶子把鱼弄好,回来继续擀面。
陈安楠还在低头看手机,群里已经开始发小红包了,一块钱还要分五份,没意思。
陆清远捏了个爱心样式的包子,没往里面塞肉馅,反而塞了几勺奶黄馅。
婶子奇怪地问:“你咋就包一个这样的?你要喜欢这样式儿的,我跟你一起多包点。”
陆清远低头笑笑,说“好”,然后干脆把剩下的面团都捏成爱心,让婶子放酱。
陈安楠回完信息,也跟着回来包,但婶子不让他包了,因为他包得都是散的,“肚脐眼儿”里直往外冒馅儿,上不了蒸笼。
陈安楠委屈地说:“家里就我最没用。”
婶子看他的小可怜相儿,笑地露出两排深黄的牙龈:“乖乖唻,你帮婶儿擀面。”
陈安楠甜甜地说“好”,拿起擀面杖把面团压成圆圆的饼,他边忙边哼着小调,唱得是最近大街小巷里总在放的《桃花朵朵开》。
陆清远听着声,镜片后的一双眼睛也跟着笑盈盈地。
灶房里,一缕绵白的烟从蒸屉里飘出来,细细悠悠的晃进冬日清白的天空里。
说起来,这还是陆清远长这么大,第一次在乡下过年。
这里的年味似乎要比城市里重得多,南京虽然早在2004年就颁布了鞭炮解禁令,但每回要放鞭炮,他们还是得开车去远一点的郊区,很不方便。
不同于城市过年的冷清,乡下临到小年夜,鞭炮声能从白天响到晚上,噼里啪啦地炸开一片热闹,棉花糖哪见过这种仗势,躲在床底下不肯出来,陈安楠也被鞭炮的炸响吵得睡不着,早早就从被窝里爬出来了。
除旧迎新的日子,串门的人多,小院门口磕了一地的花生瓜子壳,混在鞭炮纸屑里。
陆文渊吃完早饭,叫上陈安楠一起去给爸爸妈妈上个坟。
小崽过完年就十八了,理应去看看的。
陈安楠父母的坟头还立在家后的田野上,石碑上的颜色在四季的洗刷里褪去了原先的颜色,连土丘都变成了小小一个。
其实近几年,大部分人已经会把离世的亲人专门葬在墓园里了,选个风水好的墓穴,也好慰藉活着的人,田野里的碑每年都在减少。
只有这两块石碑每年都会随着麦子的成熟而被淹没在一片金黄里,等到了时间再显露出乌突突的模样来。
“崽今年十八了,成年了,我带他走的那会儿,还是个小不点,一眨眼就这么大了,是不是很神奇?”陆文渊用毛笔一笔笔把碑上的名字描黑,显摆似的说,“楠楠现在可厉害了,咱们家那么大的柜儿,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是他拿的奖,摆都摆不下。”
时间如同在指缝里流逝的沙,一晃眼,就过去了十四年。
十四年,再好的日子,也很长了。
陆文渊得意的冲石碑扬扬下巴:“你俩这儿子让我养的不错吧?”
说完,他又改口道:“不对,现在这是我儿子了。我养了这么多年,可不得叫我占占便宜。”
他说着侧了个身,让陆清远和陈安楠一块漏出来:“你看,这是我们家大崽,这是我们家小崽,都出息着呢,你俩好好的不用担心,等今年高考结束,我给他俩一块儿送北京去上学。”
陆文渊把纸钱丢进火堆里:“到时候,我给你俩也收拾出来,老呆这一个地方也该闷了吧,咱换个地方在那边好好过日子。”
说完,他朝陈安楠招招手:“来,小崽,陪爸爸妈妈说点话。”
陈安楠依言,一边烧纸,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了点话,他把自己的生活零零落落的说给碑听,都是些高兴地事,他说叔叔对他很好,说自己要和哥哥一起去考去北京,还说以后也想要像偶像那样出专辑,因为姨姨说他很有天赋。
冬天的风吸进肺腑里是冷的,陈安楠说得嘴巴都有点发僵。
“老陈,虽然我没有见过你,但是你和叔叔是至交,肯定也是个很好的爸爸,我永远像爱妈妈一样爱你。”
话落,陈安楠将最后一沓纸钱丢进了火里。
火光沿着纸的边缘飞速蚕食,风撩起火苗,映红了他的脸。
空旷的田野上,烧秸秆的味道循着风远去,带走一片灰烬。
灰烬在一方小院前飘下,毛毛狗汪汪叫着,和别家的狗神气地在土道上来回跑。
大年三十,大圆桌上的碗筷还没收拾,静静炸开一团热闹。
陆文渊和叔婶他们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陆清远抱着棉花糖,听主持人四平八稳的声音,偶然回头时,突然发现陈安楠不在。
陈安楠这会儿正坐在屋顶的平台上,仰头看夜空。
视线的不远处,有人家在放烟花,一簇又一簇的彩花冲上云霄,再散开,将漆黑的天空照得格外绚烂。
村里的小年夜实在是热闹,家家户户都被包裹在一片喧嚣之中,空气里沉浮着硝石刺鼻的味道,道路上没人收拾,点点碎红被往来行人踩进土壤里,脏兮兮的。
陈安楠两手撑在身后,双腿悬在空中,微微晃着。
身后忽然有动静响起,他没回头,因为他知道是谁。
影子慢慢靠过来。陆清远把晾的菜干弄到一边去,和陈安楠并排坐在平台的边缘上,他左手边还放着一台小广播,是问叔父借来的。
“我大发慈悲的借给你靠一会。”他说。
“干嘛,你怕我会伤心啊,”陈安楠笑地眼睛弯弯的,说,“我才不伤心呢,我一点都不伤心,我反而很开心,真的。”
陆清远静静听他说。
楼下钨丝灯的灯光照到这里已是微乎其微,陈安楠晃着腿,说:“爸爸妈妈看到我高兴也会替我高兴,如果他们看我伤心,肯定也会难过,所以我要高高兴兴的。”
“小陆,你也要高兴,我们都要好好的。等以后,我把我们的事说给爸妈听,他们肯定会高兴有人对我这么好的。”
陆清远没说话,他把手搭在陈安楠的手背上,攥着,心里化开一片柔软。
俩人都没再开口,陈安楠捏哥哥的手指头玩。
陆清远右手的指侧,茧很厚,骨头也稍微有些变形,都是长久写字留下的痕迹,陈安楠捏捏又摸摸,陆清远用食指轻轻刮他手背。
烟花不断绽开,楼下春节联欢晚会的热闹声仿佛能传到这里来。
“我们也在这看会儿春晚吧。”陆清远突然出声。
“在这里怎么看?”陈安楠问。
“刚刚用词不准确,应该是听。”陆清远说话间,把小广播拿到腿上,打开,刺刺啦啦地电流声骤然响起,他将那根天线拉拉掰掰,找信号。
然后他调到了一个台。
广播里声音徐徐传来:“欢迎大家收听FM89.7,你好我是主持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竟然是江苏音乐广播电视台。
这个年头,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彩电,很少还有人听电台了。
陈安楠被哥哥不为人知的一面逗笑:“你居然还听这个?”
“嗯,你第一次参加比赛,只有这个台有你的回放,我就听着了。”陆清远说。
收听到陈安楠的回放是偶然,再后来就成了习惯,高三那会儿,他最大的惬意就是晚自习时戴上耳机,把手机里的收音机功能打开,收听这档电台。
收音机不比手机,广播里的电流声时不时响起,模糊了主持人的声音,陆清远拍拍它,那声音很快就变得正常。
“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五十九分,距离二零一二年还有一分钟,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新年夜,很荣幸能和电台前面的观众朋友们一起跨年……好,让我们一起来进行新年倒计时,10、9、8……5、4、3、2、1——”
“二零一二!新年快乐——!”
伴随着主持人振奋的呐喊,又一簇烟花高高绽开,在天空中赫然映出2012的字样。
一簇又一簇的烟花接连炸响,在天边,在眼前,将陈安楠的脸映地斑斓,陆清远望着他的侧脸,低头,用鼻子蹭蹭他的发顶,声调温柔:“新年快乐,崽崽。”
陈安楠鼻尖都是哥哥身上的味道,他靠在陆清远的肩上,软软地说:“新年快乐,哥哥。”
新年快乐,爸爸妈妈。他在心里说。
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夜里的风呼啸,徘徊着从田野上刮过来,吹得他眼边那一小块皮肤紧绷着。
电台里,主持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今年是新年的第一天,让我们看看第一位听众的连线是什么,嗯……竟然是一条彩信,来听听这位听众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这是一位名叫‘L’的网友投稿,他希望有人可以聆听他的故事,信里说他和自己的爱人是从小认识的,一起长大,这是一则关于成长的故事。
……
嗯?这位网友居然是同性恋,哈哈,这还是我们电台第一次接到这样的投稿,最后,让我们祝福两位幸福的人长长久久,不要被世俗的眼光所困扰,勇敢的往前走下去……
“下面,是他点给他爱人的一首歌,来自台湾流行摇滚乐团苏打绿的《小情歌》……”
第63章
二零一二年的第一场雪,是在大年初一下的。
一场鹅毛大雪,下了足足三天,打在棚布上沙沙的响,等到雪停了那天,叔父起了个大早,和婶子一起把花棚上面积压的雪给弄下去,陆文渊一家知道后也过去帮忙。
花棚上面的塑料顶积聚了不少雪,把顶压得朝下坠出个弧形,像马上就要塌了似的。
叔父和陆清远在外头架了梯子,用撬子将棚面上的雪震碎,婶子在下面指挥方向,陆文渊和陈安楠则在花棚里用竹竿把凹陷的地方朝上顶顶。
哗啦一声,大块大块地雪掉下来,落在地上,掀起片雪雾。
陈安楠没注意脚下,敲杆子的时候被绊倒了,狠狠摔了一跤,撞翻了好几个花盆,蹭地半身都是泥水,人懵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陆文渊赶紧丢了竹竿过来扶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陈安楠低低地道歉。
“说什么对不起,好端端的不要说对不起。”陆文渊心疼地把人拉起来,掺到旁边去休息,陈安楠单脚一蹦一蹦地,左脚刚刚崴了下还怪疼的。
婶子他们听见声立马跑进来,陆清远也拖了个泡沫箱过来给他坐,然后蹲下来,对陈安楠说:“我看看。”
陈安楠看大家都围过来,连连摇着头说:“没事没事,不疼的,你们忙你们的。”
陆清远抓着他的手腕,说:“别乱动,让我看看。”
陈安楠只好乖乖地把手伸出去,手掌刚刚撑着地的时候,擦破了,其他地方都没受伤,顶多就是脚腕更疼些。
陆清远握住他的手,轻轻吹气。
疼到没多疼,就是被冻得指节通红,陈安楠感觉不到哈气的热度,只能感受到那股热带来的痒,麻麻涨涨的。
“好啦好啦,没那么娇气的。”陈安楠怕耽误正事,催促他赶紧回去。
陆清远站起来,摸了摸兜,里面没什么能保暖东西,最后最能把衣服里贴着的暖宝宝递给他:“等会回去给你擦碘伏,先休息吧。”
“嗯嗯。”
俩人这一套下来,给陆文渊都看愣了,他怪异地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说不上来,觉得有点肉麻了,但细细想了下,这俩人好像一直是这么相处的,也就没放心上了。
要不说人家俩兄弟感情好呢,长这么大了每晚还睡一块呢。
陆清远揣度不到老父亲心里的想法,忙活了半个上午总算把积雪都弄完了,清透的阳光从塑料膜里透出来,照在陈安楠的脸上,很暖和。
婶子先回家弄中午饭去了,陆文渊把工具都收起来,看儿子搬着梯子从外面着急忙慌的进来。
“还疼吗?”陆清远蹲下问。
陈安楠摇头:“早就不疼啦。”
陆清远转过身:“背你,来。”
要是平时,陈安楠会很听话的趴上去,因为他娇气,但这会儿娇气包却不肯了,他嫌衣服脏,会蹭到哥哥身上,老家冬天不好洗衣服,很麻烦。
陆清远倒也没多说,他站起来,把陈安楠的外套拉索拉开,说:“伸手。”
脱完陈安楠的脏外套,他再把自己的干净外套给陈安楠穿上,重新蹲下来,说:“上来。”
陈安楠两手一搂,伏在了哥哥背上。
陆清远的呼吸微重了些。
下完雪的冬天是真冷,陈安楠把脸压在哥哥的肩膀上,蹭蹭,然后再把焐热的手罩在哥哥耳朵上,轻轻焐着。
花棚在田里,雪化进土壤里,踩得鞋子上都是泥泞,陆清远走得每一步都很稳,陈安楠的腿弯被拖着,晃悠,身上是厚厚的衣服,哥哥的温度笼罩着他,太暖和了。
这一刻,他好像回到他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那时候的天也是很冷,小孩儿摔倒在地上,最后被哥哥背回去,中途还晃掉了一只小棉鞋。
身后,陆文渊臂弯上搭着那件脏外套,跟在他俩后面叮嘱小心点,别再摔着。
陈安楠觉得自己真是幸福。
二零一二年的春节过得很热闹,陈安楠第一次收到了这么多人给的红包,之前在城里,基本上都是陆文渊和肖卿湘给他,有时候也会有不认识的叔伯给他,都是陆文渊的朋友。
乡下的红包一般份额都不大,就是图个心意,陈安楠能得到这么多祝福已经很开心了,他把红包一个个扔在床上,喜滋滋的认为自己也算是个小小富翁了。
小富翁陈安楠用这些红包钱,兴冲冲地给大家送了份新年礼物,叔婶也有。
送给陆文渊的是件时髦的皮夹克,在商贸城买的,不是什么名贵的衣服,但依旧给陆文渊高兴地舍不得脱,照着镜子看了好圈,还拍了张照,手从头发上压过,嘚瑟的问肖卿湘“帅吗”?
陆清远的是一件又宽又大的羽绒服,一个里面能罩两个人,这玩意儿一穿,他就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如何把两只手揣袖子里取暖,然后倚在门口跟人家唠嗑。
不过,揣袖子里是少数,更多时候,他还是喜欢把手塞到陈安楠的衣服帽子下面,享受的焐着。
一个年过得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陈安楠还胖了点,脸比之前有肉了,回退的稚气又重新显现,陆清远没事就捏捏他的脸。
年初七的时候,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陆文渊带着孩子们要回去,陈安楠临别前和婶子做了个短暂的拥抱。
婶子念念不舍地塞给他们一箱花生奶,还有自家晒得腊肠咸鱼,自己做得肉丸小菜等等,恨不能把后备箱都填满,陆文渊不让再拿了,说弄得自己像是土匪过来打劫的。
叔父故意板着脸说:“这是给孩子吃的,又不是给你吃的,你不要拦。”
陆文渊哭笑不得。
汽车在轰鸣声缓缓驶出小院儿,后视镜里婶子用护袖擦擦眼,说:“楠楠,明年还回家过年啊?”
“好——!”陈安楠冒出半个脑袋,朝他们挥挥手,“明年我还回来呢!拜拜啦!”
风打散了他的声音,毛毛狗追出来“汪汪”叫着,又在分岔路口远远地立住了。
今年的立春来得格外早,二月刚出个头,一点点若有似无的新绿就从梧桐枝上冒出来,只是立春一过,这座城市独有的倒春寒随之而来,竟然毫无征兆的下了场雪。
光洁的路面两边,是被扫起来的雪堆,没过几天就上了冻,斑驳的脏污落在上面,乌突突地,不好看,看得人甚至有点糟心。
就如同再好的日子也有糟心的时候,要说最糟心的,应该是陆文渊。
陆文渊洗澡的时候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不轻,直接给他送医院里去了,陆清远问他怎么弄得,他摆摆手,笑说冬天洗澡嘛,热气蒸多了,蒸得头晕脑胀,没留神就给摔着了。
好在没什么大碍,片子拍出来是扭伤,没伤着骨头,人到中年的时候骨头都会开始变脆,医生让他平时多注意点,中年人摔断腰恢复的慢不说,还容易长不好。
陆文渊起先不愿意在医院呆着,嫌这里消毒水的味道不好闻,但病房里还住着两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病人,其中一个就是不好好养伤,导致骨头没长好,这回住院复查,还得动手术。
陆文渊也算是受教了,老老实实的在医院躺了几天,这么一躺,工作就跟着耽误了。
说来也是,陆文渊一个人养俩孩子那会儿,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现在一眨眼都临近五旬了。
陆文渊不得不有些感慨,时间竟然能走得这么快,给他家两个小崽都拔这么高了,他盯着钱包的夹层看了很久。
那是张两寸的小照片,上头是小时候的陆清远和陈安楠,一起蹲在旧房子前拍的。
一个笑地很傻,眼睛都笑眯了,一个静静地看镜头,没什么情绪。
那会儿两个人还经常闹小变扭呢,哪像现在关系这么好。
陆文渊把皮夹小心收好,又跟学校那边请了个病假,把工作带回家去做。
新学期一到,陈安楠的学习状态明显紧张的多了,音乐生有专门的声乐集训,集训期间必须住校,一周才能回家一趟,碰到老师加训,就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大四下学期,陆清远同样很忙,经常在学校的自习室一呆一整晚,俩忙人凑一对,别说约会,现在连见面时间都少得可怜。
“这么想我啊?”陆清远把手机放在支架上,调了个角度,对着阳光,因为刚刚那个角度陈安楠说太暗了,看不清。
“嗯嗯,想的我头发都掉了两根。”其实是洗澡的时候掉的。陈安楠眯起眼,快要被视频里的曝光闪瞎了。
陆清远调的角度全方位曝光,就剩个头发丝能看清了。
在陈安楠眼里,哥哥几乎是没审美的,自拍专挑死亡角度就算了,视频也是,一个人不会三百六十度都好看,但是陆清远经常卡着最后一个角度,把自己最丑的那面发挥极致。
“往左来点,再来点……对对,别动了。”陈安楠吩咐完,就把自己的那个小屏幕点开,不去看陆清远了。
他看着自己最近熬夜长出来的黑眼圈,有点烦。
陆清远看着糊糊的视频里,陈安楠在认真的盯着自己,那模样又乖又可怜。
他在另一端的屏幕假装揉揉陈安楠的脑袋:“别太累了。”
陈安楠点点头,问:“叔叔最近还好吗?我也想他了。”
“挺好的,他最近又在忙着给花翻土了,农科院的杨教授送了他一盆新培育的嫁接花。”陆清远没把陆文渊摔着的事拿出来说。
“这就好。”
陆清远像是想起来什么,又说:“他昨天问你想吃什么,这周末回家给你做,不是要到你生日了吗?”
陈安楠郁闷的说:“回不去了,老师不准请假,除非家长打电话。”
“……好吧。”陆清远趴在胳膊上,呼吸顺着耳机线传出来,像是声微弱的叹息。
陈安楠歪着脑袋,觉得哥哥这样子简直像在撒娇,他乐呵呵地截了张图,说:“小陆,你好可怜哦。”
“我不可怜吗?”陆清远说,“你留我一个人在家,晚上都没人跟我贴烧饼了,被窝也捂不热。”
陈安楠笑起来,笑地眉眼弯弯:“小陆黏人精,羞羞。”
陆清远“嗯”了声,难得没反驳:“那我今年生日愿望是许愿小陈快点回家。”
“知道了,别难过啦。”陈安楠拿近耳机线,轻悄悄地说,“小陈听见了你的愿望,并且决定送你一个礼物。”
说完,他靠近手机,轻轻地朝着镜头“mua”了一下,隔着屏幕对陆清远落了个湿漉漉的吻。
第64章
屏幕里,陆清远枕着胳膊看他,嘴角微微翘起。
小陆被哄得很开心,要是有弹幕,陈安楠可以看见他脑袋上咕嘟咕嘟冒着的粉红泡泡了。
“陈安楠。”陆清远目光柔柔地看着视频里的人。
“在呢。”
“我爱你。”
字音透过耳麦,清晰的传进耳朵里,陈安楠的眼睫抖了一下,眼睛睁圆了。
这大抵是陆清远第一次和他这么说,哥哥从来不擅长说这类肉麻的字眼,他更多的时候,都是安静且沉默的,如同一条静谧的河流,平静地掩饰着下面湍急的爱意。
陡然这么一听,怪叫人不好意思的呢。
说黄话都没点害臊的陈安楠,这会儿羞涩得像个小孩,脸红扑扑地,抿抿嘴说:“我也爱你。”
陆清远又笑了,他隔着屏幕,看陈安楠的眼睫上落了粒灰尘,他伸手刮刮他的脸。
俩个人又随便说了会儿话,现在是午休时间,宿舍里已经有人吃完午饭回来了,耳机里的声音变得杂乱,陆清远能听见有人在叫陈安楠的名字,说给他带了包子和紫菜蛋汤。
很多话只能没有人的时候才可以说,陈安楠该挂电话了。
“要好好吃饭。”陆清远说。
陈安楠“嗯嗯”两声,给挂了。
艺术生的集训是很辛苦的,并不轻松,比起普通高考生没日没夜的做题写卷子,他们则是没日没夜的练习乐谱,考核乐理知识。
陈安楠早上七点半上课,晚上十点半才能下课,休息时间少得可怜。
临到艺考前大家压力都很大,乐理老师有时候也很凶,陈安楠要是分心了,她就会斥责他“你出门看一看,走出这个学校比你有天赋的人满大街走,你还坐在这里发呆浪费时间”!
陈安楠胆子很小,每回挨凶了,就板板正正的坐在那儿,收着肩膀像个小学生。
陆文渊每晚几乎都会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学校住宿的日子还习惯吗?要是不习惯,就接回家来请私教算了,让肖卿湘帮忙找老师。
陈安楠在这方面一向很懂事,怕麻烦人,回复说“不要不要”。
虽然小崽这么说了,但陆文渊还是担心孩子在学校里住不习惯,有时候会做点吃的,带到学校里给他,都是些家常小菜。
尽管他们之间没什么血缘关系,可关系好到很多同学都羡慕。
每到这时,陈安楠就会很骄傲的说“我叔叔超级好的”。
晚上视频,陆文渊问小崽自己新配的眼镜好不好看,他这段时间视力下降的有点厉害,特意去配了副新眼镜。
镜头里,陆文渊还和以前一样,镜片后一双桃花眼笑地温文,他这会儿站在阳台上,外面罩着件深色的毛背心,袖口的衬衫半折上去,露出半截小臂。
其实他的衣服边已经磨得有点发毛了,但却非常整齐妥帖,引得他周身总是洋溢着一股别样的气息,从前陈安楠不懂这叫什么,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书卷气”。
陈安楠点点头,说“好看”。
“想没想我?”陆文渊问。
陈安楠还是点头,说:“超级想的。”
陆文渊乐呵呵地说:“那下周回家,叔亲自去接你。”
“好呀好呀。”
在学校里住了将近半个月没回家,陈安楠想哥哥了,半夜抱着个枕头揉搓半天,自己在脑子里想了点黄黄的东西,他先是想到了陆清远的手,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在村里的那次。
最后没忍住,偷着拿手往下摸摸。
他们宿舍是四人寝,这个点大家基本都已经睡着了,陈安楠弄完,偷偷溜进卫生间,把内裤搓了,结果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个来上厕所的舍友,吓得他“妈呀”一声贴在墙上,缩着脖子像个鹌鹑。
好在同学睡眼惺忪,压根没留意。
第二天一大早,陈安楠就给哥哥发了个表情包过去:【阿狸探头.jpg】
陆清远应该是在忙,很久没有回复他。
到中午吃饭,陈安楠又发了一个【阿狸点头.jpg呼叫小陆。】
陆清远不知道在忙什么呢,还是没有回复。
陈安楠把卤鸡腿夹到碗里,发了两颗灰色的小心心,说:【我马上要去上课啦。】
这回,陆清远倒是回信息了,还是偷他表情包回复的:【阿狸点头.jpg知道了。】
陈安楠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没吃几口想念起叔叔做得红烧鸭了,上回阿姨送来的小菜,已经给同学分完了,饭盘里的饭他几乎没动,多喝了几口汤就回去上课了。
下午的课基本上就是练琴和视唱练耳的训练,临到放学,老师来了场小考核,留了小二十分钟的堂,他们一行音乐生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到十一点了。
这个点实在冷,大家都搓着手飞快地跑回宿舍,操场上只有少部分几个人还在慢悠悠地走。
陈安楠故意走在队伍最后,慢吞吞地把手机拿出来,连上网,发现陆清远晚上给他一连发了好几条消息。
晚上六点十五:【今天被导师叫走了,有点忙,你是不是已经下课了?】
晚上六点三十:【对不起,我回得太慢了,你已经上课去了吗?】
晚上七点二十:【阿狸贴贴.jpg我刚吃完饭,只有一食堂还有菜了,点了份焖排骨,你晚上吃得什么?】
晚上九点五十:【快下课了吗?外头有点冷,你多穿点,别感冒。】
晚上十点四十:【还没有下课吗?留堂了?】
适才拖堂考试的郁闷一扫而空,陈安楠心情大好,回复:【阿狸点头.jpg刚下课,老师留我们做测验了。】
这个点,陆清远肯定已经在家了,他信息刚发出去,就看见对话框头顶上一行小字:对方正在输入……
【难怪。外面好冷,差点冻死我。】
今年倒春寒来得猛烈,确实有点冷。陈安楠手拿出来没多久,指节都冻得发僵,他干脆发了语音说:你怎么还在外面呢?快点回家吧,太冷了。
过了几十秒,陆清远又偷他表情包回复:【阿狸摇头.jpg】发完,就拍了张照发过来。
陈安楠点开照片,旋即愣了下。
照片的角度正对着学校的小门,保安亭里亮着盏柔和的小灯,里头的大爷正拿着保温杯喝水。
陆清远竟然在校门口等他!
陈安楠反应过来,立马朝校门口跑,结伴的同学问他干什么去,他倒退着远远地喊了声“你们先回去吧”,然后转身,身影很快就消融在月色里。
陈安楠一路跑得飞快,呼出的热息不断缭绕在脸边。
跑过大喷泉就到校门口了,陈安楠仿佛已经能看到路灯下站着等他的身影了,他心脏咚咚跳着,藏不住的悸动。
保安大爷不知道干嘛去了,这会儿不在保安室,只有台小收音机还在响。
陈安楠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就被人一胳膊给揽过去了,稳稳地带到一个怀抱里。
陈安楠被这力道带地在空中飞抡了一圈,视线纷乱地转动,他紧紧搂住了陆清远的脖子,笑地畅怀。
“哥……哥哥!”
“哥哥在这呢。”陆清远把他放下来,拉住他的手。
陈安楠的声音里是不均匀的喘息,他呼吸都没缓下来,就被陆清远飞快地拉出学校。
或许是怕门卫大爷回来给他俩抓教务处去,陈安楠也没停下来,跟着脚步,沿着街道一路跑,他张着嘴呼吸,一路到嗓子眼里都是透爽的。
路灯朦胧地照出氤氲的雪气,积雪被铲在路边,落着斑驳的脏,破坏了早春该有的景色。
俩人一路跑到看不到学校的地方才停下来,陈安楠重重喘着气说:“我、我都还没跟老师请假呢……”
“不请了,当翘课。”陆清远也在喘息。
冷风吸进肺腑里,凉得透心。
陈安楠吓唬他:“叔叔要知道你拉我翘课,小心揍你。”
陆清远揉他脑袋:“那正好,揍我你心疼,我俩一样挨罚。”
他的手实在太凉了,摸得陈安楠头皮发麻,应该是先前在校门口等他冻得,陈安楠赶紧背过身去,说:“快揣我帽子里捂会儿。”
陆清远笑着把手藏他帽底下,使坏地掐掐他脖子,冷意一下透过衣服领子传到肌肤上,陈安楠汗毛都被激得立起来了。
帽子底下的一小片温度,实在是太暖和了,放了以后就舍不得拿出来。
俩人跟开小火车似的沿着道走,热恋里的人,半天不见都能想得要命,更何况他们已经近半个月没见了,视频的再勤快也比不上真见面时一个小小的拥抱。
陆清远下巴压在陈安楠头顶上,说:“再给我多抱会,让我看看瘦了没有。”
陈安楠头发都被磋磨静电了,乱糟糟地朝上飘。他紧紧搂着哥哥的腰,狠狠嗅他身上味道,倒退着走,黏黏糊糊地叫“小陆”。
“小陆我好冷。”陈安楠又开始撒娇,想让哥哥再给他抱紧点,结果陆清远一抬手把他的帽子给掀脑袋上,严严实实的捂着,怕他呛风。
“我听见爸跟你说话了,怎么不回家?”
“集训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了,姨姨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找老师很费时间,还费钱,”陈安楠说,“我住校都习惯啦。”
“他们从来不在意这个。”
“我知道的。”陈安楠认真说,“可我就是想为他们做点什么,能省点事也好。”
这是陈安楠从小就立志的事,为这个家做点贡献,尽管大家都不需要他这样懂事,陆文渊也只是想他好好长大。
陆清远懂他的意思,点点头,故作委屈地说:“可是我每天都好想你。”
陈安楠垫脚,在他脸上嘬了口,说:“别伤心啦小陆,我这段时间准备了首歌送给你,我弹给你听。”
“弹?”陆清远笑,“这里哪有钢琴?”
“嗯,你等我下。”陈安楠朝前跑出段距离。
陈安楠的学校临近护城河外河,这个点,这条大道上已经几乎没什么人了,咸湿的河水一波波推搡上来,湿冷的气息拂面而来。
陈安楠竖着一根手指头在半空中点点画画,忙活了好半天。
陆清远倚在护栏上看他,看他倒退着,最后用手掌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圈,说:“画好啦!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世界上最名贵的施坦威钢琴,而我,是这场音乐会的演奏者。”
说完,他还翩翩然鞠躬,问陆清远:“可以邀请陆先生跟我合奏一曲吗?”
皇帝的钢琴。陆清远被他逗笑了,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浮夸地把手搭在他手心里,说:“太荣幸了。”
陈安楠把人拉过来,说:“你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
陆清远照做。
陈安楠的手他太熟悉了,每回交握的时候,他都喜欢捏那截软乎乎的肉,但这还是他第一回,以这个姿势,把手掌搭在陈安楠的手背上,和他指节相贴。
陈安楠站在他前面,陆清远的手臂从他腰侧延出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其实更像他在教陈安楠怎么弹钢琴。
陈安楠干咳一声,摆正身子:“那我要开始演奏了。”
“嗯。”
陈安楠垂下眼,仿佛眼前真的有一架钢琴,琴架上的节拍器在规律的左右摇摆,发出“滴答滴答”地节拍声。
他的手指起先只是停留在虚空,变化的幅度很小,陆清远能感知到他指节立起的高度。
然后,他听见了陈安楠嗓子里轻轻悠悠哼出的一个节奏,曲调缓慢,但随着他手指每一次的变动,哼着的旋律逐渐变得缠绵婉转。
陆清远的手指被带动,跟着曲声的变化不断起伏着。
那些个小音符从陈安楠的嗓音里冒出,音律重叠,交织,这一刻,陆清远仿佛手指真的从琴键上掠过。
节拍器打着调,他们仿佛不再是这座城市一处疮疤上长出的芽,而是株蒲公英,借着秦淮河上涌来的风,飞到了天涯海角。
这首歌的尾调在陈安楠的嗓音中逐渐转低,消失。
合奏结束,陆清远的手指直接穿过他的指缝,交握在一起。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陆清远下巴压在他肩上,和他贴着脸,轻轻问。
陈安楠说:“我先编的曲,还没有名字,等下回我再填词。”
陆清远把他圈抱在怀里,眼角眉梢都捎起笑意:“我的崽崽怎么这么厉害……”
陈安楠毫不谦虚,得意的哼哼:“那是自然,我超厉害的!”
“你超厉害的,”陆清远抱着他,摇摇又晃晃,“那么厉害的小陈同学,想不想弹真的施坦威?”
第65章
俩人是在一栋居民楼前停下来的。
陆清远用钥匙将门打开,二室一厅的房子,不算大,但是采光极好,从这里能看见秦淮河的桨声灯影。
平常这个点,夫子庙已经很冷清了,但是没想到今天竟然人潮汹涌,一盏盏小红灯笼挂在枝头,连成片的花灯像是要沿到天边。
陈安楠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元宵节。
河水被无数灯影晃得像是撒了片碎钻,亮闪闪的光漾到了客厅里。
照亮了那一架临近窗户的钢琴。
他走过去,坐下来,钢琴上金色的漆印STEINWAYSONS映入眼底,漆黑的镜面反射出锃亮的光,照出他墨尘尘的影子。
陈安楠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眼睛睁地圆溜溜的,像是不会说话了。
陆清远坐到他旁边,说:“十四岁的时候,你跟我说,你的梦想是坐在施坦威前,边弹边说,你不要很多钱,只要很多爱。”
“现在,你可以坐在钢琴前,说钱你要有,爱你也要有。”
他就这么看着他,笑意未达眼底,爱意渗透出来。
手表的指针合成一道线,陈安楠被这道视线笼罩着,听见他轻轻说:“崽崽,十八岁快乐。”
指针分开,重新指向01、02、03……
元宵节过了,今天是小崽的生日。
外面杂沓纷扰,陈安楠却只能听见自己心跳,透过胸腔,血肉传出来,清晰,猛烈,震耳欲聋。
原来人幸福到一种程度,是真的会流泪的。
陈安楠一眨眼,眼泪落下来。
“不要哭。”陆清远抬手给他蹭了下眼泪,陈安楠的鼻子红红的,很可怜。
“我那是随口说的,没想你当真,也没想过你会送我这些。”陈安楠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福了,他甚至都没想过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然也会被一个人郑重其事的放在心上,放那么久。
他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陈安楠一声“哥哥”没说出来,只发出点颤巍巍的气音。
“你说得话我一般都当真。”陆清远笑着把他脸上擦干净,“我们搬出来住,你舍不得花爸妈的钱,你花我的钱好不好?”
“我攒了很多钱,你不用舍不得,你花完了我还可以再挣。”他说完,从兜里摸出来一张卡,压在陈安楠的手心。
攒了这么久的积蓄,大部分拿出来买钢琴,小部分拿出来租房,剩下零星的全部在这张卡里了。
陆清远怕自己给得不够多,又说:“现在是有点少,以后会慢慢多的。”
这是他一直以来坚持的事情,他们的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陆清远要用自己的双手,给爱人的梦想铺出最灿烈的开头。
小房子里的生活用品都被提前布置好了。
洗完澡出来,陈安楠只穿了个小裤衩就朝床上一扑,缩在暖暖的被窝里,听哥哥在里面洗澡,眼珠子跟着乱动。
陆清远洗完澡出来,身上水汽都没干,腰已经被搂住了。
“你抱抱我行吗?”陈安楠带着潮潮的水汽。
陆清远一只手搂住他,另一只手把他乱扔的衣服叠好,放椅子上,然后两手一托,给陈安楠兜抱起来。
……
陈安楠接吻的时候,总是喜欢先咬下唇,用劲不大,像小鸟在嘴唇上啄了下,他张张嘴,湿意沿着唇缝扫进来,是一截柔软的舌。
陆清远亲亲他的唇,又沿着他的脖颈亲到了下巴,舌尖扫过他脖子上那颗小小的痣,陈安楠细微抖了下,他浑身的痒痒肉,碰一碰神经都像是苏醒了似的,忍不住地战栗。
房间里只留了盏小台灯,这个灯的光线足以看见他汗湿的脖颈,熟悉的削肩薄背,再到两条腿,他动作的时候脚踝上的筋也会随之绷紧,青色的血管在灯照下显得很细。
陈安楠手心发潮,陆清远亲亲他的耳垂,声音哑的听不清了:“我没准备东西……”
陈安楠被这句话激得浑身起了层小疙瘩,抱着哥哥没动了。
他喜欢这具身体的一切,从气味到温度,只是这样抱着都很舒服。
陆清远也没继续了,那样对身体伤害太大:“不来了。”
“你再亲亲我。”陈安楠说。
陆清远在他眼皮上轻轻碰了下,陈安楠的眼皮薄,上面毛细血管都看得清。
陆清远几乎能感受到那片眼睫在唇间颤颤的抖,然后起身收拾东西,把刚才用的纸包好,扔到垃圾桶里。
这件事太耗体力,精神全方位的紧张,况且折腾的太晚了,陈安楠手指头都卸了力气,闷在被子里问:“明天可以不上学吗?”
“嗯。”陆清远把他搂到怀里,亲密过后,嗓音里都是哑的,“我明天去跟老师请假。”
两个人面对面趴在床上聊了会儿,眼睛一闭上都是刚才的旖旎,陈安楠蜷着身,嘴巴有点疼,他舔舔,舔出来一股腥锈味,估计是刚刚咬破了,发尾一截也是潮潮的,这会儿是真没劲了,他懒得擦,汗塌塌地随它去了。
陈安楠这一觉睡得很沉,以至于第二天接到电话的时候,他哑着嗓子,哼唧唧地“喂”了声,听着就不对劲。
“生病了?”陆文渊的话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陈安楠吓得一骨碌坐起来:“没没没,我没生病,我睡觉的。”
屋子里黏腻的气息都没散去,阳光铺洒在他的脸上,晃眼的金黄。
陆文渊说:“这怎么还在睡觉呢少爷?几点了?没上课?”
陈安楠被这话说得哆嗦了下,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竟然都上午十点了!完了完了完了……
他一边慌乱的找衣服,一边听陆文渊在手机里问:“你和哥哥出去了?”
陈安楠心虚地说:“没有呀,我在学校呢。”
“哦,这样吗?”陆文渊似是而非,“那怎么我给你们老师打电话请假,老师说你已经有家长请过假了?”
“啊……”陈安楠忘了这茬,结结巴巴的编不出理由,他套了条小裤衩,在家里乱跑,也没看见陆清远的身影。
“是不是被哥哥给接走了?”陆文渊问。
“叔叔,我今天——”陈安楠还没想好理由,脑袋瓜里琢磨着要不然就装病算了。
“我一猜就知道是这样,”陆文渊打岔了他的话,嗓音里藏着点笑意,那点故作深沉的语气全散了,“你今天过生日,他趁早给你接走了,说说吧,你们俩现在在哪里呢?”
陈安楠做贼心虚的回答:“在夫子庙。”
陆文渊说:“行,那你俩一会儿回家来,我做了饭等你们,别再乱跑了哈。”
“嗯嗯好。”
陆清远回来的时候,电话已经挂了,陈安楠大大松了口气,钻回被窝里,用小被子把自己围了一圈:“吓死我啦,叔叔刚刚打电话给我,我以为被发现了呢!幸好他没多说什么……”
“没事的,我已经给爸打过电话了,他刚刚就是故意逗你。”陆清远把买来的早饭放到床头柜上,“饿不饿?”
陈安楠摇摇头,叔叔在家里等他们回去吃饭呢,这个点吃了,估计一会儿就吃不下了。
这次的生日,陈安楠都没想到会办的这么隆重。
陈安楠平时朋友并不少,不过因为今天不是休息日,几乎没啥同龄的朋友来庆生,来的都是陆文渊请的亲朋好友,陈安楠还算熟悉。
小崽刚进家门就收到了一堆红包礼物,那些叔叔伯伯笑说他都这么大了。
陆文渊提前做了满满一大桌菜,打电话定来了一个两层高的奶油蛋糕,里面满满的水果夹心,最上面铺着层巧克力碎,其实之前他自己也在网上跟着视频学做了一个,就是做的不好看,丑,跟外面的蛋糕店也没法比,最后干脆没拿出来。
这会儿他正在院子里跟人家说话,陈安楠偷吃了一块才出锅的排骨,陆清远拿了张纸巾给他擦嘴,说他吃得满嘴都是,成花猫子了。
陈安楠高兴的舔舔嘴唇,又说想吃蛋糕,陆清远敲他脑袋,说他太馋。
陈安楠抓他他手晃晃,说:“就要就要就要。”
陆文渊招呼完人,进门就给小孩顺手带了顶金灿灿的小皇冠:“现在我们家小崽也成年了哈。”
陈安楠美美地冲他笑,嘴巴上奶油都没来得及擦。
今天来得人多,蜡烛在生日歌中被吹灭,一帮叔叔伯伯都在祝他生日快乐。
“楠楠十八岁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陈安楠笑眯了眼说“谢谢”。
蛋糕还没来得及吃,陆文渊先趁着别人不注意,把小崽拖到了厨房里,给了他一封红包,很厚。
拆开,里面竟然是张存折。
陈安楠低低惊呼了一声,打开来一看,这钱多的晃眼,他立马说“不要”,陆文渊碰碰他胳膊,笑说:“别不要啊,收好了。”
陈安楠是真的不想要,他一小孩吃穿住行都在人家家,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陆文渊把东西塞他手里,小声说:“我不偏心,我给你和哥哥都开了存折,从你俩小时候就每个月往里存点,不多,等你们将来用的,你不要是不收,我可真就成偏心的了。”
陈安楠抿抿嘴,没动。
外面很喧闹,陆文渊在这一方寂静的空间里,拍拍小孩的肩:“你跟哥哥都是爸的好孩子,哥哥有的,你也得有。”
说完,兜了把陈安楠的脸,笑起来:“我们的小寿星终于长大了,以后也要天天开心。”
一顿饭吃到将近晚上,陈安楠心慌慌地收下了一笔大钱,心里一跳一跳地,生怕自己不小心弄丢了,他把存折小心翼翼地收到了柜子里,愣神了好一会儿。
今天收到了很多礼物,晚上送走客人以后,肖卿湘也打了个电话给他,祝他生日快乐。
陆清远正在楼下帮爸爸收拾东西,将将收拾好,就收到了特别关心的提示音。
点开一看,没有消息,只是陈安楠刚发了条说说。
发的是张照片。
寿星站在最前面,被蛋糕抹成了花猫子,他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撑着哥哥的脸,笑地很甜,陆清远站在他的旁边,微弯腰,下巴搭在他的掌心里,看起来竟然有点乖。
陆文渊就大不一样了。
他抱着棉花糖,在最后面做鬼脸吓儿子,没点大人的样子。
玄武大道早春的景色落在他们身后,像是为这张照片渡上了泛黄的旧颜色。
陆清远划进详情,看见配文——“我们一家/可爱emjoy”
他笑着点了个赞,然后把照片保存下来,顺手设置成了壁纸。
客厅里暖黄色的光线笼罩下来,陆清远正把围裙解下来,厨房里突然传来叮铃哐当一阵碎响,他猛地跑出去,看见是陆文渊摔在地上,刚收起来的碗筷被带下去,哗啦啦碎了一地。
陈安楠听到动静也立马冲了下来,陆文渊被儿子扶到了沙发上,躺着。
他讪讪地笑:“我刚刚想到最上层柜子拿东西来着,结果那个凳子不稳才摔了,没事儿。”
陆文渊说得凳子确实有点年头了,一直是放在阳台用的,扶手都被磨得溜光水滑,是一把有年岁的凳子了。
陆文渊当时刚踩上去,就听见“吱呀”一声响,跟叫痛似的,不等他再要下来,人就已经栽倒下去了。
陆清远怕摔出问题了,要带他去医院挂急诊,陆文渊不肯折腾,一个劲说没事,真要有什么不舒服,他自己也能感觉的出来。
陆清远犟不过他爸,只好从药箱里翻出来药剂,给他受伤的地方喷喷揉揉。
天色很晚了,陆文渊让陈安楠先回去睡觉,他只跟老师请了一天的假,陈安楠明天还得回学校上学。
客厅里不多时又安静下来。
陆清远坐在沙发上,给他爸揉好半天,每处部位都揉得很小心仔细:“骨头真不疼?”
“不疼。”陆文渊说。
“脚踝呢?”陆清远到冰箱里拿了冰块给他冷敷,怕是扭伤,不能热敷。
“还好,感觉应该没伤着骨头。”
“韧带拉伤也很严重,你多大了?”陆清远简直拿他爸没办法,“太晚了你嫌折腾你,那明天早上我送你去医院看看,你上回洗澡摔得才养好没几天。”
“哈,那早就好了。”陆文渊说,“我要是真有事,还能感觉不到吗?”
陆文渊是觉得真没必要,哪有人摔断了骨头察觉不出来的?他这会儿好端端的坐着,除了屁股有点疼,浑身都是精神头呢。
他看陆清远不理他,拍拍人家的肩,说:“明天我自己去医院看行不行?你们导师最近总找你,你这个节骨眼上跟不上不好,你就当帮爸一个忙,早上把楠楠送去学校就行。”
陆清远不放心,说:“那我把他送到学校回来再送你上医院。”
陆文渊摆摆手:“费这么老大劲干嘛,明天我自己去。”
他没当回事儿,回卧室以后,就让陆清远回去睡觉了。
这一晚上,陆清远睡得不太踏实,一连做了好几个梦,陈安楠都被他翻来覆去的折腾醒了,睡眼惺忪的往他怀里钻了钻。
陆清远轻轻拍他背,打着节拍哄他。
陆文渊丝毫不知道他儿子的担心,自己这一觉倒是睡得极好,或许是因为生日喝了点酒的缘故,他有点头晕。
晕完,也就沉甸甸地睡过去了,梦都没做一个,从头到尾就只有一片浓厚的黑,很舒服。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给俩孩子做了顿早饭,等他们吃完,像往常一样叮嘱他们路上小心,然后把碗筷丢进洗水池里,收拾收拾准备去学校。
陆清远发信息来提醒他,别忘了去医院。
陆文渊回复“知道了”。
头还是有点痛。
可能是因为自己有段时间没喝酒了,昨天突然喝了些,身体吃不消。
陆文渊仰了圈脖子,准备先去学校。
就当此时,突如其来的黑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尖锐的耳鸣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声音,他都没来得及迈步,整个人便轰然栽倒在地。
第66章
陆文渊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处理了些事情。
他回了趟乡下,把陈安楠父母的坟都迁出来了,这么多年过去,那两个骨灰盒早就朽地拿不起来了,陆文渊用布裹着,带着脏兮的泥小心翼翼的捧出来,又花钱买了个好的装进去,把他们迁到了墓园里。
那天,他在雪白崭新的墓碑前坐了很久,足足坐到了天黑。
这事他谁也没说,连叔婶都不知道。
做好这一切,他又花了点时间,把一些重要的文件存到了南京银行里,然后,写了封辞职信。
窗外鸟雀吱呀乱叫,学校里的玉兰花依然绽得洁白,三月的日光晒在人身上很舒服,梧桐碧绿的新芽从枝头上冒出,想必来年又是片茂盛的绿。
这座城市有两季长的让人绝望,可也有两季短暂的让人留念。
南京的春天,太短暂了。
陆文渊最后一次站在阶梯教室里,板书前,他还是习惯性地把衬衫袖子挽上去半截,然后重重地写下今天的课题。
粉笔的白屑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一堂课结束,他掌心的纹路被粉笔碎屑染得清晰可见,那是一道道散乱而深重的纹路,深深的烙印在皮肤上。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来以前从玄武门下走过时,一位半瞎的老头摸了他的手相,高深莫测的说,有的人前半生命途坎坷,可到了晚年定是享福之人。
所有的苦难,都是上天见不得一个人过得太好,而给得劫数。
那时的陆文渊只是笑笑,心说自己从来都是享福之人。
阳光下,陆文渊盯着手心看了半天。
他的工作其实并不劳苦,可手却不大好看,指侧茧子厚黄,手心干燥而粗糙,纷杂缭乱的纹路在上面一道道滚过,有着磨砂般的粗粝。
这双不大好看的手曾帮他撑起了一个家,也撑起过两个孩子的成长。
信封在陆文渊的手心里渐渐被捂得滚烫,最终,还是被放在了校务处的办公桌上。
他离开了学校,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在熟悉路上走着。
学校不远处有个站台,1路公交车总是在哐当哐当地颠簸声中行驶向家的方向。
陆文渊站在站台前,目送着车一辆又一辆地驶来,再一辆一辆地在“哧”地声气音重离去,可却怎么都等不来他要上的那班车。
晌午的阳光有点晒人,陆文渊只好继续朝前走,沿着这条路笔直的走,没过多久,就到了南京大学。
这所学校的旧址一直立在鼓楼区的市中心,离家很近,不过十来分钟的距离,陆清远小时候那会儿,陆文渊总带他进来玩,学校大道上的梧桐遮天蔽日,到了秋天又是别一番景色。
那个时候,他问儿子以后想要考什么样的大学,陆清远就会眨巴着眼睛说“南大”,肖卿湘说他志向太短,可陆清远却说“因为爸爸妈妈都在这儿”。
过了南京大学,路就变得狭窄起来,南京有很多这样细窄的羊肠小巷,小巷的另一头连着众多的旧式院落和小区,毛毡子搭出来的棚,陈旧的灰墙黑瓦,融于几代人的生活。
它们如同烙在这座城市上的印记,斑驳而突兀,却又充满着新鲜血液。
穿行过小巷,就到了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三月的天,巷口的老白杨经风一吹,又鲜活起来。
这里一切的一切和过去都没什么两样,工人正搭着梯子给树桩刷乳白色的防蛀漆,浓重的气味钻进鼻腔里,挥散不去。
小区门口的报刊亭,最前面摆得仍然是扬子晚报、故事会和青年文摘。
两个小朋友摇摇晃晃的跑过来,看样子不过才幼儿园的年纪,不知道在做什么游戏。
其中一个跑摔了,懵了几秒才憋出一泡热乎乎的眼泪,抽抽搭搭的哭起来,前头的孩子听见声儿,赶紧跑回去扶他,问他哪里摔疼了。
陆文渊帮着把小朋友从地上拉起来,那小孩嘴角撇地厉害,用颤巍巍的哭腔说:“谢谢叔叔。”
陆文渊说:“不用谢。”他一边蹲下来给他掸裤子上的灰,一边问,“今年多大了?”
“五岁了。”小朋友竖起四根手指头。
“你傻不傻,那是四!”另一个矮墩墩的小朋友说。
陆文渊被逗地笑起来:“这是你哥哥吗?”
“嗯嗯。”小朋友猛猛点头。
陆文渊摸摸他的头,去门口的报刊亭里,买了两只荔枝味的棒棒糖给他们,大一点的孩子不肯收,小的那个拿走了,奶声奶气地说“谢谢”。
离开时,陆文渊听见俩小人在后头悄咪咪地说:“你是傻子吗?怎么谁给的东西你都吃?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快扔了,不然我告诉妈妈。”
陆文渊没回头,眼里带着点笑。
他来到小区最里面的那栋居民楼,站了会儿,才觉得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变得。
旧楼上的爬墙虎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清理走了,枯败的藤枝在墙上留下一片脏兮的,黑灰色的痕迹。
曾经茂盛的老槐树被砍得只剩下个树桩,燕子挪了窝,棋盘被搬走,只剩下年轮沉默地描绘出时间的走向。
楼下一排路灯换上了新的灯泡,单元楼前被物业安上了绿色的护栏门锁。
很多人从这里搬走,又有很多人从外面搬进来,他们庸庸碌碌,他们默默无闻。
陆文渊清理掉长椅上的灰,坐下来,坐了很久。
恍惚间,时间从眼前飞掠,阳光在楼道上切割出一明一暗的光影,光影中,有俩丁点大的小孩一前一后的跑上去。
黑暗下,十八岁的陈安楠和二十二岁的陆清远从楼道中跑下来。
陆文渊见得三十来岁的自己跟在后面,一晃眼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快了。
上半年的时间紧凑,陆清远快被题海战术淹没了,连陈安楠也不能幸免,俩小孩都很忙,陆清远因为父亲摔伤的事,没敢再出去住了,他和陈安楠搬出去的想法只好先搁置下来。
俩小孩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忙,陈安楠好不容易从学校回家一趟,看见陆文渊坐在沙发上滚毛线。
“冬天都过啦,你怎么还要打毛线呀?”陈安楠挨过去,亲昵的靠在叔叔身上。
陆文渊没抬头,手里啪嗒啪嗒地捣着针:“你不是长个子了吗?去年打的应该不能穿了,我上次收拾家,正好收拾出来一点剩的毛线,想着再给你和哥哥织一件。”
陈安楠奇怪地问:“哥哥的毛衣也小了吗?”
陆文渊冲他笑了下,说:“不小,但是只织你的,哥哥可不得说我偏心了?”
“叔,你怎么这么好呀。”陈安楠没想那么多,他跟个小傻子似的,看着框里滚得一团团毛线,高兴地问,“我这回想要换个花色可以吗?我想要头小狮子的,在胸口这个位置,我帮你绕毛线!”
“当然可以,”陆文渊说,“回头再帮我问问哥哥想不想要换个花色?”
“嗯嗯好。”
陆文渊一件毛衣时间打得久,他几乎不怎么挪动,有时候眼睛疼得厉害,他就闭上眼缓和一会儿,这么忙活了几天,他的肩膀和腰椎肌肉都酸得发僵。
家里又只剩下陆清远了。晚上,他给父亲按摩肩颈,问:“你最近上班不忙了吗?怎么还在弄这个?”
陆文渊肌肉被捏得生疼,他耐着痛,说:“我这段时间要是织不完,等毕业季可得忙死了,哪还有时间搞这个?”
“那就明年再织,现在织好也穿不上。”陆清远说,“春天到了。”
陆文渊没再说话,腰椎也酸得难受。
陆清远实在心疼他爸这样忙:“我看你最近忙这些,院子里的花有些都枯了,要不然你写个小本子给我,花我来弄好了。”
陆文渊大咧咧地把东西一摆:“怎么,你以为爸这些花是很好养的吗?我现在是真的年纪大了,有时候记性不好,会忘了浇水施肥,这些花比人还娇贵,一两天不施肥都得蔫。”
他说到这,看了一眼窗外,不以为意的说:“最近你的事情也多,我想着,要不然把这些花都送人算了。”
陆清远的手顿了下。
客厅里一时间寂静的只有肌肤摩擦的声音。
陆文渊稍稍偏脸,想要再说点什么找补,却听见陆清远突然说了句:“爸,你长白头发了。”
“……”陆文渊把他的手拨开,笑说,“我这年纪长白头发是什么很稀奇的事情吗?千万别给我拔了,人家说这东西越拔越多,我还得再年轻个几年。”
说不了几句,又不正经了。
陆清远沉默着,将红花油倒在手心里,两手搓热了,继续给陆文渊揉揉搓搓的按穴位。
“对了,我这两天还有个事想跟你说的,”陆文渊捎着点笑意,说,“学校调遣我去无锡任教一段时间,下周就要去,我怕你和楠楠舍不得我,一直没拿定主意。”
陆清远说:“你都这个岁数了,还要被调走吗?”
“我觉得这算是好事,”陆文渊回头,拍拍压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我被调任就是要晋升了,这叫干部历练懂不懂?等回来,我就是历史学系的院长了,爸忙活大半辈子,总算是功成名就了,你不高兴吗?”
陆清远垂着眼睫没说话。
高兴说不上,爸突然要被调走,他有点担心。不过想来也是,陆文渊之前为了权衡家庭,总是把自己的事放在最后一位,到了现在这个年纪,还能再往上爬一爬,他应该很高兴。
过了半晌,陆清远“嗯”了声,说“高兴”。
陆文渊在这句回答后,隐隐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卸下来了,他平静地躺下来,枕着儿子的腿,万分惬意的享受了会儿他们的父子时光。
客厅暖黄的光线下,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父子俩最近单独相处的时间很多,许多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陆文渊白天照旧不在家,他提着包到处溜达,看看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等到下班的时间点才会回家。
他走过颐和路铺满林荫的小洋楼,走过的岁月厚重的挹江门,来到自己小时候成长的地方,花上一块钱坐了趟长江的渡轮,看一看记忆里的中山码头。
他用脚步一寸一寸丈量着过去四十多年里,自己生命的痕迹。
又过了几天,家里就只剩下了两间卧室,准确的来说,是只剩下一间了,因为陈安楠的房间也很空,他这段时间住校,本来就不大回家,要是回来,也是和陆清远睡一间。
陆文渊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他说自己这趟出差少说也得小半年。
陆清远说没事,家里有他,一切都安好,等忙完这段时间就带陈安楠去无锡看他。
他让陆文渊到了无锡记得跟他报平安,要是职工宿舍住的不合适就搬出来住,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或者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千万记得要跟他说。
陆文渊被叮嘱的一声不吭,等儿子都说完了,才笑笑:“老了老了,当年我跟你说这些,现在轮到你说我了。”
在家里住的最后一晚,陈安楠从学校回来了。
小崽听说叔叔要走,起先怎么也不肯同意,赖着人家撒娇,哼哼唧唧的样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特别黏人,弄得陆文渊哭笑不得,答应先把他送到学校再走。
现在家里重新请了一位钟点阿姨,给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吃完晚饭,他们一家坐在一起看了会儿碟片,他们很久都没有这样坐在一块看电影了,电视机里放着熟悉的台词“当时那把剑离我的喉咙只有0.01公分”……
是周星驰的《大话西游》,当年这部电影从香港火到内陆,周星驰一夜之间变作了周爷。
晚上睡觉的时候,陈安楠破天荒的没跟陆清远一起睡,他爬上陆文渊的床,要跟叔叔睡。
全家属他会撒娇,谁都拿他没有办法,小崽实在是太可爱了。
凌晨两点,陆文渊仍然没什么睡意,他的呼吸轻之又轻,借着月光看了陈安楠好一会儿。
陈安楠抱着他,腿也大咧咧地敲在他身上,从小睡姿就不好看。
黑暗里,陆文渊感觉到小孩趴在了自己的胸口,像小时候那样叽里咕噜地说梦话:“哥哥帮我签字……哥哥签字……”
说完,自己翻了个身,伸手紧紧抱住人,咕哝:“小陆,我好爱你。”
陆文渊听着梦话,拇指刮了刮陈安楠的脸,温声说:“老陆也爱你。”
睡梦里的小孩儿像是听见了,依赖的朝他怀里拱拱。
他的孩子们都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的朝着更好的未来走去。
四月,南京春意盎然,陆文渊院子里的花儿败了。
陈安楠发现这件事,并不是因为他有多敏锐的观察力,噩梦来得时候往往没有任何预兆。
就好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你做了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直到某天你再回神时,才会惊觉,原来有些事情早就由命运交予你手中,半点也由不得人。
陈安楠一到春天就容易感冒,之前在家里把哥哥把他照顾的很好,导致陈安楠自己都忘了这茬。
四月的天,昼夜温差大,流感高发期,班里病一个就能倒一片。
陈安楠先是发现自己书包里装着的平安福丢了,那小玩意儿还是之前鸡鸣寺求的,他自打这东西丢了以后就心里没着没落的,说不清怎么回事,反正心里头堵的厉害,上课注意力都集中不了,被老师骂了好几次。
果不其然,没几天,他就来了场病,起烧起的厉害,在学校的医务室里打了两天点滴没好,又给送到外头的医院里去了。
陆清远这会儿在忙法大的复试,后头还有一大堆学校的东西压着他,他忙得有几晚都在学校自习室睡的,还不知道这回事,陈安楠也没找他。
手机里最后留的还是一天前的对话,都是阿狸的表情包。
医院的急诊区乱糟糟的吵,陈安楠觉得脑袋都快炸了,寒假里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一点肉,这么磋磨两天又没了。
送他来得同学给他买早饭去了,陈安楠打完三瓶点滴,感觉好了不少,他给同学发了信息,让他别回医院了,自己去找他。
医院里真是吵,早上八点多就人挤着人,急诊中心对面就是住院区,两栋楼挨得很近,一条长廊连着,时不时有医生进进出出。
那道门被推开的时候,陈安楠有一瞬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男人是谁。
俩个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对方。
陆文渊也很意外,他眨眨眼,确定眼前是他家小崽以后,反倒是先笑了:“崽,你是不是又换季生病了?我就说住校不好吧。”
他语调轻松,可陈安楠还是没说话,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立在原地,仿佛失去了全部的语言组织的能力。
人竟然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消瘦成这样。
陆文渊从前爱笑,他是个温文的人,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真是好看,可现在,他笑起来时,陈安楠几乎能看见他薄薄的皮肤下,骨瘦支离,那是种近乎病态的可怖。
太瘦了,瘦到病号服在他身上都显得空荡,那眉间隐隐的灰败化作了深重的川字,让他的脸色更显苍黄。
原先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只剩灰茬紧紧覆在头皮上。
陆文渊如同一夜之间被蛀空的树,从里头衰败了。
这是怎么了呢?叔叔不应该在无锡任教吗?怎么会在医院呢?不是说回来就是历史学系的院长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呢?
陈安楠喉结轻颤,他想问清楚,可张张嘴,连声“叔”都发不出来,胸腔剧烈起伏根本不受控制,字音都挤在喉咙里了,进不得氧气发不出声音。
陈安楠想不到,陆文渊也想不到。
就像那天他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把报告翻来覆去的看。
可看见的仍旧是清晰的检查结果——胶质细胞瘤,脑癌。
第67章
陆文渊确诊过脑癌之后,必须要尽快住院,癌细胞是最容易扩散的。
三月底的时候,他拖着行李离开家,接受了第一次放疗。
头发被剃光,陆文渊照镜子的时候还在笑,跟医生说,我儿子说我长白头发了,现在多好,一根也看不见了。
医生还是蛮意外的,他碰到过那么多的病人,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够这么豁达的接受这件事,他拍拍陆文渊的肩,说小兄弟你会好起来的。
放疗的过程漫长而痛苦,每一次放疗,都会抽干一个人全部的精神气。
陆文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那种灰败的气息笼罩在他周身,飞快的吞噬掉他的生命力。
在医院里的日子很难熬,陆文渊每天闷在消毒水里,浑身不得劲,想下床走走,但是身体的颓败已经完全支撑不住他的行动了。
他活像个被钉在玻璃壳里的标本,每天按照护士的嘱咐吃饭,喝水。
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想要出来透口气,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陈安楠。
陈安楠在不明显的发抖,从见到陆文渊的那一刻起,他就克制不住的抖,像是害怕,又像是在卖力的压制着情绪所致。
命运的巨掌如同搓摆泥巴,竟然可以将原本鲜活的一个人毁成这样。
俩人站在医院的走廊上,陆文渊朝小孩伸伸手,笑着说:“来,我抱抱。”
陈安楠像小时候扑到他怀里,但是叔叔已经不会再把他兜抱起来了。
他陪着陆文渊在医院的绿化区转了小半圈,听陆文渊说说最近的事,说这不是啥大不了的病,他之所以没说是看俩小孩最近都很忙,大家都很辛苦,他想着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就等后面忙完再说也不迟。
他把病情说得轻描淡写,丝毫不觉得自己憔悴的吓人,和陈安楠坐在长椅上晒着太阳,说:“崽,你别害怕,我好着呢,正常人来医院磋磨两天谁都会憔悴,你别瞎想。”
陈安楠假装平静地点点头,说:“我不害怕,我就是想你想的……你走的这一个月里,我每天都很想你,你不给我打电话,也不跟我视频了……我现在总算是看到你,只要你在这里,我就高兴。”
陆文渊心情似乎很好,笑着揉揉他的发:“这么想我呢?行,那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好不好?你先回去吧,我帮你给老师请个病假。”
“你别打电话了,我一会儿就走,”陈安楠说,“你也不用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我要有时间就给你打,你记得接我电话行吗?”
“当然可以。”
陈安楠想了想,又说:“那我周末放假再来看你,你别不在,让我找不到。”
陆文渊点点头:“放心吧,我肯定在。”
陈安楠也点点头,转身时,眼眶倏地就红了。
他没敢叫陆文渊看见,自己深深缓了口气,回学校去了。
这事除了他俩,暂时还没有人知道,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就算要瞒也瞒不了多久。
确实没瞒多久。
陆清远再忙也不是个傻子,他爸这个状态,打电话的时候听声音都能听出来,一个病气深重的人再怎么装也掩盖不了字音里的憔悴。
陆清远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后面去,他晚上留宿在医院,白天照常去上课,夜里头同房病人都要休息,不能开灯,他干脆就带着书去没人的走廊上看。
他给肖卿湘打通了电话,肖卿湘先去联系了北京的一位脑瘤专家,请他来会诊,然后连夜赶了最近一趟飞机回南京。
事情没有他们预想的那么乐观。
半个月过后,陆文渊的病情再次恶化。
专家再次进行会诊,保守治疗已经没办法达到效果了,必须要进行手术。
以现在患者的情况而言,手术只能定在一个星期后,不能和放疗时间挨太近,患者身体状况不允许。
陈安楠这段时间里被批评的次数越来越多,上课走神,练琴的时候也总走神,那些字字句句,在天边,在耳旁,他听不真切,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走神,最差的时候还被叫到走廊罚站了半天。
他的状态越发不对劲,陆清远最近给他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也不接。
人的情绪在某种极端下,其实是没有控诉欲望的。
陈安楠像是把自己封闭了,他没有情绪对待任何事情,他把自己的灵魂封在了一处窄小的地方,谁也找不到他。
晚上睡觉,他听着同学微起的鼾声,麻木的盯着天花板,想了又想,他把手机拿出来。
突来的光亮刺痛了他的眼,他看了眼和陆清远的对话框,全是陆清远一个人发的信息。
然后,他点开生日的全家福,就这么愣愣的看着,看到手机熄屏,他按亮,继续看,整夜没合眼。
日子照旧是得过下去的,时间温厚的无情,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
从来不会。
陆清远刚结束导师的小组任务,准备把东西收拾收拾去阶梯教室上课,他还有一节教授的大课,不能缺堂。
然而,他打开手机一看,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行又一行的未接来电,占据了整个手机屏幕,划不完似的。
陈安楠给他拨了起码有几十通电话。
手机静音了一个小时,整整一个小时,他一条也没有接,最后一条是在五分钟前打过来的。
陆清远只觉得背脊一股凉气窜上来,那种微妙的恐惧感顷刻间占据了他的内心,好像世界末日真的来了。
他发誓自己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的,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神经。
他穿过熟悉的急诊楼道,穿过放射科和彩超中心,跑过精神科,到肿瘤内科。
然后,他终于看见蹲在抢救室门口的陈安楠。
陆文渊突发性晕厥,病灶部分水肿压住了视觉神经,人一下子就毫无前兆的栽下去了,陈安楠刚打完水回来,就看见这一幕。
医生把人拉去抢救。
那会儿肖卿湘不在,陈安楠只能给哥哥打电话,陆清远一通没接。
抢救室前的灯光长久的亮着,铺在地上,一片刺眼的红。
陈安楠蹲在那片红晕里,胳膊抱着膝盖,下巴搭在上面,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他这些天从来没外露过什么情绪,心力交瘁抽干了他的最后一口气,对着陆文渊的时候,连笑也笑不出来。
“楠楠。”陆清远叫他。
陈安楠听到声音的时候,先是茫茫然的抬头,目光在渐渐聚焦,最后映出了陆清远的身影。
这一瞬间,所有的情绪好像都有了缺口。
紧绷的精神骤然松懈,委屈铺天盖地的压下来,他好像又成了那个在母亲葬礼上孤独无助的小朋友。
陈安楠动了动嘴唇,哑声说:“哥哥。”
陆清远沉默地朝他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抱到怀里,下巴压在他的发顶,拍拍他的背。
灵魂好像有了归处,陈安楠颓然的把脸埋在他的肩上,字音发颤:“你去哪里了啊……我打了好多电话你怎么不接呢?”
陆清远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陈安楠的肩膀抖得厉害,他没抬头,像质问,又像是依赖:“你去哪里了呀,我一个人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快怕死了……”
“我不想叔叔这样,为什么我求了那么多符,菩萨没有眷顾他呢?”他的字音断续,抖不成完整的一句话,“我不想要他走的呀……你知道的,我很爱他,很爱很爱……”
陈安楠起先只是无声的啜泣,直到眼里的泪再也兜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呜咽从喉咙里溢出来。
陆清远一下一下地顺着他打颤的背脊:“没事的,我在。”
衣服里浸出温热的湿意。
陈安楠在他的怀抱里哭得发颤。
上天从来没有眷顾过他。
四岁的时候,癌症带走了他的母亲,那个最初给他世界里留下全部色彩的人,就这么被命运无情地从生命里抹去。
那是一段极其惶惶无助的日子,他每天都要辗转寄住在别人家里,每时每刻都在害怕自己再次被抛弃,害怕自己真的成了没人要的孤儿,直到葬礼上,他遇见了陆文渊。
这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像他的亲爸爸一样待着他,在他害怕的时候给予他全部的力量,那单薄的肩膀能扛得起世间风雨,那粗糙的双手能撑起把卡通小伞。
陈安楠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到里面只装着两个人。
叔叔将他从命运的指缝里拉出来。
哥哥给他的世界里点亮了一盏灯。
陈安楠还是想不明白,他的世界明明都这样小了,为什么命运还是能够找到他,轻而易举的摧毁掉他的一切。
陈安楠不过是那命运巨掌里的一块泥巴,任它怎么揉搓摆弄都可以。
陈安楠哭得喘不上气。
说不害怕都是假的,他太害怕了。
他的眼泪在这几个小时里快要流尽了,哭到最后,他也哭不出声音了,只是木木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流流眼泪,一会儿自己擦干。
眼皮肿肿的耷拉着,眼角那块皮肤紧绷着,像伤口收紧时的感觉,脑子像是变成了个闷葫芦,又轻又干。
陆文渊经过抢救,情况算是稳住了,医生取了癌细胞样本,要重新做化验,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等出结果后,他们要再次会诊决定具体的手术方案。
肖卿湘跟医院主任打了声招呼,把人挪到了单人病房里,又在里面加了张陪护床,每晚陪着他。
这期间,有很多朋友同事过来看陆文渊,来得人很多,桌上的果篮都堆不下了,叔婶也从乡下赶来,带了自家熬得中药补汤,小心地问医生病人能不能吃。
陆文渊醒来的时间越发少了,他自从抢救过后,就变得很嗜睡,睡着了也好,醒着脑子疼得受不了。
那种挥散不去的病气在他身上显得越发深重,灰败地涂抹在他脸上。
陈安楠自从那天哭过以后,情绪也好多了,他坐在病房里给叔叔剥橘子,金灿灿的一个大橘子,被他挑了丝,用一张餐巾纸兜着。
四月底的阳光照在病房里,散去了一丝沉闷的气息。
陆文渊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突然笑了下,说:“我们的小崽真是越来越好看了,还是长大了。”
陈安楠闻言抬起头,高兴得说:“长大了好,我长大了赚钱养你呀。”
陆文渊被这句话逗得乐出声:“我不要你养,你和哥哥好好长大就行。”
陈安楠抬着脸冲他笑,陆文渊的视线已经不大好了,视觉神经被胶质瘤压住了,他们全部的希望都压在了明天的专家会诊里,会诊过了基本可以确定第二次手术时间。
明亮的光线,照出陈安楠脸上的小梨涡,笑起来真是可爱。
陆文渊突然拍拍自己侧边的空位,说:“来,崽到这里来。”
陈安楠坐过去,挨在他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拱着他。
陆文渊笑笑,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像从前那样,一遍又一遍摸他的头发,指缝从柔软的发里穿过,陈安楠从小就喜欢这种带着亲昵的爱抚,跟小狗顺毛似的。
“楠楠,哥哥不说,叔只好偷偷地问你,”陆文渊平和的看着他,“哥哥是不是谈恋爱了?”
这一通推心置腹的聊天不知道聊了几个小时。
病房里的笑声很欢快。
陆文渊说:“真的呀?小远给人家送了一年的早饭才追到的?这可真是我亲儿子,我当年追你阿姨送了三年的早饭,他深得我真传啊。”
陈安楠笑地歪在他身上,继续说:“姐姐长得特别漂亮,头发长长的,像广告明星。”
“他们每回出去玩,哥哥就故意说跟我去的,拿我打掩护,太坏了!”
“姐姐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哥哥跟她感情好着呢。他们很相爱。”
“等哥哥结婚我就可以当伴郎了!”
“姐姐说如果我跟他们一起考去北京,她就介绍我去乐队,我说那好啊,我特别想去呢,我要去当主唱啦,但是我现在不想去了,学习好累,我不去当电灯泡了,我留下陪你好不好?”
陆文渊没说话,只是静静听陈安楠说着那些事情,听一听他从未见过的,只属于陆清远恋爱时的那一面。
快乐,鲜活,自由。
光线落在眼尾的细纹上,显出了陆文渊的老态,却被眉眼间的笑意晕染出一派柔和的感觉。
病房里的笑声那样欢快,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陈安楠笑到最后没劲了,只能趴在陆文渊的身上,眼眶渐渐红了。
陆文渊摸摸他的脑袋,笑了笑,说:“崽,你和哥哥……”他的话说得太轻了,陈安楠没能来得及听清。
也再没机会听清了。
他说得是和哥哥一起走吧。
第68章
陈安楠觉得,没有比自己的所作所为更对不起陆文渊的事情了。
当陆文渊问出问题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不是害怕事情被发现,而是愧疚。
一种乏力而深重的愧疚感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心上,逼得他不得不撒谎,然后,他需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这一个谎。
可他深切的知道,谎言总有被戳破的那天。
然后呢?然后要怎么办?陈安楠想不出来。
人总是在命运的洪流里被推着向前。
往前一步,他对不起陆文渊。
往后一步,他对不起陆清远。
无论怎么选都是错,又好像是老天早已做好了选择,注定要他对不起一个人。
陈安楠回了一趟家,这几天家里空空荡荡,基本上没人回来,书房里好多东西杂七杂八的堆在那,没有人收拾。
他都顺手理了,以前他最爱乱丢东西,每回都是陆清远跟在后面给他收拾。
现在他得学着自己做了。
当他把所有东西规整到柜子里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樟木箱子,上面贴着陆文渊写的:爱与光阴。
陈安楠打开,是一堆陈旧而眼熟的杂物。
他在一堆东西里意外翻到了一张试卷。
试卷早就脆的不像话,边角都卷着斑驳的黄,翻开时簌簌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了。
上面的铅笔字迹淡的几乎已经看不出来,歪歪扭扭的写着一年二班陈安楠,试卷上一个又一个的猩红的叉,在时间的冲刷下也变得不再刺目。
陈安楠坐在椅子上,细细地看。
这些题目不过都是二十以内的加减法,他却一道题也做不对。
他突然间就想起来,那是小学的期中考试,因为考试成绩不好,偷偷找哥哥签的字,后来家长会,他第一次被老师找了家长。
对于那个年纪的他来说,被找家长是天塌了的事,他吓得连头都不敢抬,近乎绝望的觉得自己完了。
可陆文渊却说,没关系。考试不好没关系,成绩不好也没关系,哪怕上不了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都没关系,叔叔养你一辈子。
陈安楠把试卷重新夹回去。
与试卷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台小摄像机和一本相册。
翻开,里面全都是他和陆清远小时候的照片,被按照时间的顺序,一张张整齐的收纳着,每一张下面都被贴上了这些是在哪里拍摄的。
最前头的,是他骑在叔叔的脖子上,开心的大笑,哥哥也被单手抱在怀里,笑地很开心,背景是红山动物园,他们一家去看熊猫,下面的时间是3/12/2001。
他一页一页的翻,一页一页地回忆着过去种种。
这些照片全都褪了色,脆的仿佛一碰就碎。
仿佛那些曾经的鲜艳与美好,都被时间困在了方寸之地,再也回不来了。
陈安楠抱着相册睡了一晚。
眼角又滑出一片温热,淌到耳蜗里,微微的痒。
他可以对不起任何人,但是他不能对不起陆文渊。
陈安楠小时候从来不知道父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陆文渊于他而言,一直是叔叔的名分,可陆文渊的到来,却为他补全了“父亲”的事实。
五月初的时候,脑癌专家在手术前进行最后一次会诊。
开颅手术定在五月中旬,虽然说胶质瘤是恶性肿瘤,并且存在复发的可能性,但不治是没有希望的,治了还有五十八的可能性,术后他们会进行一段时间的化疗,遏制癌细胞的生长,如果恢复的好,十年之内的生存期是没问题的。
陆文渊勉力笑笑,也没多说什么。
陈安楠给一口一口地喂他喝小米粥,陆文渊喝不了几口就说不想喝了。
陈安楠用棉花棒给他沾一沾嘴角,陆文渊问:“马上要高考了吧?”
陈安楠点点头,说:“嗯,下个月初。”
“好好考。”陆文渊笑着碰碰他的脸。
陈安楠不敢看他。
这时的陆文渊已经完全瘦至脱相,眼窝深深的凹陷进去,瞳孔散淡,脑袋上因头发被剃光而泛着灰青,布满针扎的痕迹,仿佛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
没过多久,医生进来推走了他的病床,要做术前的身体检查,检查在负一楼,肖卿湘陪着去了。
病房里空荡荡的,陈安楠知道,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出抉择了。
陆清远是晚上过来换班的,白天实在是抽不出来时间,这些天他忙得连和陈安楠碰面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联系了。
陈安楠也没给他发过信息。
其实陆清远更像在躲着他,说不清为什么,陆清远隐隐觉得好像再见面,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他的敏锐程度就像某种动物在天灾前的预感。
可再怎么回避,该来得一样不会少。
病房里,陈安楠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是连呼吸也不会了。
直到那双脚在视线里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面前。
陈安楠抬起头,看见哥哥站在他面前,熟悉的格子衫外套,里面是件短T,和他们去拍照时的那天一样的打扮。
这会儿病房里的灯没有开,走廊上的光从门缝中流淌下扇形的阴影,在他们脚下分割出一明一暗,陈安楠坐在暗里的一处,陆清远站在光里看他。
俩个人对视的一瞬间,像是光影拉出了一个很长的镜头,又像是倒带时,画面突然卡顿了一下。
“哥哥。”
“嗯。”
“我有话想说,可以出去谈谈吗?”
“好。”
陆清远没有拒绝。这些天来,他的大脑非常清晰,他清楚的意识到陈安楠是不会再去北京的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都得承认,谁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谁都无能为力。
果不其然,陈安楠纠结了半晌,还是微弱的开口:“哥哥对不起,我不想去北京了。”
“我知道了,”陆清远的话很平静,没有太大的意外,“我看过了,北京南站到南京南站只需要四个小时十五分钟,我可以放假的时候回来看你。”
陈安楠低着脑袋,抿抿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清远接着说:“飞机的话是两个小时,禄口机场离家有点远,但也来得及,我可以周末放假的时候就回来,如果你觉得还是不行,我会再想想其他办法,休息时间多的是,我们可以视频,可以打电话,现在通讯也很方便。”
陈安楠还是摇头:“哥哥,我的意思是——”
“陈安楠,”陆清远突然出声打断他,声音有点发抖,“我累点没关系的,你别……”
他说到这里,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头,拉住他的手,近乎是一种祈求的语气:“你别不要我好吗……求你了。”
求求你,别不要我。
求求你,别放开我。
陈安楠在他的手心下抖得很厉害,抑制不住的打颤。
这句话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磨在心尖上,每一下,都让他的灵魂撕裂出一道创口,缓慢持久的疼痛让他把全部的理智都逼到灵魂的一角去。
他也不想的,可他不能对不起陆文渊。
陈安楠的胸腔起伏,鼻子酸得胀痛,那些话堵在嗓子眼里,压得他要喘不上气。
有些话是很难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口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陈安楠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像是浸在水里,他的下唇因为情绪起伏而剧烈颤抖,他紧紧咬住,直到腥锈味沿着舌尖荡开。
他说:“哥哥,对不起。”
他继续说:“对不起……我不想再这样偷偷摸摸的了,我很累,真的很累了,这样的日子让我觉得每一天都喘不过气,对不起……”
恋人之间最忌讳的就是对不起,要是他指出你的缺点,跟你大肆吵上一架,声泪俱下,你知道这是可以挽回的,可当他是一种极其疲惫固执的姿态的说出“对不起”,一切就全都结束了。
不会再有任何挽留的余地。
陆清远的心在这一刹好像不会跳动了,他就这么看着他,声音哑的不像话:“……为什么不要我了?”
陈安楠说不出来。
他既不能告诉陆文渊,虽然你对我这么好,但是我跟你儿子在一起了,他也不能告诉陆清远,自己在陆文渊面前编造了一个女孩和一个未来。
心里的情绪被一点点挤压出来,过了临界点,就会突破爆发。
陈安楠的眼泪掉下来,脸色白的像纸,声线抖得厉害:“我是这样想的,你要去北京,我们会分开,你不在我身边,我们就会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会因为意见不合大吵大闹,出问题了却只能隔着屏幕,隔着电话线来解决……”
“然后呢?”陆清远问他。
陈安楠声音弱下去:“你得来回跑,这样很累的,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
陈安楠用力闭了闭眼,红着眼眶说:“可是我觉得很累……”
这样拙劣的谎言,明明一触即破。
陆清远眼底发红:“然后呢?你就不要我了?”
然后呢?
陈安楠继续编造着拙劣的谎言,然后他们会吵架,会和好,再吵架,再和好。
一次一次的闹脾气,一次又一次的和解,可见不到,碰不着的恋人就如同一辆自行车上的链条,明明都是向前,却朝着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费力的向前。
最后,他们会在异地恋里消磨掉所有的感情,假装维持着当时的体面。
陆清远没说话,他就这么死死盯住陈安楠。
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哥哥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陈安楠知道。
这样的眼神,压得陈安楠喘不上气,他哆哆嗦嗦地说:“然后,你会遇到更好的人……你会遇到正常的,爱你的,拥有一个完整家庭的女孩子来爱你,起码她知道应该怎么样去爱人……”
你会拥有完好的家庭,拥有爱你的子女,你会拥有幸福的一生,而不是被我拖累。
哥哥值得最好的。
陆清远气息不稳,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就这样想我?”
“你怎么不明白,”再也说不下去,陈安楠眼泪狼狈地流淌下来,“我们不会有以后,就算你不愿意遇到更好的人,可我呢?如果是我遇到了更好更合适的人呢?你能保证我以后都不会遇见更好的人吗?!”
“我不要听这些,”陆清远眼底全红了,像逼问,也像是真的不明白,“我只要听你说你不要我了。”
陈安楠说不出来,他在陆清远的手下,抖得像浮萍的叶。
他快要被压垮了。
“别这样,求你了,我们好好说话不行吗……”他想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但是陆清远抓得太紧了,陈安楠挣不过他。
陆清远拽着他,手指在不断收紧,劲大的几乎要勒断了他的腕骨:“陈安楠,你说你不要我了,你说啊!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要我了!”
理智终于在这一刻分崩离析,陈安楠溃不成军。
心里的疼痛如一滴墨水,一旦被晕染开,就会被不断放大再放大。
疼痛像是没有边沿,陈安楠卸了力气,绝望的哭起来:“你别逼我了行吗?”
他歇斯底里的哭泣,哭得胸腔一颤一颤,哭得嗓子都哑了,眼泪糊的满脸都是,拉着哥哥的手,哀求着说:“求你了,别逼我了……求求你别再逼我了……我真的不想再继续了……对不起……”
眼泪落在陆清远的手背上,滚烫的温度沿着皮肤摧拉枯朽的灼烧到心里。
他说他很累,他说他不想继续了。
他的每一声哀求都让陆清远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那些字化作锋利的刃,剖开他的五脏六腑,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痕迹,绵长的疼痛让他的灵魂都在振动,疯狂叫嚣着疼痛。
陆清远闭上眼,喉结滚动。
陈安楠还在哭泣,崩溃之下声线扭曲,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憋得胸腔都闷疼。
陆清远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他转过脸去,用力喘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地骇人:“陈安楠,每次都是这样,你一哭我就受不了。”
“好了,别哭了,再哭嗓子哑了,老师又要批评你了,”陆清远把人拉过来,用手腕最干净的一处给他擦眼泪,“没关系,既然你觉得累了,你觉得自己会拥有更好的人生,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陈安楠摇摇头,喉咙里还是抑制不住的呜咽。
手腕上的湿意,带着熟悉的体温,陆清远每个字音都在齿缝间磨碎了,化作了轻之又轻地沙哑:“但是——”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选择。”
月光碎在地上,晃眼时,像流了一地的泪。
陆清远真的再也没有跟陈安楠说过一句话,他们仿佛一夜之间斩断了所有的联系,连话都没有了。
二零一二年五月十二号,一个下着雨的午后,陆文渊终于被推上了手术台。
十二个小时的手术,所有人都在外面等着,雨滴噼里啪拉的敲打在玻璃窗上,沉闷急促的像是心跳声。
手术里,陆文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看见自己回到了学校,阶梯教室里坐着他的学生,他抬手在黑板上重重的板书下今天的课题。
一堂课结束,他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陆教授!陆教授!”
陆文渊回头,看见是个少年,逆着阳光朝他跑来:“陆教授,你不是答应过我等我考研了以后亲自带我吗?可我问了,他们说你今年不带学生了。”
“哦,”陆文渊微笑着说,“今年家里有点事,实在是忙不过来了,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指导你一些。”
那男孩笑起来,光线模糊了他的脸,陆文渊觉得他很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陆教授,你人真好。你这么好的人,不应该在这里的呀,你回家去吧?我送你回家吧,啊?”
陆文渊没明白他的意思,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轻飘飘地仿佛没有任何重量。
然后,他耳边逐渐有了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微的抽泣,远远近近,听不真切。
“文渊?文渊……”
“叔叔!”
“爸……”
“老陆!”
声音纷乱,混着走廊上杂沓的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隐隐之间,听见医生说,这次手术很顺利,但出重症监护室没半天,病人血压飞速下降,人差点就不行了,医生紧急进行心脏起搏,好在是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了。
陆文渊虚弱地抬抬眼皮,看见肖卿湘趴在他病床边,泪流满面。
陈安楠也肿着眼皮,头发都被眼泪黏湿了,陆清远在另一边,问他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陆文渊视线扫视了一周,并没有看见梦里那个人的脸。
在这之后,是漫长的术后恢复。
他们都在旁人看不见的疼痛中缓缓愈合着自己的伤口。
六月的天气,南京又开始闷热起来,陈安楠高考完以后,每天都来医院陪他,有时候是聊聊身边的趣事,有时候是说说家长里短。
奇怪的是,陆清远却从不露面,直到陈安楠回家,走廊上才会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缓慢沉滞。
日子转眼来到了八月底,陆文渊终于在医生的准许下出院了。
出院那天,艳阳高照,陈安楠来接他。
走廊上很安静,陆清远没来,他已经去北京了,是以最高分被法大录取的,他的优秀依然令人艳羡。
陈安楠在陆文渊的叮嘱下,把东西收拾好。
临走前,他隐隐听见了一声微弱的“楠楠”,轻的像是幻觉。
陈安楠脚步不由停滞。
回头时,窗外蝉鸣声依旧,八月的阳光仍然灿烂。
他的少年时代,至此落幕。
第69章
高中毕业了,没和哥哥一起去北京,好遗憾。——2012.8.19多云转晴
陈安楠留在南京,进了一所很不错的艺术学院,算是本地最好的了,肖卿湘在里面帮了很大的忙。
自打陆清远走了以后,家里连上一条狗,就三个活物。
陆文渊把自己院子里救不活的花给除了,那些还有得救的,费了点心思,重新养了养。
说来也是,他当时递上去的辞职信没被校方批过,他只能修养好后,继续回去上班。陆文渊哭笑不得,说自己这辈子简直是劳碌命。
不过这次病后,他学会了把工作放一放,好好休息。
陈安楠也不例外,他现在很多事情都学会一个人做了,以前他系的鞋带总是散,都是哥哥帮他系,现在,他学会了系一个漂亮又不易散开的蝴蝶结。
他学会了把自己用完的东西归纳整齐,分门别类,以免下回找不到,记住了钥匙也得在回家的第一时间里挂好,不然没人给他开门。
他还多了个怪癖。
家里晒干的衣服他都要自己收,不让别人帮忙,阳光暴晒后的衣服后,那种干净淡淡的洗衣粉香,闻着像哥哥身上的味道。
陈安楠仔细的叠好,收纳。
实在想的时候,他会偷偷溜进哥哥的卧室在里面,安安静静的睡一觉,等睡醒后,他看着窗外渐黯的天色,将落未落的悬日,总觉得再一翻身,就能碰到熟悉的体温了。
陆文渊有好几回都说,要不然再搬进去吧,反正这间现在也没人住了,陈安楠只是摇摇头,说不用啦。
哥哥的房间很空很空,原本里面就是陈安楠的东西比较多,现在陈安楠回自己房间了,陆清远分了几次,让陆文渊帮他把需要的东西寄走。
久而久之,这间卧室就空置下来了,在一次大扫除过后,这间房间干净的像是从来没有人在里面住过一样。
陆清远离开的第一年里,陈安楠在积极的生活。
人忙起来的时候,才会忽略情绪上的漏洞。
有一回,他跟网上视频学做了无糖饼干,他按照比例配好食材,做出形状以后,还十分认真的给每块饼干都画上了笑脸,结果烤出来一堆外星人,又难吃又丑。
吃完以后闹了急性肠胃炎,半夜被陆文渊开车送到医院挂急诊了。
陈安楠这才发现,原来很多小事,是很难做的。
他学不会做饭,他的学习成绩依旧糟糕,时常游走在挂科的边缘,稍不注意就得补考。
——小陆,你保佑我不要挂科啊啊啊,我不想补考呀TAT
——小陆,我没挂科,就是考得也不太好,要是你在肯定又得说我不思进取了,没关系,幸好你不在啦,气不着你,嘿嘿^^
新一年的冬天很冷,元旦过后连玄武湖的边缘都上了冻,陈安楠一觉醒来,天地间苍茫一片,竟然落了场雪。
陈安楠兴冲冲的爬起来,看日历上的日子,还有一周就过年了。
过年是好日子,阖家团圆的热闹年,再远的距离,也会有归家的人。
陈安楠高兴了好几天,他一天一天算着日子,拿笔在日历上面画叉叉,水杉林的针叶被埋在雪下,他走在这条木板桥铺成的小道上,故意踩在雪上,听它们咯吱咯吱地响,伴奏似的。
2013年终于来了。
陆文渊在厨房里包饺子,外头有小孩在扔摔炮,时不时炸出点响。
哥哥没有回来。
陈安楠蹲在门口的地上搓雪球,搓了一大一小的球,垒在一起当雪人,他自己一个人这样玩了一整天,搓到最后手都僵地没知觉了。
最后家门口的台阶上,被他摆了四个画着笑脸的小雪人。
他拍了张照,发了条说说,配文——雪人一家。
陆文渊叫他回家吃饭,开门,看见飘洒得雪影里,蹲在地上的那一团影子,仿佛是希腊神话里的安泰俄斯,那片土地能让他恢复力量似的。
原来也不是每个年都能阖家团圆的,陈安楠从此不再期待过年。
时间带能带走的东西太多了,陈安楠变得有点沉默了。
他不大跟同学说话,总是自己游转在校园里,只有谢溪给他发消息时,他才会想起,原来自己还是有好朋友的。
谢溪高中毕业后保送了西班牙的一所大学,遥远的距离,不到假期都回不来。
高中的朋友四分五散,很多都考去了外地,大家都走了,填志愿的时候都说要留在本地,等分数下来,基本没几个人留下来,江苏的考卷总有一种要把人送出省历练的感觉。
兜兜转转,陈安楠觉得这个世界里好像又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陆文渊见不得孩子这样消沉,但凡有空就把人领出去溜溜,带着他去各个地方吃点好吃的,玩点好玩的,陈安楠在叔叔面前,总是笑地很开心。
他不想让叔叔为这点事担心。
总是发呆的陈安楠,不大爱笑的陈安楠,喜欢独来独往的陈安楠,在女孩子们的眼中,竟然意外的吃香。
陈安楠经常的会收到一些小礼物,包装都格外精致,上面喷着淡淡的香味,里面有时候塞着联系方式,有时候是封表白信。
在这些里面,让陈安楠记忆最深刻的,是他收到了来自男生的表白。
是美术系的一位学长,高高瘦瘦一个大男孩,人很阳光。
陈安楠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学长说,是因为有一回,他在校外兼职的时候,陈安楠帮过他,后来有好几回又在食堂碰见了,觉得挺有缘分,就留意了他好久。
陈安楠想起来了,他有一回去上声乐课,看见一个男生站在太阳底下给补习班发传单,盛夏近四十度的高温天气,他热得面红耳赤,陈安楠刚好下课,就顺手接了很多传单,帮忙发出去一些。
因为哥哥以前也兼职过,边工边学是很件很辛苦的事。
陈安楠说自己有喜欢的人,对方问能不能透露一下是男生女生,陈安楠说是男生。
陆清远一直没有回过家。
陆文渊在13年中秋的时候去了一趟北京,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去北京了,叔叔去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带回来哥哥。
临走前,他问陈安楠想不想跟他一块儿去北京,陈安楠摇摇头,说:“不想去。”因为哥哥肯定不想看见我,要不然就不会不回家了。
陈安楠不想去给人家添堵。
开门的时候,陆清远目光短暂的在陆文渊身后停滞了一秒。
陆文渊说:“别看了,后头没人,就我一个人来的。”
陆清远没说话,沉默地把父亲手上的东西接过来,过了会儿,才说:“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好提前去接你。”
“我看你是一点都不想我,出门一趟家都不回了,忙成这样,你还能想起来接我?”陆文渊说他,“我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就说你有事要忙,你看我像不像傻子?”
陆清远没接茬。
陆文渊拍拍他的肩,接着说:“你俩有话不能好好说?天大的事儿也不能闹成这样啊,你不见他他不见你的,到底什么事不能和爸说?我来给你们做主成不成?”
陆清远终于动了一下,是离他爸远了点,他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嫌烦。
水杉林在冷风中褪去半边青绿,化出浓烈的红,再落下针叶被雪掩埋。
陆清远两年没回过家了。
又是一年新年,陈安楠趴在沙发上发呆。
屁股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两下,陆文渊说:“屁股往里收收,给我挪个地儿。”
陈安楠闻言,老老实实的往里坐坐,再把腿蜷缩起来。
陆文渊正在和肖卿湘打电话,一通电话打完,又有人发信息过来,新年祝福太多,陆文渊被祝福的头都疼,感觉下一秒又得犯病。
他去厨房里切个水果的功夫,手机再次响起来。
陆文渊看了一眼屏幕,发现是陆清远的视频通话,他立马把手机摄像头挡住,朝陈安楠招招手,说:“崽,快来快来。”
陈安楠以为是叔叔要帮忙,刚趿拉着拖鞋过去,陆文渊一下就接通了电话。
手机里,陆清远的脸透过屏幕清晰的映在眼前。
这是陈安楠时隔两年,第一次看见哥哥的脸。
好像变了,又好像全都没变。
他一时间没反应上来,连呼吸都滞住了。
“爸,你摄像头是不是压着东西了?我看不见你的人。”陆清远从摄像头里只能看见黑乎乎的一片,他挑了几个角度还是黑乎乎一片。
陆文渊把发楞的小崽拉过来,推到手机面前,自己切水果去了,边切别说:“我没压东西,前两天摄像头摔坏了,你别看我了,让我看看你就行。”
陈安楠不敢呼吸,听见陆清远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这样行吗?”
陆文渊瞥了一眼,说:“你这角度只能看见一个下巴壳。”
手机里的场景在乱晃,下一刻,镜头忽然调转,一张极近的脸突兀地怼过来,近的几乎可以看见他睫毛是如何煽动的。
陈安楠圆圆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呼吸在疯狂加快。
“看清楚了吗?”陆清远问。
嗯嗯。陈安楠点点头,又意识到人家压根没跟他说话。
陆文渊在另一边打着哈哈,说:“清楚了清楚了,你就这样,别动了,让爸多看几眼。”
陆清远不再说话,他真把镜头这样怼着脸,然后接着干自己的事了,手机亮度不均匀的映照在他脸上,连颊上那颗小痣都照很清晰。
陈安楠不敢出声,他用手指头悄悄戳了戳哥哥脸上的小痣,再轻轻摸摸他的鼻梁。
哥哥瘦了。
从前陈安楠不喜欢从屏幕里看他,觉得丑,现在却隔着屏幕看他都很难。
陆文渊把水果切好盘,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去了。”陆清远说。
陈安楠抿抿嘴,低头搓自己的手指头。
陆文渊见怪不怪地调侃:“怎么了少爷,又有什么大事耽误你启程回家了?”
陆清远说:“我考完GRE准备出国读博了。”
陆文渊愣了下,陈安楠也没说话。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只能听见客厅里电视的声音,还有道上小孩子的嬉闹声。
陆文渊没什么情绪地说:“你都先斩后奏了还说什么?”
一通电话打的家里氛围有点沉滞,房间里开了供暖,很热,温度蒸得人头脑发胀,晕乎乎的,陈安楠躺在陆文渊的腿上,俩人一起看春晚。
很热闹,但好像谁都没看进去。
过了半晌,陆文渊终于捏捏小崽胳膊上的一截软肉,轻轻说:“读博也要不了几年,哥哥过几年就会回来了。”
大抵是电视机看久了,眼睛有点酸,陈安楠揉揉眼,笑着说:“多好呀,哥哥真是太厉害啦……”
他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
真的。
电视机声音开得有点响,陈安楠很努力的盯着画面看,却不知怎么地,影像渐渐变得花花绿绿,再也看不清了。
第70章
我每天都很想你,月亮能知道。——2019.6.7晴
陈安楠过完生日25了,他不再是陆文渊口中的小崽了,可陆文渊仍然喜欢这么叫他。
生日那天,陆文渊送了他一条新的小狗,两个月大的博美,品种和棉花糖一模一样,圆溜溜的眼珠,黑葡萄似的亮,一摇一摆地从笼子里跑出来,哼哼唧唧地往主人脚边扑。
陈安楠把它兜抱起来。
陪了他十九年的棉花糖去年离世了,它太老了,最后只能呼哧呼哧地趴在主人腿边,偶尔咬咬他的裤子边,再用鼻子拱拱他的手心。
然后,有那么一天,它慢吞吞的来到了陈安楠的脚边,万分安逸的趴着,陈安楠起先以为它只是睡着了,直到怎么叫它都叫不醒,才意识到原来它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我的小狗没有了。
陈安楠最终还是把这条两个月大的博美留下了,给它取了新的名字。
但棉花糖只能是棉花糖,这中间十多年的光阴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陈安楠这些年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他真的按照自己以前的梦想,组建了一个小乐队,大家都是音乐系的,乐队还算成功,主要归功于陈安楠有一回坐在湖边给人调吉他,调完以后弹唱了一首,被人录下来发社交平台上了。
一首老歌《NothingsGonnaChangeMyLoveForYou》此情永不移。
视频短短一个小时里就上万的转载,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嗓音温柔,眉间一抹淡淡的忧郁,冷冷地魅力,偏偏眼神又很干净天真,修长的手指覆在琴弦上,结结实实吸引了一大帮人。
现在,陈安楠的乐队在互联网上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这几年,他们去参加了很多比赛,拿了不少奖,大把经济公司想签他们,朝他们不断抛出橄榄枝,饭局跑了一次又一次,但都被拒绝了。
没有年轻人喜欢被条条框框圈住,现在互联网短视频很发达,他们自己都能做运营,渐渐地,他们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录音棚,团队。
陈安楠越来越漂亮了,时间把他身上那股稚气全打磨光了,独留下一份疏离的气息。
拍新专辑封面的时候,朋友们怂恿他去染了一次头发,白灰的底色,特靓眼,走在路上回头率实在是高,搞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有段时间里成天戴着个帽子出门。
乐队有时候会去福利院,敬老院这些地方演出,做公益,陈安楠还捐赠了很多钱进去,小朋友每次看到他来都会特别开心的围过来叫哥哥。
朋友们起先不理解,问他为什么捐这么多,陈安楠说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孩子很可怜的。
他很幸运,他遇见了陆文渊。
六月的时候,乐队要谈商务赞助,陈安楠跟着朋友们去了趟饭局,这次拿的是个大赞助,喝了很多的酒,陈安楠最后是被朋友们扛上车送回家的。
回家后,他抱着新来的博美,用脸蹭了人家老半天。
“小鹿,我把赞助拿下来啦,我是不是特别厉害嘿嘿!”
小狗不懂,小狗只知道自己叫鹿崽,被掐抱起来,还一个劲的甩尾巴。
“小鹿,那首歌我写了这么久,他们居然说曲子很好,说我的填词像一坨!太过分了!我不管,我就是最厉害的!”
陈安楠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堆,说到最后,摔倒在沙发上,实在是困,又喃喃地念叨了一声“小鹿”,后面的字音再也听不清了。
这晚,小狗趴在他旁边,和他窝在一起睡了。
后来,陈安楠在自己的歌词上修修改改,写了一句。
我每天都很想你,月亮能知道。
19年七月的时候,陆文渊飞了一趟北京,陆清远斯坦福毕业后,回北京工作了,和肖卿湘一起回来的,叔叔这次去,也是去看看姨姨。
晚上十点半,陆文渊给他发了一段视频来,很短暂,还不到十秒,是陆清远在厨房做饭。
哥哥身上随意穿着件居家服,围裙勒出他的腰线,黑色的长袖捋至臂弯,露出截瘦而有劲的手臂,低头切菜时,碎发顺着滑到额前。
陈安楠细细看了会儿,视频后面画面抖动,很显然是偷拍被发现了,画面戛然而止。
哥哥私下的样子还是很不一样的。
其实这些年,陈安楠可以从CCTV-12看到哥哥,哥哥在国外这几年,一直参加公益性的法律援助组织,栏目组做了好几回专访。
采访里,哥哥总是穿着熨烫笔挺的西装,连一丝不合时宜的褶皱都没有。
他的眉骨越发硬冷,对着镜头时的眼睛里压着锐利的锋芒,几乎看不见情绪的流动,神情也是淡淡然的。
比较起来,陈安楠还是比较喜欢私下里的哥哥,很温柔。
玄武湖的冷杉林又落了针叶,银杏在秋风里抖出一片明澈的金黄,凋败的叶子被风盘旋成一个小斡旋,打着滚朝前跑。
十月份的南京是最舒服的日子,没有能褪掉人一层皮的高温,也没有冻得人骨头都疼的湿冷,阳光在湖面上撒下一片碎钻,漾出层层的小波浪。
陈安楠戴着个宽檐草帽,盖住了大半的脸,穿着宽松的长衣长裤,蹲在花圃里,用把小银剪子给海棠修型,这些花被他修剪的形似松柏,嫩粉的花瓣下小枝青绿。
他弄完,把剪子收腰上的小兜里,掏出个喷壶,朝花茎上喷一喷。
这几天他没出门,一直在修剪院子里的花草,陆文渊还专门给他缝了个碎花小兜,里面装些方便的工具。
屋子里,手机在嗡嗡震动,一条接着一条的信息刷出来,全来自同一个人。
Echo:今晚在我家集合,来不来给个准信。
Echo:别不来啊,你人呢人呢人呢,打你电话怎么不接?接电话陈安楠!
Echo:行吧,那你好好休息。
陈安楠修剪完花草,回到房间里,看见手机上最后一条微信,还是Echo发来的:五分钟以后还收不到你回复就默认你来参加。
Echo是乐队里打架子鼓的,乐队这几天休假,几个朋友约着出门度假,只有陈安楠不想去,难得休息,他要在家陪陆文渊。
陈安楠回过去说:不来啦,叔叔晚上约我去吃饭,你们玩的开心。
两秒后Echo回复:绝交。
陈安楠在表情包里翻了又翻,翻出来一张小鸭子图片回复他。
他以前很喜欢发的阿狸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时代遗忘了,Q.Q也好久没登过了,陈安楠之前喜欢偷偷从Q.Q看哥哥有没有发动态,可惜自从那个的头像灰掉以后,就再也没亮起过。
再往后,大家几乎都不用Q.Q了。
陈安楠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去老屋。
陆文渊约了他晚上一起吃火锅。
那个九十年代的小房子,他们最初的家,现在真的已经很旧了,市政府这几年改建城区,要把那片区域拆了重建,很多地方已经开始动工了。
陆文渊是个念旧的人,拆之前还想着再回去住两天呢,说是怀旧。
外头隐隐有下雨的趋势,刚才还在出太阳,这会儿天上的云都聚拢起来,阳光穿透不了云层,天色一下就黯了不少,湖面也被风推搡着,一波波地涌上来。
陈安楠给叔叔打了通电话,问他要不要带什么菜。
陆文渊说:“菜我都买齐了,你要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再跑一趟超市也行,哦对,崽你带瓶果粒橙来,我这给忙忘了。”
陈安楠点头说知道了。
一趟超市跑下来,耽误了半个小时,今天超市促销,人多,每条出口都排了很长的队,好不容易排到陈安楠,结果出来的时候,天上突然落了大雨,细细密密的线在灯光下织出一张网。
兜里手机又响起来了,是陆文渊打过来的。
陈安楠没办法接,一口气跑到小区楼下,噔噔噔地跑上三楼。
今天运气属实不大好,临到家门口,兜里钥匙怎么也找不着,都不知道是丢了还是忘了拿。
陈安楠敲了半天门,里头都没有反应,他只好从兜里摸出手机给陆文渊打电话。
电话的拨通声回响在窄小的楼道里。
突然地,面前的门被拉出一道缝隙,有人从里面给他开了门。
“叔叔——”陈安楠抬起头,未说完的话音止住了。
四目相对。
陈安楠的视线仿佛被吸住。
不是幻想,陆清远竟然真真切切的站在他面前。
这见面来得太突然,两边的场景在飞速倒退,长的像是没有尽头,在身后不断延伸着,扩出陈旧的,记忆里的景象。
这一刻,他好像连话也不会说了,嘴唇动了半晌,也没能吐出来半个字。
他下意识想叫哥哥,却连那个简单的字音都变得生涩起来,七年了,即使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可到了嘴边就戛然而止,似乎每一声都会锥在心口,刺痛着血和骨头。
两个人都很沉默,陈安楠慌乱中想要把电话摁段,可惜没能成功。
电话在一串拨号声重被接通。
陆文渊的声音清晰的传出来,捎着笑意:“崽,我忘了跟你说,哥哥今天回来了,在老房子里呢,见着没?叔这会儿临时要加个班,晚点到,你俩先吃饭,不用等我哈。”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