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说我又娇又难养》
1. 第 1 章
【晋江文学城/晏氿】
太冷了啊。
寒意好似沿着脚底钻进了骨头缝里。陈安楠坐在里屋的一张双人床上,外面人声嘈杂,他隐约听见几声哭腔。
四处漏风的门已经用厚重的棉布挡上了,可烟灰的味道却始缭绕在鼻端散不去,像是渗透进了空气里。
棉布被被人掀开,屋子里的炭火盆被风撩起,盘旋成一个小漩涡,带起灰。
“出来给你妈最后再磕一个吧。”邻居婶子走进来跟他说。
陈安楠被抱着出去的时候,院落里挤满了人,阴暗的堂屋里挂着几块白色帐子,在风里抖动着。
这场丧事,来的人都是些亲坊邻居,没有亲人。
窄小的屋子,里头长凳上坐的人都在耸肩抽泣,时不时喊两声,那尖利的嗓音好似带着某种魔力,不多时便带动了更多的哭声,他们一边哭着,一边细算着这家人之前的种种好。
婶子抱着陈安楠进去,门口的白花飘了满地。
他安静的趴在婶子身上,只盯着前头看,不哭也不闹。
太可怜了。有人说,妈妈怀他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母子俩好不容易熬过最难的时候,日子正有点盼头呢,妈妈也走了,这孩子还不到五岁呢,以后要怎么办。
叹息声夹在风里,陈安楠只是听着。婶子把他放下来,叫他对着前面的棺材磕几个,一会就要下葬了。
陈安楠听话跪了下去,地砖上那阴凉的寒气就顺着缝隙渗进了膝盖。
他按照婶子的话,磕了九个。
视线里,椅子上放着相框,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一个人被装在了这小小的相框里,笑容和从前一样宁静温柔,只不过这回失了色彩。
这是妈妈留给陈安楠最后的样子。
棺材在这之后,被几个男人架着推到了板车上拖走,外头的哭声一时间更响亮了,在小小的堂屋里缭绕、回荡着,像是找不到出路的野鬼。
陈安楠仍没哭。
有人说,这孩子心硬,妈没了也不吭声,也有人说,这是年纪小,不知生离即是死别。
陈安楠都只是听着。婶子把他抱到了火盆边,叫他烤火暖暖,又从铁盒子里摸出两块饼干给他,让他饿了就吃。
那个饼干筒已经放了很久了,里面只有一把变了味儿的饼干屑和几块软掉的饼干。陈安楠乖乖接过来,握在手心里。
后续的流程繁冗,天又冷,小孩子没必要再跟着。
陈安楠望着陈旧的木头柜子发怔,手里的饼干都被捂软了。那忽远忽近的哭声好似真的能够感染人,让他的胸口都跟着发震。
他目光又转到了椅子上的相框上,其实那张照片小了几寸,放在相框里并不合适,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边沿处都已经泛了黄。
照片和妈妈临走前的样子也不大像,没有浮肿的身体,没有黯淡的眉眼,蓬乱的头发变作了两条板正的麻花辫。
陈安楠想到了妈妈躺在床上说的话,说妈妈只是出趟远门,过段日子还会回来的。
那些话在他脑海里循环了成千上万遍,说多了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妈妈又不是不回来了,有什么可哭的呢?
只是这个冬天真是太冷了呀,要是妈妈在就好了。陈安楠把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可露出来的皮肤一过风,还是跟针扎似的疼。
寒冬腊月里,灵堂冷风直灌,人说话时,嘴僵地吐字都不利索。
“唉……还那么年轻就去了。留下的小孩就可怜了,才四岁就没了爹妈,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这可要怎么办?”
“会给送到孤儿院去的吧。”
“听说不是呢,”那大人声音压得低了,“你晓不晓得这家男人有个拜过把子的兄弟,前几年男人去世了,就是那个兄弟来主持的白事,这回也是他来的。”
“我看那个兄弟经常来这家走动的……每次来都带不少东西的,怪有钱的,你说会不会……”声音愈来愈低,淹没在参差不齐的哭声中。
陈安楠听不见了。
“哎呦哎呦呸呸呸!这种话可不能瞎说的,死都死了,说这个对死人不敬的。”
“我就是听人说那男人跟他老婆也离婚了,这家又孤儿寡母的,以前这种事又不是没见过。”
“呀呀呀!两码事两码事……”
“我就是顺口一说嘛。听说那男人姓陆,家境好,现在还在大学当老师,待遇不错的……”
忽然间,砰地一声重响打断了这段闲话。几个女人吓得一扭头,瞧见是个小男孩重重踢了一脚炭盆。
炭盆被踢歪,风卷起灰烬,火星子被一下子撩得老高。
陈安楠也被吓了一跳,惊得往后瑟缩了下,手里的饼干掉在地上。
踢炭盆的小男孩要比陈安楠高上很多,穿着棉袄,小脸儿夹在厚厚的领子间,绷得紧紧的,显得眉眼深。
“这谁家的小孩?”说闲话的女人讪讪笑着。
旁边女人拉她,小声耳语:“这不就是那个陆家的。”
“爱说闲话回家说,在别人家嘴碎,也不怕半夜人家来索命。”小男孩语气不大好,目光更是恨不得能在这几个女人身上烧出个洞来。
女人们互相使个眼色,推搡着走到另一边去了。
那男孩捡起地上的火剪,朝陈安楠这里走来。
陈安楠不禁朝后缩了下,眨着一双眼睛怯怯地望他,却见男孩只是用火剪往炭盆里拨了两下火。
火一下烧地旺了,男孩往里面丢了沓纸钱。
火舌转瞬吞噬掉残垣,陈安楠听见他说:“你是哑巴么?你愿意听别人这么说你妈,我都不愿意听别人这么说我爸。”
陈安楠不答话。他压根没听清楚婶子们说得什么话,就是听见了,也听不懂好赖。四岁的小孩儿,能懂什么呢?
他觉得饿,蹲身捡起了地上的饼干,要往嘴里塞。
男孩一把打掉他手里的饼干,饼干这回骨碌碌地滚远了:“你怎么跟个傻子一样,也不嫌脏。”
陈安楠抬眼看他,眼神里流出不知所措,小手抓紧了衣角。
男孩掏掏兜,拿出来根棒棒糖,撕开了一个递给他:“吃这个。”别的也没说,起身走远了。
陈安楠坐回凳子上,棒棒糖在嘴里融开,散出甜甜的草莓味。
不知过了多久,灵堂里哭声渐散了,棒棒糖也化完了,只有甜滋滋的味道还留在嘴里。
天暗下来,灰蒙里透着最后一抹蓝,火盆里的火将熄未熄。
大家开始帮忙收拾最后的残局,邻居婶子踏过大门回来了,手里还拎着条大白布,在风里一扬一扬的。
她朝陈安楠几步跨来,见陈安楠还坐在原来的凳子上,挪都没挪,一把将人捞起来抱在臂弯里,捏捏他的脸:“这么乖的呢。”
陈安楠小手搂到她的颈后,又听见她问:“憋尿了吗?”
陈安楠摇摇头,又扭过头,看见婶婶的眼很红,鼻尖也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外头的风太冷。
婶子摸着陈安楠的脑袋,把棉袄领子扯了扯,说:“楠楠,婶婶前几天跟你说得话,你得记到心里去。”
“你妈这回走得远,以后顾不到你了,待会儿有个叔叔来带你,你见着人了要叫叔知道吗?”
陈安楠点头。
“你嘴甜点,到了别人家才能讨喜,讨喜了人家才能养着你,晓得了吗?千万要听话啊……不要哭闹,爱哭闹的跟咱们不一样,你要做乖孩子的……”
婶子鼻音越说越重,说不下去了。这时,大门外进来了个男人,大步朝这里跨来,那原先站在院子里的男孩见着男人,也跟上来了。
俩人一前一后进了堂屋。
婶子用护袖擦了擦眼,又把陈安楠的脸轻轻掰过来,对着男人说:“楠楠,这是你陆叔叔,还认得不?你妈还在的那会儿,他抱过你的。”
陈安楠眨着眼看,没吱声。婶子从后面悄悄推他,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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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他叫人。
男人朝他笑,笑得温柔:“上次抱他都是半年多前了,哪里还能记得?”他眼里有暖意,像盛夏的荷塘,残留着太阳灼烤后的余温。
“那倒是,孩子年纪小,不记事的。”婶子叹气,“这孩子也是可怜……”抹了把泪,接着说,“爸妈走得早,以后可怎么办。”
“都过去了。以后日子还长,总归要继续的,路也是要走的。”男人说。
俩个人在说大人之间的话。陈安楠听不懂,搂着婶婶的脖子,目光朝下移,看见了刚刚的那个男孩。
这个凶巴巴的哥哥他倒是见过。
许是刚刚去院子里站了会儿,这会男孩两颊被风吹地红还没褪,稚气柔和了他的冷淡,又或者是因为那根棒棒糖的原因,让他看上去没那么凶了。
察觉到了上面投来的目光,男孩猛地抬头看过来。
陈安楠一下子把脸埋进了婶婶的颈窝里,装作没看。
婶子拍拍孩子的后背,擦掉泪说:“孩子认生,但是人乖得唻,讨喜。以后你带回去,好养的。”
“也不说要养的多好,给口饭吃养得活就行……他爸妈在天有灵,也都会念你好的。”
男人点头应了,伸手去接陈安楠。
陈安楠确实很听话,不像别的小孩子,离开爸妈或熟悉的人,要哭上一阵,他不哭也不闹,张开手臂就被抱过去了。
那男孩盯着他,目光不善,却也没说什么。
等天彻底黑下来时,陈安楠妈妈的丧事办完了。人火化完,成了一抔骨灰,装在骨灰盒里,跟着棺材下葬。
坟就立在院后的那几亩地里,风拂过苍莽的天地,一望无际的麦田上面鼓着好多个土包。
陈安楠的爸妈都在里头。
小孩子心思敏感,脆弱。到后面,陈安楠也察觉到自己一直被叔叔抱着,婶婶不抱他了,他想哭,但是想起了婶婶教的话,要讨喜。
于是陈安楠收住了哭意,只是嘴瘪地厉害,眼睫也耷垂着。
叔叔哄了两句。陈安楠窝在叔叔怀里,大衣上温暖的体温罩着他,小孩子好哄,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屋子里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散了,院子里重新冷清下来,叔叔要去送村里帮忙的老邻居。
陈安楠被放到了里屋的双人床上,身上盖着厚被子,和他一起的还有白天的男孩。
男孩沉默地靠着床头的铁栏杆,时不时抬抬眼皮,他是被爸爸叫来看小孩的。他瞟了眼,小孩睡得很香,小肚子起起伏伏,只是外面偶尔的狗叫声会让他不自禁蜷缩一下身子。
屋子里点了炭盆,火烧得旺盛,又用棉被挂在门上当门帘,挡了外面的风,陈安楠穿着小棉袄,睡得头上都有点冒汗,没过多久热醒了。
醒来想尿尿,但左右一看,屋里没大人,他自己去外面害怕。
外头吹嚎的风,扬起的白幡,阴黑潮湿的堂屋都叫他害怕,何况妈妈也不在这里。
他晃神间,余光惺忪的瞟到了男孩身上,男孩坐在床的另一头,脸埋在阴影里,抱着双臂不言不语的。
陈安楠的小指无措的在床单上划了又划,指腹都搓红了,屁股不安分的动来动去,到底也没张口。
又过了一会,他想起婶婶的话,还是一点点的挪动屁股,小心蹭到了男孩的旁边,示好的叫了声“哥哥”。
小孩子的声音,软乎又稚嫩,听起来像撒娇。可惜男孩早就走神到西伯利亚去了,压根没听见。
陈安楠没等到对方的回话,也不敢再叫了。
村里入了夜气温更低,窗户关不严实,冷风沿着窗户缝潲进来,吹得人更冷。
男孩察觉到了冷意,回神,手背上忽然传来湿润冰凉的触感,他一惊,偏过头,瞧见这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蹭在自己身旁,瘪着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这是他遇到这小孩后听见的第一句话,委屈里夹着点颤:“哥哥,我想尿尿。”
2. 第 2 章
其实小孩睡醒了就爱发发嗲,找不到妈妈委屈劲儿也容易上来。
但小男孩不懂。尿呗,小男孩心想,尿尿也哭,娇气。
陈安楠脸上有热出来的红晕,眼睛里还漾着层泪,朝窗外瞄了好几眼,外头黑,窗户上倒映着屋内的景象。
小男孩后知后觉的懂了,先一步跳下床,在床底下拾起双棉鞋,递给陈安楠。
陈安楠捞上鞋穿好,没人抱,就自个儿翻身慢慢从床上爬下来,他习惯性的想上前去牵对方的手,但哥哥刚刚看他的眼神有点凶,他不敢。
小男孩走在前头,厚重的门帘掀起半卷,冷风倒灌进来,能把身上为数不多的热意全卷跑。
屋子外头的月色倒是清亮,能将四面杂物影影绰绰照个影儿。
但也只是个影,那照不见的地方,黑咕隆咚的,像是能随时能蹦出来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小孩子的内心世界丰富,幻想的色彩能填补那片看不见的地方。
陈安楠到底还是害怕,在后头偷偷伸出手,悄么声的攥住前面的一片小小的衣角,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以为哥哥不知道。
今晚大人们都去吃饭了,俩小孩在没人的院子里找了个墙根随便解决了急事。
回去的时候,陈安楠还是悄悄抓着哥哥的小块衣角,门廊下挂着的钨丝灯泡年久了,忽明忽暗的光线照到这里,已是微乎其微。
陈安楠踩着影子走,哥哥的影子像山,把他笼在安全的阴影里。
陈安楠吭哧吭哧走在后面,今天的鞋不知道怎么回事,穿着不舒服,走得也慢,在那不平坦的水泥地踩过去时呱嗒呱嗒地响。
小男孩正在前面好好走着,衣服忽然被道力量带的一坠,还没反应上来,就听见“啪嗒”一声重响,那一瞬,他还以为黑暗里真窜出个怪物来抓他们了。
惊吓中猛地扭头,瞧见是小孩儿摔了。
陈安楠膝盖磕着地,手掌也按在碎石子上,扎得痛,自个儿都没反应上来,愣了几秒,疼痛才沿着手心慢慢往上攀爬。
他咦了两声,没哭,只是茫然地抬头看向哥哥。
“还好么?”小男孩问。
陈安楠眼眶都疼红了,慌张无措的点点头。
“你先起来。”小男孩这回倒是主动伸出手了,陈安楠回握住,借着那力道慢慢被拉起来。
手和膝盖都疼得厉害,陈安楠也没吱声,只瘪着嘴说了声“谢谢”,尾音里夹着点颤。
小男孩没安慰人的本事,他借着门廊远远投来的光,低头看,这才发现是这小傻子鞋套反了,难怪刚刚走路声儿大,还绊了一跤。
小傻子眼里正憋着两泡热泪,费劲地忍着。
“疼不疼?”男孩问。
陈安楠点点头。
“你疼就说话,又不是哑巴,”男孩说,“你不吭声,谁晓得?”
苛责的语气很凶,陈安楠嘴瘪地更厉害了,满脸都挂着惊慌后的委屈,再多说两句那眼泪都得掉。
小男孩也是服了。这孩子妈下葬的时候都没哭,怎么在他这里说两句话就要掉眼泪呢?
真叫人费解。男孩想不明白,干脆松开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兀自朝前走了几步,陈安楠以为哥哥生气了,无措之余一眨眼,豆大的眼泪就坠下来了。
男孩却只是走到了他前面,蹲下来说:“你上来。”
是要背他的意思,但陈安楠揣着小心思,磨蹭着没动。
“快点。”男孩催促,“你上不上来,不上来我自己走了。”
陈安楠犹豫,婶婶告诉他要当乖小孩呢,乖小孩怎么能让哥哥背。
男孩可不懂他这点心思,扭头看陈安楠还站在原地,不耐得说:“行吧,那你自己摸瞎回去吧。”说着微微起身。
陈安楠浅浅“啊”了声,在恐吓中出溜一下趴到了哥哥背上,小男孩薄唇抿出一条线,勾住他的大腿顺势起身,把人朝上颠了颠。
陈安楠脸上挂着泪,怕掉下去,赶紧伸手紧紧环住了哥哥的脖子。
哥哥比他高很多,但背着他还是有点吃力的,陈安楠趴在背上,能听见他明显的喘息声,呼出的白雾在脸边,很快散了。
冬天穿的衣服又厚又多,男孩走得慢,陈安楠那张小脸就埋在他的颈侧,喷着热乎乎的气,似乎能驱散掉寒夜里的冷意。
陈安楠的小腿晃悠了一路,等进到屋子里,男孩把他放到床上,才发现晃悠掉了一只小棉鞋。
男孩是没精力再回去给他捡鞋了,两手一撑床沿,坐上去歇息了,陈安楠还不忘凑到他旁边,小声说“谢谢”。
说完,心里又想,哥哥好像也没那么凶。
男孩承了他一声谢谢,目光一偏,瞧着这小傻子爬到床里面,捞上被子安安静静的钻进去了。
俩人再往后又没了话说,男孩歪着身子倚在床头神游天外,陈安楠趴在被窝里,用手指头描床单上的史努比,在画画。
磕到的那块膝盖已经不痛了,冬天衣服厚,说到底最终受伤的只有棉裤。
院子里的灯被打开,灯泡乍然一亮,吸引了陈安楠的注意,还没等看清窗户外的人影,叔叔已经掀开帘子进来了。
他进来时大衣上裹了满身寒气,手里还拎着只小棉鞋。
男孩瞅见人,一下从床上跳下去,喊了声“爸爸”。
叔叔把鞋撂下,眼角眉梢都捎上了笑意,他轻拍男孩的后背,笑说:“爸爸的身上凉,你先过去陪弟弟玩,一会儿爸有话跟你们说。”
男孩听话得走了,叔叔又弯着腰借炭盆里的火烤了会儿手,木炭长长久久的烧着,黑灰里透着鲜红。
等寒气散掉些,他才朝俩人这里走来,蹲身在陈安楠面前:“楠楠,妈妈出了趟远门,怕你没人照顾,把你先交给我了,你以后跟着叔叔过好不好?”男人说话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轻微的沙哑。
这些婶婶交代过了。陈安楠点点头。
男人接着说:“我和你爸爸是同辈的,我姓陆,叫陆文渊,你以后叫我陆叔就好。”
陈安楠眨了下眼,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倒映着陆文渊的影子,又是点头。
陆文渊和他见过的那些叔叔都不同,他说话好听又温文,镜片后那双眼睛也是藏着笑意的。
小孩子们的喜欢很简单也很容易,谁长得好看,谁说话好听,都是他们喜欢的理由。陈安楠也不外乎,叔叔说话实在是太好听啦!
他配合的连陆文渊都很意外,没有想象中的抗拒,反倒乖巧的不像话,准备了一路的哄人措辞,竟然没有一句用得上,这孩子比他想的还要好带。
“我们楠楠今年四岁是不是?”陆文渊又说。
陈安楠点头,伸出五根手指补充:“妈妈说过完年就五岁啦。”
陆文渊失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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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覆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那旁边的这是哥哥,哥哥比楠楠大四岁,今年九岁了。”他把男孩拉过来,介绍,“哥哥叫陆清远。告诉哥哥,我们楠楠叫什么名字?”
陈安楠很懂事,轻轻低低叫了声“哥哥”,说:“我叫陈安楠。”
男孩薄薄的眼皮掀起来,只瞧了他一眼,旋即收回视线,像是懒得搭理。
小孩子看不懂心思,但看得懂脸色。陈安楠心里一颤,觉得自己被讨厌了。
陆清远像是要映证他想法似的,冷漠的说:“爸爸,家里就两张床,他去了睡哪?打浆糊粘墙上么?”
陆文渊笑说:“弟弟和我睡,等过几天买张双人床,再到你房间睡去。”
“知道了。”陆清远显然是不愿意的,但最终还是默了,只是眼尾一抬,悄么声的瞥了陈安楠一眼,透着怨怼。
陈安楠不懂哥哥为什么讨厌自己,盯着陆清远的侧脸看了好久,在陆清远察觉到时候又“唰”地别过脸,害怕被发现。
今晚结束葬礼最后的环节,骨灰入土为安后一切尘埃落定,明天早上要回城里。
陆文渊拿搪瓷盆给俩小孩洗漱,然后把俩人哄上床睡觉。
上下铺的双人床窄,上铺堆得都是杂物,灰都蒙了几层,没法收拾,俩小孩只能睡下铺,一头一尾,盖着一床被子,陆文渊就占了个边儿,胳膊压在脑袋下,侧枕着。
农村入夜了冷,到后半夜的时候,窗外起了风,从空荡的田野上刮过来,徘徊着,像野兽的呜咽声,在安静的屋子里被无限放大。
陈安楠蜷缩在被窝里睡不着,像是受惊的小兔子,以前妈妈在的时候,都会抱着他讲故事哄他,陆文渊察觉到了,拍了他两下,无声地哄。
陆清远挤在旁边,闭着眼,时而眼皮轻颤,时而微蹙眉,也分不清睡着没有。
“叔叔,哥哥睡着了吗?”陈安楠小声问。
“睡了。”陆文渊说,“这个点小朋友们都睡了,只有你还没睡。”
“我害怕,”陈安楠轻轻地说,“以前妈妈总给我讲故事。”
陆文渊笑了:“那叔叔也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完后乖乖睡觉。”
陈安楠应声,小手绕到叔叔腰后,依赖的抱着。
“兔妈妈有三个孩子,一天,兔妈妈对孩子们说,妈妈要到地里拔萝卜,你们几个看着家把门关好,妈妈不回来,不可以开门。”陆文渊边说边轻拍他的背。
“兔妈妈给孩子们留了暗号,如果她唱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孩子们就知道是妈妈回来了。”
“兔妈妈走了,过了会儿,大灰狼来了,他也学着兔妈妈的声音,唱起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陆文渊说到此处,声音很低了。
他这几天忙前忙后,没好好睡个觉,骨头都酥散透着累,这么一沾床,困意上涌,捱不住。
陈安楠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忍不住探出脑袋问:“叔,小兔子开门了吗?”
陆文渊没回声,陈安楠还想再问,就听见那头冷不丁抛了一句:“小兔子被吃了,大灰狼红烧的。”
陈安楠张张嘴,“啊”了声,听见那头还在接着说:“老大红烧,老二清蒸,老三撒点孜然,做麻辣兔头……”
陈安楠眼睫颤了下,顿时躲回被子里捂住耳朵,闭紧眼睛,不要再听了。
这哥哥也太坏啦!
3. 第 3 章
临走的时候,晨雪来的毫无征兆。
天还没亮透,门廊下挂着的灯泡亮了一夜,昏黄的光里沉浮着万千飘洒的雪影。
陆文渊提了只小行李袋,里面装着的都是他和陆清远来这几天里的生活用品,陈安楠的反倒是没带,等进了城,一切都要买新的。
陈安楠站在雪里,自己把脖子上的手织围巾系好,红色的围巾很长,绕了三圈还有余,是妈妈去年给他织的,软乎乎的绒线贴在颈上,兜住了半张脸,能隔绝严冬里凛冽的风。
小孩子们离家了都认东西,熟悉的味道,能让他们觉得安逸。
陆清远头上带了顶毛线帽,撑着把卡通伞和陈安楠并排站着等爸爸。
陈旧掉漆的铁门被合上时,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陆文渊把锁链从栅栏里来回穿了好几圈,准备扣上锁时,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
他低头,看见陈安楠拉着他,声音轻轻地:“叔,可以不要锁门吗?”
陆文渊笑着说:“是不是有东西忘记拿了?”
陈安楠仰着小脸,在雪色里衬地眸子清亮:“我怕妈妈忘带钥匙,进不来了,她总是丢三落四的,我都说过她好多回啦。”
这回,陆文渊没答话,只是最后把锁挂上了,没扣实。
陈安楠又问:“叔,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陆清远听声儿,眼睫一抬,朝这里瞥来,神色冷冷地,像是要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过几年。”陆文渊手掌宽厚,覆在陈安楠的脑后,有着成年人滚烫的温度。
他想着,等再大些,兴许小孩子就能渐渐接受这个事实了。人总是在时间的长流里被推着向前,那些抚不平的疤痕也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淡下去。
“好久。”陈安楠声音低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失望。
“妈妈也想早点见到楠楠。”陆文渊把他掐抱起来,兜在臂弯里,另一只手提着行李袋,叫陆清远一起上车。
汽车发出轰鸣,扬起黑烟,驶出窄路。
乡道上已经覆上了层白,车轮碾过黄泥土铺呈的小路,颠簸得厉害,俩小孩坐在后面,陆清远抓紧了安全带,陈安楠头上戴着顶厚实的毛绒帽子,下面坠着两颗小白球,随着他脑袋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路渐渐宽阔起来,等车驶离土路,那半截车身已经糊满了泥巴,远处灰蒙的天空倾压下来,风里夹杂着雪粒,砸在车窗上。
陈安楠扭脸去看,路两边一排矮房子在视野里不断倒退,他叽叽咕咕的对它们道别,旁边的哥哥时不时瞟过来一眼,再收回视线,最后忍不住下了命令:“你能不能安静点。”
哥哥是个话不多的小孩,要么不说话,要么开口就呛人。陈安楠不喜欢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陈安楠。
俩人在后座,一只抱枕夹在中间,被他们当成了默认的三八线,谁也不能挨着谁,陆清远连偶尔衣摆超出线了都会收回来。
陈安楠更是两只手紧扒着车窗,头也不回的盯着外面,连屁股颠麻了都不挪一下。
俩人跟无声较劲似的。
车子还没驶上高速的时候,陈安楠尚且有精力对着外头的景色叽咕,等上了高速,小孩子就容易犯困。
头一歪,身子跟着往旁边倒,陆清远正在看画册,那颗雪白的毛球忽然就倒在了他的书上,把看入神的他吓了一大跳。
陈安楠的帽子上了车就没摘,陆清远不耐烦的把这颗毛茸茸的脑袋伸手往旁边一拨,陈安楠感觉到了,迷迷糊糊的睁眼,自己挪挪坐回去,但没过多久,随着车子的颠簸,他又倒下去了。
陆清远已经把画册收起来,头挨着车窗犯困,小鸡儿忽然一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睁眼一看,这小孩儿脑袋直愣愣栽在了他的裆上,真是三八线都挡不住的麻烦!
陆清远这回故意没把小孩拨开,没好气的说:“爸爸,你看他。”
陆文渊还在开车,听声眼神朝后视镜一偏,看见陈安楠的脑袋压在陆清远的腿上,笑说:“我瞧着你们都能挨在一起睡了,这不挺好的?”
“他压着我小鸡了。”陆清远拉了个小脸,夸大其词的说,“很疼,要是压坏了怎么办?”
陆文渊目光不朝后看了,只专心开车:“哦,那怎么办?坏了就坏了吧,你是个女孩儿爸也疼你。”
“……”陆清远跟他爸简直没话说。
他本意就是想撒个娇,没想到他爸会这么说,心跟着凉了半截,气鼓鼓的不吱声了。
其实他说不上讨厌陈安楠,但小孩子的独占欲实在是太强了,爸妈离婚早,他从小就跟着爸爸长大,爸爸就是他的全世界。现在,他的世界里插进来了一个陌生的小孩,要和他共享这份亲情。
陆清远还远远无法接受,尤其是看到陈安楠被爸爸抱在怀里的时候,那难以启齿的占有欲会作祟,会撺掇他的情绪,让他长出尖锐的刺。
所以,当他视线重回到陈安楠身上的时候,就多了几分无从察觉的厌恶,渗透到言语里。
陈安楠当然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讨厌他,他又被陆清远恨恨地拨到旁边去了,这回,陆清远放聪明了,让他脑袋挨着车窗和座椅交界的小窝窝里,靠着睡。
那脆弱的小鸡儿可禁不住二次重压。
陈安楠果然没再倒下去,他仰着脸,小窝窝支着他的脑袋,就不会随着车的颠簸被磕到,他一路安安静静的睡着,热风从空调片里徐徐吹来,混着车载香水的味道,烤的全身暖烘烘的。
跨省的距离,等到了市里,天已经暗下去了。
车子停在小区外面,等陈安楠听见车门被打开的时候,身子一轻,被人抱起来了。
陆文渊抱着陈安楠,小声的说:“醒醒呀……”
陈安楠睡眼惺忪,趴在陆文渊的肩膀上,迷糊了好半天,也分不清这是哪儿。眼皮浅浅掀开一道缝,瞧见了连成片的高楼,林立在灰黑色的天空下,小手本能的搂紧了叔叔的脖子。
“我们到家啦。”陆文渊声音里多出几分笑意。
这会儿南京也下了雪,南方的雪即便是下了,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细小单薄的雪粒,坠在地上转瞬就消融了,都不需要撑伞。
陆清远还跟个气包子似的,从车里下来后,一声不吭地撑起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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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们打。
风擦着脸过,散去了身上的热意,陈安楠嗓子里轻哼两声,又把脸埋回了叔叔的肩上,陌生的环境总是叫人害怕,但是看不见就不会害怕了。
陆清远余光一瞟,瞅见这幕当即自己举着伞走了,只给后面那一大一小留了个倔强的后脑勺。
小区很大,路灯隐隐绰绰照亮他们前行的路。
陆文渊抱着陈安楠,看前头那小孩儿嘟着个嘴,虽然不说话,但时不时冷哼一声,恨不能叫全世界都知道他生气了。
“乖崽,来。”陆文渊喊他。
陆清远听声,脚下走得更快了。道路两边的路灯照着他的影子,那伞扛在他的肩上,让他像张开刺的小刺猬。
他头也不回的走,小孩子迈的步子再大,也赶不上大人几步。还没等跑远,那只宽厚温热的手已经覆上了他的脑袋。
“你慢点,爸爸要跟不上了。”陆文渊走到他旁边。
陆清远攥着伞,又是薄哼一声,别过脸去。
陆文渊瞧见伞面上薄薄的积雪,说:“这雪下得有点大了,你的伞能不能给爸爸遮一遮?”
陆清远停下脚步,紧抿着唇,仰起头看他,那细碎的小雪在灯光下飘飘摇摇的落在他们之间,爸爸的发上和衣服上都沾了点碎雪,陈安楠身上也有。
“怎么啦?”陆文渊以一种迁就的姿态蹲下身,可怜地说,“你也不想爸爸感冒吧?”
陆清远没吭声,爸爸这几天很辛苦,他知道。
眼睛眨了又眨,陆清远最终还是把手里的小伞递了出去,摆出一副拿走就绝交的态度。
陆文渊看着他认真又严肃的样子,想憋笑,但没忍住,偏过脸去笑了。
他用空下的那只手揽过陆清远的肩,顺着兜住了他的屁股,把他稳稳地带了起来。
脚下忽然一空,陆清远没想到爸爸会把他也抱起来,吃惊地“呀”了声,下意识扶紧了爸爸的肩。
陆文渊笑说:“乖崽,这样我们都可以挡住雪了。”
三个人用着一把卡通小伞,有点挤,雪落在了爸爸的肩头,却没落在孩子们身上。
他们住的那栋居民楼在小区紧里面,陆文渊就这样一手抱着一个孩子,悠闲又从容的往前走,窗户里飘出的饭菜香勾人,让一切都温馨的不像话。
陈安楠没睡醒,换了一边脸趴着,感受到叔叔身上的热意,他下意识往怀里拱了拱。
陆清远忍不住说:“我还是下来吧。”
“怎么,你还怕爸给你抱摔了?”陆文渊挑挑眉,“就你们俩这样的,我抱着跟玩儿似的。”
像是为了证明,他故意快跑了几步,雪在脚下吱呀踩出声响,陆清远身体一下子失重,吓得大叫几声“爸爸”,害怕的搂紧了陆文渊的脖子。
那伞也偏了,雪倾斜下来,抖了他们一身。
短暂的恐惧后陆清远露出了这几天来最快乐的笑。
陈安楠也醒了,朦胧睁眼,看见哥哥在朝他笑,恍然以为自己睡懵了,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对着哥哥也露出了一个笑。
一个傻乎乎,又很可爱的笑容。
4. 第 4 章
他们住的房子在三楼,两室一厅的居室,九十年代的房子,不算新。
家里的布置简洁,黄色的灯光在冬天里看上去格外暖和,到了夏天,陆文渊会换上白炽灯泡,清白的光线会让人感觉凉爽。
厨房里水和油的炸响蹿起来,不多时那菜香就跟着飘出来。
陈安楠睡了一路,这会儿不困,坐在椅子上玩糖纸,糖纸上一条条褶皱,被他来回捋平,陆清远坐在对面看书,两个人隔了张桌子,互不干涉,他对这个分走爸爸爱的小孩也没有因为一个笑就扯平了。
陆文渊在厨房里吩咐俩小孩去洗手,一会儿吃饭。
洗手池不高,陆清远站着刚好,陈安楠拖了个小板凳,踩上去才能够着。俩小人挤在这里不方便,陈安楠让哥哥先洗。
水温被调好,陆清远先是潦草沾了遍水,然后去拿香皂,迅速抹了两下,就着水冲干净。
热水哗啦啦流淌,陈安楠看哥哥洗完了,刚把手也伸过去,水就被关上了。
他懵懵地回头,陆清远边擦手边说:“谁洗手谁放水。”
水龙头需要扭转调温,陈安楠不会,他听着哥哥离去的脚步声,张了张嘴,想叫哥哥回来,但最后还是乖乖闭上了。
自己对着水池无措了一会,开始想妈妈。
哥哥的脾气太奇怪了。会给他吃糖,又会凶他,会冲他笑,又会像现在这样冷言冷语。陈安楠弄不懂,还以为他们刚在楼下已经和好了呢。
要是妈妈在就好了。
水龙头被重新打开,他就着冷水洗手,手被冻得生痛,等洗完,手指全红了,疼里泛痒。
想起婶婶交代的讨喜,他往身上抹了两下水,再搬着小板凳出去时,心里有了个结论:他得让哥哥喜欢自己。
于是,等陆文渊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他心里揣了点小心思。
椅子高,俩小孩挨着坐,陆清远用筷子,陈安楠用小勺,陆文渊问他:“要喂么?”
陈安楠晃着小腿,一手扶碗,一手攥小勺:“不用不用,我已经会自己吃饭了。”勺子被他握在拳头里,姿势不对,但婶儿说要懂事,他心里头都记得清楚呢。
陆文渊夹了菜到他碗里,让他慢慢吃。陆清远瞧见了,又是一个眼神刀过来,冷透了,陈安楠心里发憷,夹着小小的害怕,但这点情绪不足以让他畏怯。
电视机里在播报晚间新闻,陆文渊时不时会抬头看一会儿。
陈安楠小心翼翼的挨近了陆清远,攥着小勺,趁着没人注意,悄么声的把叔叔夹给他的那块羊肉,放到了陆清远碗里。
小孩子的心里纯粹简单,讨好一个人的心思也简单,会把自认为最好的东西分享给你。
陆清远正闷头吃,这块羊肉来得莫名,他抬头,瞧见陈安楠晃着脑袋东张西望,就是不往他这里看,但那眼睛滴溜溜得转,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陆清远把羊肉给他夹回去了。
陈安楠懂了,哥哥不爱吃这个。
陆文渊视线从电视机那里收回来时,看陈安楠的碗里没菜,又给他夹了点菜,随后起身去厨房里端汤。
陈安楠献殷情似的,又把夹来的菜,放到了陆清远的碗里。
陆清远惊诧的盯着他,觉得自己被挑衅了。
怒火一下子窜起来,等陈安楠再一次把菜夹过来时,他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搡了陈安楠一把,压着声说:“你要是不吃就扔了,能不能别偷着把剩菜夹我碗里?”
陈安楠被搡得勺子掉了,菜撒出来,吓得乱七八糟的点头又摇头。
陆文渊听见声儿,赶紧从厨房里探出来看了一眼:“怎么了这是?”
陆清远本来想告状,但是一瞅陈安楠这样子,小孩子哭起来最烦了,示弱还能博得长辈的关爱。
他不想让陈安楠再分走爸爸的注意:“我不小心把他的东西碰掉了。”也没胃口再吃,又说,“我吃饱了,不想吃了。”
“你才吃几口就饱了?”陆文渊走过来,从后面搓了一把陆清远的脑袋,“好好吃饭。”
再看陈安楠,小孩儿低垂着脑袋,像蔫了的雪里蕻,自个儿默默用手把撒掉的菜用手抓起来,准备放回碗里。
陆文渊说:“崽,没事哈,掉桌上的就不吃了。”
陆清远盯着他俩,陈安楠还没从惊吓的状态里回神,陆文渊抽纸,给他擦掉下巴上的饭米粒,又把掉的饭菜拢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陆清远吭哧吭哧吃完饭,一摔门,回自己房间了。
陈安楠敏感的心被刺了一下。
他只是想让哥哥喜欢自己,没想到会好心办坏事,现在被更讨厌了,要怎么办才好?
陈安楠心里头无措又委屈,抿抿唇,头快埋进碗里了。
饭一勺勺的往嘴里送,好像都失去了味道,陆文渊后来和他说的什么,他也没听见。
以至于陆文渊从玄关拿下钥匙,关门出去的时候,他依旧茫然无措的坐在客厅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安楠圆圆的眼睛眨了下,热意润湿了眼边,他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用手背轻轻擦了擦。
城市的夜晚有灯光,不是黑漆漆的,窗户外亮着一点点零碎昏黄的光,比老家的月色还要柔亮,可陌生的环境还是让人害怕。
陆清远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已经没人了。
他去洗了澡,换上套干净的睡衣,爸爸已经发信息和他说过晚上有事,可能回不来,拜托他照顾弟弟。
冰箱里有牛奶,陆清远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完看见了桌上的几块糖纸,脑子里没来由的想起来了那张哭丧的小脸。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今天太凶了。小孩子的心思总是敏感又细腻,陈安楠年纪小,不明白妈妈离开以后是不会回来的。
陆清远却深切的知道,失去的妈妈滋味不好受,他甚至能在某些瞬间的间隙里共情到陈安楠的情绪,但是这并不代表他能够毫无芥蒂的容纳陈安楠分享自己的爸爸。
他在这方面很自私。
陆清远想了想,又倒了一杯牛奶,磨蹭的走到卧室,短短的一段距离被他走得像过刀山火海,脚下跟黏了胶似的,迈一步得费好大劲。
卧室门被推开一道缝,里面没开灯,但是能借着窗外的光亮看见床上的被子鼓成了一个小山丘,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道光束从被窝里透出来,陈安楠趴在羽绒被的小窝里,手里攥着手电筒,缩成小小一团。
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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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搭成的小窝能够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感觉到有人靠近,陈安楠瑟缩了下,然后小心翼翼的把被子掀出了一条缝。
热气从缝隙里钻出来,陆清远看见了,但他端着杯牛奶站在床前半天没吭声,不知道怎么开口,是他先生气了,这会儿倒来找人家了,无论说什么都别别扭扭。
陆清远有点想临阵脱逃。
可没等他要走,陈安楠已经从被窝里探出了个脑袋,圆圆的眼睛望着他,轻轻低低的叫了一声“哥哥”。
陆清远没回答。
他本想直接把牛奶递过去,然后潇洒的转头走人,却见陈安楠朝他伸出手,张开,露出手心里几块牛乳夹心巧克力。
“?”陆清远没懂。
陈安楠挨近他,糖被捂得有点融化,廉价的彩色糖纸瘪下去,在灯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
这些是婶婶临走前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吃。
“哥哥,这些都给你,”陈安楠带着点讨好的语气,小声说,“你可以试着喜欢一下我吗?我会很乖的。”
他又一次献出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试图换来点柔和。
其实陈安楠话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房间里却略显刺耳。
陆清远被刺得心头一震,好像再尖利的硬刺都能在这句话后软下来。
陈安楠半天没得到答话,心里慌,壮着胆子凑近过来,拉住了陆清远的袖子,扯了扯,声调软软的:“求求你啦,我会听话的。”
陆清远的眼里,小孩把自己裹得像团奶白的汤圆,再拉着他的手示好,纵使心里拧巴成山路十八弯,在这一刻好像也捋直不少。
“把牛奶喝了,睡觉。”陆清远不肯多说,把巧克力还给他,冷漠的说了句,“我不爱吃糖。”
陈安楠默默把巧克力收起来,接过玻璃杯,嘴上喝了一圈奶沫子。
喝完,陆清远抽了张纸巾给他擦嘴。
这晚,陆文渊没有回家,陈安楠一个人睡觉害怕,陆清远自觉做了个违背良心的决定,做完以后又不停后悔。
“哥哥,可以不要讲小兔子的故事吗?”陈安楠问。
叔叔的床要比老家的小床宽敞很多,羽绒被又轻又薄,盖在身上暖融融的,陈安楠规规矩矩的躺在里面,只占了一小块儿地。
陆清远枕在他旁边,不耐烦的说:“事多。我就会这么几个故事,不听就睡觉。”
好吧。陈安楠有点无辜,他已经被上回麻辣兔头的故事讲出阴影了。
陆清远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那只小兔子因为长了一头美丽的长发被关在城堡里……”
他悄么声的把小白兔的故事改成了长发公主的童话,陈安楠也没有察觉,眼睫颤啊颤的,拱在陆清远旁边,认真听哥哥讲故事。
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歇,城市的晚上不是漆黑的,昏黄的路灯烘托出雪夜的安宁,让刮过的风都变得静谧。
窗外透进来一小片微光照在陈安楠的眼皮上,没多久,他的呼吸变得舒缓绵长,腿也搭在了陆清远的身上。
软和的被窝里簇着俩个人,让周身都变得暖烘烘的,陆清远听着耳边细小的呼吸,揿灭了台灯,终归没有把那条搭在身上的小腿推下去。
5. 第 5 章
小孩子的性格有时候真的很难琢磨,虽然昨晚俩人睡在一块儿,还讲了睡前故事,好的像亲哥俩,但是到了白天,陆清远又绷着个小脸,保持着不搭理陈安楠的状态,也不跟他亲近。
这让陈安楠在新环境里极度依赖陆文渊。
陆文渊今天在家休息,这会儿正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晒太阳。
雪后放晴,梧桐枝丫上坠着厚雪,衬得碧天如洗,阳光穿过来,交叠出光圈,一轮轮在眼前放大,闭上眼,还能感受到片黄澄澄的阴影。
陈安楠坐在叔叔的膝上,被太阳烘烤得懒洋洋的,够不着地的小腿无意识轻晃。
“楠楠,过完年就要去幼儿园了,到幼儿园就可以交到新朋友了。”
陆文渊掰了块鸡蛋糕喂他,黄油纸包着的糕点,巴掌大点,纸被油浸成透明色,外面烤的焦,里面是软心的,吃到嘴里都是鸡蛋的香气,是这年头很流行的点心。
陈安楠和陆清远都爱吃,陆文渊就每回去菜场都带点回来。
“叔叔,哥哥也会去幼儿园吗?”陈安楠问,“我可以和哥哥一起去吗?”
陆文渊逗他:“行啊,你去问问哥哥,看他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去?”
“好吧。”陈安楠手指在裤子上抠来抠去,小小的纠结。
叔叔说到幼儿园要认识好多新的小朋友呢,他不想交新朋友,他害怕,虽然哥哥总是冷脸对他,但是他只认识哥哥呀。
陈安楠琢磨了会儿,从陆文渊的腿上跳下来,跑到了客厅里,陆清远这会儿正趴在大桌上做课外习题,旁边堆的全是试卷。
小孩还没说话,陆清远已经先开了口:“我才不去幼儿园,除非你让菩萨给我变小几岁。”
陈安楠很失落的转身走了。
陆文渊失笑,觉得这俩孩子有趣的不行。他朝陈安楠招手,把人叫回来,对着陈安楠耳语了几句。
陈安楠点点头,陆文渊兜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嘴捏得嘟起来,像个小鸭子:“去吧,不行再来找叔。”
陈安楠又小步跑到客厅去了。
陆清远把卷子翻了个面,头也不抬的说:“不去就是不去,你求我也没用。”
陈安楠没回答,而是选了个光线最好的位置,噗通一声跪在了地板上。
他双手合十,格外虔诚地说:“求求啦,求求菩萨让哥哥再小个几岁吧。”
“……”陆清远刚刚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小孩能这么傻,一时间楞了。
陆文渊话音里藏着笑,跟着合上双手,附和道:“求求观音菩萨快显灵,孩子没哥哥陪的话,就要伤心死啦。”
“拜托菩萨啦!拜托拜托。”陈安楠很认真的在求,一个大人,配个小孩一唱一和,假意求菩萨,实际上都知道在求谁。
陆清远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以前过年也都是他给长辈跪,讨个红包,哪能经得住这种求法。
他脸都臊红了,眼睛眨了又眨,肉眼可见的慌起来:“你起来说话。”
陈安楠不起,耍赖似的哼唧个没完没了。
陆文渊实在是藏不住了,笑得前俯后仰:“我们楠楠都这样诚恳了,菩萨快答应孩子吧。”
陆清远着急地说:“我怎么陪他?我都要三年级了!”
陆文渊被逗得直乐,笑意不散:“那就甭管了,菩萨只管答应就行。”
陆清远被这俩人折腾的嫌烦,铅笔一扔,自认无可奈何的对陈安楠说:“你起来吧,我陪你去幼儿园。”
陈安楠这才爬起来,高兴地凑到哥哥面前,两手一张,讨好的抱住哥哥。
陆清远嫌腻歪,把人往旁边推推,耐不住小孩儿没完没了的粘着他,雪白色的袄子肥大,跟粘豆包似的挂在腰间,嘴里还在奶声奶气的嘀咕:“谢谢哥哥,哥哥最好啦。”
陆清远别过脸,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太好说话。
南方冬天去得快,到了二月份,最后一场雪就消融的差不多了。
临近开学的日子,城市还裹在一片喧嚣之中,寒假刚过,街头巷尾里一地纸屑,点点碎红,混杂着碎冰碴子,被往来行人踩进黑灰色的雪水里。
陆文渊给陈安楠办的入学手续很快下来,陆清远这几天都在刷题,开学后有个奥数竞赛要参加,老师已经提前打电话过来通知做准备了。
习题上有大量的运算和应用题,草稿纸上被写得满满当当,陆清远要么不停笔,停下来的时候就表示他是真的烦。
陈安楠坐在旁边吃鸡蛋糕,吃噎了就喝牛奶,喝得满嘴沫子,自己也不晓得擦。
吃饱喝足了,那点玩得心性就爬上来,他自娱自乐的倒腾着自己手里的小玩意儿,时不时弄出点细微的动静。
陆清远被这没完没了的小动静弄得烦躁,算不出题的时候,任何点小事都能磋磨掉他仅剩的耐性。
“你过来。”陆清远忍无可忍的说。
陈安楠很听话的爬到椅子上,坐下来。
“交个任务给你,你接不接?”陆清远问。
陈安楠“嗯嗯”两声。
陆清远把写秃了的铅笔拿到陈安楠面前,说:“一会儿你看我动作。”他说得郑重其事,陈安楠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任务,听得十足十认真。
陆清远从书包里掏出一只削笔器。
小房子样的削笔器,卷巴卷巴就能把一支秃头铅笔削成尖头的。
陆清远先示范了一遍,然后把自己的铅笔盒推到陈安楠面前,下达命令般的说:“把这些都削好后再放回原位。”
削笔器被推到陈安楠面前,陈安楠紧张的像接圣旨,心里却不由抑起小小的雀跃——
这是自己为这个家第一次做贡献,尽管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积少成多,哥哥还会主动找自己说话,这差事可太美了吧!
陈安楠高兴的小尾巴都快要翘上天。
接下来的一天里,他只干了一件事,美滋滋地削好铅笔,再庄重的把它们一只只放回铅笔盒里。
到晚上,楼道里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陈安楠低低欢呼一声,从椅子上蹦下来。
他现在已经能够从脚步声里就判断出是谁来了。
锁眼里响起钥匙插.进来的声音,陈安楠撒欢似的扑到叔叔身上,仰起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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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我今天帮哥哥削铅笔啦!”
陆文渊把钥匙串挂起来,看小孩儿一双大眼睛里都是求表扬的天真,笑着把他掐抱起来:“楠楠这么有用呢。”
陈安楠勾住陆文渊的脖子,撒娇地蹭他。陆文渊也偏脸,用下巴来回蹭他,逗他玩。
叔叔青灰色的胡茬,挠得脸痒痒的,痒得陈安楠咯咯笑。
陆清远也掀起眼皮,淡淡叫了声“爸爸”。
陆文渊臂弯里抱着陈安楠,用另一只手搓了把他的脑袋,笑说:“我们小远也懂事,还能忙里偷闲照顾弟弟呢。”
陆清远收起书本,没说话。
从这以后的几天里,陈安楠每天的盼头从叔叔什么时候回家,变成了哥哥怎么还不开始写作业。
“哥哥,你今天写字了吗?”
“下午再写。”
“哥哥,下午到了,你还不写吗?”
“两点吧。”
“两点了哥哥,你该写作业啦。”
“……”陆清远彻底服了。心觉这小孩比课代表都会催作业。
等哥哥开始写作业,陈安楠就在旁边殷勤的帮他削用秃的铅笔,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可有用啦。
但这催命日子没过两天,陆清远发现自己用铅笔的速度比以往快了几倍,一支崭新的中华铅笔,竟然短短两天就只剩下点头了。
听见呼啦啦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陆清远写字的手顿住,抬头,看见陈安楠正不亦乐乎的转动那座小房子后面的尾巴,转地飞快。
从小削铅笔飞快,长大削甘蔗手快。陆清远想,也算是从小培养活命本事了,就是培养起来有点费笔。
于是,他板起脸,冷不丁收走了陈安楠手上的削笔器,抛下句:“别削了。”
陈安楠张张嘴,意外又无措的“啊”了声:“可是我还没削完呢?”
“不用你削了。”陆清远低头继续看题目。
陈安楠指腹在桌上用力搓了搓,吭哧半晌,说:“好吧,那我明天再帮你削。”
“明天也不用。”
“那就后天削吧。”
“后天也不用。”
“大后天呢?”陈安楠挣扎。
“……不用。”
“大大后天呢?”
“别问了,以后都不用你削了。”
陈安楠愣了两秒,敏感的认为这句话伤到他小小的自尊了——
他对这个家唯一的贡献方式被剥夺了。
陈安楠心里可太失落了,屁股一转,兀自背对着哥哥,嘴巴嘟起来那么一小点。
尽管他的情绪外露的很明显,但陆清远可没有哄人的觉悟。
俩人的关系因为这件小事而僵下来,陆清远本就不怎么搭理他,陈安楠又耷拉着张小脸,也不主动叫哥哥了,关系自然就没办法再升温,等陆文渊去上班,家里气氛一度比这个严冬还冷。
除去吃饭还在一块儿吃,俩人好比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互不理睬。
然而,这样的冷战并没有持续多久,等到开学的那天,这俩孩子快要割裂的关系还是因为件小事被迫终结了。
6. 第 6 章
今年春天来得早,街道两侧的梧桐树被雪覆盖的枝上缀了新芽,蓬勃的新绿悄然蔓延在南风里,捎走冬日的冷意。
开学的日子就这样悄么声的打散了家里的不和谐。
陈安楠坐在车后座,雪白的长羽绒服把他裹得像只小胖鸟。
他低垂着脑袋,半张脸埋在旧围巾里,嗅到熟悉的气息,才能让他心里觉得安逸。
叔叔说幼儿园里都是新的小朋友,可陈安楠害怕呀,他一点一点都不想认识别的小朋友。
他问过叔叔能不能不上学,但叔说别的小朋友都上学了,不上学的小孩会变成笨蛋,陈安楠不想变成大笨蛋。
窗外的景色呼啦啦朝后退去,衔接上新色,陈安楠的眼珠时不时朝外头瞅瞅,再不动声色的转回来,目光朝陆清远偏一偏。
哥哥在吃蒸饭,白色的糯米团子里面裹的油条雪菜,上面黏着芝麻,香气直往鼻腔钻。
陈安楠手指在皮座上抠来抠去,嘴巴抿抿又张开,屁股小心翼翼的朝旁边挪了又挪,挪得很慢很仔细,直到羽绒服擦到了陆清远的衣服。
陆清远的视线终于落过来:“你离我这么近是要偷吃我蒸饭吗。”
冷不防的一开口,带着拒人千里的意思,陈安楠一下子就坐直了,眨眨眼,不敢再往旁边靠,绷着后背显得呆愣愣的。
小朋友闹僵了要和好,过程漫长又变扭,他们好多天都没说话了,陈安楠不晓得怎么开口。
去幼儿园的路可真是太短啦。短到话在肚子里换来换去,哥哥吃完早饭,又把豆浆喝完了,他的话还没能从嘴里蹦出来一个字音。
也不知道是车里太热,还是衣服穿太多捂着了,陈安楠的额头上渐渐渗出层薄薄的小汗珠,脸色也白,衬地他脸颊红扑扑的,每次车子停下,他都得伸着小脖子朝窗外看看是不是幼儿园到了。
等车子拐过弯,驶进条窄道,视线霍然缩小,车早早减速,缓慢地借着余力停刹下。
陈安楠眼睛一下瞪圆了,最可怕的事还是逃不掉,到现在他还没能跟哥哥搭上一句话,急得呼吸都变得紧促。
陆文渊把陈安楠抱下车,陈安楠的手就紧紧搂住他的后颈,不肯松,手脚并用的猴在叔叔身上,眼神中透着层恐惧。
幼儿园门口都是来送小朋友的家长,喇叭声催着车流,混响在街头巷尾,早饭摊子也挤在不宽敞的巷子里,撑地这条街逼仄狭窄的像条被堵塞的溪流,完全挪不动道。
各色各样的衣服的小孩子们,花花绿绿一堆扎在门口抹眼泪,拉住爸爸妈妈的手,呜呜哇哇地恨不能以头抢地。
陈安楠在这刺耳的哭叫声里很慌张。
“没事儿,叔在呢。”陆文渊感受到手下的细微战栗,轻轻拍抚。
陈安楠手指绞得很紧,小仓鼠似的往陆文渊怀里拱了拱。
陆文渊把他抱在臂弯里,又拉过陆清远说:“不怕,咱和那些小朋友不一样,咱还有哥哥陪着呢对不对?”
陆清远抬头看了眼,没吭声。
他被牵着手,一起朝幼儿园里走,他开学的日子也在今天,但陆文渊给他请了假,把他带着一起来幼儿园送陈安楠。
幼儿园只准开学这几天家长把小孩送进班级,过了这段时间就不行。
等走近教学楼,这里哭声最厉害的就是小班和中班,孩子们哭,家长们就记挂,舍不得松手,乌泱泱一群人守在门外,恋恋不舍的透过上方一块窄小的玻璃窗往里瞧自家小孩,时不时挥挥手,但又不肯真走。
因为是新生,老师在门口和陆文渊多说了几句话,陈安楠趴在叔叔的肩上一动不动,等到陆文渊把他抱下来的时候,肩膀那块衣服已经被眼泪濡湿出两大团痕迹。
老师牵住陈安楠的手,陈安楠看看陆文渊又看看陆清远,咬着唇哆嗦,安安静静的没出声,只是在转过去的时候,用手背抹抹眼。
老师柔声细语的夸他,说他不哭不闹是班里最乖的小朋友。
陈安楠心里难受的快喘不上气了,他眼眶憋得通红,被老师牵着手走进了班里,一步三回头的看——
陆文渊眼里都是笑意,朝他挥挥手。
陆清远站在旁边,没有笑,也不挥手,冰冷冷的像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教室门又被合上,等陈安楠被老师带到自己位置上,屁股挨上小板凳,一抬头,陆清远和陆文渊都不见了。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茫然过后,恐惧就沿着心底的一寸寸爬上来,他慌乱的四处张望,在反复确认过叔和哥哥身影都不见了以后,天都塌了。
没有熟悉的人在旁边,他可真是太害怕了呀,就好像全世界又一次抛弃了他。
陈安楠规规矩矩的两手搭在膝盖上,时不时往小窗口那里看一眼,再看一眼,最后端坐在小板凳上默默流泪。
哭的确是小朋友情绪宣泄的绝佳表达方式。
陈安楠从一开始的小声抽泣,到后面被其他小朋友带着放声大哭,老师哄的话也全成了空气。
一堆小孩哭得东倒西歪,只有陈安楠老老实实的坐在小板凳上哭,陆文渊隔着玻璃窗看了半晌,随后沉默着朝其中一位带班老师招招手。
教室的门被重新打开,老师出去后,换了个稍大的小孩进来。
陈安楠正被老师哄,在看见来人时,哭声短暂的停顿了下。
陆清远绕过一堆小孩朝他走过来。
陈安楠看到哥哥,简直像看到了救世主,他着急忙慌的从老师那抽出来,一下扑到了陆清远的怀里,两手朝人身后一搂,带着哭腔小声问:“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呀……”
陆清远被抱得突然,躲都没地儿躲,老师的目光微诧,她没见过这个男孩,也没听说班里转来了个这么大的学生。
陆清远想把人往旁边拎,但拽不动,这样引人注目的动静让他觉得很羞耻,他巴拉陈安楠说:“爪子拿开。”
陈安楠不肯,他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紧紧搂住陆清远,哭声里夹着颤:“哥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知道错了。”
教室里儿童哭声震得陆清远胸腔都在发震,让人听着头疼,尤其是这个还挂在他身上哭得可怜巴巴的。
“我生什么气?”陆清远推不开他,“快松手,你勒得我要喘不上气了。”
“你就是生气了,你说我削你铅笔了。”陈安楠稀罕的搂着人,那股别扭劲儿早被对幼儿园的恐惧冲塌了,说什么也不愿意撒手,
“铅笔我不削了,你别不要我呀……我以后再也不削了行吗?”
陆清远被这通剖心掏肺的话搞得莫名其妙。早知道要被他爸带到幼儿园里听小孩魔音贯耳,他宁愿寒假让陈安楠多削两支铅笔。
可陈安楠说得实在是可怜。
“你别哭了,”陆清远最终向魔音妥协,语气软下来,“我不走。”
陈安楠仰起哭成小花猫的脸:“那你还生我气吗?”
“我没生你气,你有话好好说,别抱着我,”陆清远说,“别人都在看。”
先前哄陈安楠的老师确实在看,连旁边几个小朋友都好奇的看过来了。
但陈安楠还是不愿意,他黏人劲在陌生环境里滋生的太快,任凭谁来了就是抓着陆清远不肯放,别的小朋友哭声都弱下去了,他还软巴巴的抱着哥哥的腰,脸埋在哥哥的衣服里,期期艾艾的守着哥哥罚站。
老师们看陈安楠已经不哭了,就干脆去哄别的小朋友了,毕竟这哥俩好的让别人都插不上话。
陆清远的硬脾气都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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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黏人精磨没了,他皱着眉说:“你松手,我就今天都陪着你,你再不松手,我立马就走。”
“啊,”陈安楠张张嘴,下巴上还挂着串泪珠,“你别走。”说完,他慢慢松开手,但怕陆清远骗他,就把手虚虚搁在空中,捏着哥哥衣角边儿,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陆清远一把抓住他的手,握实,带回座位上。
门外守着的家长陆续走得差不多了,大人们再舍不得也有事要做,只剩下零散几个放心不下的。
陆文渊抱臂站在窗口看了很久,看一群小孩哭半天,又看陈安楠被陆清远哄着,乖乖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先前和陆文渊沟通回来的那个老师,给陆清远加了个座位,在陈安楠旁边。
陈安楠有了哥哥的陪伴,安心不少,听话的坐在自己位置上,眼泪也不掉了,老师给他擦脸,他就乖乖仰起头,让擦干净。
孩子们好久安静下来,只有陆清远冷脸坐在凳子上,他的个子比其他小朋友们高很多,像一堆矮萝卜里面,突然拔高了一个,显得格格不入。
陈安楠坐在他旁边,挨得很紧,同班的小朋友没见过这俩人,时不时的朝这儿望来一眼,陈安楠被看得紧张,手不老实,从桌子底下一会儿碰碰哥哥的手,一会儿戳戳哥哥的胳膊,脸还总是朝旁边偏了又偏,没转彻底,就余光瞟个影儿就回来了。
陆文渊看着教室里俩小孩儿,一直看着,除他以外的家长都走完了,他还在看。
让这么小一个孩子去适应和过去完全割裂的陌生环境,他还真舍不得,所以他特意给陆清远请了假,又和老师商量了下,让陆清远今天陪着陈安楠先适应适应。
陈安楠不知道叔叔在外面看他们,他一上午都守着陆清远,老师们带他们做游戏,他就跟在陆清远后头,虚虚攥着他的衣角,怯生生的。
做游戏会让小孩子们相处起来很快,一场丢手绢的游戏结束,冲散了寒假过后的生分,小朋友都熟络起来,中途有几个小同学过来跟陈安楠说话,陈安楠也都小声应了,显然没有刚开始那么害羞紧张,他对新环境适应的还算快。
等到了自由时间,班里其他小朋友也被这个新同学吸引过来,陈安楠有着不寻常的漂亮脸蛋,他低垂着脑袋,在别人突然叫他名字的时候,那双葡萄似的大眼睛会唰地抬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他本就长得显眼,何况他还有个高高的哥哥寸步不离的陪在身边。
陈安楠很快被小朋友们围成一团,他说话的声调有点软,不动时就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小女生们凑上来问他喜欢什么,还分给他几块大白兔奶糖和小圆饼干。
他磕磕绊绊的组织语言,回答小朋友们乱七八糟的问题,动不动就用手指头戳戳陆清远,确认对方还在旁边。
陆清远被戳得烦,干脆给他手攥着了,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在建交,时不时哇两声,陆清远更烦了,觉得这短短半天就折损了自己一年阳寿,早知道这样别说削铅笔,就是陈安楠要削钢笔他也同意。
可惜他爸丝毫不知道他的痛楚,还在办公室里和幼儿园老师谈笑风生,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楼下的塑胶操场,可以看得很清楚,陆文渊说话时目光就一直落在操场那堆胖瘦不一的小萝卜头身上。
小萝卜头们上完户外课,又手搭着肩,一个叠一个,开着小火车回教室里去了。
陆清远抽空去了趟厕所,哥哥不在,陈安楠就只能自己跟别人开小火车,他靠近火车尾巴,频频回头想看哥哥回来没有,上楼梯就走得慢些。
排在后面的小男孩嫌他磨叽,没轻没重的伸手从后面推了他一把。
陆清远刚跟上队伍,就瞧见陈安楠被人推得一个踉跄,摔倒在了楼梯上,磕出“咚”地声重响。
7. 第 7 章
陈安楠趴在地上,摔懵了。
前面带队的老师听见声儿,回头,以为是陈安楠不小心摔倒的,连忙过来扶人。
推人的小孩在没人留意的地方,幸灾乐祸的朝陈安楠吐舌头。
陈安楠无措的抬头,周围聚集来的目光让他很胆怯,他看向那个推他的小孩,流露出天真的委屈。
陆清远走上前,也没说话,只是眼色冷冷地瞟了眼推人的小男孩,忽然一抬手,用劲推了那小孩一把。
小孩受不住力,跟着噗通一声摔了个屁股墩儿,他坐地上呆呆地望住陆清远,没反应过来。
陈安楠吓坏了,连带队的老师都愣了下。
陆清远推完人,面不改色的从他旁边走过去,小孩被他的脸色恐吓住,迟钝了两秒,才张嘴嚎叫起来,极具穿透力的高音童声回荡在走廊上,哭得人心烦意乱。
陆清远走到陈安楠面前,还不等老师要开口,他先告状,堵她的话:“他推我弟弟。”
老师皱眉,语气很重:“他推你弟弟,你也不能推他呀,你还是个大孩子呢,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
“哦。”陆清远淡淡的说,“现在懂了,我不是有意的。”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以为意,反正推都推了,老师爱说说呗,毛主席都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呢。
小男孩哭嚎的惊天动地,脸憋得通红,老师哄了半天也没哄好,怕摔坏了,赶紧叫助教把人送到卫生室去。
走廊上乱成一团,陈安楠被一堆小朋友围到中间,殷切的问他疼不疼。
陈安楠像一只被吓坏的小仓鼠,两眼眨巴眨巴的看哥哥,陆清远拉住他的胳膊,也不让他串小火车了,把人从萝卜堆里带出来,蹲下身,两手轻轻卷起陈安楠的裤脚,往上掀。
初春气温还低,冷风直灌裤腿,冻得陈安楠瑟缩了下。
他膝盖上磕出片红痕,看得出肿了,估计要不了多久,淤青就显现会出来,肿的也会更厉害些。陆清远搓热手,在四周略微按了按,问:“很疼吗?”
陈安楠疼得干吸气,说不出话,嘴角都不高兴得撇下去了,只是没哭。
老师看到这幕,过来安慰了几句,倒是没再说什么重话,又把陈安楠也送到卫生室去了。
陈安楠没想到哥哥会推人,陆文渊更是没想到,开学第一天就能被请家长,而他刚好就在老师办公室,半步都不用挪。
送到卫生室的小孩,没检查出任何伤,就是嘘的,哭个不停,非说自己头疼,被摔成了脑震荡。
陆清远说他摔得是屁股,要疼也是屁股开花疼。
最后老师叫小男孩先跟她回办公室,打电话叫家长来调解,那小男孩一听,立马就心虚地说不疼了。
老师心里有数,推人的熊孩子从小班开始就爱欺负同学,皮得很,经常把别的小同学欺负哭,他爸妈都是送奶工,起早贪黑,没功夫管孩子,就交给爷爷奶奶管,老人家在带孩子的时候,很多方面是没那么讲究的。
对方爸爸听到儿子又在学校惹事,雄赳赳地赶到幼儿园,气势摆得足有两米。
陆文渊立场坚定:“如果你们要去医院做全身检查,我们这儿也同意费用全出,但是小孩子之间打闹也没这么个闹法,你们管不好孩子,没道理让我家的承担后果——”
谁料他话还没说完,这男人上来就贴烧饼似的照着儿子的脸呼了一巴掌。
老师赶紧上来拦着,好话相劝,但这男人的劲头实在是大,手指头快戳到儿子鼻尖上:“你一天不给老子找事你都心里难受是吧!老子在外面辛苦赚钱,你就在这里没事找事?!等回去再说。”
小男孩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半边脸鼓涨起来,杀猪一样的哭喊,说爸爸我再也不敢了。
陆文渊在旁边看这状况,实在没办法再说什么。有时候人和人之间是很难沟通的,他自己当老师久了也门清道理。
这场闹剧在半个小时的调解下,就是两边都有错,互相道歉算了结。对方家长和陆文渊道了歉,也没叫他们道歉,临走前又在儿子屁股上狠踹了一脚,气冲冲地把小孩领回家去,走廊上的嚎叫声渐行渐远。
陆文渊处理完事情,和班主任一起去卫生室看陈安楠。
班主任也是个中年女人,在入学前就听说了陈安楠的情况,心疼自然多了几分:“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以后我多留心点,避免再发生这种情况。”
陈安楠坐在卫生床上,和陆清远头对着头,把自己手腕也漏出来,小声跟哥哥诉苦:“摔得好疼呢。”
手腕是摔倒的时候撑着地了,压得疼,皮上没有受伤的痕迹,陆清远认真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但他还是给陈安楠揉了揉手腕,问:“是这里疼吗?”
陈安楠瘪着嘴,点点头。
陆清远给他边吹边揉。
陆文渊看过去一眼,说:“那就劳烦老师在咱们身上多费点心。”
老师说:“那孩子家境不太好,没爸妈管,叫家长都不知道叫多少遍,没多大用处,都打油的了。”
陆文渊应声:“学生难管,老师们也累。晚上回去我也说说陈安楠,叫他和其他小朋友们玩的时候自己也留点心,这样的事情,我希望不要再有以后。”
老师心领神会,目光落在俩小孩身上:“我看他挺黏哥哥的,要是他俩一块上学会好不少,有哥哥护着的小孩不会被欺负。”
陆文渊说:“哥哥有点大,都上小学了,明天就要回自己学校上学。”
“您也是真疼孩子,”老师寒暄间,投来赞许的目光,“做家长的很少会特意请假来陪孩子适应上学。”
陆文渊只笑着摇头,没多说什么。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尽管各不相同。
陆清远一抬头,看老师和爸爸都在看他俩,顿时不好意思的松手,他爸朝他抬抬下巴,示意他把陈安楠一起带过来。
陈安楠被陆清远牵着,从床上蹦下来,陆文渊抄抱起他,和老师又客套了几句,才带着俩小孩离开。
开学的第一天发生了这么点事,本该是不愉快的,但陈安楠反而很高兴,他认识了很多新的小朋友,尤其是跟哥哥闹了段时间的别扭翻了篇儿,把他给美坏了。
陈安楠被抱在臂弯里坐上回家的车。
幼儿园离家有点距离,陈安楠今天上午哭了半天,下午又出点状况,这会儿困得东倒西歪,脑袋随着车子的颠簸一点一点的。
陆清远瞧了好几眼,看小孩儿每次虚虚睁开眼睛,坐回去,没过两分钟再歪过来。
最后,他默默把陈安楠的脑袋拨到自己腿上,陈安楠枕着舒服劲儿,睡得很沉。
车子平缓地驶在油柏路上,这座城市的很多建筑都保留着民国时期的味道,灰墙青瓦,瓦楞间有一蓬蓬杂草冒出来,挑起轮红滚滚的落日,近的好似伸手就能够着。
陆文渊从幼儿园出来就没把陆清远今天推人的事拎出来说。
直到晚上,他放水给俩小孩洗澡,陈安楠先进的浴缸,衣服脱掉后,淤青显现出来,比白天严重不少,大块的青紫色,在嫩白色的皮肤上很扎眼。
陆文渊微蹙眉,拿出浴球让陈安楠自己揉沐浴露,他要把打湿的袖子再折上去些。
陈安楠揉巴揉巴,把浴球团出绵密的泡泡,往身上抹,水里转瞬就漾出了许多泡沫。
浴室的门被推开,陆清远抱着要换的睡衣走进来。
陆文渊招手让他靠近:“过来,正想找你说点话呢。”
“什么?”陆清远意外。
陆文渊认真看他,音色沉了几分:“你今天在幼儿园里这事儿办的不对,爸爸还没有跟你说。”
陆清远没想到他爸现在说这事儿,脱衣服的手顿了下,目光直溜溜的盯着陆文渊,眼里是罕见的诧异,混杂着别的情绪。
陈安楠正顶着一脑袋泡沫,捏小鸭子吐水,听见这话,连忙两手一搂,拥住陆文渊裸.露出来的半截胳膊,说:“不怪哥哥,他是看我摔了才推人的。”
“我知道。”陆文渊脸色严肃,他从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看的陈安楠心里惴惴。
陆清远没说话,今天这事他做得确实有欠缺,毕竟都是群幼儿园小孩,他下手是有点重,爸爸之前教过他不可以在学校和别的小朋友打架。
可下一刻,脑袋上传来湿乎乎的触感,陆文渊用沾满泡泡的那只手,曲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扣,眼里那点故作出来的深沉都散了:“我们楠楠都摔成这样了,你推他的时候下手还是轻了,连屁股都没给他摔疼,还抱着头说是脑袋疼。”
说完,又捏了捏陈安楠后颈上那片软乎乎的肉:“瞧瞧我们可怜的哟。”
陈安楠被叔叔按抚的咯咯笑起来,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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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泡沫飘得到处都是。
陆清远怔了好半天,才抬手,把脑门上那一朵泡沫抹掉。浴室里热气氤氲,排气扇嗡嗡地运作,催散了点水雾。
陆文渊给俩小孩洗完澡,换上睡衣,睡衣是棉绒的,摸上去又茸又软,很舒服,指腹滑过去时会留道痕,陈安楠喜欢用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觉得有意思。
临睡前,陆文渊给陈安楠的伤口擦红花油,陈安楠光着脚晃在床畔,偷偷瞧了叔叔好几眼。
今天哥哥因为自己挨说了,也不知道心里会不会失落。他想着,每回自己挨说,心里都可难受呢,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不乖的小孩。
这点小心思装得他心口沉甸甸的,等到关灯好一会了,陈安楠也睡不着,他脸趴在陆文渊的胸膛上,手指无意识的划拉着叔叔的手臂。
陆文渊察觉到了,拍拍他的背,问:“怎么了?”
陈安楠不知道怎么说好,只能含蓄又小声的问:“叔叔,我今晚可以和哥哥睡吗?”
陆文渊“呦”了声,搂他的手臂往里紧了下,稀罕的说:“你不跟叔叔好啦?”
陈安楠怕叔误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
陆文渊笑地胸腔一震一震地,逗他:“那是叔叔今晚讲得故事不好听了?”
陈安楠又赶紧否认:“没有没有没有。”
陆文渊学着他的样子,嘴角撇下去,故作委屈的说:“哦,我懂了——跟哥哥和好了以后就不要叔叔了,你前几天还说只和叔叔最好呢。”
他说得很伤心,陈安楠蹭地一下坐起来,头顶着被子,窝成一小团,心里很是纠结,觉得自己丢下叔叔一个人睡确实不好,但哥哥怎么办呢?
要是他能分.身就好了。一个留下来陪叔叔,一个去陪哥哥。可惜他不是猴子,也没有分.身术,陈安楠两手托着下巴想半天,也想不到解决办法。
陆文渊被小孩苦恼的样子逗得直乐,眼瞅着再逗就要伤心死了,抬手拍了把陈安楠的小屁股,失笑:“去吧。”
陈安楠手指在床单上磨来磨去,说:“叔叔会难过的。”
“你没来之前,叔叔不都是一个人睡的吗?”陆文渊笑说,“叔叔一个人行,哥哥一个人可不行,他被批评了委屈着呢,指不定躲被窝里偷偷掉眼泪,你不去哄哄?”
陈安楠得到肯定的回答,眼睛一亮,顿时安心的从床上出溜下去,趿拉着拖鞋,高兴地搂着自己的小被子和史努比,跑到了陆清远的房间。
陆清远没想到他会来,正准备睡呢,看到人楞了下,又把台灯打开了。
陈安楠不等人家开口问,自顾自的蹬掉鞋,往床上爬,陆清远往里让出点位置给他,也没多说。
等陈安楠把自己的小被子盖好,他才又伸手揿灭台灯。
光线骤失,月色如水般漾进来,小孩子睡觉不爱拉窗帘,来自外界的碎光会让他们觉得安全。
城市的夜晚灯火通明,但照到他们这里已经是微乎其微了,眼睛也刚好能适应。
陆清远闭着眼,没过多久,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一双小手绕到了自己腰上,浅浅搂着,冰凉的温度,冷的他眼皮一颤。
陆清远眼睛倏地睁开,陈安楠已经从自己被子里钻进了他的被窝,带进来一身寒气。
“你别难过。”陈安楠用着气音在哥哥脑袋边轻轻说。
“?”陆清远没懂。
“叔叔今天批评你了,你不要难过。”陈安楠学着叔叔的样子,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地哄人,“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明天我不要你陪我去幼儿园了,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陆清远被这通安慰搞得莫名,也不明白陈安楠从哪里看出来他难过的。
陈安楠手脚都很凉,贴在陆清远身上,分走了他的热乎气。他不厌其烦的轻拍着陆清远的后背,小大人似的跟哥哥说道理,还不等哄睡别人,自己倒先闭上眼。
感受到腰上的力度滞缓停住,陆清远伸手,轻悄悄地把那只搭在腰上的小手拿到身前,放在俩人胸前的夹缝里,又把他的腿勾过来,贴着自己。
南方的冬夜湿冷,寒气像是要钻进骨缝里似的,陈安楠倒是无知觉的朝热乎的地方拱了拱,贴住人,小肚子睡得起起伏伏。
等陆清远再闭上眼时,鼻腔吸入的空气,都夹杂着陈安楠头上那股洗发水香气。
8. 第 8 章
过了昨天,陆清远也得去上学,自然是不能再陪陈安楠去幼儿园。陈安楠今早听见叔叔跟他说这事儿的时候,表情认真的点点头。
他认为自己昨晚好不容易哄好了哥哥,可不能再让哥哥去幼儿园挨说了。
陆文渊也没想到他今天的状态能比昨天好这么多,把陈安楠送到班级门口的时候,他还朝笑嘻嘻地挥手说白白(拜拜)。
今天幼儿园的哭声比昨天弱很多,小朋友们大部分已经重新适应集体,还有少数仍然舍不得爸爸妈妈的,会坐在小凳子上哭。
陈安楠比他们坚强很多,等叔叔的身影从窗户前彻底消失不见,他才低下头,悄悄用手背抹了下眼泪,又盯着那扇窗看了很久很久。
以后每天都要被送到这栋小房子里,看不到熟悉的人,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陈安楠抹完眼泪,安安静静的坐在自己位置上,先听老师先哄一遍别的小朋友。
昨天欺负他的小男孩,今天是肿着半边脸来上学的,看到他还恨恨的瞪了一眼。
陈安楠被这目光吓得屁股往后挪了两下,贴椅子贴的很紧,端着肩膀坐地端端正正,没敢再动一下。
要是哥哥在就好了。他想着想着,一眨眼,眼泪又掉在了手背上。
真是想哥哥呢,也不知道哥哥离开家,在学校里是不是也会像自己这样哭?他会想家,会想叔叔,会想自己吗?
就这么件小事,让陈安楠想了一上午也没想明白。
幼儿园午饭时间,是大家开小火车去食堂吃饭,有了昨天的例子,老师们不敢再放松,队伍前面由两名带班老师领着,队尾也跟着两名助教。
长长的食堂饭桌上,面对面坐着六个小朋友,他们的餐盘搁在面前,由食堂的奶奶推着小车来给他们分饭。
陈安楠的餐盘里多了很多水果小面包,都是别的小朋友分给他的,小朋友们昨天问完他的喜好,竟然今天就纷纷献宝似的送过来了。
陈安楠咬着勺子,餐盘里堆成小山的零食让他无从下口。
饭还没吃完,又有一个小朋友走过来。
水淋淋的草莓被整齐的码放在饭盒里,递到陈安楠面前,陈安楠“哇”了声,说谢谢,然后把自己的酸奶拿给她。
小姑娘非常开心的说,明天还要给他送别的。
陈安楠摇摇头,说不需要啦,谢谢你的好意。
小姑娘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喜滋滋地拿着酸奶跑了,陈安楠看向自己手边的空饭盒,叔叔给他特意准备的圣女果已经回礼回完了,他一个都没吃上,刚刚食堂奶奶分发的酸奶,也送了出去。
小朋友们真是太热情了。
这过分的热情冲散了上午的愁眉苦脸,小心思没了,陈安楠下午做游戏的时候都开心不少,声乐老师教他们唱儿歌,用手风琴伴奏,陈安楠就和旁边小朋友手拉着手,跟随着音乐的律动摇头晃脑的唱。
幼儿园下午四点放学,家长们在校门外等,小朋友们开小火车到校门口。
陈安楠听到要放学,心里头急得不得了,他已经一天!整整一天都没看到叔叔了呀!所以放学路上,后面小孩扯他衣服扯得有点紧,勒着他脖子了,他都没在意,只一个劲的往两边侧脑袋,看叔叔来了没有。
这个不是,那个不是,这个也不是……陈安楠垫着脚,脑袋四处乱晃,急得不行。
“崽崽,你找什么呢?”熟悉的声音忽然从头顶响起。
陈安楠一抬头,看到熟悉的面孔,高兴地话都说不出来,陆文渊朝他张开手臂,他就扑过去,两手一搂,脸紧紧贴住叔叔的衣服,嗅来嗅去,熟悉的气息让他觉得安逸。
陆文渊把小孩捞抱起,兜住他的屁股。
陈安楠两腿一盘,挂在叔叔身上,陆文渊边走边腾出一只手,捏捏他脸上软乎乎的肉,又兜住他的下巴,笑问:“想不想叔叔?”
陈安楠嘴巴嘟成了小鸭子,说得话都变得黏黏糊糊:“我想死你啦!”
“有多想?”陆文渊问。
“超级超级超级超级想……”陈安楠手指摸摸叔叔的耳朵,又绕到后颈摸摸短发的发尾,带点柔软的刺痒,让他很稀罕。
“叔叔也超级超级超级想你。”陆文渊抱着他朝车子那儿走。
陈安楠抿抿嘴,问:“那见不到我,叔叔会难过吗?”
“那可不,一整天见不到楠楠,叔都要伤心坏了。”陆文渊把他往上抱抱,让他两条腿舒适的垂晃下来。
陈安楠听到这个回答,伸手搂住陆文渊的后颈,脑袋搭在他的肩上,小动物似的乖巧蹭蹭他的脸边。
亲昵的示好,是陈安楠安慰人的方式。
叔叔以后每天白天都见不着自己了,该有多伤心呐,指不定跟他一样会偷偷掉眼泪,他小大人似的发起了愁。
也不知道哥哥会不会也因为这件事很难过。
“你别难过,我每天四点就放学了,我也会很想你的。”陈安楠下巴支在叔叔的肩上,说话时脑袋一动一动的。
他用小手轻抚叔叔的后背:“我不在家里的时候,我的史努比会飞出去陪着你的。”
史努比是他从老家带回来的玩具,陈安楠很喜欢这条小狗。现在,他想把这只玩具送给陆文渊,让它代替自己陪着叔叔。
太可爱了。陆文渊被他蹭的心软的不行,温厚的手掌覆住他的脑袋,都不舍得再逗了,免得孩子伤心。
他抱着陈安楠到车上,陈安楠一上车,忽然愣了下。
车里面竟然坐着哥哥!他低低惊呼一声,“呀”地一下朝陆清远那扑。
陆清远侧着身子想避开,奈何车子空间有限,他还是被抱了个满怀,陈安楠搂住他的胳膊,抬起小脸,凑上来说:“哥哥,我也特别特别特别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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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
陆清远看他一眼,回得一如既往的冷淡:“哦。”
陈安楠已经有点习惯了哥哥这样的态度,心思被磨得没最开始那么脆弱了,他觉得哥哥肯定也是想自己的,就像叔叔那样,想得不行。
于是,他揣着一肚子安慰人的话,黏人的抱住陆清远的手臂晃晃,像只摇尾的小狗,看向哥哥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哥哥,你千万别难过呀。”
陆清远:“?”
“以后我每天都要上学,你不用太想我,我晚上会回来陪你的。”陈安楠安慰他。
陆清远问:“我说过想你吗?”
陈安楠愣了:“你不想我吗?”
“不想。”陆清远斩钉截铁的回答。
陈安楠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到嘴边的腻歪话都卡住了,幻想了半天的温情,就被这么轻飘飘的打碎了。
他动动嘴,说不出话,小小的心脏又悄么声的碎掉了。
他松开陆清远的胳膊,小声说一句“好吧”,然后默默挪回自己的位置上,手指头抠抠皮座,脸转向了窗外。
他们俩现在的关系很奇怪,明明都昨晚都睡一块了,怎么今天好像又回到了起点,他还以为他们已经是很好的关系了呢。
陈安楠挠挠脸,见陆清远没理他,又侧过脑袋,装作满不在意的问:“叔叔,你想我的对吧?”
“那是,我都想死你了。”陆文渊笑说。
陆清远听见话,终于转过头,和陈安楠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陈安楠立马扭过脸去,绷直身子,仰起小小的下巴,不看他。
陆文渊在前头开车,打方向盘的时候,眼风顺带朝后视镜瞟过去,看到小孩蔫巴的垂着脑袋,像霜打的茄子,失落又郁闷。
再一看,罪魁祸首竟然还目不斜视的看车外景色,没有一点安慰人的觉悟。
这俩小孩之间的事,陆文渊其实不大喜欢开口,心觉长久的相处,性格之间必定需要磨合,有小情绪得消化,更何况这俩人的性子天差地别。
陆清远的性子就是这样,高冷,很小那会还能跟你亲近亲近,黏人,再大点时好像就生出段微妙的距离感,也变得不爱说话,有点变得像他妈妈。
陈安楠正揉搓衣摆,给自己做思想活动,忽然听见陆文渊开口说:“楠楠,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
陈安楠抬起脑袋,好奇的问:“什么人呀?”
陆清远也奇怪的看过来。
“心口不一的人。”陆文渊一本正经的说,“就比如有的人嘴上说不想,背地里却一直问,陈安楠放学没有呀?爸你怎么还不去接人?再晚可就迟到了,爸你怎么还不出发呀?陈安楠会着急的,絮絮叨叨的,念得的我耳朵疼。”
说完,他又看了眼后视镜,冲着镜子里的陆清远一抬下巴,眼神坏透了:“崽啊,你见过这种人吗?”
9. 第 9 章
陆清远和陈安楠的性格差异表现在方方面面上,陆清远从爸妈离婚后,就很少再外露过情绪。
记忆里,不同于爸爸的充沛、温和,妈妈总是不太爱说话,虽然也会哄着他,但陆清远知道,只有妈妈在舞台上演奏时,她冷淡的眼神里才会浮现出一丝暖意,那忧郁圆润的曲调会在她指间流泻出高雅浓烈的感情。
她像是天生为演奏而生,她属于那儿。
所以她选择了离婚,选择独自去柯蒂斯音乐学院深造。
陆清远是那样深爱着他的母亲,以至于有段时间里他的恨,像细密的沙,一点点累积起来。
但爸爸总说,妈妈有自己的选择权力,她不是家庭的附属品,更不能因为谁而束缚住自己的天地,她得先成为她自己,其次,她才是他的母亲,才是父亲的妻子。
家庭和事业很多时候都是无法权衡的,每个人心里都有把秤砣去衡量利弊。
可无论结果是哪种,都不会影响爸爸妈妈对他的爱。
只是从那以后,陆清远习惯把自己的情绪窝藏在一方窄小的天地里,他变得不爱说话,变得冷淡,他在时间的安抚下越来越像他的母亲。他从没被这么赤.裸、干净的剖白出来,臊得他从耳朵根红到了面上。
他几乎是咬着牙喊了一声“爸爸”!
陆文渊“诶”了声回应:“咋了呀崽?”
“你烦死了。”陆清远咬牙切齿的说,他像个被针扎漏气的小气球,飘飘悠悠、晃晃荡荡的坠落。
陈安楠可看不懂哥哥别扭的小情绪,只会哼哼唧唧的撒娇,他有了叔叔这通话,心里高兴坏啦。
他搂过哥哥的胳膊,环住,说:“我就知道你想我啦,我也很想很想你呢。”
陆清远被他爸说得百口莫辩,没好气的别过脸,薄哼了声,随他去了。
陆文渊在前面嗤嗤乐了好一阵。
养个孩子着实费精力,更别说俩孩子,他在接陈安楠回家之前还有过忧虑,怕孩子性格不合矛盾多,但现在看俩小孩这么相互闹腾,也有意思的不行。
幼儿园班主任说陆文渊爱孩子,这话确实不假。
陆文渊爱孩子表现在各方面。
他是大学老师,平常工作空闲的时候,会在办公室里跟其他老师讨论怎么做饭,下班回去后会跑一趟小菜场买菜,给俩孩子换着花样做顿好吃的。
有时候陆文渊的课排在周末,俩小孩要是愿意跟他去学校,他就会开车一起把人装走,放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听他讲课。
陆文渊今年三十四岁,却依旧能在他身上看到那种年轻的、丰沛的生命力。
陈安楠很喜欢看叔叔在讲台上讲课的样子。
叔叔和他平时见到的男人都不一样,他的衣服永远是干净妥帖的,柔软的衬衫外面罩着件米色的毛背心,袖子半折上去,露出半截瘦削的手臂。
他上课时会戴着平常不戴的窄框边眼镜,温文地笑着,讲到情致高涨时,皮鞋就踩在台子的边缘,脸浴在阳光下,镜片上折射出金色的碎光。
他用低沉而柔和的声音跟学生们讲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谈普希金和莱蒙托夫,有时候也会笑谈些题外话,再讲几个幽默风趣的小故事舒缓课堂氛围。
他课讲得生动,也从不会大声呵斥人,学生们都喜欢上他的课。
陈安楠年纪太小,听不懂叔叔说得什么,但也很安静的在认真听,叔叔的声音总是让他觉得安心踏实。
学生们知道这是老师家的孩子,一到下课就喜欢来逗他。
陈安楠下巴支在长长的课桌上,人一逗就笑,再逗就躲到桌洞下,女学生们喜欢得不行,而陆清远总是很冷淡的“嗯”几声,结束话题。
新学期过半的时候,陆清远又长高了些,陆文渊帮他把先前缝上去的裤子松下来一截,再借着针线还没收的功夫,给陈安楠补好有点炸线的史努比,最后咬线收针。
陈安楠已经来到他们家大半年了,天天围着陆文渊叔叔个没完,像欢快的小喜鹊,每回和陆清远闹别扭,他都要跑到陆文渊那里撒会娇,说我以后只和你好了,只是等坏情绪跑光,他就又会跑回陆清远那里。
小朋友处熟了就没有最开始的乖巧生涩,有点好坏情绪也不藏着掖着了,矛盾都能变着花样闹。
陆文渊削个水果的功夫,又见陈安楠气鼓鼓的跑到自己面前,搂住他一条手臂,脸贴上去,是个撒娇的姿势。
这是又闹小情绪了。
陆文渊放下刨子,动动手臂,问:“怎么了这是?”
陈安楠不说话,脸又换了个方向,贴住他,瞅着浑身上下都写着不高兴。
“哥哥又惹咱们生气啦?”陆文渊问。
“他收我橡皮擦。”陈安楠说一半,声音弱下去,“他说我用铅笔戳橡皮,不让我用了,把我三个橡皮擦都收走了。”
“这样啊……”陆文渊停下手,蹙起眉思考了会儿,露出犯愁的样子,“那既然这样,叔叔一会要出趟门,就不带他去了,让哥哥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算了。”
陈安楠愣了:“为什么呀?”
陆文渊把湿乎乎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他都惹你生气了,还带着干嘛,省的你看见就来气。”
陈安楠抿抿唇,小声说:“别吧。”
说完,怕叔叔真的迁责哥哥,又赶紧补充:“其实我也没有那么生气的。”
“是吗?”陆文渊端起果盘,往客厅走。
陈安楠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絮叨:“叔叔你把哥哥带上吧,他一个人在家太孤单啦,你带上吧……带上嘛……”
陆文渊故意不说话,陈安楠就急切切地说:“我不生气了行吗?”
“崽啊,听见了吗?弟弟不生气了,爸爸替你解决问题了,不要你哄了。”陆文渊终于出声,眼里融起了笑意,顺手把果盘放在了客厅茶几上。
他这么一弯腰,才露出了坐在沙发上冷脸的陆清远。
陆清远将才就这么一直坐着,陆文渊刚好挡住了他的全部身影,陈安楠没瞅见。
陆清远直勾勾的盯着小人头,心想我又没做错,我还犯得着哄他?我还不想理他呢。
心里虽这么想,但话总归没说出口,免得陈安楠又哭哭啼啼的闹人烦,他冷漠的别过脸,说了句:“告状精。”
陈安楠意外的瞪大了眼睛,窘迫的说不出话。
“呀?”陆文渊挑眉,笑地温和,“哥哥生气了,这怎么办?”
陈安楠被说得无措,又有点心虚,拽着陆文渊的衣摆没松手,不晓得怎么办。
“去哄哄哥哥。”陆文渊轻推了把他的后背。
陈安楠吭哧吭哧去了。他先坐到了沙发上,陆清远没看他,他就不动了。
陆文渊也坐过来,像是无意挤他的位置,陈安楠只得朝旁边靠靠,和陆清远挨得很近,甚至一抬手就能碰到对方的手臂。
陆清远往旁边挪出段距离,不跟他靠近。
陈安楠偷偷看哥哥一眼,再看一眼。情绪落差很明显,头都坑低了,水果吃在嘴里也滋没味的。
陆文渊等他俩吃完水果,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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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学校了,你俩去不去?”
陆清远冷脸说“不去”,陈安楠看看叔,又看看哥哥,最后也摇了摇头。
“真的都不去了?”陆文渊问。
俩小孩各自默不作声的点头。
陆文渊还真就不带他俩了,穿上外套,钥匙一拿,说:“行,那你俩可别在家打起来了,听见没?”他这一句话简直多余,但就是故意说得,看俩孩子反应。
陆清远拿他爸没办法,“嗯”了声,陈安楠情绪还没化解,心里委屈劲儿都涌上来了,不说话。
门被“啪”地下关上,没了陆文渊坐镇,家里气氛一下降至冰点。
陆清远吃完水果,直接回自己房间了,按照平时陈安楠也会跟他进去,但今天闹了别扭,陈安楠就抱着画册去了陆文渊房间。
他其实就是想撒个娇卖乖,没真生气,但陆清远这么一句话说出来,让他觉得自己又被讨厌了。
陈安楠心里既委屈又难过。
他觉得陆清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再也不要和他好了,这回是认真的。
俩小孩互不理睬的大半天,等到晚上过饭点,陆清远接到他爸电话,说有个实验要赶进度,他得看着,今晚可能回不来,让阿姨来了以后把冰箱里的速冻馄饨拿出来煮,和弟弟吃掉垫下胃。
爸爸有时候工作起来很辛苦,陆清远知道。
阿姨是晚饭时间来的,她是钟点工,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后做了两碗馄饨,还切了点葱花,拌了猪油虾米搅进去。
香气从厨房涌进卧室,陈安楠赌气似的窝在房间里不动。
陆清远一碗馄饨吃完,陈安楠都没出来。他搁下勺子,不耐烦地走到卧室门口,敲了两下门,冷冷地说:“饭放桌上了,你要是不吃的话,晚上饿了我是不会管你的。”
陈安楠在房间里没吭声。
陆清远也不惯着,干脆利索的回到自己房间做练习题,等晚上十点的时候才收拾收拾,准备洗澡睡觉。
出来一看,阿姨早就走了,陈安楠的碗还好端端的在桌上摆着,汤水被稀释了一半,都成化不开的面疙瘩了。
陆清远皱着眉,把小馄饨重新用微波炉叮了两分钟,再端着碗推开卧室的门,递到陈安楠面前:“起来吃饭,别磨叽。”
陈安楠正窝在被窝里,缩成一小团。
听到外面的声音,他虚虚扒开被子的一小条缝隙,露出有些睁不开的眼睛,鼻音浓重的说:“不要你管。”
按照平时,他这么说话,陆清远十成十会丢下一句随便你,然后转身走人,但今天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带了点哑,和平时失落时的状态不大一样。
陆清远察觉到了,把碗搁下,走上前撩开了陈安楠的半边被子。
小孩乖乖的抱着自己的双膝,是个蜷缩的姿势,勉强抬起来的脸上都透着不均匀的红。
陆清远把手背贴上他的额头,灼烫的温度一瞬间就燎烧上来,这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到换季的时候,衣服多添一件热,少添一件冷,陈安楠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发烧了。
陆清远问:“你不舒服怎么不说?”
陈安楠烧得眼皮沉,吸了吸鼻子,这会浑身难受,憋了一整天的坏情绪也没地儿诉苦,这么大点小孩儿,有点情绪全写在脸上,夹了几分病态,看着可怜。
他扯回被子把自己蒙起来,声音闷闷地说:“你老凶我,我不跟你好了……你走。”
“……”陆清远沉默好久,直到陈安楠的眼皮都重新合上,他才憋出一句安慰人的话:“好吧,那我走。”
10. 第 10 章
陈安楠微微张开嘴,重重地呼吸,呼出来的气息滚热,喷在陆清远的腕骨上。
陆清远说完这句话后就出去了。
陈安楠把自己裹成粽子,可冷意好像是钻到了骨头缝里,怎么捂都捂不热。
陆文渊今晚不在家,就没有人可以照顾他,被子遮蔽了全部的光源,他感觉这个小小的世界好像又只剩下了自己。
陆清远一点也不关心他,竟然不吭声的走了。这让陈安楠非常非常难过,小情绪借着这股病气儿蹭蹭往外冒,他眼皮哆哆嗦嗦的打着颤,不一会儿,又用手背轻轻擦了擦眼边。
客厅里,陆清远正侧着头,用肩膀夹住手机,在柜子里翻翻找找。
“嗯,我知道了。”他捞出只药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各种应急药物,还有体温计。
“要是早上还没退烧,我会带他去医院的。”陆清远把退烧药和体温计拿出来。
“没事的爸爸,你先忙你的吧,我可以照顾好他的。”
电话在嘟地一声中挂断,陆清远倒了杯热水重新回到卧室:“起来吃药。”
陈安楠噘起嘴,背对过去,用屁股冲着他。
“……”陆清远默了会儿说:“我不凶你了,你起来吃药好吗?”
陈安楠这才掀起小被子,露出半个脑袋看他。陆清远给他测了体温,又给他喂了退烧药。
陈安楠哆哆嗦嗦的闭上眼,接着睡了会,陆清远守着他,看小孩眼皮薄得连毛细血管都看得清。
照顾病小孩实在累,陆清远做完一切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他顾不上洗澡,直接去卧室把自己的小被子抱过来,睡在陈安楠旁边。
小孩子生病,离不开人又爱撒娇。
陈安楠没睡多久就热醒了,吃过药,感觉有点精神头,就摸到陆清远的手,往自己头上放,用气音问:“你摸摸我还热不热?”
“好点了。”
陈安楠觉得少了点什么,过会儿又问:“叔叔今晚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那明天会回来吗?”
“不知道。”
“我明天发烧可以不去幼儿园吗?”
陆清远受不了了,这小孩话怎么能这么多:“你能不能老实睡觉?”
陈安楠被他不耐烦的语气震了下,盯了他好一会,突然说:“你骗人。”
“?”
“你说过不凶我的。”陈安楠很无辜。
“……”陆清远干脆掀起被子把自己脑袋蒙上。
分不清过了多久,陆清远睡意朦胧中,感觉有片软乎乎的触感贴住自己,滚烫的温度一下子惊醒他,他借着微弱的光,伸手摸到了陈安楠。
陈安楠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进他的被窝里,闭着眼哼唧,用微乎其微的气音说难受。
退烧药的效果还是没能支撑到早上。
陆清远没睡好,迷瞪着眼坐起来穿衣服,穿一半,眼睛又闭上眯了会,手滑下去,惊醒了他自己。
他摇摇陈安楠,叫他:“醒醒,我们去医院。”
陈安楠说不出话,小狗似的拱拱哥哥,软乎滚烫的温度熨帖着人,不肯动。
这会儿真是烧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也坐不起来,陆清远收拾完自己,又开始收拾他。
陈安楠很乖的趴在哥哥的肩上,等鞋襻扣上,他被陆清远用件薄毯子裹住,抱起来,出了门。
小孩子生病不能再受风,陆清远把他裹得很严实,像粒小棉球,但越往前走,也就越重。
他不断的用手把陈安楠往上托一托。
陈安楠两手环住哥哥脖子,趴在哥哥肩头,小猫似的哼,喷出热乎乎的气全撒在陆清远的脸边。
凌晨三点,小区外月色遥遥,居民楼里早熄了灯,只剩下昏黄的路灯烘托着夜的宁谧,拉长两道小小的身影。
陆清远等了好久才打到车,下了车就往急诊赶,中途给他爸爸打了通电话。
挂上水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四点,陆清远坐在挂水区的椅子上,脑门上都冒着细密的汗,喘气也有点费劲。
陈安楠这一路没怎么睁过眼,自然就没下来走过路。
挂水区里乱哄哄的,还有小孩子的哭声,都是差不多的问题来打针,这显得陈安楠很安静。他此刻枕在哥哥的腿上蜷缩成一团,小毯子盖着,只留给陆清远一个头顶,和一头柔软的黑发。
头顶的空调机呼啦啦的蕴着暖气,烘得人浑身热腾腾的,陆清远伴着杂音浅睡了会,没敢睡实,怕滚针回血了不知道。
等第一瓶水挂完的时候,陆清远摸摸陈安楠的额头,已经不烫手了,还渗出了层薄汗。
陆清远给他糊撸糊撸掉汗,小孩儿这会退了烧,睡得小肚子起起伏伏,状态比先前好很多。
陆清远的手搭在陈安楠的脑门上,掂量着温度,又迷迷糊糊的闭上眼,这觉他睡得沉,脑袋仰着,歪在椅把上,陆文渊到的时候,陈安楠已经挂完水了,护士替他拔的针。
俩小孩头挨着头,一高一低的靠在一起。
陈安楠这会醒着,但他没动,哥哥挨着他睡得很熟。
陆清远身上披着件小薄毯子,是陈安楠盖上去的。
陆文渊要说话,陈安楠竖起根手指压在唇上,小大人似的让叔叔声儿小点。
其实挂水区里这个点人音已经很嘈杂了,但陆清远几乎整晚没睡,这点动静吵不醒他,陈安楠又怕叔叔离近了,说话声大。
陆文渊失笑,点膝蹲下,在俩小孩之间轻声说:“哥哥睡着啦?”
陈安楠压着声儿说:“哥哥很累。”
陆文渊用手背探探他的脑袋,看小孩子烧退了,乌黑的眼珠都变得水润。
“饿不饿?”
陈安楠浅浅“嗯”了声。
“那等哥哥醒了,我们去吃饭。”陆文渊伸手,想把陆清远的脑袋扶正,但衣服摩擦的声音惊醒了陆清远,猛然想起要换水,他心一紧,蹭地下弹起来。
可睁开眼,瞧见是陆文渊蹲在面前,应该是刚从学校赶来的,满身寒气,眼镜还没来得及摘,一双镜片后的眼睛笑地很温和。
陆清远眨了下眼,有点楞。
“乖崽,睡吧,爸爸在呢。”陆文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他摸摸陆清远的发,然后把人抱起来。
陆清远很久没让他爸这么抱过了,久违的温度抚慰着他,陆文渊宽阔结实的肩膀能撑住他全部的重量,让整晚的乏力都溶解在怀抱里。
“弟弟好了吗?”陆清远迷迷糊糊的问。
陆文渊拍拍他的后背,捎着笑意小声说:“好了。辛苦哥哥啦,睡吧。”
陆清远这才把脑袋压在爸爸肩上,又安心的睡过去了。
陈安楠从椅子上滑下来,抱着自己的小毯子跟在陆文渊后面。
陆文渊微弯身,握住陈安楠那只没打点滴的手,带着俩小孩朝医院外走。
他们去北京西路的一家老馆子吃早点。
那条街是民国时期的党.派使馆区,现在住的都是省级高官干部,银杏和法国梧桐连成条林荫大道,陆文渊望着那一座座绿树掩映下的独栋小楼,觉得日子过得真快。
南方的春天稍纵即逝,四月一过,巷口那几棵老白杨经风一吹,又鲜活起来,衬着方如碧如洗的天空,是派好景致。
陈安楠经过上次生病,和陆清远好久都没再闹过小脾气。
不过他体质差的毛病在南京很受罪,到了五月份,他又小感冒了一次,咳嗽咳得肚子都痛,养了小半个月才养好。
这也不怪他,连着两个月气温横跳,过山车似的,早晚都冷,中午那小会儿又热得不行,街上穿短袖穿厚衣服的人都有,就是容易生病的季节。
陆文渊送他去上学的路上,还不忘叮嘱他,只有中午才可以脱外套。
陈安楠很乖的说知道啦,又说:“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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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半放学,你可别忘记了呀。”
幼儿园今天有活动,放学晚,老师提前通知过。陆文渊说:“记着呢。”
陈安楠最后又确认了遍:“哥哥一起来接我呀?”
陆文渊给他送到班级位置上,说:“放心吧,他不来叔就给他捆好用麻袋装来。”
陈安楠捂住嘴,嗤嗤地笑,朝叔叔挥手说白白。
将近一个学期的相处,陈安楠已经和小朋友们熟络成一片,他人前是乖小孩,往那一坐就是一小团,人后是撒娇精,小嘴说话又甜又软,大家都爱听。
陈安楠在班里有个玩得很好的小朋友,那男孩子叫谢溪,比他大几个月,经常从家里带点玩具甜点来分给陈安楠。
陈安楠很喜欢吃谢溪带的奶油泡芙,吃高兴了还会卖乖,就叫他“小哥”,因为家里已经有个大哥哥了。
这让谢溪很受用,自觉当起了哥哥的责任,除了每天投喂陈安楠奶油泡芙,每次班级值日,还要帮他打扫卫生。
陈安楠今天上台唱歌的时候,他就帮陈安楠摇小铃铛伴奏,听陈安楠唱“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陈安楠有副好嗓音,唱起歌来像灵动的百灵鸟,老师总是让他当领唱。
放学的时候,陈安楠和谢溪手拉手开小火车出校门,临走前,谢溪说:“放暑假的时候,你去我家玩吧?”
陈安楠“啊”了声,觉得去别人家玩很不好意思,摇摇头说:“不用啦。”
谢溪用肩膀轻轻撞他:“去吧去吧,离你家很近的,就在北京西路。我妈妈可会做甜点,你不爱吃奶油泡芙吗?你去了我让她做一大桌!”
听到奶油泡芙几个字,陈安楠心里顿时萌出根墙头草,经风摆动着,暑假有哥哥和叔在家,他本来哪儿也不想去,能一个人在幼儿园呆一整天,对陈安楠说已经是极限了,好不容易熬到了暑假,他不是很想离开叔叔和哥哥呢,可一大桌奶油泡芙也着实吸引人。
校门口,陆文渊牵着陆清远在家长堆里等人,看那俩小孩凑在一处不知道说得什么悄悄话。
孩子们被老师举着班牌带到校门口,陈安楠前脚刚出来,后脚就被陆文渊抱起来飞抡了圈。
他失声一叫,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新奇的失重感让陈安楠很喜欢,他稀罕地搂住陆文渊的脖子,捏叔叔的耳垂玩,软乎乎的一片肉,温热着。
陆文渊把他顺势抱在臂弯里,问:“刚刚那个就是你的小哥吗?”
“嗯呐。”陈安楠点头。
陆清远抬头瞅他一眼,怎么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人?
陈安楠张开手臂比划:“小哥说如果我去他家,就送我这么一大桌奶油泡芙。”
陆文渊笑问:“那小哥请你去做客,你要不要也请他来我们家做客?”
陈安楠歪着脑袋认真思索,其实他还没答应做客的事。
倒是陆清远的声音先从底下飘来,捎着点轻飘飘的嘲讽:“不用吧,我们家又没奶油泡芙。”
陈安楠动动嘴,说不出反驳的话。
“没有奶油泡芙就不能来了?”陆文渊揉揉儿子的脑袋,“要是这样我买点去。”
陆清远没接话,头一扭,自顾自先走了。
小孩子是很奇怪的生物,吃醋也不会拿到明面上说,更不知道在较什么劲。
到晚上吃饭的时候,陆文渊想起件事,跟陆清远说:“对了崽儿,妈妈工作调动了,今年回国一段时间,想接你去北京过暑假,问问你的意思?”
陈安楠支起耳朵,舀饭的勺子顿住了。
他本以为陆清远会犹豫,会纠结,会舍不得自己,没成想陆清远头也不抬地说“去”。
陈安楠脑袋一侧,咬着勺,没吭声。
去就去呗,反正自己也有别的好朋友玩。
结果第二天,他就找到谢溪,揣着小心思,有点不好意思的问人家:“暑假我去你们家玩还作数吗?”
11.第 11 章
陆文渊其实也没想到陆清远会一秒都没犹豫的答应。
他原以为按俩小孩的关系,至少能纠结半个月的,大半年的相处,分别不应该是恋恋不舍吗?这怎么和他想的不大一样呢?
好像有点冷战的意思。
比如陈安楠前段时间还在陆清远的房间里扎了窝,这几天抱着自己的小毯子,又回陆文渊的卧室了。
再比如陆清远也不把画册给他看,只冷着脸说:“我的不好看,找你小哥的看。”
陈安楠摸不着头脑的回嘴:“小哥每天都给我带不同的画册,我还答应去他家玩呢。”
这句话也不知道戳到陆清远哪根肺管子了,他顿时炸毛的薄哼一声,语气冷得不像话:“他那么喜欢你,你怎么不去他家住,赖在我家做什么?”
六月的天热,陈安楠的脸也不知道是不是热得,“唰”地下就红了,他张张嘴,额头上的小汗珠顺着滚下来,嘴巴张开又合上,到底也没说出句话,只是默默从椅子上蹦下来,回陆文渊的房间关上门。
电视里卡通小人叽叽哇哇个没完,吵得的人心烦意乱。
陆清远听见房间里有动静,视线却始终定格在动画上,没看多久,嫌小人太吵,索性把电视机关了。
陆文渊期末周很忙,学校里事多,下班都比平时晚不少,陈安楠左等右等,等不着叔叔,就把脸压在桌上,盯着墙壁花纹发呆,蔫巴巴的。
平时他这个点都爱看画册,但这几天陆清远不肯给他了,这让陈安楠无事可做,其实也不是真没事做,只是他因为陆清远那句话,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也干不下去别的事。
从这天起,他们彻底不说话了,既不是好哥俩,也不是好朋友。
陈安楠消化情绪一向很快,基本都是睡一觉的事,可这回却真的伤心很久,到陆清远被送走的那天,他俩连句再见都没说。
陆清远的性子向来冷冰冰的,陈安楠不主动,相当于主动割裂这段关系。
陆文渊就是平时再忙,没注意,这会也能察觉到俩小孩不对劲了。
他在回家路上给陈安楠买了块冰淇淋小蛋糕,陈安楠低垂着脑袋,瞧不出高兴。
“怎么了呀宝?”陆文渊不知道前因后果,还以为是把陆清远送到北京的事,让孩子伤心了。
本来还能坚持坚持,但被人这么忽然一问,这几天藏在心里的委屈劲儿可算是有人留意到了,心里头一下子就变得更委屈。
陈安楠咬着下唇想忍,忍得眼边泛出片红,咬到下唇发抖,像只沮丧的小兔子。
陆文渊顿时晓得他俩这次吵得蛮严重。
他抽张纸给陈安楠擦眼泪:“乖乖来,我看看,什么事儿都把我们都委屈成这样了。”
陈安楠到底还是没说缘由,寄人篱下的小孩子内心敏感又脆弱,尽管大人对他们百般疼爱,可总归是别人家,隔了层肚皮的亲外,陈安楠平时爱撒娇、告状,但那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陆文渊能宠着他,要真触及到原则了,陈安楠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陆清远的那句话,实实在在伤害到陈安楠小小的自尊心了。
陈安楠想妈妈,想回家。
他不肯说,陆文渊就没有深问,他从不会逼破孩子什么。
晚上睡觉的时候,陈安楠脸贴在叔叔身上,怀里搂着条旧围巾,老物件上残留着不属于夏季的凉意,被他的温度慢慢焐热。
陆文渊借着外面铺进来的微光,给陈安楠讲长袜子皮皮的故事。
叔叔的声音低沉柔和,他枕着自己的一条手臂,另一只手腾出来,轻拍陈安楠后背,像打着节奏的安抚。
夏天的晚风骀荡,卷起窗帘的一边,鼓出晚风的形状。
陆文渊的下巴压在陈安楠的发顶,平和的说:“叔叔有时候就在想,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觉得我也是爱你的呢?”
陈安楠没明白意思,他像只洋娃娃似的被陆文渊搂在怀里:“哥哥很讨厌吧?”
陈安楠抿抿唇,心里还难受着,想说不讨厌,但又说不出口。
“他又冷漠,说话又不好听。”陆文渊说,“叔叔和阿姨离婚早,那个时候哥哥也像你这么大。”他边说边伸出只手,在空中比出段距离。
“小朋友离开妈妈都难受,有委屈也没地儿说,觉得和爸爸说不明白呀,心里就藏着事儿,小心思装着装着,就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封闭了,再也不让人进来了。那样的小孩很可怜也很孤独。”
陆文渊说话时,眼睛望向窗外的微光:“叔叔很怕他这样,所以养着养着就骄纵了点。”
他捏捏陈安楠带点软肉的小胳膊,慢慢地说:“现在,叔叔也怕你这样,怕你觉得委屈,怕你有小心思又觉得和我有隔阂,不肯说,把自己内心给封闭了。”
陈安楠仰头看他,窗外的月色像湖水,漾到了陆文渊的眉眼上,水波纹般的晃动着,淡去了他脸上岁月的痕迹,让他多了几分澄净和温柔。
陈安楠恍惚觉得,如果爸爸还在,应该也是这样的。
“崽崽,叔叔很爱很爱你,就像爱哥哥那样。”陆文渊用脸挨住他的发顶,温和的说,“我对你的爱,只会比妈妈多,不会比妈妈少。”
叔叔的怀抱很暖,陈安楠被这股暖意簇拥着,旧围巾夹在他们之间,渐渐有了叔叔身上清冽干爽的洗涤香。
他把脸埋地深了,小声开口:“其实也没有很讨厌。”
讨厌是真说不上,但陆清远那么随意的开口,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可以随时被抛弃的物什,这种不被人在意的感觉让陈安楠很恐惧,很不安。
陆文渊认真听他说吵架缘由,听着听着笑出声,给他支了个招。
陈安楠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哥哥会生气吧?”
“没关系,就当治治他嘴坏的毛病,他下回就不会这么跟你说话了。”陆文渊笑地胸腔一震一震。
俩小孩闹成这样,追根问底还是陈安楠在外面认了个小哥的缘故。
小孩子对占有欲这回事认知不深刻,只单纯的认为我俩好,就只能是我俩好,背着自己在外面乱认小哥算怎么回事?
往深处说,陆清远觉得陈安楠这行为是背叛,尤其是陈安楠还要三番五次的提小哥,那算哪门子哥?陈安楠被推倒的时候他在吗?陈安楠生病的时候他在吗?
就凭几本破画册,几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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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奶油泡芙就把陈安楠收买了?
陆清远躺在宽敞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北京的夏天和南京不同,没有连片的高树遮蔽,连月色都柔亮不少,只是风不如南方的和煦,热得像把人架在火炉上烤。
听着儿子又翻了个身,肖卿湘问:“睡不习惯吗?”
“没有。”陆清远说。
妈妈果然都是敏锐的,又问:“那你有心事?”
“没有。”陆清远否认。
“你这样子,骗骗你爸是够的。”肖卿湘说。
陆清远纠结半天,还是开口:“我有一个朋友。”
肖卿湘瞅他一眼。怕妈妈误会,他又强调一遍:“是我朋友,不是我。他家里最近来了个小弟弟……”
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完,肖卿湘沉默了会,才说:“你觉得小弟弟不在乎你?”
陆清远再次重复:“真不是我。”
“……”肖卿湘不在意的说:“哦,那妈给你朋友支个招。”
陆清远凑过去,听他妈耳语了几句,顿时诧异的说:“这不大好吧?”
“事情别看过程,看结果,要看他最后会怎么做。”肖卿湘说。
“过程比结果重要,要看他对这件事的态度。”陆文渊说。
陈安楠探出脑袋,似懂非懂。
陆文渊低低地笑:“好了,睡觉。”
“那哥哥睡了吗?”陈安楠问。
“乖小孩这个点都已经睡着了。”陆文渊说。
陈安楠低低惊呼一声,赶紧闭上眼,也不敢吭声了,等到次日陆文渊睡醒,这小孩儿已经爬到了他身上,伏着睡,软乎乎的小脸压着他的胸膛,也不嫌难受。
俩小孩在天南地北,各自揣着点心思,连着半个月没联系,大人们也不过问。
陆文渊每天晚上都会给陆清远打一通电话,问问他在北京过得怎么样。
小孩子对新鲜的环境会新奇,会留恋,陆清远说他很喜欢这里,也认识了些新朋友。
陈安楠枕在叔叔腿上看《猫和老鼠》,汤姆在诙谐的音乐声中滑稽可笑,他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电视屏幕,耳朵却悄么声支起来。
陆文渊开着免提,父子俩笑着说了会儿,忽然听见那头有道稚嫩的童声传来:“哥哥呀,快来陪我玩!”
陈安楠心里咯噔一下,动作停下来。
“我再和爸爸再说几句就来陪你。”陆清远说。
陆文渊“呦”了声,话音里捎着笑意:“你在外面给别人当哥哥,可别忘记我们家还有个小的呢。”
陆清远没说陈安楠,只说:“小朋友才五岁,蛮可爱的,妈妈朋友家的小孩,我没事做就每天陪他玩一会。”
五岁,可爱,每天陪他玩一会。
这几个字音在陈安楠耳边炸开、回响,在他心里翻了个滔天巨浪。他圆圆的眼睛一下瞪得更圆了,鼻梁上小汗珠又冒出来,他揉揉鼻子,热得心里难受。
“没事儿,你去陪小朋友玩吧,”陆文渊捏捏陈安楠肉乎乎的小肚子,朝他使了个眼色,说,“爸爸刚才逗你的,过两天我就把楠楠送走了,记不记住也无所谓。”
12.第 12 章
电话那头默了会儿,有衣服摩擦过听筒的沙响,陆清远很久才问:“为什么送走?”
陆文渊手掌覆在陈安楠的脑袋上:“爸爸觉得你俩处的不好,反正你也不喜欢他,爸怕你觉得委屈。”
陈安楠听得认真,陆清远不知道在哪里,周围声音嘈杂,能隐隐听见几声微弱的哥哥。
那小孩又在叫他。陈安楠转了个身,眼睛眨了一下,指腹下意识摩着陆文渊的裤子,不知道在心里琢磨点什么。
陆清远没说话。
陆文渊又说:“正巧爸在苏州有朋友,俩口子是高中老师,家境什么都不错,一直想要个孩子,就约过来看看,没想到他们也对楠楠也很满意。”
电话那头再次顿了会儿,问:“陈安楠同意了?”
“你不喜欢他,对他也不好,人家就是要留下来也没个理由啊,”陆文渊说,“行了行了,挂了吧,爸爸还得给他收拾东西呢,人家明天中午的火车回去,估计早上就要来带走。”
说完,也没有给陆清远接话茬的时间,直截了当的挂断了。
陈安楠听着手机里嘟嘟的声响,眼睛又眨了下,完全沉静在自己的小光景里,连陆文渊在捏他脸,也没反应。
“想什么呢崽?”陆文渊两只手捧住他软软的脸,稍稍一用力,陈安楠的嘴巴就嘟起来点。
“咱不是说好了唬唬他,你怎么还伤怀呢?”陆文渊被陈安楠的样子逗得直乐,托住他的下巴,把他嘴捏得嘟起来又平下去,完全没理解到小孩脑子里的沟沟壑壑。
陈安楠这通电话后,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呆滞的状态里。
哥哥有别的小朋友了……
哥哥有个五岁,可爱,还会陪他玩的小朋友。
陈安楠出溜一下从沙发上滑下去,没留意,脚丫踩到了积木上,疼得他眼眶倏地下就红了。
他揉揉眼睛,强装镇静的一瘸一拐回到房间关上门,摸出来一册《鼹鼠的故事》画本。
这件事就跟疙瘩似的磨在心里,他想不想都觉得难受,这个年纪的小孩,脑子和心离群索居,别扭的情绪一旦起来,得不到反馈就会更加失落。
尤其是他还跟陆清远天南海北的隔着,更加理不清心里的乱七八糟,陈安楠盯着画本看了很久很久,盯得图画无风摇晃起来,所有的东西都像是浸在了水里。
他用手背默默擦擦眼眶。
这样的消极情绪持续到第二天清早,被一阵拍门声打断。
凌晨五点,天光里盛着最后抹鸦青,陆文渊打开门的刹那,还以为自己没睡醒。
他儿子陆清远,顶着满头汗,风尘仆仆,气喘吁吁的出现在家门口,后面还站着两位年长的男人。
“天……”陆文渊把门砰地关上,又重新打开了一遍,难以置信的确认——门口站着的竟然真是他儿子,还有两位警察!
年长些的警察语气严肃,苛责:“当家长的哪有你们这样看孩子的?知不知道现在人贩子多少啊?要是走丢了,哭都没得哭,让小孩一个人从北京回来你当闹着玩呢?!”
陆文渊这才知道,原来陆清远是一个人回来的。
九岁的陆清远从北京跑回来,一路问人问到火车站,那个时候高铁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发展起来,火车票也不卖给小孩子,本来想打电话给爸爸,但左掏掏右掏掏没翻到手机。
他的手机是被扒手顺走的,零钱是看路边老奶奶灰头土脸的要饭,觉得可怜,等反应过来时,兜里已经一粒子没有了。
最后,他只能偷偷摸摸地跟着一帮回乡的人,坐上了最近一趟的长途汽车,一个人连坐十几个小时的大巴车赶到南京。
夏天热得要人命,一路的颠簸,陆清远身上早已被浑浊的烟味浸透,汗渍的痕迹沿着衬衫一道道透出来,一件薄外套揉得皱烂,系在腰间,简直像个走失儿童。
他回到南京以后先找到派出所,把自己家庭住址报得明明白白,叫警察帮自己送回来了。
饶是陆文渊再见多识广,这会儿都愣了。
那警察还在絮絮叨叨的说教。陆清远却一把抓住他爸爸的手,语气里透出仓皇不安:“爸爸,你别把陈安楠送走行吗?”
他是在电话挂断后就使劲朝家赶的,连肖卿湘都没通知,就怕迟一秒钟都赶不上。
“我没有不喜欢他,我以后也会对他好,你和那对夫妻打电话说,陈安楠咱们不送了行吗?”陆清远看他爸不说话,急得说话带喘,“他认生你又不是不知道,离了我们上个幼儿园都哭哭啼啼,去个陌生人家他不得哭出病来?”
陆文渊看着儿子仰起脸,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叫他非常后悔自己昨晚说得话,这支的招也忒坏了点。
小朋友哪经得住这么骗?
然而还不等他解释,陆清远自觉和他说不明白,索性跑卧室里找陈安楠去了,陆文渊想要叫他,却被两位警察拦着继续说教。
陆文渊只好一边道谢,一边把人请到家里来喝茶。
陈安楠其实早就被动静弄醒,但听见开门声,又赶紧直溜溜的躺回去。
陆清远进卧室的时候,看他正脸冲着墙,用后脑勺对着自己。
“陈安楠。”陆清远叫他。
陈安楠窝在小毯子里,闭眼不出声。
“陈安楠你别睡了,”陆清远拍他,急得上火,“你快去跟爸说,你不想走。快呀!再晚点就来不及了。”
陈安楠头埋在小毯子里,闷闷地说:“你去跟别人玩吧,别管我了。”
陆清远怔了下,后知后觉的反应上来,肖女士支的招还真是好用,但如果是因为这件事,陈安楠就想离开家,那自己做得未免也太过分。
陆清远站在床边,肚子里憋着股急与气,不大自然的解释:“那是妈妈同事家的小孩,他妈妈也去上班了,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才让我陪着玩的。”
他摸摸耳朵,又说:“家里有一个已经很麻烦了,干嘛还要再多一个。”
很少把话说得这么柔软,陆清远只觉得天太热,跑一趟,能把脸热涨到耳朵边。
陈安楠蹭地坐起来,头顶着小毯子,瓮声瓮气的说:“可是,明明是你让我去别人家住的……”
那天陆清远说得话实实在在伤害到了他,陈安楠觉得自己像个小皮球,可以被人随意的踢来踢去。
陆清远被这句话噎住,脸偏过去,从兜里摸来摸去,终于把一颗焐化的费列罗掏出来,庆幸,这糖没给扒仔顺走。
“对不起。”他把巧克力递给陈安楠,干巴巴的说,“我不应该那样说。”
外面警察和陆文渊的交谈声还在继续,陈安楠听得很清楚,哥哥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他不爱说话,也不会说漂亮话。
睡前的小情绪唰地下全都溜走了,矜持也装不下去,陈安楠嘴巴又瘪起来,他拽着毯子的一角,擦擦眼:“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不想要我了。”
这话太肉麻。陆清远接不上来,抬手在陈安楠脸蛋上掐了一把:“你是傻子吧?别人给你一点好处,你就跟着跑?万一对面是装成好人的呢?等你过去了,他们说不定会逼着你写作业,天天写,写不完不给你玩,到时候你哭成小瞎子,我和爸爸都听不见,看你怎么办!”
话说开了,揣在心里的小九九自然冰消瓦解,陈安楠“呀”了声,被说的有点后怕,又有点心虚。
陆清远松手,还蒙在鼓里:“别走了,我们去跟爸爸把话说清楚。”
陈安楠没动,眨巴眨巴眼,小狗狗似的蹭到哥哥旁边,搂住陆清远的胳膊晃晃,陆清远敏锐的从他撒娇的动作里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如他所料。陆清远在得知真相的时候,只觉得肖女士出的主意不及他爸万分之一阴险!亏他爸爸还是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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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这么坏心眼?!
把孩子都骗成傻子了!
那几天南京下了暴雨,长江涨水,天色阴沉的透不出一丝阳光,可都远不及陆清远的脸色。
陈安楠和陆文渊至少被陆清远冷落了大半个星期,一大一小俩个人轮流上去哄,都没能把这座冰山哄好。
肖卿湘更是上火,她那天在国家剧院里有演出,临上台前还给陆清远打了电话,让他乖乖在家等着,谁知道再到家时儿子就不见了,手机也关机,她把常去的地方里里外外找了个遍,还报了警,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陆文渊打电话通知孩子回家了。
“我保证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小远我会照看好的,你也好好休息,别总忙起来就忘记吃饭。”陆文渊站在阳台上给前妻打电话,接连几日的雨天,空气腻答答的,闷着股热气。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客厅里,陈安楠撅着小屁股,趴在沙发前,哼哼唧唧的晃陆清远的腿:“别生气啦,我们去看动画片吧?”
陆清远被他晃得嫌烦,索性从沙发上起身,往自己房间走,陈安楠追上去,小尾巴似的黏着哥哥。
真是好烦人呐。陆清远把人推开,但耐不住陈安楠又乐滋滋地搂上来,赖着自己撒娇,说:“别生气啦,别生气了呀,行行好吧……”
他天生有种本事,无论你怎么炸毛,他都能顺着你的情绪给你捋平。
陈安楠的内心像柔软的皱纹纸,只有离得近,才能观摩出那每一道褶皱里都书写着他的矛盾和敏感。
其实陆清远并没有很讨厌陈安楠的好朋友,“小哥”的称呼说到底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像眼睛里进了灰尘,细小,没有危险,但就是叫人不舒服。
对陆清远来说,就是撼动了他的地位,那可真是天大的事。
不过,他给了陈安楠一次赎罪的机会。
暑假转瞬即逝,冰箱里的气泡水拿出来不过两分钟,小水珠就下雨似的往下落,跟外头的雷阵雨一样。陆清远在家里做题,老居民楼被水浸过,就会有种湿漉漉的霉味,闷湿的人心里头也跟着发毛。
这会雨还没落完,太阳已经探出个边儿来,地面上的热气全被晒得蒸腾起来,明晃晃的积水,倒映着四周的景物,车轮“哐当”一声碾过去,黑泥水迸溅在陈安楠的小白鞋上。
陈安楠站在这两层高的小洋楼前,张着嘴巴半天没合上。
谢溪家很大,临近北京西路的驻华使馆区,二层独栋小洋楼被高大的法国梧桐遮掩住,爬满青藤。
雨后闷热湿腻,可谢溪家完全不会,空调呼啦啦的往外蕴着冷气,像是把闷湿的空气剪开,新鲜干爽的空气透进来,叫人好生惬意。
保姆给他们拿了两支奶糕冰淇淋。
陈安楠把冰淇淋舔成个小宝塔,思前想后,还是跟谢溪说:“以后我就不叫你小哥啦。”
谢溪吃得满嘴奶油:“啊?为什么啊?是我对你不好吗?”
“因为家里已经有个哥哥了,”陈安楠不晓得怎么解释,“每个人只能有一个哥哥。”
谢溪不懂,但是又觉得这话颇有道理,因为他也只有一个哥哥,他的哥哥要比他大很多,常年在国外读大学,很久才回来一次。
谢溪的哥哥瘾还没当够,意犹未尽的问:“那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是呢。”陈安楠说。
“那好朋友之间可以用小哥的称呼吗?”谢溪问。
陈安楠被问到了,锁起小眉头思考了会,把冰淇淋舔的溜光水滑,不知道怎么回答。
谢溪却是忽然想到什么,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凑到陈安楠面前,兴奋的说:“那我改名叫小哥咋样?这样你就还能接着叫我小哥,”他冲陈安楠挑挑眉,“我聪不聪明?”
陈安楠挠挠脑袋,总觉得哪里不对,想了半天后,崇拜地说:“哇!谢溪你好聪明。”
13.第 13 章
孩子们私底下的异想天开,拿到大人面前说,谢溪他爸让他这傻儿子整得啼笑皆非,闹了几天改名的事儿终归是没成。
新学期陈安楠升了大班,陆清远也到了四年级,俩小的在学校里上完课,一前一后的被陆文渊接回家。
今年夏天走的悄无声息,银杏叶在清冷的风里褪去半边青绿,舒展出大片柔嫩的金黄来,他们在遮天蔽日的金色里,迎来了独属于南京的秋。
十月底的时候,幼儿园里办了亲子活动,陆文渊要带陈安楠参加活动,去接陆清远的话比平常晚两个小时,索性小学离家不远,只隔了两条马路,陆清远干脆和爸爸说自己先回家了,就不等了。
陆清远做完作业,躺在沙发上躺看了会儿动画片,正入神时,门口忽然响起“砰砰”地敲门声。
陆文渊有钥匙,要是忘带也会提前给他打电话说明,这回却没有。陆清远狐疑的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
门口,一个穿着简单清朝服饰,还戴着羽尾官帽的“小僵尸”正在咚咚敲门。
“哥哥开门,我是叔叔。”闷闷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
陆清远:“……”
门被打开,打扮奇特的小僵尸唰地下跳进来,朝陆清远张牙舞爪的“嗷呜”了一声。
可惜这小鬼一点也不可怕,那双漂亮水润的大眼睛像洗净的黑葡萄,圆溜溜的,还会跟着长睫扑闪。
“……”陆清远没情绪的看他。
陈安楠以为哥哥被吓傻了,伸长胳膊,又翻了个白眼,做出更可怕的鬼脸:“嗷呜——”一边伸手抓人。
陆清远面无表情的朝后退了两步:“……好可怕。”
陈安楠高兴地笑出声,跑起来去抓陆清远。陆清远故意躲他,陈安楠朝前一冲,陆清远就朝另一个方向躲,一个不停的“嗷呜”,一个不停的说“好可怕”。
俩小孩绕着客厅跑来跑去,陆清远不敢跑太快,怕陈安楠收不住力摔着。
陈安楠绕着圈跑,最后终于抓住哥哥的衣服,朝前一扑,圈住陆清远的腰,笑眯眯的喊:“抓着啦抓着啦!”
陆清远被扑倒在沙发上,陈安楠压在他身上,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兴致勃勃的压着嗓音说:“我要吃辣泥!”(吃了你)
陆清远被压得呛出两声闷笑,他本以为陈安楠在闹玩笑,没料到下一刻,小僵尸竟真的摘了碍事的帽子,“啊呜”一口咬在了他的脸蛋上。
说是咬,其实就是装个样子,小乳牙并不尖锐,紧贴在陆清远的皮肤上,含混着口水,磨得酥酥痒痒。
陆清远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他始料未及,当即大惊失色的喊道:“陈安楠你口水蹭我脸上了!”
陈安楠笑着捂住嘴,从哥哥身上爬起来飞快的跑走。
陆清远跳下来追他。
小孩子的快乐来得简单又纯粹,等陆文渊到家时,一推门就看见陆清远正压着人挠痒痒,陈安楠栽倒在沙发上,痒得咯咯乱笑:“不敢啦不敢啦……”
夕阳的那抹金光,交错拉长在他们之间,缱绻温馨的叫人沉浸。
陆文渊抱臂倚在门框边,看着这个画面看了很久,一时间心里也说不上什么感触,就想着要是他们能一直这样长不大该有多好。
这感觉轻飘含混,似碎屑浮在心头。陆文渊曲指,敲敲门框,打散了这份温馨,笑问:“晚上街上有活动,你俩去不去?”
俩小孩是吃完晚饭被带出去的,这几年洋节被推崇起来,街道两侧都被店家装饰了万圣节的挂饰,一溜烟的南瓜灯里亮着小蜡烛,霓虹灯似要连到天边那般,点缀出不同往日的热闹。
陈安楠自己装成小僵尸,神气地在街道上来来回回的跑,陆清远跟在他后面,看他加入了一群奇装异服的小朋友中间。
陆清远是不愿意进去的,陆文渊轻推了他好几回,示意他一起去玩,陆清远都只是独自坐在秋千上,看着那边,并不加入。
队伍里有幽灵、女巫、南瓜人和骷髅怪,小朋友们扎堆在一块,比较谁更吓人。
陈安楠啊呜啊呜地“咬”他们,吓人时就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张牙舞爪的吐舌头,好不可怕,旁边小女孩被吓得叫声很高,陈安楠就顺势扑倒在她身上,乐得不行。
陆清远皱皱眉,看他搂着别的小朋友的胳膊说“抓到你啦”,一会儿又抱着别人说“好可怕呀”,最后看着他兜回来一口袋糖,鼓鼓囊囊的,和一堆小孩软乎乎的说“白白”。
陆文渊等小孩都玩够了,才把人拉回家。
到家的时候,陈安楠坐到椅子上,晃悠着小腿把糖分份。
哥哥一颗,我一颗;
叔叔一颗,我一颗;
哥哥一颗,我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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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远的兴致不高,陈安楠把分好的糖推到他面前,从始至终,他都没说一句话,只是冷兮兮的坐在沙发上。
陈安楠今天玩得很高兴,挪着屁股坐到哥哥的旁边,陆清远却忽然朝旁边挪了点位置。
这点小动作要是换作旁人可能根本察觉不到什么,偏陈安楠是个敏感的,这会儿不明所以的被拒之门外,眼里流露出天真的委屈。
“你怎么啦?”他问。
陆文渊正在给他们热牛奶,听见声,也看过来问:“怎么了?”
陆清远不说话,也不抬眼,地上的小玩具被他踩得咯吱乱响。心里冒出的那点念头,像个飘在水里的木头塞子,一会浮上来,一会又沉下去,他辨不清。
眼瞅着情绪不太对劲,陆文渊放下杯子,意味深长的说:“崽,你这样可不行。”
陆清远没接话。
陆文渊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交友意愿,我们小远在学校也有玩得好的朋友对不对?那爸让你别跟他们玩,你就不玩啦?”
他今天把事情都看在眼里,小孩子那点事无非就是谁跟谁玩得好,惹得另一方不高兴了,又不好意思挑破,所以他故意把话说得诙谐,陈安楠没懂,陆清远终于看向他爸,目光微诧。
陆清远其实也没那个意思,他是见陈安楠冲着别的小孩做亲昵的举动,才觉得不舒服。这事儿搁大人身上,说明白叫吃醋,但小孩子不知道怎么表述。
陆清远甚至不太能分清占有欲这回事。
他只是本能的,抑制不住的,觉得讨厌,一开始讨厌陈安楠抢走自己爸爸,现在讨厌别人和陈安楠太过亲昵,他在这方面总是克制不了的自私,对于任何试图抢走他东西的人感到无比厌恶。
陆清远不说话,当爸的自认能看懂儿子的内心,孜孜劝导:“要是连交友自由都不给人家,那咱俩不成土匪了?做哥哥的有话好说,别动不动就生闷气嘛。”
看陆清远不搭理人,陆文渊走过来,手掌罩住他的后脑勺,揉了两把:“嘿!你个小气包子。”
陈安楠觉得有趣,也学着叔叔的口吻,栽倒在陆清远身上,噗嗤噗嗤地笑:“嘿!你个小肉包子。”
话没学明白,陆清远偏过脸,似乎想藏笑,但没忍住,一抬手,在陈安楠脑袋上弹了个崩,嘴角翘起抹小弧度:“诶,你个花心萝卜。”
14.第 14 章
花心萝卜这称呼叫得属实有点冤枉,陈安楠觉得自己虽然在外面有很多很多好朋友,但是在他心里头最好的始终是哥哥。
不过他最近开始不叫陆清远哥哥了,起因是年底的时候,陆文渊给他们换了张标宽的双人床,让俩小孩先睡在一间卧室,互相照应。
陈安楠盖着自己的小被子睡觉,脸半埋着,陆清远洗漱完准备上床时,忽然顿住了。
陈安楠呼吸平稳,被子随着他呼吸的力度起伏。
陆清远沉默的看了会,毫无预兆的,陈安楠唰地睁眼,手指利落抓住对方的衣角,兴冲冲地说:“抓着你啦!”
他上回的游戏还没玩够,现在动不动就抓着陆清远玩小鬼抓人,陆清远对这幼稚的行为深感无语,他掀起陈安楠的被子,指腹触到被角的湿润,湿哒哒一块,是被陈安楠咬得,他问:“你是小狗吗?”
陈安楠以为哥哥在和自己玩呢,一个打滚翻身起来,抱住对方的手臂晃晃说:“小狗小狗,汪汪、汪汪……”
陆清远动动手臂,把人往里推,说:“睡觉不准咬东西。”
“我没有咬呢。”陈安楠为自己辩解。
其实也不算是辩解,只是小孩子有很多不经意的小习惯,他们自己意识不到,觉得舒服就会继续做,别人不说,他们也压根察觉不到。
“小狗咬得。”陆清远说,“小狗才喜欢咬东西。”
陈安楠回嘴:“那你也是小狗。”
陆清远瞧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那天陈安楠咬了他,他只是报复的咬回去了而已,他怎么能算小狗?
于是,他默默关掉灯,不再理会这条烦人的“小狗”,陈安楠也钻回自己的被窝,脸缩下去一截,闭上眼,没过多久,他听见陆清远翻身,呼吸的热度落在自己眼睫上。
陈安楠喜欢这种热烘烘的感觉,两个人贴在一块让他很有安全感,所以他又凑过去些,紧挨住陆清远,没过多久就沉沉睡着了。
陆清远一只手压在脑袋下面,侧枕着看陈安楠。
陈安楠又在咬被子,嘴巴一抿一抿的,是无意识的动作,陆清远就这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手,用指腹一点点撬开小孩的牙齿,把那块咬在嘴里的被子轻轻地拽下去。
突然,陈安楠眼睫颤了颤,吓得陆清远赶紧收回手,可是陈安楠只是微微扭了扭头,发出细微模糊的哼声,到底没醒来。
陆清远手指头湿乎乎的,他皱着眉把陈安楠的被子掖好,四周静悄悄的,暖黄的灯光罩在他们半边脸上,把陈安楠照得像是水里的倒影,滋长着人心底所有微小、隐藏的情绪,生出几分甜蜜的错觉。
自从过了这晚,也不知道陈安楠咋想的,开始叫陆清远“小狗”了。陆清远不理他,他就叫得热乎呢,一天天搂着哥哥的胳膊,叫幼稚的称呼。
陈安楠已经彻底适应了新家庭,可再顺畅的日子,也还是会因为琐碎的鸡毛蒜皮吵起来,陆文渊隔三差五就要充当和事佬,哄哄这个再逗逗那个。
日子在年轮的吱呀声中缓慢前行着,行得慢,却把人生那一点点热闹,浓墨重彩的纂刻在时间的纹路上。
新年一过,陈安楠又长了一岁,他的生日恰巧迎上正月十五,那天夫子庙亮着连成片的花灯,陆文渊带着他俩坐游船,秦淮河的河水浑浊,就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隔岸有人借着月色与灯影,在高声唱着曲儿。
陈安楠玩得特别高兴,晚上到家得时候,陆文渊拎回来一只精致的礼物盒子。
陈安楠低低“哇”了声,盒子里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晃动几下,再晃几下,像活了似的。
“拆开看看。”陆文渊说。
陈安楠听话的要拆,可还不等他伸手,那只礼物盒的盖子突然被顶开了,啪地声落在地上,陈安楠还没来得及看清,一只毛茸茸,软乎乎的小东西已经扑到他身上。
“小狗!”陈安楠喜出望外的抱住那只小家伙。
奶白色的绒毛博美,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短小的尾巴快甩上天了,兴奋得迎接自己的新主人,又舔舔小主人的手心。
陈安楠手心里一阵阵湿热酥麻,他轻轻抚摸着小狗,细软的绒毛从指缝间穿过去。
“这段时间总听你叫小狗小狗的,”陆文渊还不知道他嘴里的小狗是在指自己儿子,“崽崽,喜不喜欢?”
“喜欢。”陈安楠抱着自己的宠物,仰头对陆清远说,“哥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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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你当小狗啦,我有新的小狗啦。”
陆清远:“……”
陆文渊眸光微诧,扭头看向自己儿子,反应过来时,哭笑不得,难怪他总觉得陈安楠每回叫小狗时,方向不对,他还以为是陈安楠在求陆清远给他买只小狗呢。
陆清远站在旁边,用后脑勺顶着他爸的目光,想要解释两句,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这称呼当着大人面叫出来,实在太伤面子。
倒是陈安楠十分无所谓的靠过来,又念念不舍的又叫了两声“小狗”。
陆文渊失笑,笑着轻叩了下他的脑袋:“没大没小,叫哥哥。”
“啊,”陈安楠顺势倒在陆清远肩上,歪着脑袋乐,“哥哥。”
陆清远没说话,只是抬手搓了把他的脸,奶嫖肉嘟嘟的,两边被捏到变形,陈安楠还是乐滋滋的,望着他笑,眼睛很亮,眼尾笑时扬起柔软的小弧度,像波澜里漾着弯碎月,稚嫩明澈。
从这回开始,俩小孩,一大人的家庭里现在又多了个新的小伙伴,那只叫做棉花糖的小博美。
几场春雨过后,油柏路上都飘着草木微涩的清香,若有似无的新绿从梧桐枝上冒出来,张扬得很,今年春日来势汹汹,还不过三月,街上竟然已没人穿棉衣了。
梨花雪还没看上,不等熬到四月,大家都早早换上单衣,这大半年里,陈安楠有了棉花糖,就不时时刻刻黏着陆清远陪自己玩了。
小狗长得快,比来时大了几圈,从小小团子变成了小团子,很喜欢用鼻子顶顶陈安楠的手心,再咬着他的裤腿,细细的磨牙,有时候也会叼着陆清远的拖鞋到处跑,让陆清远抓不着。
只是陈安楠睡觉喜欢咬被子的小习惯,并没有因为这个新伙伴好起来,陆清远觉得这俩真的很像,难道都到了磨牙期?
不过这磨牙期属实有点长,陈安楠的羽绒被变成了薄毯,陆清远还在缓慢而执着的替他纠正,每天要在陈安楠睡着后盯着他看一会,还得提防棉花糖偷袭自己拖鞋。
好在等团子再大点,不磨牙的时候,陈安楠也终于改掉了咬被子的习惯,迎来了一年级的新学期。
这让陈安楠非常兴奋,他终于终于可以和哥哥一起上下学啦!
15.第 15 章
小学不比幼儿园,生活那么简单肆意,小学有连串的校规,要穿校服,老师也更严厉,没了专门玩耍的时间,要开始接受文化课的教育。
陈安楠再次进入一个全新的环境里,熟悉的伙伴都得打散了重组,好在老天爷似乎也晓得小孩儿怕生,竟然把他的幼儿园好伙伴谢溪安排进了一个班。
陈安楠上学已经一个星期了,可当家长的还是不放心,三人往校门口走,陆文渊一手一个,兜住俩小孩的后脑勺,叮嘱:“崽崽,咱们说好的,要在学校互相照应,不可以吵架。”
陆清远不说话,陈安楠一吵架就要掉眼泪的娇气劲儿不随时移,也不随境迁,难哄的要死,他才不会没事给自己找麻烦。
陈安楠这会儿完全不知道有人在心里编排他,亲昵地扣住叔叔胳膊说:“放心吧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哥哥的。”
陆文渊笑说:“你俩有话可千万要好好说,我就你们这俩个心肝儿,哪个气坏了我都得心疼死。”
陈安楠知道叔叔疼他,他舍不得让叔叔心疼,所以,当陆清远把他送到教室里时,他扯扯哥哥的衣服,很懂事的说:“放学我还在操场等你呀,你别忘了我。”
陆清远今年升了五年级,下午比陈安楠多一节课的时间,他把拎了一路的书包放到陈安楠座位上,说:“我记得,你别乱跑就行。”
陈安楠乖乖点头,看着哥哥离开一年级教室,又扒着窗户,看他消失在拐角的楼梯。
哥哥走后,陈安楠就不说话了,他默默坐在位置上,看前后左右的新同学都在叽叽喳喳的做建交,他把铅笔盒打开,慢吞吞地把铅笔按照高低顺序重新排列了一遍。
班主任这个点还没进班,小朋友们格外欢腾,陈安楠融不进去,每次对于陌生的环境,他都得花好长时间去适应,要是有人主动找他还好,如果没有,他就会老老实实倒腾自己的事。
好在谢溪没多久也进班了,这学期他俩是同桌,有熟悉的小伙伴陪着,陈安楠就没那么恐惧社交了,高兴地晃来晃去,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还多吃了半碗饭。
谢溪还是跟从前一样,对这个小弟格外照顾,给他带奥利奥吃。
俩熟悉的小孩坐在一块,就很难老实,上课的时间,陈安楠认真听老师讲课,谢溪就在他旁边叽里咕噜的说悄悄话。
陈安楠左耳朵听老师讲话,右耳朵又要听谢溪唠叨,脑袋实在转不过来,只能抿着嘴,用胳膊肘戳戳谢溪,示意他别说话。
谢溪还以为他在跟自己玩儿,也用胳膊肘捅回去,用得劲头稍大了点,撞得陈安楠身子歪了下。
陈安楠皱起小眉头,这会玩的心性也爬上来,就故意用劲杵了下谢溪。
谢溪不服输的伸手,拍了下陈安楠的手背,陈安楠眼睛没动,却伸伸手,在谢溪的桌子上摸来摸去,也想拍回来,谁知道谢奚却突然把手拿开了,让陈安楠拍了个空。
桌子被拍出“啪”地一声响。
谢溪嘿嘿偷笑两声。
俩小孩上课动静闹这么大,被数学老师逮个正着,这老师刚上课就立过规矩,很严厉,也不惯着小朋友,当即把书一拍,一视同仁的说:“陈安楠谢奚我盯你俩很久了!一节课就45分钟,一个人耽误一分钟,两个人就耽误别人90分钟!到后头站着去,别耽误人家听课!”
陈安楠从来没被这么凶过,吓了一大跳。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盯着老师凶厉的目光,乖乖起身站到了教室后面。
才上学没多久就被老师严肃批评,陈安楠脸皮薄,承受不住,脸热到耳朵根,后半节课也没敢再动,只低着头,僵直身子,站得板板正正。
直到打下课铃,他都还坑着头站那儿,老师叫他回去,他才挪着小碎步回位置上。
陈安楠一天的劲头一下跌落谷底,他闷闷不乐的趴在桌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谢溪问他要不要去接水,他也不说话。
谢溪很识趣的道歉,他摇摇头说:“没事。”
谢溪看着好朋友的脸埋进了臂弯里,转了个方向,料想这会儿他正伤心呢,就拿着陈安楠的水壶要去给他接水。
陈安楠不想麻烦别人,只好也跟上去,拿回谢溪手里的水壶,俩小孩一块去。
学校的饮水台在走廊尽头,每层楼都有,不过低年级的饮水池很矮,是专门给小朋友使得,只是年代久了,水会迸出来,一般接水要把水瓶口往上怼点。
陈安楠刚把水壶放到龙头下面,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托住他的手腕,语气平淡:“抬高点,别溅到。”
熟悉的语气,陈安楠唰地扭头,瞧见竟然是陆清远站在自己身后,哥哥已经比自己高出很多,伸手直接拿过他的水壶,说:“以后先接热水,再兑三分之一的冷水,喝起来正好。”
陈安楠看哥哥给自己接水,就乖乖退到旁边,脸热还没褪去,这会儿不想抬头叫人看见,就把头坑得很低。
“不会接水就等我下课过来,我每两节课来一次。”陆清远又说。
陈安楠语气沮丧:“你也在这接水吗?”
“嗯。”陆清远把水壶还给他。
陈安楠捧着杯子,闷闷的说:“谢谢哥哥,那我先回去了。”说完,他跟谢溪一块朝回走。
走廊上玩耍的小孩多,俩人的脚步声淹没在嘈杂的声音中。
“等等。”没走多远,陆清远忽然出声,吓得陈安楠一抖,上节课数学老师叫他,已经快给他叫出心里阴影了。
陈安楠回头,看见陆清远快步走来,没什么情绪的表情显得有点凶冷。
陈安楠抱着自己的小水壶,拘谨的站住,不知道是那句话惹得哥哥不高兴。
“谁欺负你了?”陆清远突然问。
陈安楠瞪圆眼睛,不知道哥哥怎么会这么问,可不敢把今天挨批评的事情说出来,多不好意思,况且也不是被欺负的事,本来就是他有错在先。
“说话,谁欺负你了?”陆清远又重复了遍。
小孩情绪外漏的太明显,想让人忽略都难。
陈安楠心虚,只能含含糊糊的说:“没有呀,我很好呢。”
他是不想说的,谁知道旁边谢溪奋高自勇的抢答:“我知道!他挨老师批评了!没事,我也挨老师说了呢,我俩一起罚站的。”
陈安楠脸都要烧起来了,急忙捂住谢溪的嘴:“你可别说话了!”
陆清远没理他,只问陈安楠:“因为这个不高兴?”
陈安楠小心思被人戳破,心虚又不好意思,他着急想走,陆清远却说:“过来。”
陈安楠挪着小碎步挨近哥哥。
俩人要说小话,谢溪懂,他爸平时要说什么话也都不让他靠近的。他自觉站到了旁边去等人,看陈安楠呆呆的立在那儿,又看见陆清远突然弯下膝,蹲身在陈安楠面前。
“其实老师也没有说什么,”陈安楠努力给自己找补,“我上节语文课的时候,老师说我拼音写得很漂亮呢,他们星星都都没有我的多,而且,音乐老师说我唱歌很好听,让我以后在前面当领唱,我中午还吃了一碗半的饭,是不是很厉害哇?”
看哥哥并不说话,陈安楠又说:“我答应叔叔要照顾你的,你可别光顾着问我呀,你有什么事也记得跟我说呢。”
陆清远依旧不回答,只是帮他把裤腿朝上折起来一截,昨天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一走迸一个泥点子,这会儿陈安楠的一圈裤腿上迸的都是黄褐色的小印子,邋遢还丑。
这个小孩连自己都捯饬不明白,还叽里呱啦的说要照顾别人。
陆清远冷兮兮地说:“你怎么老是喜欢跟傻子玩?”
语气里明晃晃的不耐烦让陈安楠的话被噎住,手指头抠抠衣角,站得也没刚才那么直了,肩膀塌下去一点,小声说:“我知道了……”
小孩子的心思细腻柔软,陈安楠被老师说得再难听,都不如哥哥一句话来得让他失落,他已经把自己表现好的地方都拿出来说了,却没被表扬。
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
陆清远站起来,看陈安楠下巴埋在奶白色的衬衫领子里,这衬衫是几年前买的,没有最开始那么白,是一种泛着浅黄的暖白,因为衣服口袋边儿印着只史努比的图案,陈安楠就一直不肯换,年年夏天都会掏出来穿。
陈安楠肉肉的小脸被领子顶出层双下巴,眼里有情绪渐渐漫上。
陆清远绞尽脑汁,也只能安慰出一句话:“你以后少跟傻子玩,就不会挨批评了。”
陈安楠乖乖点头,跟着谢溪回教室去了。
小孩因为被批评的事,这几天心情都很不好,像被雹打的小白菜,外面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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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内里已经受了伤。
周末晚上七点,新闻联播还没播完,家家户户都在主持人四平八稳的播报声中烧菜。炝锅声混合着油烟气,从各个缝隙间钻进来,都不需要出门也能闻着香味。
陆文渊在阳台的泡沫箱上松土,陈安楠拖着张小板凳坐过来,静静看叔叔拿把小铁铲把土翻来翻去。
他来的这两年里,陆文渊每年都会撒点菊花脑的菜籽在土里,这种野菜发得快,春秋季里都能长,只要一点水就会长成一大片,割了也会继续长,直到长出一蓬蓬黄色的小花,收籽后来年还能再种。
这座城市里很多人家都喜欢在露台上种点野菜,有条件的就在自家院里开片花圃,里头种韭菜芹菜,搭葡萄架,分门别类,都是些好长的。
陈安楠喜欢看叔叔忙碌的样子,他蹲在那儿,半边脸隐在月光里,显出几分温厚从容。
陆文渊一边低头往土里拨菜籽,一边笑说:“你一到秋天就上火,我种点菊花脑,到时候打蛋汤,正好防你上火,这野菜好长,种一颗能得一片。”
陈安楠撑着脑袋问:“那种一只史努比,也会长出很多史努比吗?”
他这说法逗得陆文渊不禁一笑:“崽崽,这是长不出史努比的。”
陈安楠想了想,又说:“那我们养一只可以吗?养一只吧。”
陆文渊笑出声,认真地跟他说:“崽崽,不是叔叔不想给你养,家里已经有棉花糖了,叔叔认为,你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同时照顾两只小动物,你养一条生命,就得对它负责对不对?”
“好吧。”陈安楠抠掉鞋边上的泥土,有点郁闷,又往屋子里头看看。
陆清远正坐在电风扇前,在吱呀呀地机器转头声里吃小布丁,似乎是察觉到道不明显的目光,眼睫倏然一抬,看过来,棉花糖原本趴在他脚边,也跟着动作一抬脑袋。
陈安楠更郁闷了,心想,棉花糖已经去给别人当狗了。
他失落劲儿持续好几天,晚上连画册也不看了,洗漱完就要爬上床睡觉。
可陆文渊却突然把小孩叫进房间里,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只纸袋:“来,叔叔送你件礼物。”
“什么礼物呀?”陈安楠好奇地接过袋子,手伸进去,从硬壳纸袋里掏出来一件衣服,抖开,竟然是一件口袋边儿绣着史努比图案的衬衫!
他慢慢瞪圆眼睛,又惊又喜,眼巴巴地问:“为什么给我买衣服哇?”
陆文渊的眼神很柔软,摸他脑袋:“今天音乐老师打电话来跟我说,你唱歌很好听,以后要让你当领唱,我说那敢情好呀,我们楠楠以后指不定要当上歌手了,为了庆祝我们楠楠的成功,叔叔先提前送你一件礼物。”
陈安楠眼睛都亮起来了:“真的吗?”
他手指头在图案上摸了又摸,开心得不行,抱住陆文渊的胳膊说:“语文老师也夸我写字好看呢,我每次习字册都能得三颗星,是不是很厉害呀?”
陆文渊把他掐抱起来,在他下巴上兜了一把,毫不吝啬的夸赞:“那当然了,我们楠楠是世界上最棒的小朋友。”
陈安楠沮丧好久,终于有人夸,哼唧唧地搂住叔叔脖子,腻歪了好一会。
许是太高兴了,晚上睡觉,陈安楠还不忘记把这件衬衫翻来覆去的看好多遍,郑重其事的摆在自己身边,关灯了还要摸两遍。
陆清远嫌他翻来覆去的烦,说:“你再不老实睡觉,我就给你扔出去。”
陈安楠翻身,晃悠着小腿,兴冲冲地说:“哥哥,叔叔夸我了,还送我礼物呢。”
陆清远不耐烦地背对着他,说:“你都说一万遍了。”
陈安楠心满意足的闭上眼,咕哝:“叔叔怎么这么好呢?音乐老师居然会打电话回家的呀,那数学老师也会打电话回家吗?”
想到这,他猛地一哆嗦:“好可怕呀,以后可不能再挨批评了。”
音乐老师当然没有打电话回家,陆清远听着耳边细碎的嘀咕,心想:老师要是来家访,第一个就得说你别跟傻子玩。
雨后的月色轻柔,放映带似的转出陆文渊诧异的脸,哭笑不得:“你自己买的自己送,爸爸可不做借花献佛的事。”
陆清远不答话,只是一味把纸袋子推他爸面前,并且坚定的认为——他从来不擅长做安慰人的事,从来都是。
16.第 16 章
陆清远总说别跟傻子玩不是没有理由的,陈安楠的好朋友委实不大聪明,陆清远有点担心自家养的小白菜被虫蛀了,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且大错特错。
一年级的课程比幼儿园教的深,陈安楠上的又是这片区域里最好的实验小学,同学们早就在幼儿园里就学会了这个年龄段的基础知识,而老师也不会因为极个别小孩没有学过,就耽误整体进度。
他们快速过完低年级的学习内容以后,就开始教授高年级的知识,这导致陈安楠的成绩和其他同学的落差很大。
班里很多小孩都会的题,到陈安楠这里就总是算不对,老师每每提问,小朋友们都积极的举手,只有陈安楠低垂着脑袋,两手抱臂,收着肩膀坐得很端正。
陈安楠在数学方面好像实在不大灵敏,无论陆清远怎么算给他看,他都只能数手指头,可手指头只有十根,超出了,他就算不出来。
要是皮的小孩子不肯学也就算了,偏偏他又很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就这么水淋淋的瞅着你,再认真掰掰手指头,叫你有火也发不出来,只剩无奈。
两个小孩坐在桌子前,草稿纸上全是陆清远写得算数,占满一面。
他的成绩从小到大都是拔尖的,从不需要任何人操心,参赛奖状全被陆文渊收在书房里,专门定制了柜子放置的,数不胜数。
人生头一回在学习上碰壁,还是在陈安楠这里,他已经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学错了方法。
“别擦了。”陆清远看陈安楠趴在桌上,在灯下,捏着块拇指大小的橡皮,一遍遍把答案擦去,纸张都已经被磨出毛边,再擦,就得破了。
陆清远又耐着性子,给他讲了遍解题思路。
陈安楠这会被凶也不会觉得委屈,他支棱着脑袋,觉得自己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笨的小孩儿,才让哥哥这么费心。
“你会不会嫌弃我?”陈安楠问。
“什么?”
“我怎么算都算不明白,”陈安楠将脑袋支在桌上,语气里掩盖不住的失落,“我好没用,为什么别人都会,就是我不会呢?我都笨死了。”
陆清远把草稿纸扔进垃圾桶,说:“又不是所有人都聪明的。”
况且才一年级而已,不会就不会呗。他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倒是陈安楠很难过,开学才两个月,每次月考他都垫底。
陈安楠那身敏感的小心思弯弯绕绕,实在叫人难以揣摩。
他们越是对陈安楠好,陈安楠心里就越害怕他们会对自己失望,他那么那么的努力,不想让任何人失望。
陆清远看着趴在桌上的小孩,眼圈都红了,委委屈屈的,不用想都知道他这会儿有多失落。
“今天就到这里。”陆清远把本子合上。
平常不学习了陈安楠会很高兴,但他这会儿被自己笨的高兴不起来,低低“哦”了声,也不动弹。
陆清远瞧了他好几眼,突然说:“加菲猫要开始播了。”
陈安楠这才想起来,已经八点半了,少儿频道在放他喜欢的动画片。
可他今天不想看,马上要期中考试,总是算不对的题目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今天陆文渊加班,还在学校没回来,陆清远又说:“那去遛狗吧。”
棉花糖听见要出门,抖抖耳朵,咬着自己的狗绳就颠颠儿的跑来了,又用脑袋蹭小主人的裤腿,哼哼唧唧的撒娇。
他们平时遛狗都和陆文渊一起,这回没了叔叔,陈安楠扯着狗绳,被棉花糖冲冲地往前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狗溜他。
最后还是陆清远一把拉住他的兜帽,把狗绳拿过来,牵着陈安楠的手往前走。
岁月的长河平缓流淌过所有人的世界,不过短短两年,俩小孩的身高已经拉出大截,陆清远长得快,原先长大半的校服裤子不断松了再松,而陈安楠却跟拔萝卜似的,一次拔不了多少就得歇歇。
这个时间点的气温很舒服,晚风静悄悄的带来夏天的温度,路灯暗黄的光晕笼罩在他们的身上,陆清远一低头就能看见陈安楠被光晕笼出来的几根呆毛。
他们沿着街道走,陈安楠本来颓丧地不想说话,直到勾人的香气从不远处飘来。
“呀!”他立马抬起脑袋,小狗似的嗅嗅,眼睛放光的看见前面有个老爷爷在摆挑担摊子。
小摊上卖得如意回卤干,浓鸡汤打底,撒一把黄豆芽和豆腐干,煮到豆腐软绵入味,足足地浇上辣椒酱,好吃的打耳刮子都舍不得丢。
“怎么不走了?”陆清远问。
才吃过晚饭没多久又要吃零嘴,陈安楠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他心思一拐,指着那老人的摊子问:“哥哥,那是什么呀?”
陆清远嫌他麻烦,看也不看的说:“那是大人吃的,小孩吃了就嗝屁。”
“好吧……”陈安楠抿抿嘴,念念不舍的多看了两眼,遛狗的路上还一直惦记着。
棉花糖撒欢似的到处标记,遇到同好更是拖都拖不走,那眼神比陈安楠看豆腐干都深情,等到家,两个人都热出身汗。
陈安楠先进去洗澡,陆清远给他放好水,看小孩坐在浴缸里揉泡泡。
没过多久,陈安楠又听见了“砰”地声响,是门被关上的声音。哥哥出门了。
陈安楠以为哥哥出门扔垃圾去的,等他洗完澡出来,陆清远正巧拿着个大的搪瓷茶缸进门,俩个人面面相觑了一瞬,陆清远把茶缸递到他面前,就径自进卧室去了。
陈安楠愣了足足好几秒,才喜出望外的“呀”了一声——
那茶缸里竟然装着满满一杯回卤干。
陆清远本来没想明白他问那个做什么,直到回家的路上才发现小孩一到那个摊子附近就走不动道,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担子里的小锅,像是魂都被吸住了。
陈安楠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东西,香得眼睛弯出一个浅浅的月牙弧度,声音都软几分:“太香啦,谢谢哥哥。”
陈安楠的情绪因为这件小事好起来,但他的成绩却没有。
一场月考下来,陈安楠的试卷上挂着刺目的红叉叉,力透过薄薄的纸张,渗透到背面,老师在讲台上重重敲着黑板说:“这是一道送分题,都讲八百遍了,没什么可说的,谁错了回去给我抄十遍。”
陈安楠羞赧的盯着自己手背,嘴巴抿地很紧。
这个小孩的心思很奇怪,他总是不让陆文渊辅导,反而很黏哥哥。
在他眼里,好像特别害怕让陆文渊看到自己笨笨的一面,连考试成绩都藏着掖着,找陆清远签的字。
陆清远每天学完自己的,还要辅导这个小的,两个人时常磋磨到深夜十一点多睡觉。
才小学就要学到这么晚,陆文渊心疼,说要是再这样学下去,干脆把俩小孩一起转到普通学校算了,上什么劳什子实验小学,还不够磨人的。
他从来不在意这俩小孩的成绩如何,也不会给他们任何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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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就应该是欢实的,塞那么多烦恼做什么?
当然,他不知道磨人的其实是陈安楠,陆清远学得快,每天都会在限定时间里完成自己的学习规划,倒是他这个小弟弟,一点也不开窍。
举一反三的题,换个问法,陈安楠就傻掉了,吭哧半天算不出来,他好像和数学永远也无法达成和解,尽管他非常认真的去学,但面对数学题,他脑子总是一马平川,没有任何纵横起伏。
他不善分析,不善思考,不善列式,也不善计算,他不善任何理性思维的东西,他脑子里的沟壑弯绕似乎都是留给感性的。
比如陈安楠总是喜欢在睡前问一些傻里傻气的问题:“哥哥我们还是天下第一好吗?”
又来。陆清远实在不知道这问题有什么可说的,幼稚死了。有想这问题的功夫,为什么不能想下施工队同时施工到底要多久才能修完路?
不过,陆清远还是闭着眼,浅浅“嗯”了声。
陈安楠盖上自己的小被子,接着问:“如果我变成毛毛虫你还会跟我好吗?”
“……”陆清远翻了个身,敷衍的说“会”。
“如果是黑色毛毛虫呢?”陈安楠又问。
“……”陆清远没有情绪的回,“也会。”
“如果是彩色毛毛虫呢?”陈安楠锲而不舍的追问。
“……”陆清远觉得自己要不再爬起来做两道施工队的题目算了。
可陈安楠晃晃他的胳膊,满脸期待。
陆清远:“……不嫌弃。”
“如果是五彩斑斓的剧毒毛毛虫呢?”陈安楠还在强调。
“……”陆清远扶额,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参加各种省市联考,现在脑子里只有施工队为什么非要两头修路的疑惑。
偏陈安楠话多还密,得不到回答不肯罢休,他只能说:“能接受。”
谁晓得就是停顿的这几秒钟,陈安楠已经从他的回答间隙里捕捉到了重要的情绪,浑身不高兴地爬到他旁边,目光哀怨的说:“你回答慢了两秒,我就知道你不会跟我好了,你嫌弃我。”
说着,兀自扯着被子翻身过去,用屁股冲着他。
“……”陆清远欲言又止,觉得这个小孩好气又好笑。
他平躺着,用手指头戳戳小孩的脑袋,问:“你还睡不睡觉?”
陈安楠没接茬,小被子一抬,把后脑勺也给盖住了。
听对方窸窸窣窣地钻进被窝里,陆清远终于翻身,侧枕着自己的手臂,面朝着鼓起来的被子,无奈地说:“就算你变成剧毒无比,黑得五彩斑斓,还又丑又恶心的毛毛虫,我也跟你天下第一好。”
他拉长尾音:“行了吗?”
陈安楠还是没说话。
黑暗里,陆清远整理措辞,还没想好再说点什么,突然察觉腰间一热,陈安楠不知道什么时候摸索着,从自己被窝爬过来,顺着哥哥的手臂往前搂,一点点搂住他的腰,牛皮糖似的黏上去。
“嘿嘿,我逗你的,我就知道你离不开我呢。”陈安楠眼睛弯出柔软的小弧度。
他笑地纯粹,所有的情绪都像是一副斑斓的油彩画,红是红,白是白,分明的藏不住任何多余的颜色,鲜明深刻又淋漓尽致。
陆清远帮他把被子掖好:“老实睡觉,明天再起不来我就打你屁股。”
他说得严肃,陈安楠却只是偷偷笑了会儿,才老老实实的窝在哥哥怀里,像只安静的小猫,沉沉睡去。
17.第 17 章
陈安楠因为成绩提不上筷子的事,变得格外害怕考试。
平时单元测的时候,他就装病不去学校,马上期中考试,他更是脸色煞白地说:“哥哥,我要死了。”
陆清远给他擦汗湿的发,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心觉又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每次没考好,都是他给签的字,他现在模仿他爸签名已经炉火纯青了。
俩小孩干坏事从来不让家长知道,陆文渊甚至还被蒙骗在鼓里。
“你别告诉叔呀。”陈安楠把脸埋在练习册里,瓮声瓮气,忧心叹息,“奥特曼怎么就不来这里打架呢?来个怪兽把学校炸了也行呀。”
陆清远:“……”
然而再害怕的,该面对还是得面对,期中考试避无可避,等考试成绩出来后,陈安楠的分数不出意外的又成班级垫底,好在是卡在了及格线。
数学老师把试卷发给他以后,盯了他半天,惆怅的叹口气,然后又深深看了他同桌一眼,再叹口气。
谢溪拿到试卷很兴奋,说自己从来没考过这么高的分,陈安楠盯着自己60分的试卷,撑着脑袋沮丧。
谢溪知道好朋友心情很差,拍着背安抚道:“别难过,咱们以后再努努力,一定能及格的。”
然后他凑过去看到了陈安楠60分的试卷,再低头看看自己59.5分的成绩,愣了几秒以后,陈安楠安慰趴在桌子上的好友,说:“你别伤心,我也就高了0.5而已。”
谢溪哭丧着脸,更伤心了。
陈安楠没考好,试卷不敢拿给家长看,又找哥哥签的字,可再怎么藏着掖着,也根本瞒不了多久。
期中考试后会有家长会,那天陈安楠被老师留下来,连陆文渊也被叫去了办公室一趟。
陈安楠低落地背着小书包,站在办公室外,觉得自己犯了天底下最大的错,头沉地有千斤重。
谢溪陪他傻站着,他妈也进去了。
“我可怎么办呀,”陈安楠紧张地手心里全是汗,“为什么我总是算不对?”
谢溪认真的说不要紧,他一般手指头数不过来,就掰脚指头数,谁也没发现过他算不明白,这招特好使。
陈安楠觉得他俩说不到一块儿去,蹲在走廊上,抱住自己的膝盖,伤心的说:“叔叔肯定对我很失望,我完了。”
谢溪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你长得好看,连罚站都是站得最漂亮的,我妈说她要有你这样的小孩,就把我扔垃垃圾处理厂回收去。”
陈安楠把脸埋住,不说话。
之前被批评了都要失落一整天,更何况现在被找家长,这让陈安楠心里头如同塞了块巨石,绑着心,沉到了深渊里,拉都拉不上来。
陆文渊进去的时候,看见老师脸色冷得像块冰,一滴水也融化不了,这才觉得事情有点严重。
老师从抽屉里把陈安楠的作业本和试卷都抽出来,说:“光作业写得漂亮是没有用的,每回让他上去讲解,他都讲不清楚这道题的思路,你们家长这样做辅导,和直接抄答案有什么区别?”
陆文渊把薄薄的作业本翻来看了几眼,说:“我知道了,这事怪我不上心。”
老师接着说:“一年级也是很关键的一年,至关重要。”
陆文渊没说话,他把作业本翻来覆去的看,上面的式子写得很清晰,也有橡皮擦过的痕迹,看起来是改过很多遍的,但试卷上签字的笔迹很显然不是他的。
后续老师又多次强调了几遍成绩的事,话里话外的意思陆文渊心里门清,无非是拉低了他们班的平均分之类的,让他对孩子的学习成绩上个心,陆文渊对此也没多说什么。
因为他也确实没有把重心放在陈安楠的成绩上。
陆文渊向来觉得,小孩子嘛,童年里要是只剩学习,那也太可怕了,所以他不大喜欢管俩小孩的学习方面,当爸的成天忙着逗小孩开心,觉得俩孩子过得快快乐乐比什么都重要,而且,成绩差点也不能代表什么。
一个老师如果只靠成绩来定论人,那他宁愿给陈安楠转校。
回家路上,陈安楠前所未有的安静,他不再欢腾,没了洋溢的笑容,也不围着叔叔撒娇了。
他整个路上就没把垂着的头抬起来过,小脑袋快埋到第二颗扣子,直到陆文渊叫他名字的时候,他才唰地抬起眼睛,无辜的望着陆文渊,捎着点畏怯。
“楠楠。”陆文渊慢慢停下脚步。
最害怕的事还是来了。陈安楠不敢和叔叔对视,陆文渊的视线也压得他快要喘不上气。
“乖乖来,到这里来。”相对的视线里,陆文渊曲起半边膝弯,以一种迁就的姿态蹲下.身,朝他招招手。
陈安楠难受的想哭,不敢想叔叔得对自己有多失望,他手指无措的在衣服上划着,强忍着眼泪,说:“对不起,我会努力的。”
“你这样委屈,我当什么大事呢,”陆文渊摸摸他的脑袋,语调轻松,“老师找我的时候,我以为是你在学校受了伤,又或者是你情绪问题变重了。”
他的手掌有着成年人的滚烫温度,覆在陈安楠的脑后,烫地灼人,灼在陈安楠的心上:“最近总觉得你不高兴,原来是因为这事,真是怪我,怪我没有想到这上面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陈安楠紧抿着唇,嗓音里夹着颤巍巍的哭腔:“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不该找哥哥帮我签字,我总是学不会,都怪我太笨了……我以后会更努力的。”
陆文渊微微皱起眉,认真看他,隔了几秒才说:“瞧你委屈的,好像天塌了一样。”他摸着陈安楠的头发,像是在摸某种小动物,
“我从来没对你失望过,相反,我一直觉得楠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
他既没有责怪陈安楠找哥哥签字的事,也没有说成绩的事,小孩子内心那点扭捏,无非是害怕成绩不好被家长批评,才不敢拿给大人看。
陈安楠红着眼睛,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
“我们楠楠唱歌很好听,又会哄人,长得漂亮,还乖的不得了,别人家长都要羡慕坏了,你不知道吧?我今天给你开家长会的时候,被一堆家长围着问,你们家楠楠怎么这么好呀,我家的都要皮死了,我就说,‘那当然了,你家的成绩好,你家的有我们家乖吗?’”
他学着别人的语气说话,逗得陈安楠咧嘴笑了下。
“最最重要的是,我们楠楠还会照顾哥哥,你没来之前,哥哥好久没像现在这样开心过,叔叔都愁坏了,拿成绩跟我们比这些,那还真是没法比。”
陆文渊用手腕干净的地方给他擦眼泪,眼睛里都是温润的笑意:“所以没事儿,无论你怎么样我都爱你。学习不好没关系,笨点也没关系,哪怕以后上不了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都没关系,叔叔养你一辈子。”
陈安楠的眼皮兜不住那么多泪,湿意透过皮肤,带着小孩子的体温。
陆文渊把他抱到臂弯里,叔叔的影子像山,拢着他,挡住一切的风雨,把他温柔的拖起。隔着薄薄的衣料,那灼热有力的温度熨帖着人的心。
陆文渊拍拍小孩子的后背,笑地胸膛微微发震:“我们楠楠和哥哥都是世界上最棒的小朋友。”
话说得太温柔,把陈安楠内心那点拧巴和惶恐不安都抹灭掉,其实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陈安楠害怕自己成绩不好,又添麻烦还讨人嫌。
毕竟很多家长看小孩成绩看得比命都重要,成绩差的就是品德不好,有些老师还会在家长会的时候,叫家长让自家小孩别跟成绩差的玩。
到了陆文渊这里,好像变得不大一样。
小朋友的成长,组成了一个并不完整的音阶,陆文渊拙而朴的,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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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出他们生命里的一段音符,或喜或忧,都是舒缓而温柔的,像老祖母的童谣,绵绵悠扬。
陈安楠的情绪和小心事向来都是持平的,来得快走得也快,没了成绩的束缚,他的日子又一点点明净滋润起来。
一年四季在这个城市鲜明的轮转着,许是今年入春早的缘故,今年冬天来得也格外早。
一场雨落下,天地间起了层薄雾,风夹雨,掺混着雪粒扑在人的面上,梧桐枝被风扯得簌簌倾斜,树叶沾水黏在地上,还有些七零八落的打着转儿,飘进水渠。
学校里小孩子课间疯闹起来,喊着下雪啦下雪啦,陈安楠闻声也扭着脑袋去看,又被老师叫回来了。
“陈安楠,你又神游天外。”老师端着保温杯,喝了口茶水,恨铁不成钢的说,“你的心思到底能不能往学习上放一放,老师看你不是多笨的小孩,就差把劲儿。”
陈安楠站在办公室里,低着头,两手收的很紧。
老师叹口气,他这样的乖巧漂亮,好像足以让人原谅他成绩上的缺陷。
“还有你谢溪,”老师转向矛头,“下次期末,咱们班平均分能不能上来就靠你了。”
谢溪斗志激昂的说:“放心吧老师,我从期中考试以后就埋头苦学了,这回绝对不是倒数第一!”
陈安楠吓了一大跳,张大嘴,愣了:“你啥时候学的呀?”
谢溪说:“我每天放学回去,就被我妈送去补习班补两个小时的课。”
“哇,那你这回肯定考得很高了,你好厉害呀。”陈安楠嘴上赞叹,心里却想着,谢溪怎么能不做倒数呢?谢溪要是不倒数了,那谁还跟他一起结伴进老师办公室?
等俩人一出办公室,陈安楠就着急的说:“你还记不记得上回你跟我的什么?”
谢溪挠挠脑袋:“什么?”
陈安楠急得脸红扑扑的:“同甘共苦哇,你不是说好朋友要同甘共苦吗?”
谢溪若有所思,恍然大悟的说:“哦,那我叫我妈也给你送补习班学习吧?”
“……”陈安楠抿抿嘴,“算了。”这种苦你还是自己吃吧。
很快,期末考试如约而至。然而让老师意外的是,成绩下来后,谢溪竟然真如自己所说的,在每天两个小时的加强练习下,进步了!
他一下子从倒数第一飞跃到了倒数第二,硬是凭借一己之力拉高了班级平均分,整整一分!
而陈安楠也在自己长达两个月的努力下,没有退步,稳住了自己的班级地位——倒数第三。
陈安楠很高兴,因为他又可以继续保留和好朋友结伴进出办公室的特权。
老师一开始对这俩同桌颇有微词,但整个学期看下来,这俩小孩只是学习上不大开窍而已,又不是淘小子,也从不给班级添麻烦,久而久之也就放任他俩去了。
有些小孩就是开窍的晚,以后怎么样都很难说,万一到三年级突然就好了呢?
放寒假的那天,陈安楠在操场等到哥哥下来,开心地把成绩单举起来说:“哥哥,你看我这次成绩没有退步!”
陆清远淡淡瞥了一眼,寻思你这成绩还有退步空间?
“知道了。”他说完,就看陈安楠还在睁着双水灵的大眼睛,满脸期待的看着他。
“……”他勉为其难的补了一句:“哇,这么厉害。”
“是吧是吧?”陈安楠往哥哥身上一搂,美滋滋地拿住他的手往自己脑袋上放。
陈安楠很喜欢这种亲昵的姿势,平时陆文渊夸他的时候总会这样,手掌的温度压在后脑勺上,会让他觉得安心。
毛线帽上的小熊耳朵蹭到陆清远的手心里,他下意识揉了揉,不知怎么地,竟也跟着滋生出点幸福感。
像心墙里厚重的窗帘被一点点缓慢地掀开,光透了进来。
18.第 18 章
陆清远按照惯例,每年暑假会去妈妈那里过半个月,寒假则是留在爸爸这里,但是今年冬天,肖卿湘要去悉尼演出,此后又是巡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空,临走前想再和儿子过段时间。
陆清远又被送走了,这叫陈安楠非常伤心,蔫了吧唧的歪在车后座上,两眼无神地瞅着外面的灰霾。
他们现在要把陆清远送到机场,肖卿湘的助理在那里接人。
这一年,去禄口机场的公路还没有修得很气派宽敞,昨夜刚过落雪,汽车在冰碴子上碾出两道薄薄的痕迹,陈安楠的脑袋支在车窗玻璃上,跟着颠簸,晃晃悠悠的磕了几下。
陆清远听见声,对他说:“过来。”
陈安楠屁股挪过去,陆清远先把他鞋脱掉,再把他脑袋拨到自己腿上,说:“你睡会吧。”
陈安楠抓着哥哥搭过来的那只手,安安静静的枕在哥哥腿上,没睡,也没吭声,他的围巾裹得他很热,闷得脖子上全是汗,但也没摘。
那还是他母亲给他织的,他年年冬天都戴。
陈安楠眨巴着眼睛,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哥哥的下颚,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哥哥和最初看到的不一样了,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陆清远在岁月流转间长得很快,他们都在长大,无一例外。只是陆清远的眉眼已经褪去几分稚气,下颚线都往里收了,侧脸轮廓要比之前清晰很多。
“我每天晚上八点的时候给你打一通电话,”陆清远突然说,“能记住时间吗? ”
陈安楠手指头抠抠衣服角,反应慢半拍,思路转了半天才缓缓跟上这句话的意思。
陆清远接着说:“要是打两遍都没人接,我就默认你不在家,或者是有事,那我就不会再打了。”
陈安楠懵了会,迟钝地点头。
机场大厅里人声嘈杂,陆文渊接了通电话,让俩小孩等会儿。
天太冷了,大厅里没有空调,浑身热气也都叫外头的风卷走了,手在外面冻得跟针扎似的疼,没多久就变得僵硬麻木。
陆清远牵住陈安楠的手,想给他塞兜里焐捂,好暖和,但陈安楠要把胳膊伸很长,才能放进哥哥的口袋。
最后,还是陆清远蹲下.身,给他哈手,揉搓回温。
陈安楠很乖地摊开手心,能感受到热息喷在掌心里的痒,却感受不到那股热意,他的心思还停留在哥哥要走的悲伤里,很难过。
“你把桌上那几本连环画册都看完,我就回来了。”陆清远说。
陈安楠的眼边红红的,眨巴眨巴半天眼,最后干脆把脑袋低下去了,半张脸都收在围巾里,听起来声音很小:“可是我不想你走的呀……”
陆清远没听见,机场的广播太嘈杂了。
一个家,现在只剩一个小孩,一条狗和一个大人。
陆清远按照约定,每天会按时给陈安楠打电话,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段时间里,电话从来没响过第二遍,通常陈安楠会在响起第一下的时候就跑过去接。
他俩一打电话就个把小时,陆文渊干脆给陈安楠搬了张小凳子到柜子边,省的小孩腿都麻了,还舍不得挂。
陈安楠每天一边读连环画册,一边等哥哥电话,那画册被他翻来覆去的看,旧旧的边儿都泛起了毛糙。
他以为自己读快点,哥哥就可以早点回家,但寒假太长了,陈安楠以前从不觉得这二十来天的假期居然可以这么长。
他每天等电话等到天黑,家家户户都亮起灯,直到和哥哥通完电话,他才会一步一拖地回房间去,然后再数数剩下的页数,算哥哥回来的时间。
只是这小画册都看了七八遍了,哥哥居然还没有回来。
陈安楠很失落,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陆清远这段时间已经忙得快腾不出时间给他打电话了。
现在初中都就近分配,肖卿湘为了儿子小升初可以跨区上那所最好的初中,提前给他报了文化集训课,里头都是最顶尖的先进教师,极其严苛,他得在这里学一个寒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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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远每天能抽出来的时间并不多,唯一的空闲时间都用来给陈安楠打电话了,偶尔得空,他还要被肖卿湘带到剧院去看演出。
肖卿湘其实是希望儿子能培养下艺术细胞的,奈何陆清远对这些音乐表演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只觉得枯燥乏味,他时常趁妈妈不注意,偷偷补觉。
要是表演超过八点,他就会找个借口跑到外面去给陈安楠打电话,陈安楠盼了一天,要是接不到电话会失落。
陆清远觉得自己要转成陀螺了,可就是那天,他因为补觉,睡得太沉,等再睁眼的时候,指针已经划过十点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果然,陆清远熟练的拨通号码,对面却是平缓的嘟嘟声,无人接听。
这还是陈安楠这么些天来,第一次没接他的电话。
是不是赌气了?陆清远心里着急,又拨了几遍家里的座机,但电话始终在四平八稳的女声中播报无人接听。
陆清远睡意一下烟消云散,他蹭地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过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后,立马给他爸打了通电话。
但出乎意料的是,陆文渊那头竟然也没人接听。
陆清远这回是彻底清醒了,噔噔噔地跑下楼,套上衣服,拿了钥匙就要往外面跑,这次不忘先支会他妈一声了,边跑边给肖卿湘打电话。
然而电话刚拨到一半,门口铃声突兀地响,陆清远想着是妈妈回来了,开门瞬间脱口而出:“妈妈,我——”
话音止于看清楚人的一瞬间。
陆清远难以置信地睁大眼,门口正站着一大一小俩个人,冬天外头温差很大,他们呼出的热息在昏黄的灯光下缭绕、盘旋,扩散。
陆文渊的眼角眉梢都漾着笑,可怜地说:“外面冷死啦,哥哥,今晚收留我们吧?”
陈安楠就站在叔叔的阴影里,也仰着头,笑眯眯地说:“哥哥,收留我们吧,”
然后,小手一张,扑了陆清远满怀:“我真的超级超级超级想你呀!”
19.第 19 章
陆清远没想到爸爸和弟弟会来,怔仲半天,才把陈安楠抱起来。
陈安楠高兴地被哥哥抱在臂弯里,在他脸上使劲一嘬,恨不得嘬出点声响来。
陆清远嫌腻歪,腾出一只手掐他两边脸,把他嘴巴掐地嘟出来一点,警告:“不准乱亲。”
陈安楠含含糊糊地解释:“可是我想死你啦。”他脸上的婴儿肥软乎乎的,嘟着嘴像个洋娃娃,眼睛也亮晶晶的。
陆文渊被他俩逗地直乐:“见不到你,孩子都想坏了,哥哥想不想我们呀?”
陆清远没答话,陈安楠的毛线帽带反了,棉袄里头的衣服也折进去半边,他给那半衣服重新理好,寻思他爸到底会不会照顾小孩,怎么穿得乱七八糟就给领出门了。
陈安楠好久没见到哥哥,晚上黏着撒了好一会娇,肖卿湘忙完应酬到家时,看见陈安楠正坐在陆清远的膝盖上,看动画片。
陈安楠对妈妈的概念还停留在几年前,那会儿妈妈总是抱着他,给他的额前扎个小揪揪,逗他玩,还会不厌其烦的问“谁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陈安楠就会说“当然是你呀”,妈妈便搂着他欢快地笑。
但肖卿湘和他的妈妈完全不一样。
肖卿湘对陆清远的要求很高,吃饭的时候会纠正他的坐姿,并且提醒他不准发出声响,还会规划好陆清远每天的作息安排,让他严格按表执行。
陈安楠叫她姨姨,肖卿湘会温柔地笑,她在低头看人时,微微滑下的长发,会柔和她的凌厉端肃。
她的穿着总是整洁雅致的,没有一丝不合时宜的褶皱,长至膝下的大衣勾勒出她纤细颀长的体态,她对人其实是温和的,但是温和里,又总是隐隐透出几分疏离。
不过,她在发现陈安楠有声乐上的天赋时,也会十分耐心的亲自教导。
陈安楠都没想过自己在北京的这段时间,竟然还能被拉去学习。
俩小孩依旧是睡在一块,陈安楠趴在哥哥身上,关灯也不肯睡,要磨一会人,问一些奇了八怪的小问题。
太能闹腾人了,陆清远烦得不行,说:“现在全北京就你一个小孩不肯睡,下周你就从乖小孩名录上被除名了。”
陈安楠这才肯乖乖去睡觉,不过睡着了也不老实,肉乎乎的小腿搭在陆清远身上,斜着睡,小肚子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
陆文渊这段时间里总是白天露面,照顾他俩,等肖卿湘回来后才会离开,他自觉离了婚,就不该再平白污了人家名誉。
肖卿湘有几次想留他下来住,他也没同意。
陆文渊这个人,表面上温和宁静,无限接纳,内里却带着点执拗的陈旧、拘泥。他深爱着家人,就会尽己所能的撑住一片天来。
那天肖卿湘处理完公事回来,已经是深夜了。
胡同口老旧的路灯照出尘土在干燥的空气里飞扬,北京的建筑多半老派,红墙黑瓦,疮痍的胡同连着胡同,逼仄狭窄,显得灰蓝色的天空像一方井口。
这年头新闻总在播报,谁谁谁遭遇抢劫,谁谁谁又遭到猥亵,深夜走在这样的小道上,难免有形单影只的后怕。
肖卿湘让助理先回家了,自己打着寒颤往前走,没走多远,忽然瞧见前头有道身影。
陆文渊在胡同口的灯下等她,臂弯里搁着一捧花。
肖卿湘惊讶,问:“你怎么还在这呢?外头多冷啊。”
陆文渊脸上罕见的窘迫,把花递给她:“散步的时候,正巧遇到花店,看见这花觉得衬你很漂亮,”离得近了,他的声音清晰温柔起来,“遗憾没看到你的演出,但想祝贺你演出顺利。”
肖卿湘接过花,失笑:“孩子们都睡下了?”
“都哄睡了。”陆文渊说。
俩人蹑手蹑脚地到家,厨房里冷锅冷灶,陆文渊还是做了一碗热腾腾的打卤面,淋点麻油,端给肖卿湘,看她慢慢吃完。
“做饭的手艺比以前更好了。”肖卿湘轻声说。
陆文渊眼里漾起浅浅的笑意,没说话,等她吃完后,简单收拾了一下才离开。
寒假短,时间流逝的飞快,等过完年陈安楠和陆清远都要回南京,肖卿湘特意挪出时间,陪他们出去玩。
冬天的什刹海在冷风里掀不起波澜,沿岸的地方都结了厚厚的冰层,被专门隔开,开放出一片滑冰的区域。
空气很凉,一吸气冷风就直钻肺腑,陈安楠被帽子和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呵出的热气缭绕在脸边。
他今天换了双毛绒雪地靴,跑起来啪嗒啪嗒响,陆清远牵着他在冰上打出溜滑,陈安楠的小脸在风里很快变得通红,又害怕又兴奋。
陆文渊和肖卿湘坐在休息区,看陈安楠在哥哥的帮助下,摇摇晃晃的向前,没滑多久,突然失声“啊”了下,摔在冰层上。
他穿得厚实,摔这一下也不疼,陆清远把他扶起来,他就像欢腾地小企鹅,搂住哥哥的腰,笑着问:“再来一遍再来一遍行吗?我还想玩儿。”
陈安楠从来没滑过冰,这会兴奋地耳朵都红到半透明,鼻尖上渗出层薄汗,陆清远怕他再摔个大马趴,干脆给他放到犁耙上,让他乖乖坐好。
不等陈安楠再问,他直接拽着跑起来,犁耙在冰层上快速拖滑,风涌动过,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在飞速倒退,陈安楠被吓得喊起来,不停叫哥哥,边叫边笑。
陆清远给他拉出好一段距离,旁边一个大姐姐也不会玩,拐弯的时候差点碰着他们,又因为打弯打得太急,从犁耙上摔下去,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
陆清远想帮忙扶人,突然听见不远处一个男人吆喝着滑过来:“媳妇儿媳妇儿别怕,我来了!”
陆清远下意识朝后退几步,就瞧见那男人因为跑得太快,一个滑铲,把他刚爬起来的媳妇铲回去了。
俩个人哎呦半天,陈安楠也从犁耙上下来,跟哥哥一起把那俩人扶起来,男人一边道谢一边叫媳妇。
陈安楠忍不住问:“什么是媳妇哇?”
大姐姐看他年纪小,好玩,摸摸他的毛线帽,告诉他:“就是要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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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一起一辈子的人。”
陈安楠浅浅“啊”了声,点点头。
俩大人为了感谢他们,请他们喝奶茶,两杯珍珠奶茶,撕开粉包用热水冲开,从台湾火到大陆,风靡过好一阵。
陈安楠第一次喝,热腾腾的奶香溢上来,快给他香迷糊了,两眼都发光,自己的喝完了,还要盯着陆清远手上的,问人家怎么还不喝。
陆清远实在受不了他这样看,干脆把自己的那杯给他,陈安楠得了便宜还卖乖,心满意足的抱着哥哥,挨着他说:“你怎么这么好呀。”
陆清远没接茬。
陈安楠揣着一兜小心思,这会儿也不知道先蹦出来的是哪个,突然地开口:“哥哥,我可以当你媳妇吗?”
“?”陆清远被问懵了,这又是什么组织上的考验?
“可以吗?”陈安楠又问了遍。
“不可以。”陆清远拒绝的很干脆。
“为什么哇?”
“我不娶男的。”
“好吧。”陈安楠认真思索一会,自认为想到了个聪明的折中办法:“那你可以当我媳妇吗?”
“……不可以。”陆清远不知道他这小心思怎么跟地里的韭菜似的,割完一茬又一茬。
“真的不可以吗?”陈安楠不死心的问。
“不、可、以。”陆清远一字一顿地强调。
陈安楠再次被决绝的拒之门外,有点失落:“可是刚刚的姨姨说,媳妇就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你不想跟我好一辈子了吗?”
“……”这都从哪里冒出来的乱七八糟的问题。陆清远看小孩委屈得不行,感觉自己的话全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哥哥那你要是不跟我好了,你还会给我喝奶茶吗?”陈安楠终于绕回正题。
“……”陆清远刚凝起来的那点心软顿时烟消云散。
肖卿湘借阳光眯起眼,像是在回忆,轻笑出声:“比他妈妈还会撒娇。”
陆文渊实在受不了这腻歪劲,过来一把给陈安楠提溜走了,不正经地说:“这么喜欢喝,那叔给你买,买一百杯好不好?咱们不给哥哥当小媳妇,受气。”
他边说边给陆清远递眼风,焉坏儿的笑,快四十的人了,还没事就爱逗小孩,不像样子。
陈安楠立马叛变:“好呀好呀,叔叔最好啦。”
他心眼实的像块砖,陆清远在旁边冷漠的打破:“不准喝那么多,本来就不聪明,再喝更笨了,你要考大零蛋吗?”
陈安楠给这么一句话说愣了,平时挨说了,要面子,还会给自己找补,这回吃人嘴短,实在不好辩驳,只能撅起嘴,抱住陆文渊的胳膊,扭脸不讲话了,他不高兴的时候总是这样。
肖卿湘和陆文渊叫他俩逗得笑半天,冬天的日头不猛烈,寒风里夹带着隐隐地雪气,他们笑地畅怀,从嗓子到胸口都是透爽的。
但是见陈安楠有点小小的不高兴,陆文渊还是把他捞抱起来,对陆清远打趣道:“哥哥别吓唬我们啦。”
24-30
第24章
陆清远往后很长时间里都在后悔自己那天多跟老师多聊了会儿。
要不是晚了那二十分钟,就不会出岔子。
陈安楠被抱起来的时候,整整有几十秒的时间,眼神都是空洞的,圆圆的眼睛涣散着,像是傻掉了。
耳边炸开混沌的声音,他隐隐约约听见哥哥在叫他。
“陈安楠、陈安楠?陈安楠……”
随后他漆黑的瞳孔慢慢聚焦,逐渐倒映出周围事物的影子,以及哥哥的模样。
陆清远脸上一点颜色没有,甚至有点冷得泛白,他有将近十来秒的时间,手指都在不明显的发抖,他胸腔压着口气,使得他呼吸每一次都是浑浊、沉重的。
陈安楠狼狈地趴在哥哥身上,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陆清远伸手掰着他的脸,急切的检查,他才恍惚回神。
方才的倔强与忍耐霎时间烟消云散,他又变回那个委委屈屈的小孩子。
陈安楠红着眼圈,想叫哥哥,可一开口,就只剩下牙齿咯哒咯哒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他情绪起伏太严重,根本克制不了生理性的反应,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陆清远什么话都没有说,沉默着把陈安楠抱出这条小道,然后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解下来,围在陈安楠的身上,兜住了陈安楠的半张脸,以及他的耳朵。
这个夏天很热,陈安楠的脸和鼻尖都晒得通红,陆清远用手腕给小孩擦掉眼泪,声音十分冷静又克制:“陈安楠你在这里等我,什么都别管,也别跟陌生人说话,就在这乖乖等我回来接你,知道了吗?”
他说完,就从书包侧面抽出保温杯,独自走回那条小巷子。
那几个男孩把他围成一团,陆清远眼中的恶意如同实质,愤怒烧成一把火,疯狂叫嚣,冲淡了理智。
还不等对方开口,他抬手就狠狠甩下去,钢制的保温杯咚地一声砸在男孩的脑袋上,巷子里顿时响起撕心裂肺的嚎叫。
仅仅一下,男孩被砸得额头汩汩淌血,痛苦地捂住脑袋嚎叫起来。
陆清远虽然看着清瘦,但十分有劲,胳膊上还有层结实的肌肉,之前陆文渊笑他,说这些都是抱弟弟抱出来的。
他下手快准狠,旁边的跟班们一下子全傻眼了,说到底都是群小孩子,谁也没想过会这样。
男孩鬼哭狼嚎,陆清远把他一巴掌扇倒在地上,从没这么冷静过,他全身血液都在汹涌的逆流而上,嘴巴里的话却无比平静,带着骇人的威慑力,字句清晰:
“你打他的?”他死死按着男孩脑袋,另一只拳头擂鼓般地砸下来,“你是不是有病?!”
被打的男孩块头壮实,这会儿却根本挣扎不开,他怒气飞窜,一瞬就红了眼,死死咬着牙,像失去理智的野豹,嘶吼着,用指甲疯狂剐抠陆清远脸上的肉,把脏话泼水似的哗哗往外倒。
陆清远脸被抓破了也不松手,他眼里阴鸷很深,手背上青筋突现,死死掐住男孩的脖子:“谁他妈叫你碰他的?!你看不见他那么小?!”
“你动他哪儿了?!说话!”
有那么几秒,他是真想把这小男孩掐死的,他感觉到自己收紧的手指已经碰到对方的骨头,那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昭示着他的歇斯底里。
男孩的脸很快变成青紫色,眼睛朝上翻,眼见再打下去要出事,几个小孩赶紧扑上来拉他,还有一个怕真闹出人命,溜出去叫人了。
须臾,两个大人冲进巷子里,浑厚的嗓音喝道:“诶!你们这群小孩要死吗!哪个学校的!”
群殴和校园暴力这种事,放在任何地方,一旦被通知学校和家长,不用想都知道后果有多严重,遑论他们还穿着校服,几个小孩登时吓得鸟兽作散。
陆清远是被大人们用劲扯开的,那男孩终于吊上来一口气,捂着胸口猛烈咳嗽,大人们骂了几句,看倒地上的受伤严重,就赶紧送医院去了。
等陈安楠再见到哥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倾压下来的鸦青色里,残留着一抹黯淡的蓝。
这一年的夏天,南京热得怪气,陈安楠明明不冷,可牙齿还是不断咯哒咯哒地响。
他已经不哭了,只是脸上的泪没干,眼皮也肿的厉害,陆清远给他擦脸,他时不时的抽搭两下。
陆清远揉他脑袋,说:“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家。”
陈安楠却说:“我听见有人在叫我……哥哥,有人在叫我……”
陆清远听他这么说,蹲身拉着他的手:“是我在叫你,你仔细听,是哥哥的声音。”
陈安楠红着眼圈看他,看哥哥的脸在路灯下有深浅不一的血痕。
陈安楠不再说话,陆清远把他背起来,他就安静地趴在哥哥背上,哥哥手臂上挂着书包,两只手托住他的膝弯,把他朝上颠了两下,胳膊上青筋狰狞地绷着。
从学校去医院的距离,陈安楠始终没再说一句话,他像是没有回魂,眼皮耷拉着,嘴巴里只剩个喘气音,安静地近乎骇人。
陆清远先给他做了全身检查,没顾得上自己,仪器来来回回的推动,报告单一张接着一张,陈安楠呆呆地坐在哥哥膝盖上,很乖。
眼泪已经干了,脸上的皮肤却都绷着,像伤口收紧时的紧绷感。
再三确认过没检查出什么毛病以后,陆清远还是不放心的找到急诊室的医生问:“您再给看看可以吗?我弟弟一直打颤是怎么回事?”
医生说可能是受惊,叫小朋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陆清远只能又背着陈安楠回家,闹了这么大的事,他也没来得及给陆文渊打电话。
晚上夜市多,每条街上都有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陆清远路过一家小吃摊的时候,突然问:“你想不想吃东西?”
摊子是主卖梅花糕的,也有车轮饼和鸡蛋回卤干,都是平时陈安楠爱吃的。
陈安楠这会儿不说饿,也不说不饿,他就那么趴在哥哥的背上,歪着脑袋。
陆清远背着他继续向前走,陈安楠眼睛眨了一下,忽然抬手指向左边,低低地说:“棉花糖。”
陆清远原以为他叫得是小狗,但顺着看去,原来是一辆二八大杠上绑着根木棍停在前头,插满了糖葫芦,旁边还有台大口深锅不断搅动着,把那些细细碎碎的彩屑卷成蓬蓬的棉花糖。
陈安楠从哥哥的身上蹭下来,盯着棉花糖看。
陆清远给他买了两支,看色彩鲜艳的,膨胀地像云朵一样的棉花糖遮住了陈安楠的整张脸。
陈安楠慢慢吃着,陆清远近乎能看清那些食物是怎么通过他的细脖子吞咽下去的,他就这么看着,心里忽然变得闷而沉重,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涨起来,涨地发酸,酸到鼻腔。
陈安楠因为这件事变得怪里怪气,他前所未有的安静比哭泣或闹情绪更让人担心。
陆文渊送他去检查了好几次,可孩子太小,CT做多了也不好,做到后面医生就不同意再送进去了,鼓楼医院和儿童医院都跑了很多回,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医生最后建议去看心理科,搞不好是自闭症。
陆文渊取报告单的时候接到通电话,他看了眼陆清远,又走远几步才接着说。
下午的儿童医院人很多,病孩子都被家长抱在臂弯里,哭闹不停,这显得陈安楠特别乖,他布娃娃似的趴在哥哥肩上,软绵绵的,只是一双大眼睛因不聚焦显得空洞。
陆清远揉他的头发,陈安楠用手碰碰哥哥脸上的伤口,只是轻轻碰了下就收回来了。
陆清远握住他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说:“没事儿,你看,不疼的。”
陆文渊还在和学校的领导通电话,他疼孩子疼到了骨子里,陆清远从小就是被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也只有在开玩笑的时候才拍过他的屁股。
而陈安楠更不用说了,现在都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上出现问题,这叫陆文渊的心都疼坏了。
陆文渊扶额,尽量用和气而冷静的语气说诉求:“我不同意和解,如果对方只有赔礼道歉,那我会找律师上诉,并且把这件事在金陵晚报上刊登。”
上报纸意味着学校的名誉会受损,两头都在逼,让学校也很为难。
这件事的起因过程,陆清远说得很清楚,警察调取监控也查明了,几个闹事的妇女看到监控视频,心里惶惶,思来想去觉得对自己儿子不利,是他们有错在先,叫学校处分了不好看。
毕竟马上六年级毕业要上初中,要是成绩手册上记了一笔叫初中老师看了也不好。
几个人找学校商讨起来,说:“要赔偿精神损失费的话,你们尽管报个数,还有你们家小孩检查的费用,我们这里也给一并报掉,小兄弟你看怎么样?毕竟我儿子也叫你们打了,脑袋都开瓢唻!”
陆文渊不要钱,这件事也没得商量,他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学校开除那几个涉事的小孩。
如果这件事闹得太大,都要从重处罚的话,那陆清远必然也会受到处分,这对他的升学是不利的,那所附中是南京市顶好的学校,不接受学生有任何的污点。
教导主任还想从中调和,但陆文渊执意要求按照校规来处理。这个年纪干这种丧心病狂的烂事,以后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人。
对方家长不能理解这种行为,一听要开除自己儿子,气得暴跳如雷:“顶犯嫌的!大不了我们一拍两散,我叫你家这个小赤佬也去吃牢饭!”
陆文渊冷眼嗤之以鼻。
这件事最终还是没能调解下来,没过多久,每个人的处分都下来了,那个主动找事的领头被开除学籍,剩下几个帮衬的被重点记过,停学在家反思,陆清远也没能逃掉。
其他家长们听说这件事,都不敢再叫自家小孩跟那群坏小孩一起玩了,即使重回学校,他们也会被孤立,最后不知道怎么的,那几个闹事的同学,在陆文渊的私下处理后,竟然全都搬离了本市。
事情转眼过去大半月,陆文渊给两个孩子都请了长假,自己在家照看,九月一过,十月来临,可陈安楠的病情并没有任何好转,他还是习惯傻乎乎地发呆。
班主任组织了小朋友们来看他,一大堆高矮不平的萝卜头们围着陈安楠,嘘寒问暖,关怀他。
小朋友们的共情能力通常很强,有几个小孩甚至细细的抽泣起来,谢溪哭得尤其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给陈安楠道歉,说自己那天不应该留他一个人在学校的,都是自己的错。
陈安楠拍拍好朋友的肩膀,细声安慰:“别难过,不怪你的。”
谢溪哭得更伤心了。
这天,小孩子们都尽心尽力的安抚陈安楠,想要逗他开心。
但陈安楠的情绪依旧没有因为这些安慰好起来,他把自己的心思藏得这样密实,谁也找不到缝隙。
日子虽然到了秋天,但这座城市的暑气还没消退,仍旧燠热,蚊虫很多,晚上,陆清远点了盘蚊香,打着蒲扇给他扇风。
凉风徐徐,台灯被揿灭,陈安楠两只手攥着毯子边儿,安安静静。
过了一会儿,陆清远突然听见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类似细微的,低小的小动物声音。他手上的动作缓缓停住,外头的月光洒进来,照出盘旋的灰尘。
陆清远借光,看见陈安楠在轻轻战栗。
“怎么了?”陆清远问。
眼泪泅进毯子里,陈安楠的声音很小,压抑着颤巍巍的字音,听起来太过可怜:“哥哥,我没有妈妈了……”
陆清远一时间哑然。
他就是个石头铸成的心,此刻也要在这句话里败下阵来,像是枚细小却锋利的银针,戳进了他心窝最软的那处。
他在这几瞬间似乎又重拾出妈妈离开时的仓皇与不安。
那种绵长的疼痛逼得人走投无路,以至于他无所适从,只能在月色里,看着陈安楠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我知道撒谎是不对的,妈妈总是这样告诉我,”陈安楠的声音低低的,捎着鼻音,“可是……我也不想撒谎的呀,我也想有爸爸妈妈……”
陈安楠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爸爸。
他甚至构想不出来父亲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从不敢提,因为妈妈会偷偷伤心。
小时候他想,爸爸应该是邻居伯伯那样的,会把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他,后来,他又想,爸爸应该是陆文渊那样的,无限宽容,无限接纳。
他耽溺在自己的幻想里,把小小的幻想告诉每个同学,再被无情的戳破。
“说谎有时候不是都错的。”陆清远伸手给他擦眼泪,那被眼泪润湿的长睫就在他掌心里颤啊颤的。
“你爸爸妈妈只是在看不见的地方陪着你,你这样,他们也会难过。”
哥哥的话很温柔,陈安楠的眼皮实在兜不住那么多泪,眼一眨,全淌下来了,陆清远能感受到眼泪透过衣服带来的温热和湿润。
“可是我一点不想要这样的陪着呀……”陈安楠委屈的说,“我真的真的很想要爸爸妈妈……我都没见过爸爸,我只是想见见他们……我不想做没见过爸爸的小孩……”
他这样的可怜,让陆清远在这凄惶里说不出别的话来。
陆清远摸他汗湿的发,沉默半晌,说:“他们说的不对。你是有爸爸的小孩,你是我的弟弟,所以陆文渊也是你的爸爸。”
陈安楠终于抑制不住的哭出声,起初是微弱的低泣,到后来变作控制不住的哽咽,这是陆清远第一次看他这样哭。
不像平时的短暂可控,脸上糊满眼泪,哭了很久很久。
陆清远边拍边哄,十月的晚风带来入秋的凉意,也冲淡了夜里的黏腻。
后来,陈安楠哭累了,窝在哥哥怀里,暗哑地说:“哥哥对不起,都是我害你的努力白费了……”
眼泪又滑下来,他轻轻说:“要是没有我就好了……”
他的话以一种并不尖锐的方式,触在陆清远的心尖。
尽管他和陆文渊都竭尽所能的对他好,尽管陈安楠在他们的滋养下看似活泼又开朗,但陆清远却能够深切的感知到,这个小孩子的不安和惶恐。
他太害怕被抛弃了,他的安全感好像只建立在无穷尽的爱上。
陈安楠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到没有门,里面只装着哥哥和叔叔。
陆清远心里五味杂陈,他在这短暂的夜晚生出点同命相连的孤独感,于是,他青涩又稚嫩地想——
他要给陈安楠很多很多的爱,这辈子花也花不完的爱。
陆清远摸着小弟弟满脸的泪,说:“不要说对不起,我本来就没有很想去那所学校……太远了,每天都要早起一个小时,你受得了?”
不给陈安楠接话的机会,他又说:“就算你受得了,我也受不了。”再往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晚,陈安楠是趴在哥哥怀里睡着的,陆清远听着他细小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觉得这一觉睡得比平时都要漫长。
上午醒来的时候,俩个人身上都是贴在一块的汗,陈安楠应该是哭累了,睡得很沉,眼皮到现在还肿肿的。
陆清远蹑手蹑脚地拿毛巾沾水,给小孩子耐心地擦拭掉汗,陈安楠的长睫不明显的抖动,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陆文渊准备来叫他们出门,乍一看又吓了一大跳。
等陆清远解释完,他叹息着说:“哭出来就好,不哭我怕他憋坏了。”
陆文渊怕陈安楠真得了什么自闭症,打算带他们去见一位老心理医生的,这老医生年岁高,曾经是解.放.军东部战区的军医,早就不出诊了,陆文渊找了好一通关系,才约到见面。
老医生年轻的时候经历多,老了就喜欢恬静淡然的日子,跑乡下去颐养天年去了。
陆文渊买了当天的车票,枕木震颤着,在火车拉出的长鸣声里,滑入陌生的县城。
异乡的天空对着人直逼下来,车早早减速,缓慢地借着余力划入站内,风夹杂着石油味卷过大半个站台。
乡下天气凉,陈安楠穿了件厚外套,脖子上围着妈妈最初织得毛线围巾,那围巾时间久了,有几处手工缝补过的痕迹,绣着卡通小狗,都是陆文渊的针线。
陆文渊带着俩小孩辗转不少路,才找到地方。
老医生住的地方是个小型农村四合院,院子里种着棵石榴树,滚圆的小石榴爆出道口子,坠着小枝,软塌塌地压在土墙边。
陈安楠被叔叔抱着,伸手去够。
老医生从屋子里出来,他皮肉干枯,眼睛已经不大清明了,但精神矍铄,风霜经久融在他的眉宇,衬得人俨然端肃起来。
他先取来听诊器,要给小孩听心跳,陈安楠看着那双形容枯槁的手伸过来,立刻不安分的扭动。
老医生叫他别乱动。
小朋友对陌生的环境本就戒备,眼前老人的样子又让他感到害怕,陈安楠完全听不进去,害怕地把脸埋在叔叔肩上,只露出双眼睛,不肯给对方看。
陆文渊拍拍他的背,想安慰,还没开口,老医生却摘了颗又圆又滚的石榴,在他面前晃了晃,问:“喜不喜欢这个?”
陈安楠目光转动,果然抬手,接过那颗石榴。
陆文渊把他抱到树下的木头凳子上,老医生焐热了听诊器,探进陈安楠的心口,隔着薄薄的毛线衣,听了会儿心跳,说:“这个小朋友身体没什么大问题。”
陆文渊说:“之前在市医院也看过了,不是身体问题,是心理问题,医生说是自闭症,您能给看看吗?”
老医生却摇头:“不是自闭症。”他放下听诊器,又去屋子里拎了只鸟笼子出来。
画眉鸟在笼子里一饮一啄,陈安楠的注意力立马就被转走了,他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指头,穿过笼子缝隙轻轻地扶摸小鸟。
“你看,得病的小孩子是不会对外界事物有情绪反应的。”老医生说,“他这个是情绪积压导致的短暂性恐慌,还不到封闭的程度。”
“要不要紧?”陆清远赶紧问。
“不要紧,有情绪很正常,”老医生说,“哭过吗?小孩子放声哭一场就好了。”
“昨天晚上哭过。”陆清远看陈安楠老老实实的坐在板凳上,笼子里的画眉鸟跳到他手指头上,细小的爪子稳稳扒住他的手指侧边,低头轻啄几下。
陈安楠在这不痛不痒的感觉里,舒服地眯起眼。
老医生温和的把手搭在他的发顶上:“小朋友,你害怕吗?”
老人的手掌宽厚粗粝,厚厚的茧泛着黄,摸在头上却是干燥温暖的。
陈安楠仰起脸,看了他好一会,然后摇摇头。
老医生笑起来,揉摸着陈安楠的头发,语气很轻松:“小家伙,你是幸运的,你的爸爸和哥哥都很爱你。”
陈安楠眨巴着眼睛,纠正:“那个是叔叔。”
“哦——是叔叔,”老医生拉长尾音,布满沧桑的脸因爽朗的笑意而变得柔和,“叔叔也好,爸爸也好,他对你的爱总归是不会错的,我能看出来,你也能感受到的是不是?”
不然,谁会这么大老远特意跑一趟呢?
陈安楠迟钝了会,重重点头。
陆文渊和陆清远悬了快一个月的心总算在这笑声里稳稳落地。
老医生似是感慨,说:“这都是缘分,小朋友啊,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可得好好珍惜着啰!”
陈安楠的情绪似乎也被这笑给感染,跟着咧嘴笑,陆清远安心地把他抱起来,他就趴在哥哥的肩头,小手把那只石榴托举起来。
他也很爱他们,真的真的很爱。
陈安楠在一片黄昏的暖光里,露出了这些天来最快乐的笑。
笑容被窗外成片的树影打散,等火车再次驶入隧道,直照眼皮的日光被挡去,玻璃窗上又重新映出陈安楠漂亮稚气的面孔。
穿过隧道,远方熟悉的青碧色天空下,是连绵不绝的南方景致。
陈安楠重新回到学校,不过这次,有哥哥陪着他。
陆清远每天都把他送进教室里的位置上,他来得更加频繁,几乎每节下课都会在陈安楠的教室门口等他,给他打水或是陪他上厕所。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他也会主动端着餐盘坐到陈安楠旁边,不和自己的班级一起,他依旧会帮陈安楠把不爱吃的菜挑出来,换成爱吃排骨。
陆清远私下跟老师沟通过,在陈安楠放学后把他接到自己的教室,让他坐在自己旁边,一起上最后一节课。
陈安楠听不懂高年级的课程,时常撑着脑袋发呆,像株小蘑菇,突兀,却很招人喜欢。
久而久之,二年级的小朋友都知道陈安楠有个很疼爱他的哥哥,六年级的同学起先笑得不行,还会开玩笑,说陆清远怎么跟个小爸爸似的。
陆清远并不答话。后来,他们也都觉得陆清远这个小弟弟实在是太可爱了,小小一个,总是黏在哥哥身后,跟雪团子似的,每回遇到,还会投喂点零嘴。
陈安楠仰着脑袋说谢谢,他们捏捏他的脸,陈安楠就会流露出乖萌的委屈。
这一年的冬天,陆文渊从外地出差回来,给陈安楠带了崭新的正版全套史努比家族,看小孩子高兴得不行,晚上搂着他的脖子腻歪好久,对着陆文渊轻轻低低地叫了声“拔牙”。
陆文渊当时没听明白说得什么,直到某天夜里,陈安楠趴在他身上睡得起起伏伏,嘴里不清不楚的念叨着“拔牙拔牙”,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原来陈安楠说得是“爸呀”。
这简单的两个字,和陆文渊平缓的心跳声重叠,一点点渗入到胸腔,化开了经年累月的风尘,只剩下柔情万千。
日子流转真的很快,陈安楠在新的一年里来迎来9岁。
陆清远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这般大。
好像这个岁数注定是不美好的年数,从三月开始,一个奇怪的名词闯入大家的视野——SARS,非典型性肺炎。
其实这个事情最早是从去年广州开始的,但忙于生计的老百姓们压根就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认为就像流行感冒那样,总有病毒高发季,生活还得照旧,不会为此就停驻下来,家长里短才是他们的世界中心。
陆文渊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给学生看论文,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隐隐觉得不大舒服。
随着四月到来,电视机里主持人四平八稳的声音播报着,北京正式宣布中国首例非典病例,从这天起,这个并不引人注意的病毒,以一种惊人的恐怖方式,在所有人的生活里掀起了滔天骇浪。
超市门口的牌子上总挂着“白醋已到货”的字样,药店里的板蓝根一再抬价。
街道、商场、办公楼,到处都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学校最后直接宣布了停课封校。
日子一下好像陷入了泥潭里,行得缓慢艰涩。
陆文渊每天都会让俩崽子做好防护处理,通风口拿毛巾堵上,连来他们家做活的阿姨,都会被陆文渊塞好些口罩和免洗洗手液,要求她每天必须用紫外线消毒灯照射一遍房间各处,以防万一。
尽管他已经做得很小心翼翼了,可还是没有想到,这道惊雷仍会砸在他们家头上,而最先出事的,竟然是陆清远。
陆清远身体素质一向蛮好的,在陆文渊的印象里,他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天晚上,俩小孩洗漱完就上床睡觉了,明明睡前还好端端的,等陆文渊再来看的时候,起先听见了几声咳嗽。
这个时期,再寻常不过的感冒也会叫人过度担心,陆文渊赶紧开灯查看,见陆清远脸涨得通红,紧闭着眼,眉毛拧成一团,费劲地吐出呼吸。
他伸手一摸,脑子瞬间轰地一声巨响——
陆清远发烧了。
陈安楠还毫无知觉的拱在哥哥旁边,肉乎乎的小腿搭在他身上,黏黏糊糊的说梦话。
陆文渊什么都没多说,只是把睡在沙发上的阿姨叫来照看陈安楠,这阿姨因为自家小区被隔离,回不去,这几天都暂住在他们家。
陆文渊火急火燎的开车,带陆清远去医院。
陆清远微弱的的睁眼,窗外夜色飞速倒退,他什么都看不清,因为他的头脸都被包得极其严实。
陆文渊一边开车一边跟他说:“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陆清远说不出话,这会儿坐着呼吸不通畅,浑身肌肉也泛着酸疼,反胃的感觉一直顶到嗓子眼,消不下去。
他沿途吐了几回,胃里还是难受,胃酸烧得食道都疼,显得他脸色更难看了,过了会,他哑着嗓子问:“我是不是给感染了?”
陆文渊没说话,他又问:“那你和陈安楠怎么办?”
陆文渊终于轻轻拍他的背,以一种极其轻松哄小孩的口吻说:“没事儿,还没给医生看呢,你别瞎想,有爸在你怕什么?”
医院隔离区戒备森严,到处都湿漉漉的,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人鼻腔难受,地面上随处可见“小心地滑”的标志牌。
陆文渊领着儿子,跟急诊医生说明情况后,父子俩立马就被转走了。
这医院一待就是一整晚,陈安楠白天睡醒,习惯性想把腿搭人家身上,这回却搭了个空,当即睡意就减少大半,懵懵地坐起来。
哥哥的位置竟然是空的。
家里来来回回找了个遍,都没找见人,这下,陈安楠的天先塌了。
陆清远在医院挂完水,天色已大亮,陆文渊守在旁边整夜没合眼,打了几个哈欠,护士走过来拔针说:“回去注意饮食,吃点清淡的,这个节骨眼再发烧可是要被抓去隔离的。”
陆清远是因急性肠胃炎引起的发烧,幸亏看他们的医生经验老道,没把他们先隔离。
从医院出来的路上,陆清远忽然问:“爸爸你跟陈安楠说了吗?”
“……”陆文渊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一拍脑袋说:“这回是真的大事不好了!”
陈安楠此刻正扒在窗户上抹眼泪,阿姨在后面为难地哄他,说:“哎呦乖乖别哭了,眼睛都肿成桃子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陈安楠恍若未闻,踩着小板凳,扒着窗户,眼睛一个劲往楼下瞅,看看叔叔他们回来没有。
以至于陆文渊一进门,阿姨就跟见到救命稻草似的,抓着他说:“哎呦,你家这个这真是难哄啊……”
陆文渊低低笑说:“是有点。”
陈安楠看见哥哥回来了,赶紧从椅子上蹦下来,哼唧唧地贴过来:“怎么了呀……哥哥你怎么了呀?”
“小毛病,”陆清远摸摸他的发旋,把他拎起来,说,“别蹭了,才从医院回来,脏。”
陈安楠抽抽搭搭地不松手,哭得好不可怜,陆文渊让他俩赶紧去消个毒然后过来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哭。
阿姨去厨房里端绿豆粥和蒸包子,还不忘倒苦水:“找不到哥哥就坐在这一直哭,我没办法只好跟他说,你俩昨晚上去医院看病了,这下好了,哭得更厉害了,说什么也不听了……都怪我这张老嘴不会说话,瞧给孩子吓得。”
吓是真吓得不轻,陈安楠因为哥哥生病的事情担惊受怕起来,觉也不好好睡,每天没事就拿手摸摸哥哥肚子,趴上面听一会,再小心翼翼地问:“你还难受吗?还想吐吗?”
又说:“你要是难受就跟我说,我在旁边陪着你呢。”
陆清远无语地说:“……你当我怀孕吗?”
陈安楠窘窘地张张嘴,“啊”了声,他是真的很担心哥哥,生病是件很可怕的事,这几天电视上总在放哪里哪里死了人,他很害怕。
以至于第二天早上,陆清远一睁眼,对上的先是陈安楠的大眼睛,圆溜溜地瞅着他,也没个声响,屁股撅老高,跟小猫伸懒腰似的。
陆清远凝定片刻,问:“……你在干吗?”
陈安楠顿时惊喜,天真地说:“听听你还有没有呼吸。”
“……”陆清远伸手把小孩拨到旁边,无奈地说:“肠胃炎死不了人的。”
陈安楠拍拍自己的心口:“那就好那就好。”
陆清远身体恢复的很快,也压根不需要什么精细的照顾,不过陆文渊还是按照医生嘱咐的食谱,让阿姨每天给他轮着做。
陈安楠就更不得了了,这小孩的照顾对陆清远来说是一种折磨,即使说了很多遍自己没事,他还是坚持要照顾哥哥。
他每天都乐忠于在睡觉前,给陆清远盖上自己焐热过的小毯子,然而他的毯子真的很小,总是顾头顾不了尾,顾尾又盖不着头。
陆清远大多时候得自己再拉一床被子过来,然后陈安楠就会钻到他的被窝里,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哄他:“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等我长大了,我就照顾你一辈子好吗?”
他说得太认真,陆清远也不好再讲什么,只能任由他跟小大人似的轻拍自己,最后把自己先拍睡着了,熟悉的气息带来温热的柔软,拱卫在陆清远周身。
事情转眼过去一个半月,本以为这小崽子总算是不执着照顾人了,但是那天,陆清远还是收到了一份意外的礼物。
一只大礼物盒子摆在客厅,里面摆放着各种颜色的千纸鹤,竟然有整整一千只!
陆清远诧异地问:“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陈安楠高兴地说:“好看吧?我折的,阿姨告诉我,只要折满一千只,就可以跟山神许愿啦!”
陆清远怔怔问:“你要许什么愿望?”
陈安楠认真又虔诚地双手合十,朝天许愿:“我希望哥哥永远快乐,健康,幸福。拜托山神伯伯啦!拜托拜托,让哥哥快点好起来吧!”
再简单不过的话,陆清远从很多地方都听到过,但从没有一刻能够像现在这样被撼动,陈安楠在他的心里,像小楼上悄然爬出的藤蔓,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已经占据出一席之地。
陆清远说不出话,他盯着那些千纸鹤看了很久很久,他听见寂静里,自己闷闷的心跳声,含混着一点点心软和爱意,分不清孰轻孰重些。
但是陆清远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他。
那天,陆文渊看到这么多千纸鹤,笑地合不上嘴,说:“你俩这样显得我像多余的。”
然后花了几天时间,帮他们把这些千纸鹤用针线和小珠子串起来,当成门帘。
日子一天天的消磨过去,梧桐大道上重新连起片遮天蔽日的葱郁,世界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满目疮痍,缓慢愈合着伤口。
这个季节充斥着悲伤,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可总归还是会有新生命诞生于此。
像是世界烙下的一块疮疤,斑驳而突兀,却又充满了新鲜血液。
六月的时候,班主任写了封推荐信上去,陆清远最终还是被那所重点初中录取了,陈安楠爬上三年级,他还是那个极度依赖哥哥,又娇嗔的小朋友。
不过,陈安楠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被提前一小时薅起来,因为陆清远通常会在起床以后,先轻手轻脚地给他擦脸擦手,换上要穿的衣服,再把被子被他掖好。
洗手池上永远都会放着挤好的牙膏,和温度适宜的漱口水,早饭也都是按照他的胃口适量盛的,将将好,不会剩也不会少。
陈安楠在细腻的照顾下,坐上了岁月的小船,摇摇晃晃,却也安稳牢靠。
这期间,陆文渊带着他们搬过一次家,现在,他们家落座在临近玄武湖的独栋小洋楼里,每天推开窗,风卷过大半个湖面刮来湖水的腥气,湿漉漉的。
棉花糖有了自己单独的小窝,但还是会习惯性地趴在小主人的床脚睡觉。
再后来,陆清远以中考第一的成绩进了市级重点高中,他的优秀依旧令人艳羡。
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吹得墙上那面镜子微微晃起来,把陈安楠照得像是水里的倒影,水波晃去了他的稚嫩与童真,隐隐化出点未开的青涩。
等风过,镜子重新凝定下来,镜中人的眉眼已经不复过去那般幼态,却依旧是出挑的好看,圆圆的眼睛笑起来时会弯出柔软的小弧度,或许是因为乐器学得久了,融了艺术气息在里面,他的昳丽下又催生出几分不明显的忧郁。
这叫陈安楠刚进初中就受到了广泛的关注。
不过短短一年,他就成了年级里,乃至是全校公认的漂亮笨蛋。
第25章
2007年是个隆重的年份,随着北京奥运会的场馆相继竣工,日子变得越发喧腾起来,大家一时间都关心起了备战奥运这种气势磅礴的大事。
只有一个人完全不关心。
陈安楠上了初中,可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是那个懒洋洋,对学习格外疏懒散漫的小孩,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每个周六被送去音乐老师那儿,学习声乐。
这位老师是肖卿湘的大学同学,原先也是省歌舞剧院的交响乐指挥家,后来转行做了编导。她十分怜惜陈安楠,又觉得这个小孩子很有天赋,所以经常会让陈安楠留在那里吃晚饭。
周六的晚上,陈安楠下了声乐课就被陆清远抓到房间里,关上门强制性学习。
陆清远写竞赛题,陈安楠就嘟嘟囔囔的被他监督着写家庭作业。
“哎呀写得累死了,明天还有一天呢,不着急今天都写完吧。”陈安楠很会心疼自己,即使只写了十五分钟,他也要装模作样的揉揉手腕。
“你才写两行。”陆清远毫不容情的戳破他。
陈安楠卖乖:“可是我屁股疼。”
陆清远没什么表情的说:“那我给你揉揉。”
陈安楠赶紧说:“不用啦不用啦。”
他把英语试卷翻了个面,嘀咕为什么完形填空永远不能放在一页?又过了会儿,他把下巴支在桌上,说话时脑袋一动一动地:
“学这个有啥用?我又不要做洋鬼子的,也不打算出国,去菜市场买菜也用不着洋文。”
陆清远没停下笔,冷冷地说:“菜市场买菜要会算数,你数学高过20分吗?削甘蔗不用会洋文,以后你就去玄武湖门口摆摊,和你好朋友谢溪一起,正巧他爸是市长,城管大队见了你俩都得绕道跑。”
“……”小时候削铅笔的事儿现在还要再拿出来说,陈安楠把脸压在试卷上,不理他了。
数学不好怎么了,难道买菜还要会二次函数吗?还是老板不会告诉他每斤菜多少钱,让他当场验算?陈安楠恨恨地想。
他才不要跟谢溪去卖甘蔗,他要卖烤肠,两块钱一根,五块钱两根。
陈安楠化悲愤为动力,又在椅子上蛄蛹了半个小时,眼见着口水都要淌试卷上了,陆清远才终于停下笔,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着把人从椅子上抱起来,抱到床上,抖开被子给他掖好。
陈安楠的睡姿从不随年龄的增长而改变,横着睡竖着睡斜着睡,最喜欢搂着人睡,腿不搭人身上跟睡不着似的。
陆清远被他搂得很紧,烦躁的想,这都是被陆文渊从小惯出来的,才会搞得现在自己坐在这里跟人.肉抱枕似的。
陆文渊到家的时候,一推门就见儿子像入定似的斜倚在床头,一只手搭在陈安楠脑门上,闭着眼不说话,陈安楠则枕在他的大腿上,小狗似的趴着睡。
“你要睡觉怎么不上床睡?”陆文渊问。
“我不睡,我在背单词。”陆清远垂着眼说。
陆文渊没懂:“你要学习就去书房,你俩弄成这样是做什么?”
陆清远本来想说都是你惯得陈安楠,害的他现在睡觉不搂着人就睡不好,但是话到嘴边反而没了兴致,他调转一下被压麻的半边身子,说:“坐久了累,这样倚着比较舒服。”
陆文渊笑着说:“你就惯着他吧,我多好的苗子都叫给你惯坏了。”
陆清远不答话,心想,难道你没惯吗?不然他现在能就考20分还乐颠颠的?
陆文渊拍拍儿子肩膀,问:“今晚想吃什么?阿姨请假回老家几天,我下厨。”
“鲫鱼豆腐汤吧。”
陆清远也不知道脑子里怎么就突然蹦出来这道菜名的,直到饭点,陈安楠闻着味儿,兴冲冲地顶着鸡窝头爬出来,趿着拖鞋呱嗒呱嗒地跑进厨房,两只眼睛都在放光:
“鲫鱼汤鲫鱼汤!我想了好久呀!叔叔你是会读心术吗?!”
陆文渊把油撇到旁边,先给他盛了碗带荷包蛋的,乳白色的汤底,飘着青绿的葱段,下面鱼肉被煎的金黄。
陈安楠把荷包蛋先夹出来吃了,烫地嘴巴哧溜哧溜的,陆清远帮他把鱼刺挑出来,嫌弃的说:“吃这么快是怕我抢你的吗?”
陈安楠吃东西时腮帮子鼓起来一块,像只小仓鼠,意外的稚气:“可是小神龙俱乐部一会要播了呢,今天尼尔叔叔要做小恐龙的。”
都上初中了还跟小学一样幼稚,青春在陈安楠身上留下的痕迹并不多。
陆文渊把菜端上桌,都是些地道的土菜,他边解围裙边说:“崽啊,看电视前叔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陈安楠问:“什么事哇?”
陆文渊斟酌了会儿措辞:“咱们就是说,也不是强求……没事的话在学校念念书呗。”
陈安楠:“……”
“……”陆清远偏过脸,似乎想忍,还是没忍住,哧地声笑出来。
陈安楠鼓着腮帮子不动了,目光直溜溜地盯着叔叔。
陆文渊被他看得有点受不了,掩唇干咳了声,其实他是真不想逼迫孩子考出点成绩来,但是今天老师打电话找到他,字字控诉,陈安楠在火烧圆明园的答案上填了洋鬼子。
“我当然还是希望你能够健康快乐的长大,”陆文渊温声说,“但是咱们也不能完全把学习抛之脑后对不对?适当学点,学不学的好都无所谓。”
陆清远把挑完刺的鱼肉夹到陈安楠碗里,想:看吧,要不是他爸一味纵容,至于把这棵苗子给惯坏了?
陈安楠当然不知道哥哥心里想的什么,讪讪咬着筷子,说“知道了”。
是不是真把学习当回事了,陆清远没看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陈安楠这个小孩最近又起了别的小心思。
十三四岁的小孩,一场卫生课还要分两场来讲,老师沉默的在前面放科普片子,女孩子们出去玩,陈安楠盯着教室里黑呼呼的一片夹角,脸烫到了耳朵根,心里不断念叨着哎呦妈呀,最后还是没忍住,从指缝里偷偷看完了整场。
青春期的躁动在中学校园里分外凸显,学校里严禁谈恋爱,然而那种躁动的,热烈的,丰沛的生命力,就像春天里种下的一颗种子,两场春雨过后就会勃发出翠绿欲滴的嫩芽,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
尤其是周杰伦的七里香每天中午还在学校的广播里循环,更加催动了这份蠢蠢欲动。
陈安楠的班里已经有好几对了,尽管教导主任抓得很严,但总有漏网之鱼,甚至有几个会趁着体育课的空当,偷溜出去轧马路。
没过多久,陆清远突然察觉到陈安楠不大对劲,这种感觉越发的明显,紧接着,他就发现陈安楠竟然背着他早恋了!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陆文渊给这小孩换掉了诺基亚,用上最新款手机开始说起。
高中每天下晚自习已经是九点了,陆清远基本会在晚自习上解决掉所有的作业,等回家后再做课外习题,厚厚一沓黄冈密卷和竞赛题,拖起来能比人都高。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赋型优等生,他所有的成绩和分数都是用努力换来的。
在这一点上,陈安楠显然跟他没有达成共鸣。
陆清远出来倒水的时候,看见陈安楠蜷缩在沙发上玩手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棉花糖身上的毛毛。
棉花糖的毛一团团被揪下来,大抵也是嫌烦,在小主人的怀里拱来拱去,再用爪子挠挠小主人的手臂,想要下去,偏陈安楠毫无感觉,还在这惬意劲儿里使劲戳着手机,看样子是在回别人信息。
陆清远没在意,接完水又进房间继续做题去了,哪成想,等他试卷都做完了,准备洗漱睡觉的时候,陈安楠竟然还躺在沙发上戳手机,神情专注。
“在看什么?”陆清远走近,用笔在他头上啪地敲了一记。
“诶呀妈呀!”陈安楠被突来的声音吓得一哆嗦,鹌鹑似的缩起脖子,手机盖儿也下意识合上了。
陆清远把他逃避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经意的问:“被吓着了?”
“嗯。”陈安楠汗毛都立起来了,“你吓死我啦,走路也不出声。”
这还没出声?就冲你这看手机的专注劲儿,怕是跳踢踏的来了你都听不见。陆清远腹诽,说:“做坏事了?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陈安楠坐起来回嘴:“才没有,烦死你了。”
陆清远默不作声的看着他把手机收到兜里,趿拉着拖鞋回房间了,边走边不停地捂着心口给自己顺气,临关门前,还又扭头瞥了一眼陆清远,看见对方在看自己,赶紧转回脑袋。
陆清远微微皱眉,觉得这个小孩有点不大对劲。
这点不对劲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陈安楠总是在不经意的回避他,像是藏了什么秘密不想让他知道。
陈安楠以前喜欢赖在他房间里睡觉,现在也不赖了,每天做完作业就回自己卧室把门关上。
有时候,陈安楠还会在写作业的空隙里,转身背对着陆清远戳手机,然后再揉揉鼻子偷偷的笑。
他好像每天都在等待别人的回复,要是手机没有震动,陈安楠小小的眉头就会拧成一团,要是手机嗡嗡地响起来,他就会立马神采飞扬的,嘴角抑制不住扬起抹小弧度。
陈安楠从不这样迷恋手机,可现在他的情绪完全被一台小小的手机掌控着。
陆清远想摸到点蛛丝马迹。
起夜的功夫,陆清远发现陈安楠卧室的门没有合实,台灯柔软的光线从缝隙里倾泻出扇形的光影,流淌到陆清远心里,撺掇着他的好奇心。
最终还是按耐不住,陆清远悄么声靠近,透过虚掩的门缝,看见陈安楠正带着耳机小声说话,他像是在跟别人视频,微弱的屏光随着他轻轻地笑声,时亮时暗。
陆清远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浓重。
他记得初中部上个月被教导主任抓到两个早恋的,就是通过Q.Q认识的,干了这个年纪不该干的事,被处分的挺严重,说是败坏风纪让给领回家面壁,最后男方劝退,女方转学了。
陈安楠本来就不爱学习,现在放学更是抱着手机不肯松,要是到临睡前都没有收到消息,他的表情就会变得执拗而痛苦,像是等条消息等了一整天,没被回应一样。
难道这小孩也早恋了?陆清远渐渐起了疑心。
在陈安楠连续一个礼拜都晚回家两个小时后,陆清远心里彻底兜不住底了。
他想,要是陈安楠背着他做了什么事,又或是结交了什么不好的人,再发生像小时候那样的事,他的心脏可真是没有那么强大的承受力。
于是,他寻了个机会,悄无声息的跟在陈安楠后面。
陈安楠的声乐课一直安排在周六,那天他说,老师要留他吃晚饭,回家会晚点,让哥哥不要等他吃饭了。
陆清远说知道了,没多管。过了会儿,他站在一片树荫下,看见陈安楠小跑起来时扬起的碎发,身侧挂着的小水壶,因为颠簸不断敲击起来。
陈安楠和往常一样按时从音乐老师家下课,但是他既没有在老师家吃饭,也没有回家,而是坐上了另一班公交车。
车门在“哧”地声气音里缓缓朝两侧打开,又在巨大的轰鸣声里,颠簸晃悠的开动了。
陈安楠撒谎了。
公交车在陆清远的视线里渐渐缩成一点,他心里的不安却逐渐扩大起来。
第26章
陈安楠最近老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盯得自己背后发毛,但是环顾四周,又什么都察觉不到。
或许是撒谎导致的做贼心虚,他浅浅打了个喷嚏,从兜里摸出MP3,把线一点点捋顺,慢悠悠地戴上耳机开始放音乐。
陈安楠来得这片街区原本是破旧贫败的筒子楼区,后来因为影响市容,被镇府开发成了福利房区域,住的也都是单位员工。
现在这个节点刚好是下班高峰期,员工们蹬着自行车,一窝蜂地从马路对面涌过来,不过一个晃神,陈安楠的身影已经跟火箭发射似的消失在眼前了。
等陆清远视线重新清明起来,连片影子都没摸着。
他走进小巷子里,远远看见门和门串在破败的楼道上,墙面都起了皮,还有人从楼上往下泼洗菜水,哗啦啦的浇在地上。
陆清远被这倒霉的脏水拦住去路,又因为找不见陈安楠人,在这地方兜兜转转好几遍,时不时装作路过朝人家玻璃窗里看,结果被几个树荫下纳凉的阿姨注意到了。
她们对着这张突然出现的年轻清隽的面孔莫名兴奋,交头接耳的说:“奥呦,等小姑娘的吧,哪家女娃娃搞的对象。”
陆清远听见了,不得不朝收回脚步,走到小巷子口等陈安楠。
这个时间,月亮才刚刚爬上个边儿,黑灰色的天空理透着清白,麻石路上残留着太阳烘烤后的余温,晚风也散不去。
炝锅声含混着油水炸响的声,无限充斥在这条窄窄的小巷子里,像极了沉浮在香气里的汪洋小船。
陆清远从站着,等到蹲着,最后又坐到花坛边,陈安楠还是没有出来。
晚上八点,路灯投下暗黄的光影,像个巨大的灯罩,温柔地笼罩着光影下的人。
陆清远差点都要以为自己跟错地方的时候,陈安楠总算从三楼的一扇门后出来了,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女孩。
陈安楠今天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额前碎发软塌塌的在风里飘着,脸颊两边的婴儿肥还没完全褪去,总是时不时皱皱鼻子,能看出几分稚气。
稚气的陈安楠和女孩有说有笑的走过来,说话声渐近:“安楠,你唱歌真好听,我要是有你这副好嗓音,就去参加快乐女声了,还走学习这条弯路干嘛。”
陈安楠笑着说:“啊,谢谢你。你唱歌也很好听,我身边很少有比你唱得好听的呢。”
那女孩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她从口袋里小心翼翼拿出封粉色的信封,几次犹豫后,还是递给陈安楠。
她用手把碎发拨到耳后根,说:“那我先走了……”
陈安楠拿到信封谨慎地打开了个边,在看到里面的东西时眼睛都瞪大了,高兴得不行,把它举起来,翻来覆去的看,恨不能亲几口。
那女孩已经背着书包小跑走了,陆清远看着她消失在拐角,又看见陈安楠在蹦蹦跳跳的朝这里走,腰间挂着的水壶随着他的跳动,晃来晃去。
“陈安楠。”
路边忽然有人出声,陈安楠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只大手钳住了,那滚烫的温度灼得他心惊,眼睛都瞪圆了。
哥哥怎么会在这里?!陈安楠下意识把信封揣进包里,不掩震惊的问:“你怎么来啦?”
陆清远的声音很淡,听起来没有太多情绪:“你撒谎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会知道?”
陈安楠心里莫名咯噔一下,还没再开口,就听见陆清远又说:“能耐了,现在都会撒谎了。”
语气不善。
陈安楠心虚的抿住嘴,也不敢还嘴,他低着脑袋,一路被陆清远像挂件似的拖上车,两个人路上都很沉默。
1路公交车已经有些年头了,这条路窄,开得并不快,但是陈安楠的头靠在上面,依旧能感受到车窗玻璃哐哐地朝前震响着,震得他心里头也跟着发麻发虚。
他有点发困,也不敢再往哥哥身上靠了。
最后,还是陆清远把他的头拨到自己肩上,说:“先睡会,到了我叫你。”
今天陆文渊又下班得晚,自从他升了职称,参加了几次研究项目后,工作就一天比一天忙。
陆文渊这些年为了能够给孩子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就逐渐把重心转到了工作上。两个崽崽长大了,需求已经从无微不至的关怀转到了物质上的满足。
陆文渊向来很舍得给他们花钱,觉得别人有的,我们家的当然也要有。尽管俩小孩从来没对他索求过什么,但他还是乐此不疲的给他们买。
阿姨听见开锁声,赶紧把汤又重新回温了一遍。
陆清远到家后,先蹲下来给陈安楠换上鞋,然后才换上自己的。
他跟平常一样冷漠细致,但是从这冷漠里,陈安楠察觉到了某种不好的气息,因为陆清远绝对不是那种好说话的人,他的爆发通常会在一段时间的隐忍后达到临界点。
那是件很可怕的事。
果不其然,等陈安楠安生的吃完晚饭,陆清远就把他叫到了房间里,曲起指节敲敲桌子,不容置喙的说:“拿出来。”
他既没有问陈安楠为什么撒谎,也没有问他撒谎做什么,只是在下达命令。
陈安楠手背在身后,头埋地很低,像做错事的小孩子。
陆清远声音很冷,镜片在冷光下折射出细细的线:“我让你拿出来,听明白了吗?”
陈安楠从前喜欢看陆文渊带着眼镜说话的样子,因为很温和,有种平易近人的书卷气。
但是陆清远完全不一样,陆清远的眉眼从小就深,又因为随着年纪长开了,更显深邃,台灯浅黄色的光影打在他脸上,就有种沉郁的冷,而鼻梁上的那副窄框眼镜,更扩显了这份冷意。
陈安楠最怕的就是别人凶他,从小就胆小,禁不住凶,不过那会儿爱哭,这会儿却吭哧吭哧地不敢说话,掏掏兜,老老实实把手机上交。
“不是这个。”陆清远严肃的说。
“……”陈安楠抿嘴,又掏掏兜,念念不舍的把自己的MP3也上交了,连同耳机一起。
“……”陆清远却只是看着他,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危险的眯起。
陈安楠被看心里发毛,又磨蹭的掏掏兜,终于摸出来一粒大白兔奶糖,小心翼翼地放到哥哥手上。
看哥哥目光还凝聚在这里,他小声说:“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吗?”陆清远眉头深深拧起,指节不轻不重的扣响桌面,“如果被我找到了,是要被惩罚的。”
陈安楠点头,把自己的兜翻出来给哥哥看。
“好,只有这些是吧,”陆清远站起身说,“那今晚都别睡了。”
陈安楠嘴巴撅起来,觉得委屈:“为什么呀?我手机和MP3都给你了,口袋也空了呀!”
还要问为什么?为了袒护约会对象连撒谎都学会了,况且,那封信也没有上交,显然是心里有鬼。
陆清远不接他话茬,既然陈安楠执意不认错,那惩罚是必然的,他决定今晚一定要把陈安楠关在房间里狠狠惩罚。
“把初中数学真题试卷做完,不做完不准睡觉。”
“……”陈安楠嘴边弧度又撇下去,看着陆清远的视线都透着股难过和委屈。
陆清远完全不吃这套,语气冷淡地不像话:“做,我今晚看着你做。”
“……”陈安楠突然就后悔撒谎了,没有比这个惩罚更歹毒的事情了。
陆清远把他的试卷册扔到桌上,又在他旁边抽出把椅子坐下来。
陈安楠也不敢顶嘴,因为哥哥这会儿正生着气,搞不好会被罚两张试卷。
他只能哼哼唧唧的趴在桌上开始念题,一道题念三遍,念得心不在焉,陆清远没理他,又拿出张空白的纸,对着英语题开始写起来。
笔尖沙沙磨响在纸张上。
这个点,玄武湖的主道上有很多遛弯大爷,他们大清早遛鸟,晚上就捧着茶壶散步,一把宜兴紫砂壶被养得水光润滑,屁兜后面的收音机放着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
月光流淌在他们身上,将背影徐徐拖长,蝉鸣声叫嚣着扑入浓黑的夜,从二楼的窗户看,能看见很多小飞虫啪啪撞着路灯。
陈安楠做题做的几欲昏死,直到十一点多,他才堪堪完成两页。
楼下开门声又一次响起,没过多久,有人推开卧室的门,探出半个脑袋,愉悦的问:“刚刚进门打了两个喷嚏,来,让我看看是谁在想我?”
陈安楠听声音就知道是叔叔回来了,但他现在做题做得想死,耷拉着脑袋不想说话,陆清远也只是忙着手头上的事,压根没工夫搭理他爸。
这气氛不用想都知道怎么回事。陆文渊见怪不怪的“呦”了声:“咋了?两位冤家又吵架了?”
说着,也抽了把椅子反坐下来:“来,叫我看看怎么一回事,谁对谁错,我来批判下,快快,有委屈的赶紧上奏!”
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安楠确实觉得委屈,他不想做数学试卷,但是导致他委屈的原因是他撒谎了,这理没地儿可说,一看到还有两页没写,他就想哭。
“没有吵架。”陆清远淡淡地说。
“真假的?”陆文渊忽然俯身凑近陈安楠,脸凑过来,“我怎么瞧着这个快要委屈死了?”
陈安楠笔尖一顿,赶紧把脑袋埋在臂弯里,不叫别人窥探自己的情绪,声音都闷在里头:“才没有!”
陆文渊被逗得不行,觉得他家崽崽还是孩子心性,跟永远长不大似的,好玩着呢。
他把宵夜搁到桌上,颇为善解人意的说:“行了行了,别学了,先吃点东西。”又故意用一种老家长的口气说,“小陆啊,别把孩子看那么紧,这都几点了还写。”
陈安楠没有哥哥的命令不敢吃,只埋着脸,瓮声瓮气的说:“我也没有很饿。”说完,又抬起半边脸,悄悄地看一眼,再看一眼。
陆清远仍旧在低头写题,没说话,只是抬手把那碗宵夜推他面前去了。
“给我的吗?”陈安楠装作不懂的问。
“不想吃就接着写。”陆清远说。
陈安楠得了便宜还卖乖,都不等哥哥把话说完,立马就端着碗跑出去了,生怕迟一秒对方就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夜宵是马祥兴的凤尾虾,河虾去壳炒的鲜嫩,陈安楠很爱吃,陆文渊帮他把豌豆挑出来,叫他慢点吃,又进屋去问陆清远吃不吃,陆清远笔尖没停,说不吃。
等陈安楠吃饱喝足后,指针已经滑过了十二点,他忽地想起——明天要交的英语习题册还没写!
他慌里慌张的跑回房间,陆清远已经不在了。
陈安楠把卷子推到旁边去,要扒拉英语册的时候,突然发现哥哥刚刚坐的位置上,竟然好整以暇的摆着他的作业。
摊开的习题上面,被人用铅笔圈圈点点出每道题考得语法,划分出主谓宾,变化形态,该背的要点都被整整齐齐的写在空白的纸上了,以及最最重要的答案。
陈安楠盯着草稿纸,心里叫嚣着答案!不用明早去抄别人的了,又可以晚起十分钟!
夏日的晚风从纱窗里吹来,掀动纸张的一边,露出结尾处,那行瘦而潦草的小字——下不为例。
这件事在陈安楠心里自以为被翻了篇,完全没想到陆清远因为察觉他早恋的事情,好久没有松懈下来。
他感觉自己心里像种下了一粒种子,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而无限膨胀着。
陈安楠每天早上都是和哥哥一起上学,他们初中部原先和高中部并不在一个校区,因为初中部临时扩建,才和高中部合并校区,后续又为了统.一教学时间,初中部的作息几乎都是和高中同步,除了晚自习。
所以,陆清远只要一有机会,就会盯紧陈安楠。
当陈安楠看到前面带着红袖章检查记分的人,居然是陆清远时,他足足愣了好几秒。
同时愣住的还有专门检查初中的纪律委员:“学长,你好像不是检查初中的。”
陆清远没说话,只是目光微斜,那位纪律委员立马扭头说:“哎呀,对不起是我搞错了,我马上去检查高中。”
陈安楠:“……”
陆清远确实是个冷淡沉闷的人,虽然他模样并不逊色,五官深邃,下颚线利落漂亮,但偏偏一双微挑的眼睛在看人时,充斥着审视的压迫感,这会让人觉得他是阴沉沉的,不大好接触。
陆清远就这样,带着红袖章,没事就去初中部记分,而且他还特爱记初一(5)班的分。
以至于初一五班的同学都有点杵他了,因为这位学长不苟言笑,扣分又严谨的样子实在吓人,他们好多回都怀疑是不是班级里有人惹到高中部的人了,在暗地里实行打击报复。
只有陈安楠不为所动的趴在桌上抄歌词。
近乎透明的薄纸覆在歌纸上面,他认真的一笔一笔描着上面的字体,后面女生又在说她求她妈给买了张限定版的黑胶唱片,下次请陈安楠去家里听唱片。
陈安楠兴冲冲地说“好呀好呀”,完全没留意外面那双眼睛在默默盯着他。
就这样,陈安楠简直如同一根弹簧,压力之下,必定弹性无限。
饶是陆清远就差没24小时把眼睛长在他身上了,连手机都没收了,他还是有办法跟他的“小女友”取得联络,甚至有一回还偷跑网吧被教导主任逮住了,洋洋洒洒的痛批了两节课。
陆清远有好几次都看见陈安楠站在操场上在和那个小姑娘说话,说到兴起处,还会捂住脸,歪着脑袋笑,午后的阳光,碎金一样的剥落下来,刺得人眼睛微痛。
就当陆清远实在忍受不了,准备开诚布公的找陈安楠谈一谈时,家里却又发生了件大事。
那天晚上,陆清远下了晚自习到家,远远就看见自家房子飘着缕黑烟。
他吓了一大跳,以为房子着火了,想到陈安楠还在家里,站起来把脚踏板蹬到起飞,气喘吁吁的冲进院子里,才发现是陈安楠蹲在地上用搪瓷盆烧东西。
火苗贪婪的舔舐着丢进来的纸张,在夜色里撩得很高,映照出陈安楠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他安静地蹲在那,呛了满面灰,活脱脱成了小花猫的样子。
陆清远心里蓦地一跳,把自行车往墙根一丢,冲上去把人拉起来问:“你怎么了?”
陈安楠却不肯起来,他哭得很忧伤,抱着自己的膝盖,抽抽搭搭地说:“塌房了……”
“啊?”陆清远抬头看眼身后好端端立着的房子,抹了把冷汗,耐心问,“房子哪里塌了?还是你们初中部塌了?地震了?你有没有事?”
陈安楠细细的浅青色血管在薄薄的眼皮上颤了颤,抬起双湿漉漉的眼睛,抹抹眼泪,说:“哥哥,如果你很喜欢的一个人——”
“我没有喜欢的人。”陆清远打断他。
“好吧……”陈安楠换了个措辞,还沉浸在自己悲伤小世界,两只手撑着下巴,“如果你很在意的人,背着你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你会原谅他吗?”
陆清远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他也代入了下,如果以后自己的女朋友背叛了自己,那他绝对不会原谅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陈安楠问这个问题,难道也失恋了?
看着又烧东西,又泪流满面的陈安楠,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隐忍了一段时间的情绪终于爆发,陆清远痛批的话都已经冒出嗓子眼了,谁料还没吐出来,陈安楠却突然抱住了他。
“哥哥……呜——”他两只手搂着陆清远的腰,把脸埋地很深,那淌下的眼泪混着黑灰蹭了陆清远满怀。
哥哥的校服是宽大的,看似遮得严实,实则两侧空荡的厉害,挨近时会有洗衣液的淡香。
明明都是一样的洗衣液,但是哥哥身上的味道永远带着温度,陈安楠抱着他,会有种很温柔和安全的包裹感,他从小就喜欢这样。
陆清远涌到嘴边的责骂终究是没有落下来,他抬起只手,摸了摸陈安楠的脑袋,说:“失恋也没什么的,这个年纪谁都不能保证一辈子。”
陈安楠闻言顿了下,抬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半天,张张嘴问:“追星失败算失恋吗?”
“……”陆清远沉默了会儿,脑子里那根弦像是被拨动了,说:“你说得塌房,该不会是你偶像塌房了?”
陈安楠想了下,说:“要是学校塌房了我也能接受。”
两个人在夜色里面面相觑,陆清远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把藏了很多天的疑问抛出来:“你撒谎的那天,我看到你在跟一个小姑娘递情书。”
陈安楠仔细回忆了一番,猛地想起来:“噢,等下。”
陆清远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看陈安楠噔噔噔地跑回家,不多时又噔噔噔地跑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封粉红色的信封。
那信封就是那天陆清远看到的,陈安楠当时还恨不得对着亲两口。
陈安楠丝毫不避讳的把信封拆开,陆清远的心却随着这个动作顶到了嗓子眼,他本着不瞎看别人隐私的原则转过脸去,在听到陈安楠说“好了”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偷偷瞄了眼。
这一看,才认出来,那哪里是什么情书!竟然是张小画片,上面印着个年轻俊秀的男孩子照片,是当红的歌星,穿着快要拖地的喇叭裤,头发长的能扎小辫儿,怀里抱着把吉他,在台上卖力演出着,右下角是龙飞凤舞的签名。
火盆里的火将熄未熄,陈安楠看着照片边沿被一点点蚕食,用力吸吸鼻子,说:“唉,苗苗去看演出,特意给我带回来的呢。”
这种在前期倾注大把心血,突然就被抽空的感觉,怕是和失恋一样的感觉了。
陆清远皱起眉,问:“这不是情书,你那天为什么要藏?”
陈安楠眨巴着眼睛,没明白。
陆清远说:“那天我看见你把东西藏起来了,你不是想遮掩吗?”
陈安楠老实巴交的回:“可是,要是被你看到了,一定又会说我不思进取,把它没收。”
“你去网吧……”
“手机被你没收了,他的新歌我得打榜,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去了,你别生气行吗?”
“你撒谎去同学家呢?”
“我们约好了一起看碟片,我怕你不同意。”
其实不是他想去别人家看电视,只是自家的电视最近坏了,因为陆清远没有看电视的习惯,而陆文渊下班晚也不看,导致一直没人发现。
陈安楠知道大家都很忙,也就没因为这件小事打扰人。
况且,苗苗家有好多不同的碟片,除了电影还有歌碟,他们每天一群人凑在苗苗家看DVD,有时候也会看综艺海选,固定用手机投票,再互相通过Q.Q分享自己偶像的新歌,聊得开心着呢。
豁然雾解。陆清远心里的巨石总算安全落地。
他指腹搓过小弟弟脸颊,带起道灰痕,嫌弃的说:“别哭了,难看死了。”
话说得不好听,脸上也没太多的表情,但院子里的灯柔和的铺过来,照得他眼角眉梢分明都是软的。
要是以前,陈安楠肯定不乐意,要顶嘴个八百句,但这回,他也只是不耐烦地抛下句“你烦死了”,然后胡乱的把自己脸抹一抹,跑回家了。
这个夏天在渐弱的蝉鸣声中悄然褪去。
陈安楠没过多久就发现家里的电视机被人修好了,那天陆文渊还带回来一台崭新的DVD机子,把锃亮的碟片放进去,伴随着纷繁的雪花亮起,液晶屏幕上很快显现出熊猫字样的蓝屏。
也是那天,他们一家窝在一块儿看了一晚上的碟片,从电影看到歌碟。
陈安楠痴痴地望着电视机里的人,连眼睛都不眨了,嘴巴惊得也合不上。
屏幕里,是这两年某个风靡亚洲的韩国组合,他们穿着完全不合身的宽大衣服,留着夸张的长发和刘海,一把电吉他在指尖好似生了风。
陆文渊揉着棉花糖雪白的绒毛,笑着打趣:“崽崽你很喜欢?”
陈安楠点点头,跟没骨头似的趴在哥哥肚子上,打起拍子:“太酷啦。”
陆清远把人掀到一边去,嫌他烦。
日子在鸡毛蒜皮中过得飞快,转眼间又到了2007年的尾巴。
这期间,陆文渊觉得儿子愈发奇怪了,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对着正在梳头发的陆清远说道:“崽,你那头发长的都能扎辫子了,要不剪剪吧?老师看了不说吗?”
老师当然说,教导主任还隔三差五就在校门口抽查。
但谁都没有发现陆清远每天都偷摸把头发扎出个小揪揪,冬天的校服外套宽大,里面还能穿件羽绒服,等那外套拉索一拉,顶到下巴,那点尾巴似的头发就被遮住了,藏得可好了。
陆清远顿了下:“不酷吗?”
“……”陆文渊实在不好意思打击儿子的自信心,只好装作很忙的样子,转移话题:“对了,我看你最近挺迷吉他的,要是实在喜欢,爸爸也给你报个班?你跟楠楠一起去上课,也省的你自个儿在家琢磨了。”
饶是陆文渊这样爱孩子,都实在受不了陆清远每天没事在家里魔音贯耳了。
陆清远没说话,他默默把很酷的头发拨到肩后去,然后再默默把吉他抱在怀里,最后拨通了肖卿湘的电话:
“妈,你看我这次弹得怎么——”
结果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嘟嘟的挂断声。
第27章
对于陈安楠来说,没有比上初中更痛苦的事了,如果有,那就是上高中,尽管他现在的成绩完全碰不着高中分数线,属于种放飞自我的状态。
陈安楠因为成绩不好的事和谢溪分开坐了,这小孩和陈安楠一样,明明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就早已把学习抛之脑后,俩人在学校除了学习,什么都干,时常被老师痛批“我用脚在答题纸上踩一脚,都比你俩考得分高”!
原先,陆清远还以为他俩是商量好的,入学一起考一个班,后来认真想了下,也明白了,按照他俩这成绩很难不在一个班。
于是,陈安楠有了新同桌,是个文静的男孩子,叫何瀚铭。
和陈安楠不同,何瀚铭的成绩一直属于年级前五,是初二分班后,班级为了平衡快慢班而塞进来的,老师把他调过来的目的也是为了让好同学能带动下差生的成绩。
陈安楠才和这男孩做同桌没几天,就听说了一大堆事情。
说他有个亲戚在市里头做大官,本人的家庭条件也极为优越,父母都是归国华侨,只有他一个独生子宝贝,家在东郊别墅区,每天都有专车接送,别提多洋气。
陈安楠回忆起来,确实是有一回,他看见何瀚铭从一辆车上下来,那黑色锃亮的车在阳光下泛着锋锐的冷光,车前头还坐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应当是司机。
陈安楠还听说他家有台施坦威钢琴,名贵的能在美龄宫隔壁买下栋小洋楼,他羡慕得不行,心里也想见见这架传闻中的高级钢琴,而何瀚铭本人却经常顶着同学们非议的目光,只认真学习。
谢溪不以为然,说谁家还不是个官儿了,有啥了不起的,至于天天挂嘴边吹牛吗?
陈安楠叫他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同学,不应该背地里嚼舌根。
就这样,陈安楠跟何瀚铭坐了大半个月的同桌,一到下课时间,两人的座位周围永远是拥挤的,总是有一堆女孩子围过来聊天打闹,送小零食,还有些是过来问何瀚铭题目的。
情窦初开的年纪,陈安楠的心眼却实得很,他把一个金灿灿的大橘子剥开皮,边吃边听何瀚铭给她们讲题目。
一道题,三言两语就能把题干拆解分析个透彻,何瀚铭问:“明白了吗?”
小姑娘点点头,含蓄的说:“你真厉害呀。”
“是吧,我也觉得,他老厉害了。”陈安楠把橘子皮用纸巾包起来,放进桌子旁边挂着的小垃圾袋里,那垃圾袋才两节课就已经快攒满一袋了。
他收拾完,又在桌洞里摸来摸去,掏出来一包咪咪虾条,开始咔嚓咔嚓地吃起来。
何瀚铭忽然笔尖一顿,转过脸对他说:“陈安楠,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在外面要有教养吗?”
“啊?”陈安楠突然被这么指责一番,愣了。
“你吃东西味道又大又有声音,影响到我了。”何瀚铭看着他,眼底的厌恶和嫌弃完全不作遮掩。
“啊……”陈安楠最擅长读别人的表情,尴尬地摸摸鼻子,默默把小零食塞回桌洞里,又拿纸巾把手擦干净,连着垃圾袋一起扔了。
他平时下课就爱吃东西,牛奶零食从不间断,但这几天也不敢吃了,怕被人嫌弃还不自知。
不过,他也不是个计较的小孩,好几次想要示好,偷偷把自己的小零食放到何瀚铭的桌洞里,何瀚铭大抵是看出来他放的了,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结果放学,陈安楠就在垃圾桶里发现了自己送出去的小零食,原封不动的被扔了。
原本正常的同桌关系,因为这件事而变得尴尬扭捏起来,谁都没再开口主动和对方说过话,他们似乎都默认在课桌上分出三八线,谁也不挨着谁。
有几回班级里发作业,陈安楠下课不在教室,等回来一看,何瀚铭也没给他留,他只能再去找老师要,老师还指责他对学习不上心。
陈安楠很少跟同学处得不好,都初中了,小孩子心性也没那么强了,而且这种微妙的关系非常消耗心力,尤其是他俩还是同桌,一直这么跟陌生人似的,里外都尴尬。
晚上,陈安楠趴在桌子上,郁闷的问哥哥:“他为什么讨厌我呢?因为我吃咪咪虾条没给他?还是我没把橘子皮第一时间扔掉?难道我夸他厉害也有错吗?他为什么扔我东西?”
陆清远把书翻了个面,一只手搭在他脑袋后面,给他顺毛:“你又不是人民币,干嘛要每个人都喜欢?”
书翻过一页,他又说:“就算是人民币,也会有人说他不要很多钱,只要很多爱。”
陈安楠脑袋一抬,软趴趴地倒在哥哥肩膀上,说:“那我还是要很多钱好了。”
“你要很多钱做什么?”陆清远顺口问。
陈安楠撒娇似的把脑袋在哥哥肩上揉来揉去,揉得小碎发乱成一窝,呼吸的温度都喷在陆清远耳根:“我要有钱,就可以养你们啦,然后我也买架施坦威钢琴,边弹边说我不要很多钱,只要很多很多爱。”
小孩子的梦想单纯又干净,跟张白纸似的,陆清远曲指,在他脑袋上轻轻一叩:“谁要你养。”
他说得不咸不淡,陈安楠却不愿意了,蹭地下坐直,质问他:“你什么意思?”
陆清远不接茬,兀自把书翻了个面儿,谁知道下一刻书突然被抽走,陈安楠小短腿一跨,坐到他身上,晃着他脖子说:“你不是说咱俩好一辈子吗?你难道不想跟我好了吗?你说话呀你什么意思?”
陆清远叫他晃得头晕,严肃的说:“陈安楠,我在看书。”
“我知道。”陈安楠说,“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你不跟我好了吗?你要去跟别人好了?”
打小就这样难缠,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以前还会问毛毛虫呢,现在变了,孩子大了不好哄了。
陆清远嫌烦,皱起眉,干脆直接伸手一抱,把陈安楠扛起来。
陈安楠低低惊呼了声,哥哥肩膀是健硕的,他那游泳圈似的小肚腩扛不住,压得小腹生疼,他垂着脑袋,不安分的扭动身子:“你弄疼我啦!”
陆清远置若罔闻:“你说什么?我聋了。”
陆文渊正在客厅看香港电影呢,就看儿子扛着个人出来,往沙发上一扔,冷淡地说:“能不能看好你家崽,吵死人了。”
陆文渊“哎呦”一声,学着电影里的画面,敬礼说:“Yes,Sir.”
几十岁的人了,还总是这样不着调,没有一点老父亲的样子。
陆清远叫他爸弄得半天无语,只好也学着电视机里的说话声,指着他说:“再看不好他,我开除你啊sir。”
陈安楠被逗得“噗嗤”笑出声,刚坐起来,就被陆文渊拉抱过去,陆文渊捏捏他的小肚子,又像抚摸棉花糖似的,帮他把蹭乱的头发一缕缕顺开。
陈安楠舒服得直哼哼,他太喜欢这种亲昵的接触了,从小到大,这都是他心里暖的、亮的、甜的部分。
然而再快乐也是在家里,等到了学校,陈安楠又要面对何瀚铭那张冷得跟铁板似的脸。
他俩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这种漫长而艰苦卓绝的较劲。
陈安楠不会的题目,老师让何瀚铭下课给他讲一讲,但何瀚铭给任何人讲,都不会给他讲。
陈安楠坐在靠窗的位置,下课想上厕所,叫何瀚铭让了几回他也不让,最后还是陈安楠自己从桌肚底下钻出去的。
等何瀚铭要关窗,陈安楠也不理他,故意把窗户开老大,结果第二天他自己先感冒了。
陈安楠一边擤鼻涕,一边听谢溪忿忿不平地说:“他也太欺负人了,学习成绩好很厉害吗?要不还是叫老班给你们把座位换了吧,你就是不跟我坐,也不能叫别人随便欺负啊?”
陈安楠摇摇头说:“算了吧。”好学生在老师那总是会被偏爱些的。
老师还只会语重心长的跟他说:“好好跟你新同桌学习,争取把成绩提上来。”
陈安楠乖巧的点头。
他本以为这漫无尽头的拉锯战还得持续一段时间,但就有那么一天,好巧不巧的,陈安楠因为打扫包干区卫生,多留了会儿,等回来时,他的书包还在教室里,但班级门已经被人锁上了。
陈安楠只能去办公室找老师来开门。
学校的初中部和高中部因为是临时调到同一个校区的,老师办公室实在挪不出地方,就导致一间办公室能挤七八个老师,还有些是和高中部老师挤一间的。
陈安楠刚进去的时候,就被其他老师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班主任的位置又在最里面,他不自在的走过去,竟然瞧见何瀚铭也在,正趴在老师办公桌上填表,看见他来,顿时手下一紧,用胳膊把表遮掩住大半。
“老师。”陈安楠小声的叫。
班主任听声扫过来一眼:“还没回家呢?”
陈安楠说:“我书包落在教室里,门给锁了,可以帮我开下门吗?”
班主任翘着腿,高跟鞋挂在脚上一晃一晃的,闻言手还停在鼠标上,看着电脑屏幕说:“等何瀚铭填完表。”
“好的。”陈安楠主动挪到旁边去,看何瀚铭跟防瘟疫一样用自己的身体把表遮的很严实。
陈安楠不知道他在填什么东西,等填完表交给班主任,老师说了句:“材料最晚下周一得交,忘记交教务处那里就不等了。”
说完,顺手把表格顺手塞进了抽屉里。
陈安楠目光游移,本来没想着要看,却还是意外瞥见了表上的那行小字,紧接着,脑子里就轰然炸响了一片。
因为初中部和高中部在同一个校区的缘故,没过几天,高中部竟然有个学姐拎着只小巧的饭盒过来找何瀚铭,而何瀚铭恰巧去帮老师批试卷了,陈安楠便让她把东西放课桌上就行。
小姑娘甩着长长的马尾,把饭盒放到课桌上,正准备走,结果有几个八卦的女同学一听是找何瀚铭的,立马好奇的凑过来,问学姐和何瀚铭是什么关系,怎么会来初中部亲自送饭?
“嗨呀,他妈拜托我送过来的。”学姐不以为意的说。
这个年纪的女生,都是一顶一的玛丽苏脑袋,立马有人来了劲:“哇,那你们两家是世交了吧?”
眼瞅着要说八卦,陈安楠赶紧假装自己不敢兴趣,趴桌子上睡觉,耳朵却支棱着往旁边侧。
“Areyoukiddingme”学姐噗嗤笑出声,“开什么玩笑,我俩气质完全不同的好吗?他难道跟你们说他家很有钱?”
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落下来,大家顿时明白其中玄妙,都凑到学姐面前来,说:“我们都知道的,他家可有来头了,父母都是归国华侨呢。”
学姐反问:“那你们也见到了?”
女孩子们说:“我们有人看见他每天都有小汽车接送,而且他家还住东郊大别墅。”
“噗——”学姐被逗得笑出声,“女孩子们,你们也太单纯了吧,别人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我要说我爸是美国总统,你们也信?”
大家纷纷摇头。
学姐接着说:“不过都这么久了,他这点坏毛病怎么还没改掉。”
“什么毛病?”
看学姐撇撇嘴,没有要说得意思,女孩子们顿时心领神会,凑得更近,围成个小圈,甜甜地说:“姐姐,话说一半要急死人的。说嘛说嘛,姐姐你人美心善,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的,是吧安楠?”
陈安楠正装睡呢,被突然叫名字,“啊”了声,脑袋闷在臂弯里说:“我睡觉呢。”
这个点,教室里的人并不多,很多学生在食堂吃完饭,会围着操场走两圈消消食,男孩子们就楼下打球,学校的广播里正在播放的Tank的《三国恋》,轻松欢快的旋律遮盖了外头的喧闹声。
“其实真没什么,他家住在东郊别墅区也很正常,”学姐眼睛弯起来,玩笑的说,“他妈妈是我家雇的保姆,他爸是我家的帮工,所以他们一家子都住在我家,你们看到的车也是我家的,谁让我俩一个学校,就顺道一起送过来了呗。”
说完,她又不在意的补充:“其实何瀚铭成绩挺好的,也没什么坏心眼,只是有点小虚荣罢了,从小就喜欢故意让同学觉得他家里有钱,我都听他妈说过他好多回了,没想到上初中了还这样。”
“不过你们该玩还是得玩,他成绩不错的。”
撂完这些话,学姐就起身离开了,剩下一群小姑娘面面相觑,你戳戳我,我戳戳你的,推搡着走了。
等陈安楠把脸抬起来的时候,他的皮肤上已经有被衣服褶皱压出来的几道小印子,不知怎么回事,他又想起那天在老师办公室,无意间瞥到何瀚铭填写的表。
真不是故意想看,只是余光一偏,恰巧把那行小字逮个正着——贫困生资助登记表。
何瀚铭本身不是个迟钝的人,没过几天,他就能察觉到无数眼光在他身上飘啊飘的,只有陈安楠还是老样子,下课该吃吃,该喝喝,AD钙奶一插一整排,轮着喝,不理他,也不分给他半点眼光。
何瀚铭隐隐觉得,有事情败露了。
这个年纪似乎已经可以通过别人的目光产生鲜明的羞耻感,何瀚铭开始有意无意的回避起同学的目光,他时常坑着头,在自己位置上一坐一整天,有同学找他,他也不理,甚至连班级的团体活动都不参加了。
他的孤僻让他生活在一个夹层里,不再跟任何人接近。
直到有一回,陈安楠体育课没上完,跑班级里拿水杯,恰巧碰见何瀚铭也坐在教室里,因为今天体育课要分组跳长绳的缘故,他说自己不舒服和老师请了假。
陈安楠进来的时候,看见何瀚铭正捧着本语文书在发呆,他的面色似乎不大好,看见陈安楠来了半晌也没个动静。
陈安楠把水杯掏出来,小口小口的喝水,不多时,突然听见对方淡淡的声音响起:“陈安楠,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陈安楠扭过头,确认教室里只有他们俩个人以后,才说:“什么?”
何瀚铭又不说话了,教室的玻璃窗被值日生擦得干净清透,把外头的树影都重叠倒映在上面。
两人在楼下的喧闹声中,都各自安静了会,就当陈安楠准备走的时候,忽地又听见他说:“你这个成绩能进来,应该是本地户口吧。”
陈安楠的脚步顿住了,他回过头,奇怪的看着同桌。
何瀚铭坐在位置上,没有看他,自顾自的说:“你知道吗?这所学校如果没有本市户口,就算考进来,也要花两万块钱的赞助费。”
“两万块啊,”他说,“我爸妈一个月才两千块的工资,他们把攒的钱都拿来交学费了,要不然,谁会想住别人家里。”
“……”陈安楠一时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有时候,人心真的是个矛盾又难解的东西。
陈安楠的敏感和细腻能够让很多事情变得交错复杂,他能于某个瞬间捕捉到旁人观察不到的情绪细节,去疏远讨厌他的人。
也会像现在这样,仅仅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就牵动出一点点的怜悯和不忍。
陈安楠站在教室门口,思来想去,还是小大人似的开口道:“谁在意你家有没有钱?难道你有钱会分给我吗?”
何瀚铭没接话。
陈安楠接着说:“你又不是人民币,干嘛要每个人都喜欢?再说,就算是人民币,也会有人说我不要很多钱,只要很多爱呢。”
说完,把自己兜里的纸巾掏出来,扔到桌上。
这回,何瀚铭没有再拒绝,而是把纸巾包抽开,大大地擤了个鼻涕:“你数学试卷上的第三道选择题错了,是选A,勾股定理,你再错的话,老师又要骂你了。”
成长的每一天,都是一段新故事。
这短暂的十分钟交流,竟然能让两个人准备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关系得到了缓和,从这回起,何瀚铭不再拦着位置不让陈安楠走了,陈安楠也不再故意把窗户开很大。
他甚至会指着陈安楠的一道算术题说:“你方程式写错了,应该这样写才对。”说着,就拿过他的卷子在旁边细细标注。
看陈安楠没懂,他就会耐着性子,把它拆解成最简单的公式。
而何瀚铭有时候也会从自己的抽屉里,翻出来几包不属于自己的小零食,比如咪咪虾条。
谢溪没搞懂俩人现在的关系,奇怪的说:“他威胁你了?”
陈安楠和好朋友并坐在操场上晒太阳,这个季节的阳光不燥,晒在身上暖融融的,他们学校的操场宽阔,橡胶草坪也很软,随便挑一处坐着,有时候还能看见哥哥在打篮球。
高三的学习很忙,对于好学校的学生来说更是,陆清远他们早就已经开始复习轮,只有偶尔得空才会出来运动。
岁月在少年身上留下的痕迹永远是明媚鲜亮的,像淬过火的陶瓷,即使外表再冷淡,内里也是滚烫的。
陆清远立在澄澈的阳光下,袖子捋至臂弯,漏出的半截手臂上青筋明显,远远的,陈安楠看见他在朝自己这里看来,旁边男生懒洋洋的搭上他的肩,把自己的重量压上去,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小陆,你看什么呢?”
陆清远一只手闲闲的插在裤兜里,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声调却是愉悦的:“在看一个小朋友。”一个很可爱的小朋友。
第28章
陈安楠小朋友对于长大这回事完全无知无觉,他平时最喜欢的就是黏在哥哥身边,但是最近却不得不分开了。
寒假才刚到,他的声乐老师就要带着他去别的城市参加一场青少年的歌唱比赛,电视台举办的,说是为了庆祝奥运。
比赛按照回合制淘汰,一轮轮朝上筛选,陈安楠已经过了预选赛和初赛,现在要去决赛,电视台会作成一档节目在过年期间放,假期收视率也会不错。
寒假本身就短,这一去,近乎只能开学才回来了。
陆文渊知道后特别高兴,当即就买了一大堆节日礼品,派发给同事邻居,告诉所有人晚七点能看到他家崽上台演出。
只是陈安楠有点小遗憾,他本来是想叫哥哥陪他一起去的,但是高中学业忙,陆清远抽不开时间,学校寒假还组织了补课,去不成,而陆文渊手头也有工作没完成,暂时去不了。
反倒是谢溪,因为他哥哥在电视台工作的缘故,他拿到了陪同的工作证,要和陈安楠一起去。
机票定在明天,陈安楠这会儿窝在沙发上睡着了,陆清远碰碰他,让他去卧室睡,陈安楠却只是微微扭了扭头,找了个相对舒服点的姿势,枕好头,把自己的腿也蜷缩起来。
最终,陆清远从卧室里抱出来厚绒毯,给他盖到身上。
陈安楠很快就把自己紧紧裹在毯子里,舒服的哼哼两声。
外头在落雨,南京入冬的时候总爱下雨,今年也不例外,从窗户里看,能看清灰黑的虚空里,雨丝在灼灼的橙黄色光晕下细密的像线。
陆清远帮陈安楠需要的换洗衣服,他的阿贝贝,以及从小围到大的旧围巾一起给装到行李箱里,除此以外,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牛奶零食,要是陈安楠在别的城市吃不惯,这些也足够他吃到回家。
等东西全部井井有条的收拾好,陆清远才坐回沙发上,陈安楠似乎感知到了熟悉的温度,头一挪,枕到了哥哥腿上,再抓住哥哥的手,握得很紧。
两个人就这样睡了几个小时,陆清远的头倚在沙发上,微仰着。
等陈安楠再次睁眼,天已经蒙蒙亮了,他虚虚的眯着眼,视线半天才聚焦在陆清远身上,然后慢慢的坐起来。
陆清远听到动静也跟着醒了:“再多睡会,我叫你。”
陈安楠还惺忪着,缓缓摇头,说:“好冷呀。”
陆清远帮他把毯子裹好:“那我把空调温度再调高点。”
陈安楠不让他走,把头压在哥哥肩上,然后再把自己的手塞到哥哥的膝盖间,哼唧唧地说:“半个月不见,你会不会想我哇?”
陆清远说:“你又不是不回来了,我想你干嘛。”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符合心理预期。陈安楠别过脸,不理他了。
陆清远也没说话,两个人在黑暗里坐了很久,过了会儿,他又把陈安楠的手攥起来给捂着。
“北边的天气比南京冷,你去的那几天要下大雪,最低气温有零下十度,出去记得多穿点,不到有供暖的地方不可以脱外套,你的史努比和围巾我都给你装好了,睡觉别踢被子,药给你装小兜里。”
“知道啦。”
指针在最表盘上喀嚓喀嚓地走动,他们从天有光坐到光渐盛,等到临走前,陆文渊给陈安楠做了冬天爱吃的腌菜排骨汤,咸菜都是自家腌的,这么多年了,陆文渊还是喜欢亲手做这些。
一口小酒缸里,用青石把菜压实,腌制一段时间,再拿出来时就会有股湿漉漉的咸味。
陈安楠第一次一个人去了陌生的城市,几个小时的飞机下来,有专门的大巴车来接,他们住的地方也都是电视台提前准备好的套间。
谢溪早就在那儿等着他了,一看到陈安楠,立马噔噔噔地冲过来,和好兄弟勾肩搭背的说:“嗨呀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到啊,我昨晚兴奋的都没睡着!饿不饿,我请你吃饭去啊,我哥说电视台提供的饭菜都不好吃,糟糠啊,虐待我们参赛选手。”
谢溪的哥哥谢淮也在,看到陈安楠,冲他笑笑,说:“好久不见啊小朋友,长高不少。”
陈安楠确实比小学那会高了不少,但跟其他初中生比起来也没多高,他长得比较缓慢,原先跟他差不多高的谢溪,现在都高他大半个头了。
陈安楠也打了招呼,谢淮又说:“你们吃完出去逛逛?明天你老师到了以后就要上训练课,玩的时间也不多。”
陈安楠点点头,和谢溪出去了。
北方果然很冷,不同于南方的湿冷,这里的空气燥的仿佛点把火都能燃起来,不过,天空倒是最纯净的蓝白,一景一物无不充斥着无限的生机感,雄伟壮丽的建筑印在蓝白的天空里,更显色彩明艳。
谢溪按照哥哥发的参考指引带陈安楠去吃了当地特色菜,两个人沿街乱逛,最后都觉得无聊,统一战线后跑电玩城去打了一下午的小霸王。
晚上,两个人累得半死不活的回到酒店,房间里开着空调,但是吹得人很难受,这热风太干巴了,吹不了多久就觉得口干舌燥,谢溪干脆跑出去买冷饮吃。
陈安楠没敢吃,怕冷热交替,再感冒了。
谢溪也很贴心的给他带了杯热奶茶回来,然后自己一个人一口气吃了四根老冰棍,吃完立马就闹肚子,一个屁接着一个屁的能崩十里地,最后要死不活的被他哥带去医院挂水去了。
陈安楠先给好朋友打了慰问电话,确定人没大事以后才进去洗澡。
刚洗完澡出来,身上热乎气都没散完呢,就接到了陆清远的视频电话。
这个年头的视频通话画质还不是很好,人脸都快成堆马赛克了,很糊,可陈安楠看到哥哥那张不大清晰的脸,还是觉得很高兴。
“在做什么?”隔着耳机线,陆清远淡淡的声音从遥远的那端传来,带着点莎啦啦的衣服摩擦声。
陈安楠把手机举起来,对着光,找了个自认为很漂亮的角度,对哥哥说:“我刚爬上床,今天和谢溪玩了一下午,我们去吃了八珍豆腐,牛窝骨,还有虾仁面筋……”
他报菜名似的把今天吃的统统说了一遍,又把今天玩得什么也挨个汇报了一遍,絮絮叨叨的,陆清远只是看着屏幕,“嗯”了声,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在听。
小小的手机屏幕里,陈安楠的睡衣没有穿好,衣服沿着肩滑下来一块,露出很浅的锁骨。
应该是刚洗过澡的缘故,头发也没来得及吹干,发丝一缕缕的打着小卷,他盘腿坐在床上,瞧着很乖。
“我明天就要上训练课啦,谢溪哥哥说后面玩得时间就不多了,可能会很忙。”
陆清远抓错重点:“谢淮也去了?”
“嗯呐。”陈安楠说,“谢溪跟他哥哥一起来的,这节目就是他哥哥主持的,是不是很厉害?”
“哦,是很厉害,”陆清远没什么情绪的说,“挂了吧,我要继续写题了。”
“别呀别呀,”陈安楠舍不得挂,他软声软气的说,“我都快一天没看见你啦,很想你。”
这小孩从来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情感,他的黏人让他们之间所有的亲密都好像成了本能的,习惯性的贴近,就像两只小狗会依偎在一处取暖那样,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陆清远没办法,把手机在桌子上放好,让镜头冲着自己的脸,只不过是下巴朝上的死亡视角。
“我什么时候可以看见你?”陈安楠问。
“你现在不是在看着我吗?”陆清远说。
“还是好想你。”陈安楠自认忧伤的叹口气,“叔叔想我吗?”
打个电话怎么一直在忙着说别人。陆清远说:“那你打电话去问他。”
“算了,反正叔叔要是想我会给我打电话的。”陈安楠找补,舍不得挂哥哥的电话。
一通电话能黏黏糊糊的打两个多小时,陆文渊公事忙完了,回头一听卧室里竟然还有说话声,简直怪气,他儿子平常十个字要是能缩减成两个字,就绝对不说三个字。
他把门推出道细缝,打趣:“呦,都在这煲上电话粥了,我差点以为你俩分开超过十个小时了呢。”
陆清远没理他爸,他的手机已经烫地很厉害了,眼看上头快要见底的电量,他忍不住说:“你都玩一天了,明天还有训练课,不好好休息吗?说这么多话。”
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一天能发生多少有意思的事情呢?
陈安楠已经从坐着的姿势换到趴在床上了,他身上盖着条小毯子,怀里还抱着只史努比,手机放在被子上,人对着镜头,就隐隐露出了层双下巴,嘴巴也有点微微撅起来。
“可是小陆哥哥,我想听你声音哇。”
“那怎么办陈安楠同学?”陆清远问。
陈安楠摇摇头,说不知道。
两个人都安静了会,陈安楠把手机放到枕头旁边,听着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是椅子擦在地板上的响动,又过了会,衣服的摩擦声重新贴近耳畔。
陆清远的呼吸声顺着耳机线穿过遥遥千万里的距离,落在陈安楠的耳边,有着他们每晚都靠在一起睡觉时的安逸感。
然后,陈安楠听到了吉他的声音,随着悠悠的哼腔响起。
他忽然趴起来,看见手机视频里,哥哥的模样。
模糊的视频里,少年目光没对着镜头,额前微微滑下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眉,他怀里抱着把吉他,手掌覆在琴弦上,缓缓扫过去。
陆清远唱的是一首很老的英文歌,约莫是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曲,曾经耳熟能详,现在却不常听见了。
Iflhadtolivemylifewithoutyounearme
(若我的生命中没有你的陪伴)
Thedayswouldallbeempty
(白天将一片空虚)
Thenightswouldseemsolong
(夜晚将漫长无比)
Withyoulseeforeverohsoclearly
(有你我看的更远更清晰)
轻缓的旋律伴随着陆清远微哑的嗓音,透过一根细细的耳机线传来,他弹得其实并不好,也有几个调弹错了,唱得就更不用说了,陈安楠觉得没有几个词是在调上的。
陆清远打小就五音不全,唱歌走调能走到西伯利亚,也没有什么音乐天赋,即便练了很久,一手吉他弹得也能让人退避三舍,连陆文渊都不愿意听,更别说肖卿湘了。
可现在,他们隔着小小的屏幕,在漆黑的异乡夜里,手机的温度燎烧着人,让心都跟着温软起来。
手机屏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黑的,屏幕里清晰的倒映出陆清远的眉眼和轮廓,他坐在凳子上,眼里微末的光,来自于侧面的台灯。
那是一首八十年代的歌曲,陆清远练了很久很久,指腹上生出的茧扫过琴弦,让旋律在寂静的夜晚里变得动人。
Holdmenow,touchmenow
(现在请抱紧我)
Idontwanttolivewithoutyou
(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
Nothingsgonnachangemyloveforyou
(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对你的爱)
YououghttoknowbynowhowmuchIloveyou
(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多么的爱你)
……
第29章
在异乡的第一晚,陈安楠睡得很安逸。
后来的几天里,陆清远每晚都会给他打电话,要是有空就开视频,他们时常一打一整晚,即使不说话,手机也会放在枕头边,因为呼吸声会顺着耳机线传来。
陆清远起得比较早,经常能听见手机那头,陈安楠声音里的软乎和沙哑,像带了小勾子似的哼,懒洋洋的。
陈安楠每晚睡觉前手机电量一定冲得满满的,不然电话撑不到早上,有时候睡着了没留神,手机被他折腾到身底下,第二天醒来骨头都被硌得生疼。
谢溪还因此笑话他“牛皮糖都没你黏人,你俩再这样我都要磕上了”。
陈安楠嫌他烦,把自己的盒饭捧到后面桌子上去吃了,用后脑勺对着好友。
谢溪在后面乐滋滋地用手指头戳他,鹦鹉学舌的说:“陈安楠同学,要不要加餐?草莓泡芙哦。”
陈安楠也不转头,伸手在后面摸来摸去,碰到盒子边缘,一把拿过来,自个儿慢慢地吃,就是不理谢溪。
谢溪乐得不行,两个人好友关系维持了这些年,从没断过联系,要说谢溪这个小孩,虽然成绩不好,但是为人仗义,性格也好,成长环境使然,让他总有一股劲劲地气势,有点爱出头。
是以,每回遇到有人说陈安楠不好,他都会第一个挺身出来,叫他们不要背后乱嚼舌根,尽管他自己也爱说人家小话,但怎么能够跟帮朋友打包不平相提并论呢?
眼见赛事越发的紧张,比赛的场馆里每天都有很多工作人员进进出出。
陈安楠的训练课也被排得很满,休息时间少了很多,连声乐老师对他的指导都比之前严格。
从哪儿发声,发声位置,腹腔共鸣,吐词方式都要有很精准的把控。
陈安楠每天都很累,尤其是他长相上的出挑让他无疑成了高频度的采访对象,经常去吃个饭都能遇到一帮媒体工作人员,一帮摄像头乌泱泱的对准他,要上来采访。
陈安楠有点不适应镜头,面对镜头时总是有点慌张无措,眼睛眨啊眨的,很局促,后背也绷得很直,往那一站就跟个树桩子似的,完全没有动态美感。
幸好谢淮有足够的工作经验,能够缓解他的尴尬和无措。
谢溪失去了好友的陪伴,很快就后悔来这里了,没过两天,他又感冒了,天天打着喷嚏,鼻头被拧得通红,因为精神头不济的缘故,脸色变得蜡黄,也不敢再靠近陈安楠了,怕万一再给传染了。
在休息室的时候,陈安楠收到了好友的Q.Q消息:小陈同学,我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陈安楠咸鱼似的躺倒在沙发上,给好友回到:我给你买了药,放你桌上啦。
谢溪哧哧笑起来,觉得这个好朋友真的太贴心了。
快过年的前几天,节目组组织大家一起出去采风,说是给小朋友们放松放松,怕情绪压抑。
这几天太阳出得很好,他们一行选手坐着大巴,颠簸了两小时,来到了这座城市的郊外,路渐渐窄起来,尘土在冬日干燥的冷风里飞扬。
不同于市区的高楼林立,郊区有着北方的特色景致,一片片收割过的棉花田,衬地天边蓝色是那样的圣洁,太阳明晃晃的挑在眼前,近得好似伸手一碰,就能触到。
挑着担子的农人从土道上走过去,避开他们一行人,陈安楠对农家其实不算陌生,陆文渊每年只要有空就会带俩个小孩下乡去避暑。
南方的农村,每间独栋小院后面都会开辟一片菜地,种各色蔬菜,全是有机肥料种出来的,特别肥美鲜嫩,那冰凉的井水,用压水器汲上来,要比城市里的自来水凉得多,做绿豆汤当真是解暑。
陈安楠那时候只有七岁,很喜欢喂鸡喂鹅,学着人家大伯“咯咯咯”的叫着,只是压根没有鹅理他。
于是,陈安楠就想到了一个绝顶聪明的主意,他喜欢吃鸡蛋,那大鹅肯定也是爱吃的,所以,他爬到鸡窝里偷了老母鸡的蛋去喂大鹅,结果被老母鸡追着满院子跑,他边叫边跑的样子很快就吸引了几只大白鹅。
不多时,院子里就传满“鹅鹅鹅”,“啊啊啊”,还有“咯咯咯”的叫声。
陈安楠吓得鸡蛋全掉在地上打碎了,还被大鹅狠狠啄了几下屁股,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呜呜的哭。
好心喂吃的,还要被啄屁股,这可真是天大的委屈!
陈安楠哭得不行,陆文渊就一边用鞋底拍在地上,一边哄他:“哎呦好了好了不哭了,叔叔把他们都打跑啦!忒!你这只该死的坏鹅,谁准你们欺负我们家楠楠的!还有你这坏鸡看什么看!看不见我们伤心着呢!”
陆清远在旁边听得白眼快翻上天了,心想,这小孩这么聪明,怎么没拿鸡蛋去喂鸡呢?
陈安楠真的很伤心,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陆文渊为了化解他的伤心,晚上饭桌上就多了一大碗鸡汤和红烧鹅肉,还有盘香椿头炒鸡蛋。
那是段很美好的回忆,陈安楠每回想起来,还能想起来那只鸡多汁鲜嫩的味道,以及大鹅的丰厚肥美。
谢溪用胳膊肘戳戳好友,问:“想啥美事呢?”
“想吃.鸡了。”陈安楠说。
谢溪当即指着一家院子里的鸡说:“那有一只,你去啃吧。”
陈安楠抿抿嘴,认真说:“今晚感冒药别吃了,我怕你病好了。”
谢溪:“……”他突然觉得他的好朋友也没那么好了。
他们住的地方是农家乐,冬天能干的事有限,不会像别的季节那样有菜可摘,只有大棚里还有人工种植的草莓,棚里湿气大,一年四季都闷着,空气黏腻腻的。
一群小孩在这里摘了一下午草莓,有几个人也不嫌脏,边摘边吃,差点没给人家薅光。
陈安楠把草莓都放到篮子里,准备拿回去洗干净再吃。
临近晚饭的时候,他们在一方小院里点篝火烤山芋,绵白的烟霭,从跳跃的火舌尖端飘出来,散进鸦青色的天空里。
会乐器的小孩子掏出把吉他,边弹边唱,旁边的孩子们还会打拍子伴奏,完全没有赛场上的剑拔弩张,仿佛他们都是相识已久的朋友,高声谈笑,声震四野。
旷野上刮过的风吹得他们两颊通红,却没有一个人说冷,陈安楠的手心里还磨出了点汗,变得潮乎乎的。
许是玩得尽兴,这晚,陈安楠给哥哥打电话的声音里都捎上了喜色:“我们今天出来玩啦!来农家乐了,老师们说是要赛前放松下。”
“嗯。”镜头里,陆清远穿着睡衣躺在宽敞的床上,一只手枕在脑后,看着他。
“今年暑假还会去江宁吗?”陈安楠声音软软的,他压在雪白的被子上,两腿抬起来一前一后的晃悠,有时候又会勾到一起。
“怎么,你想念被啄屁股的日子了?”
陈安楠眼睛睁得圆圆的,做出个瞪人的动作:“不准你说!”
“……”陆清远气息蓦地微重,听不出是不是笑意。
俩人拉家长似的随便说了点话,陈安楠的下巴搁在枕头上,因为在床上滚了一圈的缘故,头发乱糟糟的,有几根碎发斜斜的搭在了眼皮上,跟着眼睫一颤一颤的。
他手指头磨着被单,轻快地说:“马上要过年了,我好想你。”
“有多想?”陆清远问。
“超级超级超级想的呀。”陈安楠笑地眼睛弯成小月牙,他用手指头绕耳机线,一圈一圈的绕起来,再松开,再绕。
从小到大,他们确实还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即使后来每年去肖卿湘那过假期,也会给陈安楠一起捎过去。
陆清远大概是手机举得累了,换了个倚着床头的姿势:“我爸去上个班,你就说想叔叔,我们从北京离开,刚上飞机你说想姨姨,小学毕业了说想谢溪,搬家了说想旧房子,连棉花糖去做绝育手术,你也要想一想。”
陈安楠被说得嘟起嘴,然后伸出手,两指头一捏,比划出一小点距离,说:“那你别跟叔叔说,其实我想你更多一点点哒。”说完,自个儿还有点不好意思把脸埋在枕头里嘿嘿地笑。
“……”陆清远没来由的想伸手帮他把滚乱的头发理一理。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这晚过后,大家因为要正式比赛的缘故,全都收敛了笑,练歌室气氛一度紧张的比外头的空气都冷,以至于陈安楠都觉得,那天的旅行像场温存的梦。
谢溪也因为要过年的缘故,被他哥勒令送回去了,临走前,陈安楠送他到机场。
“楠儿,你别紧张,等我到家,我用家里电视机看你表演,我叫我七大姑八大姨也一起看,我家里亲戚可多了,你可得好好的唱!”谢溪得意洋洋的说。
“那你记得写寒假作业呀,好好写。”陈安楠叮嘱他。
谢溪以为好友在关怀自己,他曾经就因为没写寒假作业被他爸胖揍一顿,险些屁股开花。
他无所谓的用手在自己短的贴头皮的头发上用力朝后一捋,说:“哦,你放心好了,我是谁啊,我可是人称外号小刘翔,现在逃跑速度已经一流了,我爸——”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安楠打断:“不然我回去没得抄了。”
“再见。”
没过多久,陈安楠就看着航站楼玻璃外,飞机夹带出的寒流在澄澈的蓝天上烙出痕迹,载着他的好朋友离开。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座城市又落了场大雪。
陈安楠在南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银白的雪花簌簌坠下,一层层铺落,仿佛要在空中织出张细密的网,将天与地一起兜进来。
天是真的冷,路上行人都少了很多,当真是快要过年了,市中心都商铺萧条,但挂了一溜烟的大红灯笼,离远看跟红柿子似的。
陈安楠这天回酒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老师请他们吃年夜饭。
陈安楠吃得太撑,就想散步回酒店,一个人走在路上难免无趣,他又拨通了陆清远的电话。
不多时,陆清远熟悉的声音从那头响起:“喂?”
陈安楠有一肚子苦水想倒,但话到嘴边,反而又被咽下去了:“想你啦。”
陆清远的电话有点嘈杂,不知道在忙什么:“你哪天不想我?”
“我好久没看到你了,”陈安楠说,“你想不想我呀?”
这小孩一个问题重复好多回,其实就是想听好话,偏陆清远完全不如他意:“天天见面你也不嫌腻?我好不容易才清净下来。”
“……”冬天的风吸到肺腑里跟冰碴子似的,陈安楠呼出的热息在脸边缭绕,盘旋。
他的心思直白又天真,就像一本摊开的幼儿园儿童读物,都不需要窥探,喜怒哀乐也会一览无余。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不明显的喘息,问:“怎么不说话了?”
你这样说话谁能接得住?陈安楠嘟着嘴说:“没有。”
电话那段又传来衣料的摩擦声,应该是换了个姿势的缘故,陆清远说:“每晚七点,能看到你们的节目,下午四点还有复播,我想清净也清净不了,爸把你的节目当春晚看。”
陈安楠这才乐滋滋地笑起来,他踩着路灯的影子,一蹦一跳地说:“是呀是呀,我明天就要上台演出了,还怪紧张得嘞。”
陆清远说:“有什么好紧张的,唱不好就回家。”
陈安楠嘿嘿笑了两声,这天气是真的冷,冻得他手都僵硬麻木了,也舍不得挂:“要是能快点看见你就好了,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好想你呀。”
“是吗?”对面不轻不重的话音贴近耳畔,能听见吐字间的呼吸,以及风呼啸过的声音,带着点嘈杂。
陈安楠心里微微震动着,竟然觉得这字音跟磨在耳边似的,他挠挠自己的脸,头一次因为自己的腻歪话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陆清远的话音重新沿着耳机传递过来,只不过这次很清晰:“陈安楠,现在是腊月二十三号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零六秒,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转身。”
“啥?”陈安楠愣了下,没搞懂,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转身了。
他转身的刹那,风卷着雪倒灌过来,洋洋洒洒的落了满身。
纷扬的雪夜里,亮着一排路灯,如同铺陈开的盛大天幕,烘托出万千飘洒的雪影,梦一样的宁谧。
路灯的光线把人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无限延长。
陈安楠的眼睛缓缓瞪大了,他难以置信的用力闭上眼,再睁开,确定不是幻觉后,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
陆清远竟然站在大雪纷飞的夜色里,在狂涌的冷风中,在昏黄的路灯下,在此时,在此刻,在他的眼前,对着他伸出双臂:“陈安楠,新年快乐。”
第30章
“啊!你来啦——!”
陈安楠高兴地惊呼出声,雪踩在脚下吱呀吱呀地响,他像是栖落于天地间的白鸟,扑了陆清远满怀。
陆清远被他撞得后退半步,但还是结结实实的接住了他,呛出半声笑。
“你怎么来了呀?我以为你们都不会来的呢!”陈安楠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清澈的倒映出眼前人的影子,陆清远觉得他要是有尾巴,那一定快甩飞了。
陆清远把他脸边羽绒帽的毛毛拨开,说:“要过年了。”
“你是不是想我了?”陈安楠在冰天雪地里抱着哥哥,感觉身上都软乎起来,哥哥身上的味道是熟悉的,渗着点雪气,闻着特舒坦。
陆清远没接茬,只说:“过十二点了,你不是今天要比赛吗?”
“你想我了对吧?”
“爸爸工作没忙完,但是白天肯定能赶到。”
“你就是想我啦,肯定是的!”
“陈安楠,你好烦。真的。”
“嘿嘿,我就知道你想我啦!”
“……”
两个人各说各的,陈安楠哼哼唧唧的黏住哥哥撒娇,跟个粘豆包似的挂在身上,陆清远被他搂得太紧,艰难的朝前挪动几步,陈安楠就跟着他的步子一步一步的朝后退,仰着脸看他,反正就是抱着他不撒手。
太久没见面,可把孩子想死了。
陆清远无奈:“陈安楠,你这样我没法走路了。”
“哈,那别走了吧。”陈安楠说。
“……”陆清远果真停下步子,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路灯的光映照出飘洒的雪影,落在陈安楠圆溜溜的眼睛里,他睫毛上挂着几粒细小的雪花,跟着扑闪扑闪,这么近的距离,几乎能听见他睫毛煽动的声音。
然而下一刻,这双眼睛就被陆清远捂住了,陆清远把陈安楠的身子强行扭正,推倒前面去。
陈安楠哧哧地笑,哥哥的双手就搭在他的肩上,开小火车似的,说:“陈师傅,劳驾您带个路回酒店,不然今晚咱俩就要冻死街头了。”
“好吧,那你坐稳了。”陈安楠笑出声,他现在可真是太开心了。
他知道哥哥学习很忙,也压根没想过哥哥会来,前几天送走好朋友他心里头还有点失落呢,毕竟在陌生的城市,一个人过年,想想心里也不好受。
冬天的凛风吹得陈安楠鼻尖红红的,这会儿却不觉得冷了。
雪厚厚的踩在脚下,一踩咯吱一声,叫痛似的,等走完这段路,路面上留下大大小小两排脚印子,一直延伸到夜色尽头。
酒店里,旋转玻璃门隔开了外界的风雪,暖气一下子扑面而来,在陆清远的眼镜上凝出层薄薄的水雾,他手一直搭在陈安楠的肩上,僵硬得弯曲都难,冷白的指节骨也红通通的。
没办法,幼稚的陈安楠就喜欢这种幼稚的亲密。
陈安楠刷卡进门后,往椅子上一坐,颐指气使起来:“小陆啊,我累了。”
陆清远先是把自己外套脱下来,挂到衣服架子上,然后才来到陈安楠面前,开始帮他脱衣服:“抬手。”
陈安楠乖乖地抬手,他穿得羽绒服宽大,能把人罩得很严实,里面只套了件奶白色的卫衣,绣着只棕色小狗,意外的稚气。
换好衣服,陆清远蹲在陈安楠面前,帮他换鞋,忍不住微微皱眉:“袜子都穿反了。”
陈安楠低头一看,还真穿反了!线头全漏在外面,毛毛糙糙的,他讪讪一笑,解释:“哎呀,早上要起的太早,着急没看清。”
不用想也知道是赖床迟到了。
“你能做什么?”陆清远起身,把鞋子放到鞋架上。
房间里只有一间浴室,陈安楠先进去洗的,陆清远在外面帮他把内裤袜子都抹点洗衣液搓了,冻僵得手指碰到热水就会胀的发麻,还有点痒。
洗完,又问服务员要了晾衣服的撑子,挂在空调的通风口吹,要是晾外头,估计不用半小时就能成冰筒子。
陈安楠今天是真的高兴,等陆清远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这小孩竟然主动把床铺好了,枕头也摆得整整齐齐的,自己先钻进去,鼓出个小窝,然后对哥哥拍拍旁边的空位置说:“快来。”
陆清远刚掀起半边被子坐进来,陈安楠就熟练的把腿搭上去,凑近点说:“叔叔几点来?”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南京飞这里的航班延误了。”
“那你咋来的?”陈安楠问。
“……”陆清远像听到了什么很傻气的问题,“我跑来的行了吗?”
跑来是真不至于,就是高铁也停运,他怕赶不上时间,赶紧买了张绿皮火车票,铁腚坐过来的。
陈安楠这会儿被呛了也没啥小情绪,把脸往小被子里埋一半,伸手环住哥哥,那股沐浴露的香气混合着潮湿的水汽立马扑在鼻端,他满足的用脸蹭蹭,万分安逸的闭着眼说:“晚安。”
陆清远这晚睡得不是很好,陈安楠睡觉太不老实了,睡着睡着,那腿突然一抬,就砸在他鸡儿上,给陆清远一下砸醒了。
他把陈安楠的腿从身上推下去,结果没过多久,陈安楠把那半被子用腿一勾,卷到另一边去,自己压着睡,一点不给别人留,生生给陆清远冻醒了。
“……”凌晨三点,陆清远睁着眼,深深叹口气,决定明天不管这小孩怎么求自己,他都一定要自己睡一间房。
一定!
这晚,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等第二天起来看,天地间一片银白,这雪来得突然,明明年前还是艳阳高照,一晚过后,交通民生全都受到了影响。
有些老树的枯枝禁不住这样的重压,断裂了,还有些塑料布盖得小棚也被压塌。
陈安楠捂得严严实实的送上电视台专车,生怕受到一点风,还戴了顶绒呼呼的小羊帽子,陆清远作为陪同家属和他一起坐车过去。
比赛的场地也是在电视台的大楼里,上场前要化妆,要换衣服,最后还得调试耳麦,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得好几个小时。
陆清远昨天赶车来的,本来很累,晚上还要饱受陈安楠的摧残,这会儿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等他再度睁眼的时候,陈安楠已经换好妆造,正在调试耳麦,指导老师在旁边给他打气,叫他别紧张。
陈安楠背对着陆清远,造型老师最后在帮他调整小腿袜上面的防滑带。
等弄完,造型师忍不住夸赞:“真是漂亮啊。”
“真的吗?”陈安楠很喜欢被人夸奖的感觉,让脑袋都会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尤其是被不熟悉的人夸,感觉夸赞都更真实了。
“那当然,你底子这么好,不用化妆都好看,”造型师笑着说,“去叫哥哥看看好不好看。”
陈安楠闻言立马转过身,冲陆清远一笑,甜甜地问:“哥哥你看我好看吗?”
不得不说,老天也是公平的,收走了陈安楠的智商,给他留了张无可挑剔的脸。
他上身穿着的是带着水手领衣的上衣,宽大的横纹襟遮到肩胛骨的位置,下身则是条短裤,长度在膝盖上面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很有少年感,但又不是那么回事,因为上衣偏短,走路时会露出小腹那边,一截很窄的腰线,薄粉下透出天然青春的肤色。
陆清远瞳孔微微一缩。
“……这谁给弄得?”他当即脱下外套,往陈安楠腰间一遮,“这么冷的天漏肚脐眼,会拉肚子的。”
造型师:“……”
陈安楠:“……”
场馆里确实冷,空调才开没多久,温度都还没上来,都是群半大的孩子,禁不住冻。
最终陆清远的外套还是展开披在了陈安楠的身上。
外头已经隐隐能听见场馆里主持人的声音了,陆清远没法呆太久,比赛开始后他不能留在这里。
他叮嘱陈安楠这外套只有上台前才可以脱,自己就先出去了。
观众席上人头攒动,很多都是来看自家小孩上台演出的,举着的牌子上面都印有小朋友的名字,还有扛着长枪短炮来的,镜头长得快要戳到前头观众后脑勺了,单看这架势拿的比一旁直播录像的摄像大哥还要专业。
陆清远坐的位置不算黄金座位,但视野还算开阔,只是旁边大哥有点烦人。
这大哥正在“架炮”,把镜头对准台上的人,找最佳位置,举着拍,侧拍,仰拍,俯拍,只恨不能架在别人头上拍。
陆清远看一场演出的时间,能被他戳到好几回,不得不侧着身子让他点位置。
眼瞅这些小孩一个接一个的上场,陆文渊还是没有赶到,陆清远只好打开手机,给他爸编辑了条短信:你到哪里了?
陆文渊迟迟没有回,陆清远看他爸半天没回信息,想必是有什么事,也没有再打扰。
陈安楠快要上场了,随着上一个歌手的离去,场馆里的灯重新暗下来。
等前射灯突然亮起,陈安楠背着把小吉他走出来。
陆清远心想这比赛还要自己伴奏吗?之前也没看别的小孩带乐器啊?
同样诧异的还有评审团老师,他们面面相觑,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极个别有能力的孩子确实会自己带伴奏来,也是展现能力的一种表现形式。
陈安楠一出场,光线骤然打到他身上,交织合并成光柱,落在正当中,缭绕的烟雾从舞台两侧徐徐飘来,不断交织,缠绕,升腾。
陈安楠站在沉浮的烟雾里,把吉他拨到身前,站住。
他在所有人惊诧目光中,手指慢慢扫过琴弦,随着麦克风里响起吉他的旋律,后台的鼓点也跟着响起来了,场馆里的广播循循扩散着乐曲的前奏,在小小的一方空间里,更添了几分空灵。
陆文渊此刻正坐在车里,他被堵在高速上了,出不去。
今天是过年的大好日子,清一色的红色车尾灯像是要绵延到天边去,三个小时了,队形还没有半点要动的趋势,陆文渊急得头上快要冒出点火。
隔壁的车窗半敞,里头大哥伸出截手臂,指尖的火光一明一灭,他掸掸烟灰,把车载无线电转了好几个台,终于找到一个台,正在放音乐。
陆文渊起先听到的是一个略显稚嫩的童腔,声音澄澈清透,捎着不明显的缱绻,嗓音干净的像是刚从水井里汲取上来的一捧水。
吉他和鼓点声敲击在节奏上,这人唱得是首舒缓又绵长的民谣。
不过很快,陆文渊就觉得这声音耳熟了。
电视机屏幕上,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抱着吉他,唱着首大家都没听过的歌曲,像是在细水长流的说一道故事。
谢溪穿着件大红毛衣,得意洋洋的站在电视机旁边,说:“你们看,这是我朋友,是不是顶顶厉害?!”
年轻漂亮的女人抓了把盘子里的五香瓜子,万般嫌弃的挥手:“起开,挡着我看了,哎呦老谢你说,怎么人家孩子这么厉害呢?要不我们也给谢溪报个什么兴趣班吧,看看能不能救一救。”
“算了吧,你家这个你还不清楚什么性子吗,跟着瞎掺和什么,别人上课,他睡觉的。”
偌大的客厅里,顿时哄笑成一片。
谢溪却在这笑声里非常骄傲的仰起头,这有什么关系?他有个顶顶厉害的好朋友正在电视机里表演呢!
顶顶厉害的陈安楠站在交织的光线下,把这首歌唱至了尾声。
陆清远坐在台下,静静看着他,这一刻,陈安楠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在某个周六的下午,在老师家的练歌房里,打着拍子唱了首再熟练不过的歌曲。
他全神贯注的把自己投入一种状态,不带任何杂念,眼睛里漾起笑意,台上的碎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像晕开的一抹月色。
台下的观众没有听过这首歌,评委们也没听过这首歌,连陆清远都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
当然,他也不可能听过。
陈安楠脸上是有笑意的,过完年他又长了一岁,14岁是青春的开始,未来的日子无限丰盈,哥哥的生日就在他后面几天,跟守着他似的,陆文渊有时候太忙会把两个人的生日塞到一块儿过。
不过陆清远今年要18岁了。
陈安楠还记得自己刚见到陆清远的那天,老家也是落了很大的雪,哥哥把一支棒棒糖递给他。
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十年真的很长很长。
所有的音都在吉他悠长的震鸣声中,缓缓停止,陈安楠的手重新覆在琴弦上,终止了尾调。
而后,他朝观众席上浅浅鞠了一躬。
——写以此歌赠与我的哥哥,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陆文渊是晚上九点钟驱车赶到的。
他捧着一大束鲜花,是花店里开得最鲜艳的那种,扎的很漂亮,连叶片都是鲜亮的,和他的着装一样整齐优雅。
陈安楠刚从场馆出来,陆清远跟在他后面,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陈安楠捂着嘴笑,陆清远还是那副淡淡然的模样,只不过眉眼间都是软的。
“我可紧张死了,你看出来没?”陈安楠从正着走变成倒退着走,因为陆清远在他后面,踩着他的影子。
他蹦蹦跳跳的跟哥哥说:“这是我第一次写歌,希望不要太惨败。”
陆清远臂弯里搭着外套,一只手闲闲的插在裤兜里,听他说话。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把谱子拿给梁老师看的时候,她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没品的东西,问我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来的乐谱,我说这是我写的,她就不说话了。”陈安楠两手背在身后,指尖交叉,仰着脑袋笑说,“你要是看到她当时满脸黑线的样子,肯定也会笑的,她说我是她带过最差劲的学生!”
“她乱说。”陆清远说。
“什么?”陈安楠没懂。
“你不差劲。”陆清远认真的说。
“……”陈安楠又笑起来,声音里藏不住的雀跃,“这首歌我从去年就开始写啦,改过好多好多遍,不过呢,我也不指望它能拿奖,我看到啦,大家都很厉害。”
说到这里,他忽然低头扭捏:“……其实要是能拿奖也好,有奖金的。”
陆清远指责他:“财迷心窍。”
“才不是呢,有钱我就可你养你跟叔叔啦。”陈安楠扬起手,做出个接举的姿势,“钱来钱来!钱从四面八方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孩打小就很执着为这个家里做出点贡献来,尽管从来没有人对他有太大的要求,但他还是坚持要有自己的贡献,这就好比一粒种子,在他心里头日久发芽后,最终变作根深蒂固的根。
陆清远跟在后头,闲闲得说:“跟着小陈混,三天饿九顿。”他鲜少有跟人开玩笑的时候,嗓音里捎着点笑意,听着和平常很不一样。
陈安楠咚咚地在他身上锤了几下,陆清远抬手去揪他,陈安楠一侧身躲过去了。
两个人沿街追逐起来,陆文渊隔大老远就听见“哈”地一声,紧跟着陈安楠气鼓鼓的声音:“别动我头发!你弄乱我发型啦,这造型老师做了两个小时的!”
“比赛都结束了,你还在意这个。”陆清远没收手,反而从后面猛猛捋了一把,揉小狗似的一通乱揉。
陈安楠低头把他手拍掉,一脸严肃地说:“你好烦,真的,烦死了,我不要跟你一起走了。”
“那来跟我一起走,咱们不理哥哥了。”突兀地声音一出,陈安楠愣了下,转身就看见陆文渊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笑意盈盈地看着这里,手里还捧着束鲜花。
陈安楠几乎是扑过去的,高兴地要跳起来:“你来啦!”
要是从前,陆文渊肯定会把他接住,抛起来,像做游戏一样反复,小时候的陈安楠会吓得尖叫出声,然后咯咯地笑,视线在纷乱的跳动,他却从不害怕,因为那强劲有力的双手能承得住他全部的重量,永远不会让他落空。
但是现在,陆文渊已经抱不动他了,他只能一只手揽过陈安楠的肩,笑说:“来,我看看是谁在欺负我家小崽儿。”
陈安楠抱着他的一条手臂,像小时候一样告状:“哥哥欺负我。”
“没关系,叔帮你收拾他。”陆文渊说罢撸起袖子,状似要用花丢陆清远。
陈安楠吓得赶紧把花抢过来,拐弯抹角的说:“别别,我的花不能弄坏啦。”
陆文渊失笑:“别人护短你护长,专让叔唱黑脸是吧?”
陈安楠不好意思的把脑袋埋在叔叔的身上,心虚的掩住了自己的情绪,偏耳朵尖红红的出卖了他。
陆文渊被他们逗得打心眼儿里笑出来。
他太幸福了。真的。
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圆满。
农历新年的好日子,街道上有鞭炮残留的点点碎红,被往来的行人踩进黑灰色的雪水里。
一溜烟的小红灯笼和霓虹灯好似要点缀到地平线尽头,陆文渊带着俩小孩找了家还在营业的小饭馆,还请了陈安楠的声乐老师一起吃饭。
梁老师和陆文渊认识了很多年,就没跟他客气,接到电话就来了。
老师笑着说来这里一个月了,真有点想念家乡菜的味道,陆文渊当即就系了围裙,征用了饭店的小厨房,咣咣地切肉,说是要好好感谢她对陈安楠的栽培。
老师开了瓶酒,说:“谢谢你和小湘放心把你家这么好的苗子交给我管。”
陈安楠凑到小厨房里的时候,陆文渊正在做糖醋排骨,肉在锅里翻炒出糖色,他用筷子夹了块烫呼呼的排骨出来,捏到陈安楠面前说:“来,尝尝大厨手艺。”
这排骨焯水后做得又香又嫩,陈安楠吃得酱汁糊的两边嘴角都是,成花猫子了。
陆清远瞧见了,用手替他揩去,嫌弃的说:“又偷吃。”
2008年的确是个叫人觉得圆满的一年,随着十二点的指针咔嚓咔嚓地走过去,浓黑的夜里骤然窜起“咻”地声响,紧接着光芒闪过,明亮的火光高高升起,又在空中散开,缤纷绚烂,清晰的倒映在每个人眼底。
“辞旧迎新!”梁老师举着酒杯,高声一喊,“提前祝贺我们陈安楠小朋友一举夺魁!”
“祝贺!”
大家都笑起来,举杯同庆。
放完的烟花筒里有白烟袅袅升起,像是隔了层薄薄的雪雾,他们站在那白烟后,漫天的光影,将他们的身影勾勒出色彩,最终被时间定格在这一帧画面上。
没有照片不会褪色,人生的列车行驶过岁月的轨道,留下温厚的无情,带走一切定格的色彩,却将那些年轻的,明艳的模样都留在了方寸之地。
陈安楠的奖杯和奖状都被陆文渊收在了展柜里,是个银奖,给陈安楠带来了小小的名气,他后来又参加了几回歌唱比赛,现在也是个小有成就的孩子了。
学校的常春藤又茂盛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学校总是很在意这些所谓的绿植景物,把这些个矮冬青弄得像自家门面,还专门请园丁来修剪,形似个球,可比里头的学生要有生气多了。
准确来说,是比高三的学生有生气多了。
陆清远最近觉得自己面有菜色,憔悴的不成人形。高三因为临近高考,每天不是在刷题,就是在模考,放学时间也从原先的晚上九点,变成了现在的十点,要是遇到某个誓要为高考奋斗的楷模老师,他们就得十点半下课,惹得学生们连连叫苦。
连陆清远都觉得很累,要不说这所附中的本科率高呢,这里的每个学生都已经被高强度的学习磨砺的鲜血淋漓了,哪怕是随便看到一个物体,他们都会下意识去证这个几何体积。
一闭眼,那些个函数导数就如同蚂蚁般的从眼前爬过去,最终列成一道道求证的式子。
以至于最近班里总是飘着股清凉油的味道,学生们字看多了,眼前就打重影,这时候滴几滴清凉油在太阳穴的位置,那清凉的味道一下就随着风飘散,刺得眼睛都清明不少,这勤奋程度不亚于悬梁刺股。
就在陆清远围着学习打转的时候,陈安楠这个小孩又蠢蠢欲动起来。
他们还为此爆发了一场争吵。
陈安楠的心思向来就不放在学习上,尤其是在拿到了各种音乐奖后,他的心思就更不沾学习的边儿了,甚至还被那些比赛上认识的朋友,拉过去组了个小乐队。
陈安楠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他变得很热衷写歌,尽管他填的歌词啊啊哦哦能占一大半。
陆清远却莫名忧虑起来,按照陈安楠目前这个成绩来说,他大概率会被陆文渊花钱送到国际高中,然后读几年书出趟国,回来那文凭就镶金边了。
出国……
出国。
一想到陈安楠以后会出国,陆清远的心就突突乱跳,控制不住的,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在黑暗里听着小弟弟细不可闻的呼吸声,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脸。
可是只摸到了一头柔软的黑发,陈安楠是冲着另一面睡的。
这个心思在陆清远心里扎了根似的,从这天起,他开始格外关注陈安楠的成绩,誓要把这个小孩的成绩拉回正轨,并且没收了陈安楠所有的娱乐设备,包括手机,明令禁止他再外出,让他和自己的小乐队断绝了任何往来。
陈安楠对哥哥莫名其妙的管束觉得不满,几次说理,都被驳回。
两个人又叮叮当当起来,陈安楠觉得委屈,红着眼圈儿,两眼泪汪汪的说:“我不要你管,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
陆清远不接茬,也坚决不看他,冷冰冰地说:“不准撒娇。”
陈安楠自己抱着小被子从陆清远的房间里“搬家”了,带着自己的一身家当,两只发了黄的史努比,和几本漫画书,回到自己房间。
他再也不要理他了!再也不要!
他们好久没有这样吵过架了,平日里小吵小磕碰一下,马勺碰锅沿的,谁都没有当回事,连家里阿姨都习惯了。
陆清远压根不为所动,他从来就不是个好说话的人,陈安楠一直都知道,但是这回陈安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决定讨厌他,所以成天撅着个嘴,在陆清远面前晃来晃去,并且明晃晃的用后脑勺对着他。
第32章
三好学生陆清远竟然翘了晚自习整整一个星期!
当老师把这通电话打给陆文渊的时候,他正在外地准备一个讲座,要过几天才能回家。
老师在电话里很严肃的说:“他这个样子还是得请你来学校一趟,就算是好学生,也不能翘课,我也跟他谈过了,这件事最少要被学校通报批评的。”
学校有学校的规定,老师再偏爱好学生,也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马上要高考,而陆清远竟然敢在老师警告过的情况下,还翘了整个星期的晚自习,何等的恶劣,何等的嚣张!
陆文渊用肩膀夹着电话,示意旁边的工作人员稍等下,然后起身去窗边和老师细细的谈。
其实对于这件事,他的惊诧程度完全不亚于老师,他脑子里迅速过了很多可能性,也没想明白他的儿子怎么会翘课。
刚接到电话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老师打错电话了,直到电话那头清清楚楚的点名了陆清远三个字。
陆文渊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老师没好气的说:“我也问过了,但是他说没有,所以还是请你在这周五之前来一趟学校吧。”
陆文渊挂了电话后,匆匆给儿子打了电话,想要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得到的回答和老师的如出一辙:他就是单纯的翘课,没有缘由。
陆文渊只能把工作结束后,立马就买了张机票赶回家。
陆清远确实是翘课了,这谁都没有想到,并且也不说缘由。
这是陈安楠第一次看到陆文渊以长辈的姿态坐在他们面前,脸色不是很好看,可以说是有点严峻的,他是个平和温柔的人,但真要冷下脸来,压迫和威力也是叫人不寒而栗的。
陆清远沉默地站在父亲面前,这屋子里若是有把惊堂木,怕是早就像青天老爷升堂般的被啪地声拍响了。
因为陆清远完全给不出一个像样的翘课理由,这个节点被学校处分,是极其严重的。
陆文渊私下里先问过陈安楠,但是陈安楠也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会翘课,两个人闹矛盾已经很多天没有说过话了,他甚至完全不知道这码子事。
陆文渊臂弯撑在桌上,推起眼镜,揉了揉眉心:“你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的?你是碰到了什么麻烦吗?”
陆清远说没有,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话了。
陆文渊出去了。
这几天,家里的氛围变得很微妙,明明是三月的天,一进门却跟掉进冰窟窿似的,连陈安楠都安安静静的,放学就老老实实的在房间里写作业,也不出门玩了。
不过陆文渊不知道的是,陈安楠已经持续这个状态很多天了。
其实这件事情说起来,是和他有关系的。
在陆文渊出差之前,陈安楠和陆清远两个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说话了,到底是马勺碰锅沿,谁也没当回事。
陈安楠是个喜怒哀乐全书写在脸上的小孩,他藏不住一点心思,直白干净的就如同张白纸,但凡落下一点颜色都格外显眼。
所以,当那晚,陆清远看见陈安楠趴在床上,钻在自己的小毯子里,抖得跟个筛糠一样,眼里掩饰不了的惊恐,他觉得这个小孩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陆清远觉得很奇怪,他第二天就找了个机会,顺坡下驴的问陈安楠是不是有事儿,结果这小孩跟没听见一样,绕过他自己走了,活像个行尸走肉。
不等陆清远要发火,拉住人问出个所以然来,很快,他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陈安楠的班级里最近十分流行《冒险小虎队》的小说,大家都是买一本能传阅全班,你今天买一本,我明天买一本,这样就可以互相传阅。
老师知道这件事后,立马以要以学习为重的理由,没收了这些小说书。
是以,陈安楠就和几个重度迷恋小说的同学,决定放学去新华书店一起看。
从学校去书店的一段路上,有条宽窄巷子,灰墙青瓦,是民国时期保留下来的建筑,上面还贴着的文物保护的告示牌儿,每每天气晴朗,就是一方碧天窄巷,但要是落过雨天色一暗,也当真是阴森森的,走过去能叫人汗毛直立。
还是春季,这几天雷雨不断,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伞面上,还不到五点,天就已经完全黯得透不出一丝光亮。
陈安楠和几个小同学放学踩着水洼,走到这边。
几番讨论后,大伙儿一并决定从这条小巷子抄近道,因为小巷子四通八达,穿行的话能省下不少路,今天的雨实在是大,大家也都不想再多走一段路了。
说来也怪,南京的巷子有很多,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巷子完全就是可以用阴郁来形容,破败与老旧的石砖墙,垒出一条窄小.逼仄的道路,阴晦沉闷仿佛才是它的主题色。
雨如泼水般的倒灌下来,天地间只能听见一片哗哗声。
巷子里,连路灯的光都被大雨模糊成一团团小小的茸茸的光影了。
陈安楠和大家一起走着,跳过一洼洼的水坑,尽量不让泥点子迸溅到裤脚上,耳边还是同学在兴致勃勃的讨论谁是凶手。
然而,就这么突然的,他们听见了一声尖叫,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天际,又被暴雨掩盖住了。
几个同学赶紧朝着发声出赶过去,然后,大家全部都傻眼了,呆若木鸡的立在原地。
那是个很瘦小的成年男人,他身上穿着件非常陈旧的蓝色劳动布工作服,身上是雨水也这盖不住的鱼腥气,头发一缕缕油腻腻的贴在额头上,也分不清是汗湿的还是雨打湿的。
他一脸脏相的抓着个小女孩,呼哧呼哧地喷着热气:“小妹妹,别怕,叔叔给你点钱,你陪叔叔过一晚好不好?”
陈安楠像是被定在原地了一样,心砰砰乱跳着,那女孩身上穿得校服已经被扯开了了,在雨里胡乱扑腾着。
她哭腔断续,那个男人憋青的脸就蹭在她脸边,很快就有人先反应上来,一把冲上去,跟疯了的小豹子似的,泄愤一样打在那个男人的身上,他们那么不孔武的拳头一下下砸在那男人瘦小的身体上,咚咚地响。
男人哎呦哎呦的叫唤着,几个小男生大叫起来:“来人啊!有变态!快报警,报警啊!”
不等有大人赶到,那个男人已经踉踉跄跄的推搡开这群小孩,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陈安楠看见他的影子拖在地面上,在路灯的照射下扭曲的像鬼。
在电视上看新闻和自己亲眼所见这样的事情在眼前上演,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
陈安楠很害怕,他像是吓破胆的小耗子,回到家以后就缩在自己的被窝里,也不敢出来,他抖得像个筛糠,连晚上做梦,似乎都能闻到那股连雨都盖不住的鱼腥味。
他想起那个男人的那双眼睛,细细窄窄的,在盯着他,如同阴影下藏起来的捕食者,令人恐惧。
陈安楠做了一晚上噩梦,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他想跟哥哥说,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坐在教室里上课,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沉地有千斤重。
很快,这件事就在学校里飞速传开了,去新华书店的巷子里有个露.阴.癖的变态男。
一时间,学生们人心惶惶,老师知道这件事后立马叫学校保卫科去看了,可也没再抓到那个男人,他就像人间蒸发了般的,没再出现过,学校只好再去找和警察局协商,看看能不能调监控。
家长们也不敢放松警惕,纷纷一放学就过来接孩子,一伙伙的聚在树荫里头,男的抽烟,女的拉家常,电动车挤着人都挪不动道。
陆清远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正在班里发化学试卷。
他们的晚自习现在基本都是用来考试的,今天是化学测验。
他把纸张一张张清点出来,让每组的第一个同学顺着往下传。
小女生们还念念不舍的窝在一起讨论这回事,说得绘声绘色:“噢呦,真是可怕死了,听说那个女孩子现在在医院,被吓得精神出了点问题。”
“那个人抓到没有啊?”
“不晓得啊,学校把这件事捂得很死,说是抓到了,谁知道呢?”
“叫我讲,国.家的法律就应该改下的,就该把这种变态强.奸犯都拉出去枪毙,成天到晚还要祸害多少女孩子才肯罢休?不判死刑,他们是不会怕的。”
“是了。哎?对了茜茜,你妈妈今晚还来接你吗,要是不来你坐我家车回去吧?”
正说着,砰地一声,陆清远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教室。
陈安楠自打上回遇到那种事情以后,他就再也不去新华书店看小说了,他特别害怕,他的脑子里像是有台坏掉的DVD,每天都在轮回播放着那个男人的样子。
不过,老师私下里还是告诉他,那个男人已经被抓到关进去了,她希望陈安楠及那几个看到事情经过的同学,可以帮这个女生保守秘密,不要声张,毕竟她还那么小,会受人非议的。
陈安楠想,那个男人犯事的时候想过她还小吗?为什么受到非议的是那个女孩子呢?她明明是受害者呀。
他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完全没留意到身后跟着的人。
这几天已经不下雨了,但路面上还是有一洼洼的积水,明晃晃的倒映着繁茂的绿荫,又碎镜似的被人踩散,泛起的涟漪里模糊地映出陆清远的模样来。
第33章
陈安楠因为这件事好几天都没能平静下来。
怕是真怕,怕人家打击报复,虽说那个老混蛋被抓进去了,可关了多久,什么时间出来他也不知道。
本来想找个机会给家里说了,结果好巧不巧碰上了陆清远逃课的事情,搞得陆文渊也生气,看家里氛围阴沉沉的,他就不想再添乱,只好自己每天默默背了个小书包沿着人多的大马路走。
好几次有同学从后面叫他,他都能吓得跟个鹌鹑似的。
而且最近,他变得很害怕下雨,一到下雨天,他甚至都不想去学校了,想方设法的拿热水袋给自己脑袋弄得能煎鸡荷包蛋,再去找陆文渊帮自己请假。
结果陆文渊没找到,反倒是先碰到了陆清远。
陆清远都不需要问,只凭借着对这小孩的了解程度,瞅了他一眼后就去跟陆文渊说明了情况,撒起谎来也当真是脸不红心不跳。
陈安楠就这么在家里躺了一天,直到晚上,雨越下越大,隐隐沉闷的春雷一声紧着一声,似乎要撕裂天与地,让泥壤里一切滋长着的东西都破土而出。
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一片哗哗的轰鸣声,陈安楠把窗户关得很死,钻进自己的被窝里,像一只打着战的小狗狗。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垫突然朝下一坠,有一只大手沉默地伸过来,把他从被子里抓了出来。
陈安楠低低“啊”了声,顿时吓得缩起脖子,被子被掀开,视线陡然清亮,他对上了一双眼睛。
房间里亮着盏小台灯,在陆清远眼里变作浅浅的光晕,蕴出抹浅淡的温柔。
陆清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陈安楠旁边铺了床被子,然后沉默着把陈安楠抓到自己的被窝里来,把他的腿也捞过来,架在自己腿上,再把他的手也拿过去,搭在自己的腰间。
四目相对,陈安楠傻乎乎地说:“我们还没和好呢。”
“和好了。”陆清远没什么情绪的说。
陈安楠已经搂着人家腰了,嘴上还在小小的纠结:“可是,我还没有说要跟你和好的呀。”
“你说得不算。”陆清远依旧我行我素的把他头撑起来,然后把自己的胳膊垫到他脑袋下,让他以一个极其舒服的姿势枕着。
两个人都沉默了须臾,陈安楠顺势把自己蜷缩在哥哥怀里,想了想,小声地问:“那……你还会给我看漫画书吗?”
“你要看柯南第几期?”
“上次看到39期了。”
“明天去给你买,买到最新期够了吗?”
“够了。”
没安静多久,陈安楠又嘀嘀咕咕地说:“慢慢昨天给我发Q.Q,说希望我可以回去给他们写歌。”
“以后九点钟之前要到家,不准不接我电话,最多只容忍你晚回来半小时,出门之前要跟我说清楚去哪里。”
“如果迟了呢?”陈安楠问。
“那你就不要来找我睡觉了。”陆清远很绝情的说。
“好吧。”陈安楠眨巴着眼睛看哥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哥哥滚动的喉结。
又过了会儿,陈安楠抿抿嘴,小声问:“我数学这次考了48分,还可以看动画片吗?”
“……”
“可以吗?”陈安楠故意重复。
“……”陆清远忍了又忍,还是做出退步,“你把电视机声音放小点看。”
“那你会——”
“会。”
“那你可以——”
“可以。”
陈安楠得到了满意的回答,这才扭扭捏捏地把脑袋埋在哥哥的心口,听着对方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很不情愿的说:“那好吧,我勉为其难的同意跟你和好了。”
陆清远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搂得很紧:“睡觉。”
“晚安。”
外头的雨声还是很大,雷电像是要在天上撕开道豁口,可这会儿,陈安楠感觉自己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的鼻腔里全是哥哥身上的气息,这个味道像是要渗透他,拱卫在他周身,使得他们黏.腻的贴在一起,滚烫的温度淹没他的全身,实在是叫人觉得舒心,不管他沉在什么样的情绪里,这味道都能让他安静下来。
或许是这包裹的温度实在叫人觉得舒服,又或许是这熟悉的气味过于让他安心,陈安楠今晚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做得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梦里的草地很宽阔,他跟一个人滚来滚去,滚了满头的草屑。
说来也怪,明明是在梦里,可那种从心底深处急切的渴望却很真实,撑住他的那双手骨节分明,胸膛健硕而有力,狠咬在他的唇上,让他在激痛中又生出几分明显的快.感。
要说熟悉的气息熨.帖着人心,那触.感就绝对是一把旺盛的火焰,以燎原之势点燃了他,轰地下就连成场无可阻挡的大火。
陈安楠从没有体验过这样奇妙的感觉,那拱卫他的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
洗衣液的香气,从汗里透出来,是家里最常用的那款。
等到第二天陈安楠睁眼的时候,他先是迷糊了好一会,然后伸手一摸,紧接着脑子里轰地一声响,他整个人都傻掉了。
他不是没有上过生理课的,但这种事真来了,他反而害臊得不行,愣了足足老半天,微张的嘴半天没合上。
这场乱蓬蓬的梦境,亲密又出格,在他的心里呈现出一幅幅不堪入目的画面,无声地喧闹,默片似的放映着。
陈安楠陡然捂住自己的脸,滚烫的温度从脸上风驰电掣的烧到了耳朵根,他又急匆匆地捏捏自己的耳朵,用力揉搓出一片柔软的鲜红来,尽量制造出自欺欺人的假象。
过了会儿,才悄咪咪地从床上爬下去,在纷乱的衣服堆里扒出自己的内裤,溜到了厕所换上。
他生怕别人察觉到一点异常,又悄么声的把自己的裤衩洗了晾了,决定把这不可告人的秘密焊死在心底。
可陆清远却觉得陈安楠最近变得相当奇怪,他莫名其妙对自己的内裤很有保护欲了。
比如,他刚要靠近衣架,陈安楠就一下子冲过来,挡在他面前问:“怎么啦?怎么突然来这里?”
陆清远说:“要下雨,收衣服。”
“好的,我的衣服我自己收吧。”陈安楠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着把自己裤衩收回来,塞进兜里。
陆清远:“……你别的衣服不收吗?”
陈安楠赶紧说:“我知道呀,我这就收。”
陆清远:“……”
再比如,陆清远本来要帮陈安楠把衣服收拾收拾挂好,结果这边刚动手,那边陈安楠就安装了雷达发射器的速度冲进房间里,“哎呀”一声趴在一堆衣服上,两只手臂伸地长长的,似乎要挡住所有被窥视到的可能,极其不自然的问:
“你有什么东西落在我这里了吗?”
“……”陆清远奇怪的看他一眼,再看一眼:“今天不需要我叠衣服了?”
陈安楠腾出一只手,朝他挥挥:“哎呀,这种小事我自己能做好的,你快去忙你的吧。”
陆清远当真觉得这事儿太奇怪了,晚上,他路过陈安楠房间的时候,竟然还能看见陈安楠在对着光照自己的裤衩,像是要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来,看得相当认真,翻来覆去的看。
怎么,难道他的内裤是柯南联名限定款吗?陆清远想不明白,不过也没当回事儿。
他没当回事,可把陈安楠吓得够呛,生怕自己哪里没洗干净,被看出端倪了,每每哥哥的眼神一往他这里飘,他就吓得直冒冷汗,如坐针毡。
白天在学校,他找到谢溪,又害臊又含蓄又带着点好奇的问人家:“哎,谢溪,你做过那种梦吗?”
谢溪挠挠头,问他:“哪种?”
陈安楠对他比划了一下:“哎呀,就是那种,哪种呀!”
“哦~!”谢溪恍然大悟,“做过的做过的。”
陈安楠偷偷摸摸的问:“那你的梦是什么样的?”
“让我回忆一下,”谢溪琢磨着说,“嗯……好像挺混乱的,有点记不清对方具体长啥样了,但是气味很明显……总体来说就是爽,非常爽!不过也是有遗憾的。”
陈安楠赶紧捂住自己的眼睛,不好意思起来,头次听别人说这种事也真是太羞耻了,但耳朵却竖得很高,生怕错过一点东西。
谢溪万分遗憾地说:“因为屎壳郎没把学校推完,只推掉了教学楼,还是初一的!我都初二了!它差一点就推完了啊,都怪我爸给我从床上揪起来了,唉……你说我怎么就不是变形金刚呢?这样一脚就能给学校崩碎了!”
陈安楠:“……”他果然就不应该问这个傻子的。
不过,陈安楠并没有因为好朋友是个傻子而放弃这个问题,这个梦简直如同雨后惊蛰,将心里一切隐秘而细小的快乐都如虫子般的被激了出来。
等到上课,陈安楠又忍不住挨近了同桌,小声问他:“你做过那种梦吗?”
何瀚铭平静地说:“做过。”
“我还没说哪种呢。”陈安楠说。
何瀚铭无所谓的说:“不就是做了春.梦然后遗.精吗?”
“哎!”陈安楠没想到同桌居然这么直白的就说出来了,猛地一惊,心想这也太不害臊了!
“在你问我之前,全班男生背地里都讨论过不下十回了。”何瀚铭看都没看他,手下的笔唰拉拉落在草稿纸上,“一般男性第一次遗.精都是在14岁到16岁之间的性.发育成熟阶段,这是正常生理现象。”
说完,他突然停下笔,扭头看向陈安楠:“怎么,你梦到谁了吗?”
第34章
在陈安楠的印象里,没有比2008年更叫人深刻的记忆了。
他在08年的某天夜里突然发现不是小孩子了,起先他还久久难以置信,在经过同桌的一番洗礼后,他隐隐生出某种微妙的刺激感,他为自己的长大而感到温淡的兴奋。
这一年,年初的时候南京下了场几十年难遇的大雪,等到五月中旬的一日,四川又发生了八级大地震,世界在城市的疮疤上再次留下了悲惨深刻的一笔,陆文渊作为学校志愿者带着一众学生赶往四川驰援,每天忙得连休息时间都没有。
电视机里播报着无数死伤患者,一时间,好像没有人再把注意力放到今年的高考上。
也是这段时间里,肖卿湘从国外回来了。
其实陈安楠已经有几年没有见过她了,这几年里,陆文渊的模样隐隐能看出几分老来,时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他的故事都藏匿在他日渐生长的眼纹里,年岁使得他周身充沛着别样的温柔,可肖卿湘完全不同。
肖卿湘还是和从前相似的打扮,长发披散在肩上,微微松弛的面部反而柔和了她眉眼间的那几分凌厉静穆,衬地她韵味愈加丰厚,比从前更加端庄优雅。
陈安楠是喜欢这个姨姨的,她待人也是极好的,从小到大,肖卿湘操持了他所有声乐方面的事,老师也都是她帮忙安排的。
只是,她对于陆清远的严厉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按照肖卿湘的规划,陆清远是一定要去北京念大学的,他的成绩也完全够去,她会给他最好的资源。
“你安心的高考,你们老师也跟我说过了,你是最有希望拿状元的。”肖卿湘和儿子站在书房的壁橱前,轻声的交谈。
陆清远微微点头,阳光穿透玻璃窗上投在木质的地板上,在他们之间划分出阴暗。
“那么,你应该知道妈妈的意思。”肖卿湘说。
陆清远还是点头:“我知道。”
“妈妈知道你和小弟弟的关系很好,但是,你不能耽误自己的前途,”肖卿湘接着说,“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会让楠楠按照艺术生的路子去走,我们从不吝啬培养他,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我们也不会耽误他。”
她看着儿子沉浮在光影里的眼睛:“所以,妈妈希望你能跟我去北京。”
母子俩在书房里谈话,陈安楠忐忑的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他平时再能闹腾,再舍不得哥哥离开,这回也能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他跟肖卿湘一样,都希望哥哥有更广阔的天地,因为哥哥值得最好的。
陈安楠明明一点也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偏偏电视机里动画片一点也不吸引人,欢快的声音充斥在客厅的每一处角落,他在明暗晃动的光影里,跟木头桩子似的直勾勾盯着这画面,心思却飘到了书房门口。
陆清远这边刚从书房出来,陈安楠就蹭地下站起来,扑到他面前,问:“哥哥你要去哪里上大学呀?”
“北京。”陆清远说。
陈安楠的眼睛不明显的眨了下,他点点头,然后松开手,坐回去,低低“哦”了声,说:“北京挺好的。”
看陆清远没接茬,他手指头在沙发垫上抠来抠去,又说:“那你好好考呀。”
“嗯。”
屏幕上的光影不断晃动,过了会儿,客厅里又只剩下了电视机里的声音。
自打要入夏,时间就变得紧凑起来。
陆清远一直处于很紧张的备考状态,没多少时间陪陈安楠说话,这期间,陈安楠只能偶尔趁着陆文渊得空,给叔叔打通电话问好,再诉说几句自己的思念。
陈安楠脸压在臂弯里,闷闷地问叔叔:”你们那最近还是很忙吗?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嗯,还在忙着,应该还得呆半个多月。”陆文渊的声音里透着疲惫,“怎么了乖乖?”
陈安楠说:“没事,怕你想我,就打个电话问问。”
陆文渊的嗓音很沙哑,应该是累得:“跟哥哥吵架了?”
“没有。”陈安楠抿抿嘴,过了会儿,还是轻轻说,“哥哥说要考去北京了。”
“哦——我还真当你是想我了,”陆文渊的故意把尾音拉得很长,声音里也终于落了丝笑:“原来是舍不得哥哥。”
陈安楠惊得一下坐得板正:“才没有,我真的想你呢。”
陆文渊逗他:“真的假的,我听着不像。”
“真的!”陈安楠强调。
陆文渊被逗得笑起来。
他已经好多天都没有笑过了,四川的夜里,到处都是坍塌后的残垣断壁,碎石里滚着血迹,昭示着之前这里发生过怎样可怖的事情。
陆文渊正坐在一块破石头上,这石头不平滑,坐久了屁股都痛,但也是唯一能找到的歇息地儿了,四处都是人,离他不远的地方搭着一顶顶救灾帐篷,在墨尘尘的夜色里突兀地像是世界留下的一块块疮疤。
那里头呻.吟声不断,受伤人员挣扎煎熬,支援的医护人员进进出出。
夜晚里的风大,陆文渊还是热的背心都汗透了,他用脏兮兮的手抹了把额上的汗,说:“对了,哥哥马上高考,你替叔告诉哥哥,无论他考在哪里,叔都支持他,咱们南京也不差的。”
陈安楠点点头,说知道啦。
之后,他又问起了灾区的情况,叔侄俩隔着电话线,在夜色里小聊了一会儿,陆文渊告诉他,这些天他看到了很多失去亲人的小朋友,都很可怜,还有些没抢救过来的,至死都不知道家人下落,太多的生死离别从眼前掠过,他慢慢觉得,人生当真是小满胜万全。
陈安楠能深切共情到失去亲人的感觉,他听着听着,眼眶就跟着红了。
后来,他听见有人在叫陆文渊的名字,陆文渊和他匆匆说了句晚安,就赶紧挂断电话又忙去了。
世界的疮疤在大家团结的治愈下缓缓长出新鲜的血肉,很快,高考也即将来临。
时间一寸寸丈量着成长的痕迹,枝丫上的新绿化作了蓬勃茂盛的叶片,浓荫遮天蔽日,陈安楠一直认为自己长大了,因为他从小朋友变作了少年,可陆清远却从少年变作了青年。
到高考的那天,老师们成群结队的守在考点门口,志在必得的鼓舞着自己的学生们,措辞激烈,振奋人心。
梧桐树的树荫下,挤着一窝窝的家长,他们身上鲜艳的大红色和身后碧绿的树荫组成了一幅幅明艳的画面,陈安楠背着只蓝色的小水壶,反倒成为了这里与众不同的一抹亮色。
大家都在给孩子加油打气,陆文渊却开玩笑地说:“没事,爸养得起两个。”
肖卿湘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要瞎说话,陆文渊笑地更深了,他把一只手搭在陈安楠的肩上,说:“等你凯旋而归!”
陆清远没说话,只是对他们比了个耶,然后在进去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肖卿湘就站在陆文渊身边,他们一人一只手搭在陈安楠的肩头上,陈安楠笑眯眯的对他也比了个耶,朝日的霞光蔓延在淡青色的天空里,铺就出他们的背景色,如画般映刻在陆清远的眼睛里,即使很多年后,他也无法忘却。
日子眨眼间就来到了七月,陆清远填报了志愿,他大学的事情已经全权由肖卿湘安排好了。
是北京大学的法学系。
陈安楠盯着楼下的那片花圃,哥哥正在浇花,棉花糖在花圃的泥泞里打着滚。
这片花圃是陆文渊开得,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他很喜欢照料这些花花草草的,又害怕自己的时间不足以养活娇贵的花,所以这花圃里的花都是些最常见的。
最近这些花在陆清远的照顾下开得极艳。
陆清远有时候太累,想要放松放松,就会来这里浇花。
人们常说成年人的烦恼总是很多,实则不然,陈安楠这个少年也觉得自己很烦恼,而他的烦恼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明显。
离录取通知书的时间越近,他的情绪就变得越发奇怪。
每每只要陆清远一出门,陈安楠就会立马从房间里冲出来,急切切地问:“哥哥你要去哪里呀?”
陆清远拎着袋子,说:“去扔垃圾。”
陈安楠这才安心的喘口气,看着哥哥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没过多久门被打开,哥哥重新走进来,又到冰箱里拿了罐汽水。
这座城市的夏天燠热,像是把人扔在火炉里烤,不多时,那易拉罐上的霜就凝成一颗颗小水珠顺着壁沿往下淌。
陈安楠看着哥哥进房间又换了套衣服出来,是套干净的,还背着个包,他又问:“哥哥你去哪儿?”
“最近这问题你一天要重复好多回。”陆清远说。
陈安楠讪讪的把手背在身后,装作不经意的问:“我听说,你们大学要军训一个月,那是不是得提前走?”
陆清远淡淡“嗯”了声。
陈安楠大吃一惊:“啊!那你是不是等拿到通知书以后,很快就要走了?”
“差不多吧。”陆清远说。
陈安楠问:“那你还回来吗?”
陆清远说:“假期就回来。”
陈安楠又问:“那……要去很久吗?”
陆清远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傻的问题:“……我是去上学的。”
陈安楠的手指头已经快把裤子边儿给扣烂了,想了半天也只是“哦”了声,说:“那你好好上。”
“不然呢?”陆清远觉得这个话简直莫名其妙。
陈安楠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我听说大学好多人都谈对象的。”
陆清远:“……”
“你会谈对象吗?”陈安楠问完,大抵也觉得自己傻气,连忙找了个补,“没事,你谈吧。”
陆清远:“……”
陈安楠自顾自的说:“谈吧,也没什么。”
尽管他的情绪外露快要控制不住,可陆清远却还是不咸不淡的说:“你说完了吧,那我可以出门了?”
陈安楠满不在乎的转过身去:“哦,那你出门呗,出门也要跟我说。”
陆清远果然走了,没有一点要安慰他的意思。
陈安楠听着关门声,只觉得心里酸酸的,那股酸涩直冲鼻腔,酸的牙根都疼。
他悻悻的想,陆清远这个薄情汉,负心郎!当真在乎这段感情的只有自己!明明说好的要好一辈子的,现在半辈子还不到,他就要先跟别人好去了!
他不会原谅他了,这辈子都不会!
陈安楠吸吸鼻子,里头的酸意快要压不住。
快活去吧!潇洒去吧!反正他绝对不原谅他!陈安楠报复似的抬起手狠狠抹了把眼睛,结果用力太大,擦得他自己“嘶”了声,嫌疼。
都怪薄薄的眼皮实在兜不住这么多眼泪,就当他要再擦时,突然有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抓住了他的手腕,止住了他的动作。
紧接着,陈安楠被这股力量带的调转过身,傻傻的站住了。
陆清远竟然就闲闲得站在他面前,根本没有离开。
原来,刚刚的关门声,不过是他在逗他。
陈安楠这回是想藏也藏不住,眼边红红的,像只沮丧的小兔子,他不敢抬头,只委屈巴巴的说:“你不是要走吗?怎么不走了?”
陆清远把他笼在自己高大的阴影里:“你这样,我怎么走。”
“我又没拦着你。”陈安楠赌气似的说。
陆清远半天没说话,就当陈安楠后悔自己上句话的时候,陆清远却突然开口了。
气息里含混着的笑意沿着耳廓直达心底:“是我舍不得你。”
他头一次说得这样直白,说完,又隐隐笑起来:“怎么办呢,实在舍不得你像这样哭鼻子。”
第35章
在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前,陆文渊带着一家子去了一趟西藏玩,要给这几天家里沉甸甸的氛围散去。
这一年,去拉萨的路还只能坐绿皮,离南京遥遥几千里的路程,要转好几次车,还得坐个四五天才能抵达。
陈安楠在火车拉响的鸣笛声里异常的亢奋,铁轨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等过了长江大桥,窗外的景色就逐渐转换成了绵延的北方景致,大片的农田上面种植着瓜果蔬菜,农人从土道上挑着担子走过。
他们要先从北京转乘青藏铁路线,陆文渊买的卧铺车厢,不然等坐到西藏,铁屁股都禁不住这样磨。
就这样躺了几天,等陆文渊再起来活动的时候,都能听见自己骨头嘎嘣嘎嘣的拔高声。
陈安楠还在看外头的景色,这会儿的景色已经完全不同于他之前所见了,圣洁的蓝色仿佛和地平线连在了一块儿,清透的仿佛一块玻璃。
陆文渊说:“咱们到时候去看布达拉宫。”
陈安楠看着窗外飞掠的景色,高兴地说:“那叔叔到时候给我拍照呀。”
陆文渊笑起来:“拍,当然要拍,给你拍一千张,不然都浪费了我们这张脸不是?”
陈安楠不好意思的笑。火车驶过隧道,大片浓郁的黑把他的笑容映在玻璃窗上,越往前走,风景也就越发迷人,七月的天,这里的气温竟然格外的凉爽。
陆清远出去了,过了好久,他突然进来,对陈安楠说:“过来。”
陈安楠好奇的问:“去哪儿呀?”
陆清远没说,他拉起陈安楠的手腕,带着他出了这个小隔间,到了二等车厢,这里人声嘈杂,浸透着股经年累月的烟气和汗渍味。
走道越来越窄,都是被人挤得,这趟列车载的人极多,编织袋和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叫人都没有下脚地,尤其是每一截的车头交接处,都是堆成小山的行李。
陆清远两只手搭在陈安楠的肩上,推着他小心的往前走,等两个人走到车尾,已经被挤出了一身薄汗来。
“这是去哪里呀?”陈安楠又问。
陆清远没说话,而是把他揽过来,伸手打开了车尾的门,扑来的冷风霎时间散去了身上的热意。
车尾的门竟然没有上锁!陈安楠差点惊呼出声,好在陆清远及时阻止了他,悄么声的带着他进去了。
他们踩在一块窄小的平台上,这里噪音巨大,火车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可视野当真是开阔。
还不到西藏,天空却已经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色调,是最纯净的蓝,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殷红的晚霞从边界晕染来,漂亮的叫人想要流泪,辽远的景致在眼前不断倒退,一景一物都是最明艳动人的色彩。
“太漂亮啦!”陈安楠搓搓手,他出来时没带外套,也没想到会来这里。
“冷不冷?”陆清远说。
“什么?”陈安楠没听清他说得什么。
下一刻,身后突然有温度贴近,陆清远把自己的外套敞开,把他整个人都兜进来,罩住。
陈安楠在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里,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是小说里常说的那样,漏了一拍,或许是这里的风景实在太美,才叫人有这样的触动。
新鲜的空气直冲鼻腔,陈安楠太快乐了,指着远处说:“叔叔说这里会途径可可西里,我记得我看过一部电影叫可可西里的美丽传说。”
陆清远无语地说:“那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你真看了?”
“……哦。”陈安楠讪讪的摸摸鼻子,他记得那电影是老师在课堂上放的,他当时在睡觉,下课时听同学讨论的。
两个人在火车的噪音里都安静下来,落日余晖在他们的发顶上晕出一道浅浅的光亮。
风狂烈的吹拂着,吹得脸疼,陆清远的外套也不够厚,隔绝不了无孔不入的风,他俩前胸贴后背的瑟缩在一处,却像都是在享受这一刻,谁也没有动。
陈安楠的手已经被吹得冰凉,陆清远摸到了,用自己的手攥住,他的指节修长,指骨凸显,陈安楠的指腹刮擦过去,触感分明。
“哥哥,你录取通知书是不是快到了?”陈安楠突然问。
“不知道。”陆清远说,“月底吧。”
陈安楠不说话了,他脑袋往下低了点,看铁轨在眼前不断倒退,恍恍惚惚的竟有种自己在前进的感觉。
分数线已经下来过了,陆清远的成绩完全够得着,现在就是在等北大的录取通知书,肖卿湘已经整理好了准备俩人去北京的行李,让助理先托运过去。
头顶忽然有重量压下,陆清远把下巴搁在陈安楠的脑袋上,像是在笑:“你有话想说。”
陈安楠确实有话想说,他想说的话太多啦,多到无从下口,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
情绪顶到嗓子眼,涨的心口软软乎乎,陈安楠也笑起来,他两手扩在嘴边,突然对着不断倒退的景色,失声大喊:“我想说,祝哥哥前途璀璨!”
声音转瞬被风声冲散,滞留在这片蔚蓝的天地间。
“我以为你要说的不是这个。”陆清远说。
“哈哈,”陈安楠笑地畅怀,“那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陆清远没回答,他缓缓抬起下巴,仰起头,两手也扩在嘴边,喊得声音比陈安楠还要大,几乎要穿透苍茫的天空:“你说,我舍不得你——陈安楠——你说,我舍不得你——”
他的声音在火车碾压地震动声里,在猎猎的狂风里,竟然还能震耳欲聋。
陈安楠像是被定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陆清远喊得很用力,他能感知到对方胸腔的震动。
可他不敢转头,他在这声音里眼边渐渐红了,几次张嘴,却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所有的景色都像是浸在了水里,摇摇晃晃,飘飘荡荡。
陈安楠想忍,偏风太大了,吹得眼睛难受,他不得不眨眼。
热意沿着鼻梁淌下,带着点微痒。
“别哭了,”陆清远手下稍稍一用力,就把陈安楠调转到了自己面前,“就当是你哄哄我。”
陈安楠把脑袋坑得很低,风把他的头发都吹得凌乱,陆清远用手给他拨开黏在脸边的碎发,他倔强的说:“我才没有哭,这是风大吹得。”
“是吗?”陆清远声音里藏着点笑,微俯身,和陈安楠平视,“差点真以为是舍不得我走才哭的。”
明知故问。怎么变得跟叔叔一样爱逗人呢?烦死了,讨厌他。陈安楠咬着下唇想忍,咬地牙齿打颤,情绪快要无处遁形了。
他觉得,这世界上要是有最不值钱的东西,那大抵就是自己的眼泪了。
可下一刻,哥哥把他的手握住,朝前一带,陈安楠的重心就蓦地朝前一倾,稳稳地把整张脸都埋在了哥哥的怀里。
“这样风就吹不到了。”陆清远说。
陈安楠再也忍不住,那湿漉漉的眼泪一下就在陆清远的衣服上濡湿出两大团痕迹,他字音颤巍巍地,一顿一顿地往外冒:“你非要让我说,都怪你!你干嘛呀,你知不知道我哄了自己多久才哄好的,你为什么呀……”
陆清远被他逗得轻笑出声:“让我听听你是怎么哄自己的,我学着点。”
“……我讨厌你。”陈安楠抱着哥哥,沉积了好多天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他把脸埋在哥哥的身上哭了好久好久,跟小时候一样,声音里透着无比的苍凉和凄惶。
他怎么能舍得呢,他们从小一起生活一起长大,他的生命痕迹里全是哥哥的影子,他们洞悉彼此,像是刺在心口上的一道刺青,图案会模糊,可痕迹永远渗透血肉之中。
可再舍不得也是没有办法的,他们都知道。
等俩人重新回到卧铺的小隔间里,陆文渊看他俩一个眼睛肿肿的,一个脸上被风吹得两颊通红。
“呦,这干嘛去了?怎么还哭上了?”陆文渊惊诧的问。
陆清远说:“前面车厢里有个老奶奶卖茶叶养孩子,他感动的。”
“感动成这样。”陆文渊笑着,让陈安楠坐到自己旁边,“让我看看来。”
陈安楠让他逗得一窘,自己倒床上,拿被子把脸埋住了,不理人了。
火车在长达四天三夜的旅途里总算到了拉萨,这里的建筑雄伟壮丽,美得让人惊叹,要是踩在这片土地上,无不感叹大自然的巧夺天工。
陆文渊找了当地导游带他们玩,导游是个女孩子,穿着藏袍,皮肤和当地人一样,黝黑而粗糙,面颊上两块红红的高原红,像绽开的格桑花,她笑地热烈,为人也热情,请他们喝了当地特色的酥油茶。
第一晚,陈安楠睡得很早,毕竟是舟车劳顿,身体疲惫实在熬不住。
陆清远躺在他旁边,听着夜里的呼吸声绵长,到凌晨的时间,陈安楠突兀地睁眼,胃里的灼烧感一下子涌上来,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都没来得及去厕所,就哇哇地吐了一地。
这动静惊醒了陆清远,他赶紧起床开灯,拍着陈安楠的背问:“怎么了,我看看。”
陈安楠手抓着哥哥的臂弯抓得紧紧的,胃里翻涌,他头痛欲裂,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就又开始呕吐。
到后面,吐不出来东西了,就开始吐胃酸,食道火辣辣的痛,陈安楠感觉自己都上不来气,吐得实在太厉害。
陆清远连忙去酒店前台跟服务员沟通了一下,又叫醒了陆文渊,然后回来把陈安楠打横抱起,冲下了楼。
第36章
这里离医院尚且有段距离,而且救护车来得很慢,酒店给他们想方法弄来了一辆车,让一位工作人员陪着他们去的,怕迷路。
陆文渊一路快把油门踩到底了,陈安楠在这颠簸里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的胸腔像是被挤压了,进不得一点氧气,他抓着哥哥的衣襟,指尖麻木到僵硬。
他害怕极了,偏嘴唇麻的太厉害,他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陆清远抱着他,给他顺了好几次气,看他一双圆圆的眼睛涣散着。
等到了医院,吸上氧气,陈安楠的症状才慢慢的好转些,在医院检查了一通,医生说是高反,体质弱的人初次到海拔高的地方就会受不了,多适应几天就好了,只是不能再去海拔更高的地方。
陈安楠躺在病床上,小口小口的喝着葡萄糖,新鲜的气体通过一根细细的管子源源不断的输送到鼻腔里。
陆清远正在给他揉麻了的手,让血液可以更好的流通。
病房里静悄悄的,陆文渊从外面进来,轻声问:“乖乖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陈安楠说:“好多啦。”
陆文渊问他:“是不是吓着了?”
陈安楠迟疑着点点头。
陆文渊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抚了把他的头发:“摸摸毛,吓不着……”
说到这里,他又自责起来:“这回怪叔叔,把这茬给忘了,装备都没准备齐全就来了,差点害了你。”
陈安楠闻言露出一抹甜甜的笑,逗趣的说:“你干啥呀,我这不好好的吗?”说完,抱住了陆文渊的一条胳膊,亲昵的晃晃。
真不怪任何人,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明明坐火车上的时候还好端端的,下地的时候也好好的,他还食欲旺盛的吃了好些东西,谁能想到晚上就出现了高反。
怕叔叔心里自责,陈安楠又赶紧岔开话题,眼睛亮亮的望着陆文渊:“叔叔我们还能去布达拉宫拍照吗?”
陆文渊抱着他,一只手轻拍在他的后背:“当然可以,除了不能去的地方,你想去哪儿都行。”
导游巴桑是第二天才知道这回事的,她遗憾地说:“高反能慢慢适应,等小朋友好了,我们这里有很多集市可以去看。”她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听着是有些费劲的。
陆文渊笑着应了,他们一家子又在酒店里多住了几天,这几天要确保陈安楠是不是真的不再高反。
等陈安楠彻底适应了,他们才敢出去玩,这回背了好多便携氧气瓶,怕再出什么岔子。
拉萨的天宇辽阔纯净,布达拉宫伫立在红山之上,像是嵌在了这片天幕里,平铺天际的云层缓慢的移动在上方,衬地这座宫殿圣洁无暇。
广场上人山人海,陆文渊给两个孩子拍了一大堆照片,横着拍竖着拍斜着拍,最后又让导游给他们拍了张大合照。
合照上,陆文渊揽着儿子的肩,陈安楠笑地很灿烂,在他的头顶上,还有一双手,在他的脑袋两边默默的比了两个耶,把他衬地像只可爱的小兔子,是陆清远的杰作。
旅游果然是个缓解情绪很不错的选择,哥哥要离开的事情这几天已经完全被抛之脑后,陈安楠相当快乐,他一路蹦蹦跳跳的,又回到了一种活泼的状态。
巴桑带着他们逛完景区,又去了集市。
市集在八廓街,沿街走,都是琳琅满目的小商品,东西多的堪比藏族义乌小市场,冲赛康里有很多天珠蜜蜡,看得人眼花缭乱,康巴的汉子戴着这些东西做展示,懂行的人会驻足看上片刻,再上前询问。
陈安楠被陆清远提溜着往前走,这里人太多,又杂,一不留神就能搞丢,陆文渊和导游巴桑走在前头,他们俩走在后头。
陈安楠相中了一顶小帽子,他高兴地拿起来,带到自己脑袋上,转脸问哥哥:“我好看吗?”
才来没几天,陈安楠的两颊上已经快被风吹出两坨高原红了,偏眼睛很亮,像藏着两轮小太阳似的,他满脸期待的看着哥哥,毛茸茸的藏帽在他小小的脑袋瓜子上显得硕大。
“好看。”陆清远说。
陈安楠高兴地冲他笑,陆文渊一扭头,瞧见这幕,当即跟个大款似的掏钱结账。
他们逛来逛去,逛得腿都疼了,陆文渊买了大包小包的纪念品,带回去给同事亲友分一分,其中还有很多是陈安楠的东西。
一到外地,真是看啥啥新鲜,看啥都想要。
而陆清远只对这里的藏刀很感兴趣,他挑了几把很满意的,给陈安楠看,最终都被陈安楠给驳回了。
陈安楠居然一次好看都没有对他说过。
最后,陆清干脆不问他了,一转头,就要了那把陈安楠口中最丑的藏刀,付钱结账,像是赌气,故意把那把刀当真陈安楠的面抽开、插.回,再抽开、再插.回,明晃晃的刀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三个人在这里玩了好些天,因为不能再往海拔高的地方去,旅途里也就放弃了藏北。
不过临走前,导游巴桑很热情地邀请他们去参加了当地的舞会,说是有节庆。
这场晚会在当地的一个小广场上,这里人头济济,只是游客不多,而且大多数都是当地人,夜幕下,篝火熊熊燃烧起,渲染出一方橘色的天空。
巴桑带着他们换了身藏袍,等陈安楠跑出来的时候,陆清远发现他穿得好像和自己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傻不拉几的陈安楠也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劲,拿了个小马扎坐下来看表演。
临近篝火的位置,坐着几个穿着藏袍的男人,手里握着扎木聂和鹰笛,琴弦在指尖翻飞,与笛声合奏出一首欢快的曲调。
年轻的卓玛姑娘们踩着节奏的韵律在跳舞,满身的披挂着的银饰和天珠互相纠缠撞击着,发出银铃般连绵不绝的脆响,轻盈如燕的身姿在篝火边旋转,回身。
随着她们的脚步一顿,鼓声也跟着停下来,只有扎木聂散漫的奏响在夜色里,陈安楠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的表演,以为舞蹈结束了。
然而下一刻,一声鼓调陡然震荡,她们倏地转身,红裙飞散在篝火的映照中,如同迎着烈日绽开的格桑花,紧接着,疏密有致的鼓点震响夜空,让原本散漫的琴声也跟着紧凑起来。
大家跟着唱起歌来,姑娘们在如水的歌声里,红裙飞散又聚拢。
陆清远被巴桑拉起来,加入其中,离得太近,他近乎能闻到她身上很重的体味,巴桑觉得这个男人当真是比康巴的汉子还要好看,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这里的俊美。
陈安楠也被拉起来,是一个男孩子拉得他,邀请他一起跳了支舞,陈安楠从没跳过这种舞蹈,感觉自己的四肢简直像是临时拼凑起来的那样,完全不协调,手足无措。
他粗笨的动作惹得大家欢笑不止,那男孩子看着他的眼睛却越发的灼灼。
当晚,两个人就收到了来自藏族人民的热情表白,只是让陈安楠没想到的是,他收到的竟然是那个男孩子的表白!
那个男孩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话,也许是巴桑教的,用着口极其不标准的普通话对他说“我很喜欢你”,又献给他一条哈达,吻了吻他的手背。
陈安楠呆若木鸡,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脸唰地下全红了,感觉自己的大脑都受到了剧烈冲击!近乎是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逃也似的跑走了,笑地陆文渊直不起腰。
后来一问才知道,巴桑这些天居然一直以为陈安楠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子!所以晚会上给他穿得也是女士的藏袍,这才惹得人家真情错付。
也苦了陈安楠吓得魂飞魄散,直到又坐上回南京的火车,他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被同性表白了呢?
多可怕呀,真是太可怕了!
遭受心灵重创的陈安楠久久无法回神,不过很快,就又有一件事打破了他的心情。
陆清远果然是这一年的南京状元,录取通知书被送上门的那天,学校也把大红喜报贴到了家门口。
学校想要给陆清远开个表彰大会,让他作为学长来激励下届的准高三学生,肖卿湘没过多久就打电话来,问他准备的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来北京。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等邮件被拆开,里面竟然是一张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陆清远竟然把这件事藏了这么久。
谁也不知道他的高考志愿上清一色的填着:南京大学、南京大学、南京大学……
第37章
陆清远的选择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连老师都难以置信的说,可惜了,这个成绩对于法学专业的人来说,人大,法大,和北大都是任挑的,去哪所都不可惜,只是留在南大实在可惜。
南大虽然是好学校,可它的法学专业并不出色,相比起来总归是差了些的。
这件事里只有陆文渊很豁达,他在金陵饭店宴请了众多的亲朋好友,还开了几瓶茅台,喜庆的跟儿子要娶亲似的,肖卿湘虽然很生气,可还是来了,并嗔怪陆清远要是有自己的想法,就应该早点告诉她,不要让她做一个连儿子心都看不明白的糊涂母亲。
陆清远对此并没有什么解释,大家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正如那天谁也不知道他私下里和陆文渊交谈过。
那是在高考前夕,陆文渊刚从汶川回来没有多久,不过短短半个多月不见,陆文渊一下就老了很多,陆清远看着父亲眼角加重的鱼尾纹,觉得他眉目间藏满哀伤,可又多了几分清明。
父子俩出来散心,这个季节,玄武湖的水杉林立,大道上浓荫蔽日,水面在晚风的推动下,掀起万千粼光,碎钻似的亮。
陆文渊说,他在四川援助的时候,听人家说了很多故事,到后面他就不敢再听了。
陆清远静静听父亲说着,那么高的楼啊,就这么毫无征兆的轰隆隆往下坠,在扬起的漫天尘土里,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坍塌的废墟里掩埋的骸骨多的都叫人害怕。
人总说见多了世事无常,才晓得珍惜眼前的那些微小隐匿的幸福。
陆清远和父亲沿着街道走,陆文渊的手拍在他的肩上,掌心宽厚灼热,沉甸甸的:“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爸爸都支持你,我的孩子,只要能一生活在顺情之境里,那就是最好的,别的都不重要。”
他们后来又去了鸡鸣寺祈福,高考前,这里家长异常多,都是来为孩子求个好前程的。
俩人逛街似的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之前住的地方。
小区和之前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巷口的老白杨被人刷满了防蛀的白漆,麻雀在树桠上筑了好几个窝,路灯还是一到晚上六点半就亮起,油碰到水的炸响声窜响在家家户户,让整栋小楼都沉浮在灼人的烟火气里。
那天,陆清远站在这里看了很久。
回身时,阳光拉长树影,在他的脚下分割出一明一暗,三岁的陆清远骑着小自行车歪歪扭扭的从身边经过,彼时还不知道爸爸已经松开了手,在前面蹬地飞快,一个没稳住,就摔了个大跟头,膝盖也磕破了。
自行车的车轱辘还在转动,陆清远趴在地上懵了几秒,才瘪起嘴,抽抽搭搭地叫爸爸,陆文渊赶紧把他抱起来,哄着说:“哎呦,这都磕破了,疼死我们了,来,爸爸吹吹就好了,痛痛飞痛痛飞~”
哄声渐弱,巷口,八岁的陆清远从远处走来,撑着把卡通小伞,用自己的后脑勺无声的抗议爸爸新带回来的小孩子。
那天的雪落在爸爸的肩头,却没有落在孩子们身上,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从此,在陆清远的生命中延伸出另一道光,光影化作张稚嫩的脸,他盯着睡梦中的小孩儿,缓慢而执着的替他纠正咬被子的坏习惯。
时光从眼前流淌过,陆清远曾经觉得十八岁是个很久远的事情,却不知不觉走到了人生的分叉口,他徘徊在这里,看见幼时的自己,固执而坚定要给爸爸收报纸,可藕节似的小短手根本完全碰不到报纸箱,最后是陆文渊故意把报纸碰下来,让他捡起来再递给自己。
陆清远看着小孩步履不稳,摇摇晃晃的走过来,胸前还挂着块脏兮兮的口水兜,最后踮起脚,把手里的报纸递给自己。
18岁的陆清远接过纸张,目光里清晰的映着高考志愿表。
窗外的蝉鸣声一声叠着一声,教室外头有几高大的香樟树因为影响生长而被砍掉了枝桠,却依旧在这个季节里蓬勃茂盛,阳光从堆叠的叶片里抖落下零碎的光,陆清远的笔尖一顿,最终把写下的第一横,重新描了一遍,改成了南。
最后,他在电脑上没有任何停留的输下了南京大学几个字。
陆文渊并不遗憾北大还是南大,在他眼里,选什么都行。
老百姓也分不大清学校的区别,只知道南大是南京最好的大学,早上遛弯要是碰到陆文渊,都笑着说:“你呀,有个这么好的儿子,老了就等着享清福吧!”
陆文渊也不谦虚,万般得意的说:“怎么样,这么好的儿子我有两个,我们家小的还拿了全国青少年歌唱大赛的银奖,电视台举办的,你上网都能看到的。”
那人当即大笑着说:“噢呦乖乖唻!了不得了不得!”
陆清远最终被录取在南京大学法学院,离家二十分钟的距离,很近,只需要跟辅导员申请一下,他就可以回家住。
八月如火如荼的到来,北京奥运会在一首《北京欢迎你》里被拉开序幕,走哪里都能听见大家在激烈的讨论比赛战况,陈安楠有时候路过树荫处,也能听见下棋的大爷们,收音机里播报着主持人慷慨激昂的呐喊。
这段时日里,五只颜色不同的吉祥物成了商店里随处可见的摆件,以熊猫为原型的晶晶更是一时间火遍大江南北。
陆文渊带俩小孩去乡下避暑,江宁的夜空要比城市里的好看很多,最纯粹的鸦青色,像织出的一张大网,兜住了数不胜数的星星,映在一方飘满荷花的小池塘里。
陈安楠走在小桥的石阶上,伸出两只拳头,转过身欢快的问哥哥:“河神说你掉了一个礼物,你猜猜在这只手上呢,还是那只手上呢?”
陆清远停下脚步,看了看,陈安楠因为手小,压根也藏不住什么东西,都不需要猜,都知道东西在那只鼓鼓囊囊的手里。
但他还是指尖在这两只手上来来回回的点,随后看似纠结的选择了另一只握得很实的手。
“哈!你猜错啦!”陈安楠高兴的把两只手掌同时摊开,“当当当当~在左手,不过河神看在你真心喜欢的份上,还是决定把这个礼物送给你啦!”
他说着,把一个陶瓷泥雕成的东西放到哥哥手上。
陆清远盯着这小东西看了半天,问:“你送我小狗做什么?”
陈安楠一下瞪圆了眼睛说:“这是熊猫呀!这你都没看出来吗?大熊猫呀!咱们上周才去红山动物园看过的!”
陆清远:“……”还真没看出来。
这一团白色的泥巴上,两只黑豆豆眼睛被捏得很小,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黑得乱七八糟,像染了色的狗,而且还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勉强看出来是个动物。
陈安楠失落地说:“真的很丑吗?”
陆清远沉默了两秒:“……不丑。”
陈安楠盯着他:“你回答晚了两秒,你就是嫌它丑。”
陆清远:“……”
“好吧,不喜欢就不喜欢,不喜欢就算了。”陈安楠的语气太可怜了,“可能真的是我做的丑吧。”说着,把陆清远手里的小玩意儿给拿回来了。
他可真是太忧伤了,忧伤到晚上进房,自己睡一屋去了。
陆文渊在楼下切了西瓜,陆清远过来叫他下楼去吃西瓜,陈安楠也不理,自顾自的抱着自己的小玩意儿,忧伤的说:“怎么办呢小熊猫,是我对不起你,我把你捏得这么丑,你不会怪我吧。”
陆清远:“……”
陆文渊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俩人的状态,等吃完西瓜,东西一收拾,就趿拉着拖鞋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你俩要是吵完回屋,记得把我走廊灯关一下。”
这晚,走廊灯灭的很快,因为俩人谁也没说话,吃完就各自回屋去了。
陈安楠躺在凉席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乡下夜里头蚊子多,即使有蚊帐拦着,耳边还是不断有嗡嗡地声音传来,跟在耳边开大会一样,闹人。
他用小毯子把脑袋蒙住,结果等第二天一觉醒来,蚊子在他脚底板叮了好几个大包,越挠越痒痒,简直像上刑。
陆文渊看他这样,“呦”了声:“这蚊子有足控啊,怎么光叮脚去了。”
陈安楠咬牙切齿的想,该死的蚊子,今晚一定要点十盘蚊香熏死你们!
他回到房间的椅子上,把自己的小熊猫掏出来又欣赏了下,楼下突然有人唱起歌来,不知道谁在唱着首《北京欢迎你》。
走音都走到西伯利亚去了,五句歌词里只有三个字在音调上,可谓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陈安楠刚把窗户推开,就听见楼下陆文渊的训斥声:“陆清远,大早上的你这是扰民,我告诉你,你要是再唱歌你就去住校吧,别折我阳寿。”
陆清远刚要再唱,紧接着一只拖鞋就飞出来了。
陈安楠趴在窗户上,冒出个脑袋,被楼下的举动逗得“哧哧”地笑出来,陆清远一抬眼,吓得陈安楠又赶紧把脑袋缩回去了。
没过一会,陈安楠听见楼道上传来咚咚地脚步声,他立马趴在床上,装死一样倒下去。
床垫猛地朝下一坠,他听见哥哥说:“消气了?”
陈安楠闷闷地说:“没有。”
陆清远没接这茬,而是把自己两只手攥成拳头伸到他面前,说:“送你一个礼物,猜猜在哪只手?”
陈安楠圆圆的眼睛眨巴着,他觉得哥哥很傻,因为那东西的尾巴都漏出来了,他怎么可能猜不中呢,于是当即指出一只手,说:“这个。”
“哦,这么聪明。”陆清远把掌心摊开,掌心里是一团糊糊的,完全辨认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橡皮泥。
陆清远指鹿为马的说:“捏得熊猫,像吗?”
陈安楠愣了两秒,实在忍不了这么丑的东西,笑地满床打滚:“哈哈哈哈,你捏得这么丑,居然还说我的丑!”
“是吗?”陆清远不咸不淡的说,“我觉着挺像的。”
陈安楠又咯咯笑起来,不服的把自己的熊猫拿出来,对比:“明明我的才像熊猫!”
其实两个都很丑,区别就在一个丑,一个更丑。
两个小玩意儿对比着放在一块,陆清远手上的大一些,而陈安楠手上的小一些。
陆清远故作不服的说:“熊猫眼睛哪有你这么小。”
陈安楠辩驳:“大熊猫眼睛本来就小,是黑眼圈大!”
陆清远说:“还是我的耳朵像。”
陈安楠说:“你那耳朵像老鼠耳朵,才不像呢!”
两人争论半晌,到了最后,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还痒吗?今晚要不要我给你逮蚊子?”
“好吧,那我给你让一半位置吧。”
……
第38章
一晃眼,九月,陈安楠爬到了初三,开始了备战中考的复习模式。
陆清远拎着包,踏上这片梧桐夹出的大道上,正式成为了一名准大学生。
南大的建筑多半古朴,是民国时期总.统办公楼,经过多年修缮保留至今,北大楼上一颗硕大的红色五角星熠熠生辉,楼身倒是常年被常春藤裹覆着一层碧绿,一年四季皆是藤蔓相连,跟永远不会枯败似的。
因为是开放式校园,离家又近,陈安楠去过好多回,法学院在西南楼,朱红的大门前有很多层台阶要拾级而上,他就总是坐在那石灰色的旧台阶上等哥哥下课。
大一的课程排得比较少,有时候陆清远从楼里出来时,还能看见陆文渊带着陈安楠一起在台阶下的一块阴凉处等他。
初秋的风郁热,路灯下围着零零散散的小飞虫,有时候骑车过去,尚不注意就能带一身的小飞虫,叫人好生讨厌。
陈安楠掸掉自己肩上的小飞虫,跑回家,阿姨在厨房准备晚饭,洗菜的铝盆掼在水池里,发出哐地一声轻响。
陈安楠从冰箱里摸出了个红艳艳的水果西红柿,用凉水简单滋了两下,就咬嘴里了,他这两年也到了长个子的时候,就捱不住饿,放学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
不过冰箱里的东西有味儿,其实是不大好吃的,他也不嫌弃,边吃边把电视机打开,看动画片。
陆清远把他的电视关掉了,让他回房间去学习。
陈安楠因为要走艺术生的路子,陆文渊替他筛选了好几所学校,但现在的学校都讲究择优录取,尽管陈安楠的声乐成绩很好,但文化课的分数线却远远还够不上。
陈安楠所在的学校,老师压得很紧,这学期过半就能上完初三所有的知识,然后就开始复习,像快班的同学,老师甚至早就开始展开高中知识的教学。
陈安楠这次月考的成绩仍旧很不理想。
陆清远不指望他能上多好的学校,但起码要上正常的高中,不能上太乱的,而陈安楠的分数离这些学校都差一截。
陆清远深知陈安楠的性子,于是,他想了个绝顶聪明的主意。
他并不压迫陈安楠去学习,而是找到了陈安楠的同桌何瀚铭,让他在学校里面监督陈安楠,并且不可以把这件事说出去。
何瀚铭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把这份活干的相当负责。
陈安楠听见后桌说他晚上找了人约架,立马扭头问:“在哪儿打架呀,我去给你喊加油!”
这边话刚说完,那边就被何瀚铭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陈安楠,看书。”
“哦。”陈安楠老老实实的回过头,继续看书去了。
班主任天天在班会课上宣扬强调,大家都是九年制义务教育,中考就是社会对你的第一轮筛选,要是不想进厂打螺丝,就老老实实的备战中考。
于是,陈安楠又被迫进入了惨无人道的学习环节,他其实并不笨拙,只是对学习实在不开窍,好在他大抵也知道中考的重要性,还算听话的坚持了一段时间。
陈安楠每天都要进行一轮摧残,何瀚铭跟林祥嫂似的见他就说:
“陈安楠,《出师表》里诸葛亮向后主提出的三条建议是什么?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情感?”
“陈安楠,反比例函数的表达式是什么?这道题用勾股定理怎么解?”
“陈安楠,今天的英语口语册你背了吗?Where的几种用法是什么?”
陈安楠趴在桌上,头痛欲裂,笔尖在纸张上唰唰地走动。
何瀚铭一把抢过他的历史书,说:“陈安楠,不准给汉武帝画机关枪。”
“好吧。”陈安楠坐直身子,把抽屉里的垃圾转手给扔到了后面的垃圾桶里。
下一秒,耳边就传来何瀚铭阴森森的声音:“算一下抛物线。”
陈安楠:“……”
不过不得不说,陆清远这招还是很聪明的,因为一到学习的时候,陈安楠总会给他撒娇,让哥哥拿他没办法,但是何瀚铭完全不吃这套。
无论陈安楠怎么示好求饶,也只能换来何瀚铭阴气森森的一句:“你P点求错了。”
陈安楠在学校过得叫苦连天,晚上回家找哥哥倒苦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哥哥这段时间格外的善解人意,不仅不逼他读书了,还会安慰他:“没事的,考不好也没关系。”
陈安楠刚洗完澡,浑身的水汽都还没干,他两手搭在哥哥的膝盖上,下巴支上去,就这么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还是你好,何瀚铭天天就知道让我求点P,我不要跟他好了。”
陆清远问:“要不要我跟老师说,给你们换座位?”
陈安楠叹口气,摇摇头说:“算了吧,他也是为了我好。”反正还能再忍忍。
这么一通折磨下来,陈安楠的成绩在期中考试后,有了飞跃质的提升。
谢溪如遭背叛,下课铃刚打就找到陈安楠,质问:“你不是说你只能考四十分的吗?!这是怎么回事?”
陈安楠满脸憔悴的盯着自己的试卷,感觉已经不认识数了,过了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他竟然考了60分!离及格只差12分了。
“你是不是背着我去鸡鸣寺烧香了?”谢溪愤慨,“你去烧香不叫上我?”
“……”陈安楠觉得这个朋友好傻气。
08年的日子就这么在鸡零狗碎中渐渐淡去,教室墙上的中考倒计时不断被新的纸张覆盖,一天天缩减着,眨眼间就到了百日誓师大会。
陈安楠站在灼灼烈日下,看自己的好同桌在台上滔滔不绝的背诵提前准备好的稿子,底下一排学生昏昏欲睡,东倒西歪。
终于,在二模成绩下来的那天,陈安楠的成绩总算是突破了那所高中的分数线。
二模是最贴近中考水准的一次模考,他的努力不算白费,只要能保证中考正常发挥就行。
陈安楠兴冲冲地拿着自己的试卷给哥哥看,抱着哥哥恨不能要跳起来。
陆清远一把兜住他,把他托抱起来,哪料想陈安楠吧唧一口亲在了他的脸上,陆清远嫌腻歪,偏脸要躲开,正巧叫陈安楠给亲歪了。
歪了个正着,就这么又吧唧一口亲在了陆清远的嘴上。
第39章
明明只有一瞬间的接触。
却近的能看到陈安楠眼睫煽动过去的虚影。
这亲吻来的太突然,陆清远的一时间忘了动作,连呼吸都忘了。
他们好久以前亲过,不过那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陈安楠以前总是喜欢亲他的脸,亲昵的示好,一开始陆清远不喜欢这种接触,后来久而久之就随他去了。
这回和以前完全不同,陈安楠的唇瓣温温软软贴上来,潮湿的,热热的,即使只有一瞬,带起的触感也风驰电掣的从脊椎蹿上来,让心都跟着酥麻了一下。
陈安楠还挂在哥哥身上,也愣神了,直到听见那冷飘飘的声线压过来:“你准备这样多久。”
“哦。”陈安楠脑袋往后面撤了一点点,分出点距离。
“……”陆清远皱眉说:“下去。”
“哦……”陈安楠又慢慢从哥哥身上爬下来。
两个人对视着,陈安楠就这么睁着双浑圆的大眼睛望着哥哥,似乎半点也不觉得自己哪里逾矩,明明平常脑子里的沟沟壑壑比皱纹纸都多,这会儿却澄澈的像一捧井水,没有掺杂任何不干净的东西。
还是陆清远先把脸别过去了。
“我考了五百分,你不高兴吗?”陈安楠问。
陆清远没说话,他眼睫一垂,转身捞上自己的外套,淡淡地说:“我学校还有事,先走了,你自己在家少看会电视。”
说完,也没有停留,径自绕过陈安楠要出门。
陈安楠奇怪地盯着哥哥,看着他走过客厅,又看着他走到玄关,说是要出门,也没开门,就这么直愣愣地“咚”地下撞门上去了,脑袋把门磕出一声重响来。
陈安楠被这声响吓得倒抽了口凉气:“我去给你拿红花油!”
“不用。”陆清远当即抬手示意。
“那我给你看看!”
“别过来!”
陈安楠低低“啊”了声:“可是你撞脑袋了,不疼吗?”
“不疼。”陆清远说完,就跟没事人一样拧开门把手出去了。
然而下一秒,门口就再度传来“噗通”一声沉闷的重响。
陆清远竟然又从门口的小石阶上摔下去了!
陈安楠都愣了,因为这小石阶的高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从来没有人能够在这上面摔过,八旬老奶坐轮椅都能稳稳当当的来去自如,哥哥居然就这么摔了!
摔得极其惨烈,差不多是脸着地的,想想都很疼。
陈安楠惊得一下就要往这里跑,然而不等他过来,陆清远已经先他一步站起来了,尽管站得摇摇晃晃,还踉跄了几步。
他背对着陈安楠,漫不经心的说:“没事。”
说完,若无其事的走了,身影很快就湮没在尽头的绿荫里,甚至没给陈安楠插嘴的机会。
“……”陈安楠觉得哥哥这举动相当吓人,和他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很奇怪,但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奇怪。以至于以后几晚,陈安楠只要一想起来这回事,就觉得充满了谜一样的色彩。
不过他暂时还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当晚,他洗漱好以后又爬上了哥哥的床。
因为临近中考,最近几个月,每天晚上陆清远都会给陈安楠讲历史故事,他把历史书上面的那些会考的知识点串成一个个有意思的小故事,按照时间顺序从前往后讲给陈安楠听,讲得生动有趣,陈安楠很喜欢听。
所以,他们这些日子几乎每晚都睡在一起,陆清远的床总是收拾的很干净,床垫和枕头都是软乎的,陈安楠很喜欢在这张床上翻腾,横着躺竖着躺斜着躺,怎么躺位置都够。
这会儿功夫,陈安楠已经把小被子铺地很平整,两只枕头也摆地整整齐齐,然后就滑进被窝等哥哥回来。
视线里清晰的倒映着天花板上的纹路,陈安楠想到自己五百分的成绩都觉得不可以思议,激动得两条腿来回倒腾被子,把被子踢得跟印度飞饼似的。
旁边,陆清远的那只枕头上,洗发水的味道都没有散去,陈安楠挨得太近,皱皱鼻子都能嗅到那股洗发水香。
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陈安楠现在的成绩已经过了三所艺高的分数线,他想让哥哥帮自己拿拿主意。
他趴在被窝里一边盘算着择校的事,一边等哥哥回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陆清远也没有回来。
陈安楠等得两眼打颤,人都要撑不住了,指针在喀嚓喀嚓的声响里,滑过了十二点,陆清远还是没有回来。
怪了,真是怪了,哥哥以前从不回家这么晚。
陈安楠奇怪的摸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过去问问,然而不等电话拨通,倒是陆文渊敲门进来了。
“楠楠,哥哥说是要和同学赶小组作业,今晚不回来了。”
“哦。”陈安楠乖乖地把手机放回枕头边,“我知道啦。”
卧室的门重新合上,陈安楠在黑暗里眨巴着眼睛,过了会儿,他摸黑把陆清远的枕头抱过来,脸压在上面睡觉。
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睛一闭上,脑海里突然蹦出来白天的那场意外。
这距离太近了,近到几乎能听见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也分不清是谁的,跟打鼓似的咚咚响。哥哥的鼻梁高高的,很挺,把他的鼻头都压扁了,怪不舒服的呢。
画面在脑袋里逐帧循环,陈安楠吓得眼睛倏地下睁开了,当时觉得很正常,这会儿也不晓得咋了,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起来,脸一下子就烫烫的。
这反射弧极长的羞耻心一点点侵蚀了大脑,陈安楠默默把怀里的枕头放回去,翻了个身背过去睡。
又过了会,被窝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那枕头又被一只手悄么声的拿回去了。
这晚,陈安楠抱着这枕头睡得还算安逸。
白天,他回到学校里,继续被何瀚铭高强度摧残,初三的日子,过得飞快,墙上的倒计时不断缩减再缩减,老师恨不能把知识点揉碎掰开喂给他们,一把黄色大三角尺重重的敲响在黑板上:
“我们的复习进度已经比别的班落后了,跟你们讲了多少回,争分夺秒争分夺秒,别小看这落下的这一钟,你们要比别人少复习多少知识点?到了考场上,一分,不进厂!一分,划开两个世界!”
“啊我看到又有同学错的一样了,有些同学,平时你抄别人的,中考你抄谁的?是吧谢溪?”
“老师我没抄。”
“全班就你俩错的一样,你还说你没抄?”
“老师你偏心,怎么就不能是他抄我的?”
陈安楠扭过头,看见谢溪旁边满脸无辜的学霸:“……”
“后面站着去!”老师低斥。
“接着看下道题,好,又是一道送分题,讲过八百回了,来让我看看还有谁错?好,陈安楠你也站到后面去!”
“……”
这么一轮下来,大家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要靠挤,眼保健操的时间都被老师剥夺了。
陈安楠感觉自己像颗小陀螺,后头不停地被老师拿鞭子抽啊抽的,让他连分神的时间都没有。
他在忙碌里早就把那件事情抛之脑后了,他的眼里似乎只剩下了分数!学习!分数!高中!
因为艺考也排在五月份的缘故,陈安楠在学校学完文化课,放学还得去声乐老师家上课,到家后完全是精疲力竭的一种状态,脑袋晕乎的都要转不动了。
他把书包一扔,累得倒在床上就睡,一觉睡到大天亮,再醒来时,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换成了干净的睡衣,人也好端端睡在被窝里的。
一定是哥哥回来了。
陈安楠习惯性的抬腿一翘,没料想翘了个空,什么也没碰着。
旁边的床位仍然是空荡荡的。
陆清远并没有回来。
陈安楠愣了两秒,厨房里,陆文渊大清早煮了山药青菜粥,怕陈安楠学习上火,去火的。
他把碗端到桌上,解下围裙,打趣着说:“呦,今天起这么早,不等太阳晒屁股了?”
“叔叔,哥哥昨晚没有回家吗?”陈安楠问。
“没呢。”陆文渊说。
陈安楠着急的问:“那我昨晚衣服谁换的呀?”
“我换的,”陆文渊把买来的油条烧饼推到他面前,“昨天看你太累了,就没叫你起来,给你换了。”
陈安楠咬着筷子,声音低低的:“哦……”
他本来以为哥哥是这几天很忙才没回家的,然而,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一周里,陆清远竟然都没有回家!他像是焊死在学校了,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每天都打电话过来告诉陆文渊自己今晚不回家了。
搞得陆文渊都异常纳闷,才大一,怎么就这么忙了?
陈安楠一直都没有见到哥哥,晚上有苦没地儿诉,很想念,他几次想去大学找哥哥,无奈课程排得太紧,南大虽然离家不远,但也实在挤不出来时间去找人。
他只能把希望寄托于Q.Q上面。
晚上九点,他登上Q.Q,意外看见哥哥的头像是亮的,他赶紧发了条信息过去,问哥哥什么时候回家。
谁承想这边信息刚发出去,那边陆清远的头像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成灰色,下线了,跟躲他似的。
陈安楠的脑子“嗡”地一下,炸了。
宿舍楼下的路灯,因为年久老旧的缘故,硕大的白色灯泡上覆着层薄薄的灰,飞蛾不断朝上面撞击,撞得这灯黯了两下又重新亮起来,就如同陆清远此刻的心情。
手机放在水池边缘,因为信息震动了几下,“啪”地掉下面红色水桶里去了。
等陆清远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他把手机从水桶里捞出来,那屏幕在亮出一片七彩的色条后,没反应了,他以中式传统修理手法甩甩又敲敲,然而手机还是黑屏状态。
陆清远最后只能把手机拿纸巾包起来,放到了宿舍的通风处。
他这一个星期都在跟好友硬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睡得很挤,这木床一晃起来就板吱呀吱呀地,好不烦人。
南大的宿舍很旧,也不翻新,一到夏天,楼道里就会充斥着股怪味,混合着汗渍味,冲得人难受。
不过他朋友这个宿舍位置还不错,从窗户里看,能看见小粉桥的拉贝纪念馆,那座中西结合的小洋楼也是当地的一座景观。
晚上九点,男生们成群结队的去公共澡堂,唯一的舍友正在打魔兽世界。
陆清远坐在好友的床铺位置看《犯罪论与刑罚》,他动也不动,就这么一直看,舍友一轮副本都刷完了,他还在看。
最后,舍友忍不住先开了口:“小陆你是不是最近和家里吵架了?这几天连家都不回,你家不是离得很近吗?”
“最近家里装修。”陆清远淡淡的说。
“哦,难怪呢。”舍友刚要再说,电脑上游戏开了,他接着刷装备去了。
宿舍里一时间很安静,只有键盘鼠标的敲击声,没过多久,那几个出去洗澡的男生回来了,人还没靠近门口,嘲闹声和笑声就已经从走廊上清晰的传入耳畔。
“靠!你以为你女朋友是香飘飘奶茶啊,还绕地球两圈,你脸真大。”
几个人推门而出,陆清远听见他们在讨论恋爱方面的事。
“人家小陆都不敢这么吹,你搁这儿吹上了,看你长得跟狗屎蛋似的,滚滚滚别不害臊。”
话题说到这,自然而然转了矛头:“小陆,你谈过几个女朋友?”
“零个。”陆清远说话间又翻了页书,看见页码是102,双数。
怎么回事,怎么又是双数……
陆清远眉头越皱越紧,他其实并没有在看书,他只是在数这本书一共有多少页,是双数还是单数,如果是双数,那就表示他喜欢他,如果是单数就表示他不喜欢他。
陆清远从来没有喜欢过人,如果硬要说一个,那他认为他喜欢他的家人。
而陈安楠也是家人,所以他喜欢陈安楠。
这是行得通的解释,能为他的心悸做回答。
就当陆清远将将长舒一口气的时候,也不知道哪个没眼力见的,突然说了句:“哇靠,那小陆你初吻岂不是还在呢!”
“……”
这句话也不知道戳到陆清远的哪根神经了,他顿时“噌”地下站起身,椅子在地面上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书因为失去固定,在唰拉拉的声响中翻动到了最后一页——第196页,双数。
他喜欢他——!
这从心里难以遏制,飞迸出来的结论,以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在陆清远脑袋上砸出个惊天巨响。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第40章
陈安楠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凡是他没有想明白的事情,就会在他心里拧巴成结,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个小疙瘩。
哥哥在故意躲着他。
当他再一次问陆文渊,哥哥今晚是不是不回来的时候,这个答案就在他心里头生根了。
陈安楠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躲着自己,他在脑袋里分析了一通,最后定格在陆清远临走前,他亲了他一下。
一切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从那天开始哥哥就没回过家了。
陈安楠只觉得脑袋都不由自己做主了,他张张嘴,呆呆坐着,心里只剩下一阵凉意,跟被井水从头到脚浇了一通似的,拔凉拔凉。
陆文渊有时候不太能理解小孩子脑袋里的沟沟壑壑,在他眼里,有问题就应该说,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当面说开的。
他下班回家就看见陈安楠苦巴巴的坐在沙发上,低垂着脑袋,手指头无意识的在抠沙发垫,他打小就有这个习惯,只要是心情不好,他就会抠东西,要是手边没东西,他就会抠衣角,到现在也没改掉这习惯。
陆文渊都不需要去问怎么了,就已经足够从这凄凉的姿态里看出小孩子的内心想法。
当长辈的自认为能看懂小朋友的内心,觉得这俩有事没事就叮叮当当一下,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矛盾,都不至于一个多星期不回家。
陆文渊认为这回自己还是有必要从中调解一下的。
是以,他来到陈安楠身后,手臂交叉压在沙发壁上,故作疑问的说:“我这突然想起来,今晚家里阿姨不来,我一会儿要跟个老朋友在南大碰面,看来也是没法子做饭了,现在家里还有一位小朋友该怎么办呢?”
陈安楠没说话,一只手突然伸过来落在他脑袋上,把他头发揉得稀乱:“这位小朋友要不要跟我去?”
“不去。”陈安楠拒绝的很干脆,“我还得学习呢。”说完,自个儿慢慢站起来,回房间去了。
调解失败。这可跟从前完全不一样,吵到连面都不见了。陆文渊意外,到底没弄明白这是吵了多大的架。
连着两晚,陈安楠都没去陆清远的房间了,也不再等着他回家了,老老实实的在自己房间里做完作业,然后老老实实的回到自己床上,铺好床躺上去。
他心里赌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陈安楠眼里映着微弱的光亮,他好几次把手机打开,登录上Q.Q,聊天里都只是好朋友给他发的消息,头像不断抖动着,他只回了几条要紧的,然后把自己的固定分组翻来翻去,最后还是忍不住打开了家人那一栏,看见陆清远的头像仍旧是灰色的,或许是隐身了,又或许是真的下线了。
陈安楠目光定格在上条消息发过去的时间,已经是三天前的了。
陆清远始终没有回复他,陈安楠的手指在键盘上啪嗒啪嗒地戳来戳去,但到底,还是删除了。
不回家就不回家吧,不想见就不想见吧,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他还指望着他过日子了不成。
难道没有陆清远,自己就不上学了?就不选学校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还不稀罕呢。
陈安楠把手机关机放到床头柜上,小毯子一扯,把自己裹木乃伊似的裹住了,最后脑袋也埋进去,五月的气温已经上来了,毯子又茸茸的,他这么罩着,闷着口气,闷的心里都难受。
再也不理他了。
这回是认真的。
何瀚铭发现同桌陈安楠近期有点奇怪,上课走神不说,还总是拿个小本子在那里画来画去的,不知道在画什么东西。他抬手轻轻往桌上一敲,陈安楠都能狠狠被吓一大跳,这走神也是走得够狠。
“你家里有事?”何瀚铭问他。
陈安楠诧异的说:“没有事呀,你怎么这么问?”
“你再走走神,成绩立马又要下滑,你那成绩刚好只够到那所艺高的边吧。”何瀚铭提醒他,“现在学校不是择优录取吗?”
“知道了。”陈安楠低着脑袋说,“我也没有想好到底去哪所学校呢。”
何瀚铭奇怪的说:“你前几天不是说回去问你哥了吗?”
陈安楠浅浅“啊”了声,把脸偏过去:“有这回事吗?你听错了吧。”
“……”何瀚铭指节把眼镜往上一推,说:“都这种时候了,你们俩不会还在吵架?就算要吵架,也还是把学校定了再吵架吧。”
作为同桌,何瀚铭也没少被倒苦水,陈安楠这小孩话太密了,简直就是经风摆动的墙头草,在学校何瀚铭惹他不高兴了,他回去找哥哥控诉,在家里陆清远惹他不高兴了,他就来学校找何瀚铭控诉。
看陈安楠手底下压着小本子,何瀚铭又说:“上课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陈安楠赶紧把本子收起来,岔开话题:“那我回去再问问叔叔学校的事情。”
陆文渊对陈安楠的学习上向来没有什么很大的要求,那三所艺高的分数线虽然都碰着了,但是陈安楠的成绩只比最好的那所差了一分,他怕到时候万一出点什么岔子,或者没有稳定发挥好,是以,他觉得分数线稍低的那所比较适合陈安楠。
陈安楠坐在那儿想了半天,还是点点头。
他觉得叔叔说得很有道理,陈安楠很怕自己发挥不稳定,要是滑档了,他很有可能连最差的那所都上不去。
隔天周末,同学约着一起出去玩,陈安楠一大早收拾收拾就出门了,陆清远是在他后面没多久到家的。
陆文渊正在给自己的花花草草松土,他戴着顶草帽,脸就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听见脚步声,他连头都没抬一下,依旧哐哐地把小铲子往地里埋。
陆清远也没说话,他蹲到陆文渊旁边,拿起另一把小铲子,低头往土里埋种子。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在阳台上种的菊花脑种子?”陆文渊忽然说。
“嗯。”
“那个时候你跟小楠只有这么点大,小得唻,你俩一到季节就上火,我就撒点菊花脑的种子,做汤给你们喝,喝到后面小楠喝腻了,不愿意喝,你就偷偷帮着他喝完汤,明明你也不爱喝,但还是每次都帮他喝,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吐的一地都是,从那以后你看到菊花脑都犯恶心。”
“可我要是不说,你就还能帮他喝。”陆文渊像是在回忆,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把草帽往上拨了拨,露出双眼睛来。
陆清远和父亲对视着,能看得清他的瞳孔在阳光的照射下是浅棕色的。
“我今天第一次问你,你大学选在南京是为了什么?”
“……”陆清远没回答,小铲子在他手心里被颠来颠去。
陆文渊又继续摆弄起他的花草来,语气是从容随和的,仿佛他们只是同辈的朋友:“爸爸知道你的性格,你呢,本来就是个喜静的小孩。有个闹腾的在身边,天天也不是个事儿,其实我这几天想,当初和你说的话是不是不对?”
“你要是选在北京,你俩也不至于吵成这样,你见不着我,我见不着你的,想都想死了,哪还有功夫吵架?”陆文渊接着说,“也不至于现在天天都赖在宿舍里不肯回家,弄得我像个留守老人一样,爸差点以为南大离家很远呢!”
他说到这里,还斜睨了陆清远一眼:“什么小组作业,你当你爸是傻子啊?”
陆清远手下的动作慢慢停住了,他把铲子从土壤里抽出来,随手搁在地上,上面的碎土震下来,乌黑的。
“我们没有吵架。”他终于淡淡开口,“我只是想不明白有些事。”
陆文渊闻言,抬眼认真看着眼前的儿子。
阳光撒落在陆清远的身上,照出他脸上的棱角,青年的眉眼比过去舒展,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紧窄,他蹲在那儿,宽松的短袖下是削肩窄腰。
偏乌黑的头发在日光下毛茸茸的,这一瞬,他又好像还是记忆里的那个小孩。
“想不明白什么事?”陆文渊放缓了语气,不着调的笑,“说出来让爸给你参谋参谋,啊,我保证绝不外传。”
陆清远瞧他爸一眼:“……”算了,一会儿说了你就该说自己年纪大了心脏受不了了。
陆文渊还不知道儿子心里揣摩着什么呢,他把小铲子往工具箱里一丢,一本正经的说:“有时候,你想不明白一段关系一件事,是因为你们离得太近了,人跟人相处起来,确实也需要保持点适当距离,给对方和自己都留点空间。”
就像你看这些花,离得太近,会看出它的瑕疵,离得远了,也会模糊,适当的保持住距离,反而才能看出它该有的本色来。
陆清远没接话,他把水壶拿来,给花浇水,风刮起来,卷着树上的叶子哗啦啦的晃动着,落在他们身上,斑驳不定。
陆文渊在收拾工具,突然听见儿子低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陈安楠去哪里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陈安楠这些天的伤心都快酝酿成太平洋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这样莫名其妙被隔绝了,难受是真的,委屈也是真的,生气还是真的。
心里想着不联系就不联系,半夜三更又总是忍不住偷偷看Q.Q,看哥哥没在线,又憋着口闷气想打电话,想了好几天,还是没骨气的打过去了,结果对面压根没人接。
陈安楠的天塌了,从小到大,离开对他而言,就像是抛弃。
他觉得自己不明所以的被抛弃了,就像小时候妈妈告诉他自己只是出一趟远门,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陈安楠嘴上说着不在意,可这点心事终归是影响到了他的心情,让他上课都处于种心不在焉的状态,被老师批评了好多回。
何瀚铭实在看不下去,怕他好不容易起来的成绩再滑下去,这才约他出来放松的。
两个人去科巷吃大排档。
科巷里有很多老字号店,都是小门小店,便宜还好吃,路过那种带着厚布帘子的店,都是藏在街角上的麻将馆,桌上垫块破旧的粗毛毡子,麻将码在上面哗啦啦地响。
何瀚铭觉得陈安楠这小心事过于幼稚,他说:“你们以后本来就都会有自己的生活,难道你们能一辈子都在一起?”
陈安楠摇摇头。
何瀚铭又帮他分析了一下,揣度道:“是不是你哥哥有女朋友了?不然你哥为什么要躲着你,这逻辑完全说不通,你什么都没做。”
陈安楠愣了一下,他压抑了好多天的情绪此刻在这句话里慢慢饱胀起来,涨成只小气球,再被何瀚铭的下一句话扎了个窟窿,漏出缝。
何瀚铭说:“我姐自从谈了男朋友以后,为了约会,就会想方设法的甩掉我。”
这下就说得通了,哥哥为什么不回家?就因为自己亲了他一下?显然是不太可能的,又不是没有亲过。
那何瀚铭这个理由就完全说得通了,陆清远要跟女朋友约会,中间总不能老带着他这个跟屁虫,所以先故意疏远他,甩掉他。
陈安楠只觉得这阳光太晒,晒的人心烦意乱,饭都要吃不下去。
小时候很自私,怕哥哥有了其他小朋友就不要自己了,现在长大些了,这种黏糊劲儿不仅没有变好,反而变本加厉了。
陈安楠在这方面总是很自私,他多希望哥哥是自己一个人的。
他觉得现在的心情已经是伤心无法比拟的了。
两个人吃完饭顺着科巷去总统府乱逛了一圈,到分别前,何瀚铭劝慰他:“其实你要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去当面问问他呢?你问我我也只是揣度,这种事再怎么说也只有当事人最清楚自己的想法。”
说完,似乎又想起什么:“哦对了,还有一个事儿——”
“啊?”
“《桃花源记》中能表达作者思想意境的是哪几句?”
陈安楠:“……”果然学习使人疯魔。
“还有你滑动变阻器原理这块还能再往上提一提,题我发你邮箱了,你记得回家看,周一来我抽查你。”
“……”陈安楠突然不是很想回家了。
陆清远在家里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人,陆文渊捯饬完自己的花,就去书房里看书去了。
陆清远在逗棉花糖玩,这只小狗已经是条老狗了,精力早就不如小时候那样旺盛,也不会再咬陆清远的拖鞋,让主人追着自己跑,它现在更多的时候是窝在院子里的一方空地上晒太阳,要是有人靠近,它就会懒懒的掀开眼皮,看一眼,再继续舒服的眯上眼。
陆清远进到浴室里给棉花糖洗了个澡,然后耐心的把它的毛吹干。
吹风机的风开得不大,棉花糖的毛在风的鼓动下又慢慢变得蓬松,小小尖尖的耳朵重新立起来,陆清远从小帮陈安楠洗澡,已经洗的得心应手,他记得陈安楠不喜欢吹风机的风开大,因为会害怕。
要不说狗随主人呢,棉花糖在这方面也是这样。
陆清远摸摸棉花糖的毛,小狗舒服的哼唧着用脑袋蹭他。
做完这些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但是陈安楠还是没有到家。
陆清远只好又进了陈安楠的房间,替他把到处扔乱的东西都整理好,在收到他的床时,陆清远突然愣住了。
那条老旧的大红的围巾被压在枕头下面,皱巴巴的。
陈安楠的阿贝贝除了那只史努比,就是这条小时候妈妈织得旧围巾,小时候的陈安楠围在脖子上三圈都还嫌长,陆文渊为此特意去学了围巾的几十种系法,然后替他整理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小时候的陈安楠每每围上这围巾的时候,都会引得一堆小朋友羡慕,因为他的围巾竟然是蝴蝶结样式的!
现在,这围巾被陆清远拿在手心里,很短很小,早就和记忆里的样子完全不同了,陈安楠长大后也没再戴过,因为它只够勉强绕一圈,还软塌塌的漏风。
原来,妈妈也在无声中丈量着陈安楠成长的痕迹,无限容纳着陈安楠一点一滴的小情绪。
围巾虽然戴不了,但陈安楠一直没舍得扔,他还是习惯性伤心的时候把这围巾拿出来抱在怀里,觉得上面有妈妈的气味。
陆清远出门的时候,陆文渊问他去哪儿。
“找人。”陆清远臂弯里搭着件小外套。
“呦现在醒悟了?迟了吧,”陆文渊打趣他,“那你俩今晚在外面吃还是回来吃?要是回来吃记得打电话跟我说吃什么,我下厨……啊我想吃八卦洲土菜,或者水西门鸭子,要不咱们下馆子去算了?”
“随便。”陆清远说。
陆文渊故意催促:“啊,那你快点把人找回来,晚了我可就吃不上菜了。”
陈安楠正坐在鼓楼公园的一张木头长椅上,抬头看落日,这个点的太阳不刺眼,照在脸上,在眼前勾勒出一轮轮交叠放大的光圈。
这长椅有些年头了,把手被磨得光滑细腻,隐隐有人肌的触感,他手指头在上面磨来磨去,磨出点灰来。
陈安楠干坐了一个小时也不想回家,干脆去小超市买了根火腿肠来喂小猫,这公园里有很多野猫,被游客喂养的白白胖胖,完全没有野猫的精瘦,也不怕人,还很挑食。
“吃一口哇,很好吃的。”陈安楠把火腿肠掰下来一小块递到猫咪面前,这猫却只是嗅嗅,然后继续晒太阳去了。
陈安楠蹲在那儿“咪咪咪”的叫,小猫压根不理睬他。
突然的,有人在旁边出声:“喂点这个。”低沉的,温柔的声音,很熟悉。
陈安楠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那高大的影子拢住了他全部的视线,把一件薄薄的小外套披在他身上,然后临着自己屈膝蹲下,拉开了手里的罐头递到小猫面前。
小猫咪呜咪呜的吃起来。
“回家吗?”陆清远问。
陈安楠没理人,也没说话,视线虚虚的落在小猫一动一动的脑袋上,然后自己往旁边挪了点位置,像是要跟旁边人划分出距离一样。
“在生气?”陆清远又问。
“我说过要理你吗?”陈安楠脑袋一偏,嘴巴嘟起来那么一小点。
“好,”陆清远的嗓音里有微微的笑意,“你不理我,那我主动找你可以吗?”
“不可以。”陈安楠拒绝的很干脆。
“……好吧。”陆清远看着身侧的小孩,陈安楠的眼睫很长,在随着眼睛眨啊眨的,在脸上覆下层小阴影。
从这个角度看,阳光像是给他渡上了层金色的边儿,让他脸上的毛孔都细腻可见。
“以后不要随便亲人。”陆清远说。
“……”陈安楠脑袋一抬,下意识的想说我没有,但是想到自己上面说过的话,又默默把嘴巴闭上了。
他才不要理他。
陆清远像是知道他不会说话,故意逗他似的,说:“我除外。你亲了我,以后就不准再亲别人。”
“……”
陈安楠在这句话里猛地扭过脑袋,看哥哥一眼,再看一眼,最后实在忍不住说:“你不是不想要我了吗?”
“什么?”陆清远没懂。
陈安楠声音低低的:“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以后就不想要我了。”
“……”
陆清远没料到他会说这个,不明白他这个脑回路是怎么转到这里的,给他接下来话都堵上了。
陈安楠看他不说话,心想果然让何瀚铭给说对了,陆清远就是有女朋友才想把自己甩开的。
他又倔强的把脸扭回去了。
陆清远:“……”
他顿了会儿,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一定是女朋友吗?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的是女孩?你也没问过我喜欢什么样的。”
陈安楠小声嘀咕:“这有什么好问的,不是女孩还能是男孩吗……”
陆清远反问他:“那我要是喜欢男孩怎么办呢?”
“……”这下,是真给陈安楠难倒了,这句话在他脑子里转成陀螺了,也没明白什么意思。
他眨了下眼睛,呆呆地盯着哥哥,又眨了一下。
陆清远的模样清晰的倒映在他的眼底,哥哥的眼角眉梢里都藏着捉摸不透的笑意。
他挠挠脸说:“别了吧,叔叔知道会生气的,而且你喜欢男孩,男孩会喜欢你吗?”
“……”这傻子。
陆清远简直要被他逗笑了:“你怎么知道男孩喜不喜欢我,又怎么知道爸会不会生气?”
“……”陈安楠再次被问倒了。
他脑子高速运转着,转成风扇了,要是来个人进他脑袋里,一定都能被他扇飞,可惜他小小的脑容量实在理解不了这句话里的意思,信息量太大,嘴巴抿抿又张开,都没能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来。
陆清远看他满脸震惊的小模样,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安楠这才知道自己被逗了。
他闷闷地说:“陆清远是乌龟王八蛋。”
“什么?”陆清远没听清。
这回,陈安楠直接照着他耳朵大喊一声:“陆清远是乌龟王八蛋!”
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小公园里,惊得枝上麻雀扑棱棱飞走,小猫吓得连罐头也不舔了,光速从花坛上蹦下去,蹿得无影无踪。
陆清远被震得耳朵疼,捂上半天还嗡嗡地响。
他皱起眉,低声说:“好像聋了……好疼。”
“啊?很疼吗?”陈安楠心里一惊,赶紧凑上去看,结果下一秒,身子忽然一轻,整个人就被哥哥捞抱起来了。
陆清远抱着他往一边倾倒,逗小孩似的把陈安楠的头朝下:“不准亲别人,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陈安楠吓得吱哇乱叫。
陆清远重复:“说话陈安楠。”
“不敢啦不敢啦。”陈安楠求饶,视线在纷乱的晃动,他语无伦次的说,“不亲了不亲了……再也不亲了!”
陆清远这才把人放下来。
不等陈安楠气喘匀,他又一把将人捞过来,然后背过身去,弯下腰,勾住陈安楠的腿弯,朝背上一颠,把人背了起来。
陈安楠被颠得险些掉下去,赶紧勾住了哥哥的脖子。
心脏在快速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在高速往大脑冲击着,叫人分不清这如擂鼓般的心悸是真是假。
陈安楠这会儿终于笑起来,嗔怪的说:“你吓死我啦!”
鼓楼公园的建筑是明代保留下来的,红墙青瓦古朴瑰丽,青色的屋顶上,瓦楞间有一蓬蓬乱七八糟的杂草冒出来,初夏赤色的落日挑在檐角,圆滚滚的,近得好似伸手就能够到。
公园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消失。那太阳却始终离他们不远不近。
陈安楠趴在哥哥背上,懒洋洋的晒着阳光,等胸口的气缓和了,才说:“哥哥你真的喜欢男孩吗?”
这次,陆清远没有回答他,而是轻飘飘的说:“你猜。”嘴角噙着笑。
怎么会喜欢男孩儿呢。
不知道为什么,陆清远突然想起小时候他爸跟他说的那句“你要是个女孩儿,爸也疼你”。
“……”陈安楠不想猜,他晃着腿,头枕着哥哥的肩,伸手去捏那轮太阳。
亮的,小的。
在指间像粒草莓味的彩虹糖。
陈安楠用脑袋蹭蹭哥哥,哥哥稳稳地把他朝上颠了颠。
这会儿腿已经不麻了,陆清远总是很懂他,能够通过细微的动作,就知道他需要什么。
玄武湖大道上疯长的枝桠掩住了落日,傍晚的风温柔静谧,从湖面上刮来,湿漉漉的潲着潮气,家里花圃的四季海棠开得正轰烈,小枝青绿被修剪的形似松柏。
陆清远微微偏过脸,看见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已经贴覆在自己肩上,早就安静的睡着了。
日子在学校墙上的倒计时里一页一页的被撕下。
陈安楠心里跳的厉害,还不到考试的日子,他已经吓得大病了一场,陆文渊只能把营养补品不断喂给他,再安慰道:“没事儿,叔不是跟你说过吗,考得好不好都不要紧,考多少我都能接受。”
是真的不要紧,哪怕进厂打螺丝,陆文渊都会夸他家崽崽怎么这么有用,连螺丝都会打了。
可陈安楠还是觉得压力很大,他从小就害怕考试,更别说这种至关重要的大考,多看一眼都呼吸不畅。
艺考的成绩已经出来了,他的成绩完全达标,现在就看中考分数了。
陈安楠眼前阵阵发黑,他捏着哥哥的衣角,紧张的喘不上气,掌心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不停跟哥哥重复:“我会不会考不上?我万一滑档了怎么办?我真的会进厂打螺丝吗?”
陆清远骑着自行车把陈安楠送到考场门口,然后再把他抱下来,语气平常的像是太阳升起落下那样:“那要不要我给你唱首歌打气?”
“……”陈安楠呼吸一窒,“时间快来不及了,我先进去了。”说完,一把拿过自己的文具袋和准考证,头也不回的跑了。
陆清远唇边藏笑。
这一年的夏天,蝉鸣声格外聒噪,蟋蟀在古旧的墙根下唱着歌,像是在提前给考生们报喜。
脚步声由远及近,小白鞋啪搭啪嗒地踩过的梧桐枝叶的倒影,陈安楠手里拿着封EMS邮件。
“我考上啦!考上啦!”
陈安楠举着录取通知书高兴地跑进家里。
时光嗖嗖从耳边掠过,再跑出来时,风吹开了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饱满的额头,那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蛋已经完全不见了,时光勾勒出陈安楠眉眼间那抹青涩,亮晶晶的眼睛倒是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改变,笑起来时会弯出柔软的小弧度。
“我考级过啦!”
17岁的陈安楠扑到陆清远怀里,被哥哥抱起来飞抡了一圈。
第42章
在陈安楠的记忆里,时间自从09年以后就过得草率而混乱,当时他要准备艺考和中考,除了学习实在没有什么活动了,时间在学习的日头里显得越发快,不知不觉就来到了2010年年底。
高中课程泛善可陈,就算是艺高也没比普高好多少,2010年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记忆,如果有,那应该是2012年的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最近班里不知道谁在传,说是12年大家会上诺亚方舟逃离地球。
陈安楠回去把这个问题夸大其词的跟哥哥说,还黏黏糊糊的问人家:“如果我没登上诺亚方舟的话怎么办呀?”
那点要人哄的小心思都快溢出来了,但陆清远就像毫无知觉似的说:“那我给你立个最好看的碑。”
陈安楠:“……”
当晚他就卷巴卷巴自己的小被子要走,临走前,还抖了两下被子,说:“起来,你压我被子了。”
陆清远问:“上哪儿去?”
陈安楠下巴微微抬起一点,冷冷地说:“去联系丧葬公司,万一没上方舟的是你,我给你立个好看又大的碑,每年再多烧点给你,我可不吝啬。”
“……”陆清远失笑。
俩人又在房间里一通闹腾,拿着枕头互殴,陈安楠打不过哥哥,绕着床跑,陆清远把枕头举得高高的,骗陈安楠要砸他的脑袋,吓得陈安楠赶紧把脑袋捂住,结果屁股遭殃,被“啪啪”抽了两下。
陈安楠吱哇乱叫,又拿枕头追着哥哥跑。
等闹够了,之前的那些不愉快也就这么过去了。
最后两个人精疲力竭的一齐倒在床上,陈安楠狼狈的趴在哥哥的身上,感知着他呼吸的力度,随着胸腔一起一伏,细细去听,还能听见对方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这是一种极强的安全感,陈安楠被这温度包裹住,气味和人都是最熟悉的,他安心的用脸蹭蹭。
陆清远一只手轻轻抚着他柔软的黑发,突然拾起了刚才的话题:“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和爸和妈都能活得好好的。”
他没有把话说完整,但是陈安楠明白意思。
陈安楠说:“你和棉花糖也要好好的,我们一起好好的。”
陆清远下巴压在他的发顶,垂下眼睫,低声说:“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陈安楠心满意足的闭上眼,他也相信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日子虽然过得平淡,但是值得一提的是,陈安楠和自己的好朋友谢溪终于不在一个班了,他家花钱给他找了所不错的国际高中,准备毕业后送出国留学,让他学的西班牙小语种,将来也能做个翻译。
当陈安楠看到那些纯外文写的数学题时,只觉得脑袋要炸了,不明白谢溪是怎么受得了这种苦。
而何瀚铭不出意外的考上了本校的高中部,直至今日,他们的荣誉校友墙上还挂着陆清远的蓝底照片。
人总说,成长过程中的朋友都是阶段性的,也确实是。不同的学校将大家分割开来,繁忙的学习任务成了束缚关系的枷锁,每当有人提议要出来聚一聚的时候,总会有人说没空。
不过陈安楠和好朋友还是会抽空出来玩,不过大家也都知道,他们会在各自的学校认识新的同学,结识新的朋友,可哪一段友情都不会再有这段真了。
陈安楠偶尔也会在深夜想,幸好,他和哥哥之间不是朋友,他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秋风刮起来,卷着枯落的树叶打滚着朝前跑,在冬天到来之前,陆文渊让俩个小孩选了喜欢的毛线,给他们打毛衣,陈安楠选得是天蓝色的毛线,混了别的颜色,胸口还挑剔的选了只小狗的刺绣贴图,陆清远的是件纯奶白色的高领毛衣。
陆文渊用软尺给他们量了身体尺寸,日子在时光里留下的痕迹,肉眼可见。
陈安楠已经从一株矮矮的小蘑菇里拔高成一株瘦长的蘑菇了,身高也在高二这年到了173.5,不过他在外总是谎称自己一米七五,表格上也是这么填的,他想,反正四舍五入一下也有这个身高,不算撒谎。
而陆清远一直都不矮,从小就长得比同龄人要快很多,使得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就已经是一米八五的大高个了,有时候蹲在那儿,陆文渊觉得阳光照在他茸茸的头发上,勾勒出金色的描边,让他像一只毛茸茸的边牧犬。
陆文渊还给棉花糖也买了毛线,准备给它织一件漂亮的小衣服。
这些年网购日渐盛行,大街上以前开得跟蘑菇一样多的服装店都变成了奶茶店。
不过陆文渊还是很喜欢亲手做这些,他这两年里把时间划分的很开,一部分留给工作,剩下的所有都是留给家庭的。
家里头依然有他腌的咸菜,他会在秋末就把买来的大青菜叶扒开逐棵洗干净,在缸里码放实,一层层撒上盐,到开春了这些菜还都是嫩白的。
因为陈安楠和陆清远都很喜欢喝腌菜排骨汤。
大学空闲时间多,陆清远到家的时候,看见陆文渊正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手上飞快的捣着针,面前的电视机在喧嚣的播放电视剧。
细微的啪嗒声混在情绪激昂的台词里,微乎其微,陆清远坐下来,看那一球毛线不断地滚动。
他刚要把长针拿起来看,就被陆文渊啪地下拍开手了:“动乱了不好整理,没事做就去帮我倒杯水来。”
“……”陆清远起身去倒水,回来的时候,他看见陆文渊正在把这件小毛衣拎起来,正反调过来看了好多遍,天蓝色的毛线,是陈安楠的那件。
陆文渊对他招手:“来,帮爸看看,还差这个小狗刺绣贴,你觉着放哪里合适?”
陆清远把水杯放下,想了想,指着一处说:“这里吧。”
陆文渊把刺绣贴拿起来比较了下,说:“不合适。”
“那这里?”陆清远又指了一处觉得还不错的位置。
陆文渊毫不容情的批判他:“直男审美。”
陆清远:“……”
父子俩在家里研究了半天也没决定好这刺绣贴到底缝在哪里,陈安楠晚上到家,连书包都不脱,就先摸到房间里拿小零食出来吃。
刚咬上一口薯片,就听见叔叔在外头说:“大功告成!快,崽崽,出来试试这件毛衣合不合适!”
陈安楠惊呼一声,放下零食赶紧跑出去。
这毛衣织得相当漂亮,叔叔的手很巧,陈安楠一直都知道,这毛衣上花样细密繁复,还用奶白色的线做了间色,套在身上稍大些,能给手都遮上,因为陆文渊觉得小孩还会再长长个子。
陈安楠穿着毛衣前前后后在镜子面前转了好几圈,怎么看怎么满意,都舍不得脱。
他高兴地跟猴儿似的挂在叔叔身上,一跳一跳地,陆文渊被他勾着脖子,呛出几声笑,调侃:“老了老了,都抱不动了。”
陈安楠不喜欢叔叔说这个,他把叔叔的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说:“是我长大啦。”
陆文渊笑着揉揉他的发顶:“啊,咱们小崽现在也是一米七五的崽了。”
陆清远瞟了一眼,说:“等以后量身高不穿厚底鞋再说这句话吧。”
“……”陈安楠噘嘴。
陆文渊愣了下,旋即大笑起来,觉得真有意思。在他眼里,这俩个小孩好像永远都是小时候的模样,那会儿明明跟萝卜头似的,但动不动就闹脾气,笑声嘲闹声穿透时间的光景,交叠在眼前。
只是一眨眼,就到了现在。
毛线在一圈圈的减少,这一年还不到十一月,天就开始冷起来,等梧桐树的枝丫直戳向灰霾色的天空,陆清远的那件高领毛衣也终于要大功告成了。
不过,在大功告成之前,陆文渊突然发现自己儿子有小心思了。
那天,他下班回来,陆清远已经在家里了,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做得很认真,连家里进人了都没有个反应,陆文渊干咳一声,结果陆清远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这认真劲怕是家里进贼了他都完全留意不到。
陆文渊一偏头,看见陆清远的手机搁在面前的桌几上,里面正在放着段讲解视频,他戴着耳机,听得很认真。
陆文渊还以为儿子在看青年大,走上前刚要叫他回房间看去,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学习视频,而是一段讲解毛线该怎么织的解说视频!
陆清远这会儿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后正站着个人呢,他眉头越皱越紧,甚至把这视频拉成0.8倍速了,也没看懂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视频里的这步和自己的不大一样呢?
他又一次把视频回退,细细的观察,身侧却突然有一只手指过来,指在一处地儿,说:“不对,你这边针脚下错了,要从这里穿过来。”
陆清远被这突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手下针头一顿,扎着他自己了,手指头顿时冒出一粒小血珠。
陆文渊“嘶”了声,塞给他一张纸,问:“你要织什么,跟我说不就行了,废这么大劲。”
陆清远这才看见是他爸回来了,摘下耳机说:“围巾。”
“围巾好织啊,过去过去给我挪个地儿。”陆文渊说着把袖子一撸,要亲自上手,结果被陆清远一胳膊拦住了。
“不用,我自己来。”陆清远说。
陆文渊起先没反应过来,人家都说了不用,那他就忙自己的事去呗。
路都走一半了,猛地觉得哪里不对劲,立马又回来了,他看了眼儿子手上的毛线,天蓝色的亮色,虽然减龄但挑人,想必对方一定是个皮肤白的,还蛮有童趣的小姑娘。
他啧了声,两臂交叠着撑在沙发上,故作不懂的意外道:“哦?送人的?”
“……”
陆清远没理,继续啪嗒啪嗒的捣着针。
陆文渊这下真来了兴致,想来他儿子也大三了,大学恋爱早就不禁止了,他跟肖卿湘就是大学认识的,那会儿学校还明令禁止不准谈恋爱,两个人却跟石头缝下顽强生长的野草似的。
陆文渊的笑容和蔼:“女孩儿是哪里的?”
“……”
陆清远终于侧眸看他爸一眼,淡淡的说:“没有谈。”
陆文渊意味深长:“那就是暗恋了。”
“……”
陆清远手下一顿,险些又给手指头扎个血窟窿来,他嫌陆文渊烦人,索性把毛线把框里一扔,起身就要上楼。
“看,叫我说对了。”陆文渊心照不宣的拍拍儿子的肩,说:“没事,先暗恋着吧,现在的女孩子不好追,既然真喜欢,时间和精力就都得付出,钱也该花就花。”
陆清远再也忍不住:“你好烦。”
陆文渊被逗得笑出声,觉得他儿子这句话讲得跟撒娇似的,被谁带的呢?
当然是被陈安楠带的。罪魁祸首陈安楠晚上放学,噔噔噔地冲到家里,陆文渊给他织的那件新毛衣让他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开始冬天还没到的时候,他就想要捞出来穿,最后因为嫌热还是等到了冬天才继续穿的。
家里的地暖供给很足,陈安楠把外套一脱,就露出来那件蓝色的毛衣,他高高兴兴地进到哥哥房间里,扑了陆清远满怀。
“嗨呀,累死我了。”陈安楠倒在哥哥身上,猛猛吸了一大口气,给自己补充精力。
陆清远从兜里摸出块巧克力,问:“吃吗?”
陈安楠一看是自己最喜欢吃的那款,“呀”了声,刚准备拿起来,突然发现哥哥的手指头上贴着创口贴。
“你手怎么受伤啦?”他问。
“没事。”陆清远无所谓的把手背到身后去。
陈安楠嘟囔着抓他的手:“我看看,给我看看呐。”
哥哥的手掌很大,事温热的,因为常年写字,食指侧面的茧很厚,陈安楠把手上的位置看来看去,也不敢撕下创口贴,只能心疼地问:“很疼吗?”
陆清远说:“也没有很疼。”
“我看看。”
“不要紧。”
“那我给你吹吹。”陈安楠说着就哈口气给他吹。
吹完,又问:“还疼吗?”
陆清远摇摇头。
这晚,陈安楠是握着哥哥的手睡觉的,他知道自己睡觉不老实,怕碰到伤口,还很小心的把受伤的那只手放到自己胸前,生怕压着了。
然而,让他不知道的是,第二天,陆清远就给创口贴撕下来,露出那个早就看不见的小针伤口,然后换上了一个新的。
尽管他把这件事做得很快,但还是被人撞见了,陆文渊站在房间门口,“呦”了声,说:“你这创口贴再晚贴两秒,伤口都要愈合了吧?”
第43章
2010年并没有什么很大的波折,转瞬就要过去了。
学期末的日子大家都很忙,考试一门接着一门,先是小学科考试,最后两天再考大的。
艺术生的考试并不比普通高中生的考试轻松到哪里去,该考的一样不落。
临到考前的几天,大家都在吊精神,疲惫里藏着股兴奋劲,因为考完就放寒假了,冬天起床堪比要人命,天不亮就要爬起来了,陈安楠每天都跟自己的小被子难舍难分。
他把自己裹得像个蛹,陆清远先起床,收拾好以后回来给他穿袜子,陈安楠冬天在家里穿得都是厚绒的袜子,毛绒绒的,陆清远给他脱了,换棉袜,然后再把他一圈圈从被子里剥出来,换睡衣。
陈安楠太懒了,有时候陆清远给他擦完脸,他还能躺在床上动也不动,脑子里全是今天要不要装病不去学校算了,真的一点也不想去呢……
最后还是陆清远说:“再不起来今天不送你去学校了。”
陈安楠这才一骨碌的爬起来,去刷牙。
陆清远前两年考了驾照,现在只要有空就会开车送陈安楠去学校,在车上还能睡个二十分钟,陈安楠一秒钟都不想浪费,刚上车就入定,让哥哥给他扣安全带。
今年的寒假来得早,到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南京终于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南方的雪总是不成气候,细小单薄的雪花落在地上转瞬消融,但也足以让南方的孩子们激动的忘乎所以了。
陈安楠的兴奋劲还没过,就听老师说,他们今年寒假在苏州有个活动要参加,几个艺高联合举办的,和其他学校的音乐生一起,有个艺术展演活动。
艺术生就这点好,学校组织的活动会比普高的学生多。
不过这次活动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也只用出门一周就会把大家送回来了。
陈安楠临走前,陆清远突然把他叫到房间里,以一种极其不熟练,甚至有点含蓄的语气跟他说,南大后门最近新开了家店,他上次路过看见里面的东西挺好看的,就随手买了件回来。
他把那礼物袋子拿到陈安楠面前,问:“你看看喜欢吗?”
陈安楠没想到哥哥要说这个,愣愣的把礼物接过来。
这东西很轻,不过外头的礼物袋子包的很细心,里三层外三层裹得生怕被人拆开了一样。
见陈安楠把东西翻来覆去的看,陆清远问:“你不拆看看吗?”
陈安楠傻傻地说:“不是,我还没有找到从哪里拆呢。”
“……”
陆清远指着一处精心设计好的丝带结,说:“这里。”
陈安楠诧异:“这你也能看出来吗?”
陆清远:“……”他把接线头放得这么明显,也就是外面又缠了几圈丝带而已,也不难找吧。
陈安楠好不容易把东西拆开了,一看,圆溜溜的眼睛都不自禁瞪大了——
这里面竟然是一条围巾!
一条好丑的围巾!!
天蓝色的围巾,织的很长很长,每一针留的缝隙也大,这好不好看先不说,一定是不防风的。
啊啊啊啊怎么能有这么丑的东西!
陆清远干咳一声,淡淡地问:“怎么样,喜欢吗?”
陈安楠支支吾吾地说:“……好看。喜欢。这个围巾贵吗?”
“不是很贵。”陆清远瞎编了一个数。
“……”陈安楠傻眼了。
啊啊啊啊这么丑的围巾到底怎么卖出来的?还卖这么贵!这家店这么黑心的吗?!
陆清远不咸不淡的继续说:“我看上次爸给你织的那件,你挺喜欢的,正好你那条旧围巾不是也戴不上了,昨天刚好路过看到,觉得称你应该挺好看的。”
陈安楠心里咯噔一下:“……是挺好看的。”
啊啊啊啊这么丑怎么就称我了??!是在说我丑的意思吗?!!
尽管如此,陈安楠还是笑眯眯地说:“你真好呀。”
“没事,你喜欢就好。”陆清远有点不太自然的把脸偏过去了。
陈安楠:“……”
他默默地想要把围巾收起来,结果下一句就听见陆清远问:“喜欢的话,不戴上吗?外头天冷。”
“……”陈安楠现在非常非常后悔自己上面说得那些话。
陆清远看小孩在那磨磨蹭蹭的戴围巾,料想可能是不习惯戴这么长的,干脆亲自上手帮他戴了,但不知道这围巾咋回事,怎么戴怎么奇怪,这会儿好像和视频里的又不大一样了。
最后,陈安楠顶着个鼓鼓囊囊的跟瘤子一样的东西从房间出来了。
出来的那一刻,着实给陆文渊吓了一大跳,他正吃着面条呢,差点没给一口喷出来:“崽,现在审美变了哈?”
“嗯啊。”陈安楠哼哼哈哈的点头,“变了变了,孩子大了眼光也变了。”
陆文渊憋着笑,进厨房把热好的牛奶端上桌子,视线不经意滑过陈安楠的围巾上,突然发觉这个颜色和针脚都有点眼熟。
又细看了两眼,他惊讶地说:“哎!上回我看小远也挑了这个色的——”
陆文渊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身后有种锋锐的冷意直刺背脊,刺得他在这寒冷的冬日里竟然起了点薄汗。
回头一看,陆清远正站在楼梯上,目光落在这里,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陆文渊还是止住了下面的话,冲他点头笑笑,让他快点下来吃饭。
陈安楠吃完早饭,有校车来接,陆清远帮他把行李塞好,叮嘱道:“天冷,不到地方不许摘。”
陈安楠又是乖巧的“嗯嗯”两声,不过他还是没有听哥哥的话,一上车,就把围巾悄悄摘掉收包里了。
公交车的影子在陆清远的视线里逐渐缩成一点。
又落雪了,细微的簌簌声。
陈安楠扭过头,车窗外的冻雨夹杂着雪花,啪啪地打在玻璃上,他脸压在车窗上,视线里,哥哥挺立的身影在一点点远去。
陈安楠冲他挥挥手,用口型对他说“拜拜”。
车子夹带出冰凉的空气,很快在薄积的雪上碾出两道车痕,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尾,陆清远才转身回家。
等到了苏州,这里的雪早已经停了,大堆被扫起的雪堆在路边,落着斑驳的脏,乌突突的,破坏了清一色的雪景。
就如同这座城市在陈安楠心里落下的那一点墨色,把纯白的心思无限晕染开。
陈安楠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初次对同性的启蒙,竟然是在这个短暂的为期一周的旅行里,认识的一个叫做葛曼曼的女孩子。
学校举办的艺术展演,说白了其实就是个友谊赛。
老师给同学们分组,以抓阄的形式来决定谁跟谁组合,大家的准备时间都很短,主要就是锻炼这些孩子们的配合度和应变能力。
这次参加的一共有四所学校,主办方是苏州的那所艺校,要是能抽到一个班的同学就很幸运,要不是一个班的还得磨合。
陈安楠到现在还是很不习惯跟陌生人做建交,认识新朋友要费好长的时间,还不知道能不能合得来,他更想跟熟悉的同学组合。
轮到他上去抽的时候,他心里不断暗自祈祷着一定要是一个班的,一定要是一个班的!
他揣着七上八下的心,颤巍巍的把纸条拆开一看,上面印着陌生的名字:葛曼曼。
甚至都不是一个学校的。
陈安楠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他颓然的捂住脸,近乎绝望地抓了几下,旁边同学更是仰天长叹,很多人抽到的都是其他学校的,这种组合型比赛本身就很吃配合,绝大部分人还是希望能和熟悉的朋友组合。
不过也不乏小部分人认为结交新朋友是件很兴奋的事。
前头突然有哇呀呀地一片感慨声,陈安楠好奇的凑过去看。
原来是他的同学抽到的组合人竟然是熟悉的好朋友,大家都羡慕得不行,陈安楠酸溜溜的说:“恭喜你呀,运气这么好,抽到一个班的啦。”
“嗯哼。”同学得意的扬扬手里的小纸条说:“别太羡慕啊安楠。”
陈安楠当然没有羡慕,他嫉妒得不行。
他胸腔里因嫉妒生出一团熊熊燃烧的小火苗,可小火苗并没有燃烧多就,就又熄灭了。
那个叫做葛曼曼的女孩子先来找他了。
这女孩子刚出来就让陈安楠内心小小地震了一下,青春期的女孩子们爱美,尽管老师三申五令不准化妆,但学校里还是会有小姑娘偷偷的化妆,可葛曼曼完全不一样。
葛曼曼长得相当漂亮,妆也很夸张,粗粗的眼线,眼影都斜飞出去了,原本就漂亮的五官被夸张的妆容画出惊人的效果。
她看到陈安楠,嘴里的泡泡糖被吹出个巨大的泡泡,很快就破了,她笑了笑:“你好。”
“你好。”陈安楠跟她打招呼。
“啊,你长得好乖。”葛曼曼说。
陈安楠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这话,难道要说你也是吗?他尴尬的样子反而叫葛曼曼意味不明的笑了。
陈安楠觉得她怪里怪气的,默默拉开了点距离。
不过这个女孩子虽然让觉得陈安楠怪怪的,但不得不承认,她的声乐水准很高。
葛曼曼除了会唱,她会的乐器也有很多,她会打架子鼓,贝斯,还会电吉他,据她自己所说,还会点萨克斯,她喜欢摇滚乐还有重金属,那些乐器在她的指尖似乎能够尽情释放出她躁动而无处安放的生命力。
刚认识的第一天,她就给陈安楠演奏了首摇滚乐经典作,节奏亢奋,情绪激昂,吓得陈安楠坐在小凳子上,指甲都快抠断了,不知道要怎么相处才好。
不过很快,陈安楠就发现葛曼曼也有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陈安楠的高中同桌一直是女孩子,他听说过好多女孩子之间的事儿,那些好的坏的,碎的,明亮的,跃动的心事组成一个个小音符,在藏匿的悸动中,交织出一段青春的旋律。
陈安楠的敏感细腻让他成为了一本摊开的纯白无字书,静悄悄的收纳了女孩子们青涩的心事。
葛曼曼应该也是在谈恋爱,这几天里陈安楠时常能看见她在给别人打电话,她说话时会有女孩子们在谈恋爱时才有的黏腻腻的声音,以及平常完全没有的“啊呀哇”等语气词。
葛曼曼也不太和别的女孩子说话,她可以说是有点孤僻的,空闲下来的时候,她更愿意自己坐在一处,拿手机认真看东西,耳朵上戴着耳机。
当然,她也不大和陈安楠说话,两个人除了讨论怎么分配表演的事情,其余时候几乎没有交流。
打破他们之间关系的是个很偶然的事情。
那天,陈安楠接到老师的电话,让他去楼下集合,在这之前老师已经拨了好几通电话给他了,陈安楠回电的时候晚了二十分钟。
他不敢耽误大家的时间,偏电梯慢吞吞的,在顶楼一层层的停驻,陈安楠觉得实在太慢,干脆直接找到应急通道,决定从楼梯下去。
晚上九点,楼梯间里光线昏暗,陈安楠吭哧吭哧地摸着扶手一路小跑,等跑下两层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什么细微的声音从下一层传上来,很怪,啧了水的声音里含混着点喘息声。
陈安楠脚步顿下来,他揣着点好奇心,慢慢地探出半个脑袋朝楼下看去。
陈安楠的天要塌了。
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脸蛋跟火烧过一样红扑扑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用力眨了下。
他做梦也想不到,葛曼曼正倚在楼梯的扶手上,和一个女孩子接吻。
陈安楠立刻把自己的眼睛捂住,差点就地躺倒——
这个世界真是太太太可怕啦!
第44章
陈安楠也不敢走楼梯道了,噔噔噔一口气跑回楼层,拼命的按着电梯按钮,把那按钮戳得啪啪响,旁边等电梯的人看他一眼,好心说:“要是很急的话,还是走楼梯道吧。”
陈安楠脑子里登时又飘过刚刚的场面,他羞红了脸,亲的明明不是他,但他就是羞得恨不能钻地缝里,把脑袋快埋到第二颗扣子上了。
真是太叫人难为情了!
以至于老师后来说得什么,陈安楠一句话也没能听进去,脑子里跟放默片似的,一闭眼都是那场景,太香艳了,他晕晕乎乎的回到宿舍,洗漱完往床上一滚,拿被子把自己蒙的很紧。
他都不知道明天要怎么见葛曼曼了。
陈安楠在被窝里把手机摸出来,从好友列表里翻出聊天小群,在里面发信息。
陈安楠:【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我有事要说!】
谢溪:【离我下把游戏还有五分钟,准你上奏。】
何瀚铭:【等我做完题再来,你们先说。】
陈安楠:【说出来吓死你们,我搭档竟然是同性恋!!】
谢溪:【我靠你咋知道的?你看到了?】
陈安楠:【我在楼梯道看到她跟一个女孩子亲嘴了啊啊啊我不是故意的>.<】
谢溪:【我去这么牛逼,不愧是搞艺术的啊!】
陈安楠:【这跟搞艺术的有什么关系?】
何瀚铭:【很奇怪吗?我一直认为你们搞艺术的就是这样的。】
陈安楠:【!!!】
何瀚铭:【难道你觉得你跟你哥很正常吗?】
陈安楠:【???哪儿不正常了?】
何瀚铭:【@谢溪,你有哥你说】
谢溪:【反正我从小跟我哥一起长大,我做春梦从来不会梦到他。】
何瀚铭:【我跟我姐也早就分得很开了,新.中.国没有奴隶,但是我姐有。】
陈安楠躺在床上被这俩人的话逗得乐呵呵的:【你们肯定是嫉妒我不用当奴仆!】
谢溪:【孩子,没事多吃点脑白金补补。】
陈安楠发了个愤怒的表情包过去,但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回复,他估计谢溪打游戏去了,何瀚铭应该是又继续钻研学习了。
陈安楠觉得他们这种一心扑在学习上的人真的很可怕。
不过,他也知道何瀚铭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在何瀚铭眼里,学习就是唯一的出路,陈安楠还帮他借过几回哥哥留下来的复习资料。
小群消停了,那种无处安放的兴奋和好奇也在嘻嘻哈哈中消磨完了,陈安楠翻到家人那一栏里,看见哥哥的头像是亮着的。
陆清远的头像一直是棉花糖,小狗趴在花圃边,毛茸茸的毛在阳光下被渡上层金边,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镜头,有点像在笑。
他从注册Q.Q的时候就是这个,这么多年来也没换过,他本身就不常上线,一般朋友找他都是发短信或者call电话。
陈安楠点进哥哥的聊天框,打下几个字:【我想你啦。】
发完,脑子里蓦地想起谢溪他们说过的话,他仔细审视了下这三字,莫名羞耻起来,明明以前经常说也不觉得有什么,怎么这会儿被人家一说反而变了味儿呢!
“我想你啦”给删除,陈安楠重新啪嗒啪嗒地打下:【吃晚饭了吗?】
打完,又删了,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肯定早就吃过了,这么发显得太刻意了,跟没话找话似的。
“天!”陈安楠嘀咕,他竟然头一次不知道该跟哥哥说什么好,好像怎么发都不对劲,他扭扭捏捏的又输了几句话,删除。
都怪那两个人乱他心思!
陈安楠在床上拱来拱去,再次打下一行字:【今天老师请我们喝了奶茶,是草莓味的,跟你上次带我去买的那家店味道一模一样!不过还是想你给我买的,好像更甜一点。】
删掉。
都是草莓味的,味道当然一样了,甜度不一样无非是糖分不同,这么发过去可真是太奇怪了,哪哪儿都不对劲。
陈安楠盯着手机,心里组织起语言,屏幕的光映照出他的长密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柔软的阴影。
“叮咚——”
手机突然震动了下,陈安楠定睛一看,竟然是哥哥发过来的:【在做什么?今天的事情都忙完了吗?】
陈安楠在被窝里把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回复:【嗯。没干嘛,你呢?】
下一刻,手机就叮咚出一声:【在想你。】
陆清远回得很快。
“……”陈安楠的呼吸一窒,心跳跟着漏了一拍,手机险些没拿稳。
他把被子踢开,漏出自己的脑袋,大口大口喘了几口气,觉得头脑昏昏涨涨的,连着心也涨涨的,像是被塞满了那样,让人心神荡漾。
陆清远坐在沙发上,把电脑上的案例资料最小化,只留下了陈安楠的对话窗口。
昏黄的台灯照得他神情很柔和,眼角眉梢都是软的。
他Q.Q一直没下线,在等着消息,陈安楠头上的那行时不时就显示出一行“对方正在输入……”,不过没多久就消失了,什么信息也没有弹出来。
然后再出现,再消失。
陆清远不知道这小孩在输什么,干脆先他一步发出去了。
陈安楠没想到哥哥会发这个,对着手机美了好一会儿,然后一脚把被子卷到旁边去,抬腿压上去,自言自语地说:“我也很想你啊。”
室友洗完澡看他这样,在他脑门上弹了个崩儿:“给谁发消息呢,弄得跟思春一样。”
陈安楠的皮肤禁不住磕碰,一碰就红,这会儿被室友一弹就留个小红印子,也不生气,喜滋滋地说:“你先睡吧。”
大家忙着练习都累了一天,熄灯以后很快就入睡了,不多时,寝室里就只剩下了陈安楠的床上还有光。
陆清远已经把电脑合上了,他站到阳台上抻了抻胳膊,手机嗡地震动了下,他滑开,是陈安楠发过来的:
【今天的月亮很圆,你看到了吗?】
陆清远抬眼看了眼窗外,天气不好,那轮弯月细条条的,隐在雾蒙蒙的云后,像是在黑夜里晕开的一抹写意,只是略有亮色而已。
像陈安楠笑起来眼尾弯出的小弧度。
他说:【很漂亮。】
陈安楠:【嘿嘿>v<】
两个人没说多久,陆清远就让他去休息了,因为明早还要训练,陈安楠早上又有赖床的习惯,睡得太晚回头起不来。
陈安楠觉得这时间过得真快,为什么每次没聊多久时间就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呢,他舍不得和哥哥说白白,但是宿舍里也不适合连麦睡觉,大早上吵吵的,哥哥本身睡觉就比较浅,给吵醒了不好。
最终,陈安楠对着耳机线的麦克风,轻轻低低的说了声“晚安”。
陆清远点开这条语音,听不清说得什么,但是能清晰的听见陈安楠的呼吸,他也回了句晚安。
陈安楠看到信息后才安心的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睡觉去了。
陆清远看着黑色的屏幕上倒映着自己的脸,那浅浅的笑意从唇边漾到了眉梢。
这晚,陈安楠做了好长的梦,或许是受了葛曼曼的刺激,或许又是因为那两个朋友瞎说八道的缘故,他再次梦见了陆清远。
他梦见两个人坐在船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海水,水一波波的推搡上来,推得小船晃啊晃啊的。
可陈安楠一点也不害怕,哥哥就坐在他的旁边,熟悉的气息笼罩着他,这气息拱卫的他心里舒坦,他又靠近了些,用鼻尖拱在哥哥身上嗅嗅,哥哥被他弄得很痒,笑着扣住他的后脖颈。
他们手紧紧攥着,一起去看天边的月。
那轮月亮很圆很亮,跟奶黄包似的,想叫人咬一口。
陈安楠伸手去够,够不着,他就站起来去捞,小船被水推得晃了下,他歪了身子,被陆清远扶住了,船太小了,两个人你扶我我扶你的,就像书里说得那样“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扣了环了”。
两个人的脑袋在这心跳的砰砰声里靠的越来越近,陈安楠还意思意思的害羞了下,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不太好吧。”
陆清远叫他崽崽,陈安楠的心又被这声崽崽勾得没羞没臊起来。
鼻尖相顶,气息纠缠,陆清远亲在他的唇边,大抵是因为没亲过的缘故,陈安楠在梦里把接吻想的就是两个人一通糊啃,啃得嘴巴亮晶晶的,红润润的,黏糊糊的。
这个,就叫亲嘴。
陈安楠梦美了,一觉睡得不愿意起床,闹钟贴着耳边响了好多回也没叫醒他。
直至室友们冲到他床边,狠狠一巴掌拍在他漏出的半边屁股上。
陈安楠睁眼的时候脸还红扑扑的,这枕头被他倒腾到了怀里,枕着手机睡了一夜,脸边压出一道道深红的印子。
室友笑话他,这是做春梦了,说着就要来扒他裤子看看,青春期的男孩子们闹起来没个度,其实大家早上都会这样,没什么稀奇的。
几个男孩把他压得实实的,让他说实话,到底梦到了谁,不说不放他走。
陈安楠被他们压在床上笑着说“没有没有”,脑袋这会儿还晕晕乎乎的。
直到一个舍友大叫:“靠,陈安楠你梦里怪猛啊!你这都流鼻血了!”
“啊?”陈安楠坐起来,摸摸自己的鼻子,还没来得及看清,一股温热又从鼻腔里倒流下来,他用手接住了,室友赶紧给他拿纸巾,拧成条,让他塞好把头仰起来。
陈安楠听话的照做,室友们给他忙前忙后,他此时脑瓜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
亲嘴真是太厉害了!太牛逼了!
因为这件事,陈安楠再见到葛曼曼的时候,眼神已经完全变了样,他想,跟同性亲嘴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他的眼神很快就从震惊演变成了八卦。
葛曼曼见到他也没有任何不适,她昨天其实也看到了陈安楠,她怎么都想不到这小楼梯道能撞见队友,不过只要尴尬的不是她,就是别人。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俩今天见面的第一句话,是陈安楠主动说得,还说得这么直接:“我昨天看到你在楼梯道跟女的亲嘴了。”
葛曼曼慢悠悠的打开保温杯喝水,她早就习惯当同学口中的“变态”了,也不外乎多一个人这么觉得。
“所以呢,你没跟别人亲过嘴?”
陈安楠回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亲过?”
葛曼曼眼风递过来:“男的女的?”
陈安楠:“……”
“看你反应不像女的,”葛曼曼不给他插嘴的机会,单.枪.直.入的说:“我第一眼看你长得就不像直的。”
第45章
葛曼曼说得太直接了,弄得陈安楠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以后脸又变得红扑扑的,烧到了耳朵根。
昨晚乱梦一通的时候也没觉得羞耻,这会儿反倒害臊上了,还好没叫舍友看见,不然又要被嘲笑了。
“你胡说八道。”陈安楠说。
“啊,我胡说,”葛曼曼唇边扯出一丝笑,“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你以为我是瞎子还是聋子?”
陈安楠想起来,这几天自己确实有偷摸背着别人去给哥哥打电话。
就像陈安楠能判断出葛曼曼是在给对象打电话,是因为对着喜欢的人,那神态语言都是不一样的,有时候这种小行为连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
陈安楠抿抿嘴,还要狡辩:“我给我……女朋友打电话的。”
葛曼曼揭穿他:“你女朋友是你哥哥啊?”
“……啊!”陈安楠一窘,天!这她是怎么知道的?!
葛曼曼像看傻逼似的看他,把谱子翻过去一页:“以后打电话别开口就叫称呼,保准没人知道。”
陈安楠恍然大悟:“你偷听我说话!”
葛曼曼被他逗得笑起来,笑完又说:“你怪有意思的,那话叫什么来着……很多人弯成蚊香盘了都还觉得自己铁直。”
她笑里狡猾:“你要是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他,就去想想,你现在在苏州,他应该在南京吧。异地相隔,你离开的这几天里是不是时时刻刻都想看到他?他会想他的声音,想他的体温,想他的气味,想他的一切。”
陈安楠被她说愣了。
“你再想想,要是知道他跟别人好,你会不会难过?”
那可当真是绞了汁的青梅。
陈安楠接不住她的话,他的心里现在快要扭成麻花了,他听着葛曼曼的叙述,心里无知无觉的就浮现出一个名字。
他有点害怕起来,手里的牛奶盒被他捏得有些变形。
葛曼曼接着说:“你在意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辞,他对你好你会心悸,会不受控制的心跳加速,你就算嘴上再不承认,生理反应也会告诉你,你喜欢他。”
“你仔细想想,有吗?”
有吗?
这简短的两个字好像直直的说到了陈安楠的心坎里去。
他看着葛曼曼的脸,眼里倒映出的却是另一张面孔,在眼前不断放大,两边的景物长的像是没有尽头。
啪嗒一声,牛奶盒掉在地上。
陈安楠不敢再听了,慌里慌张的捡起牛奶盒,一溜烟的跑了,留下葛曼曼在教室里“哧”地声笑出来。
葛曼曼压根没当回事,陈安楠这小孩太好逗了,看着漂亮乖巧,实则傻里傻气的,她刚来就发现陈安楠喜欢发呆,时常茫茫然的盯着一处看。
他长得那样漂亮,使得他的茫茫然也成了一种无形的魅力,无意的吸引了一众小姑娘,偏陈安楠完全无知无觉,一逗就害羞,再逗就脸红,好玩得不行。
葛曼曼刚刚那些话一看就知道是逗他玩的,谁晓得这傻子真往心里去了。
不过,看陈安楠这反应,像是真喜欢男人一样。葛曼曼又是一笑,觉得自己当真是厉害,这也能给说中,于是摸出手机给女朋友发了条信息:
【说出来吓死你,我搭档竟然也是同性恋。】
小傻子这会儿还不知道人家就是在逗他玩的,可把他愁怀了,他心情郁郁的坐在休息室里,午饭过后陆清远给他打过一通电话。
陈安楠也没敢接,他眼睛直直盯着这串不断跳动的号码,一直等到手机不再震动了,才把屏幕滑开,上面清晰的显示着未接来电。
他把手机拿起来,悻悻地私聊了何瀚铭,啪啪地打字跟人家说:【大事不好了。】
过了半天,何瀚铭才扣来了一个问号。
陈安楠:【你看我直还是蚊香盘直?】
何瀚铭不愧是学霸:【我看蚊香盘比你直。】
陈安楠:【你看我真的像同性恋吗?】
何瀚铭:【怎么了,难道有人说你不像了吗?】
陈安楠:【那你怎么还愿意跟我做朋友?】
何瀚铭很实际的回复:【你哥哥很优秀,我也很喜欢他】
陈安楠:【0.0】
何瀚铭大喘气:【的笔记。刚刚我妈叫我收衣服。】
陈安楠把手机放下去,心里还没琢磨明白,手机又响了,何瀚铭说:【确定不了想法就先让自己冷静几天吧,重新正视一下自己,小时候我也以为我喜欢我姐,她用番茄酱往脸上抹说自己要死了,我还真情实感的哭了好多天,每次看到她,都以为那是她留在世上的魂魄。】
陈安楠:【你可不可以不要跟谢溪说。】
何瀚铭:【知道,不然他要以为你暗恋他了。】
葛曼曼可能也想不到,自己的随口一逗,逗得陈安楠差点跟陆清远决裂。
陆清远觉得奇怪,最开始他中午给陈安楠打了一通电话,陈安楠没有接,他以为是陈安楠训练很忙,没有时间接,按道理这小孩晚上看到了肯定会给他回复。
结果他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陈安楠也没有联系他,别说电话回拨,连信息都没回。
这让陆清远觉得很纳闷,明明昨天还好好的,这会儿又不知道闹了什么小情绪,他怕影响陈安楠休息,最后思来想去,还是没打出那通电话。
可他到底是没想到,陈安楠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没接他电话,到最后,他们之间的聊天信息都成了陆清远一个人发的。
他问陈安楠吃过了吗?问陈安楠休息了吗?问陈安楠有没有好好盖被子。
他跟陈安楠说,今天又下雪了,配了张图片过去,是玄武大道上的景色,棉花糖已经和雪色融为一体了,雪团子似的,若不是那一排小爪印,恐怕很难叫人留意到它的存在。
陆清远守着手机等了一天,等到的却是陈安楠的一句“知道了”,他盯着那一句话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手机屏幕上重新映出他的脸,他才放下。
陆清远这几天里又给陈安楠发了些东西,都是日常琐碎,其实他不是个爱分享生活的人。
陈安楠像是故意冷淡他似的,信息也回得很简短,不是知道了,就是“嗯哦”等词汇,除此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陈安楠从不这样,他的情绪在陆清远这里永远无处遁形,就像是一本摊开的大字报,里面清晰的书写着他的喜怒哀乐。
直到第六天晚上,陈安楠又一条没回复,陆清远总算回味出他们之间的不对劲了,他抬头,窗外是一片墨尘尘的黑夜,他的脸反映在玻璃窗上。
对面的楼房里,窗口也亮着灯,毛茸茸的灯光,一团又一团,模糊了他的倒影,也模糊了他脸上所有的情绪。
陈安楠对着这团光亮,直至手机的光线暗下去,他才陷在黑暗里,又思考了下自己的感情。
他从小就对感情敏感细腻,又加上高中坐在女孩子们中间,再怎么不开窍也能隐隐懂点,心里本身就有点判断。
自从被葛曼曼的一通说教后,他整个人都扭捏起来,也分不清这种感情叫什么。
或许就像人家常说的那样,心里头飞进了蝴蝶,搅得心都散了。
陈安楠很害怕,他单方面认为这种感情是不对的,是错误的,是畸形的,他从来没有听谁说过谁家两个男孩子在一起的,就算是同性恋,也不是和自己的亲人。
陈安楠太害怕了。
他一直认为自己和哥哥的亲密就像从小到大那样,那是来自小孩子的占有欲,他们是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他依赖于这种不可名状的暖意。
小朋友的世界里,总归是同龄人相处起来更容易一点的,大人再好,也不能完全融入小朋友的世界,成年人的思维方式很难和小朋友达成统一。
这让陈安楠从小就很依赖哥哥,他害怕被抛弃,害怕哥哥不要他,所以到哪里都黏着人家。
他们一起长大,像是小楼壁上缠绕交织的藤蔓,生长于同一片天地下,根茎相连,生机勃勃,在明净的滋润下无限伸展。
十三年,四千七百多个日夜,他们早就在无声中划分出一方小天地,这是陆文渊也融不进去的地方。
这种亲密好像烙印刻在了骨血缝隙里,完全不受思想控制,是本能的,是没有理智的,只受情感所驱使。
他们神不知鬼不晓的一天比一天更加亲密,可是,谁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陆清远始终没有主动迈出一步,这让陈安楠很不安,很害怕,他害怕自己曲解了别人的意思,作茧自缚,更害怕哥哥知道以后会不要自己,他还害怕叔叔知道了以后,会生气会难过。
陈安楠惶恐的把自己藏进被窝,明明还没有在一起,却生出几分心酸意痛来。
这几天苏州的天气很晴朗,那堆在路边的雪早就被晒化了,湿淋淋的摊在地上,空气里夹着股清冽的泥土气息。
陈安楠和葛曼曼这几天的聊天内容也恢复了往常,都是和这次展演有关系的,艺展结束后陈安楠会回南京,他们就不会再有联系了。
两个人这会儿在后台帮忙收拾展演的箱子,有同学突然走进来说:“陈安楠,老师叫你。”
陈安楠“啊”了声,葛曼曼没看他:“你去呗,我一个人能行。”
陈安楠这才把箱子放回地上,他跟着同学一路下楼,问:“老师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啊,没说,”同学给他报了个地址,“你自己先去吧,我还要去帮忙把场馆收拾一下。”
陈安楠按照地址找过去,没看到人。
正当他以为自己找错地儿要回身的时候,有片温热突然贴覆上来,那大衣上夹带着凛冽的寒气,可身后那片胸膛是暖的,结实的,充沛着一种极度的温柔。
陈安楠猛地偏过脸,看清楚是谁以后,眼睛都瞪大了:“你怎么来啦?我明天就回家了。”
陆清远眼里有笑意,他从后面环抱住陈安楠,这回不再是攥着他的手,而是十指相扣,声音低的仿佛风一吹就散了:“梦到有人不高兴,害怕是想我想的,正好我也很想他,干脆就不等了。”
陆清远是连夜开车赶来的,他发现到陈安楠的情绪不对以后就来了。
哥哥的手心很热,贴着他,让心里也跟着热乎乎的。陈安楠想哭又想笑。
陆清远并不是个说话好听的人,偏笨拙的人说起好听的话,硬邦邦里又带了两分暖,像是能把人的心也熨平。
陈安楠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对的,可他还是忍不住,看到哥哥的那一刻,他隐忍了好多天的情绪就这么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他转过身,用力闭上眼,想要做点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迈出这步勇气,只能把脑袋埋在哥哥的怀里:“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
陈安楠心里拧巴又脆弱,偏哥哥总是能察觉到他的敏感,剖开他的稚嫩与脆弱,让他漏出一颗淋漓的心来。
他不需要隐藏,他是喜欢他的,他控制不了。
第46章
陈安楠被哥哥抱着,那股疲惫一下都给冲散了,心里的拧巴劲也被拉回来不少。
他太喜欢这种感觉了,雪后的晴天不刺目,照得人心里也暖洋洋的。
明天就要回南京去了,陆清远帮陈安楠跟老师说明了情况,就不让陈安楠再坐校车回去了,老师说晚上有聚餐,让陈安楠参加完聚餐再走。
聚餐很热闹,这几天相处过的朋友几乎都来了,一帮高中生凑在一处,嬉闹着畅享未来,他们来得是家清吧,店里张灯结彩的,氛围像过年,不过也真是快过年了。
最前头还有个小舞台,上面有人在唱歌,大家都是声乐生,就有人起哄要上去唱一首,葛曼曼上去了,她本身就长得漂亮,劲劲的气派更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一场演奏下来,有不少男孩过来要加联系方式,葛曼曼长发一甩:“有没有搞错,我喜欢女的,你们要不要考虑去阉了?”
她看着这群男孩子们涨红了脸皮,满脸不可置信,笑声更快活了。
陈安楠坐在下面,觉得她其实很勇敢。
这个年头的同性恋似乎还不能被广泛接受,他们是一小部分群体,是很多人眼里的变态,是大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陈安楠只喝了一听啤酒,他之前从来没有喝过,他不爱喝这些东西,他讨厌啤酒那种苦到发涩的味道,但是高中聚餐,喝酒是必备环节,尽管他再不喜欢,也还是象征性的喝了些。
聚会结束的时候,陆清远来接他。
葛曼曼看到他们俩,目光一滞,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嗨。”
陈安楠害怕她说什么,连忙先开口打断她:“新年快乐,拜拜曼曼。”
葛曼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不言而喻:“拜,新年快乐,祝你成功。”说完,先走了。
陈安楠喝得有点难受,想要沿途吹吹风,晚上的气温低,风跟刮过来,跟玻璃碴子似的割在脸上,陈安楠鼻梁高,冻得疼,陆清远来接人的时候还把他那条丑丑的围巾一起带出来了。
陈安楠嫌丑,死活不肯带,借着酒劲说了实话:“丑死了呀。”
陆清远按住他不安分扭动的脖子:“戴上,会感冒。”
“丑。”
“听话。”
陈安楠不想听话,陆清远最终妥协,把他的羽绒服帽子给戴好,再把他的拉链给拉到头,兜住他的半张脸,只露出双眼睛。
陈安楠的眼睛很漂亮,有神,这会儿被风吹得眼边有点湿润,看起来水灵灵的。
陆清远看了他几秒,忽然伸出手把他脸拖起来,和他用力的额头相抵,这样近的距离里鼻尖都碰到了一处,他们俩鼻梁都高,能感知到薄薄的皮肤下,相抵的骨头。
陈安楠愣了,没有反应过来,他踩在绿化隔离带的石阶上,脚下的这截高度把他抬高了很多,他只需要再稍稍垫下脚,就可以亲到了。
酒真是个好东西,能叫人没羞没臊的胆子都变大了。
陈安楠心里像装了个施工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敲得他心如擂鼓。
他脑子里突兀的蹦出个念头,想这么好的机会,要是不能亲就浪费了。
这样近的距离里,合该干点什么的。
陈安楠心如擂鼓,小心翼翼的,悄悄么么的,一点一点的垫起了脚后跟。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陈安楠的嘴都要撅出去了,下一秒,陆清远忽然就松开了他,狠狠揉着他的脑袋晃了晃,然后把他脸边的毛毛拨开了。
“冷不冷?”陆清远问。
陈安楠的脚后跟也重新稳稳落回去,他没说话,只是仰脸看着哥哥,心里的那点小失落都显现在脸上了,带着点不均匀的红。
啊啊啊明明就差一点点了!!!
偏陆清远逗他似的,问:“怎么不高兴了?”
陈安楠寻思你还好意思问,扭过头不理他了。
然而下一刻,陆清远就把他全部兜进了自己的大衣里,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下巴压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笑着问:“是不是给冻傻了?让你戴围巾不戴。”
“……”陈安楠彻底不想理他了。
两个人亦步亦趋的朝前走,走得很难,也没分开。
前面有两个小孩在嬉闹,吵吵嚷嚷的,他们的妈妈正坐在长椅上低头玩手机,手机的光微弱的照亮了她的脸。
晚上的风很大,这个点还在外面遛弯真是考验意志力,湿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晚上的小广场的路灯还只在靠马路的边边才有,照到他们这里已经是微乎其微了。
陆清远突然说:“你抱抱我。”
陈安楠“啊”了声,听见他又说:“抱抱我吧,好冷。”
冷是真的,陈安楠身上的热意也早就被风打散了,他伸手抱住了哥哥的腰,结果下一刻,陆清远突然微俯身,兜住他的屁股往上一抬,把他整个人像小朋友那样兜抱起来。
脚下突然一空,陈安楠没想到自己会被抱起来,低低“呀”了声,腿下意识的盘住了哥哥的腰,搂住了哥哥的脖子。
陆清远稳稳地托抱住他,说:“带你回家。”
陈安楠笑起来,这会儿在外面,他自觉还有点羞耻心,又不是小孩子了,这样抱回去怕叫人家看去笑话死,自个儿扭动着从陆清远的身上蹭下去。
适才的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
陆清远定的酒店离这里不是很远。
房卡插上去,房间里刚开始通电,陈安楠的羞耻心立马又没了,他扑到哥哥身上,像得到糖吃的小朋友,卖乖:“你再抱我一下,把我像刚刚那样抱起来行吗?”
他喜欢这样的亲密的小举动。
陆清远依言,又把他整个人兜抱起来,陈安楠配合的朝上一跳,稳稳夹住了哥哥的腰,被陆清远抱到了床上给放下来。
陈安楠满足了,一骨碌爬起来,自己脱衣服去洗漱。
两个人洗漱完的时候也才晚上十点多,这个点谁都没有困意,房间里亮的灯全被关了,他们只留下了一盏小夜灯,暖色的光柔和的铺下来。
陆清远在用手机回信息,陈安楠舒服的躺在旁边,看他的脸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半垂的睫毛下,眼睛被光照得很亮。
这间房的空调稍微有些年头了,朝外蕴热气时不断发出低沉的噪音,吹得人也干巴巴的。
陈安楠老老实实的躺在一旁,人是老实的,心却不老实。
或许真是酒精催发了作用,他到现在都飘飘的,等哥哥回完信息,他就贴靠过去,腿习惯性的敲到人家身上,胳膊从小腹上面穿过去,搂住腰。
他们好像习惯性这样亲密了,但是陈安楠不想仅限于此,他跟贴烧饼似的黏着人,还想要再亲密一点。
陆清远抬起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从他发丝间穿过去,抚着他的脑袋,问:“想不想看片?”
哎呦天呢!
陈安楠的眼睛瞪圆了,他没想到哥哥说得这么直接。
他不是住宿生,但是高一军训的时候,他是在军训基地住宿过半个月的,那会儿的男同学们就喜欢扎堆在一起看岛.国.爱.情.动.作片,陈安楠只好奇瞄过两眼,没敢多看。
陈安楠心里噗通噗通乱跳着,脸烫到了耳朵根,陆清远问得太平静了,平静的这叫人面红耳赤的话仿佛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陈安楠这会儿有点害羞:“两个男的看什么……片啊……”
“?”陆清远没懂:“那你想看什么?”
陈安楠小声又含蓄地说:“你看着选吧,我都行。”
陆清远没接茬了,他把手机跳转到自带的视频APP里,陈安楠都不敢往他手机上瞟了,整个人都变得老实起来,心里又暗自兴奋着。
没想到哥哥比他还没羞没臊。这多叫人难为情啊。
陆清远很快就选好了一部片,点开,播放。
陈安楠听见手机里播出的声儿才敢悄么声抬眼觑一眼,然而他一抬眼就看到片名《行尸走肉第二季》。
陈安楠:“……”还是部末日题材的美剧。
两个人相继安静下来,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吹过,时不时拍在玻璃窗上发出呜咽的声音,房间里却是暖洋洋的,陈安楠侧躺着,陆清远在他的身后,手臂压着脑袋侧枕,两个人挨得很近,手机屏幕不是很大,电视镜头在不断转换着,忽明忽暗的光线投射在他们的脸上。
看着看着,画面突然不对劲起来,美国佬的片就是这样,黄的露骨,让你始料不及,挡都挡不住。
那电影里的喘.息愈来愈急促,陆清远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陈安楠躺着也没出声。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但是都很默契的装作在认真看的样子。
陈安楠被热风吹得热乎乎的,他想要换个舒服点的姿势,想要挨着陆清远更近一点,但是陆清远却突然往后挪了下,离他远些了。
陈安楠又继续往后蛄蛹,想再贴近哥哥一点,再贴近一点,至于到底要怎么贴近他也不知道。
他就是想要更亲密一点。
陆清远也再次往后挪了点位置,不跟他挨着,镜头里的演员早就难舍难分了,两个人明明目光都在在这块窄小的屏幕上,却没有一个人的心思在电影上。
陈安楠的羞耻心又漂洋过海的离家出走了,他借着这动静,不停地偷偷把自己往后面贴,直到把陆清远逼到床边,再退就要掉下去了。
或许是被窝捂得久了,又有空调的风在不断加热。
陆清远的身体很热,陈安楠贴着他能感受到他胸膛带着灼烫的温度,他在被窝里蛄蛹半天,屁股终于顶上个硬邦邦的东西。
第47章
陈安楠被硌得屁股疼,伸手在被窝里摸来摸去,想要摸摸是什么东西戳他屁股了。
下一刻,手被一把抓住。
陆清远的手掌烫地灼人,给他放到前面去:“别乱动。”
陈安楠说:“你看看啥玩意戳我屁股了。”
“……”陆清远把被窝掀开一点缝,手在他身.下摸了两下,还真就摸出来部手机。
这手机不知道怎么被陈安楠蛄蛹到被窝里的,手机壳外面挂着条手机链,上面是条史努比小狗,就是这东西戳到他了。
“你手机。”陆清远把东西递给他,又说,“你很害怕吗?”
“啊?”
“你要把我挤下去了。”陆清远说。
陈安楠“啊”了声,然后主动往前挪了挪,和陆清远分出点距离来,屏幕里乱七八糟的画面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东西看也看得没滋没味的,都是些比较血腥的东西。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这剧里面竟然有两个基佬深吻,这回,陆清远果断把这画面跳过了。
陈安楠眼珠子转啊转的,最后长长的眼睫耷拉下来,彻底没了看电视剧的心思。
同性恋还真就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陈安楠突兀的想,那酒后的一点点勇敢也渐渐被冲淡了。
然而陆清远却觉得陈安楠似乎真的挺害怕的,一直贴着他。
下次还是不要带他看恐怖片了。
凌晨一点钟,两个人终于都察觉出一点困意,手机也没电了,陆清远摸到床头的插孔给充上电,再帮陈安楠的被子掖好,对他说“睡吧”。
陈安楠打了个哈欠,乖乖的睡着了,他正对着陆清远,呼吸落在陆清远的脸上,温热的,平缓的,两个人的中间留有块空,陈安楠的手就搭在那空处,他的手不大,但是手指很长,带着点软乎乎的肉,因为从小练乐器,指腹间有小小的硬茧。
陆清远轻悄悄地攥住陈安楠的手,指腹来回刮擦着他的手背,把他的手拿起来,放在唇边亲亲,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
时间过得真的很快。看着看着,陈安楠的身形恍惚都远了起来,他眼前有抹稀薄的影子,是小时候的陈安楠,哭着跟他说哥哥对不起,他清晰的记得,陈安楠曾经把这种潮湿温暖赋予他。
他真的很爱他。
他对他是有不一样的感情的。
只是陆清远分不清这感情是对是错,他总想着要给陈安楠留一条退路,要是陈安楠不喜欢他,要是陈安楠有更好的选择,他都可以退步,他永远都想给陈安楠最好的。
他纠结,徘徊,从未把自己心里的那角见不得光的心思坦诚出来过,他在心里筑起道堤坝,藏匿着下面汹涌的爱意。
然而就这么面对面地躺着,看陈安楠从过去的稚嫩变成如今的青涩,听自己在寂静里一点点从心口里传来的心跳声,是隐藏不得的。
黑暗滋长着人心底所有微小的,见不得光的,隐秘的情感。
陆清远在这寂静里,鬼使神差般地靠近陈安楠,用嘴唇悄悄碰了下他的脸,陈安楠眼睫微微颤了下。
寒冷的冬夜里,外面的路灯烘托出夜的宁谧,投映出那动作很轻,很快就分开了。
两个人第二天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陆文渊打电话过来问这俩小孩打算什么时候回家,马上过年了,不会要留他一个孤寡老人在家里独守空巢吧。
陈安楠赶紧说今天就回家了,他可舍不得叔叔一个人在家过年。
陆清远也说中午前能到家,还不到过年的节点,高速公路没堵车,从苏州回南京不到三个小时的路程,路上陈安楠又补了会觉,车载香水混在暖风里吹的人暖烘烘的,实在舒服,捱不住困意。
陈安楠是想叔叔的,还不到家门口,陆文渊就已经站在小路口等他们了。
陈安楠朝陆文渊怀里一扑,被陆文渊抱了个结结实实,他笑着说:“这几天背着我吃好吃的啦,怎么还沉了点。”
陈安楠娇气的说才没有,小孩到了青春期,都有点爱美的心思,陈安楠还是挺在意自己形象的,他虽然爱吃东西,但挑嘴,不好吃的一口不碰,好吃的也不贪嘴。
陆清远知道他不爱吃蔬菜,就会给他备好爱吃的水果,以免缺维生素。
这一年除夕,肖卿湘从欧洲回来,与他们一同过了年,陈安楠觉得这个世界上如果有种人能够不被时间磋磨,那一定是这位姨姨。
肖卿湘似乎永远从容的游走在岁月之外,细微的眼纹能看出几分岁月的痕迹,但她的年纪只会使她的韵味更加丰厚,她的长发不再是披散着的,而是绾在了脑后,更添了一分利落干练。
她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陈安楠拿到了一顶漂亮的手工缝制的牛仔帽和一条宽大的羊绒围巾。
陈安楠觉得这条围巾很有设计感,他对着镜子美了半天,镜子照出他身后的人影,陆清远正站在门口看他。
他从镜子里对上哥哥阴森森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凝结成了实质,在他耳边不停地说“戴我的戴我的,只准戴我的”。
陈安楠被他看的莫名心虚,默默把围巾摘下来了,但没过两天,他就发现自己的新围巾不见了,陆清远把那条丑围巾重新挂上他的脖子,说:“下次再给你买,先戴这条。”
陈安楠实在不喜欢这条围巾,但也没办法,最近很奇怪,他的围巾买一条丢一条,竟然只有这丑东西留下来了。
好在今年的南京不是很冷,多数时候的天气都是艳阳高照的,这围巾也没能让他戴上几次就被收起来了。
大年初一,陆文渊和肖卿湘在厨房里包饺子,陈安楠枕在陆清远的腿上,和他一起看春晚,电视机里一派喧嚣,光影纷飞,两个人的手攥在一起,陆清远的另一只手在无意识的揉他的肚子,把陈安楠揉得很舒服。
肖卿湘用擀面杖把面团压开,目光朝客厅看去的时候,突然说:“你有没有觉得小远和楠楠走得太近了?”
陆文渊把肉馅裹进面皮里,掐成个饺子的形状,笑说:“他们从小就这样的。”
肖卿湘却是摇摇头,意味深长的说:“可我总觉得这不大一样。像是……”像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
陆文渊“哦”了声,说:“可能是你不常在家的缘故。”
肖卿湘愣了下,没再说话了。
过去的很多年里,陆文渊于肖卿湘而言,一直是属于家的符号,他妥帖的被她放置在心里的一处,每回触碰时都能感受到它的温暖和悸动,可离得近了,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错过的日子,藏匿在陆清远一天天的成长里,他们曾经都是这座城市里土生土长的一株嫩芽,在时间的浇灌下,蓬勃茁壮,不停地迎着阳光拔高向上,陆文渊像是守在一方土地上的向日葵,深深恋着这里的土壤和空气,而肖卿湘不是。
她是一株蒲公英,会借着风力,朝更好的地方去。
尽管如此,陆文渊还是尊重她的每个选择,陆文渊爱她,也爱她的自由。
这一年的春节,他们一家在一起吃了顿热气腾腾的团圆饭,陈安楠很喜欢这样温馨的感觉,趁着陆文渊和肖卿湘去洗碗的功夫,他小声的问哥哥:“你觉得他们会复婚吗?”
陆清远说:“不知道。”
陈安楠眨眨眼睛,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你不想吗?”
陆清远曲指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扣,并不多说:“你寒假作业写完了?”
“哎呀真是的,大过年的说这扫兴话干嘛。”陈安楠嘿嘿笑了声,把哥哥的手拉过来,压在自己的脸下惬意枕着,陆清远动动手,感受着掌心里软乎乎的肉。
他们一天比一天亲密。
这种亲密带来的感觉和从前完全不同。
他们会挑着时间去看场谁都觉得无趣的电影,会借着电影院里昏暗的光线悄悄地把手握在一起,也会在陆文渊看不见的地方,亲昵的碰碰鼻子。
陈安楠觉得这是情侣间才会做的事。
晚上洗完澡,陈安楠身上的水汽都还没干,潮潮的,陆清远让他面朝着自己给他吹头发。
陈安楠的头发有点自来卷,平时不大能看出来,只有沾过水后才比较明显,一缕缕的发梢末端打着细小的卷,陆清远开了小风,耐心的给他吹干。
陈安楠不喜欢大风,他是知道的。
陈安楠吹头发的时候不老实,他是坐着的,陆清远站在他面前,陈安楠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平坦带着硬度的小腹上,陆清远让他坐好,他就故意用湿漉漉的头发在陆清远身上来回蹭,用脑袋顶顶他,陆清远时常被他蹭地一身水也不生气,而是摸摸他的脑袋。
陈安楠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哥哥像是有意在回避,每当他要做出点什么更亲密的小举动,陆清远就会离他很远,或者以其他形式化解这过于暧昧的靠近。
这种欲近还远的感觉很不好,陈安楠不喜欢这样,但是他又做不出来可以突破这种关系的举动,他很怕他们的关系会因为突破而被毁,又觉得这种原地打转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他们把这种关系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而最终打破他们相处的,是一件极小的事情。
高中和初中的生活节奏差异还是很大的,陈安楠现在每周六要去学校补课,周日有声乐课和乐器课要上,现在的艺考很卷,很多家长都希望小孩要是成绩不行能培养点才艺当出路,补习班跟蘑菇似的开得满大街都是。
陈安楠的同学有的能同时学四五种不同的乐器,好像孩子的命不是命一样。
陆文渊对陈安楠的要求不高,学得也都是他自己本身就感兴趣的乐器,只是陈安楠还是习惯性赖床,陆清远给他东西都收拾好了,他还是躺在床上不肯动,装作生病的样子。
“快点,起床了,再磨蹭又要迟到。”陆清远叫他。
陈安楠抱着枕头,声音里捎着清早起床的小哑,吸吸鼻子说:“小陆,我今天不能去上课啦,我生病了。”
“我看看病哪儿了。”陆清远说着就要去扒他被子。
陈安楠赶紧把被子一裹,把自己裹得跟蛹似的,陆清远无奈地捏捏他的脸,让他快点起床。
陈安楠在催促里慢慢露出双眼睛,弯出漂亮的弧度,突然小声说:“其实我都知道啦……”
“什么?”
陈安楠声音咕哝在被窝里,哑哑地,带着点不好意思地说:“你那天偷偷的亲我……我都知道了。”
第48章
两个人都静默了一瞬,陆清远想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个借口:“你看错了,你睫毛上有灰。”
陈安楠又把被子拉上来一点,盖住自己的半张脸,或许是觉得有遮挡了,也不用不好意思了,他说:“你嘴巴软软的。”
“……”陆清远瞳孔骤然一缩,险些被呛到。
“我喜欢——”
陈安楠话还没说完,被一把拽住,陆清远眼疾手快将人从被窝里薅出来,说:“你成绩差差的,快点起床,上课要迟到了。”
一听到“上课”二字,陈安楠立马闭上眼睛哼哼唧唧地说:“哎,你可真是烦人。学习学习,你怎么满脑子都是学习,你是不是学傻了呀……”
陆清远在他脑袋上敲了下:“不然以后在你旁边卖烤面筋吗?”
这小孩今年已经高二了,明年也是个准高考生,只是至今还不大喜欢学习。
他的意识里对学习向来没有鲜明的认知,是那种明知道期末会考试,但因为考试还远,就会不当真,觉得能再短暂的混上几天的小孩。
他的小日子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安稳又幸福,也从来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报复。
他跟这个城市的很多小孩一样,只要考个离家近的学校就心满意足了。
这一年,南京的教育局抓补课抓得很严,禁止老师私下里给学生补课,要是被抓到是得被开除的,教育局开始打击课外辅导班,很多电视台做栏目也会把这件事当噱头提出来说。
陈安楠现在已经不在老师家里上课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琴房练琴,而这琴房就开在广州路上,临近南大的后门口,隔着一堵墙,就是南大。
是以,陆清远现在只要有空就会接送陈安楠上下课,他们总是习惯先去学校旁边的小巷子里喝杯奶茶。
奶茶店开在巷子深处,南京有很多这样的小巷,老旧斑驳,就像这座城市上的一块块补丁,只是这条巷口因有拉贝纪念馆而显得卓尔不凡。
陈安楠很喜欢这家店的奶茶,他立志把这家店的每种口味都喝一遍,然后再决定一种最爱的,这就是他现阶段的人生追求。
在这点上,陆清远跟他截然不同。
陆清远对自己的未来规划十分清晰,他最近也挺忙的,南大的校园专栏板块有一块很大的黑板,上面贴着诸多的企业招聘信息以及社团招募等等杂七杂八的海报,其中最多的就是找家教,单子上面清晰的写好要求,下面会贴对方的联系方式,都是一条条切割好的小纸条,谁想联系就可以把小纸条撕下来。
陆清远这段时间接了一个高中生的家教单,对方的补课时间和报酬,他都很满意。
同时,他还用闲暇时间给报社投稿,用得笔名,因为写出来的稿子总是直切现在社会问题,还会给予适当的法律援助,收到了很多老百姓的喜欢,报社想给他在版面上单独开一个专栏。
当然,报酬也会提升一个档次。
陆清远欣然同意,他趁着空闲时间做了很多零工来攒钱,忙是忙了点,收入可谓是相当不错。
不过这件事他谁也没说,他不想陆文渊知道了以后以为他缺钱,硬要赛钱给他。
陆清远想要给陈安楠准备一场盛大的礼物,这惊喜一定是自己亲手缔造的,不借助任何人的帮助。
他要给陈安楠最好的,他给的起一切,他要给陈安楠的梦想,画出一道灿烈的开头。
陆清远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追风筝的人》,这本书的年代久了,边沿处都泛了不均匀的黄,又在阳光下被淹成琥珀色。
硬壳的封面,扉页上印着一句话“为你,千千万万遍”,陆清远盯着这行烫金小字,打心眼里的舒畅起来,他郑重地将存折夹进去。
晌午的阳光很烈,从玻璃窗外斜照进来,在他的脚下铺出一道桥似的阴影。
今晚,陆文渊难得没有回家,陈安楠放学刚到家,就闻到一股子厚酽酽的味道,进来一看,竟然是陆清远在厨房里做饭。
陆清远用辣椒酱炒了盘鸡蛋,把菜盛进盘子里说:“洗手,准备吃饭。”
他背对着陈安楠,围裙上的系带在他瘦削的腰后被扎成了个小小的蝴蝶结,陈安楠对这手法再熟悉不过,从小他就是这么给他系鞋带的。
陈安楠洗完澡,陆清远把内裤挑出来单独洗了,再把俩个人的衣服扔到洗衣机里洗,随后回到书房里学习。
陈安楠走进来的时候,陆清远正坐在台灯拖出来的一方光影里,看书。
“哥哥。”陈安楠靠过去。
“怎么了?”陆清远没有抬头,他的另一只手正在写东西。
“你可以给我唱首歌吗?”陈安楠问。
陆清远的笔下一顿,抬头,镜片在光线下折射出冷锐的光,他没问为什么,也没多说,把书合上后跟陈安楠去了露台。
陈安楠抱着把吉他和他一起坐下来,夜晚的风温润,从衣服里穿过去,鼓出晚风的形状。
“想听什么?”陆清远问。
陈安楠想了想,说:“你之前给我唱的那首歌可以吗?”
陆清远没再说话,他清清嗓子,浅浅哼了几声前调,这首歌他练过无数遍,陈安楠用吉他给他打伴奏,指腹不断调整着泛音。
他就这么看着他,心里跟着窜起股小小的,热热的情绪,陈安楠想了想,把这感情归咎于他们之间,远远凌驾于血脉之上的感情,这感情早就在日积月累中被时光淬洗的坚如磐石。
陈安楠说不清。他想,或许是自己误会了吧,是吧?
不然哥哥怎么会一直在回避他呢?
他对他的感情大抵是不能对等的吧。
吉他拨片慢慢扫过和弦,陈安楠能感受到它细微的震颤,一首歌在尾调里缓缓结束,他的手掌最终覆在琴弦上。
陆清远问:“你很喜欢这首歌吗?”
陈安楠点点头,其实也说不上很喜欢,而且陆清远对唱歌确实没有什么天赋,走音走得要不是他打伴奏,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出来人家原曲是什么样的。
可陈安楠还是很喜欢听他唱歌,因为哥哥在做事的时候总是很认真,那神情有着和平时不大一样的专注。
比晚风还要温柔。
“我再送你一首。”陆清远说。
陈安楠眨眨眼,吉他被哥哥拿过去,陆清远调整了下坐姿,再次清了清嗓子。
曲调婉转,歌词熟悉,如同印在肌肤上的烙印。
竟然是王菲的《红豆》。
很早之前,陆清远喜欢听电台,他的高三生活是在没命的苦读中度过的,他最大的享受,就是在做题的时候,把收音机调到一个熟悉的,专门放音乐的电台,听歌曲在耳边细水长流。
那一年,王菲的《红豆》已经火了很久了,他在大街小巷里都听到过,但第一次听完整首歌,就是在收音机里。
陆清远唱的很认真,他望着陈安楠,看视线里的小男孩一张漂亮的脸,水汪汪的圆眼,一头柔软像丝绸一样的短发,被清冷的月色晕出一弯浅浅的光。
陈安楠跟他一起唱,眼睛弯成了小月牙,柔柔软软的。
书房里,那本《形式诉讼法学》的书侧面密密麻麻夹了很多小纸条,用来分割要点,然而,在其中一页上,并没有任何相关笔记,只有几行极小的字: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
几天以后,陈安楠站在音像店门口听到这支歌,足足愣了好半天。
然而,已经容不得他去细想了,四月末,家里出了一档子事,打乱了他们所有人的生活节奏。
而这件事,竟然发生在陆文渊身上。
每次到春天,南京的气温总在反复横跳,昨天还冻死人,今天明晃晃的太阳晒在身上,不动也能蒸出一身薄汗,不过到了下午五点左右,天又阴下来,风冷清的扫过这条巷子,地上掉落的叶子被卷起来盘成个小漩涡。
陈安楠从今天醒来开始,眼皮子就跳个没完,等他下了声乐课,眼皮子竟然还一直在跳,他揉好半天,才算是平静了会儿,可不等走出这条巷子,他的眼皮又开始跳。
果然,他刚靠近巷子口,就发现外围被堵得水泄不通,他靠过去一听,才知道原来这里出了起小车祸,是一辆赶着去机场急驶的小汽车撞到了一位学生,在等救护车来的过程,两边的人吵起来了,他们围作一团吵得七荤八素,粗嘎嘎的方言混着脏话跟泼脏水似的往外头倒。
陈安楠眼瞅着从这过不去了,干脆转身从另一头走了,这些小巷子都是互通的,七拐八拐的就能拐到大路上。
好容易走出去了,陈安楠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他从兜里掏手机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手没拿稳,只听连续两声短暂的磕响,他的手机就这么穿过穿过窨井盖,掉进了排水沟里。
铃声杂乱的响了两下后,就淹没在黑黢黢的脏水里了。
陈安楠慌里慌张的扒在窨井盖上看,却也没办法再把手机拿上来。
右眼皮还在跳动着,他把这事儿归咎于“右眼跳灾”。
也确实是流年不利。
临到下午五点半,陆清远还在那个高中生家里给她作辅导,这高中生是个安静的小姑娘,不是笨的,就是不大会抓重点,那本子上密密麻麻写的全是课堂笔记,荧光记号笔在纸张上,一页能用十几种不同的颜色。
看样子记得很认真,实则没有一句重点。
陆清远帮她提炼重点,她学起来的速度果然比之前快了很多,成绩提升的显著,对方家长很感谢他,想要晚上留他下来一同吃晚饭再走。
陆清远同意了,饭桌上,这小姑娘却突然和家长起了争执,大吵起来,陆清远很尴尬的坐在一边,听他们吵了很久,几次想要起身走人,都没走成。
陆清远看了眼手表,秒表咔嚓咔嚓地沿着圈走,脆生生的,这是陈安楠用比赛奖金给他买的礼物,他想着要晚上还答应了陈安楠看电影,再次表明要走。
临走前,对方家长塞过来一个信封,里面鼓鼓的一沓现金。
“小陆老师,这是课时费,这段时间麻烦你了,以后就不用来了。”
说完,她突然说:“小陆老师长得确实挺好看的,平时在学校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吧?是不是已经交女朋友了?”
陆清远被说得愣了下,这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配合的点点头,说:“是的,已经有女朋友了。”
屋子里的女孩红着眼,偷偷往这里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回房间了。
陆清远从楼道走出来时,外头刮起风,头顶的天色已经暗的透不出一丝光亮,是要下雨的征兆,明明刚才吃饭的时候,天上还挂着灿烈的霞光。
这学生家的小区临近市中心,当真是有些年头了,有一盏路灯的灯泡一直在微弱的闪烁,扯出滋滋的声响,忽明忽暗的光线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陆清远想,南京的春天总是这样变幻无常。
就如同噩耗来得时候完全没有预兆。
陆清远攥着钥匙串拐出巷子口时,一只野猫不知道撞翻了谁家的花盆,花盆碎裂的声音惊到了它,它顿时炸毛地“喵呜”一声窜起来,吓了陆清远好大一跳。
包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个没完,陆清远打开,显示来电是陆文渊。
电话里,陆文渊的声音难得的不平静,甚至有点发抖,语气很急很仓促,旁边还有各种嘈杂的声音,混杂着刺耳的惊叫,隐约还能听见救护车的声音,杂沓纷乱。
陆清远并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但本能的从父亲的口气里明白,是出了点什么事。
陆清远的心里咯噔一下,等陆文渊简单说了下事情,他人也完全懵了。
陆文渊说他马上要去警察局,学校这里出了点事情,情况很严重,这几天他要配合调查,暂时就不回家了。
打这通电话,是为了嘱咐他们不要担心,马上南京要到梅雨季节了,家里的衣服和被子要提前晒,冰箱里还有他之前做的辣酱,没有吃完,简单炒点菜是够的。
陆清远被这突如其来的交代弄懵了,然而还不等他彻底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视线里那老旧的路灯也终是因为电路板老化,“啪”地声灭了。
第49章
陆文渊是晚上十一点半才从警察局里出来的。
那老警察眼神怪异,神情严肃的说:“你说的那些事情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陆文渊摆摆手,没多说什么。
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脸沉地看不出一点颜色,甚至有点灰败,像是从里面被蛀空了似的,提不起一点精神,他有两天没刮胡茬,这会儿稀疏的覆在下巴上,遮不住的青色衬地人更憔悴了。
他抬眼看远处,来时还没下雨,这会儿竟飘起了雨丝。
天如同倾压下来了,沉沉的墨黑色延伸至地平线,无穷无尽般的在视野里扩散,一株株高大的梧桐树,遒劲的枝干也戳不破这般如海底般的黑。
混沌的雨夜里,有一个人影越来越近,头顶的灯光给那人划出一道明亮的小路。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等我回去吗?”
来得人是陆清远。
看到父亲的一刹那,他心里隐隐有了预感。
陆清远的胸口不断剧烈起伏着,气喘地很粗,看得出是跑来的,他急匆匆地跑上台阶,把伞撑过父亲的头顶:
“下雨了,怕你没有伞。”
他其他什么都没问,也没说,只是打了一辆车,跟司机师傅报了家里地址。
“不回家了吧,”陆文渊说,“这个样子回家,家里的黏人精又要多想了。”
陆清远说:“你不回家他才会多想。”
陆文渊笑笑不再说话,车子驶入窄道时,雨变得大了,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窗和车顶,雨刷器在实现里从清明到模糊重复着。
等下了车,俩个人撑起一把伞,雨滴起先稀稀拉拉的打在伞面上,闷闷的声音很快就变得急促。
俩人谁都没有往家门口走。陆清远这些年拔得太快了,并排走着时,比陆文渊高出不少。
陆文渊突然没头没尾的问了句:“小远,你累不累?”
陆清远说:“这点路有什么好累的。”
陆文渊被他这轻快的语调逗得笑了,语重心长的说:“你要是哪天觉得累了就停一停,你知道的,我从来不需要你们俩多优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能够更快乐的成长,要是你们不快乐,那我做的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拍拍陆清远的背,他的儿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冷静,说:“你也一样。”
陆文渊这回是真的笑出声来:“我们家的崽长大了。”
陆清远对于这件事从没多问,陆文渊在这期间,被警察局频繁的传唤了几回。
陆清远觉得自己头上像是悬着枚定时炸弹,在没爆炸之前,他的心始终处于最危险的边缘,不知道落下会是怎样的。
日子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每一秒钟都如同陷在了泥泞里,走不动。
很快,陈安楠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从小就敏感,心绪又多又弯绕,那些常人察觉不到的细节,在他眼里,就如同藏在麻袋里的棱角,掩住样子也藏不住形。
陈安楠很爱很爱陆文渊,尽管他们没有天生就血浓于水的亲情。
陆文渊是对他最好最好的人,是赋予了他新生命的男人,在他长达十多年的生命里,支撑起他整个世界。
在陈安楠的眼里,没有任何事物是能够比陆文渊重要的。
他没有直接问陆文渊,而是装作无事发生,背着陆文渊,偷偷和哥哥说小话:“哥哥,你觉不觉得叔叔最近很奇怪?我看他是不是有事没跟咱们说?”
他这会躺在床上不困,腿一抬,往陆清远身上贴,春天的夜里很冷,落过雨以后降温更迅速,他这几天已经开始打喷嚏了。
陆清远本来先给他多盖了一层单人的窄被,耐不住半夜他老往自己这里蹭,干脆换成俩人的大被。
“在你眼里,早上没跟你说‘拜拜’都是心里有事,”陆清远胳膊遮住眼,不与他多谈陆文渊的事,免得他瞎想,“他是被你成绩愁得睡不着觉,你赶紧考个及格让他高兴高兴。”
“你怎么知道的?”陈安楠问。
“我怎么不知道?老师上次给他打电话被我听见了,”陆清远现在编瞎话都不需要打顿了,“他说陈安楠的成绩怎么这么差啊?以后要怎么才好哪?这小孩怎么不能跟他那么厉害的哥哥学学呢?”
陆清远学的绘声绘色:“然后,我就听见爸白头发滋滋往外冒的声音了。”
陈安楠吓得倒抽口凉气,赶紧劝慰道:“那你快跟他说别急了,孩子成绩就这样了,别折磨自己呀,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说完叹口气:“真叫人操心。”
陆清远:“……”
“我看电视上说老白金挺管用的,我要不给叔叔买点好了,你说买十盒够吗?”陈安楠踢踢被子,手悄么声往陆清远睡衣里塞,还没动两下,被一把抓住了。
“又乱摸,”陆清远警告,“不准乱摸。”
“不不不不不,”陈安楠闭着眼,“给捂捂。”
“再乱动就不给捂了。”陆清远抓住他的手,只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如果不抓着,陈安楠就会偷偷往上伸,这小孩手极不老实,总喜欢玩他的豆豆,还以为他不知道。
陈安楠的指腹上面有茧,给摸了,任凭陆清远定力再好也捱不住,每每这时候,他就要把陈安楠推到另一个被窝里,让他老实睡觉。
陈安楠每次被推开就很委屈,不停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你太烦人了。”陆清远说。
陈安楠被说了,就撅着个嘴,背着他睡过去了。
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在黑暗里瓮声瓮气地说:“小气鬼喝凉水,喝了凉水变魔鬼,小气鬼喝凉水,娶个老婆四条腿,小气鬼喝凉水,生个儿子没大腿,小气鬼喝凉水……”
陆清远:“……”
小孩赖在人家的卧室里嘴巴一张一闭的说话,念经似的。
陆清远像是没听见,半天都不接茬。
陈安楠边说边偷着在被窝里,把自己的一只手朝后摸摸,再摸摸,啥也没摸着。
倒是手腕突然被抓住,紧接着腰被扣住,整个人蓦地被重力往后一扯,撞到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陈安楠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回是真的不敢乱动了,他抠抠手,清晰的感觉到有东西顶着自己腰臀了。
“行了没?”陆清远冷冷的抛下句话。
还好晚上关灯了,陈安楠看不见他的脸色,只能感受到他的气息灼热,贴在他脑后,挨着耳朵根,痒痒的。
陈安楠嘴巴抿抿又张开,小声说:“那个,你要不往后挪点呗……”
“我就不挪。”陆清远这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的,带着点羞愤欲死的精神。
“……哦。”
陈安楠讪讪的,手指头在床单上磨来磨去,这下终于肯老实了。
男孩子对这类都敏感,很容易就能知道是什么,他动动屁股,自己想往前挪,结果被陆清远死死搂住腰,半分挪不动。
“不准动。”
“哦……好吧。”
陈安楠乖乖的不动了,只是默默收紧了自己屁股缝,两个人都跟煮熟的虾子似的,蜷缩着,陆清远觉得脸热从脖子往上飞速蔓延,脸腾地吓红透了,像熟透的果子。
陈安楠的害臊劲在胁迫下一点点回归,吭哧吭哧地把被子一点点拽上来,把脸埋进去。
真是羞死人了!
经过这一晚上,陈安楠再也不敢乱摸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实很多,跟块砖头似的,睡得板板正正,搞得陆清远都有点不习惯。
他不习惯的事也不仅仅于此了。
陆文渊跟学校请了一周的假,陆清远看着父亲每天接到电话后就从家里离开,很晚才回来。
他那副神情不知道为什么,让陆清远想到了被钉在标本里的昆虫,表面还是鲜亮的,内里却早已腐朽了,精气神全无。
在这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等日子彻底归于平静,陆清远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陆文渊这几年,因为升职到历史学院的副院长,课比过去少了很多,但每回只要他来讲课,阶梯教室里基本上都是满座的,很少有学生会缺席。
陆文渊在学校里很受欢迎,他的学历好,能力强,性格从容又温和,讲课幽默生动,是很多女助教和老师的倾慕对象。
他虽然离异,但与生俱来的温柔和体贴却远超同龄男人,时常被别的老师私下调侃“有些好茶,第一遍是要被倒掉的”。
他的阅历似乎只会使他的韵致愈发丰厚,学生们无外乎也都很喜欢他的课。
那天,他下了课,将东西收拾好走出大教室。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突然,有人在后面叫住他:“陆教授。”
陆文渊回头,看见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孩,这男孩相当年轻,看起来应该是和陆清远差不多大的,周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陆教授,你的文件夹忘记带走了。”
“谢谢。”
“放心,我可没偷看。”大男孩腼腆地笑,不大自然的摸摸头发。
“偷看了也没事。”陆文渊笑着打趣,“多看两眼,说不定期末考试能救你两分。”
“您课讲得真好。”男孩被他轻松的语调感染,说,“您不知道,他们计算机系的还有人来蹭你的课呢!”
“是吗?那我还真不知道,我说怎么每回一上课,教室里都多出来好多陌生面孔,这叫别的老师知道了,不得羡慕坏了?”
男孩大笑起来。
在陆文渊的记忆里,他们的见面明明很短暂,但是后来陆文渊每每回忆起来,都觉得这段记忆漫长的离奇,就好像电影的停格那般,连对方将文件夹递给他时,袖口的摩擦都无比清晰。
第50章
陆文渊当时还不知道那个男孩叫什么。
但记忆里,他见过他几回,有一回是在学校的图书馆里,陆文渊坐在靠窗的位置,在阳光拖出的一方金色里,专心的看书。
“陆教授。”有人叫他。
陆文渊抬头,看见这男孩在他对面坐下来,说:“教授也来图书馆借书?”
“教授还吃米饭呢。”陆文渊说。
男孩又笑起来,只不过是哑笑,午后的图书馆很静,他看着陆文渊眼尾细微的纹路,问:“陆教授带研究生吗?要是带的话,我可要准备报考本校的学位了。”
“你考,”陆文渊说,“你来了我亲自带你。”
“荣幸啊荣幸。”男孩说,“您可不带反悔的。”
陆文渊笑说:“我不反悔,你快来吧,等再过个几年,说不定我就不带了。”
男孩冲他欢快地笑,泡泡糖在他嘴里被吹出好大的泡泡。
陆文渊被这孩子气的动作给打动,微微低头,也跟着轻轻地笑了。
或许生活的本质就是戏剧,又或是它远比戏剧更加戏剧,这男孩真考进了本校的研究生,只是没有选在陆文渊的专业里。
而陆文渊再次听到这个男孩的消息时,竟然是些怪里怪气的流言。
说他与自己的师母关系不清不楚的,他的导师知道后,怒不可遏的取消了他的paper成绩,并且要求他退出实验小组的项目,发誓永远都不会再认这个学生。
与这男孩的再次重逢,是这男孩在他办公室门口磨磨蹭蹭。
陆文渊笑着把他叫进来,说:“怎么总躲在外面偷看我,是我脸上有花?”
他送给陆文渊一件昂贵的羊毛衫,平静地说:“陆教授,我要走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给我的勇气,你是个好老师。”
陆文渊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多好的衣服,你父亲要是收到了,肯定比我收到高兴,等你以后上班了来学校看我,再送我一件也不迟。”
还是迟了。
就是这个晚上,男孩儿从十八楼的宿舍跳下来,脑袋触地,厚厚的血凝在地上,扑鼻的腥气。
救护车很快赶来,当场宣布死亡,警察拍照检查后,工作人员上前把遗体抬走。
陆文渊耳边轰鸣,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顷刻间都在他耳边淡化,消失。
救护车扬起细细的黑灰,在道路上拉出长鸣,带走了一具年轻的遗体,在过窄道时稍稍缓和了速度,像是最后的停留。
然后,一下子就驶出了他的视线,只留下尘土在灯下飞扬。
陆文渊过于意外,一时间竟没什么反应。
因为他是男孩生前最后见过的人,警方自然要先从他这里盘查。
陆文渊其实很多小事都想不起来了,他也不知道那男孩为什么换专业,他只是勉强记得那男孩站在阳光照不到的一扇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嘴巴微微翕动,似乎是说了什么。
陆文渊记不大清了。
直到某个夜晚,他脑子里突然一阵轰鸣,那些字回荡在他耳边,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却又无比清晰。
他说:“可是教授,我是同性恋。”
再后来,陆文渊去参加了男孩的葬礼,那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和场景,他从来没有与人提起过。好像不过是一场梦,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没什么好多说的。
陆文渊沉默地站在火葬场的一处空地上。
这一年,火葬场已经从清凉山移到了郊区,因为离市区很远,没有多少人前来吊唁。
冷白的光线落在地面上,像散场的白光。
火光在薄薄的镜片上跃动着,灰黑色的烟雾从一截砖红色的细长烟囱里飘出来,一团团,一粒粒,飘进春日淡青色的天空里。
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陆清远把这件事一直守在心里,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叫陈安楠知道了。
那天,陈安楠坐在床沿,安安静静的,陆清远把切好的果盘端过来,递到他面前,他都没个反应。
“陈安楠。”陆清远又叫了一遍。
陈安楠眨了下眼,圆圆的眼睛缓缓对焦出哥哥的样子。以前老师总说他是,学习时脑子长在了脖子下面,身重脑袋轻,他现在觉得不是不无道理的。
他的细腻都藏在感情里,从来都不在弯弯绕绕的数学题里,陆文渊不对劲的事情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
“吃水果。”陆清远说。
“不要,你这块切这么大,丑丑的,我不想吃了。”陈安楠没胃口,莫名挑刺。
陆清远蹲下来,说:“小陈同学,你过分了吧。”
陈安楠哼哼着说:“我已经全部知道了,还想瞒我。”
陆清远把果盘放到桌上,坐到他旁边来:“那你说说看,瞒你什么了?要是说得有道理,我给你道歉。”
“叔叔就是有事情,我上次跟你说,你还不信,看,被我说中了吧!他就是有事情,”陈安楠生气地拍拍床,说,“小陆你也真是的,你爸爸你都不好好关心,还是我先发现的,你看你这儿子当的真不像样子。”
陆清远被他逗得心情愉悦:“你真训起我了?”
陈安楠把拖鞋往前一踢,自顾自爬到床里面:“说说还不给说啦,小气。”
陆清远失笑:“别生气了,来,我抱抱。”
陈安楠愣了下。
陆清远没给他回神的机会,直接弯腰一揽,把他整个人搬过来,吓得陈安楠惊呼一声。
“是是是,是我的错,怪我没有及时发现爸有事,”陆清远贴住他的后背,下巴压在他的发顶上,跟汲取养分似的说,“哎呀,你看我这儿子当的,真不像话。”
他眼里有笑意,陈安楠看不见。
他的后背紧紧挨着哥哥的前胸,哥哥的怀抱太暖和了,他心脏扑扑乱跳:“算了,不怪你,是我自己偷听到的,我听见叔叔在跟姨姨打电话。”
陆清远故意拉长声音说:“哦——我要告诉爸你偷听他打电话。”
“这不是重点!”陈安楠强调,“你知道叔叔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陆清远摇头。
“他被带去警察局了!他们学校有人跳楼了!”
“天,这么吓人的啊。”
“是吧是吧?我也吓了一跳,警察说他是最后一个见死者的!”
“真的?那千万不要和爸有什么关系才好……”
“你不要担心,叔叔不会是坏人的,我相信他。”
“嗯,我也信。”
“哎,难怪我心里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的,你说这事儿闹的,我得抽空去一趟鸡鸣寺求符了。”
“那给我也求个。”
“不给你求,人家都说心诚才灵,你先不要瞎凑热闹,等我把这件事跟观音菩萨说完了,再到你的。”
“这么说,我还得排号?”
“不然你还想插队吗?”
陆清远被逗得笑出声,他抱着陈安楠,眼角眉梢上都捎着浅浅的笑意。
南方的梅雨季已经过去了,淅沥的雨洗净了月亮上的尘垢,让月色变得格外清亮,落在他们之间,薄薄的,如朦胧的纱。
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世界上的定数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还不等家里平静一段时间,陆清远身上又出了点事,陆文渊这回,是真的连喘息的时间都没了。
比医院电话先到的,是辅导员的电话。
陆文渊想,他大抵已经有十多年没听见过老师说陆清远在校打架的事了,上回,还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但这回不比小学,辅导员告诉他,陆清远的头被砸破了,需要缝针,而且还被打断了两根肋骨,伤的比较重。
陆文渊撞撞跌跌的跑到了鼓楼医院,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刺鼻,闷闷的,带着股腥气,因为跑得太仓皇,他爬楼梯时险些摔倒。
他向来最懂事的儿子,怎么就遭了这么个飞来横祸呢,老天怎么能忍心让他遭受这些苦难呢?
手术室的灯长亮着,外面除了辅导员,还围着几个同学和警察,陆文渊听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经过,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一点点凝固。
事情的起因,是南大里,最近出了起叫人毛骨悚然的事件。
南大的鼓楼校区比较老旧,里面的建筑都是有些年头的,本就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晚上的路灯照明还相当黯淡,很多比较阴暗的角落里没有监控摄像。
很多学生晚上都习惯性下课后,会留在大教室里继续学习,陆清远也不例外。
那天,陆清远从教学楼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就这么好巧不巧的,他路过化学系的时候,听见里面有一声女孩子的尖叫,极为惊恐。
陆清远想也没想的冲到尖叫声传出的位置,站在门口朝里问:“同学你要不要紧?要不要我打120?”
那女生在厕所里大叫着说:“啊——抓变态!抓变态!”
她话音刚落,陆清远就听见砰地一声重响,是化学楼侧门被撞开的声音。
“你去叫保安!”陆清远说完,立马当机立断的冲出去,那女孩也急惶惶的从厕所里跑出来,朝另一头跑去了。
到底是个读文的书生,陆清远好不容易追到人,却被那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脚踹倒,眼镜都扫到了地上,半天没能爬起来。
陆清远没肯松手,那男人急了,力大无穷似的,抄起一板砖就对着他的脑袋拍下来,陆清远用手拦住了,砖头砸碎了陈安楠送他的表。
俩人扭打在一起。
陆清远的脑子嗡嗡叫,只剩下了一股巨大的痛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最后,血糊的视线都不清晰了,他还死活抓住男人不松手,一膝盖顶到男人的命根,把他打的一歪身,拳头像雨点一样的招呼上去。
保安赶到的时候,男人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血沫糊了一地。
陆清远满脸是血,重重地吐出口浊气,就倒下去了,手表的玻璃碴子在灯光下闪着碎光,像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其实这个事已经在学校里出现过好几回了,因为南大是开放性校园,总有人会晚上摸着黑进女厕偷看,还有更恶心的,会偷拍,学生们向上反应过好几回,最后都是石沉大海。
只有这回比较严重,毕竟是伤到了一个学生,校方才开始重视起这件事。
陆文渊坐在手术室门口,终于,灯灭了。
医生说不会有生命危险,让他们放心,就是要养一段时间,让家属好好照看着,该忌口忌口,不然伤口养不好会留疤,这么年轻的孩子,在脑袋上留疤不好看。
陆文渊这晚没回家,守了陆清远一整夜,没合眼。
肖卿湘接到电话赶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陆清远醒来时,就看见肖卿湘趴在他的床头,头发胡乱的散在脸上,眼睛肿得厉害,很憔悴,这是他一向打扮利落干练的母亲。
他轻轻叫了声“妈”。
肖卿湘摸摸他的脸,陆文渊这会儿没在,他早上回家替陆清远收拾点住院要用的东西。
陈安楠觉得很奇怪,他问叔叔,哥哥要去哪里,怎么还要带这么多衣服过去?陆文渊告诉他,哥哥被学校选中去做交换生了,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陈安楠很懂事的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陆清远也在电话里告诉陈安楠,自己过半个月就会回去,但是医生不同意他出院,并且斥责他受这么重的伤还想着和女朋友约会。
陆清远撇撇嘴,琢磨着怎么给陈安楠交代,自己半个月以后不能回家的事情,他甚至想趁着查房不注意,偷跑出去。
这点小心思是在他照到镜子以后打消的。
他的脑袋上缝了几针,头上的绷带还没拆,因为脑袋上缝针要剃头发,他的大半头发没了,露出片青色的发茬子,显得眉眼更深邃了,深里又带着点阴郁,来自于脸上青紫的肿胀都没消。
实在是好丑!陆清远自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这样丑过。
晚上,陈安楠要给他视频,被毅然决然的拒绝了。
肖卿湘在医院陪儿子,为此推掉了接下来的全部工作,她去打热水的功夫,回来听见儿子躺在病床上认真编瞎话:“真的,马上要夏天了,我把头发剃完了,不然很热。”
陈安楠在电话那头抿抿嘴,说:“六月底才入夏,现在刚五月。”
“南京的五月也很热了,”陆清远说,“况且我现在课多作业也多,洗头发不得要时间,我想把这点时间省下来一点……”
陈安楠心想哥哥学习已经走火入魔了,好可怕。
“可是剃光头好丑的。”
“……”陆清远顿了下:“你嫌我丑。我不回去了。”
“别别别,别呀!”陈安楠这最后那句话吓着了,都怪自己嘴巴太快,干嘛要说人家丑!哎呀,这可真是的!就应该背地里说的!
“我在家里等着你呢,你可千万忙完了就回来呀,我都好久没见着你了,打视频你也不接。”
陆清远说:“没办法,摄像头坏了,接了你也看不见我。”
“哦,好吧……”陈安楠声音里的失落快要兜不住了。
肖卿湘推门进来,叫他俩的对话逗得眼里浮起丝笑意,她把水瓶放在地上,听见手机那头又传来陆文渊的声音:“别在那煲电话粥了,快来订正试卷。”
“知道啦,我再说两句就挂,”陈安楠说完,又偷偷给陆清远诉苦:“哥哥,叔叔每次教我作业都唉声叹气的,他说得我有时候都听不懂,我不想要他教了……”
“嚯!让我逮到了吧,在这儿偷摸告我状来了!”陆文渊的声音渐近。
“没有没有,你听错啦。”陈安楠赶紧辩解,“我让哥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
陆文渊哼哼两声,下达命令:“快帮我问问哥哥准备什么时候回家,这个爹他是不是给忘了?天天光顾着给你打电话,也不晓得给他老爹爹问声好,反了天了!看他回来我把不把他头上的几根反毛给揪下来!”
他知道陆清远的情况,这会儿就是故意在逗陈安楠。
毫不知情的陈安楠果然说:“哥哥你快别回家了,你都没毛了叔叔还要揪你头发……真是的,不是说老小子大孙子,老爹爹的命根子,他咋都不心疼你呢?”
肖卿湘叫这话逗得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清远也乐得唇角翘起。
五月中的时候,学校因为这件事专门开了表彰会,就在北院的大礼堂里,只不过陆清远因为还没修养好,所以没能参加。
为此,学校专门让几位校领导领着一群学生来医院看他。
陆清远不习惯这样热闹的,但是看到老师带来的一笔丰厚奖金,他还是默默忍受了一天的问候,并且十分配合的捧着一大束开得姹紫嫣红的鲜花,跟他们合照。
日子转瞬来到了月底,肖卿湘坐在椅子上给陆清远削水果,陆清远在跟陈安楠视频电话,他最近已经可以接受自己成光头的事实了,还买了顶很帅的鸭舌帽,时不时就戴在脑袋上给陈安楠看,有意无意的显摆自己很酷。
病房里窗户没关,风从外面扫进来,散去了那股子带着消毒水味道的闷,阳光照得人真是惬意。
“哥哥,我看到你四岁的照片了,在红山动物园和猴子的合照。”
陆清远把鸭舌帽故作无意的拨到脑袋后面:“那有什么好看的,还是现在比较好。”
陈安楠:“……”好土。
肖卿湘在阳光里微微眯起眼,似是忆往昔,忽然插话,说:“文渊,你记不记得清远很小的时候抱过楠楠?那时候他还以为这是个丫头,吓了好一跳呢。”
陆文渊顿了下,恍然大悟:“啊那档子事,好久之前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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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陈安楠好奇地问:“什么事啊?”
陆文渊说:“那时候你才刚出生,兴许哥哥记得?”
陆清远微微皱起眉,他目光转向那扇窗,像是要从古老的记忆里抽丝剥茧出什么东西来。
医院的这个点的阳光真是好,日影在眼前晃着,看得久了,眼前重叠出一轮轮金色的光圈,凝成一点光斑。
转头时,那光斑凝成实质般的跟着晃到眼前,最后聚焦到一面结着脏污的玻璃窗上,倒映出一个小孩子模糊的脸。
“蛛蛛!”四岁的陆清远大叫一声,害怕地抱住了妈妈的腿。
肖卿湘弯身把儿子抱起来,玻璃窗上果然飞快的爬过一只蜘蛛,掠过阳光,朝角落爬去。
“啊,是喜子,早报喜夜报财,正晌午时报客来。”陆文渊走过来,笑着说,“说明咱们家要来好事了。”
陆清远目光跟着蜘蛛跑,最后看着它消失在一个小角落里,心里还是隐隐的害怕,小孩子对虫子的概念比较单薄,长得可怕的一律按照会吃人处理。
好事是下午来的,陈安楠的妈妈顺产很顺利,护士把小家伙抱出来的时候前后不过才一个小时,陆文渊当时在家里熬鸽子汤,肖卿湘打电话来的。
柜子上那台汉显的BB机响起来,哔哔哔的叫着,陆文渊刚好在外头的毛毡房里盛汤,没听见声儿。
陆清远搬了张小板凳,费力的爬上去,总算是够着了呼机,刚准备爬下来的时候,陆文渊进门就看见儿子爬这么高,吓得赶紧托着他屁股给他抱起来,另一只手还端着汤。
“电话。”陆清远很懂事的按了接听键。
这一通电话他们打了很久,陆文渊略有遗憾的笑着说:“我之前还和长林说,要是个女宝宝就跟我家的定娃娃亲呢,叫我家小远占占便宜!多可惜啊,这么漂亮一孩子,哎再说下去我都心痛了。”
陆清远的眼睛唰地睁大了,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文渊彼时还不知道他这句话着实吓倒了他四岁的儿子,晚上,陆清远躺在被窝里翻过来倒过去的,小床在身下吱呀吱呀响,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终于,在陆文渊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的时候,陆清远开口了,语气坚决:“爸爸,我不定娃娃亲。”
陆文渊这会儿泛着困,哼哼哈哈的回应:“崽,没人给你定娃娃亲。”
陆清远小小的眉头拧成一团:“骗人,我听见你们说得话了。”
陆文渊揉揉他的脑袋,大半夜的困着呢,哪里还有心情捣鼓孩子娃娃亲的事情,他当时就是开个玩笑,再说生的是个男孩,想定也是定不成的。
可惜陆清远不知道这是个玩笑,他觉得伤心欲绝,完全不能接受娃娃亲的事儿,幼儿园的女孩子们叫他当爸爸他都是不愿意的,他从来都不喜欢这种事情,比起这些,他更关心火柴棒怎么挪动一根才能变成题目要求的算式。
现在,莫名其妙多出来个小孩,跟他莫名其妙就有了门亲事。
这对四岁的陆清远来说,堪比天塌地陷。
陆清远的眉头好几天也不能舒展开,他的心里酝酿出一望无际的大海,脑子里像是长了张小嘴吧嗒吧嗒在他脑袋里反复说:
你要有老婆了……以后你每天都得帮你老婆换尿布,喂她喝奶粉,还得帮她穿衣服……
万一老婆是个笨蛋,连一加一都不会算,你还得教他怎么摆火柴棒。
陆清远心里一阵后怕,这种后怕一直持续到他见到那个小婴儿为止。
肖卿湘这些天一直在医院里陪同陈安楠的妈妈,两个人是在三天后回来的,陆文渊把孩子抱起来,那小娃娃的眼睛还紧紧闭着,被紧密的小被子包裹着。
陆文渊抱着孩子在窗边踱步,笑地嘴巴都合不拢。
这可当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很少有孩子出生就这么好看的,雪白的,粉嫩嫩的,眉目清晰而柔软,一头天生的卷发,在阳光泛着浅浅的金。
肖卿湘走过来说:“漂亮吧?”
陆文渊心里还在为这个漂亮孩子竟然不能做自家儿媳而深深遗憾,他叹口气:“要是个女孩子配我们家小远可真是天造地设了。”
他们家小远此刻还杵在窗户下怅然若失,满脑子想着要怎么才能解除娃娃亲,听到这话,心里又是一咯噔,险些就地躺倒。
肖卿湘在旁边用胳膊肘轻轻碰碰丈夫,小声批判:“想得美,就算是女孩儿,人家还不一定能同意呢。”
陆文渊笑得不行,他把小娃娃抱在怀里舍不得松手,用自己的脸去碰那豆腐块儿一样的小脸,紧紧的和他贴着。
这一年的冬天极其晴朗,蜜色的暖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老屋里拉着棉布帘子,能隔绝无孔不入的风。
肖卿湘去打了井水烧热,倒在搪瓷盆里给陈安楠的妈妈擦拭。
这个女人原先漂亮的面容这几天叫泪给糊的很憔悴,她仰躺在床上动也没动,她是在怀孕的时候失掉丈夫的,陈安楠出生以后她总是时不时盯着儿子的脸流泪,肖卿湘给她拿热毛巾敷眼,柔和的和她讲着道理,让她别哭坏了眼睛。
照顾孩子的事情先由他们夫妻俩帮忙带着,等她能适应了再叫她来。
老陈家生了个漂亮孩子,邻里邻外的人都晓得他家的事,这几天来得人也就格外多。
屋子里的人进进出出,棉布帘带起的风扑得火盆里光一抖一抖的,几欲熄灭。
陆文渊和大人们说着话,那些婶子把襁褓布抱过去,她们将这小东西抢过来抱在怀里,逗弄着说:“真是个漂亮的孩儿,笑一个啊来笑一个——”
只有一个人一点也不想看,那就是陆清远。
陆清远还在为自己多了门娃娃亲的事情愁得一个头两个大,不过他在伤感了几天以后就逐渐接受现实了,并且承担了作为小小男子汉应该做的事——
例如教她算数。
四岁的陆清远被自己智慧的想法折服了,觉得自己顶顶的有担当!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陈安楠的妈妈正在午睡,陆清远轻手轻脚地带着小木棒摸了进来,鼓足勇气靠近了这张木头摇篮床。
这床当真是有些年头了,扶手被磨得光滑水润,床头刻着红色的字已经淡地看不出了,但痕迹却深深的烙在木头上,依稀能辨出字迹。
小娃娃穿着粉色的娃娃衫,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落了片金色的日光,照得墨黑的瞳仁边隐隐发棕。
他没有睡觉,而是在吃着自己的小拳头,嘴巴一张一吸,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另一只小手在无意识的挥舞着。
陆清远一下就能理解了大人们这几天说得漂亮小孩了,这当真是个漂亮极了的小东西。
但他还远远不能理解婴儿这种吃手的行为,他记得幼儿园老师说过手上很多细菌,吃饭之前都是要用肥皂搓一搓的。
陆清远轻悄悄地把陈安楠的小拳头拨下来,陈安楠乌黑的眼珠转了下,嘴巴朝下撇出点弧度,眼瞅着是要哭的架势。
果不其然,床上的小婴儿一下就哭起来,陆清远被吓了好大一跳,小木棒也撒了一地,他惊慌失措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连忙又把陈安楠的手塞回去,未料这小家伙却不吃了。
陆清远慌乱中把自己的手指头塞过去了,陈安楠一下子咬住了那截指弯,当即止住哭声。
他把哥哥的指节含在嘴里,一下一下地咬着,咿咿呀呀地,长而浓密的睫毛沾了水,显得越发黑了,洋娃娃似的。
等肖卿湘找到他的时候,两个人保持这样一个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小家伙还没长牙,现在只能靠吸,而陆清远也硬是给他吸了半个小时的手指头,等拔出来的时候那截手指头都已经因为失去血色而微微涨紫。
陆清远有点心疼自己的手指头,揉了好一会儿。
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个小小的磨难而放弃教小孩算数的决心。
他再次拿着小木棒找到陈安楠,陈安楠正倒在床上,嘴上糊着点米糊渣子,有点脏,陆清远帮他翻了个身,让他趴好了面朝自己。
然后,一本正经的拿出了根小木棒,摆在小家伙面前,说:“我来教你数数,这是1。”
陈安楠抓起小木棒,发出“咿咿”的声音,陆清远相当满意,就当他觉得这个小孩子还挺聪明的时候,陈安楠一抬手,就给小木棒扔出去了,喉咙里发出剩下两个音节“呀呀”。
陆清远:“……”
他去把木棒捡回来,重新摆在陈安楠面前,说:“我们现在就学数数,长大以后就比别人学得快,我妈妈说,她在还没生下我的时候,就给我听英文故事了,你也跟着我学,不然将来要当笨蛋的。”
陈安楠眨着眼睛看他。
陆清远说:“这是1。”
“咿……”陈安楠要去抓小木棍。
陆清远怕他又给东西扔了,学着大人的样子把陈安楠抱在怀里,然后把东西拿在手里重复:“这是2。”
陈安楠伸出小手,一下一下挥舞着:“啊啊……”
陆清远很满意,就是陈安楠每次发出一个音都要拍一下他的脸,好像比起学习,他更喜欢挥舞着小手一下下地拍哥哥的脸。
不过,在陆清远眼里这些都是小事,只要能教好就行,他接着说:“这是3……”
“啊啊……”
“是3。”
“啊啊……”
“跟我读三,三——”
“咿咿……”
“算了,你应该记不住,那还是重头认一下吧,这是1。”
就这样,两个人驴头不对马嘴的说了一个小时,等陆文渊进屋叫儿子去吃饭的时候,他惊讶地“嚯”了声:“你这脸咋了?”
陆清远此刻顶着被拍红了的半边脸,认真说:“教他数数。”
陆文渊:“……”
陆清远觉得自己离成功还很远,毕竟重任道远,这个小家伙的反应实在是迟钝,数字三都教了好几天,还是只会说一一二二。
他可不希望自己以后的老婆是个连一二三四五都不会数的笨蛋,他每天坚持给陈安楠用小木棍学习,陈安楠不是抓着木棒要往自己嘴里塞,就是朝其他地方扔,陆清远只能捡了摆,摆了捡的。
毫不知情的陆文渊觉得他儿子都快被训成狗了……每天不停地跟陈安楠玩扔小木棍的游戏。
陈安楠朝前一扔,他就屁颠颠的去捡回来,再扔,再捡,陈安楠就高兴地趴在床上哇哇地叫着,又咯咯地笑,口水淌下来沾湿了口水巾。
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陆文渊也不好说什么,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脑子里想的是,根据这几天的观察,他笃定,他以后的老婆是个不爱学习的大笨蛋。
第52章
陆清远因为不能接受自己老婆是个不爱学习的大笨蛋而痛苦了好几天。
晚上,他拱到爸爸身边,轻轻地问:“爸爸,你能不能给她说几句英文诗?”
“?”陆文渊没懂儿子这番操作。
陈安楠正挥舞着小手,摸叔叔下巴上青灰的胡茬,似乎被这奇异的触感给吸引了,手指头摸来摸去,时不时的轻轻拍两下。
陆清远说:“妈妈说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每天给我读英语故事了,你也给他读一读。”
“哈。”陆文渊憬然,原来儿子想给小弟弟做早教,不过这也太早了点……孩子这才刚满月呢,能听得懂啥?
但转头瞧着儿子满脸期待,陆文渊还是应了,给他们背了首弗罗斯特的《未选择的路》。
Tworoadsdivergedinayellowwood,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AndsorryIcouldnottravelboth.
(很遗憾我无法同时选择两者)
Andberaveler,longIstood.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AndlookeddownoneasfarasIcould.
(对着其中一条极目眺望)
Towhereitbentintheundergrowth.
(直到它蜿蜒拐进远处的树丛)
……
诗还没有背完,陈安楠已经张大嘴,奋力地打了个哈欠,发出细微模糊的哼声,闭上眼乖乖地睡了,睡得很香。
“……”陆清远再次对这个小孩没有点学习的态度而感到悲伤,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救。
他们在乡下一连住了好多天,晌午的阳光正好,陆文渊在院子里帮这个小娃娃洗尿布,肖卿湘在陪陈安楠的妈妈聊天。
“我们家小远刚出生的时候,我还以为护士抱错了,我想我跟孩子爸都不丑,怎么生出了个小耗子似的东西来……”
“呵呵,孩子长开了就好,小远不丑的。”
“我也就是养着养着才接受,你家这个长得跟瓷娃娃似的,多漂亮的孩子,你要实在看不了干脆送我好了……我也不会亏待他的,我给他最好的条件你看怎么样?”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都知道是在开玩笑,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只有陆清远满脸哀伤地躺在床上,看小婴儿身下铺着层百家布做成的毯子,舞动着小手努力去够自己的脚。
这个小家伙嘴上时常沾着牛奶或者是米糊糊,脏兮兮的,可丝毫不影响那张漂亮的脸蛋,他并不会走路,连爬也不会,把他一个人放在床上的时候,他就会札手舞脚的,自己安安静静的玩,要是身边有人走过,他就会立马咿咿呀呀起来,像是在跟人打招呼。
他喜欢把小手攥成拳头塞到嘴里吃,吃着吃着眼睛就闭上了,陆清远要是把自己的手塞过去,他也会抱着啃,发出呜咩呜咩的声音。
小孩子没有长牙,咬在指腹上是痒痒的。
住在乡下的这些天,陆清远学会了如何烫奶瓶,他跟个小大人似的想帮爸爸分担一些事情。
陆文渊告诉他,小孩子的肠胃很脆弱,喝完的奶瓶是要用一次烫一次的,还说有陆清远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就是因为忘了烫奶瓶,半夜拉了肚子,抱去儿童医院挂的急诊,把他心疼坏了。
陆清远想,生病确实是很不好受的事情,因此,他每天都很仔细的帮这个小东西烫奶瓶,记住奶嘴里头那一圈是要着重清洗的。
水壶在煤炉上咕嘟咕嘟的烧着开水,炭盆被火钳子拨了几下后烧得更旺了。
陆文渊洗晒完尿布回来,看见屋檐下结了几尺长的冰棱子,顺手就掰下一根,咬了一口嘎吱地一声脆响。
陆清远从屋子里探出个脑袋,问:“爸爸这个不脏吗?”
陆文渊笑着说:“爸爸从前跟你爷爷下乡插队的时候,认识的你叔叔,那个时候我也说这玩意怎么能吃啊,挂屋子上脏不脏,你叔叔二话就掰了根塞我嘴里,给我话都堵回去了。”
说完,他又掰了根给陆清远,陆清远好奇的接过来,这东西握在手心里冰冰凉凉的,他试探的像吃冰棍一样舔了下,冰得他一哆嗦,缩着脖子成了只小鹌鹑。
陆文渊大笑,屋子里,肖卿湘被笑声引出来,陈安楠被她抱在怀里,伊伊唔唔地不知道在说什么,看见陆文渊手上的东西,也张开手想要。
陆文渊当即掰了根小的,往前一递,肖卿湘赶紧转过身去:“他这么小你也给,要是拉肚子了你给抱医院看去?别磨孩子。”
陆文渊笑笑说:“没事儿。”说着,把冰棱子往陈安楠脸上一贴。
其实就是逗他玩儿,陈安楠受不了这么凉的温度,往直肖卿湘怀里拱,小屁股撅起来,猫崽子似的。
“陆文渊!”肖卿湘一巴掌拍掉他的手,说,“你别得寸进尺。”
陆文渊笑地不行,他把那根冰凌子丢到排水沟里,说:“来,把孩子给我抱着,你去多陪陪孩子他妈,看着安慰安慰,叫她想开点,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不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你们女人之间的话题我一个男的插不进去,这些杂事交给我来就好。”
肖卿湘没动。
陆清远冰棱子还没舔完,底下已经有点融化了,冰的他手掌心红彤彤的也没松,听见话仰起小脸,认真地说:“妈妈你去照顾阿姨,我会帮爸爸的。”
肖卿湘这才把陈安楠递过去,小孩儿两手一张就被抱走了。
陆文渊把小家伙接住,抛起来,再接住:“乖乖唻……谁是最漂亮的崽?”
陈安楠的视线在纷乱的跳动,他似乎很喜欢这样新奇的体验,咯咯地笑,笑地跟朵小花儿似的。
陆文渊亲亲他粉嫩嫩的脸,问底下还在嗦冰棱的儿子:“你要不要抱抱他?”
“呀。”陆清远心里一咯噔,想来自己确实还没有正式抱过这个跟自己有着娃娃亲的小女孩,他有点扭捏的说:“我会不会抱摔了?”
“不要紧,爸爸看着呢。”陆文渊说着,蹲下来,让陆清远两只手拖住小娃娃。
陆清远学着父亲的样子,把陈安楠抱起来,他的个头不高,抱着小娃娃其实是有点吃力的,陈安楠似乎也很不习惯被这么抱着,扭动身子,咬着小拳头,涂了哥哥满脸口水。
陆清远顿时嫌弃的五官扭作一团。
他这个未来的老婆不仅笨笨的,还不讲卫生。
大毛病还没解决,现在又多出来一个小毛病,陆清远更加不能接受了,晚上,他躺在床上看陈安楠,这个小孩子挨着他,在他的衣服上咬出一片湿来。
陆清远把自己的衣服扯出来,不给他咬,并且认真纠正:“这个很脏,不可以咬。”
陈安楠张嘴又要去咬。
陆清远再次把衣服扯回来,强调说:“不可以。”
陈安楠还是要咬,他可完全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
陆清远严肃地说:“再咬,我就不跟你好了。”
陈安楠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楞了下,然后瘪着嘴,大而圆的眼睛立马就漾出两点水光,抖啊抖的,最终酝酿成一泡湿乎乎的眼泪。
陆清远可真是怕他哭,小东西哭起来没完没了的,他赶紧把衣服送回去,无奈地说:“好了好了,咬吧咬吧,咬了就不许再哭。”
陈安楠果然止住了哭状,朝着陆清远凑过去。
未料,这个小家伙没再咬衣服,而是把嘴巴凑到哥哥面前,噗噗地朝他吐口水。
口水喷了陆清远一脸,陈安楠却是咯咯的笑起来,唔咩唔咩地叫着。
陆清远沉默着抹了把脸,几乎要心生绝望,他竟然被一个小孩子给逗了!
逗他是小事,在乡下的这段时日,让陆清远糟心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些。
那天,陆清远被委派了个看着陈安楠睡觉的重任。
他坐在床边,看小家伙在摇篮里睡得正香,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窗户插销没有插紧,寒意从缝隙里溢进来,兴许是有点冷,他微微煽了煽鼻翼。
陆清远帮他把小被子盖好。
突然,小家伙缓缓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眼珠逐渐清晰的凝聚出一个人的影子。
陆清远以为是自己打扰他睡觉了,赶紧远拍拍他的背,想让他继续睡。
陈安楠却如何也不肯睡了,他奋力地舒展了一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皱一皱小鼻子,似乎很难受,不断扭动身子,伊伊唔唔起来。
陆清远只好学着爸爸的样子把他抱起来,“哦哦”地哄着。
陈安楠真就在他怀里拧了两下,然后不动了。
正当陆清远准备给他放回去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股温润潮湿的触感沿着胸前的衣服蔓延开,他低头一看,原来是这小孩尿他身上了!
而且尿完以后,他就舒服地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继续睡了。
留下陆清远一个人慌张失措的大叫:“爸爸!爸爸!呜呜——爸爸!”
这会儿肖卿湘陪陈安楠的妈妈去医院做检查,陆文渊正在补觉,被叫得差点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鞋套反了都顾不得换,慌里慌张的跑进来,问:“在呢在呢,怎么了崽!”
陆清远眼泪吧嗒地说:“她尿我身上了,呜——”
说完,害怕的想叫他爸爸抱抱,谁料陆文渊竟然朝旁边一躲,喝道:“别!回头再蹭我一身。”
陆清远愣了,难以置信他的爸爸竟然能说出这么薄情的话。
“爸爸……”陆清远又要扑过来。
陆文渊再次朝后躲开:“哎!叫爸爸可以,过来不行。”
“爸爸——”陆清远觉得自己从没在哪一刻这样痛失过父爱,他着急地超前抓,陆文渊却一个劲儿的朝后躲。
两个人在院子里秦王绕柱似的跑了一大圈,最后,陆清远因为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呜呜地哭。
他不干净了,他现在成了个脏小孩,连他爸都嫌弃。
陆文渊觉着他儿子哭得实在太可怜了,不忍心的抄起根铁锹,把他儿子铲起来,铲到了一旁的小凳子上。
陆清远瘫在小凳子上继续伤心欲绝的哭,誓要把自己今天受到的委屈都哭出来。
然而叫他没想到的是,很快,他就要遇到更伤心的事情了。
因为陆文渊给陈安楠换尿布的时候,他看见这小姑娘下面长了个小东西。
他老婆竟然长了个小丁丁!谁家女孩子会长小丁丁??
这回,陆清远是真的两眼一黑,就地躺倒了。
第53章
四岁的陆清远对于老婆是个男孩的事情很快认清现实,并且痛心疾首了好几天。
这段往事于他来说,就像阳光残留在眼前的光斑,即使记忆再淡,心底也会留个影儿。
他依稀是能记得的,只是他不知道那个小婴儿叫陈安楠,从乡下回去没多久以后,肖卿湘就和陆文渊在移民的事情上产生了分歧,离婚的事说不上是谁先提的,但他们都知道,或许放手,才是给彼此最好的选择,不然,耽误了。
那一年,去禄口机场的路还很旧,五岁的陆清远听着机翼起飞时巨大的噪音,送走了他年轻的母亲,往后的日子很难熬,饶是陆文渊把十二分的注意力全倾注到儿子身上,也替代不了那份母爱。
再后来,他们把陈安楠接回家,或许是因为重新体会到那份爱与需求,陆清远的日子一点点好了起来,像心底的窗帘被缓缓拉开,光透进来。
一眨眼,就到了现在。
出院的日子是在六月初,陆文渊开车来接他们回家。
陈安楠送得那块表是修不了了,陆文渊这期间去了好多趟修表师傅那儿,最终还是因为机械芯被砸碎了,没法修。
陆文渊怕孩子伤心,自掏腰包贴了点钱,去商场买了块新的,回来说是老师傅手巧,修好了。
陆清远听着指针清脆地滑动,一下一停,然后问他爸要回来了原来那块坏的,收起来,没多说什么。
到家的那天,陆清远刚从车上下来,陈安楠就冲过来,啪叽一下往他身上一挂,跟个小挂件似的,说:“你回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他太想哥哥了,抱着不肯松手,从后面搂住人家,陆清远朝前走,他就跟着亦步亦趋的跟着,把脸紧紧贴在陆清远后背,感受着他走路时背脊的震颤。
陆清远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陈安楠说:“吃啦吃啦,今天上午叔叔还给我做了蒸蛋,我都有吃完呢……”
他叽叽咕咕的把这些天的琐碎一一报给哥哥听,陆文渊套上围裙在厨房做饭,肖卿湘帮他打下手,切菜。
陆文渊从冰箱里找出点能做菜的东西来,他这几天太忙了,学校医院两头跑,冰箱里好久没添置新菜了。他捡出一块肉,小心割下猪肉最肥的部分,放进锅里炒出猪油,滋啦滋啦的炼成油渣,捡出来一粒顺手喂给肖卿湘。
肖卿湘下意识地朝后一仰,反应过来后还是咬住了。
陆文渊问:“怎么样?是不是好久没吃过这个了?”
肖卿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陈安楠从另一边冒出脑袋,抓贼似的说:“哈!偷吃!被我抓到了!”
说完,也挤到了厨房里,仰起头,嘴巴张的大大的:“我也要我也要。”
陆文渊哭笑不得,又往他嘴里也塞了一小块油渣,然后洗了点小青菜丢进去炒,这样炒出来的菜味道又香又厚。
锅里排骨汤还在炖,香气扑得一屋子都是。
吃完饭陆文渊收拾碗筷去洗,肖卿湘跟在他后面,陆文渊以为她要拿什么东西,侧身让她位置,她也侧身,俩人你让我我让你的,轻撞在一起,肖卿湘慢慢笑起来。
陆文渊看着她的笑,突然问:“晚上有空吗?”
“你有什么事?”
陆文渊说:“有幸邀请这位漂亮的小姐看场电影吗?”
肖卿湘微红着脸,拍了他肩膀一下,陆文渊得意的晃晃自己的脑袋。
陈安楠今天心情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陆文渊切了水果端过来,陈安楠不爱吃这个,他把盘子下意识推到陆清远面前,陆文渊看见了,说:“好歹赏我点面子吃两口,补充点维A。”
陆清远轻飘飘的说了句“他不爱吃”,陆文渊听到后,忍不住说“我多好的苗子都叫你惯坏了”。
他们难得这样团聚,晚上,陆文渊真的和肖卿湘去看电影了,只不过是在客厅看的,陆文渊从一堆DVD里找出来一张没看过的,放进了机子里。
陈安楠怕打扰俩人约会,提前和陆清远上楼回房间了。他们好久没见,陆清远离开的这段时间,房间也没整理,陈安楠干脆拍拍自己的床,让哥哥在他这里“借宿”几天。
陈安楠洗完澡就赶紧钻进被窝里去了,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很密实,只露个脑袋出来。
他今天是真的开心,哥哥终于回来了,而且叔叔和姨姨的关系进展更好了。他把自己裹得跟蛹似的在床上滚来滚去,打心眼里的开心。
卧室里的灯在陆清远洗完澡以后就被关上,他把自己那半被子掀开,躺进去。
床垫忽然朝下一坠,陈安楠立马把自己的被子掀开道缝隙,蛄蛹到哥哥的被窝里。
“我来给你暖暖。”
陆清远嗓音里捎着点笑意:“今天这么好。”
陈安楠哼哼两声,说:“我哪天不好。”
陆清远伸出胳膊,给他枕在脑袋底下,陈安楠把胳膊搭上哥哥的胸,搂住他,没过多久,两个人的呼吸渐渐平稳,陈安楠突然偷偷抬起手,手指头不安分的沿着陆清远的脸颊往上摸。
“怎么了?”黑暗里,陆清远忽然出声。
陈安楠还以为哥哥睡着了,吓得动作停住动作。
陆清远把他乱摸的手抓住,放在胸前,低低地问:“想趁我睡觉做什么坏事?”
陈安楠抿抿唇,问:“我能看看你的光头吗?你今天回来一直是戴着帽子的。”
脑袋上的疤还没长好,陆清远不想这小孩知道,他呼吸重了些,说:“你不是说丑吗?干嘛还要看。”
“其实也还好啦,”陈安楠说,“我看电视上有个卖健胃消食片的明星也是光头呢……说明挺潮流的。”
他这点要安慰人的小心思都要溢出来了。陆清远把人一点点捞抱到怀里,扯开话题:“我真的好困,你赶紧老实睡觉。”
两个人额头相抵片刻,陈安楠突然说:“小陆,你骗我。”
“什么?”
陈安楠的指腹摸在他瘦削的腕骨上,沿着骨相来回的刮擦,摸到了那块手表,冰凉的触感,可以听见指针在寂静里喀嚓喀嚓地走动声,脆生生的。
陈安楠继续说:“你其实根本不是去别的学校当什么交换生了对吧?”
陆清远沉默,他把陈安楠的手攥住,握在掌心里,一节节捏着他的软骨。
陈安楠在黑暗里,轻悄悄的说:“其实我都知道了,叔叔没有把你的病例报告藏好,让我看见了,你们都不想让我担心。”
陆清远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往怀里紧了紧。
“你们都不觉得我长大了,所以才都要瞒着我,”陈安楠不满的说,“拜托不要总拿我当小孩行吗?我真的不是小孩了!”
陈安楠真的很不喜欢这种事事被瞒住的感觉,他不想做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陆清远被他严肃的样子逗得笑起来:“好,以后都不瞒你。”
“嗯。”陈安楠忽然挣脱哥哥的怀抱,爬起来,在枕头下面摸来摸去,摸出个小小的东西,摊在掌心里:“看。”
陆清远借着月光定睛看去,瞧见这竟然是枚护身符,小小一个,就这么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钩织的银线被月色洗出细碎的光,应该是他去鸡鸣寺求来的。
陈安楠把护身符放到哥哥手心:“我和观音菩萨说了这事,菩萨说‘好叭,看在小陆的事情更严重的份上’我准许他插队了,以后他会平安、健康、快乐、万事顺遂……”
他低头,将陆清远的手指一根根合实,万分诚恳地说:“菩萨说,我爱你小陆。”
陆清远哑然。
陈安楠的声音很轻很低,却一字一字重重压在他的心尖。
陆清远就这么看着他,陈安楠干净的像是一捧刚从溪流汲上来的水,能洗净心底经年累月的尘垢,又像是一把锋利的软刃,能够剖开他全部的伪装,让他露出一颗淋漓跳动的心来。
这心跳的太猛烈,陆清远几乎能感受到它在胸腔里强而有劲的振动。
他就这么在黑暗里凝视着他,一个问题遏制不住的爬上来。
这小孩怎么能对自己这样好呢?他心里又究竟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陆清远觉得浑身血液都在体内肆意的横淌,逆流着冲击到大脑上,涨的头皮发麻。
这样澎湃爱意一旦倾涌,就势不可挡。
“是菩萨爱我,还是你爱我?”陆清远突然问。
陈安楠被这问题问得愣了下,护身符的穗子在指缝间晃晃悠悠,他抿抿嘴,一时间竟给不出一个逃避的答案。
客厅里,陆文渊和肖卿湘还在看电影,《廊桥遗梦》已经放到了最后那段,里头的人像是被关在小小的一方黑匣子里,隔着一面薄薄的玻璃,上演着各自的悲欢离合。
主题曲慢悠悠的唱起来,是陆清远为陈安楠弹过的那首,已经唱到了高潮部分:
hingyoucanbesureof
(你可以确定一点)
Illneveraskformorethanyourlove
(除了你的爱我别无所求)
Nothingsgonnechangemyloveforyou
(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对你的爱)
再也克制不住,陆清远猛地贴近,熨帖干燥的气息压下来,唇齿磕碰的瞬间,陈安楠圆溜溜的眼睛一下睁大了,睫毛抖了一下,又一下,他心如擂鼓,叫嚣着,听见了最后那句:
YououghtaknowbynowhowmuchIloveyou
(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有多爱你)
第54章
短暂的相触,蓄谋已久的冲动。
陈安楠睁着眼,连呼吸都忘了,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陆清远,像是要把他看到眼底深处去。
“闭眼。”陆清远说。
“哦。”陈安楠乖乖闭上眼,睫毛颤啊颤的。
舌尖的触碰,唇齿间的余温熨烫着全身,客厅里音乐还在响,到他们房间里,已经是微乎其微了。
可是陈安楠还是很清晰的能听见那些歌词,和心跳声重叠,蕴藉出懵懂的悸动。
这个吻绵长而克制,陆清远吻得很浅,直到歌曲结束,他才放开陈安楠。
陈安楠傻傻地看着他:“可以再亲一下吗?”
陆清远:“?”
“我看电视剧里,都是要啃嘴巴的……”陈安楠小小声的说,“我还没有……”
声音越来越小:“还没有咬呢。”
是真没咬上,他刚刚被亲的太突然,都没反应过来,脑子里一片乱,把从电视里学得要领都忘得一干二净,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发挥好。
没有让哥哥见识到他的厉害。
陆清远想忍,没忍住,偏过脸去,低笑出声。
陈安楠在他的笑声里窘窘的,手指头快要把衣服抠烂了。
陆清远捏捏他的脸:“那你来,让我看看你有多厉害。”
陈安楠低头,窘得抬不起脸,他叽叽咕咕地说:“算了,没咬就没咬吧,我其实没有很想的,黏黏糊糊的多没意思,我就是看电视里这么放,随口一说而已——”
他话没说完,陆清远又亲上来。
这次狠狠咬住了他的唇,尖锐的疼痛让陈安楠哼唧一声,下意识含住了那探进来的那截舌。
这次的吻和刚才的又不一样了。
陆清远吻得很深,舌尖扫过他的上颚,掠走他的呼吸,让他的每次的都染上自己的气味。
他们离得这样近,窒息感扑面而来,陈安楠如坠海底。
停下来的时候,陆清远垂眼看他:“是这样吗?”
陈安楠脸红扑扑的,跟烧着了似的,不等做出回答,陆清远再次亲上来,这次放缓了动作,只是轻轻的磨合,留给他喘息的间隙。
激烈的吻让人思绪断开,陈安楠浑身都紧绷着,手虚虚地停在半空,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好。
陆清远握住他的手腕,搭在自己腰间,像小时候那样,他跟在哥哥身后,虚虚地攥着人家的衣服边儿,以为哥哥不知道。
每次这样,陆清远就会主动抓住他的手,牵在掌心里。
等这个湿露露的吻停下来时,陈安楠已经彻底不会说话了,他嘴巴亮晶晶的,脑子里空荡荡像是被抽干了。
突然听见哥哥在上面问:“喜欢哪样?”
陈安楠唰地把小被子蒙上,闷闷地说:“我晕了,小陆。”
陆清远笑出声,躺倒他旁边,两个人起伏的气息在片刻的安静里逐渐放缓,旖旎的氛围散去后,被子终于被浅浅掀开条缝,露出双眼睛。
正对上陆清远的目光,陈安楠又赶紧把缝隙合上了。
他现在脸热得能蒸鸡蛋,而且也不只是脸上,浑身都躁动,心脏砰砰跳动,像是要跳出胸膛,觉得自己每次的呼吸都是陆清远的味道。
“你不准备见我了吗?”陆清远问。
陈安楠没回答。
“好吧。”陆清远帮他把被子盖好,然后卷着他整个人,拖过来,抱在怀里,跟抱被子睡觉似的。
陈安楠在里面动也不动,真像晕了那般。
没过多久,还是没忍住,从里面探出一只手,到处摸啊摸的,最后被陆清远一把拉住,将人从里面拽出来,搂着。
“就算你不准备见我,我也准备见你的。”
陈安楠吭哧吭哧地说:“这不太好吧……叔叔知道了要生气的。”
他在家里最怕的两件事,第一就是怕叔叔伤心,虽然他已经做了可能会让叔叔伤心的事,第二就是怕叔叔生气,其实谁生气他都害怕,胆儿小。
小时候有一回,他看见邻居两个人在门口吵架,自己吓得藏箱子后面去了,最后找了好半天才把他找出来。
陆清远都被他逗乐了:“你做都做了,这会担心爸生不生气,你这么害怕刚刚怎么不推开我?”
“……”
说完又问:“刚才是谁要我再亲一遍的?”
“……”
陆清远继续说:“问你的问题你也没回答。”
“……”
他把陈安楠的脸掰过来,强行对着自己,不让他回避:“告诉我,是你爱我,还是老天爱我?”
陈安楠答非所问:“我也爱叔叔,叔叔对我很好。”
“是么?”陆清远揭破他,“叔叔对你这么好,你怎么没给他求符,对你这么好,你还天天赖着我睡觉,对你这么好,你还跟我这样亲——”
陈安楠一把捂住他的嘴,生怕走漏半点风声:“好了好了,你快别说了。”
真是的,小陆怎么一点都不害臊。
陆清远却是把他的手抓过来,捏了捏他的手,揉一揉指腹上的那点软肉:“快点说。”
陈安楠张不开口,太叫人害臊了。
他嘴巴抿地很紧,陆清远可不等他这样慢吞吞的开口,手一转,直接挠他腰上痒痒肉。
陈安楠特别怕痒,有时候人家手还没碰到他呢,只是有个要挠他的前兆,他的汗毛都能立起来,仿佛已经感觉到了那种痒意。
“说话,陈安楠。说你爱我,就当是哄哄我。”
陈安楠被挠得咯咯地笑,哪里还能说得出话,开口就是“哎呦哎呦”,仓惶的要往床尾爬,又被陆清远抓住脚踝拽回来了。
两个人闹得声音有点大,陆文渊和肖卿湘还在外面,这会儿电影都放完了,俩人准备去睡觉,上楼就听见这间卧室里的声音。
陆文渊敲敲门,说:“这都几点了还闹呢,是不是最近不上学叫你俩得意忘形了?”
陈安楠一听外面的声音,立马就老实了,大气都不敢出。
陆清远停下来,把他重新抱到怀里,隔着门板对他爸说:“马上睡。”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陈安楠在黑暗里眨巴着眼睛,说:“我困了。”
他半点也不准备回答前面的问题,陆清远只好做罢,最后握着他的手,放在唇上亲亲,说:“睡吧,等你想明白了再告诉我。”
陈安楠没吭声。
两个人就这么睡了一晚,睡到第二天上午醒来,陈安楠浑身都被汗透了,他艰难的从被子里钻出个脑袋,顿时感觉空气都新鲜不少。
陆清远正在楼下和陆文渊一起准备早饭,肖卿湘出门去了。
陆文渊把打好的豆浆用过滤网分掉豆渣,问:“你怎么在家也戴着个帽子。”
陆清远的头发刚冒出点发茬,灰青一片,他觉着不大好看,所以每天都戴个帽子。
“真是孩子大了,看不懂了,”陆文渊说,“在家你也这么注意形象吗?”
陆清远:“……”
陆文渊都把豆浆端出去了,突然又转身来了一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一般来说,只有谈对象的人才会这么格外在意形象,他觉得他儿子近来时常不大对劲。
“……”陆清远把油条包子送桌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没理他爸。
陆文渊那点八卦心都被吊起来了,豆浆一放:“到什么地步了?”
陆清远说:“还好。”
“还好是哪种好?”陆文渊抽出椅子坐下来,闲聊似的说,“我怎么觉着你在刻意瞒我呢?怎么,是怕爸不满意?还是人家不让说?”
陆清远垂着眼喝豆浆。
陆文渊认真说:“你感情上的事,我从来没有多问过,我也不会去多管那些,只要对方品性好,跟你合得来,我都接受,其他都是次要的,看中哪个爸都不反对。”
陆清远还是没说话,他的心里有一条路,只是他从小就对艺术没有什么天赋,贫瘠的想象力勾画不出未来全部的色彩。
可他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就是五彩斑斓的未来,太阳灼烤在身上,让暖意渗到肺腑,他会迎着这道灿烈的光,牵着陈安楠一直一直地走下去,也许明天,他们就会走到日光的尽头,见得那片更为广阔的天地。
“爸,我——”
陆清远话都没有说完,就让陆文渊给截住了,他把油条撕下来一半,递给儿子:“你要是想继续读书,爸也供你,反正再过个几年爸老了,你俩也该长大了,管了你俩一辈子了,等老了就不管你俩了,爸也要出去潇洒去。”
“你想去哪里?”陆清远问。
“谁知道呢。”陆文渊学他,卖了个关子,丢下句似是而非的回答。
“不过趁着现在没有老,还得管着你们,你看看这都几点了,那位小少爷怎么还不起床,你俩昨晚闹到几点?都干嘛呢?”
可不能说干嘛了。陆清远起身,面不改色的说:“我去叫他。”
陈安楠还在睡觉,昨晚险些一夜没睡着,这会儿困得不行,睡得很熟,腿把被子卷起来一半,搭着睡,不用上课的日子真是好不惬意。
陆清远进房间的时候,就看见他脸埋在被窝里,呼吸平稳,浅薄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再被窗帘掩去一半,陈安楠的脸就沉在这片日光碰不着的阴影里。
陆清远坐在床边,看了他半天,并没有叫醒他。
陈安楠睡着了还得翻腾,抱着被子翻个身,露出身.下被压着的手机。
这手机昨晚应该在放枕头下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折腾到这里,自己也不嫌硌得慌。
陆清远拿起来,想要放到床头柜上。
就在这时,手机“叮咚”一声响起来,陆清远看了眼,是推荐广告,但他划掉时不小心滑开了陈安楠的手机。
手机没有设置密码,陆清远向来没有偷看人手机的习惯,他也不大关注这些个人隐私问题。
但这次,他实在是很难忍住不看。
因为原先打开的程序就这么显现在眼前,浏览器的搜索引擎里赫然一行黑字:哥哥和弟弟可以结婚吗?
页面上同时出现了十多条搜索回答,其中最显眼的一条是:违法的,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典》第一千零四十八条指出,直系血亲或者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禁止结婚。
陆清远:“……”
他退出去,点进历史记录,然后看见一溜排的:
哥哥和弟弟能在一起吗?
哥哥和弟弟在一起是违法的吗?
哥哥爱上弟弟是正常的吗?
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和弟弟在一起是正常的吗?
叔叔的儿子可以和叔叔弟弟的儿子在一起吗?
……
“……”
窗外麻雀在电线杆子上吱哇乱叫,叫的人心猿意马,陆清远彻底服了。
第55章
好事来了一件,其他的事情就会接踵而至,一件一件的落在他们头上。
肖卿湘因为攒了一堆工作上的事情没有做,安排好一切以后就出国了,这次去她还提名了世界级的音乐奖项,电视台不断报导她的事迹。
陆文渊最近也很忙,毕业季的导师都忙,要看论文,费精力,但比较值得一提的是,他现在经常会接到肖卿湘的问候,她让他不要天天熬夜,记得对自己好些,孩子们大了,不用时时刻刻都看着,而陆文渊也会嘱咐她记得吃胃药,记得加衣服,饭菜不合胃口,下次他会多腌一些酱牛肉给她快递过去。
陆文渊在肖卿湘的心里,永远是属于家的符号,他与生俱来的体贴和温柔就像是一把熨斗,能把人生的褶皱都给烫平了。
在他们俩感情不断升温的时候,陆清远也拿到了学校的奖学金,副院对他很是青睐,主动问他要不要读研,可把周围的同学羡慕坏了,因为副院这几年带硕士,这么问也是想要带他的意思。
陆清远觉得,他的日子在一天天朝着理想的路前行,过程中那些快乐与美满,喧闹与沉寂,徘徊与迷茫,如同一台戏,上演着只属于自己的磅礴大戏。
又是一年绿荫满目的夏。
这一年的上半年,虽然有波折,但波折后全是满满当当的幸福。
陆清远和陈安楠的感情总算有了质的飞跃,远远超过了从前的状态,他们似乎都沉浸在这种隐秘而带着罪恶感的亲密里。
陆清远早上醒来,侧枕着看陈安楠,看他睡在自己的阴影里,跟水里的倒影似的。
陈安楠眼皮下,眼珠在微微打转,不知道是做得什么梦,陆清远看了他好一会儿,轻轻在他脸上落了个吻。
手突然被抓住,陈安楠紧闭的眼睫唰地抬起:“小陆你不害臊!又偷亲我。”
陆清远:“……”
陈安楠圆圆的眼睛里有狡黠的笑意:“你天天偷亲我,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
陆清远挑挑眉,逗他:“怎么,你脸上安雷达了,我一亲你就知道?”
陈安楠伸出一只手指头摇摇,晃晃脑袋神秘地说:“NONONO天机不可泄露。”
其实就是装睡,陆清远都看见他眼珠子在眼皮下骨碌碌打转了,但还是很配合的说:“这么厉害,看来以后是个当神棍的料,小楠同学将来去鸡鸣寺门口摆小摊都能日赚斗金的。”
陈安楠被夸美了,膨胀的说:“那是!”
陆清远唇边漾起笑,捏捏他的脸:“我亲了你,晚上作为补偿让你亲回来。现在快起床,太阳都晒屁股了,再不起来爸要怀疑你昨晚干嘛去了。”
陈安楠闻言立马火急火燎的就爬起来了,半点也不敢磨叽。
他很害怕这件事被陆文渊知道,并且自认把隐秘工作做得极好。
这段时间里,他们经常会在陆文渊看不见的角落里亲吻,喜欢在阳台上,抱在一起吹风,你侬我侬的说一些不害臊的话,陈安楠把脑袋伏在哥哥的胸膛上,听哥哥的心跳从薄薄的胸膛里传进他的耳膜。
谈恋爱固然让人神思荡漾,陈安楠在学校安静乖巧,可惜上课总是不能集中思想。
上课期间,陈安楠听窗外的小鸟吱哇乱叫,想哥哥唱起歌来也是这样的,毫无音序,只觉得吵闹。
想他。
他看试卷上的英语单词又长又黑,想哥哥生气的脸也是这样的,又黑又臭,还拉了个脸。
想他。
他中午去食堂吃饭,吃到块扁扁的排骨,上头肉少的可怜,他想哥哥的腰腹也是这样的,干巴巴的没啥肉,还硬邦邦的。
唉,还是想他。
现在,他看着窗台上,爬过去一只蜗牛,他又想到哥哥——想不了了,因为窗台外是教导主任的脸。
教导主任的脸硬的像块砖,走进教室,说:“陈安楠,你天天上课只带身体来,脑子留在家里睡大觉吗?给我站起来听课!”
陈安楠抿抿嘴,乖乖站起来听老师讲课,两只手老老实实的贴着裤缝,头也低着,或许是因为他这样子实在太过可怜,任课老师心软,让他坐下来了。
陈安楠坐下来以后继续神游天外,一天下来啥也没干,尽想人去了。
陆清远就不一样了,他有点挪不出来时间去想学习以外的东西。
他每天在学校上完课,空闲的时候就去当助教,因为家教的工作没了,他现在需要别的经济来源来攒钱。除此以外,他的老师还带着他去参加了几起案件的实况分析,陆清远主修得是犯罪刑罚,他每每看案情时,眉头总是微微皱起的,微抿的唇角使得他看起来很端肃。
时光的小河缓慢流淌过每个人的生命,小楼上的爬墙虎又覆满了浓绿。
陈安楠周六好不容易熬到补课放学,陆清远来接他,这个点,陆文渊八成在家忙呢。
在家干坏事的感觉实在不太美妙,有种随时都会被撞破的悸动,不过也是挺刺.激的。
太阳已经下山了,玄武湖的主干路上,遛弯大爷一首《爱江山更爱美人》唱得好不惬意,来来回回就哼那两三句,还百哼不厌,给路过的人都染上了,一起哼起来。
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出一头的汗,湿而黏的手还交握在一起,谁也不放开。
他们心照不宣的沿着路走,谁都没有说要回家,太阳的余温从地面上蒸腾上来,混着从水面上吹来的风,散去了一点微微的闷意。
两个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无人经过的水杉林里,这是一条木板路铺成的小道,窄而逼.仄,走在上面总能听得木头板子吱呀吱呀的响,跟老爷子叫痛似的。
因为夏天的蚊虫多,也没有路灯,全靠旁边城楼上几盏小射灯隐隐绰绰的照亮,所以一到晚上,这里就鲜少有人来,正好合了陈安楠的心意。
他趁着四下无人,钻进哥哥的怀里,扭捏的问:“哥哥,你早上说的话还算数吗?”
陆清远佯作不明白,抱着他问:“我早上说什么了?”
陈安楠在这模模糊糊的黑暗里,做作又难为情的说:“你说你亲了我,要让我亲回来的。”
明明每天都腻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就跟看不够似的,大抵是谈恋爱的新鲜期还没过,两个人在一起做旧的事也觉得格外新鲜。
陆清远故作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说完,微微弯腰,对着陈安楠把脸凑过来。
陈安楠吧唧一口亲在他的嘴上,又被陆清远轻轻反啄了一下。
陆清远问:“够了吗?”
“不够呢……”陈安楠眨巴着眼睛,晃晃哥哥的手,“你刚刚多亲了一下……”
说到这里,又微微停顿了一下,声音越说越小:“而且,你亲我的次数,我都记的很清楚。”
陆清远看他这小样,有趣的不行,说:“那我再给你亲回来,可以吗?”
陈安楠明明害羞的要命,偏偏说得话干的事一点都不带害臊的,他仰起头,嘴巴刚噘出去,就听见前面有人干咳一声,紧接着脚步声接踵而至。
陈安楠吓得差点摔一跤,赶紧摸出口袋里被揉皱巴的可怜草稿纸,说:“我这道题还是没听明白,你再讲一遍行吗?”
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陆清远却睁着眼睛指鹿为马的说:“选C。”
“为什么?”
“因为三长一短选最短。”
“……”
“而且历年的真题试卷里也是C选项比较多。”
“……”
“对别人来说考试光靠这点判断力不行,对你来说够了。”
陈安楠被他说得不满的撅起嘴来,没成想陆清远低头,出其不意的在他嘴巴上碰了一下,陈安楠“哎呦”一声,心里头小鹿猛撞。
两个人听着那杂沓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又没羞没臊起来,你亲我一下,我还你一下的,腻歪好半天,木板桥似乎都不愿意再看下去,“吱呀”一声叫起来。
陈安楠抱着陆清远的腰,仰着头看他,这里光线太暗,无论怎么看也只能勉强看清一个轮廓,但他还是觉得真帅,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哥哥,我害怕。”陈安楠突然说。
“害怕什么?”陆清远问他。
“害怕被人家看见了。”陈安楠低头,做作又浮夸的说:“我听人家说同性恋是变态,思想有问题的,而且人家还说,我们可能是心里有问题,指不定哪天变好了就不会这么想了。”
一听就是胡编乱造,想让人安慰的,不用想也知道怎么回事,陆清远给他指条明路:“你把贴吧卸载了就没事了。”
陈安楠张张嘴,被堵的说不出话,虽然确实是贴吧里吵架说的,但是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个回答,于是,他故意说:“要是以后我不是这样了,我要是老了丑了,你还会跟我好吗?”
从小就爱这么问,老套路了,时不时就要拿这个来考验干部心理,稍微迟钝两秒都不行。
陆清远低笑出声,搬出标准答案,万分流畅的说:“无论你以后穷的得去要饭,还是病的下不来床,无论你以后晒成煤球,还是又老又丑,
无论你以后变成什么样,是黑的五彩斑斓的剧毒毛毛虫,又或者是吃一口就会死掉的云南菌子,哪怕变成恶心又招人厌,甚至还会飞的广东蟑螂,我都不会嫌弃你——”
说到这里,他顿了下,声音温柔的不像话:“崽崽,我们好一辈子。”
第56章
陈安楠叫这一声“崽崽”叫得骨酥筋麻,噗嗤噗嗤乐了好半天,用脑袋直往陆清远怀里拱,跟头小牛犊似的,用的劲还蛮大。
给陆清远拱的胸口生痛,他按住陈安楠的脑袋,说:“好了好了好了。”
“能不能再叫一遍呀?”陈安楠抱着陆清远的手臂,摇摇又晃晃:“我还想听呢。”
在他的记忆里,哥哥过去从来没这么叫过他,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陈安楠陈安楠”的直呼其名,连“楠楠”都没有过。
现在,这个新的称呼直接给陈安楠整躁动了,也不害羞了,拉着哥哥的手娇嗔:“快点嘛,快点快点快点。”
陆清远唇边有笑意,但就跟晾他似的,故意不说,就要看陈安楠围着他打转的样子。
陈安楠抓住机会不依不饶,两个人沿着木板小道往前走,走出水杉林,陈安楠还在晃他撒娇,嘴巴不停:“你说嘛说嘛说嘛说嘛……”
陆清远眉梢一挑,拒绝的很干脆:“不要。”
“……”陈安楠嘴巴立马嘟起来一点,把人往旁边一推:“哥哥是小气鬼,你上面还说要跟我好一辈子呢,这会连个名分都不给啦,谁要跟你好,你走!”
陆清远被名分这个词逗得笑起来:“生气了?”
陈安楠不说生气了,也不说没生气,反正没理他,只留了个倔倔的发旋对着他。
陆清远追上去,挨着他走,陈安楠胳膊一甩,就不跟他靠近,还得要比他快行一步。
陆清远装作不懂的长腿一迈,追上去,紧挨着人,陈安楠没他腿长,需要迈两步才能比得上,最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就追跑起来了。
木板桥在他们的脚下被踩得吱呀吱呀响,月光从重叠交错的针叶里抖落零碎的光。
跑出水杉林,便能见得在夜色下的湖水,是片宁谧的黑,风夹杂着湿漉漉的水腥气卷过大半个道路,湖面推起涟漪,如果一直盯着这片浓黑看,就会有种微微的眩晕感,仿佛人也被水波推着走了。
陆清远追上人,从后面一把将人兜抱起来,笑说:“今晚生物作业还要不要人报答案了?”
陈安楠短暂的惊呼一声,脚离开地面,他被陆清远抱起来飞抡了好几圈,视线在飞速变幻着,强烈的失重感,让他不得不紧紧搂住哥哥的脖子。
“要要要。”陈安楠的气顿时烟消云散,他笑起来,好不快活。
初夏的夜,路灯在夜色里晕染出朦胧的光圈,笼罩着每个路过的人,却照不清草坪上的两人,他们的影子在灯光里重新靠近。
他们胸膛贴着胸膛,在黑夜里拥有了短暂而不为人知的肆意。
等陈安楠的脚重新落回实地以后,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天旋地转,他晕晕乎乎的和陆清远一起躺倒在这岸边柔软的草地上。
青绿色的草,厚而软的铺在身下,是大自然赠与他们的温柔。
陈安楠觉得此情此景合该说点什么,于是文绉绉的念了首诗,说:“我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说一半,卡壳了,忘了下面是什么句子,在那儿“呃”了老半天。
陆清远看向沉沉的夜色,攥着他的手说:“纵意所如。”
陈安楠崇拜地说:“哥哥,你好有文化。”
陆清远把他脑袋推倒一边去,权当是调侃。湖边的长椅上,坐着很多对小情侣,时不时有模糊的笑声响在夜色里。
那大爷又哼着首《爱江山更爱美人》回来了,惹得陆清远也跟着轻唱起来:“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
陈安楠顿觉得那大爷害人不浅。
他赶紧打住陆清远逐渐入迷的歌声,说:“小陆,我还想去一趟鸡鸣寺。”
陆清远止住了魔音,问:“去干嘛?”
陈安楠说:“我想给叔叔也求一道平安福,然后再给咱们俩求一个姻缘好了。”
“姻缘就算了吧,”陆清远说,“鸡鸣寺不能求姻缘的。”
陈安楠没明白,问:“为什么不能?”
陆清远没说为什么,反而问:“你想跟我好一辈子吗?”
陈安楠点点头“嗯嗯”两声。
陆清远说:“听话,那咱们就不要去鸡鸣寺求姻缘了,你给爸求个平安就好。”
“好吧。”陈安楠挠挠脸,虽然不懂为什么,但是还是很听话的照做了,因为哥哥这么做一定是有道理的。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不能去鸡鸣寺求姻缘了。
今年的夏天是真热,才初夏,温度就已经热到了三十多度,太阳高高悬在头顶,照得头发都滚烫,空气闷如火炉,热浪贴过皮肤,残留下夏日的痕迹。
陈安楠才出门没多久,就热得一脑袋汗。
好在鸡鸣寺离玄武湖很近,穿过解放门就能来到那条古旧的大道上,这条路如果四月份来,还能见得樱花铺陈的大道,在当地蔚为一景。
陈安楠按照约定的地点,约莫过了二十来分钟才在解放门下等到了谢溪。
谢溪现在已经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陈安楠是上了高中才开始拔个子,而谢溪初中就开始长个儿了,他们都在岁月的氤氲中一点点舒展开,只不过完全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
谢溪的模样很是周正,都说一方水养一方人,但陈安楠觉得他现在这样子一定是基因的缘故,谢溪朝街头一站,满身的正气,是那种穿着校服也气势浩然的小孩。
相比之下,陈安楠长得就比较可爱了。
他已经比谢溪矮了大半个头,俩人明明同岁,走在街上却跟哥哥弟弟似的,他那对圆圆的眼睛永远是脸上的点睛之笔,弱化了他长相上的昳丽,让五官变得很柔和,是一种不锋利的美。
尤其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毛茸茸的,末梢泛着浅浅的金,乍一看还跟个小孩儿一样。
谢溪一见到好友,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二话不说,先开始倒苦水,首先是解释一番自己为什么会迟到,什么堵车啊,鞋子出门走好远才发现穿错了,迫不得已才回家换的,因此耽误了点时间。
“你那个方向不是坐地铁来的吗?”陈安楠问。
“……”
谢溪挠挠头,只好说:“呃,我爸罚我在家里做卷子,必须做完才给出门,我写得都要起飞了,差点给你鸽了,好在我是紧赶慢赶写完了,今天我请你吃饭做补偿就这么说定了。”
陈安楠诧异:“咋了呀,你现在掉出年级前五百了?”
谢溪觉得好友现在被带的说话都变犀利了:“我们那个年级一共才四百多个人!”
说完,又问:“你现在成绩咋样了?”
陈安楠抿抿嘴,不爱说掉面子的事,只说:“还可以吧,老师说我要是只参加艺考,怎么也能拿个名次,说不定明年南京的状元就是我了。”
这话倒也不算是空穴来风,他的声乐成绩出类拔萃,这几年拿了不少奖,奈何其他科成绩实在是马尾穿豆腐。
也就在背刻板的理论知识的时候,还算能救,陆清远给他布置任务,每天固定背多少东西,他很费力的记住这些课文生词,只是等第二天老师默写完后,他就全然抛之脑后了。
他的脑袋里虽然山壑纵横起伏,但是没有一条是有关学习的河流。
在这点上,谢溪已经和他完全不同了。
谢溪经过国际学校残忍的洗礼,现在一口流利的洋文说得陈安楠惊掉了下巴。
陈安楠酸酸的说:“我现在一天也能背十个单词了呢。”
谢溪高傲地说:“我现在每天两篇课文,纯English的那种。”
“……”
陈安楠一下就觉得好朋友背叛了自己,揪住对方软肋:“那你现在数学及格了吗?”
“……”
谢溪反问:“你现在还是倒数吗?”
“……”
两人跟补刀似的,互相戳对方心窝子,陈安楠清清嗓子说:“四舍五入就及格了,欲及。”
谢溪紧跟着说:“四舍五入我也能考上本科,欲上。”
说完,想起来:“你是不是马上要小高考了?”
陈安楠问:“你是不是马上也得去考托福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当即觉得今天有件大事要干。
陈安楠:“既然来都来了。”
谢溪:“是啊,来都来了……”
俩人一拍即合,于是,片刻后,他们一起跪在蒲团上,面朝着佛祖。
“求佛祖保佑我生物地理政治历史物理化学,及格就好——”
陈安楠话说一半,就听见谢溪在旁边一脸真诚的说:“求佛祖保佑我托福考试成绩能过达标分,善男愿用好友陈安楠单身十年来换。”
说完,额头抵地,跪拜几秒。
陈安楠:“?”
要不是在佛祖面前不能说脏话,陈安楠真想把今天上午刚从遛弯大爷那儿学的脏话丢给他。
这个弱智!大弱智!
谢溪拜完佛,还从兜里摸出了几张票子塞进了功德箱里,然后双手合十又鞠了一躬。
陈安楠没放,他口袋里只有几枚硬币,准备去后山的许愿池里扔硬币许愿的。
两个人拜完学业,沿着石阶继续攀山,脚下青石砖路上的纹路深浅不一,杏黄色的寺院围墙,在葱郁的树荫下,书写着佛教偈语。
寺里这个点的游客极多,很多游客会领着入门的三炷香去山顶拜菩萨,那里有个大香炉。
俩人还没靠近山顶,就嗅得风里夹着浓郁的檀香扑面而来。
陈安楠想到了什么,报复似的说:“小溪溪,看来你考试成绩无望了,你最好换个寺庙去拜吧。”
谢溪一头雾水:“为什么?”
“嘿嘿。”
陈安楠没忍住嘚瑟,嘴巴也有点管不住了:“因为我已经有对象了,刚刚你要是说自己单身十年可能还有得救,现在已经不行了。”
“?”谢溪没明白,他眼睛瞪的浑圆:“你说什么?”
陈安楠重复:“我说,你已经没得救了。”
“不是这句,上句。”
“刚刚你要说自己单身还有得救……”
“再上句。”
“嘿嘿——”
“你丫是傻.逼吧!是那句啊!那句!你说你有对象了!”
陈安楠被骂的一回神,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叫祸从口出,之前他还不让何瀚铭抖出去,没成想让他自己给打嘴炮说出去了。
俩人面面相觑。
山顶上,偌大的香炉里,飘出袅袅烟雾,不断上升,缭绕,扩散,这里的游客都在点香拜完后把烟放进了大香炉里。
香炉的底座上因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青绿色的锈痕攀附其上,古迹重重,如这数百年的寺庙。
谢溪如遭雷劈,拼命摇晃着好友的肩膀:“你搞对象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跟我说?!你还把不把我当兄弟?!陈安楠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哎呀哎呀,”陈安楠被他晃得头晕,拂开他的手,解释,“才谈没多久呢。”
谢溪怒不可遏,感觉全天下只有自己不知道这回事:“你是不是已经告诉何瀚铭了?”
“……”陈安楠倒抽一口凉气,惊讶地张大了嘴:“你怎么知道的?!”
“!!!”谢溪觉得自己在好友头上,已经看见了金光闪闪的“背叛”二字,他难以置信,问:“你告诉他也不告诉我?你真告诉他了?”
陈安楠被好友这眼神看得心虚,只好说:“我就是有点不好意思说,所以才没告诉你呢。”
谢溪:“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难不成你喜欢男的?”
陈安楠惊了:“这你也知道了?!”
“?”谢溪傻眼,他刚刚就随口一说而已。
他脑子里飞掠过无数旖旎片段,首先是他从小和陈安楠一起长大,再然后是他总是对陈安楠格外的好,事事关照他,处处为他着想,哪怕后来他俩中间被该死的何瀚铭插足,他都忍气吞声,甘愿做友情的第三者……
人家都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俩可不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再加上,陈安楠告诉了别人都不肯告诉自己,难道……
谢溪脑袋一片嗡鸣,立马松开陈安楠往后面连退数步,两手交抱住自己的肩:“我这辈子只喜欢女人。”
陈安楠无语:“我家棉花糖都比你可爱,你最多只能和我一起捡垃圾来维持兄弟感情。”
“……”谢溪觉得好友眼睛里的嫌弃不像是假的。
他憋着口气,悬着心问:“那你喜欢谁?你跟谁在一起了?我认识他吗?”
陈安楠欲盖弥彰的逗好朋友:“认识,你从小就认识了,现在也认识,还比咱们大一些,老熟悉了。”
谢溪脑子这会儿转成了电风扇,把这句话在脑子徘徊了无数遍,从小就认识,而且现在也认识,他在脑子里一一筛选人脸,再仔细一琢磨,年纪大点,难道是……
“陈安楠你罔顾人伦!”谢溪大惊失色。
陈安楠捂住嘴哧哧地笑,却见谢溪立马掏出手机,火急火燎的打了通电话过去,质问:“哥!你背着我和陈安楠在一起了?!”
“……”天呢!陈安楠不想理这个大笨蛋了。
一通乌龙搞得两个人都没有再逛寺庙的心思了,谢溪两眼发黑,险些从石阶上摔下去晾成悲剧,陈安楠觉得这秘密还是不要告诉好友好了,省得他烦人。
于是,他改了话术,对谢溪说:“哈哈,我逗你玩儿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谢溪摆摆手,说:“好了好了,让我先静静。”
他们从山顶沿着盘旋的石阶开始朝下走,没走两步,忽然看见观音殿里有人在举香祈福,觉得稀奇,这座寺庙里来求学业求财神,求平安的人都很多,但是求姻缘的人还是比较少的。
陈安楠之前和陆清远说要过来求,陆清远都不让。
谢溪也觉得纳闷,说:“我之前听人说,鸡鸣寺专斩孽缘呢。”
陈安楠一愣:“啥?”
“你不知道吗?”谢溪说,“鸡鸣寺斩孽缘,扶正缘,一来寡三年。”
这还真不知道。陈安楠脑子里顿时响起陆清远那天说得话。
难怪陆清远不让他来,难道陆清远认为他们这是孽缘吗?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哥哥的眼里竟然是孽缘?亏他还觉得哥哥做事都是有道理的?!
陈安楠登时变成了一挂小炮仗,谁来碰一下都能炸的噼啪响。
他气鼓鼓从兜里摸出手机,飞快的戳着屏幕,要打电话问清楚怎么回事,全然忘了谢溪还在他旁边。
谢溪看殿里的人上香,叩拜,掌心朝上压在蒲团两角,万般虔诚。
陈安楠打了一遍,没人接,又打了第二遍,满肚子火气把他胀成个小气球,早就把今天来干什么正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电话终于被接通,那头声音低而清晰:“喂?”
“你是不是——”陈安楠话音蓦然止住,于殿里人回身的那一瞬。
手机上的时间突兀的转换。
药师佛塔的钟声被僧人敲响,鼎钟余音萧索,回荡于庙中,檐下金铎经风晃动,声声于耳,夕阳的光投过窗格,照出沉浮盘旋的灰尘,观音像浴在这半扇日光里,有着渡化众人的温柔。
陆清远就站在这观音像前,手心长坠的红线,在风里轻轻飘荡。
小炮仗一下就哑火了。
“我靠,是你哥!陈安楠!”谢溪这回是真的大惊失色,他最怕陈安楠的哥哥了,从小就怕,因为陆清远不笑时,总是微抿的唇角显得人很端肃,俨然写着生人勿近的样子。
况且他还从小就被陆清远胁迫,但凡这俩人闹情绪,连他这个朋友都要跟着遭殃的。
谢溪恨不能当场遁地。
他赶紧寻找借口溜之大吉,说好的请人吃饭,也变成了先攒着,下次再还。
少了那碍事的灯泡,陆清远和陈安楠继续沿着小坡下去,这回走得慢吞吞的,像是欣赏沿途的风景,他们一块去后山的许愿池。
陈安楠问:“你怎么也来啦?”
“给爸妈祈福。”陆清远说。
陈安楠经此一提,才想起来今天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哎呀,我忘了给叔叔求平安符了!”
陆清远说:“没事,我求了也一样的。”
两个人终于走到许愿池旁边,这一口浅浅的小池子里还有几尾鲤鱼在游弋,最中间是个盛硬币的小钵,里面被投满了大头,在水光里被晃得散出银光。
不过大部分硬币还是零零散散的撒在水池里。
陈安楠想起来,这个地方以前有个学堂,小时候陆文渊带他们一起来这里上公开课,课堂里要背《弟子规》,十来个小朋友围着一张长木头桌子,背不好的小孩要被戒尺打手心。
陈安楠压根记不住,轮到他的时候,紧张又害怕,脑袋快要低到第二颗纽扣上了,站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声音如同蚁呐。
老师戒尺就压在掌心里,问:“你会不会背?”
陈安楠吓得乱七八糟的摇头又点头。
老师说:“你到底会不会?”
陈安楠一泡眼泪憋得眼眶湿乎乎的,不敢吭声。
陆清远却突然站起来,主动把自己的手掌心伸出去,小小的眉头紧皱,用一副赴死的模样对老师说:“老师,打我吧,我弟弟不会背,他胆子很小,请你不要吓他。”
老是被他俩逗得反倒笑起来,说:“那让你弟弟记得下周来背。”
下周当然是没有背成的,陆文渊可舍不得让别人打孩子,他自己都舍不得碰一下的,怎么能叫别人给打了,所以就干脆不带俩孩子去上课了。
风吹得池水一波波推搡上来,陈安楠把硬币丢进池中间的小钵子里,替陆文渊祈福。
其实陈安楠是有点好奇哥哥在观音像下许了什么愿的,他旁敲侧击的问了几次,都被陆清远驳回了,陆清远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陈安楠只好“哦哦”两声,点头说:“那我不问了,那拜托观音菩一定要显灵呀,拜托拜托拜托……”
陆清远伸手刮了一下他的脸,曲指在他脑门上一扣,说:“回家。”
两个人沿着明城墙走,落日的余光描着墙砖的缝隙,让这座古老的城墙仿佛活了那般,有着俯瞰众人的庄严与肃穆。
陆清远眼里有笑,他牵着陈安楠的手走在这条大道上,身侧光景长的像是没有尽头,在他们身后不断延伸着。
他想,他才不信他们之间是孽缘,不让陈安楠来是因为这小孩嘴巴没个把门,人一骗就全招了,要是让陆文渊看到他求的红线,指不定忽悠两下就全抖出去了。
所以,他现在把这根红线藏得很好——
一愿,陆文渊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二愿,陈安楠无忧,喜乐,顺遂无虞。
三愿,此情长久,岁岁年年。
第57章
大学生活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恣意,一到期末时间,南大的自习室就挤满了学生,这自习室临近北院的院口,二十四小时开放,窗口正对绿荫繁茂的街道,能看见自行车来来往往,很多学生都会站在走廊上背书。
陆清远把书收拾进包里,走出这间自习室,拨通手机号。
陈安楠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陆文渊把冰箱里提前冷藏好的半个西瓜拿过来,用小勺子挖了西瓜心,喂给陈安楠。
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实在冻牙,陈安楠斯哈了半天,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看清是谁的来电以后,没敢直接接,而是穿上拖鞋跑好远,才敢按通。
“来南大见我可以吗?”陆清远问。
陈安楠偷偷瞟了眼坐在沙发上的陆文渊,问:“你怎么啦?”
“我想快点见到你。”陆清远的声音自那头传来。
陈安楠赶紧捂着自己的嘴,一边视线往陆文渊那里飘,一边小声说:“叔叔在家呢,别瞎说话。”
电话那头有略微的笑意,说:“知道了,我在校门口等你。”
“诶——”陈安楠话还没有说完,电话就已经挂了,陆清远压根没给他拒绝的选择。
他心里奇怪,才半天没见,怎么小陆比他还要黏人,怪了怪了,真是怪了。
陈安楠心里念叨着回沙发,还没开口,陆文渊就问:“你俩晚上还回不回来吃饭?”
陈安楠眼睛瞪圆了,他自认刚刚说话的时候,陆文渊应该是听不见的。
陆文渊笑笑,用遥控器指着说电视说:“这不,为了方便你打电话,电视我先暂停了,没故意偷听。”
确实没故意偷听,但耐不住陈安楠说个话一直往这里看,任谁都会好奇说得什么,这么大点客厅,又静悄悄的,想听不见都难。
陈安楠讪讪的“哦”了声:“那我先走啦,今晚要是不回来吃饭我再打电话跟你说。”
陆文渊朝他挥挥手:“路上注意安全。”
陈安楠出门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六月底的天,即便是傍晚阳光也毒辣,像是把人架在火上烤,他沿着大道走,从湖面刮来的风都是层层热浪,幸好出了大道就有公交车站。
老城区的公交车多半有年头了,车轮子噪音大,一天天在大街小巷里哐当来哐当去,雨淋着,日晒着,让车身上广告图都变得灰蒙蒙的。
陈安楠上了车,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公交车在“哧”地声气音里缓缓驶向广州路。
陆清远正站在拉贝纪念馆前等他,他今天穿的是件白色的短袖T恤,阳光透过树荫在他衣服上落下斑驳,夏日的晚风吹过,荡出他清瘦的身形,他手里那本法学书还没有来得及收起来,又或者是在等人的间隙里也在看,所以没有放进书包里。
陈安楠下了车就开始狂奔,尽管夏天很热,但是见到喜欢的人还是要用跑的。
陆清远接住他的冲力,被他撞的后退了一步,镜片在光线在泛出冷锐的光泽,他的唇边却是隐隐的笑意。
他说:“今晚七点半,学校大礼堂有演出,同学送了我两张票,说是可以叫对象一起来看,我就想到你了。”
陈安楠仰起脸问:“那被人看到会很奇怪吧?”
陆清远说:“他说是对象,又没规定对象一定得是女孩子。”
陈安楠冲他笑,抱住他的胳膊晃晃,陆清远牵住他的手,说:“先去买奶茶,那家店出了新品。”
天真是热,老天一点也不懂情调,阳光火热的铺在俩个人的身上,恨不能褪掉人的一层皮。
他们走到小粉桥的那家奶茶店,这家奶茶里的奶味很浓厚,深得学生的喜爱,陈安楠最喜欢榛果还有大白兔口味的,他每次喜欢点了以后坐在沙发上喝,那块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外面来往的行人。
玻璃门上挂着欢迎光临的牌子,店里正播放着不知名爵士音乐,店主是个很风趣的人,和学生也聊的开。
陆清远买了两杯,都是给陈安楠的。
现在才五点半,离演出开始的时间还有两小时,俩人干脆在大学校园瞎逛,两只手牵在一起很快就腻出层汗,湿而黏的交握,但他们都没有放开,前后都是牵着手的情侣,他们混迹其中。
陈安楠曾经很多次幻想过,他可以和哥哥像普通情侣那样逛大学校园,手牵手走在梧桐斑驳的马路上,在宿舍楼下羞涩而不舍的拥抱,听对方真实的心跳。
陈安楠走在大道上,觉得自己那么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在一点点的实现,他是个没有什么追求的小孩,因为他的世界永远只为这个小家而转,这是他的全世界。
现在,他的世界分离出一小部分,是独属于他和陆清远的,他要在新世界的土壤里洒满种子,等来年春暖花开,他会用斑斓的色彩一点点的装饰出未来的道路。
七点半表演开始,他们得提前二十分钟到,这个点,太阳也终于落山了。
大礼堂临近教学楼,灰砖的墙上爬满了碧绿的爬墙虎,来看表演的学生们一波一波的走上石阶,进门检票。
陆清远牵着陈安楠没有进去,俩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随着人群进到大礼堂里,反而是在外面打转了一会儿,直到大礼堂的门被人关上。
这场表演有一个小时,结束后他们就得回家,回家太晚,陆文渊会奇怪,到家以后干什么都是偷偷摸摸的,很不自在。
陈安楠突然觉得,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好像很少很少。
似乎只有这会儿,他们才是自由的,不用去顾虑那么多。
不知道陆清远是否也是这个想法,他把票揣进兜里,捏得皱巴巴的,最后还是没带陈安楠进去。
南大的夜景并没有什么美感,灯光不好,光线也黯,教学楼口的香樟树老干虬枝,因有百年历史而显得格外茁壮,连叶片都是鲜亮的,它就这么静静的独自屹立在花坛上,仿佛孤芳自赏了数百年。
陆清远和陈安楠坐在花坛边,俩人的影子被樟树影盖住,陈安楠头靠在哥哥的肩上,把玩着那只交握在一起的手,突然问:“哥哥,北大的文科是不是最好的?”
陆清远沉默了会儿,说:“怎么问这个?”
“小时候不懂……一边有私心想让你留下来,一边又希望你可以去北京,”陈安楠轻声说,“哥哥……你后不后悔没去北京?”
陆清远没说话,而是把票掏出来看了看,铜版纸上白色裂纹一条条的,《牡丹亭》三个字被裂纹割裂开。
他就这么看了会儿,平静的说:“在我五岁那年,爸有一回要去别的城市待半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只要过了那次,他就可以升职称,但是他拒绝的时候想也没想。”
“为什么?”陈安楠问。
“因为那个时候他和妈刚离婚,他不是没办法把我带去别的城市照顾,而是认为我应该在熟悉的地方,才对我的成长有利,毕竟小孩子很难适应新环境,离开了熟悉的人又离开了熟悉的环境,他认为我会接受不了。”
陆清远说话时,眼里有层朦胧的光影,来自教学楼里的灯。
“我问他会不会后悔?他笑着跟我说,人不要后悔过去的决定,不要责怪自己所做出的选择,更不要怪过去的自己,我们总是面临各种选择,起码你做出决定的那一秒,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爸会对自己的每一次选择负责,我也一样。”
在陆清远的心里,有些东西永远凌驾于分数之上。
人们总说寒窗苦读十余载,从古至今,薄薄的纸张能够堆砌出一个人前二十来年的人生,分数迷惑了大好的青春岁月。
可生命的路程中总有更值得留念的东西,或许仅仅只是一寸土地上的一寸光阴。
18岁的陆清远因为舍不得家,所以留在南京,就像父亲为了他留在这座城市一样。
陆清远握紧那只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法律专业吗?”
陈安楠摇摇头,说不知道。
陆清远轻笑了下,坐在月色零落的树荫下,说:“你初二那年问我,哥哥为什么犯错的是坏人,害怕的却是受害者?我当时回答不出来,爸好像也没跟我说过这些。”
“我也想了好多天,为什么呢?后来,我关注了好几件新闻实事,你这句话始终徘徊在我的脑子里,从那时候起,我决定选法学。”
陈安楠的睫毛不明显的抖了下。
陆清远揉他的脑袋:“北大的文科确实好,但我当时想去的是中国政法大学,所以北大不北大的,压根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我为什么要后悔?”
陈安楠轻轻低低的叫了声“哥哥”。
陆清远失笑,说:“你怎么总是这么爱哭,你一哭我就受不了。”
“我才没有哭呢,沙子里进眼睛了。”陈安楠把脑袋磕在他的肩膀上,不轻不重的撞着。
今晚的月色很柔亮,夏季夜晚的风难得舒畅,大礼堂里表演的声音透过雕花窗传出来,不知道是在演什么,但是台词慷慨激昂,还有戏剧腔,他们坐在这里,听心跳声震耳欲聋。
陆清远先是亲到陈安楠的额头,再是鼻梁,陈安楠的鼻子不是那种标准的高挺,鼻头有点软肉,但陆清远的鼻梁很高,他们需要侧过脑袋一点,才不会让鼻子撞在一起难受。
陆清远把眼镜摘掉,含住他的唇珠,一点点磨合,陈安楠的吻技不好,只会胡乱啃,陆清远引导着他的节奏,让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
陈安楠觉得这个吻比晚风还要绵长,温柔。
身后的老香樟盛开的树叶,像是为他们撑起的一把伞,隐蔽了一切可循的视线,这里没有路灯,连乌糟糟的石头墙都看不清。
不远处,有道楼梯,连着教学楼,是一处露天平台,平时很多学生会在那里背书,或者戴耳机做听力,不过谁也看不清香樟树下的暧昧。
太黑了。
大礼堂里的音乐已经响起来了,伴随着爆发的喝彩声,悲欢交织,是戏剧里头那一点点过场的热闹。
陈安楠感觉自己的嘴巴要肿了,漫长的一个小时这会儿好像被加速了一样,变得很快。
礼堂外已经有人陆陆续续的出来,他们踩着石阶,轻声攀谈着这场演出,教学楼里也有人从阶梯教室里出来。
不能再亲了。陈安楠怀着这样的心悸,却是没动。
最后,陆清远放开他,说:“走吧。”
陈安楠的嘴巴都麻了,还念念不舍的问:“我们要回家了吗?”
“不回去,换个地方。”陆清远说,“这里人有点多了,还可以再待半个小时。”
陈安楠为不回家而高兴,蹦蹦跳跳的被牵走了,他们沿着南大的小路散步,教学楼下面是片银杏林,到了秋天会很漂亮,大把金色肆意张扬,是独属于南京的秋。
可惜现在是夏季,看不到那么美的景色。
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无限延长,陆清远突然说:“我准备放弃南大的保研了。”
陈安楠没反应过来:“啊?!”
“我还没有跟爸说,不过他一向都支持我的选择,”陆清远把这件事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在闲闲的拉家常一样:“我要去法大读研。”
经过这几回事情,陆清远明白,他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南大的法学专业是不够的,他要走进更广阔的天地,他要为理想中的正义出分力,尽管只是沧海一粟,但二十来岁的少年,追求也是鲜亮的。
陈安楠愣了,这意味着他们是要分离的。
但时不同往日,他的心思早就没过去那般幼稚,而且现在的通讯很发达,高铁和飞机到北京都很近了,异地恋他也是愿意的,他点点头说:“好呀,那我到时候放假去看你。”
陆清远却缓缓停下脚步,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陈安楠。
路灯照在他们之间,晕出朦胧浅薄的光。
陈安楠不明所以的和他对视,陆清远的眼底在镜片的反光下看不大清。
陆清远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骨相里去:“跟你说这么多,是想问——”
“你愿意陪我考去北京吗?”
第58章
2011年,家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法学院有老师亲自跟进了变态的案子,陆清远因为还没拿到法律职业资格证,只能去做旁听,法院地址就在南京大学对面,这件案子进展非常顺利,对方上诉被驳回,按一审原判。
陆清远就这件事情,在现代法学的期刊上发表了见解性言论,写的极为精彩。
那些固定的话术下面,总有他自己的东西渗透出来,不强烈,却有着滴水穿石般的执着与韧性,这点让他的导师非常欣赏。
几乎是没有意外的,陆清远拿到了校奖学金,现在,他的奖学金加上打零工赚的钱,终于达到了理想的积蓄!
第二件事,则是陈安楠真的打算考去北京了!
陆清远给他选了几所还算可以的艺术类学校,他要是肯努力,再托肖卿湘找点关系,考进去是没问题的。
说起来,这件事最开始,陈安楠是不愿意的,他的想法和这里大多数孩子都一样,上个离家近的学校就已是心满意足。
而让他改变想法的,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葛曼曼来南京玩了。
接连下了几天的雷阵雨,街边的花都被雨水冲刷蔫了,只有路口那几棵上了年纪的梧桐树还蓬勃向上,它们扎根在这里,仿佛几百年来这里都是它们的领地,逡巡着走过的人。
一场雷阵雨把两个人困在了博物馆里。
豆大的雨粒,啪啪地砸在玻璃窗上,空气里的水汽闷湿的人心里都要跟着长毛。
好在,博物馆里冷气充足,像是把潮湿的空气剪开到口子,干爽的气息透进来,陈安楠去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听可乐,勉强给俩人续上了命。
“你们南京和苏州,好像也差不多。”葛曼曼说。
陈安楠点头附和:“是吧,现在哪边景点都差不了多少,小吃街都是一比一复刻的。”
“真衰,来得这几天都有雨,只能逛逛室内景了。”葛曼曼说着,坐到休息椅上,“诶,明年高考,你有头绪了吗?”
陈安楠跟她隔着一个椅子,坐下来说:“不知道,大概会留在南京吧。”
葛曼曼笑:“我本来想去上海音乐学院的,离家近,你知道的,我们这儿都讲究个离家近,即使去上海,我妈都嫌远了。”
“那你现在不想去了?”陈安楠问。
葛曼曼两眼盯着前方,姿态闲散:“不去了,我准备去北京了。”
陈安楠愣了下,其实他这会儿并不能明白北京到底有什么好的,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想去呢?他觉得离家近挺好的,有熟悉的人,有熟悉的朋友。
“为什么你们都那么想去北京?”陈安楠问。
“哈,因为我女朋友准备去呗,”葛曼曼说,“我们约定考不上同所学校就分道扬镳,但我不想和她分道,所以我要努力考。”
陈安楠眼里起了层茫然:“为什么没有去同一所学校就是分道扬镳了呢?不可以异地恋吗?”
“傻子,”葛曼曼不轻不重的笑了,“人要是朝着不同的方向走,看到的风景自然就不一样了,她会遇到更懂肖邦的人,我总不能拿根绳子把她捆在原地吧?大学生活多姿多彩的,我这么喜欢她,当然是要朝着她的方向努力咯。”
陈安楠纠结:“可是,北京的学校好难考。”
“难考就不考了?你都没有全力以赴的试过,你就知道自己肯定上不去?”葛曼曼说,“你知道的,喜欢一个人就想把全部的,最好的都给她,要是我连这点都做不到,那我还说什么喜欢她。”
“我以前德彪西练习曲弹得稀烂,这不现在也好起来了?”说着,她递给陈安楠一个得意的眼风,“喂,陈安楠同学,要努力啊。”
陈安楠被她的笑给感染:“那我也去北京!”
“一起去呗。”
“那下次再见,就是北京见了。”
“行啊,北京见。”
话到此处,俩人相视一笑。
今天的天气真是奇怪,明明刚刚还是雷雨,见不到一丝光,到了这会儿竟然出了晚霞,在天边浸出深远浅近的橙红,浅灰的云从阳光边褪去,橙色的阳光澄澈如琥珀。
葛曼曼的眼里映着那片金光,说:“喂,雨停了,去下个景点吧。”
陈安楠把喝完的可乐扔到垃圾桶里,笑着说“好”。
葛曼曼只玩了三天就回去了,临走前,陈安楠把她送到火车站,听火车的长笛声,带走他的好朋友,然后起身回家。
晚上,陈安楠躺在床上,睁着眼看黑黢黢的天花板,听陆清远绵长的呼吸在耳边时轻时重,过了会儿,他侧过身,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影。
哥哥最近学习很累,他知道的。
陆清远听见他翻身的动静,睡眼朦胧中,伸出手拍拍他的背,打着节拍的哄睡,只是没过多久,那手上的力道就渐渐停住了。
陈安楠撒娇的往他怀里拱一拱,有种幸福道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个人是他的哥哥,隔了层肚皮亲外的哥哥。
他不过只是大了他四岁,却像他的小爸爸一样,尽心尽力的照顾他,他记得冬天生病的时候,是哥哥抱着他去医院,那时候哥哥不过也才九岁而已。
后来上学,他脑子笨,成绩差,也没有什么上进心,每每只能考个三四十回家,哥哥也都只是很耐心的教他,偷着帮他签字。
哥哥一直把他照顾的很好。
再后来,他长大些了,可哥哥为了他还是捡了离家近的学校读,甚至住在家里,帮他洗衣服,给他织围巾,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哥哥从来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是他的爱滋润在他们无声生长的每一天里。
他们都是这座城市上一颗不起眼的种子,生长在这窄而小的一方土壤里,汲取着这座城市的养分,又在雨水的打磨下抽出嫩绿的新芽。
尽管血脉不同,但却根茎相连。
陈安楠最终还是把自己的决定跟大家说了,陆文渊好不高兴,直呼他家崽竟然变得这么有出息!可不得好好庆祝一下!
于是,他定了金陵饭店的包间,真的给俩小孩提前庆祝起来。
可到了吃饭那天,陆清远的脸色却意外的不大好看,陈安楠也一直坑着脑袋,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
陆文渊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但小孩子之间的事儿有他们自己的解决办法,现在家里这俩的关系已经容不得他多插足了。
一顿饭吃的不尽兴,回到家,俩个人又各自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陆清远在自己房间里看书,陈安楠就在楼下房间里练钢琴。
没过多久,钢琴声停了,楼梯上渐渐有脚步声靠近,在卧室门口停住,陆清远故意把书页翻得哗哗响,再将学习音频放到最大声。
那脚步声停了会儿,然后就离开了。
陆清远落在纸上的笔尖一顿,他余光朝着门口一瞟,看见塞进来一张小纸条。
他把小纸条拿起来,上面娟秀的字迹,看得出是陈安楠的笔记:可以来露台一趟吗,拜托啦拜托啦>_<
陆清远动动嘴角,还是忍住了,把纸条夹进了书里,然后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自己的表情,才推门出来。
陆清远到楼顶时,并没有看见人,但是能看见陆文渊正在外面的院子里松土。
夏夜的晚风依然闷热,他刚要转身,一只手突然悄么声的从后面伸出来,捂住他的眼:“猜猜我是谁?”
“不猜。”陆清远冷漠地说。
“猜猜,猜猜呀。”陈安楠急切的说,“猜对了,我摘星星给你。”
“你是陈安楠。”
“Bingo!答对啦,我送你一个奖励!”陈安楠笑起来,从提前准备好的地方拿出来一大盒玻璃罐,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纸星星,各种颜色的。
他把罐子递给陆清远,说:“这都是我摘的星星,摘了好几天呢。”
陆清远还在为前几天的事情生着气,没接罐子,只说:“陈安楠,你幼不幼稚?”
陈安楠低低“啊”了声,眼睫一垂,掩住了眼里的失落。
他就是想哄哄哥哥。
陆清远没说话,看着眼前的小孩嘴角已经微微撇起来了,他只好把瓶子拿过来,说:“陈安楠,其实你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生气吧?”
陈安楠可怜巴巴地说:“你不喜欢有人喜欢我。”
“……”陆清远对他清奇的脑回路感到无奈,对他招招手,说:“来,过来。”
陈安楠没动,视线里,那双黑色的鞋在慢慢朝自己靠近。
陆清远认真跟他说:“有人喜欢你是好事,但是你上回收到情书,不告诉就算了,还背着我把情书藏起来,怕我看见,这就是不对的,明白了吗?”
陈安楠吭哧吭哧地说:“可是我是怕你看见生气所以才藏起来的。”
“你要是大方的拿出来,我压根不会生气,你这样偷偷摸摸的藏,还撒谎,我才会生气。”陆清远恨铁不成钢,平时这小孩的心思也算敏感,怎么在这种事上反而迟钝起来。
“我在乎你,所以才会气你撒谎,明白了吗?”
陈安楠又“哦”了声:“那你现在还生气吗?”
陆清远反问:“你知道错哪儿了吗?”
“知道了。”
陆清远走上前,说:“那么我问你,如果有一个帅气的男生,或者是一个漂亮的异性,说要请你吃冰淇淋,你会怎么做?”
陈安楠眼睛唰地抬起来,说:“我要双球的!”
“……”陆清远捏他的脸,“你应该拒绝他,或者是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知道了吗?”
陈安楠捂着脸嘟囔:“知道了知道了,你轻点捏呀。”
陆清远又问:“那,如果有个同学对你说,陈安楠我们周末一起去看演唱会吧,你会怎么做?”
“哦——!”陈安楠恍然大悟。
陆清远视线跟着他挪动。
“这个我知道!”陈安楠兴冲冲地说,“要不是周杰伦的演唱会我就不去了,要是的话,我来抢票!”
“陈安楠!”陆清远捏住他的脸,往两边扯,“你的心是墙头草做的吗?怎么谁对你好一点,你就跟谁跑?”
“疼疼疼疼——”陈安楠唏嘘。
陆清远没好气的说:“你怎么能背着我去跟别人约会呢?你的朋友,只要不是我认识的那些,任何人约你出去你都不准去,他们就是想偷偷约你出去提升感情,明白了吗?你还是要拒绝他!”
“好吧,”陈安楠揉揉自己的脸,委屈的说,“男的也不行吗?”
陆清远三申五令:“不可以!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是女孩子才会喜欢你吗?拜托你为了我,长点心眼好不好?”
他说着弯起指节,在陈安楠脑门上轻轻一叩:“记清楚了!”
“记住了记住了。”陈安楠嘟囔,“小陆也真是的,越大越挑剔。”
“要是有一天,有个人对你说‘小陈同学你唱歌真好听,给你一顿夸赞,然后要你唱一首歌给他听,这时候,你该怎么做?”陆清远问。
陈安楠想也不想,领悟要领:“拒绝他!”
陆清远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点点头,接着问,“那如果是我呢?”
“也拒绝!”
“陈安楠——”陆清远一把把人拽过来,狠狠揉他的脸,把陈安楠的脸夹的嘴巴都嘟出来了,“你脑子里到底有没有我啊?嗯?”
陈安楠字都糊住在舌头下了,拼命点头:“有有有有有。”
“有你个头。”陆清远松手,“再答不对我今天都不会再理你了。”
陈安楠说:“可是现在已经十一点五十九分了。”
“……”陆清远彻底被他折服了。
屋顶上没有椅子,俩个人干脆都直接坐在地上,南京的夏天太难熬了,鸦青色的天笼罩下来,即便是夜晚,也热的像蒸笼。
陈安楠挠挠胳膊:“哥哥,蚊子老咬我。”
“我看看。”陆清远把他胳膊抓过来,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确实被咬了几个小包,都抓红了。
他说:“回去涂点花露水。”
陈安楠没动,他盯着哥哥的侧脸,看月色勾出他的侧脸轮廓,利落又漂亮。
陆清远似乎是察觉到了那道视线,他也转过脸看陈安楠,这小孩冲他眨眨眼,浓密的睫毛被光照得像两扇蝶翼,落在眼睑下。
呼吸不自禁就近了,陈安楠闭上眼,微微侧过脑袋。
陆清远摘掉眼镜,靠近。
灼热的气息交缠,薄薄的嘴唇将将要碰在一处,陈安楠忽然听见一声响。
紧接着,陆文渊的声音就从露台口传来:“你俩在这干嘛呢?”
第59章
“拍蚊子!”
“找眼镜。”
陆文渊怪异的瞅他俩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眼镜不就在你手里吗?”
陆清远被这目光盯得背脊发凉,竟然在紧张中生出来点做贼心虚的刺激感。
陈安楠赶紧上前打岔,说:“叔叔,我脑门痒痒的,你帮我瞅瞅是不是被蚊子叮了,可痒了呢。”
他边说边挠,额头上很快被他抓出片红印子,陆文渊上前一看,惊诧的“哎呦”一声,说:“还真是!天呢,这么大一个包,都给咱叮成包青天了!”
陈安楠圆圆的眼睛一瞪:“啊啊啊要破相了!”说完,头也不回的往楼下冲,赶着要去照镜子,生怕自己明天去学校不好看了。
陆清远跟着说了句“别抓了”,也飞速跑下楼。
下一刻,楼道里突然传来叮了哐当一阵响,伴随着“哎呀”响彻夜空,吓得陆文渊赶紧朝楼下跑:“哎!你俩摔了不要紧,别碰着我花!”
陈安楠捂着屁股气结:"老陆你变了,你现在怎么这么坏——!"
陆文渊畅怀大笑。
日子无声喧闹着,时间的小河欢快的流淌过人生的里程,冲刷过河床下的鹅卵石,是生命过场里那么一点小小的阻碍,淌过去,才足以见得往后路途风景。
高三的学习紧凑,艺术生集训也多,陈安楠时常要被送去封闭性训练,一首曲子能练个百八十遍,每天似乎只有放学后那短暂的几个小时才是独属于他的,等过了这个点,又生不如死。
他现在每天早上得自己坐公交车哐当哐当的去学校,晚上再坐公交车哐当哐当的回来,能站着睡会儿都成了片刻的惬意。
当然,陆清远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法学没什么技巧,纯靠硬背,他把做过的真题累成厚厚一扎,放到了书房的一个角落里,然后把按照错题整理出的笔记翻开,继续复习。
时间在他这里的走向从来都是快如流水,墙角的书本很快累成了小山的样式。
法学生的大四的生活并不惬意,他除了要准备考研,还得准备法考和毕业论文,这是场艰苦卓绝的奋战,陆清远为了更好的学习,干脆不再去打零工,把自己各个考试的复习时间错开,将每一天都严格规划起来。
那张计划表上密密麻麻的填满了字,每过去一天,他就会划掉一格。
同时,他还给陈安楠也制定了学习计划,不过陈安楠做起题目来总是水磨功夫,慢慢地磨,他只好把那些基础单词、公式,都写成便利贴,贴在家里的各个角落上。
陈安楠每天早上起来刷牙一照镜子都能看见上面的单词,好不吓人!
学习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他心想人家谈恋爱都是腻腻歪歪的在一起约会,他们俩在一起竟然是在家里苦命学习,他现在已经从度日如年中挣脱出来,成度秒如年了!
不过,家里也不是没有闲散人员的,毕业季一过,陆文渊就闲下来了,他又在自家的后院里开辟出一小块田圃来种有机蔬菜,待到了成熟的季节,他就会拿把小银剪子,一剪子一剪子的细细把菜剪下来,放到柳条的篓子里。
现在,家里的各个角落都插有他养的花,厨房里塞着他腌菜的瓶瓶罐罐,他坐在沙发上,悠然自得的跟肖卿湘通电话。
肖卿湘说他当初应该去农学院的,留在历史学院实在屈才,陆文渊畅快地回应:“那是,我这么厉害,可不得干什么什么成嘛,对不崽们?”
陆清远把书合起来,说:“幸好后花园不大,不然他得学人家插秧。”
陈安楠兴冲冲地附和:“那就有免费的米饭吃啦!米饭米饭米饭……”
陆清远无情打破他:“再吃得胖十斤。”
这句话委实戳到陈安楠痛处了,他当即回嘴:“你才胖十斤,你胖二十斤呢!”
陈安楠因为长个子的缘故,饭量比之前多不少,身高往上爬地同时,体重也跟着上来了,他打小就爱美,要是旁人说他比之前胖点,他还能勉强接受,但陆清远说这话,他眼里会自动变成“你嫌我胖”。
他气鼓鼓的把外套卷巴卷巴抱起来,嘟着嘴走了。
陆文渊一看形势不好,立马压低声,悄悄和肖卿湘继续说:“我夜观天象算了一卦,近日家里定然有大事发生。”
“怎么,你现在改看风水了?”肖卿湘逗趣。
陆文渊得意的哼哼两声,说:“我们家不看风水,只看脸色,所以有人要遭殃喽。”
肖卿湘略带笑意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那看来是真不太平了,该调和剂发挥作用了。”
陆文渊连连说:“不去不去,我都什么年纪了,还跟着掺和年轻人的事儿。”
陈安楠还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蛐蛐他,他回到房间吭哧吭哧地写作业。
其实青春的二次发育,说到底也不算什么大事,谁长高的时候体重不会随之增长呢?可对于爱美的人来说,这真是天大的事。
青春期的男孩子同样爱打扮自己,陈安楠会对着尺码变小的裤子郁闷好几天,也会对着脸上突然间冒出的两颗小豆豆发愁。
他已经把饭量减少了,但是肚子总是不争气的在半夜里叫嚣,他感觉自己的肚子里简直像是长了张小嘴,一到晚上就细细的咬他啃他,不断的说吃吧,吃吧,吃点什么都好。
这可真是把陈安楠折磨坏了。
他写完作业,五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用手机发了条Q.Q空间:这个世界上最无奈的事,大概就是蛋糕在我面前,我却没办法吃。
配图了一张他精挑细选拍出来的小蛋糕图片,还p了个小表情上去。
刚发没几秒,立马有人回复他:楠,你又装文艺青年。
下面有人跟评论:你这个非主流不准说我们文艺青年。
陈安楠没回,朝上一刷新,刷出一堆好友更新,他的列表好友多,大几百号人,很多都是外班的,因为经常有别的班人要他Q.Q,同学给的,陈安楠最开始以为都是熟人,加了很多,后来就不加了,还设了验证。
他随手朝下滑,发现陆清远竟然更新了最新的动态。
是晚上十一点半发的。
【吃不完了,好想有人帮我消灭掉它。】
配图是一张小饼干的照片,圆圆的饼干被烤出焦糖色,每块上面都被人画出表情,全都是笑脸。
偷吃!陈安楠撇撇嘴,记仇的评论:【大半夜吃这么多,某人小心涨三百斤。】
他刚把手机放下来,就听见“叮咚”一声响,点开来看,陆清远回复的很快:【不好意思让某人失望了,我这个是无油无糖的燕麦饼干,都吃完也不会胖一斤。】
陈安楠:【骗人。】
陆清远:【我按照医用食谱做得,一克面粉我都没有多放,百分百还原。要是吃胖了,我就去找出版社投诉这本书。】
陈安楠刚打字上去,就看见陆清远又跟了句:【好可惜,吃不完得扔掉了。】
陈安楠立马回复:【不要浪费粮食,种小麦很辛苦的呢。】
他发完这句话后,陆清远好几分钟都没再给他回信息。
陈安楠看自己的那条说说被好多人回复了,这么一会儿就有上百个点赞,而陆清远的那条,只有他一个人的点赞,他没忍住,又把图片点开。
小饼干看起来香香脆脆的,引得肚子里的馋虫都开始抗议了,不断叫嚣着吃吧吃吧,吃点又不会怎么样。
陈安楠翻了个身,很是纠结,毕竟是自己先不高兴的,再去吃人家东西,怪不好意思的呢。
结果下一刻,陆清远就回复过来:【那某人要不要考虑下楼来吃点?】
好吧。这可是你叫我的。陈安楠想。
下楼的时候,陆清远身上的围裙还没有摘,他一只手反撑在桌沿上,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在删照片,这点饼干足足让他拍了几十张照,然后选了个自认为特别有食欲的一张发了条说说。
听到脚步声,他赶紧把手机揣兜里,又把摆盘歪掉的一块重新摆正了,端到客厅桌上。
陈安楠震惊地说:“你这剩的也太多了吧!”
陆清远擦擦手,坐到他旁边:“吃不完的话我吃。”
陈安楠小声嘟囔:“你不是说这是你吃不完的吗?”
“啊,”陆清远故意说,“我是这么说的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陈安楠不理他了,悄么声的抬眼,觑他一眼,然后挪挪屁股,往旁边坐,不要跟他坐这么近。
陆文渊早就上楼睡觉去了,这会儿楼下只有他俩,客厅里没开灯,厨房里的光线刚好可以照到这里,扇形的阴影绵延到他们脚下。
陈安楠扭捏的拿了一块。
柔软的光线下,这饼干上画着个简单的笑脸,像是在冲他挑衅的笑。
陈安楠第一口专咬笑着的嘴巴,把它咬成一张裂开的笑脸。
陆清远手肘压在膝弯上,托着脸看他,那眼睛里笑意很重,偏偏嘴角平静。
这小饼干做得和平常吃的完全不同,不甜,还有点沙,香倒是香,但是没什么味,陈安楠好奇的又拿了块,突然一愣。
这块的表情居然和其他的不一样,别的饼干眼睛都是0.0,只有它的是T.T
陈安楠盯着饼干瞧了半天,忍不住问:“这块为什么是哭脸?”
“可能是饼干很伤心。”
“饼干怎么会伤心?”
“因为它和别人不一样。”陆清远说,“它有心。”
“饼干哪来的心?”
“夹心。”
陈安楠觉得哥哥今晚神神叨叨的。
他将信将疑的咬了一口,还真有夹心,不过这夹心的味道怪怪的,他越咬越不对劲,呸呸吐出两口,发现这哪里是什么夹心,而是一张小纸条!
扯开一看,潦草的字迹,笔锋却强劲有力:对不起,我知道错了,请求你原谅我TAT
陈安楠还没反应过来,陆清远已经蹲身在他面前,两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下巴压上去,可怜地看着他:“理理我吧。”
陈安楠肩膀一下收紧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满足感顿时在心里无限膨胀,膨胀出一只快要炸了的小气球。
陆清远看他不接茬,也歪过脑袋,对着他的脸说:“理理我吧,我真的很伤心呐。”
陈安楠睫毛颤啊颤的,他强作矜持地“哦”了声,抬抬下巴,说:“那好吧。”
好吧。陆清远叫他这句话逗得轻轻一笑,用脑袋拱拱他的肚子,陈安楠痒得咯咯笑,不安分扭动身子,笑地更欢快了。
青春期的烦恼来得快去的也快,没过多久,陈安楠就发现自己体重上涨的空间其实并没有多少,主要是因为之前长个子的缘故,才猛猛上涨的,等身高不动了,体重几乎也就没什么变化了。
陈安楠没有之前看起来那么小了,他已经从四舍五入才能到的一米七五,到现在够了一米七七,穿上鞋也差不多一米七八。
清清瘦瘦的一个大男孩,弓着背的时候能看得清背脊骨头的走向,宽大的校服穿在身上显得两侧更空荡,陆清远每次抱着他,都觉得在抱个布娃娃。
陈安楠喜欢在哥哥看书的时候,把腿翘在他的大腿上,这样很舒服,陆清远会捏捏他的小腿肚。
陈安楠喜欢这样的接触,类似于爱抚。
陆清远洗漱完把他的腿朝旁边一拨,陈安楠立马自己往里滚了一圈,摊成大饼,然后腾出手拍拍床:“快来快来。”
他的身上还沾着洗完澡的水汽,湿漉漉的。陆清远掀开被子时,能感受到那股潮湿的热意。
然而他才刚掀一半,陈安楠就跟贴烧饼似的贴过来,抱住他,嗅嗅:“小陆你好香。”
“服了你了。”陆清远将他整个人圈抱在怀里,胳膊环住他。
陈安楠嘿嘿地笑,他蜷缩起来,陆清远的手虚虚搭在他的肚子上,顺手捏了捏,陈安楠的[肚子]是软乎乎的,这个姿势能摸到他堆叠的小肚腩。(这只是肚子,请不要锁我)
陆清远评价:“软软的。”
陈安楠黏黏糊糊的"嗯"了声,扭动一下身子,手也钻到被窝里,往下摸摸,色眯眯的说:“小陆你也软软的。”
陆清远拿住他的手,说他:“你是色胚吗?”
陈安楠笑地眼尾漾出抹小弧度,他朝陆清远拱拱,说:“那我也给你摸摸我的,就当抵消了。”
陆清远:“……”
下一刻,黑暗里陡然传来陈安楠的嚷嚷:“哎哎!小陆你摸错地方了,那是我屁股!不要掐我屁股蛋儿!!”
月儿从浅薄的云层后探出半个边,柔的像弯笑眼。
第60章
时间在每个人那里,各有各的走法,或快或慢。
水杉林在冷风里摇晃出大片的砖红,厚而软的针叶踩在脚下,像是铺了层毯子。
陈安楠每天高高兴兴的被牵着走过这里,城墙上一团又一团毛茸茸的光晕,微弱的照着两个人的影子,分开又重叠。
陆清远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还要爱他,感情在日积月累中不断叠加,他对他的爱,像是慢慢堆起来的细沙,在凝聚中变得坚不可摧。
家里现在快要变成学习圣地了,陆文渊很少打扰他们,就算是要进门也会先敲敲,他在这方面总是很尊重人。
好像谈了恋爱就是不一样,学个习都能让人变得面红耳赤,心跳砰砰地。
陈安楠下巴支在桌上,听陆清远在旁边检查这次的模考试卷。
“这道题不对,以后大题你就做前两道就够了,第三问不用看,努力把第二小问做出来就行。”陆清远用笔尖点在试卷上,“这道题的核心思路没错,但是求导求错了,考试的时候要仔细验算。”
“这个几何建系是最简单的,把这个分吃了就差不多能朝六十分靠拢,不指望你及格,直接回头去验算有把握的题。”
“英语单词一会儿听写,今天错得还是要罚抄,错几个罚抄几遍,我一会把你明天要背的列出来,你抽空看了。”
“陈安楠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陈安楠脸一歪,压在桌上:“听着呢听着呢。”
“那你的手在干什么?”
“没干嘛呀。”陈安楠说话时,手还反扣着陆清远的指缝,和他十指相握,另一只手的指腹不断刮擦着上面青碧色的血管。
陆清远把手抽出来,用笔在他脑袋上啪地敲了一记:“学习的时候不要开小差。”
“没有开小差。”陈安楠坐好,两只手撑起脸,“我刚刚都有认真听的。”
“是吗?”陆清远把试卷翻了个面,“我看你骗人也骗的不专心。”
陈安楠被说了也乐呵呵地,往他身上倚:“小陆你心眼小的像针孔,在你眼里我就没有专心的时候。”
陆清远笑笑,说:“也不是没有的。”
“什么时候?”陈安楠坐起来,他昨晚刚洗过头,脑袋上一股清香的洗发水味,被这动作都带起来了。
陆清远手掌支着脸,像是在认真思考一道数学题,想了半天说:“接吻的时候。”
他说得太真诚。陈安楠被这回答羞得倒抽了口凉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呼吸全被吞没。
陆清远亲在他的唇上,手掌覆上他的后脑勺,齿缝被撬开,陈安楠眼睫颤了下,不过是被吻得更深了。
视线外,电线杆上的麻雀像是在抗议,蹦跶着吱哇乱叫,阳光描绘出香樟树桠的纹路,鳞次栉比,是时间雕刻下的痕迹。
时光在万物上刻画,小时候,家里最粘人的是棉花糖,现在棉花糖长大了,它更喜欢趴在院子的某处,在日光碰不着的阴影里慵懒的睡觉。
在这点上,陈安楠还保持着小时候的习性。黏人劲在他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他的爱太过热烈直白,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会一直黏着他,恨不能一见面就冲人摇尾。
以至于陆清远刷个牙的功夫,他都会蹭过来,从后面抱住他,嗅嗅他衣服上的味道,感受着对方背脊随着动作轻微的颤动。
陆文渊难得出差去,现在家里简直是两个人的天堂。
陆清远被陈安楠抱着刷牙,抱着晒衣服,抱着做饭,抱着收拾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它们仔细的归纳在每一处,这小小的房间里到处都是他们的生活痕迹。
陈安楠像是被拖行的小挂件,啪嗒啪嗒地跟在后面。
陆清远洗完手,去冰箱里倒了杯牛奶给他:“你几岁了?”
“小陆,我好爱你。”陈安楠从不吝啬表达自己的爱。
可即使他不表达,陆清远也能够从细微的动作里看出来,就像书里总说,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爱一个人更是难以遮掩,他的缺点也能在你眼里变作可爱,那些好的坏的都有了新的评判标准。
陆清远安抚似的拍拍那搂过来的一截手臂,说:“我知道。”
他的手洗过水后有点潮乎乎的,带着体温,陈安楠哼哼唧唧的抱得更紧了。
陈安楠喜欢接吻,喜欢拥抱,喜欢早上起床先把耳朵压在陆清远的胸腔上,透过骨头和血肉,去听那强劲而有力的心跳。
陆清远的心跳声仿佛能穿透过任何介质,在他的生命里划出道斑斓的痕迹来。
陈安楠喜欢一切密切的相贴。
只是有时候表面上的靠近是远远不够的,陈安楠会在混沌的喘息间咬在陆清远的肩上,含含糊糊的叫“哥哥”,在他的肩上留下个小牙印。
“不要咬。”陆清远摸摸他的脸,“来,我教你。”
刚晒完太阳的被子实在太暖和了,陈安楠舒服的直哼哼,头下的枕头被陆清远抽出来,给垫到腰间,他紧张的抓着陆清远的腰两侧,肩胛骨不自禁的微微朝里收。
陈安楠因为乐器练得久,指头上茧厚,虽然笨拙了点,但此刻陆清远握住他的手,掌控着力道,完全占据了主动权。
黍占禾周的丝线在掌心里很快变得晶盈。
陈安楠双眼不能聚焦,墨尘尘的阴影将他笼罩在狭小的空间里,陆清远的上身劲瘦,不是多么有力量感的身材,但也有层薄薄的肌肉,贴得太近,他能感受到小覆每一次有力的收缩。
陈安楠的指缝朝显,他呼哧呼哧地呵气,脑袋里跟塞满稻草似的,轻飘飘的没点分量。
陈安楠觉得他们应该再亲密点的,熟悉的温度和气息带来的安全感无可替代,包裹的力道让他呼吸都变作轻哼,陈安楠的腰线在不断绷紧,下巴微微仰起来,在黑暗里划出漂亮的弧度。
“好乖。”陆清远和他顶顶鼻尖。
气息凝成了实质,拱卫在周身。
陈安楠的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长长的睫毛抖啊抖的,那些奇妙、蓬乱的感觉像是朝着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迈过去,被新奇的事情吸引住全部的目光,浑身发僵,僵完就只能软绵绵的躺在床上,心脏兀自扑通乱跳,胸腔也起伏的厉害。
世界天旋地转,陈安楠想,原来这比书上写得有意思,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以后可不得多来几次。
陆清远帮他擦手心,他低低哑哑地叫了声“哥哥”。
“嗯。”
“我们好一辈子。”陈安楠说。
陆清远亲亲他的掌心,把他搂到怀里:“一辈子太短了,我们好两辈子,这辈子和下辈子。”
陈安楠认可的朝他拱拱。
陆文渊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他们关系有了新的亲密,陈安楠喜欢这种新的亲密关系,它像是个收在黑匣子里的秘密,只有两个人知道。
陆清远每次都弄得很仔细,就像他平常收拾乱扔的东西那样,很有耐心,却又在看到陈安楠可怜巴巴瞅着他的时候,把他卷到被子里,没分寸的亲吻。
陈安楠以前早上醒来感觉到不对劲还会偷摸转身背过去,遮羞,现在也不害臊了,直接往人家身上一趴,自己蹭着玩半天。
陆清远兜了把他的下巴:“你能不能矜持点。”
陈安楠嘟着嘴,字音含含糊糊:“做吗?”
陆清远:“……色胚。”
陈安楠纠正他:“人之常情啦。”
色胚陈安楠丝毫不觉得好色怎么了,好色只会使人精神振奋,他现在做题都更有劲了,只要想想上完课,回家有什么在等着他,他都高兴地不行,气势足足的哼了一整天的拉网小调。
但也不是每天都可以这么亲密的。
陆文渊从重庆出差回来了,这次回来前特意先飞了趟北京,去帮陈安楠看学校。
陈安楠的艺考比文化课高考排在前面,高三开始,学校对他们音乐生的训练强度加大不少,他每天都要高强度练习曲目,除了声乐,得空还得去琴房上课,并不轻松,连亲密时间都变少了。
不过陆清远的存在总是能让苦哈哈的日子都变作巧克力,食髓知味。
一场秋雨过后,大道上的梧桐枝都被风扯得歪斜,在风里簌簌落下叶子,黏在光洁的路面上,还有些被雨打湿后飘到了马路边的水渠里,在激起的浅水洼里悠悠打转。
陈安楠出门的时候,脚底还黏着一片梧桐叶子。
他在石阶上蹭蹭鞋底,把叶子飞快蹭掉,赶上去南大的公交车,这会儿雨还在下,车窗在颠簸中哐当向前,黏在上面的水珠被震得滑出道水痕。
今天两个人好不容易都有休息时间,准备一起去海底世界玩儿的,但是陆清远上午临时接到一通电话,计划只好泡汤,老天好似也在惋惜,替他们下了场雨。
一直到下午四点,陆清远才忙完,陈安楠接到电话立马去接他。
汽车在巨大的“哧”地声气音中缓缓打开车门,陈安楠一溜烟跑下去,天色阴沉的厉害,雨落在蓝格子布的伞面上,闷闷地响。
陆清远今天外面也穿了件蓝白间色的格子衫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短T,浆洗的牛仔裤显得人更高了,他看着陈安楠朝自己跑过来,白鞋踏碎了一面小水洼。
陆清远伸手拖了他一把,说:“慢点,看路。”
陈安楠“嗨呀”一声,带着点喘息说:“鞋脏了。”
陆清远把伞递给他,从书包里摸出来一包餐巾纸,蹲下来,给他擦鞋面上溅着的泥点:“再不看路,不给你擦了。”
其实下雨天,鞋子擦完了也得脏,但新鞋在眼里总是格外的贵重,有一点污渍都格外碍眼。
陈安楠今天为了约会,特意从头到脚穿得都是新的,上午出门的时候还被陆文渊调侃半天,谁知道约会没成,还下起了雨。
真是老天不懂情调。
陈安楠把身上宽松的白色卫衣褶皱捋平,朝下拉了拉,让蓝色格子纹的LOGO完整显露出来。
陆清远牵住他的手朝前走。
下着雨的天很黯淡,汉口路上的树又极多,几乎把整条街遮得透不出一丝天光。
天气降温,超市门前的塑料门帘被拉起来了,这条街上的小吃店众多,五颜六色的门牌字一排接着一排,在昏暗的雨夜里亮出毛茸茸的光。
陈安楠走过去,看见前头有人在借着雨势,朝沟渠里泼洗菜水,浇在地上“哗啦”一声。
路的另一侧,一对小情侣挨在一处,女孩拿着张照片说:“我这张照片拍得是不是脸有点歪了?你觉得好看吗?这得贴在结婚证上的,你看认真点。”
男孩一本正经的哄她:“哪里歪了?明明很可爱,你看你的眼睛大的跟葡萄似的,都把我比成孙红雷了。”
那女孩闻言哧哧地笑起来。
陈安楠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
那对小情侣已经走到了街角处,男孩打着伞,女孩挽着他的胳膊,几乎像是吊在他身上,步履轻快的跨过水洼:“等领了证,我们把婚嫁攒起来去天涯海角玩儿!”
直到俩人消失在茫茫的人影中,陈安楠还直愣愣的看着那个方向。
“去照张相吗?”陆清远晃晃他的手,突然问。
陈安楠回过神,惊诧地说:“照相?这里有照相的地方吗?我们用手机照吗?”
“不用手机,我们去照大头贴。”陆清远笑起来,他今天心情极好,竟然拉着陈安楠一路小跑起来。
风在他们身后吹出呜呜的声音,陈安楠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的新鞋,跑的时候还不忘从小水洼上跳过去,结果黑泥点子全迸到了裤腿上。
他一蹦一蹦地,最后彻底放弃,也跟着肆无忌惮的跑起来。
雨打在伞面上,闷闷地急促,像是心跳。
陆清远在一家照相馆停下来,陈安楠抬头,看见南缘照像几个字。
这照相馆开了好些年头,店面窄小,并不起眼,夹在一众不断更换的店铺里,后面老旧的居民楼仿佛成了他的背景色,店牌上的字在雨中被晕染出朦胧的霓虹。
陆清远把外套脱掉,搭在臂弯,露出里面的白色短袖。
然后,他掀了塑料帘子让陈安楠先进去。
照相馆里值班的是个中年男人,窄边的眼镜遮不住眼尾的细纹,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的问:“要拍哪种照片?”
“双人证件照。”陆清远说,“各种尺寸都要一份。”
“不是拍大头贴吗?”陈安楠奇怪。
“就是拍大头贴。”陆清远说着,两手搭在陈安楠的肩上,推着他朝里面走。
这店面确实很小,一块简单的门板后面就是摄影棚,黑色的皮革长椅搁在正中间,侧面是银色的打光板。
陈安楠进来时,看见一台大头摄像机正对着后面的蓝色背景板。
照相的师傅走进来,让他们俩在椅子上坐好。
俩个人挨着坐下来,陆清远的肩要比陈安楠的高出半截。
陈安楠习惯了拍证件照把自己的碎发都捋上去,怕不符合要求,捋完,人端端正正的坐好,身板挺得笔直,圆圆的眼睛专注的直视镜头。
陆清远的姿势反而稍显随意,他甚至连眼镜都没摘。
师傅对着摄像机调整半天,说:“好,就这样,不要动,来,三二一——”
白光闪过的瞬间,陈安楠的眼睛被刺得不自禁闭了下。
师傅看了眼底片,说:“再来一张,这回千万不能眨眼了哈。”
陈安楠乖巧的点头,怕自己又眨眼了,故意把眼睛睁地溜圆,陆清远一偏脸,看他紧张的样子,伸手帮他把头发朝后拨了拨。
陈安楠被发丝勾的有点痒,陆清远在下面握住他的手,安抚的捏捏。
这回,两个人的眼光都停滞在黑黢黢的镜头上,陈安楠的眼睛也弯得亮晶晶的,又一道白光闪过,喀嚓一声,照相师傅按下快门。
陈安楠听着声儿,等了几秒,才赶紧问:“我刚刚眨眼了吗?”
“没,这回很漂亮。”师傅认真看底片,说,“等着吧,三天后过来取。”
陆清远不想等那么久,干脆花了点钱,约了特快加急,师傅说两个小时以后就可以过来取。
陈安楠欣喜的拉着陆清远的胳膊,出去的路上,俩人买了一兜子小吃,沿着街道慢慢吃,倒真有点约会的意思了。
晚上八点,俩人终于拿到了照片。柯达相纸的手感好,略厚,刚洗出来的照片微微弯出圆弧,摸在掌心里也带着微微的烫意。
陆清远每个尺寸都要了一份,那些大大小小的照片,被小心地塞进一个信封。
从照相馆出来时,外头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不停歇。
陈安楠撑着伞在外头等他,这小孩不知道在看什么,半天没个动静,从这个角度看去,陈安楠的后脑勺也圆圆的,那截微长的发尾被卫衣帽子蹭地翘起来。
头顶忽然落下重量,陈安楠惊诧地扭头,看见是哥哥出来了,一只手兜住他后脑勺,揉了把。
“你把我头发弄乱了!”陈安楠说。
“叫你半天没反应,看看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陆清远说。
陈安楠答非所问:“照片洗出来啦?”
“嗯。我们找个地方一起看。”
陈安楠点点头。
陆清远带着他走到旁边一家蓝湾咖啡馆里,这家咖啡馆是附近学生经常光顾的地方,里面的学生不少,经常会有人带着电脑点杯咖啡,过来坐一下午。
俩人在二楼临着窗户坐下来,从这里看过去,能看清街头巷尾的人来人往,雨伞交错,电动车的鸣笛声传不到这里,店里的蓝调音乐盖住了窗外全部的喧嚣。
陆清远把信封里的照片拿出来。
陈安楠好奇的接过来,看到合照时,微微睁圆了眼睛。
照片竟然是红色的底,他们进去的时候身后明明是蓝色的背景。
“没让老板留蓝色,让他改了红色底,想给你留个惊喜。”陆清远说。
陈安楠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好久,照片上两个人穿得都是白色的衣服,离得很近,肩膀挨着,头稍稍靠在一起,陆清远的眼睛里全是笑意,有着和平常不大一样的柔软和专注。
陈安楠又没缘由的想起来,他先前在路上遇到的那对小情侣,应该是刚来取结婚登记照的。
也是在这家照相馆吗?也是这样的红色底吗?
陈安楠心里莫名羡慕。他大抵这辈子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看着照片里,自己笑地眉眼弯弯,目光澄澈,一小缕头发微微从旁边滑过来,打着卷,衬出几分意外的稚气,照相师傅当时并没有提醒他。
这还是他和陆清远第一张这么正式的合照,陆文渊平时虽然喜欢给他们拍照,却没有任何一张照片是这样的。
强烈的生命力仿佛能渗透过纸张,贴合在他的掌心。
陈安楠用手支着下巴,好半天没能说出来一句话,他有点高兴,又不是特别高兴,手指不停地从照片上面滑过去,心思早就飘到别的地方了。
照片的后面,陆清远倒是从容的从包里掏出来一叠硬卡纸,这是刚刚沿路在文具店买的,买了好几种颜色,还有把剪刀。
他忙了好半天,一抬头,看见陈安楠还在发楞,眼光涣散的都没神了,估计溜号都溜到西伯利亚去了。
“楠楠。”陆清远叫他。
声音像是由远及近,陈安楠听见声,视线慢慢重新聚焦,瞳孔里逐渐映出周围事物的影子,然后是眼前人的倒影。
陈安楠眨了下眼,把照片放下,忽然听见陆清远说:“今天没有看到海豚表演,补偿你一个小礼物。”
陈安楠于是低下头。
有那么一刹,他的心像不会跳了似的,漏了一拍。
他的面前被摆了份小本子。拙劣的红色封皮,翻开是淡粉色的内页,右侧贴着他们刚洗出来的合照,小小一块,却在纸张上格外显眼。
因为那张红底合照的侧边手工画了个简单的水印。
这是一份并没有任何法律效力的结婚证,上面的每一处都是被手画出来的,没有机械的字体,没有钢印,没有证婚人,这小本上所有的东西不过都陆清远画出来哄他的小玩意儿。
可陈安楠仍旧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疯狂跳动,他视线定定落在上面,照片的左边一行手写小字,笔画刚正有劲,没有任何的潦草——
持证人:陆清远、陈安楠
登记日期:2011年10月25日
结婚证字号:J320100—2011—102517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清晰的心跳,全无掩饰的砰然跳动。
鲜艳的红映在眼底,陈安楠刚才还拧巴的心好似一下就舒展开了,他把这小本子拿在手心仔细地看,甜滋滋的笑:“哈,这都哄小孩的。”
陆清远无所谓的说:“能把小孩逗开心就行。”
陈安楠这会儿是真得开心了,为什么哥哥总是这么懂他呢?懂他的一切,懂得将他这颗矛盾又敏感的玻璃心珍惜地捧起来,呵护着。
陈安楠把本子在掌心里翻来覆去的看,小心地翻开,再举起来,对着窗外的景看。
玻璃窗上的水痕带着湿意,凝成水滴,将世界颠倒,又被一阵风带走。
干涩的冷风洗涤过大半个城市,凋败的梧桐叶被卷成小斡旋,盘旋着超前滚,沥青路上的斑马线在人来人往间,被渡了层新白。
今年的秋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得,道口的老梧桐仿佛一夜之间悄然颓败,光秃秃的枝丫直戳青白的天空。
桌肚里的试卷一层层的堆积,课本压在桌面上垒成小山。
陈安楠的声乐模考成绩还算不错,只是他的文化课成绩不大好,难救,现在只能全从音乐方面补分,所以他每天都很认真的对待每一次训练。
他一定要和哥哥一起考到北京去,一定!
陈安楠手从钢琴上拿下时,指节已经发僵了,他搓着手指,活活血,把谱子摆好。
他把乐谱练得炉火纯青,闭着眼都能弹出音符,门德尔松的无词歌在他跟指尖生了风似的,只要出一段旋律立马就能连着弹奏,每个音阶都辩的又快又准。
肖卿湘平时得空,也会跟他视频通话指导一下,再跟他聊聊关于艺考方面的事,艺术生的艺术成绩只要能拿高分,别的成绩是不需要多好的,能说得过去就行,让他不要太紧张。
2011年的尾声是在囫囵中拼凑过去的。
今年流感来得猛烈,陈安楠早上醒来感觉嗓子不对劲,刺刺的痛,刮着肉似的,他赶紧给自己冲了包感冒药,娇气包一到冬天就格外注意保暖,要不然感冒咳嗽都会影响嗓音。
看陆清远从房间里出来,陈安楠立马诉苦:“哥哥我不舒服。”
“怎么了?”陆清远问。
“不知道,早上醒来的时候嗓子就疼疼的,可难受了呢。”陈安楠说话时,嗓子确实有点哑,这么近的距离里也听不清他的话,尾音被吞没,听着很可怜。
“我看看。”陆清远走过来。
陈安楠仰着脑袋,乖乖张嘴:“啊——”
陆清远对着光,认真看了看,最后说:“是有点红,我给你冲点金银花露带到学校喝,可能是昨天弄得时间有点久,下回我注意。”
陈安楠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以后,耳朵根蹭地下红了,一把捂住陆清远的嘴,又急又臊的斥责:“小陆你不害臊!叔叔一会要出来了!”
身后的房门果然被人推开,陆文渊打着哈欠的声音已经先出来了。
陆清远却掐住他的掌心,逗他似的,咬了下他的手指头,陈安楠吓得赶紧抽手,转身跑了,嘴巴里还不停嘀咕:“疯了疯了小陆疯了……”
“疯了”的陆清远抱臂倚在门上,眼里露出几分顽皮的笑意。
日子一眨眼就来到了2012年的元旦。
节日是个相聚好理由,元旦那天,肖卿湘刚从佛罗伦萨结束演出,就赶回来,和他们一起渡过了2012的第一天。
没有什么比家人团聚更幸福的事了,陈安楠觉得这定然是幸福的一年。
也是在2012年的新年前夕,陆文渊做了个很大的决定。
他打包了行李,开着车,带两个孩子去乡下过年。
这还是他们除了陈安楠父母去世的那段日子,第一次回乡下过年。
小时候,陆文渊怕陈安楠会难过,几乎没有带他回来过,后来,等陈安楠再大一些的时候,陆文渊才带着他回来过几回,但也待不了两天就会走。
乡下这些年变迁的很快,曾经的土路基本上都修成了油柏路,又新又亮,只有小道上还是黄泥土,车轮碾过时,扬起一阵黄澄澄的灰尘。
“记得以前,这条路又窄又颠来着,每回开过去,这土都能扬满大半个车身,跟泥里拱出来的一样。”陆文渊把方向盘打了个向,拐入一条小路,“要不是导航,这都快认不出来了。”
车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说话声,后视镜里,两边的旷野不断倒退着,绵延的像是没有尽头,挑起轮滚滚红日。
陈安楠脸冲着车窗,出神的看着,这个姿势,陆清远只能看见他圆圆的发旋,他伸手摸摸,陈安楠感受到温度,回头,对他笑笑。
他们好久没回来了,陆文渊带着他们去婶子家住。
婶子家在老屋后面,是农村最常见的那种自建二层小楼,带个篱笆圈成的小院儿,院子里还种了棵柿子树。
车轮碾过小石子,缓缓停滞住,毛毛狗闻味寻人,从家里颠颠的跑出来,隔好远就冲着他们“汪汪”叫起来。
陈安楠用一根火腿肠哄得它立马缴械投降,棉花糖无耻地去嗅人家屁股,俩条狗打着圈的互闻了会儿,然后一起乐颠颠的跑了。
婶子很高兴他们回来,看到陈安楠,笑地合不拢嘴,用手在围裙上擦擦,从箱子里拿了盒花生牛奶给他:“乖乖唻,现在长这么大喽,还跟小时候一样是个漂亮娃呢!真俊。”
陈安楠不好意思的笑笑,和婶子拉了会儿家常话。
婶子从前就疼惜陈安楠,那会儿陈安楠年纪小,每次妈妈出门,他就会搬张小凳子坐在屋子的门前,乖乖等妈妈回家,要是妈妈不回家,他就会一直坐着,不说话也不动弹,坐到天黑才一步一挪的回家去,像只孤独又可怜的小狗。
婶子看他们母子可怜,经常想着法的送去点东西,有时候是家里新摘的柿子,用井水洗净了的,有时候是叔父多买的一条大黄鱼,说家里人少吃不完。
“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啊?想吃什么婶儿给你做。”
“谢谢婶子,婶子最好啦。”陈安楠是个讨喜的乖小孩,说话总是甜甜的。
婶子这些年家里除了种田,还养殖了些花卉植物,扣在大棚里,说是城里人时兴这些,会有供货商专门来买,只是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
时兴者之一的陆文渊表示兴致盎然,立马说吃完饭就去看看。
婶子带着他们去二楼住,说家里平时没什么客人来,娃几个也都进城打工去了,今年不回来,就把房间腾出来给他们先住着。
晌午的阳光晒,两间房都是朝南的,即便是冬天也很暖和,房间里布置简单,被收拾的干净利索,每扇门上,还贴着一副金童玉女的俗艳年画,烫金的字幅都脱了色。
陆文渊只用收拾自己的东西,收拾的飞快,他的东西说来也少,没什么可收拾的,弄完就下楼去看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忙了。
倒是陈安楠和陆清远的东西一大堆,小小的箱子,满满的内里。
陆清远把俩人的生活用品拿出来放好,再把陈安楠的破史努比摆在床头。
这小孩从小到大,只要一出远门就会带着他的史努比,这娃娃还是小时候陆文渊给他买的,好几处都炸了线,上面到处都是手工缝补的痕迹,洗的都发白了。
陈安楠坐在床沿,双手撑着床板,双腿像小时候那样微晃着。
阳光晒在眼皮上暖融融的,二楼窗户的视野好,从这里能看见叔叔正在小院儿里帮忙喂鸡,那鸡.头一伸一伸的到处溜达,陆文渊一边撒小米,一边用舌头打响,发着“咯咯哒”的声音。
院里晒着咸菜干,一团团的铺放在地上,等到时间收起来,拿来下饭又香又脆。
毛毡子搭起的老式灶房,檐下还挂着一连串的腌腊肠,被晒得像干扁了的茄子,婶子剪了根下来,准备拿来做饭。
来乡下的第一顿饭做得精简,他们到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只能晚上再做点好的。
婶子给他们下了打卤面,切了腊肠进去,最后淋上麻油,又蒸了一大碗鸡蛋,用土灶蒸得,一掀盖儿,热气蒸腾着往上涌,那碗蛋嫩的能掐出水来。
陆文渊还惦记着大棚里种的花,这边吃完饭,那边就问俩小孩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陈安楠刚要跑,陆清远就把他拖回来,用围巾在他脖子上一罩,裹得严严实实,再把手套也给他套好:“别感冒。”
陈安楠被包的像个球,陆文渊在一旁看得直乐呵:“呦,这么体贴,这要是谈对象了还得了。”
陆清远没说话,倒是陈安楠被这句话吓得心里一紧,立马撇开陆清远的手,做贼心虚的推着叔叔朝前走:“走啦走啦走啦。”
花棚搭在自家田里,恒温的,里头湿度大,门头上结了蜘蛛网,陆清远拿了根小木棍,把上面的蜘蛛网挑走,再让陈安楠进去。
婶子真的很好客,一路上絮絮叨叨的和陆文渊说了很多,还说要是看中了哪株,可以挖回家带走。
陆文渊笑着说不用,家里已经养了一堆花,再把这养死就不好了,他可是很惜花的。
婶子手在护袖上来回擦,有点不大好意思的说,棚里的花今年老出些小问题,问陆文渊既然也养花的话能不能帮忙看看,陆文渊欣然同意。
这棚里养的几乎都是四季海棠和月季,一年四季都能卖,他们签了合同,供货商按季度来拿货,以前都是好好的,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花都有点打蔫,怕供货商不要。
陆文渊和婶子在那看花,陈安楠蹲在另一头,伸着头嗅嗅,奇怪地问:“这花怎么没有香呢?”
“四季海棠本就无香。”陆清远和他一并蹲下来。
“哦,那我还是喜欢香香的花。”陈安楠说,“栀子花就很香。”
“海棠很漂亮。”陆清远把他脸边黏着的一根毛毛捏下来。
这棚里的花确实有点打蔫,有些甚至已经倒下来了,陈安楠用手把花扶扶,这花还是打蔫,根茎都朝下坠了,陈安楠叹口气,觉得可惜,怕供货商不要这些花,婶子亏了收成。
整个下午陆文渊都泡在了花棚里,后来陈安楠和陆清远回去,他还在那儿帮忙看原因。
冬天天黑的早,等吃完晚饭,天边已经只残留下一丝黯淡的蓝。
廊下的钨丝灯泡因年久,蒙了层灰,照出来的光都雾蒙蒙的,是很重的焦黄。
陈安楠好久没回来,对这里的一切还带着点疏离感,他在昏黄的光里一边哼小调一边逗棉花糖,他的嗓音是真的很好,又加上这些年专业学习过,轻灵感里带了很强的穿透力。
叔父听说他是学音乐的,笑呵呵地问会不会唱戏,能不能唱段黄梅戏来听听。
婶子赶紧说,人家是搞唱歌的,又不是唱戏的,唱歌是那种唱“我叫小沈阳,艺名也叫小沈阳,沈是沈阳的沈哪,阳是沈阳的阳”……
陆文渊听见声儿,端着喝茶的碗,接茬唱起来:“我叫陈安楠,艺名也叫陈安楠,陈是陈安楠的陈哪,安是陈安楠的安……”
婶子和叔父都被逗得放声大笑,双下巴壳都给笑出来了,陈安楠臊坏了,顿时脸红耳赤站起来去追叔叔:“啊啊啊不要唱不要唱!你不要再唱了!”脸都没了!!
陆文渊不理他,边唱边跑,给小孩臊得无地自容。
陈安楠追上人,却被陆文渊一把夹住脖子,捞在腋下,动弹不得,他大喊:“小陆救我!”
陆文渊故意抬高声音:“崽,你的命脉现在在我手上,叫哥哥可是救不了你的,所以你现在应该快点说叔叔我错了~快点的!不说给你扔出去。”
陆清远坐在二楼的窗边,偏过脸看楼下,忍不住低低笑了,那半垂的大衣摆上沾满了碎土,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是平静又温柔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然后,他低头,在纸上勾勾画画。
陆清远没有学过什么艺术方面的东西,平时也不大画画,这就是用圆珠笔随手画的,力透纸背。
画上是一只小兔子,头顶上翘着两根毛,眼睛圆圆的,兔子耳朵坠地弯弯的,可怜极了,在它的旁边还有一只白胖胖的小狗。
小狗冲着柿子树汪汪叫,而树下正站着只大灰狼,尖尖的耳朵,一双眼睛笑地诡谲。
在他们的旁边,还有行小字:
小兔子说:哥哥救我!
大灰狼说:叫哥哥也没用哼哼。
陆清远补补画画,不多时,图上多了只带着眼镜,披着斗篷的小兔子,穿着超人的三角裤衩,上面一个大大的“S”,从右上角飞下来。
第62章
陈安楠第一天睡得很早,农村的夜静谧,只有车过时,才会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
婶子给他们准备了床厚厚的棉花被,被窝里没有暖气,凉飕飕的,陈安楠刚钻进去,腿都不敢往下伸,太冷了,冻得脚指头都凉,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陆清远刚洗漱回来,陈安楠就贴烧饼似的,紧紧抱住他,试图汲取唯一的热气。
陆清远抬手关掉床边的开关,钨丝灯的光骤然灭掉,在眼前残留出一线白。
他在短暂的光亮里和陈安楠顶顶鼻尖,又亲了亲他的唇角,无声的口允吻。
陈安楠“唔”了声,呼吸声明显加重了,他抓着哥哥的腰,不安分的蛄蛹。
陆清远提醒他:“爸就在隔壁。”
陈安楠被亲得也不难为情了,很懂事的说:“哦,那我不出声。”
陆清远简直要被他给逗笑了,无奈地捏捏他的鼻子:“你跟个流氓似的……”
陈安楠眨了眨眼,月光把他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他用口型无声说:“做.吗?”
陆清远没回答。
这次和以往都不大一样,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得清哥哥头顶的发丝,以及腿岔开曲起时的弧度,没遮没拦的。
陆清远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手在用劲时手背上青筋凸显。
这画面让全身血液都跟着沸腾,陈安楠不敢再看,视线乱晃。
墙上的挂历还是很多年前的,泛黄的边角卷起来,上面印着一个美女,唇红齿白,高耸的发髻上别着枚大.鸡.毛夹,翘着兰花指,笑颜明媚,仿佛在静静注视着床上拢起的一床被子。
陈安楠的腿被纂着,他像是一只在寒夜里打着颤的小狗,不明显的发抖,只要稍稍低头,就能看见那截纂着腿的指骨,在黑暗里也有鲜明的色差。
陈安楠小心翼翼地放缓呼吸,想把被子全卷起来,但是又怕把哥哥闷着了,没敢乱动。
他碰不着陆清远的手,因为腿被抓着,他就只能胡乱抓着床单,把那块平整抓得皱巴巴的。陈安楠从小哭起来的时候就可怜,可现在这样,没有哭,只是眼里沁了泡眼泪,湿鹿鹿的打晃,更显得可怜巴巴了。
陆文渊在隔壁,老家房间隔音效果不好,陈安楠只敢闷闷地哼着。
他们已经坦诚相见过很多次了,可也从来没有更近一步过,有好几次,陈安楠着急的哼哼,陆清远却只是和他咬咬耳朵,换种温和的方式帮他解决需求。
但手的触感总归还是糙了点的,和口腔里的湿度温度完全不同。
陈安楠已经败在这气息里了,他胸腔起伏的厉害,抓着床单的手在收紧,紧咬着的牙齿克制不住的打颤,字音断续的叫“哥哥”,其他什么都没说,但很多小动作都足以证明他的高兴过了头,显得振奋又雀跃。
陆清远都没能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被窝里爬出来,去行李箱里找湿巾,先给陈安楠擦擦,然后再给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
陈安楠摊在床上,脸上的潮红还没退,抖抖眼睫说:“我也帮你弄。”
陆清远伸手刮刮他的鼻梁:“乖乖睡觉。”说完,出去重新洗漱。
二楼就一间洗手间,陆清远出来时,身后忽然有人叫他:“小远?”
陆清远差点被他爸这声吓得半死,下意识朝旁边一躲,让出条路。
“你俩干嘛呢还不睡。”陆文渊说话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陆清远破天荒的吭不出一个字来,连“嗯”都没敢嗯,生怕一动嘴都能被发现出端倪。
好在陆文渊早就习惯了他儿子是半个哑巴的事实,径自绕过他说:“早点睡,明天我们钓鱼去啊?我问过了,这里不远有个冻湖,鱼多,回头我带把冰镐去凿个洞就行。”
陆清远点点头,关门回去了。
陈安楠已经钻在被窝里睡着了,他的半边脸都埋在被子里,棉花被只要焐热了就会很暖和,陆清远伸手把被子拨下来点,从后面抱着他睡。
陈安楠的上半身睡衣没脱,只有下半身是光着的,皮肤直接挨上被子的触感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一觉睡得又舒服又沉,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被窝里是满满的全是热乎气。
陆文渊又在院子里头喂鸡了,“咯咯哒”地吵人,陈安楠翻了个身,睡眼朦胧的把腿一敲,破天荒的发现哥哥不在,立马困意醒了大半,坐起来。
陆清远这会儿正在洗手池里把两个人的内裤打肥皂搓了,冬天外面风大,衣服晾外头容易上冻,他拿衣服架子就挂在了房间里。
回来的时候,陈安楠半跪在床上就朝他怀里一扑,撞得他朝后一踉跄。
“我要穿衣服。”陈安楠瓮声瓮气地撒娇,“你给我穿。”
“手凉,你自己穿,”陆清远说,“都给你塞被窝里了。”
陈安楠哼唧唧的从被窝里摸衣服,冬天的衣服要放在被窝里捂一会儿才不会冷。
他慢吞吞的穿好,换了件新毛衣,羽绒服的拉链没拉,敞开着的,露出毛衣上的郁金香花纹,很秀气。
“好爱你。”陈安楠仰起脸冲着他,傻傻地笑。
“我也是。”陆清远两手托住他的脸,晃晃揉揉他的脑袋,低头在他脸上亲了口。
他们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早饭已经端上桌了,水煮蛋和包子,还有咸菜干,陆文渊正捧着碗喝芋头粥,看见俩人下楼,说:“少爷们起床了?”
陈安楠今天的心情格外好,比天边的太阳还要明媚,他一个箭步冲下来,抱住陆文渊,腻腻歪歪地说:“叔叔我爱你。”
婶子和叔父都愣了下,笑着说这孩子性格真活泼,跟小时候完全不同了。
陆文渊这些年把他照顾的很好,真的很好。
“小心烫着你了,”陆文渊把碗放到桌上,说他,“一大早这么腻歪,你俩不会有什么事要上奏吧?别吓着我。”
陈安楠嘿嘿地笑,轻快地说“没事”。
“那怎么还越大越黏人了。”陆文渊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手掌还是覆在小孩的脑袋上,揉揉,眼尾的细纹皱在一起,化作温润地笑意。
吃完早饭,叔父就去花棚里看花去了,冬天没有地要下,那些花就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昨天陆文渊自己没看出个所以然,最后拍照去问了农学院的教授,老教授很快就给了专业的解决方法,陆文渊还说回去要请人家吃顿饭。
今天的阳光很好,只是上午,也能感受到光线直照在脸上的暖意。
婶子骑着电动三轮儿去赶集了,她坚持要再备点年货,怕不够吃,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夜,除夕夜一过就到了真正的新年,2012年。
2012,世界末日。
除夕夜的前一天,陈安楠的手机简直要爆了,一会不看就刷出99+的信息,叮咚叮咚地没完没了。
前两年班里总在传着2012是玛雅人口中的世界末日,加上这几年丧尸题材的电影很流行,大家这会儿都在开玩笑说要备物资,有的人说要搭地下室,问有没有人要加入,体能不好的干脆就直接说要当第一排丧尸,胆子小的则问只伸个手指头给丧尸咬得话,会疼吗?
陈安楠乐呵呵地看他们聊天,他的腰上还绑着个蓝布围裙,上面糊的全是面粉,手指划屏幕时,把面粉都带上去了。
陆清远从灶房出来,他刚把捏好的一屉包子端上灶。
他的腰上也绑着个脏兮兮的围裙布,胳膊上还套了护袖上去。
腊月二三十的日子,大家都在为过年做准备,每个人的分工明确,陆文渊在灶台上单独扣了一小盆面,说是要炸油馓子的,不让别人动。
不过这会儿他本人正和叔父在花棚里看花的情况怎么样。
小院门口,婶子满身寒气的从外头回来,她手里拎着个黑塑料袋,里头的东西在不安分的跳动。
“我刚上街多买了两条鲫鱼,怕不够吃。”她边说边接了点水,把鱼放到铝盆里,准备明天再做。
陆清远和婶子唠了会儿嗑,回到屋里,看见陈安楠盯着屏幕在笑,伸手捏了把他的脸:“看什么呢?”
陈安楠一抬脸,脸上沾着块面粉:“他们说世界末日的时候千万不能呆在学校里,隔壁体育生跑起来能吓死人。”
“没事,我背着你跑。”陆清远用手腕干净的地方给他擦脸,但手背上的面粉又蹭了点新的上去,变成了一道短短的白印子。
婶子把鱼弄好,回来继续擀面。
陈安楠还在低头看手机,群里已经开始发小红包了,一块钱还要分五份,没意思。
陆清远捏了个爱心样式的包子,没往里面塞肉馅,反而塞了几勺奶黄馅。
婶子奇怪地问:“你咋就包一个这样的?你要喜欢这样式儿的,我跟你一起多包点。”
陆清远低头笑笑,说“好”,然后干脆把剩下的面团都捏成爱心,让婶子放酱。
陈安楠回完信息,也跟着回来包,但婶子不让他包了,因为他包得都是散的,“肚脐眼儿”里直往外冒馅儿,上不了蒸笼。
陈安楠委屈地说:“家里就我最没用。”
婶子看他的小可怜相儿,笑地露出两排深黄的牙龈:“乖乖唻,你帮婶儿擀面。”
陈安楠甜甜地说“好”,拿起擀面杖把面团压成圆圆的饼,他边忙边哼着小调,唱得是最近大街小巷里总在放的《桃花朵朵开》。
陆清远听着声,镜片后的一双眼睛也跟着笑盈盈地。
灶房里,一缕绵白的烟从蒸屉里飘出来,细细悠悠的晃进冬日清白的天空里。
说起来,这还是陆清远长这么大,第一次在乡下过年。
这里的年味似乎要比城市里重得多,南京虽然早在2004年就颁布了鞭炮解禁令,但每回要放鞭炮,他们还是得开车去远一点的郊区,很不方便。
不同于城市过年的冷清,乡下临到小年夜,鞭炮声能从白天响到晚上,噼里啪啦地炸开一片热闹,棉花糖哪见过这种仗势,躲在床底下不肯出来,陈安楠也被鞭炮的炸响吵得睡不着,早早就从被窝里爬出来了。
除旧迎新的日子,串门的人多,小院门口磕了一地的花生瓜子壳,混在鞭炮纸屑里。
陆文渊吃完早饭,叫上陈安楠一起去给爸爸妈妈上个坟。
小崽过完年就十八了,理应去看看的。
陈安楠父母的坟头还立在家后的田野上,石碑上的颜色在四季的洗刷里褪去了原先的颜色,连土丘都变成了小小一个。
其实近几年,大部分人已经会把离世的亲人专门葬在墓园里了,选个风水好的墓穴,也好慰藉活着的人,田野里的碑每年都在减少。
只有这两块石碑每年都会随着麦子的成熟而被淹没在一片金黄里,等到了时间再显露出乌突突的模样来。
“崽今年十八了,成年了,我带他走的那会儿,还是个小不点,一眨眼就这么大了,是不是很神奇?”陆文渊用毛笔一笔笔把碑上的名字描黑,显摆似的说,“楠楠现在可厉害了,咱们家那么大的柜儿,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是他拿的奖,摆都摆不下。”
时间如同在指缝里流逝的沙,一晃眼,就过去了十四年。
十四年,再好的日子,也很长了。
陆文渊得意的冲石碑扬扬下巴:“你俩这儿子让我养的不错吧?”
说完,他又改口道:“不对,现在这是我儿子了。我养了这么多年,可不得叫我占占便宜。”
他说着侧了个身,让陆清远和陈安楠一块漏出来:“你看,这是我们家大崽,这是我们家小崽,都出息着呢,你俩好好的不用担心,等今年高考结束,我给他俩一块儿送北京去上学。”
陆文渊把纸钱丢进火堆里:“到时候,我给你俩也收拾出来,老呆这一个地方也该闷了吧,咱换个地方在那边好好过日子。”
说完,他朝陈安楠招招手:“来,小崽,陪爸爸妈妈说点话。”
陈安楠依言,一边烧纸,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了点话,他把自己的生活零零落落的说给碑听,都是些高兴地事,他说叔叔对他很好,说自己要和哥哥一起去考去北京,还说以后也想要像偶像那样出专辑,因为姨姨说他很有天赋。
冬天的风吸进肺腑里是冷的,陈安楠说得嘴巴都有点发僵。
“老陈,虽然我没有见过你,但是你和叔叔是至交,肯定也是个很好的爸爸,我永远像爱妈妈一样爱你。”
话落,陈安楠将最后一沓纸钱丢进了火里。
火光沿着纸的边缘飞速蚕食,风撩起火苗,映红了他的脸。
空旷的田野上,烧秸秆的味道循着风远去,带走一片灰烬。
灰烬在一方小院前飘下,毛毛狗汪汪叫着,和别家的狗神气地在土道上来回跑。
大年三十,大圆桌上的碗筷还没收拾,静静炸开一团热闹。
陆文渊和叔婶他们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陆清远抱着棉花糖,听主持人四平八稳的声音,偶然回头时,突然发现陈安楠不在。
陈安楠这会儿正坐在屋顶的平台上,仰头看夜空。
视线的不远处,有人家在放烟花,一簇又一簇的彩花冲上云霄,再散开,将漆黑的天空照得格外绚烂。
村里的小年夜实在是热闹,家家户户都被包裹在一片喧嚣之中,空气里沉浮着硝石刺鼻的味道,道路上没人收拾,点点碎红被往来行人踩进土壤里,脏兮兮的。
陈安楠两手撑在身后,双腿悬在空中,微微晃着。
身后忽然有动静响起,他没回头,因为他知道是谁。
影子慢慢靠过来。陆清远把晾的菜干弄到一边去,和陈安楠并排坐在平台的边缘上,他左手边还放着一台小广播,是问叔父借来的。
“我大发慈悲的借给你靠一会。”他说。
“干嘛,你怕我会伤心啊,”陈安楠笑地眼睛弯弯的,说,“我才不伤心呢,我一点都不伤心,我反而很开心,真的。”
陆清远静静听他说。
楼下钨丝灯的灯光照到这里已是微乎其微,陈安楠晃着腿,说:“爸爸妈妈看到我高兴也会替我高兴,如果他们看我伤心,肯定也会难过,所以我要高高兴兴的。”
“小陆,你也要高兴,我们都要好好的。等以后,我把我们的事说给爸妈听,他们肯定会高兴有人对我这么好的。”
陆清远没说话,他把手搭在陈安楠的手背上,攥着,心里化开一片柔软。
俩人都没再开口,陈安楠捏哥哥的手指头玩。
陆清远右手的指侧,茧很厚,骨头也稍微有些变形,都是长久写字留下的痕迹,陈安楠捏捏又摸摸,陆清远用食指轻轻刮他手背。
烟花不断绽开,楼下春节联欢晚会的热闹声仿佛能传到这里来。
“我们也在这看会儿春晚吧。”陆清远突然出声。
“在这里怎么看?”陈安楠问。
“刚刚用词不准确,应该是听。”陆清远说话间,把小广播拿到腿上,打开,刺刺啦啦地电流声骤然响起,他将那根天线拉拉掰掰,找信号。
然后他调到了一个台。
广播里声音徐徐传来:“欢迎大家收听FM89.7,你好我是主持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竟然是江苏音乐广播电视台。
这个年头,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彩电,很少还有人听电台了。
陈安楠被哥哥不为人知的一面逗笑:“你居然还听这个?”
“嗯,你第一次参加比赛,只有这个台有你的回放,我就听着了。”陆清远说。
收听到陈安楠的回放是偶然,再后来就成了习惯,高三那会儿,他最大的惬意就是晚自习时戴上耳机,把手机里的收音机功能打开,收听这档电台。
收音机不比手机,广播里的电流声时不时响起,模糊了主持人的声音,陆清远拍拍它,那声音很快就变得正常。
“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五十九分,距离二零一二年还有一分钟,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新年夜,很荣幸能和电台前面的观众朋友们一起跨年……好,让我们一起来进行新年倒计时,10、9、8……5、4、3、2、1——”
“二零一二!新年快乐——!”
伴随着主持人振奋的呐喊,又一簇烟花高高绽开,在天空中赫然映出2012的字样。
一簇又一簇的烟花接连炸响,在天边,在眼前,将陈安楠的脸映地斑斓,陆清远望着他的侧脸,低头,用鼻子蹭蹭他的发顶,声调温柔:“新年快乐,崽崽。”
陈安楠鼻尖都是哥哥身上的味道,他靠在陆清远的肩上,软软地说:“新年快乐,哥哥。”
新年快乐,爸爸妈妈。他在心里说。
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夜里的风呼啸,徘徊着从田野上刮过来,吹得他眼边那一小块皮肤紧绷着。
电台里,主持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今年是新年的第一天,让我们看看第一位听众的连线是什么,嗯……竟然是一条彩信,来听听这位听众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这是一位名叫‘L’的网友投稿,他希望有人可以聆听他的故事,信里说他和自己的爱人是从小认识的,一起长大,这是一则关于成长的故事。
……
嗯?这位网友居然是同性恋,哈哈,这还是我们电台第一次接到这样的投稿,最后,让我们祝福两位幸福的人长长久久,不要被世俗的眼光所困扰,勇敢的往前走下去……
“下面,是他点给他爱人的一首歌,来自台湾流行摇滚乐团苏打绿的《小情歌》……”
第63章
二零一二年的第一场雪,是在大年初一下的。
一场鹅毛大雪,下了足足三天,打在棚布上沙沙的响,等到雪停了那天,叔父起了个大早,和婶子一起把花棚上面积压的雪给弄下去,陆文渊一家知道后也过去帮忙。
花棚上面的塑料顶积聚了不少雪,把顶压得朝下坠出个弧形,像马上就要塌了似的。
叔父和陆清远在外头架了梯子,用撬子将棚面上的雪震碎,婶子在下面指挥方向,陆文渊和陈安楠则在花棚里用竹竿把凹陷的地方朝上顶顶。
哗啦一声,大块大块地雪掉下来,落在地上,掀起片雪雾。
陈安楠没注意脚下,敲杆子的时候被绊倒了,狠狠摔了一跤,撞翻了好几个花盆,蹭地半身都是泥水,人懵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陆文渊赶紧丢了竹竿过来扶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陈安楠低低地道歉。
“说什么对不起,好端端的不要说对不起。”陆文渊心疼地把人拉起来,掺到旁边去休息,陈安楠单脚一蹦一蹦地,左脚刚刚崴了下还怪疼的。
婶子他们听见声立马跑进来,陆清远也拖了个泡沫箱过来给他坐,然后蹲下来,对陈安楠说:“我看看。”
陈安楠看大家都围过来,连连摇着头说:“没事没事,不疼的,你们忙你们的。”
陆清远抓着他的手腕,说:“别乱动,让我看看。”
陈安楠只好乖乖地把手伸出去,手掌刚刚撑着地的时候,擦破了,其他地方都没受伤,顶多就是脚腕更疼些。
陆清远握住他的手,轻轻吹气。
疼到没多疼,就是被冻得指节通红,陈安楠感觉不到哈气的热度,只能感受到那股热带来的痒,麻麻涨涨的。
“好啦好啦,没那么娇气的。”陈安楠怕耽误正事,催促他赶紧回去。
陆清远站起来,摸了摸兜,里面没什么能保暖东西,最后最能把衣服里贴着的暖宝宝递给他:“等会回去给你擦碘伏,先休息吧。”
“嗯嗯。”
俩人这一套下来,给陆文渊都看愣了,他怪异地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说不上来,觉得有点肉麻了,但细细想了下,这俩人好像一直是这么相处的,也就没放心上了。
要不说人家俩兄弟感情好呢,长这么大了每晚还睡一块呢。
陆清远揣度不到老父亲心里的想法,忙活了半个上午总算把积雪都弄完了,清透的阳光从塑料膜里透出来,照在陈安楠的脸上,很暖和。
婶子先回家弄中午饭去了,陆文渊把工具都收起来,看儿子搬着梯子从外面着急忙慌的进来。
“还疼吗?”陆清远蹲下问。
陈安楠摇头:“早就不疼啦。”
陆清远转过身:“背你,来。”
要是平时,陈安楠会很听话的趴上去,因为他娇气,但这会儿娇气包却不肯了,他嫌衣服脏,会蹭到哥哥身上,老家冬天不好洗衣服,很麻烦。
陆清远倒也没多说,他站起来,把陈安楠的外套拉索拉开,说:“伸手。”
脱完陈安楠的脏外套,他再把自己的干净外套给陈安楠穿上,重新蹲下来,说:“上来。”
陈安楠两手一搂,伏在了哥哥背上。
陆清远的呼吸微重了些。
下完雪的冬天是真冷,陈安楠把脸压在哥哥的肩膀上,蹭蹭,然后再把焐热的手罩在哥哥耳朵上,轻轻焐着。
花棚在田里,雪化进土壤里,踩得鞋子上都是泥泞,陆清远走得每一步都很稳,陈安楠的腿弯被拖着,晃悠,身上是厚厚的衣服,哥哥的温度笼罩着他,太暖和了。
这一刻,他好像回到他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那时候的天也是很冷,小孩儿摔倒在地上,最后被哥哥背回去,中途还晃掉了一只小棉鞋。
身后,陆文渊臂弯上搭着那件脏外套,跟在他俩后面叮嘱小心点,别再摔着。
陈安楠觉得自己真是幸福。
二零一二年的春节过得很热闹,陈安楠第一次收到了这么多人给的红包,之前在城里,基本上都是陆文渊和肖卿湘给他,有时候也会有不认识的叔伯给他,都是陆文渊的朋友。
乡下的红包一般份额都不大,就是图个心意,陈安楠能得到这么多祝福已经很开心了,他把红包一个个扔在床上,喜滋滋的认为自己也算是个小小富翁了。
小富翁陈安楠用这些红包钱,兴冲冲地给大家送了份新年礼物,叔婶也有。
送给陆文渊的是件时髦的皮夹克,在商贸城买的,不是什么名贵的衣服,但依旧给陆文渊高兴地舍不得脱,照着镜子看了好圈,还拍了张照,手从头发上压过,嘚瑟的问肖卿湘“帅吗”?
陆清远的是一件又宽又大的羽绒服,一个里面能罩两个人,这玩意儿一穿,他就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如何把两只手揣袖子里取暖,然后倚在门口跟人家唠嗑。
不过,揣袖子里是少数,更多时候,他还是喜欢把手塞到陈安楠的衣服帽子下面,享受的焐着。
一个年过得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陈安楠还胖了点,脸比之前有肉了,回退的稚气又重新显现,陆清远没事就捏捏他的脸。
年初七的时候,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陆文渊带着孩子们要回去,陈安楠临别前和婶子做了个短暂的拥抱。
婶子念念不舍地塞给他们一箱花生奶,还有自家晒得腊肠咸鱼,自己做得肉丸小菜等等,恨不能把后备箱都填满,陆文渊不让再拿了,说弄得自己像是土匪过来打劫的。
叔父故意板着脸说:“这是给孩子吃的,又不是给你吃的,你不要拦。”
陆文渊哭笑不得。
汽车在轰鸣声缓缓驶出小院儿,后视镜里婶子用护袖擦擦眼,说:“楠楠,明年还回家过年啊?”
“好——!”陈安楠冒出半个脑袋,朝他们挥挥手,“明年我还回来呢!拜拜啦!”
风打散了他的声音,毛毛狗追出来“汪汪”叫着,又在分岔路口远远地立住了。
今年的立春来得格外早,二月刚出个头,一点点若有似无的新绿就从梧桐枝上冒出来,只是立春一过,这座城市独有的倒春寒随之而来,竟然毫无征兆的下了场雪。
光洁的路面两边,是被扫起来的雪堆,没过几天就上了冻,斑驳的脏污落在上面,乌突突地,不好看,看得人甚至有点糟心。
就如同再好的日子也有糟心的时候,要说最糟心的,应该是陆文渊。
陆文渊洗澡的时候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不轻,直接给他送医院里去了,陆清远问他怎么弄得,他摆摆手,笑说冬天洗澡嘛,热气蒸多了,蒸得头晕脑胀,没留神就给摔着了。
好在没什么大碍,片子拍出来是扭伤,没伤着骨头,人到中年的时候骨头都会开始变脆,医生让他平时多注意点,中年人摔断腰恢复的慢不说,还容易长不好。
陆文渊起先不愿意在医院呆着,嫌这里消毒水的味道不好闻,但病房里还住着两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病人,其中一个就是不好好养伤,导致骨头没长好,这回住院复查,还得动手术。
陆文渊也算是受教了,老老实实的在医院躺了几天,这么一躺,工作就跟着耽误了。
说来也是,陆文渊一个人养俩孩子那会儿,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现在一眨眼都临近五旬了。
陆文渊不得不有些感慨,时间竟然能走得这么快,给他家两个小崽都拔这么高了,他盯着钱包的夹层看了很久。
那是张两寸的小照片,上头是小时候的陆清远和陈安楠,一起蹲在旧房子前拍的。
一个笑地很傻,眼睛都笑眯了,一个静静地看镜头,没什么情绪。
那会儿两个人还经常闹小变扭呢,哪像现在关系这么好。
陆文渊把皮夹小心收好,又跟学校那边请了个病假,把工作带回家去做。
新学期一到,陈安楠的学习状态明显紧张的多了,音乐生有专门的声乐集训,集训期间必须住校,一周才能回家一趟,碰到老师加训,就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大四下学期,陆清远同样很忙,经常在学校的自习室一呆一整晚,俩忙人凑一对,别说约会,现在连见面时间都少得可怜。
“这么想我啊?”陆清远把手机放在支架上,调了个角度,对着阳光,因为刚刚那个角度陈安楠说太暗了,看不清。
“嗯嗯,想的我头发都掉了两根。”其实是洗澡的时候掉的。陈安楠眯起眼,快要被视频里的曝光闪瞎了。
陆清远调的角度全方位曝光,就剩个头发丝能看清了。
在陈安楠眼里,哥哥几乎是没审美的,自拍专挑死亡角度就算了,视频也是,一个人不会三百六十度都好看,但是陆清远经常卡着最后一个角度,把自己最丑的那面发挥极致。
“往左来点,再来点……对对,别动了。”陈安楠吩咐完,就把自己的那个小屏幕点开,不去看陆清远了。
他看着自己最近熬夜长出来的黑眼圈,有点烦。
陆清远看着糊糊的视频里,陈安楠在认真的盯着自己,那模样又乖又可怜。
他在另一端的屏幕假装揉揉陈安楠的脑袋:“别太累了。”
陈安楠点点头,问:“叔叔最近还好吗?我也想他了。”
“挺好的,他最近又在忙着给花翻土了,农科院的杨教授送了他一盆新培育的嫁接花。”陆清远没把陆文渊摔着的事拿出来说。
“这就好。”
陆清远像是想起来什么,又说:“他昨天问你想吃什么,这周末回家给你做,不是要到你生日了吗?”
陈安楠郁闷的说:“回不去了,老师不准请假,除非家长打电话。”
“……好吧。”陆清远趴在胳膊上,呼吸顺着耳机线传出来,像是声微弱的叹息。
陈安楠歪着脑袋,觉得哥哥这样子简直像在撒娇,他乐呵呵地截了张图,说:“小陆,你好可怜哦。”
“我不可怜吗?”陆清远说,“你留我一个人在家,晚上都没人跟我贴烧饼了,被窝也捂不热。”
陈安楠笑起来,笑地眉眼弯弯:“小陆黏人精,羞羞。”
陆清远“嗯”了声,难得没反驳:“那我今年生日愿望是许愿小陈快点回家。”
“知道了,别难过啦。”陈安楠拿近耳机线,轻悄悄地说,“小陈听见了你的愿望,并且决定送你一个礼物。”
说完,他靠近手机,轻轻地朝着镜头“mua”了一下,隔着屏幕对陆清远落了个湿漉漉的吻。
第64章
屏幕里,陆清远枕着胳膊看他,嘴角微微翘起。
小陆被哄得很开心,要是有弹幕,陈安楠可以看见他脑袋上咕嘟咕嘟冒着的粉红泡泡了。
“陈安楠。”陆清远目光柔柔地看着视频里的人。
“在呢。”
“我爱你。”
字音透过耳麦,清晰的传进耳朵里,陈安楠的眼睫抖了一下,眼睛睁圆了。
这大抵是陆清远第一次和他这么说,哥哥从来不擅长说这类肉麻的字眼,他更多的时候,都是安静且沉默的,如同一条静谧的河流,平静地掩饰着下面湍急的爱意。
陡然这么一听,怪叫人不好意思的呢。
说黄话都没点害臊的陈安楠,这会儿羞涩得像个小孩,脸红扑扑地,抿抿嘴说:“我也爱你。”
陆清远又笑了,他隔着屏幕,看陈安楠的眼睫上落了粒灰尘,他伸手刮刮他的脸。
俩个人又随便说了会儿话,现在是午休时间,宿舍里已经有人吃完午饭回来了,耳机里的声音变得杂乱,陆清远能听见有人在叫陈安楠的名字,说给他带了包子和紫菜蛋汤。
很多话只能没有人的时候才可以说,陈安楠该挂电话了。
“要好好吃饭。”陆清远说。
陈安楠“嗯嗯”两声,给挂了。
艺术生的集训是很辛苦的,并不轻松,比起普通高考生没日没夜的做题写卷子,他们则是没日没夜的练习乐谱,考核乐理知识。
陈安楠早上七点半上课,晚上十点半才能下课,休息时间少得可怜。
临到艺考前大家压力都很大,乐理老师有时候也很凶,陈安楠要是分心了,她就会斥责他“你出门看一看,走出这个学校比你有天赋的人满大街走,你还坐在这里发呆浪费时间”!
陈安楠胆子很小,每回挨凶了,就板板正正的坐在那儿,收着肩膀像个小学生。
陆文渊每晚几乎都会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学校住宿的日子还习惯吗?要是不习惯,就接回家来请私教算了,让肖卿湘帮忙找老师。
陈安楠在这方面一向很懂事,怕麻烦人,回复说“不要不要”。
虽然小崽这么说了,但陆文渊还是担心孩子在学校里住不习惯,有时候会做点吃的,带到学校里给他,都是些家常小菜。
尽管他们之间没什么血缘关系,可关系好到很多同学都羡慕。
每到这时,陈安楠就会很骄傲的说“我叔叔超级好的”。
晚上视频,陆文渊问小崽自己新配的眼镜好不好看,他这段时间视力下降的有点厉害,特意去配了副新眼镜。
镜头里,陆文渊还和以前一样,镜片后一双桃花眼笑地温文,他这会儿站在阳台上,外面罩着件深色的毛背心,袖口的衬衫半折上去,露出半截小臂。
其实他的衣服边已经磨得有点发毛了,但却非常整齐妥帖,引得他周身总是洋溢着一股别样的气息,从前陈安楠不懂这叫什么,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书卷气”。
陈安楠点点头,说“好看”。
“想没想我?”陆文渊问。
陈安楠还是点头,说:“超级想的。”
陆文渊乐呵呵地说:“那下周回家,叔亲自去接你。”
“好呀好呀。”
在学校里住了将近半个月没回家,陈安楠想哥哥了,半夜抱着个枕头揉搓半天,自己在脑子里想了点黄黄的东西,他先是想到了陆清远的手,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在村里的那次。
最后没忍住,偷着拿手往下摸摸。
他们宿舍是四人寝,这个点大家基本都已经睡着了,陈安楠弄完,偷偷溜进卫生间,把内裤搓了,结果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个来上厕所的舍友,吓得他“妈呀”一声贴在墙上,缩着脖子像个鹌鹑。
好在同学睡眼惺忪,压根没留意。
第二天一大早,陈安楠就给哥哥发了个表情包过去:【阿狸探头.jpg】
陆清远应该是在忙,很久没有回复他。
到中午吃饭,陈安楠又发了一个【阿狸点头.jpg呼叫小陆。】
陆清远不知道在忙什么呢,还是没有回复。
陈安楠把卤鸡腿夹到碗里,发了两颗灰色的小心心,说:【我马上要去上课啦。】
这回,陆清远倒是回信息了,还是偷他表情包回复的:【阿狸点头.jpg知道了。】
陈安楠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没吃几口想念起叔叔做得红烧鸭了,上回阿姨送来的小菜,已经给同学分完了,饭盘里的饭他几乎没动,多喝了几口汤就回去上课了。
下午的课基本上就是练琴和视唱练耳的训练,临到放学,老师来了场小考核,留了小二十分钟的堂,他们一行音乐生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到十一点了。
这个点实在冷,大家都搓着手飞快地跑回宿舍,操场上只有少部分几个人还在慢悠悠地走。
陈安楠故意走在队伍最后,慢吞吞地把手机拿出来,连上网,发现陆清远晚上给他一连发了好几条消息。
晚上六点十五:【今天被导师叫走了,有点忙,你是不是已经下课了?】
晚上六点三十:【对不起,我回得太慢了,你已经上课去了吗?】
晚上七点二十:【阿狸贴贴.jpg我刚吃完饭,只有一食堂还有菜了,点了份焖排骨,你晚上吃得什么?】
晚上九点五十:【快下课了吗?外头有点冷,你多穿点,别感冒。】
晚上十点四十:【还没有下课吗?留堂了?】
适才拖堂考试的郁闷一扫而空,陈安楠心情大好,回复:【阿狸点头.jpg刚下课,老师留我们做测验了。】
这个点,陆清远肯定已经在家了,他信息刚发出去,就看见对话框头顶上一行小字:对方正在输入……
【难怪。外面好冷,差点冻死我。】
今年倒春寒来得猛烈,确实有点冷。陈安楠手拿出来没多久,指节都冻得发僵,他干脆发了语音说:你怎么还在外面呢?快点回家吧,太冷了。
过了几十秒,陆清远又偷他表情包回复:【阿狸摇头.jpg】发完,就拍了张照发过来。
陈安楠点开照片,旋即愣了下。
照片的角度正对着学校的小门,保安亭里亮着盏柔和的小灯,里头的大爷正拿着保温杯喝水。
陆清远竟然在校门口等他!
陈安楠反应过来,立马朝校门口跑,结伴的同学问他干什么去,他倒退着远远地喊了声“你们先回去吧”,然后转身,身影很快就消融在月色里。
陈安楠一路跑得飞快,呼出的热息不断缭绕在脸边。
跑过大喷泉就到校门口了,陈安楠仿佛已经能看到路灯下站着等他的身影了,他心脏咚咚跳着,藏不住的悸动。
保安大爷不知道干嘛去了,这会儿不在保安室,只有台小收音机还在响。
陈安楠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就被人一胳膊给揽过去了,稳稳地带到一个怀抱里。
陈安楠被这力道带地在空中飞抡了一圈,视线纷乱地转动,他紧紧搂住了陆清远的脖子,笑地畅怀。
“哥……哥哥!”
“哥哥在这呢。”陆清远把他放下来,拉住他的手。
陈安楠的声音里是不均匀的喘息,他呼吸都没缓下来,就被陆清远飞快地拉出学校。
或许是怕门卫大爷回来给他俩抓教务处去,陈安楠也没停下来,跟着脚步,沿着街道一路跑,他张着嘴呼吸,一路到嗓子眼里都是透爽的。
路灯朦胧地照出氤氲的雪气,积雪被铲在路边,落着斑驳的脏,破坏了早春该有的景色。
俩人一路跑到看不到学校的地方才停下来,陈安楠重重喘着气说:“我、我都还没跟老师请假呢……”
“不请了,当翘课。”陆清远也在喘息。
冷风吸进肺腑里,凉得透心。
陈安楠吓唬他:“叔叔要知道你拉我翘课,小心揍你。”
陆清远揉他脑袋:“那正好,揍我你心疼,我俩一样挨罚。”
他的手实在太凉了,摸得陈安楠头皮发麻,应该是先前在校门口等他冻得,陈安楠赶紧背过身去,说:“快揣我帽子里捂会儿。”
陆清远笑着把手藏他帽底下,使坏地掐掐他脖子,冷意一下透过衣服领子传到肌肤上,陈安楠汗毛都被激得立起来了。
帽子底下的一小片温度,实在是太暖和了,放了以后就舍不得拿出来。
俩人跟开小火车似的沿着道走,热恋里的人,半天不见都能想得要命,更何况他们已经近半个月没见了,视频的再勤快也比不上真见面时一个小小的拥抱。
陆清远下巴压在陈安楠头顶上,说:“再给我多抱会,让我看看瘦了没有。”
陈安楠头发都被磋磨静电了,乱糟糟地朝上飘。他紧紧搂着哥哥的腰,狠狠嗅他身上味道,倒退着走,黏黏糊糊地叫“小陆”。
“小陆我好冷。”陈安楠又开始撒娇,想让哥哥再给他抱紧点,结果陆清远一抬手把他的帽子给掀脑袋上,严严实实的捂着,怕他呛风。
“我听见爸跟你说话了,怎么不回家?”
“集训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了,姨姨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找老师很费时间,还费钱,”陈安楠说,“我住校都习惯啦。”
“他们从来不在意这个。”
“我知道的。”陈安楠认真说,“可我就是想为他们做点什么,能省点事也好。”
这是陈安楠从小就立志的事,为这个家做点贡献,尽管大家都不需要他这样懂事,陆文渊也只是想他好好长大。
陆清远懂他的意思,点点头,故作委屈地说:“可是我每天都好想你。”
陈安楠垫脚,在他脸上嘬了口,说:“别伤心啦小陆,我这段时间准备了首歌送给你,我弹给你听。”
“弹?”陆清远笑,“这里哪有钢琴?”
“嗯,你等我下。”陈安楠朝前跑出段距离。
陈安楠的学校临近护城河外河,这个点,这条大道上已经几乎没什么人了,咸湿的河水一波波推搡上来,湿冷的气息拂面而来。
陈安楠竖着一根手指头在半空中点点画画,忙活了好半天。
陆清远倚在护栏上看他,看他倒退着,最后用手掌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圈,说:“画好啦!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世界上最名贵的施坦威钢琴,而我,是这场音乐会的演奏者。”
说完,他还翩翩然鞠躬,问陆清远:“可以邀请陆先生跟我合奏一曲吗?”
皇帝的钢琴。陆清远被他逗笑了,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浮夸地把手搭在他手心里,说:“太荣幸了。”
陈安楠把人拉过来,说:“你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
陆清远照做。
陈安楠的手他太熟悉了,每回交握的时候,他都喜欢捏那截软乎乎的肉,但这还是他第一回,以这个姿势,把手掌搭在陈安楠的手背上,和他指节相贴。
陈安楠站在他前面,陆清远的手臂从他腰侧延出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其实更像他在教陈安楠怎么弹钢琴。
陈安楠干咳一声,摆正身子:“那我要开始演奏了。”
“嗯。”
陈安楠垂下眼,仿佛眼前真的有一架钢琴,琴架上的节拍器在规律的左右摇摆,发出“滴答滴答”地节拍声。
他的手指起先只是停留在虚空,变化的幅度很小,陆清远能感知到他指节立起的高度。
然后,他听见了陈安楠嗓子里轻轻悠悠哼出的一个节奏,曲调缓慢,但随着他手指每一次的变动,哼着的旋律逐渐变得缠绵婉转。
陆清远的手指被带动,跟着曲声的变化不断起伏着。
那些个小音符从陈安楠的嗓音里冒出,音律重叠,交织,这一刻,陆清远仿佛手指真的从琴键上掠过。
节拍器打着调,他们仿佛不再是这座城市一处疮疤上长出的芽,而是株蒲公英,借着秦淮河上涌来的风,飞到了天涯海角。
这首歌的尾调在陈安楠的嗓音中逐渐转低,消失。
合奏结束,陆清远的手指直接穿过他的指缝,交握在一起。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陆清远下巴压在他肩上,和他贴着脸,轻轻问。
陈安楠说:“我先编的曲,还没有名字,等下回我再填词。”
陆清远把他圈抱在怀里,眼角眉梢都捎起笑意:“我的崽崽怎么这么厉害……”
陈安楠毫不谦虚,得意的哼哼:“那是自然,我超厉害的!”
“你超厉害的,”陆清远抱着他,摇摇又晃晃,“那么厉害的小陈同学,想不想弹真的施坦威?”
第65章
俩人是在一栋居民楼前停下来的。
陆清远用钥匙将门打开,二室一厅的房子,不算大,但是采光极好,从这里能看见秦淮河的桨声灯影。
平常这个点,夫子庙已经很冷清了,但是没想到今天竟然人潮汹涌,一盏盏小红灯笼挂在枝头,连成片的花灯像是要沿到天边。
陈安楠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元宵节。
河水被无数灯影晃得像是撒了片碎钻,亮闪闪的光漾到了客厅里。
照亮了那一架临近窗户的钢琴。
他走过去,坐下来,钢琴上金色的漆印STEINWAYSONS映入眼底,漆黑的镜面反射出锃亮的光,照出他墨尘尘的影子。
陈安楠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眼睛睁地圆溜溜的,像是不会说话了。
陆清远坐到他旁边,说:“十四岁的时候,你跟我说,你的梦想是坐在施坦威前,边弹边说,你不要很多钱,只要很多爱。”
“现在,你可以坐在钢琴前,说钱你要有,爱你也要有。”
他就这么看着他,笑意未达眼底,爱意渗透出来。
手表的指针合成一道线,陈安楠被这道视线笼罩着,听见他轻轻说:“崽崽,十八岁快乐。”
指针分开,重新指向01、02、03……
元宵节过了,今天是小崽的生日。
外面杂沓纷扰,陈安楠却只能听见自己心跳,透过胸腔,血肉传出来,清晰,猛烈,震耳欲聋。
原来人幸福到一种程度,是真的会流泪的。
陈安楠一眨眼,眼泪落下来。
“不要哭。”陆清远抬手给他蹭了下眼泪,陈安楠的鼻子红红的,很可怜。
“我那是随口说的,没想你当真,也没想过你会送我这些。”陈安楠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福了,他甚至都没想过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然也会被一个人郑重其事的放在心上,放那么久。
他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陈安楠一声“哥哥”没说出来,只发出点颤巍巍的气音。
“你说得话我一般都当真。”陆清远笑着把他脸上擦干净,“我们搬出来住,你舍不得花爸妈的钱,你花我的钱好不好?”
“我攒了很多钱,你不用舍不得,你花完了我还可以再挣。”他说完,从兜里摸出来一张卡,压在陈安楠的手心。
攒了这么久的积蓄,大部分拿出来买钢琴,小部分拿出来租房,剩下零星的全部在这张卡里了。
陆清远怕自己给得不够多,又说:“现在是有点少,以后会慢慢多的。”
这是他一直以来坚持的事情,他们的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陆清远要用自己的双手,给爱人的梦想铺出最灿烈的开头。
小房子里的生活用品都被提前布置好了。
洗完澡出来,陈安楠只穿了个小裤衩就朝床上一扑,缩在暖暖的被窝里,听哥哥在里面洗澡,眼珠子跟着乱动。
陆清远洗完澡出来,身上水汽都没干,腰已经被搂住了。
“你抱抱我行吗?”陈安楠带着潮潮的水汽。
陆清远一只手搂住他,另一只手把他乱扔的衣服叠好,放椅子上,然后两手一托,给陈安楠兜抱起来。
……
陈安楠接吻的时候,总是喜欢先咬下唇,用劲不大,像小鸟在嘴唇上啄了下,他张张嘴,湿意沿着唇缝扫进来,是一截柔软的舌。
陆清远亲亲他的唇,又沿着他的脖颈亲到了下巴,舌尖扫过他脖子上那颗小小的痣,陈安楠细微抖了下,他浑身的痒痒肉,碰一碰神经都像是苏醒了似的,忍不住地战栗。
房间里只留了盏小台灯,这个灯的光线足以看见他汗湿的脖颈,熟悉的削肩薄背,再到两条腿,他动作的时候脚踝上的筋也会随之绷紧,青色的血管在灯照下显得很细。
陈安楠手心发潮,陆清远亲亲他的耳垂,声音哑的听不清了:“我没准备东西……”
陈安楠被这句话激得浑身起了层小疙瘩,抱着哥哥没动了。
他喜欢这具身体的一切,从气味到温度,只是这样抱着都很舒服。
陆清远也没继续了,那样对身体伤害太大:“不来了。”
“你再亲亲我。”陈安楠说。
陆清远在他眼皮上轻轻碰了下,陈安楠的眼皮薄,上面毛细血管都看得清。
陆清远几乎能感受到那片眼睫在唇间颤颤的抖,然后起身收拾东西,把刚才用的纸包好,扔到垃圾桶里。
这件事太耗体力,精神全方位的紧张,况且折腾的太晚了,陈安楠手指头都卸了力气,闷在被子里问:“明天可以不上学吗?”
“嗯。”陆清远把他搂到怀里,亲密过后,嗓音里都是哑的,“我明天去跟老师请假。”
两个人面对面趴在床上聊了会儿,眼睛一闭上都是刚才的旖旎,陈安楠蜷着身,嘴巴有点疼,他舔舔,舔出来一股腥锈味,估计是刚刚咬破了,发尾一截也是潮潮的,这会儿是真没劲了,他懒得擦,汗塌塌地随它去了。
陈安楠这一觉睡得很沉,以至于第二天接到电话的时候,他哑着嗓子,哼唧唧地“喂”了声,听着就不对劲。
“生病了?”陆文渊的话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陈安楠吓得一骨碌坐起来:“没没没,我没生病,我睡觉的。”
屋子里黏腻的气息都没散去,阳光铺洒在他的脸上,晃眼的金黄。
陆文渊说:“这怎么还在睡觉呢少爷?几点了?没上课?”
陈安楠被这话说得哆嗦了下,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竟然都上午十点了!完了完了完了……
他一边慌乱的找衣服,一边听陆文渊在手机里问:“你和哥哥出去了?”
陈安楠心虚地说:“没有呀,我在学校呢。”
“哦,这样吗?”陆文渊似是而非,“那怎么我给你们老师打电话请假,老师说你已经有家长请过假了?”
“啊……”陈安楠忘了这茬,结结巴巴的编不出理由,他套了条小裤衩,在家里乱跑,也没看见陆清远的身影。
“是不是被哥哥给接走了?”陆文渊问。
“叔叔,我今天——”陈安楠还没想好理由,脑袋瓜里琢磨着要不然就装病算了。
“我一猜就知道是这样,”陆文渊打岔了他的话,嗓音里藏着点笑意,那点故作深沉的语气全散了,“你今天过生日,他趁早给你接走了,说说吧,你们俩现在在哪里呢?”
陈安楠做贼心虚的回答:“在夫子庙。”
陆文渊说:“行,那你俩一会儿回家来,我做了饭等你们,别再乱跑了哈。”
“嗯嗯好。”
陆清远回来的时候,电话已经挂了,陈安楠大大松了口气,钻回被窝里,用小被子把自己围了一圈:“吓死我啦,叔叔刚刚打电话给我,我以为被发现了呢!幸好他没多说什么……”
“没事的,我已经给爸打过电话了,他刚刚就是故意逗你。”陆清远把买来的早饭放到床头柜上,“饿不饿?”
陈安楠摇摇头,叔叔在家里等他们回去吃饭呢,这个点吃了,估计一会儿就吃不下了。
这次的生日,陈安楠都没想到会办的这么隆重。
陈安楠平时朋友并不少,不过因为今天不是休息日,几乎没啥同龄的朋友来庆生,来的都是陆文渊请的亲朋好友,陈安楠还算熟悉。
小崽刚进家门就收到了一堆红包礼物,那些叔叔伯伯笑说他都这么大了。
陆文渊提前做了满满一大桌菜,打电话定来了一个两层高的奶油蛋糕,里面满满的水果夹心,最上面铺着层巧克力碎,其实之前他自己也在网上跟着视频学做了一个,就是做的不好看,丑,跟外面的蛋糕店也没法比,最后干脆没拿出来。
这会儿他正在院子里跟人家说话,陈安楠偷吃了一块才出锅的排骨,陆清远拿了张纸巾给他擦嘴,说他吃得满嘴都是,成花猫子了。
陈安楠高兴的舔舔嘴唇,又说想吃蛋糕,陆清远敲他脑袋,说他太馋。
陈安楠抓他他手晃晃,说:“就要就要就要。”
陆文渊招呼完人,进门就给小孩顺手带了顶金灿灿的小皇冠:“现在我们家小崽也成年了哈。”
陈安楠美美地冲他笑,嘴巴上奶油都没来得及擦。
今天来得人多,蜡烛在生日歌中被吹灭,一帮叔叔伯伯都在祝他生日快乐。
“楠楠十八岁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陈安楠笑眯了眼说“谢谢”。
蛋糕还没来得及吃,陆文渊先趁着别人不注意,把小崽拖到了厨房里,给了他一封红包,很厚。
拆开,里面竟然是张存折。
陈安楠低低惊呼了一声,打开来一看,这钱多的晃眼,他立马说“不要”,陆文渊碰碰他胳膊,笑说:“别不要啊,收好了。”
陈安楠是真的不想要,他一小孩吃穿住行都在人家家,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陆文渊把东西塞他手里,小声说:“我不偏心,我给你和哥哥都开了存折,从你俩小时候就每个月往里存点,不多,等你们将来用的,你不要是不收,我可真就成偏心的了。”
陈安楠抿抿嘴,没动。
外面很喧闹,陆文渊在这一方寂静的空间里,拍拍小孩的肩:“你跟哥哥都是爸的好孩子,哥哥有的,你也得有。”
说完,兜了把陈安楠的脸,笑起来:“我们的小寿星终于长大了,以后也要天天开心。”
一顿饭吃到将近晚上,陈安楠心慌慌地收下了一笔大钱,心里一跳一跳地,生怕自己不小心弄丢了,他把存折小心翼翼地收到了柜子里,愣神了好一会儿。
今天收到了很多礼物,晚上送走客人以后,肖卿湘也打了个电话给他,祝他生日快乐。
陆清远正在楼下帮爸爸收拾东西,将将收拾好,就收到了特别关心的提示音。
点开一看,没有消息,只是陈安楠刚发了条说说。
发的是张照片。
寿星站在最前面,被蛋糕抹成了花猫子,他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撑着哥哥的脸,笑地很甜,陆清远站在他的旁边,微弯腰,下巴搭在他的掌心里,看起来竟然有点乖。
陆文渊就大不一样了。
他抱着棉花糖,在最后面做鬼脸吓儿子,没点大人的样子。
玄武大道早春的景色落在他们身后,像是为这张照片渡上了泛黄的旧颜色。
陆清远划进详情,看见配文——“我们一家/可爱emjoy”
他笑着点了个赞,然后把照片保存下来,顺手设置成了壁纸。
客厅里暖黄色的光线笼罩下来,陆清远正把围裙解下来,厨房里突然传来叮铃哐当一阵碎响,他猛地跑出去,看见是陆文渊摔在地上,刚收起来的碗筷被带下去,哗啦啦碎了一地。
陈安楠听到动静也立马冲了下来,陆文渊被儿子扶到了沙发上,躺着。
他讪讪地笑:“我刚刚想到最上层柜子拿东西来着,结果那个凳子不稳才摔了,没事儿。”
陆文渊说得凳子确实有点年头了,一直是放在阳台用的,扶手都被磨得溜光水滑,是一把有年岁的凳子了。
陆文渊当时刚踩上去,就听见“吱呀”一声响,跟叫痛似的,不等他再要下来,人就已经栽倒下去了。
陆清远怕摔出问题了,要带他去医院挂急诊,陆文渊不肯折腾,一个劲说没事,真要有什么不舒服,他自己也能感觉的出来。
陆清远犟不过他爸,只好从药箱里翻出来药剂,给他受伤的地方喷喷揉揉。
天色很晚了,陆文渊让陈安楠先回去睡觉,他只跟老师请了一天的假,陈安楠明天还得回学校上学。
客厅里不多时又安静下来。
陆清远坐在沙发上,给他爸揉好半天,每处部位都揉得很小心仔细:“骨头真不疼?”
“不疼。”陆文渊说。
“脚踝呢?”陆清远到冰箱里拿了冰块给他冷敷,怕是扭伤,不能热敷。
“还好,感觉应该没伤着骨头。”
“韧带拉伤也很严重,你多大了?”陆清远简直拿他爸没办法,“太晚了你嫌折腾你,那明天早上我送你去医院看看,你上回洗澡摔得才养好没几天。”
“哈,那早就好了。”陆文渊说,“我要是真有事,还能感觉不到吗?”
陆文渊是觉得真没必要,哪有人摔断了骨头察觉不出来的?他这会儿好端端的坐着,除了屁股有点疼,浑身都是精神头呢。
他看陆清远不理他,拍拍人家的肩,说:“明天我自己去医院看行不行?你们导师最近总找你,你这个节骨眼上跟不上不好,你就当帮爸一个忙,早上把楠楠送去学校就行。”
陆清远不放心,说:“那我把他送到学校回来再送你上医院。”
陆文渊摆摆手:“费这么老大劲干嘛,明天我自己去。”
他没当回事儿,回卧室以后,就让陆清远回去睡觉了。
这一晚上,陆清远睡得不太踏实,一连做了好几个梦,陈安楠都被他翻来覆去的折腾醒了,睡眼惺忪的往他怀里钻了钻。
陆清远轻轻拍他背,打着节拍哄他。
陆文渊丝毫不知道他儿子的担心,自己这一觉倒是睡得极好,或许是因为生日喝了点酒的缘故,他有点头晕。
晕完,也就沉甸甸地睡过去了,梦都没做一个,从头到尾就只有一片浓厚的黑,很舒服。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给俩孩子做了顿早饭,等他们吃完,像往常一样叮嘱他们路上小心,然后把碗筷丢进洗水池里,收拾收拾准备去学校。
陆清远发信息来提醒他,别忘了去医院。
陆文渊回复“知道了”。
头还是有点痛。
可能是因为自己有段时间没喝酒了,昨天突然喝了些,身体吃不消。
陆文渊仰了圈脖子,准备先去学校。
就当此时,突如其来的黑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尖锐的耳鸣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声音,他都没来得及迈步,整个人便轰然栽倒在地。
第66章
陆文渊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处理了些事情。
他回了趟乡下,把陈安楠父母的坟都迁出来了,这么多年过去,那两个骨灰盒早就朽地拿不起来了,陆文渊用布裹着,带着脏兮的泥小心翼翼的捧出来,又花钱买了个好的装进去,把他们迁到了墓园里。
那天,他在雪白崭新的墓碑前坐了很久,足足坐到了天黑。
这事他谁也没说,连叔婶都不知道。
做好这一切,他又花了点时间,把一些重要的文件存到了南京银行里,然后,写了封辞职信。
窗外鸟雀吱呀乱叫,学校里的玉兰花依然绽得洁白,三月的日光晒在人身上很舒服,梧桐碧绿的新芽从枝头上冒出,想必来年又是片茂盛的绿。
这座城市有两季长的让人绝望,可也有两季短暂的让人留念。
南京的春天,太短暂了。
陆文渊最后一次站在阶梯教室里,板书前,他还是习惯性地把衬衫袖子挽上去半截,然后重重地写下今天的课题。
粉笔的白屑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一堂课结束,他掌心的纹路被粉笔碎屑染得清晰可见,那是一道道散乱而深重的纹路,深深的烙印在皮肤上。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来以前从玄武门下走过时,一位半瞎的老头摸了他的手相,高深莫测的说,有的人前半生命途坎坷,可到了晚年定是享福之人。
所有的苦难,都是上天见不得一个人过得太好,而给得劫数。
那时的陆文渊只是笑笑,心说自己从来都是享福之人。
阳光下,陆文渊盯着手心看了半天。
他的工作其实并不劳苦,可手却不大好看,指侧茧子厚黄,手心干燥而粗糙,纷杂缭乱的纹路在上面一道道滚过,有着磨砂般的粗粝。
这双不大好看的手曾帮他撑起了一个家,也撑起过两个孩子的成长。
信封在陆文渊的手心里渐渐被捂得滚烫,最终,还是被放在了校务处的办公桌上。
他离开了学校,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在熟悉路上走着。
学校不远处有个站台,1路公交车总是在哐当哐当地颠簸声中行驶向家的方向。
陆文渊站在站台前,目送着车一辆又一辆地驶来,再一辆一辆地在“哧”地声气音重离去,可却怎么都等不来他要上的那班车。
晌午的阳光有点晒人,陆文渊只好继续朝前走,沿着这条路笔直的走,没过多久,就到了南京大学。
这所学校的旧址一直立在鼓楼区的市中心,离家很近,不过十来分钟的距离,陆清远小时候那会儿,陆文渊总带他进来玩,学校大道上的梧桐遮天蔽日,到了秋天又是别一番景色。
那个时候,他问儿子以后想要考什么样的大学,陆清远就会眨巴着眼睛说“南大”,肖卿湘说他志向太短,可陆清远却说“因为爸爸妈妈都在这儿”。
过了南京大学,路就变得狭窄起来,南京有很多这样细窄的羊肠小巷,小巷的另一头连着众多的旧式院落和小区,毛毡子搭出来的棚,陈旧的灰墙黑瓦,融于几代人的生活。
它们如同烙在这座城市上的印记,斑驳而突兀,却又充满着新鲜血液。
穿行过小巷,就到了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三月的天,巷口的老白杨经风一吹,又鲜活起来。
这里一切的一切和过去都没什么两样,工人正搭着梯子给树桩刷乳白色的防蛀漆,浓重的气味钻进鼻腔里,挥散不去。
小区门口的报刊亭,最前面摆得仍然是扬子晚报、故事会和青年文摘。
两个小朋友摇摇晃晃的跑过来,看样子不过才幼儿园的年纪,不知道在做什么游戏。
其中一个跑摔了,懵了几秒才憋出一泡热乎乎的眼泪,抽抽搭搭的哭起来,前头的孩子听见声儿,赶紧跑回去扶他,问他哪里摔疼了。
陆文渊帮着把小朋友从地上拉起来,那小孩嘴角撇地厉害,用颤巍巍的哭腔说:“谢谢叔叔。”
陆文渊说:“不用谢。”他一边蹲下来给他掸裤子上的灰,一边问,“今年多大了?”
“五岁了。”小朋友竖起四根手指头。
“你傻不傻,那是四!”另一个矮墩墩的小朋友说。
陆文渊被逗地笑起来:“这是你哥哥吗?”
“嗯嗯。”小朋友猛猛点头。
陆文渊摸摸他的头,去门口的报刊亭里,买了两只荔枝味的棒棒糖给他们,大一点的孩子不肯收,小的那个拿走了,奶声奶气地说“谢谢”。
离开时,陆文渊听见俩小人在后头悄咪咪地说:“你是傻子吗?怎么谁给的东西你都吃?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快扔了,不然我告诉妈妈。”
陆文渊没回头,眼里带着点笑。
他来到小区最里面的那栋居民楼,站了会儿,才觉得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变得。
旧楼上的爬墙虎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清理走了,枯败的藤枝在墙上留下一片脏兮的,黑灰色的痕迹。
曾经茂盛的老槐树被砍得只剩下个树桩,燕子挪了窝,棋盘被搬走,只剩下年轮沉默地描绘出时间的走向。
楼下一排路灯换上了新的灯泡,单元楼前被物业安上了绿色的护栏门锁。
很多人从这里搬走,又有很多人从外面搬进来,他们庸庸碌碌,他们默默无闻。
陆文渊清理掉长椅上的灰,坐下来,坐了很久。
恍惚间,时间从眼前飞掠,阳光在楼道上切割出一明一暗的光影,光影中,有俩丁点大的小孩一前一后的跑上去。
黑暗下,十八岁的陈安楠和二十二岁的陆清远从楼道中跑下来。
陆文渊见得三十来岁的自己跟在后面,一晃眼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快了。
上半年的时间紧凑,陆清远快被题海战术淹没了,连陈安楠也不能幸免,俩小孩都很忙,陆清远因为父亲摔伤的事,没敢再出去住了,他和陈安楠搬出去的想法只好先搁置下来。
俩小孩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忙,陈安楠好不容易从学校回家一趟,看见陆文渊坐在沙发上滚毛线。
“冬天都过啦,你怎么还要打毛线呀?”陈安楠挨过去,亲昵的靠在叔叔身上。
陆文渊没抬头,手里啪嗒啪嗒地捣着针:“你不是长个子了吗?去年打的应该不能穿了,我上次收拾家,正好收拾出来一点剩的毛线,想着再给你和哥哥织一件。”
陈安楠奇怪地问:“哥哥的毛衣也小了吗?”
陆文渊冲他笑了下,说:“不小,但是只织你的,哥哥可不得说我偏心了?”
“叔,你怎么这么好呀。”陈安楠没想那么多,他跟个小傻子似的,看着框里滚得一团团毛线,高兴地问,“我这回想要换个花色可以吗?我想要头小狮子的,在胸口这个位置,我帮你绕毛线!”
“当然可以,”陆文渊说,“回头再帮我问问哥哥想不想要换个花色?”
“嗯嗯好。”
陆文渊一件毛衣时间打得久,他几乎不怎么挪动,有时候眼睛疼得厉害,他就闭上眼缓和一会儿,这么忙活了几天,他的肩膀和腰椎肌肉都酸得发僵。
家里又只剩下陆清远了。晚上,他给父亲按摩肩颈,问:“你最近上班不忙了吗?怎么还在弄这个?”
陆文渊肌肉被捏得生疼,他耐着痛,说:“我这段时间要是织不完,等毕业季可得忙死了,哪还有时间搞这个?”
“那就明年再织,现在织好也穿不上。”陆清远说,“春天到了。”
陆文渊没再说话,腰椎也酸得难受。
陆清远实在心疼他爸这样忙:“我看你最近忙这些,院子里的花有些都枯了,要不然你写个小本子给我,花我来弄好了。”
陆文渊大咧咧地把东西一摆:“怎么,你以为爸这些花是很好养的吗?我现在是真的年纪大了,有时候记性不好,会忘了浇水施肥,这些花比人还娇贵,一两天不施肥都得蔫。”
他说到这,看了一眼窗外,不以为意的说:“最近你的事情也多,我想着,要不然把这些花都送人算了。”
陆清远的手顿了下。
客厅里一时间寂静的只有肌肤摩擦的声音。
陆文渊稍稍偏脸,想要再说点什么找补,却听见陆清远突然说了句:“爸,你长白头发了。”
“……”陆文渊把他的手拨开,笑说,“我这年纪长白头发是什么很稀奇的事情吗?千万别给我拔了,人家说这东西越拔越多,我还得再年轻个几年。”
说不了几句,又不正经了。
陆清远沉默着,将红花油倒在手心里,两手搓热了,继续给陆文渊揉揉搓搓的按穴位。
“对了,我这两天还有个事想跟你说的,”陆文渊捎着点笑意,说,“学校调遣我去无锡任教一段时间,下周就要去,我怕你和楠楠舍不得我,一直没拿定主意。”
陆清远说:“你都这个岁数了,还要被调走吗?”
“我觉得这算是好事,”陆文渊回头,拍拍压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我被调任就是要晋升了,这叫干部历练懂不懂?等回来,我就是历史学系的院长了,爸忙活大半辈子,总算是功成名就了,你不高兴吗?”
陆清远垂着眼睫没说话。
高兴说不上,爸突然要被调走,他有点担心。不过想来也是,陆文渊之前为了权衡家庭,总是把自己的事放在最后一位,到了现在这个年纪,还能再往上爬一爬,他应该很高兴。
过了半晌,陆清远“嗯”了声,说“高兴”。
陆文渊在这句回答后,隐隐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卸下来了,他平静地躺下来,枕着儿子的腿,万分惬意的享受了会儿他们的父子时光。
客厅暖黄的光线下,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父子俩最近单独相处的时间很多,许多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陆文渊白天照旧不在家,他提着包到处溜达,看看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等到下班的时间点才会回家。
他走过颐和路铺满林荫的小洋楼,走过的岁月厚重的挹江门,来到自己小时候成长的地方,花上一块钱坐了趟长江的渡轮,看一看记忆里的中山码头。
他用脚步一寸一寸丈量着过去四十多年里,自己生命的痕迹。
又过了几天,家里就只剩下了两间卧室,准确的来说,是只剩下一间了,因为陈安楠的房间也很空,他这段时间住校,本来就不大回家,要是回来,也是和陆清远睡一间。
陆文渊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他说自己这趟出差少说也得小半年。
陆清远说没事,家里有他,一切都安好,等忙完这段时间就带陈安楠去无锡看他。
他让陆文渊到了无锡记得跟他报平安,要是职工宿舍住的不合适就搬出来住,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或者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千万记得要跟他说。
陆文渊被叮嘱的一声不吭,等儿子都说完了,才笑笑:“老了老了,当年我跟你说这些,现在轮到你说我了。”
在家里住的最后一晚,陈安楠从学校回来了。
小崽听说叔叔要走,起先怎么也不肯同意,赖着人家撒娇,哼哼唧唧的样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特别黏人,弄得陆文渊哭笑不得,答应先把他送到学校再走。
现在家里重新请了一位钟点阿姨,给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吃完晚饭,他们一家坐在一起看了会儿碟片,他们很久都没有这样坐在一块看电影了,电视机里放着熟悉的台词“当时那把剑离我的喉咙只有0.01公分”……
是周星驰的《大话西游》,当年这部电影从香港火到内陆,周星驰一夜之间变作了周爷。
晚上睡觉的时候,陈安楠破天荒的没跟陆清远一起睡,他爬上陆文渊的床,要跟叔叔睡。
全家属他会撒娇,谁都拿他没有办法,小崽实在是太可爱了。
凌晨两点,陆文渊仍然没什么睡意,他的呼吸轻之又轻,借着月光看了陈安楠好一会儿。
陈安楠抱着他,腿也大咧咧地敲在他身上,从小睡姿就不好看。
黑暗里,陆文渊感觉到小孩趴在了自己的胸口,像小时候那样叽里咕噜地说梦话:“哥哥帮我签字……哥哥签字……”
说完,自己翻了个身,伸手紧紧抱住人,咕哝:“小陆,我好爱你。”
陆文渊听着梦话,拇指刮了刮陈安楠的脸,温声说:“老陆也爱你。”
睡梦里的小孩儿像是听见了,依赖的朝他怀里拱拱。
他的孩子们都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的朝着更好的未来走去。
四月,南京春意盎然,陆文渊院子里的花儿败了。
陈安楠发现这件事,并不是因为他有多敏锐的观察力,噩梦来得时候往往没有任何预兆。
就好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你做了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直到某天你再回神时,才会惊觉,原来有些事情早就由命运交予你手中,半点也由不得人。
陈安楠一到春天就容易感冒,之前在家里把哥哥把他照顾的很好,导致陈安楠自己都忘了这茬。
四月的天,昼夜温差大,流感高发期,班里病一个就能倒一片。
陈安楠先是发现自己书包里装着的平安福丢了,那小玩意儿还是之前鸡鸣寺求的,他自打这东西丢了以后就心里没着没落的,说不清怎么回事,反正心里头堵的厉害,上课注意力都集中不了,被老师骂了好几次。
果不其然,没几天,他就来了场病,起烧起的厉害,在学校的医务室里打了两天点滴没好,又给送到外头的医院里去了。
陆清远这会儿在忙法大的复试,后头还有一大堆学校的东西压着他,他忙得有几晚都在学校自习室睡的,还不知道这回事,陈安楠也没找他。
手机里最后留的还是一天前的对话,都是阿狸的表情包。
医院的急诊区乱糟糟的吵,陈安楠觉得脑袋都快炸了,寒假里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一点肉,这么磋磨两天又没了。
送他来得同学给他买早饭去了,陈安楠打完三瓶点滴,感觉好了不少,他给同学发了信息,让他别回医院了,自己去找他。
医院里真是吵,早上八点多就人挤着人,急诊中心对面就是住院区,两栋楼挨得很近,一条长廊连着,时不时有医生进进出出。
那道门被推开的时候,陈安楠有一瞬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男人是谁。
俩个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对方。
陆文渊也很意外,他眨眨眼,确定眼前是他家小崽以后,反倒是先笑了:“崽,你是不是又换季生病了?我就说住校不好吧。”
他语调轻松,可陈安楠还是没说话,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立在原地,仿佛失去了全部的语言组织的能力。
人竟然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消瘦成这样。
陆文渊从前爱笑,他是个温文的人,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真是好看,可现在,他笑起来时,陈安楠几乎能看见他薄薄的皮肤下,骨瘦支离,那是种近乎病态的可怖。
太瘦了,瘦到病号服在他身上都显得空荡,那眉间隐隐的灰败化作了深重的川字,让他的脸色更显苍黄。
原先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只剩灰茬紧紧覆在头皮上。
陆文渊如同一夜之间被蛀空的树,从里头衰败了。
这是怎么了呢?叔叔不应该在无锡任教吗?怎么会在医院呢?不是说回来就是历史学系的院长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呢?
陈安楠喉结轻颤,他想问清楚,可张张嘴,连声“叔”都发不出来,胸腔剧烈起伏根本不受控制,字音都挤在喉咙里了,进不得氧气发不出声音。
陈安楠想不到,陆文渊也想不到。
就像那天他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把报告翻来覆去的看。
可看见的仍旧是清晰的检查结果——胶质细胞瘤,脑癌。
第67章
陆文渊确诊过脑癌之后,必须要尽快住院,癌细胞是最容易扩散的。
三月底的时候,他拖着行李离开家,接受了第一次放疗。
头发被剃光,陆文渊照镜子的时候还在笑,跟医生说,我儿子说我长白头发了,现在多好,一根也看不见了。
医生还是蛮意外的,他碰到过那么多的病人,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够这么豁达的接受这件事,他拍拍陆文渊的肩,说小兄弟你会好起来的。
放疗的过程漫长而痛苦,每一次放疗,都会抽干一个人全部的精神气。
陆文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那种灰败的气息笼罩在他周身,飞快的吞噬掉他的生命力。
在医院里的日子很难熬,陆文渊每天闷在消毒水里,浑身不得劲,想下床走走,但是身体的颓败已经完全支撑不住他的行动了。
他活像个被钉在玻璃壳里的标本,每天按照护士的嘱咐吃饭,喝水。
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想要出来透口气,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陈安楠。
陈安楠在不明显的发抖,从见到陆文渊的那一刻起,他就克制不住的抖,像是害怕,又像是在卖力的压制着情绪所致。
命运的巨掌如同搓摆泥巴,竟然可以将原本鲜活的一个人毁成这样。
俩人站在医院的走廊上,陆文渊朝小孩伸伸手,笑着说:“来,我抱抱。”
陈安楠像小时候扑到他怀里,但是叔叔已经不会再把他兜抱起来了。
他陪着陆文渊在医院的绿化区转了小半圈,听陆文渊说说最近的事,说这不是啥大不了的病,他之所以没说是看俩小孩最近都很忙,大家都很辛苦,他想着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就等后面忙完再说也不迟。
他把病情说得轻描淡写,丝毫不觉得自己憔悴的吓人,和陈安楠坐在长椅上晒着太阳,说:“崽,你别害怕,我好着呢,正常人来医院磋磨两天谁都会憔悴,你别瞎想。”
陈安楠假装平静地点点头,说:“我不害怕,我就是想你想的……你走的这一个月里,我每天都很想你,你不给我打电话,也不跟我视频了……我现在总算是看到你,只要你在这里,我就高兴。”
陆文渊心情似乎很好,笑着揉揉他的发:“这么想我呢?行,那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好不好?你先回去吧,我帮你给老师请个病假。”
“你别打电话了,我一会儿就走,”陈安楠说,“你也不用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我要有时间就给你打,你记得接我电话行吗?”
“当然可以。”
陈安楠想了想,又说:“那我周末放假再来看你,你别不在,让我找不到。”
陆文渊点点头:“放心吧,我肯定在。”
陈安楠也点点头,转身时,眼眶倏地就红了。
他没敢叫陆文渊看见,自己深深缓了口气,回学校去了。
这事除了他俩,暂时还没有人知道,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就算要瞒也瞒不了多久。
确实没瞒多久。
陆清远再忙也不是个傻子,他爸这个状态,打电话的时候听声音都能听出来,一个病气深重的人再怎么装也掩盖不了字音里的憔悴。
陆清远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后面去,他晚上留宿在医院,白天照常去上课,夜里头同房病人都要休息,不能开灯,他干脆就带着书去没人的走廊上看。
他给肖卿湘打通了电话,肖卿湘先去联系了北京的一位脑瘤专家,请他来会诊,然后连夜赶了最近一趟飞机回南京。
事情没有他们预想的那么乐观。
半个月过后,陆文渊的病情再次恶化。
专家再次进行会诊,保守治疗已经没办法达到效果了,必须要进行手术。
以现在患者的情况而言,手术只能定在一个星期后,不能和放疗时间挨太近,患者身体状况不允许。
陈安楠这段时间里被批评的次数越来越多,上课走神,练琴的时候也总走神,那些字字句句,在天边,在耳旁,他听不真切,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走神,最差的时候还被叫到走廊罚站了半天。
他的状态越发不对劲,陆清远最近给他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也不接。
人的情绪在某种极端下,其实是没有控诉欲望的。
陈安楠像是把自己封闭了,他没有情绪对待任何事情,他把自己的灵魂封在了一处窄小的地方,谁也找不到他。
晚上睡觉,他听着同学微起的鼾声,麻木的盯着天花板,想了又想,他把手机拿出来。
突来的光亮刺痛了他的眼,他看了眼和陆清远的对话框,全是陆清远一个人发的信息。
然后,他点开生日的全家福,就这么愣愣的看着,看到手机熄屏,他按亮,继续看,整夜没合眼。
日子照旧是得过下去的,时间温厚的无情,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
从来不会。
陆清远刚结束导师的小组任务,准备把东西收拾收拾去阶梯教室上课,他还有一节教授的大课,不能缺堂。
然而,他打开手机一看,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行又一行的未接来电,占据了整个手机屏幕,划不完似的。
陈安楠给他拨了起码有几十通电话。
手机静音了一个小时,整整一个小时,他一条也没有接,最后一条是在五分钟前打过来的。
陆清远只觉得背脊一股凉气窜上来,那种微妙的恐惧感顷刻间占据了他的内心,好像世界末日真的来了。
他发誓自己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的,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神经。
他穿过熟悉的急诊楼道,穿过放射科和彩超中心,跑过精神科,到肿瘤内科。
然后,他终于看见蹲在抢救室门口的陈安楠。
陆文渊突发性晕厥,病灶部分水肿压住了视觉神经,人一下子就毫无前兆的栽下去了,陈安楠刚打完水回来,就看见这一幕。
医生把人拉去抢救。
那会儿肖卿湘不在,陈安楠只能给哥哥打电话,陆清远一通没接。
抢救室前的灯光长久的亮着,铺在地上,一片刺眼的红。
陈安楠蹲在那片红晕里,胳膊抱着膝盖,下巴搭在上面,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他这些天从来没外露过什么情绪,心力交瘁抽干了他的最后一口气,对着陆文渊的时候,连笑也笑不出来。
“楠楠。”陆清远叫他。
陈安楠听到声音的时候,先是茫茫然的抬头,目光在渐渐聚焦,最后映出了陆清远的身影。
这一瞬间,所有的情绪好像都有了缺口。
紧绷的精神骤然松懈,委屈铺天盖地的压下来,他好像又成了那个在母亲葬礼上孤独无助的小朋友。
陈安楠动了动嘴唇,哑声说:“哥哥。”
陆清远沉默地朝他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抱到怀里,下巴压在他的发顶,拍拍他的背。
灵魂好像有了归处,陈安楠颓然的把脸埋在他的肩上,字音发颤:“你去哪里了啊……我打了好多电话你怎么不接呢?”
陆清远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陈安楠的肩膀抖得厉害,他没抬头,像质问,又像是依赖:“你去哪里了呀,我一个人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快怕死了……”
“我不想叔叔这样,为什么我求了那么多符,菩萨没有眷顾他呢?”他的字音断续,抖不成完整的一句话,“我不想要他走的呀……你知道的,我很爱他,很爱很爱……”
陈安楠起先只是无声的啜泣,直到眼里的泪再也兜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呜咽从喉咙里溢出来。
陆清远一下一下地顺着他打颤的背脊:“没事的,我在。”
衣服里浸出温热的湿意。
陈安楠在他的怀抱里哭得发颤。
上天从来没有眷顾过他。
四岁的时候,癌症带走了他的母亲,那个最初给他世界里留下全部色彩的人,就这么被命运无情地从生命里抹去。
那是一段极其惶惶无助的日子,他每天都要辗转寄住在别人家里,每时每刻都在害怕自己再次被抛弃,害怕自己真的成了没人要的孤儿,直到葬礼上,他遇见了陆文渊。
这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像他的亲爸爸一样待着他,在他害怕的时候给予他全部的力量,那单薄的肩膀能扛得起世间风雨,那粗糙的双手能撑起把卡通小伞。
陈安楠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到里面只装着两个人。
叔叔将他从命运的指缝里拉出来。
哥哥给他的世界里点亮了一盏灯。
陈安楠还是想不明白,他的世界明明都这样小了,为什么命运还是能够找到他,轻而易举的摧毁掉他的一切。
陈安楠不过是那命运巨掌里的一块泥巴,任它怎么揉搓摆弄都可以。
陈安楠哭得喘不上气。
说不害怕都是假的,他太害怕了。
他的眼泪在这几个小时里快要流尽了,哭到最后,他也哭不出声音了,只是木木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流流眼泪,一会儿自己擦干。
眼皮肿肿的耷拉着,眼角那块皮肤紧绷着,像伤口收紧时的感觉,脑子像是变成了个闷葫芦,又轻又干。
陆文渊经过抢救,情况算是稳住了,医生取了癌细胞样本,要重新做化验,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等出结果后,他们要再次会诊决定具体的手术方案。
肖卿湘跟医院主任打了声招呼,把人挪到了单人病房里,又在里面加了张陪护床,每晚陪着他。
这期间,有很多朋友同事过来看陆文渊,来得人很多,桌上的果篮都堆不下了,叔婶也从乡下赶来,带了自家熬得中药补汤,小心地问医生病人能不能吃。
陆文渊醒来的时间越发少了,他自从抢救过后,就变得很嗜睡,睡着了也好,醒着脑子疼得受不了。
那种挥散不去的病气在他身上显得越发深重,灰败地涂抹在他脸上。
陈安楠自从那天哭过以后,情绪也好多了,他坐在病房里给叔叔剥橘子,金灿灿的一个大橘子,被他挑了丝,用一张餐巾纸兜着。
四月底的阳光照在病房里,散去了一丝沉闷的气息。
陆文渊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突然笑了下,说:“我们的小崽真是越来越好看了,还是长大了。”
陈安楠闻言抬起头,高兴得说:“长大了好,我长大了赚钱养你呀。”
陆文渊被这句话逗得乐出声:“我不要你养,你和哥哥好好长大就行。”
陈安楠抬着脸冲他笑,陆文渊的视线已经不大好了,视觉神经被胶质瘤压住了,他们全部的希望都压在了明天的专家会诊里,会诊过了基本可以确定第二次手术时间。
明亮的光线,照出陈安楠脸上的小梨涡,笑起来真是可爱。
陆文渊突然拍拍自己侧边的空位,说:“来,崽到这里来。”
陈安楠坐过去,挨在他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拱着他。
陆文渊笑笑,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像从前那样,一遍又一遍摸他的头发,指缝从柔软的发里穿过,陈安楠从小就喜欢这种带着亲昵的爱抚,跟小狗顺毛似的。
“楠楠,哥哥不说,叔只好偷偷地问你,”陆文渊平和的看着他,“哥哥是不是谈恋爱了?”
这一通推心置腹的聊天不知道聊了几个小时。
病房里的笑声很欢快。
陆文渊说:“真的呀?小远给人家送了一年的早饭才追到的?这可真是我亲儿子,我当年追你阿姨送了三年的早饭,他深得我真传啊。”
陈安楠笑地歪在他身上,继续说:“姐姐长得特别漂亮,头发长长的,像广告明星。”
“他们每回出去玩,哥哥就故意说跟我去的,拿我打掩护,太坏了!”
“姐姐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哥哥跟她感情好着呢。他们很相爱。”
“等哥哥结婚我就可以当伴郎了!”
“姐姐说如果我跟他们一起考去北京,她就介绍我去乐队,我说那好啊,我特别想去呢,我要去当主唱啦,但是我现在不想去了,学习好累,我不去当电灯泡了,我留下陪你好不好?”
陆文渊没说话,只是静静听陈安楠说着那些事情,听一听他从未见过的,只属于陆清远恋爱时的那一面。
快乐,鲜活,自由。
光线落在眼尾的细纹上,显出了陆文渊的老态,却被眉眼间的笑意晕染出一派柔和的感觉。
病房里的笑声那样欢快,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陈安楠笑到最后没劲了,只能趴在陆文渊的身上,眼眶渐渐红了。
陆文渊摸摸他的脑袋,笑了笑,说:“崽,你和哥哥……”他的话说得太轻了,陈安楠没能来得及听清。
也再没机会听清了。
他说得是和哥哥一起走吧。
第68章
陈安楠觉得,没有比自己的所作所为更对不起陆文渊的事情了。
当陆文渊问出问题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不是害怕事情被发现,而是愧疚。
一种乏力而深重的愧疚感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心上,逼得他不得不撒谎,然后,他需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这一个谎。
可他深切的知道,谎言总有被戳破的那天。
然后呢?然后要怎么办?陈安楠想不出来。
人总是在命运的洪流里被推着向前。
往前一步,他对不起陆文渊。
往后一步,他对不起陆清远。
无论怎么选都是错,又好像是老天早已做好了选择,注定要他对不起一个人。
陈安楠回了一趟家,这几天家里空空荡荡,基本上没人回来,书房里好多东西杂七杂八的堆在那,没有人收拾。
他都顺手理了,以前他最爱乱丢东西,每回都是陆清远跟在后面给他收拾。
现在他得学着自己做了。
当他把所有东西规整到柜子里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樟木箱子,上面贴着陆文渊写的:爱与光阴。
陈安楠打开,是一堆陈旧而眼熟的杂物。
他在一堆东西里意外翻到了一张试卷。
试卷早就脆的不像话,边角都卷着斑驳的黄,翻开时簌簌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了。
上面的铅笔字迹淡的几乎已经看不出来,歪歪扭扭的写着一年二班陈安楠,试卷上一个又一个的猩红的叉,在时间的冲刷下也变得不再刺目。
陈安楠坐在椅子上,细细地看。
这些题目不过都是二十以内的加减法,他却一道题也做不对。
他突然间就想起来,那是小学的期中考试,因为考试成绩不好,偷偷找哥哥签的字,后来家长会,他第一次被老师找了家长。
对于那个年纪的他来说,被找家长是天塌了的事,他吓得连头都不敢抬,近乎绝望的觉得自己完了。
可陆文渊却说,没关系。考试不好没关系,成绩不好也没关系,哪怕上不了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都没关系,叔叔养你一辈子。
陈安楠把试卷重新夹回去。
与试卷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台小摄像机和一本相册。
翻开,里面全都是他和陆清远小时候的照片,被按照时间的顺序,一张张整齐的收纳着,每一张下面都被贴上了这些是在哪里拍摄的。
最前头的,是他骑在叔叔的脖子上,开心的大笑,哥哥也被单手抱在怀里,笑地很开心,背景是红山动物园,他们一家去看熊猫,下面的时间是3/12/2001。
他一页一页的翻,一页一页地回忆着过去种种。
这些照片全都褪了色,脆的仿佛一碰就碎。
仿佛那些曾经的鲜艳与美好,都被时间困在了方寸之地,再也回不来了。
陈安楠抱着相册睡了一晚。
眼角又滑出一片温热,淌到耳蜗里,微微的痒。
他可以对不起任何人,但是他不能对不起陆文渊。
陈安楠小时候从来不知道父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陆文渊于他而言,一直是叔叔的名分,可陆文渊的到来,却为他补全了“父亲”的事实。
五月初的时候,脑癌专家在手术前进行最后一次会诊。
开颅手术定在五月中旬,虽然说胶质瘤是恶性肿瘤,并且存在复发的可能性,但不治是没有希望的,治了还有五十八的可能性,术后他们会进行一段时间的化疗,遏制癌细胞的生长,如果恢复的好,十年之内的生存期是没问题的。
陆文渊勉力笑笑,也没多说什么。
陈安楠给一口一口地喂他喝小米粥,陆文渊喝不了几口就说不想喝了。
陈安楠用棉花棒给他沾一沾嘴角,陆文渊问:“马上要高考了吧?”
陈安楠点点头,说:“嗯,下个月初。”
“好好考。”陆文渊笑着碰碰他的脸。
陈安楠不敢看他。
这时的陆文渊已经完全瘦至脱相,眼窝深深的凹陷进去,瞳孔散淡,脑袋上因头发被剃光而泛着灰青,布满针扎的痕迹,仿佛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
没过多久,医生进来推走了他的病床,要做术前的身体检查,检查在负一楼,肖卿湘陪着去了。
病房里空荡荡的,陈安楠知道,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出抉择了。
陆清远是晚上过来换班的,白天实在是抽不出来时间,这些天他忙得连和陈安楠碰面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联系了。
陈安楠也没给他发过信息。
其实陆清远更像在躲着他,说不清为什么,陆清远隐隐觉得好像再见面,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他的敏锐程度就像某种动物在天灾前的预感。
可再怎么回避,该来得一样不会少。
病房里,陈安楠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是连呼吸也不会了。
直到那双脚在视线里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面前。
陈安楠抬起头,看见哥哥站在他面前,熟悉的格子衫外套,里面是件短T,和他们去拍照时的那天一样的打扮。
这会儿病房里的灯没有开,走廊上的光从门缝中流淌下扇形的阴影,在他们脚下分割出一明一暗,陈安楠坐在暗里的一处,陆清远站在光里看他。
俩个人对视的一瞬间,像是光影拉出了一个很长的镜头,又像是倒带时,画面突然卡顿了一下。
“哥哥。”
“嗯。”
“我有话想说,可以出去谈谈吗?”
“好。”
陆清远没有拒绝。这些天来,他的大脑非常清晰,他清楚的意识到陈安楠是不会再去北京的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都得承认,谁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谁都无能为力。
果不其然,陈安楠纠结了半晌,还是微弱的开口:“哥哥对不起,我不想去北京了。”
“我知道了,”陆清远的话很平静,没有太大的意外,“我看过了,北京南站到南京南站只需要四个小时十五分钟,我可以放假的时候回来看你。”
陈安楠低着脑袋,抿抿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清远接着说:“飞机的话是两个小时,禄口机场离家有点远,但也来得及,我可以周末放假的时候就回来,如果你觉得还是不行,我会再想想其他办法,休息时间多的是,我们可以视频,可以打电话,现在通讯也很方便。”
陈安楠还是摇头:“哥哥,我的意思是——”
“陈安楠,”陆清远突然出声打断他,声音有点发抖,“我累点没关系的,你别……”
他说到这里,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头,拉住他的手,近乎是一种祈求的语气:“你别不要我好吗……求你了。”
求求你,别不要我。
求求你,别放开我。
陈安楠在他的手心下抖得很厉害,抑制不住的打颤。
这句话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磨在心尖上,每一下,都让他的灵魂撕裂出一道创口,缓慢持久的疼痛让他把全部的理智都逼到灵魂的一角去。
他也不想的,可他不能对不起陆文渊。
陈安楠的胸腔起伏,鼻子酸得胀痛,那些话堵在嗓子眼里,压得他要喘不上气。
有些话是很难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口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陈安楠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像是浸在水里,他的下唇因为情绪起伏而剧烈颤抖,他紧紧咬住,直到腥锈味沿着舌尖荡开。
他说:“哥哥,对不起。”
他继续说:“对不起……我不想再这样偷偷摸摸的了,我很累,真的很累了,这样的日子让我觉得每一天都喘不过气,对不起……”
恋人之间最忌讳的就是对不起,要是他指出你的缺点,跟你大肆吵上一架,声泪俱下,你知道这是可以挽回的,可当他是一种极其疲惫固执的姿态的说出“对不起”,一切就全都结束了。
不会再有任何挽留的余地。
陆清远的心在这一刹好像不会跳动了,他就这么看着他,声音哑的不像话:“……为什么不要我了?”
陈安楠说不出来。
他既不能告诉陆文渊,虽然你对我这么好,但是我跟你儿子在一起了,他也不能告诉陆清远,自己在陆文渊面前编造了一个女孩和一个未来。
心里的情绪被一点点挤压出来,过了临界点,就会突破爆发。
陈安楠的眼泪掉下来,脸色白的像纸,声线抖得厉害:“我是这样想的,你要去北京,我们会分开,你不在我身边,我们就会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会因为意见不合大吵大闹,出问题了却只能隔着屏幕,隔着电话线来解决……”
“然后呢?”陆清远问他。
陈安楠声音弱下去:“你得来回跑,这样很累的,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
陈安楠用力闭了闭眼,红着眼眶说:“可是我觉得很累……”
这样拙劣的谎言,明明一触即破。
陆清远眼底发红:“然后呢?你就不要我了?”
然后呢?
陈安楠继续编造着拙劣的谎言,然后他们会吵架,会和好,再吵架,再和好。
一次一次的闹脾气,一次又一次的和解,可见不到,碰不着的恋人就如同一辆自行车上的链条,明明都是向前,却朝着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费力的向前。
最后,他们会在异地恋里消磨掉所有的感情,假装维持着当时的体面。
陆清远没说话,他就这么死死盯住陈安楠。
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哥哥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陈安楠知道。
这样的眼神,压得陈安楠喘不上气,他哆哆嗦嗦地说:“然后,你会遇到更好的人……你会遇到正常的,爱你的,拥有一个完整家庭的女孩子来爱你,起码她知道应该怎么样去爱人……”
你会拥有完好的家庭,拥有爱你的子女,你会拥有幸福的一生,而不是被我拖累。
哥哥值得最好的。
陆清远气息不稳,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就这样想我?”
“你怎么不明白,”再也说不下去,陈安楠眼泪狼狈地流淌下来,“我们不会有以后,就算你不愿意遇到更好的人,可我呢?如果是我遇到了更好更合适的人呢?你能保证我以后都不会遇见更好的人吗?!”
“我不要听这些,”陆清远眼底全红了,像逼问,也像是真的不明白,“我只要听你说你不要我了。”
陈安楠说不出来,他在陆清远的手下,抖得像浮萍的叶。
他快要被压垮了。
“别这样,求你了,我们好好说话不行吗……”他想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但是陆清远抓得太紧了,陈安楠挣不过他。
陆清远拽着他,手指在不断收紧,劲大的几乎要勒断了他的腕骨:“陈安楠,你说你不要我了,你说啊!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要我了!”
理智终于在这一刻分崩离析,陈安楠溃不成军。
心里的疼痛如一滴墨水,一旦被晕染开,就会被不断放大再放大。
疼痛像是没有边沿,陈安楠卸了力气,绝望的哭起来:“你别逼我了行吗?”
他歇斯底里的哭泣,哭得胸腔一颤一颤,哭得嗓子都哑了,眼泪糊的满脸都是,拉着哥哥的手,哀求着说:“求你了,别逼我了……求求你别再逼我了……我真的不想再继续了……对不起……”
眼泪落在陆清远的手背上,滚烫的温度沿着皮肤摧拉枯朽的灼烧到心里。
他说他很累,他说他不想继续了。
他的每一声哀求都让陆清远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那些字化作锋利的刃,剖开他的五脏六腑,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痕迹,绵长的疼痛让他的灵魂都在振动,疯狂叫嚣着疼痛。
陆清远闭上眼,喉结滚动。
陈安楠还在哭泣,崩溃之下声线扭曲,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憋得胸腔都闷疼。
陆清远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他转过脸去,用力喘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地骇人:“陈安楠,每次都是这样,你一哭我就受不了。”
“好了,别哭了,再哭嗓子哑了,老师又要批评你了,”陆清远把人拉过来,用手腕最干净的一处给他擦眼泪,“没关系,既然你觉得累了,你觉得自己会拥有更好的人生,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陈安楠摇摇头,喉咙里还是抑制不住的呜咽。
手腕上的湿意,带着熟悉的体温,陆清远每个字音都在齿缝间磨碎了,化作了轻之又轻地沙哑:“但是——”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选择。”
月光碎在地上,晃眼时,像流了一地的泪。
陆清远真的再也没有跟陈安楠说过一句话,他们仿佛一夜之间斩断了所有的联系,连话都没有了。
二零一二年五月十二号,一个下着雨的午后,陆文渊终于被推上了手术台。
十二个小时的手术,所有人都在外面等着,雨滴噼里啪拉的敲打在玻璃窗上,沉闷急促的像是心跳声。
手术里,陆文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看见自己回到了学校,阶梯教室里坐着他的学生,他抬手在黑板上重重的板书下今天的课题。
一堂课结束,他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陆教授!陆教授!”
陆文渊回头,看见是个少年,逆着阳光朝他跑来:“陆教授,你不是答应过我等我考研了以后亲自带我吗?可我问了,他们说你今年不带学生了。”
“哦,”陆文渊微笑着说,“今年家里有点事,实在是忙不过来了,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指导你一些。”
那男孩笑起来,光线模糊了他的脸,陆文渊觉得他很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陆教授,你人真好。你这么好的人,不应该在这里的呀,你回家去吧?我送你回家吧,啊?”
陆文渊没明白他的意思,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轻飘飘地仿佛没有任何重量。
然后,他耳边逐渐有了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微的抽泣,远远近近,听不真切。
“文渊?文渊……”
“叔叔!”
“爸……”
“老陆!”
声音纷乱,混着走廊上杂沓的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隐隐之间,听见医生说,这次手术很顺利,但出重症监护室没半天,病人血压飞速下降,人差点就不行了,医生紧急进行心脏起搏,好在是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了。
陆文渊虚弱地抬抬眼皮,看见肖卿湘趴在他病床边,泪流满面。
陈安楠也肿着眼皮,头发都被眼泪黏湿了,陆清远在另一边,问他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陆文渊视线扫视了一周,并没有看见梦里那个人的脸。
在这之后,是漫长的术后恢复。
他们都在旁人看不见的疼痛中缓缓愈合着自己的伤口。
六月的天气,南京又开始闷热起来,陈安楠高考完以后,每天都来医院陪他,有时候是聊聊身边的趣事,有时候是说说家长里短。
奇怪的是,陆清远却从不露面,直到陈安楠回家,走廊上才会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缓慢沉滞。
日子转眼来到了八月底,陆文渊终于在医生的准许下出院了。
出院那天,艳阳高照,陈安楠来接他。
走廊上很安静,陆清远没来,他已经去北京了,是以最高分被法大录取的,他的优秀依然令人艳羡。
陈安楠在陆文渊的叮嘱下,把东西收拾好。
临走前,他隐隐听见了一声微弱的“楠楠”,轻的像是幻觉。
陈安楠脚步不由停滞。
回头时,窗外蝉鸣声依旧,八月的阳光仍然灿烂。
他的少年时代,至此落幕。
第69章
高中毕业了,没和哥哥一起去北京,好遗憾。——2012.8.19多云转晴
陈安楠留在南京,进了一所很不错的艺术学院,算是本地最好的了,肖卿湘在里面帮了很大的忙。
自打陆清远走了以后,家里连上一条狗,就三个活物。
陆文渊把自己院子里救不活的花给除了,那些还有得救的,费了点心思,重新养了养。
说来也是,他当时递上去的辞职信没被校方批过,他只能修养好后,继续回去上班。陆文渊哭笑不得,说自己这辈子简直是劳碌命。
不过这次病后,他学会了把工作放一放,好好休息。
陈安楠也不例外,他现在很多事情都学会一个人做了,以前他系的鞋带总是散,都是哥哥帮他系,现在,他学会了系一个漂亮又不易散开的蝴蝶结。
他学会了把自己用完的东西归纳整齐,分门别类,以免下回找不到,记住了钥匙也得在回家的第一时间里挂好,不然没人给他开门。
他还多了个怪癖。
家里晒干的衣服他都要自己收,不让别人帮忙,阳光暴晒后的衣服后,那种干净淡淡的洗衣粉香,闻着像哥哥身上的味道。
陈安楠仔细的叠好,收纳。
实在想的时候,他会偷偷溜进哥哥的卧室在里面,安安静静的睡一觉,等睡醒后,他看着窗外渐黯的天色,将落未落的悬日,总觉得再一翻身,就能碰到熟悉的体温了。
陆文渊有好几回都说,要不然再搬进去吧,反正这间现在也没人住了,陈安楠只是摇摇头,说不用啦。
哥哥的房间很空很空,原本里面就是陈安楠的东西比较多,现在陈安楠回自己房间了,陆清远分了几次,让陆文渊帮他把需要的东西寄走。
久而久之,这间卧室就空置下来了,在一次大扫除过后,这间房间干净的像是从来没有人在里面住过一样。
陆清远离开的第一年里,陈安楠在积极的生活。
人忙起来的时候,才会忽略情绪上的漏洞。
有一回,他跟网上视频学做了无糖饼干,他按照比例配好食材,做出形状以后,还十分认真的给每块饼干都画上了笑脸,结果烤出来一堆外星人,又难吃又丑。
吃完以后闹了急性肠胃炎,半夜被陆文渊开车送到医院挂急诊了。
陈安楠这才发现,原来很多小事,是很难做的。
他学不会做饭,他的学习成绩依旧糟糕,时常游走在挂科的边缘,稍不注意就得补考。
——小陆,你保佑我不要挂科啊啊啊,我不想补考呀TAT
——小陆,我没挂科,就是考得也不太好,要是你在肯定又得说我不思进取了,没关系,幸好你不在啦,气不着你,嘿嘿^^
新一年的冬天很冷,元旦过后连玄武湖的边缘都上了冻,陈安楠一觉醒来,天地间苍茫一片,竟然落了场雪。
陈安楠兴冲冲的爬起来,看日历上的日子,还有一周就过年了。
过年是好日子,阖家团圆的热闹年,再远的距离,也会有归家的人。
陈安楠高兴了好几天,他一天一天算着日子,拿笔在日历上面画叉叉,水杉林的针叶被埋在雪下,他走在这条木板桥铺成的小道上,故意踩在雪上,听它们咯吱咯吱地响,伴奏似的。
2013年终于来了。
陆文渊在厨房里包饺子,外头有小孩在扔摔炮,时不时炸出点响。
哥哥没有回来。
陈安楠蹲在门口的地上搓雪球,搓了一大一小的球,垒在一起当雪人,他自己一个人这样玩了一整天,搓到最后手都僵地没知觉了。
最后家门口的台阶上,被他摆了四个画着笑脸的小雪人。
他拍了张照,发了条说说,配文——雪人一家。
陆文渊叫他回家吃饭,开门,看见飘洒得雪影里,蹲在地上的那一团影子,仿佛是希腊神话里的安泰俄斯,那片土地能让他恢复力量似的。
原来也不是每个年都能阖家团圆的,陈安楠从此不再期待过年。
时间带能带走的东西太多了,陈安楠变得有点沉默了。
他不大跟同学说话,总是自己游转在校园里,只有谢溪给他发消息时,他才会想起,原来自己还是有好朋友的。
谢溪高中毕业后保送了西班牙的一所大学,遥远的距离,不到假期都回不来。
高中的朋友四分五散,很多都考去了外地,大家都走了,填志愿的时候都说要留在本地,等分数下来,基本没几个人留下来,江苏的考卷总有一种要把人送出省历练的感觉。
兜兜转转,陈安楠觉得这个世界里好像又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陆文渊见不得孩子这样消沉,但凡有空就把人领出去溜溜,带着他去各个地方吃点好吃的,玩点好玩的,陈安楠在叔叔面前,总是笑地很开心。
他不想让叔叔为这点事担心。
总是发呆的陈安楠,不大爱笑的陈安楠,喜欢独来独往的陈安楠,在女孩子们的眼中,竟然意外的吃香。
陈安楠经常的会收到一些小礼物,包装都格外精致,上面喷着淡淡的香味,里面有时候塞着联系方式,有时候是封表白信。
在这些里面,让陈安楠记忆最深刻的,是他收到了来自男生的表白。
是美术系的一位学长,高高瘦瘦一个大男孩,人很阳光。
陈安楠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学长说,是因为有一回,他在校外兼职的时候,陈安楠帮过他,后来有好几回又在食堂碰见了,觉得挺有缘分,就留意了他好久。
陈安楠想起来了,他有一回去上声乐课,看见一个男生站在太阳底下给补习班发传单,盛夏近四十度的高温天气,他热得面红耳赤,陈安楠刚好下课,就顺手接了很多传单,帮忙发出去一些。
因为哥哥以前也兼职过,边工边学是很件很辛苦的事。
陈安楠说自己有喜欢的人,对方问能不能透露一下是男生女生,陈安楠说是男生。
陆清远一直没有回过家。
陆文渊在13年中秋的时候去了一趟北京,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去北京了,叔叔去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带回来哥哥。
临走前,他问陈安楠想不想跟他一块儿去北京,陈安楠摇摇头,说:“不想去。”因为哥哥肯定不想看见我,要不然就不会不回家了。
陈安楠不想去给人家添堵。
开门的时候,陆清远目光短暂的在陆文渊身后停滞了一秒。
陆文渊说:“别看了,后头没人,就我一个人来的。”
陆清远没说话,沉默地把父亲手上的东西接过来,过了会儿,才说:“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好提前去接你。”
“我看你是一点都不想我,出门一趟家都不回了,忙成这样,你还能想起来接我?”陆文渊说他,“我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就说你有事要忙,你看我像不像傻子?”
陆清远没接茬。
陆文渊拍拍他的肩,接着说:“你俩有话不能好好说?天大的事儿也不能闹成这样啊,你不见他他不见你的,到底什么事不能和爸说?我来给你们做主成不成?”
陆清远终于动了一下,是离他爸远了点,他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嫌烦。
水杉林在冷风中褪去半边青绿,化出浓烈的红,再落下针叶被雪掩埋。
陆清远两年没回过家了。
又是一年新年,陈安楠趴在沙发上发呆。
屁股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两下,陆文渊说:“屁股往里收收,给我挪个地儿。”
陈安楠闻言,老老实实的往里坐坐,再把腿蜷缩起来。
陆文渊正在和肖卿湘打电话,一通电话打完,又有人发信息过来,新年祝福太多,陆文渊被祝福的头都疼,感觉下一秒又得犯病。
他去厨房里切个水果的功夫,手机再次响起来。
陆文渊看了一眼屏幕,发现是陆清远的视频通话,他立马把手机摄像头挡住,朝陈安楠招招手,说:“崽,快来快来。”
陈安楠以为是叔叔要帮忙,刚趿拉着拖鞋过去,陆文渊一下就接通了电话。
手机里,陆清远的脸透过屏幕清晰的映在眼前。
这是陈安楠时隔两年,第一次看见哥哥的脸。
好像变了,又好像全都没变。
他一时间没反应上来,连呼吸都滞住了。
“爸,你摄像头是不是压着东西了?我看不见你的人。”陆清远从摄像头里只能看见黑乎乎的一片,他挑了几个角度还是黑乎乎一片。
陆文渊把发楞的小崽拉过来,推到手机面前,自己切水果去了,边切别说:“我没压东西,前两天摄像头摔坏了,你别看我了,让我看看你就行。”
陈安楠不敢呼吸,听见陆清远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这样行吗?”
陆文渊瞥了一眼,说:“你这角度只能看见一个下巴壳。”
手机里的场景在乱晃,下一刻,镜头忽然调转,一张极近的脸突兀地怼过来,近的几乎可以看见他睫毛是如何煽动的。
陈安楠圆圆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呼吸在疯狂加快。
“看清楚了吗?”陆清远问。
嗯嗯。陈安楠点点头,又意识到人家压根没跟他说话。
陆文渊在另一边打着哈哈,说:“清楚了清楚了,你就这样,别动了,让爸多看几眼。”
陆清远不再说话,他真把镜头这样怼着脸,然后接着干自己的事了,手机亮度不均匀的映照在他脸上,连颊上那颗小痣都照很清晰。
陈安楠不敢出声,他用手指头悄悄戳了戳哥哥脸上的小痣,再轻轻摸摸他的鼻梁。
哥哥瘦了。
从前陈安楠不喜欢从屏幕里看他,觉得丑,现在却隔着屏幕看他都很难。
陆文渊把水果切好盘,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去了。”陆清远说。
陈安楠抿抿嘴,低头搓自己的手指头。
陆文渊见怪不怪地调侃:“怎么了少爷,又有什么大事耽误你启程回家了?”
陆清远说:“我考完GRE准备出国读博了。”
陆文渊愣了下,陈安楠也没说话。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只能听见客厅里电视的声音,还有道上小孩子的嬉闹声。
陆文渊没什么情绪地说:“你都先斩后奏了还说什么?”
一通电话打的家里氛围有点沉滞,房间里开了供暖,很热,温度蒸得人头脑发胀,晕乎乎的,陈安楠躺在陆文渊的腿上,俩人一起看春晚。
很热闹,但好像谁都没看进去。
过了半晌,陆文渊终于捏捏小崽胳膊上的一截软肉,轻轻说:“读博也要不了几年,哥哥过几年就会回来了。”
大抵是电视机看久了,眼睛有点酸,陈安楠揉揉眼,笑着说:“多好呀,哥哥真是太厉害啦……”
他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
真的。
电视机声音开得有点响,陈安楠很努力的盯着画面看,却不知怎么地,影像渐渐变得花花绿绿,再也看不清了。
第70章
我每天都很想你,月亮能知道。——2019.6.7晴
陈安楠过完生日25了,他不再是陆文渊口中的小崽了,可陆文渊仍然喜欢这么叫他。
生日那天,陆文渊送了他一条新的小狗,两个月大的博美,品种和棉花糖一模一样,圆溜溜的眼珠,黑葡萄似的亮,一摇一摆地从笼子里跑出来,哼哼唧唧地往主人脚边扑。
陈安楠把它兜抱起来。
陪了他十九年的棉花糖去年离世了,它太老了,最后只能呼哧呼哧地趴在主人腿边,偶尔咬咬他的裤子边,再用鼻子拱拱他的手心。
然后,有那么一天,它慢吞吞的来到了陈安楠的脚边,万分安逸的趴着,陈安楠起先以为它只是睡着了,直到怎么叫它都叫不醒,才意识到原来它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我的小狗没有了。
陈安楠最终还是把这条两个月大的博美留下了,给它取了新的名字。
但棉花糖只能是棉花糖,这中间十多年的光阴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陈安楠这些年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他真的按照自己以前的梦想,组建了一个小乐队,大家都是音乐系的,乐队还算成功,主要归功于陈安楠有一回坐在湖边给人调吉他,调完以后弹唱了一首,被人录下来发社交平台上了。
一首老歌《NothingsGonnaChangeMyLoveForYou》此情永不移。
视频短短一个小时里就上万的转载,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嗓音温柔,眉间一抹淡淡的忧郁,冷冷地魅力,偏偏眼神又很干净天真,修长的手指覆在琴弦上,结结实实吸引了一大帮人。
现在,陈安楠的乐队在互联网上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这几年,他们去参加了很多比赛,拿了不少奖,大把经济公司想签他们,朝他们不断抛出橄榄枝,饭局跑了一次又一次,但都被拒绝了。
没有年轻人喜欢被条条框框圈住,现在互联网短视频很发达,他们自己都能做运营,渐渐地,他们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录音棚,团队。
陈安楠越来越漂亮了,时间把他身上那股稚气全打磨光了,独留下一份疏离的气息。
拍新专辑封面的时候,朋友们怂恿他去染了一次头发,白灰的底色,特靓眼,走在路上回头率实在是高,搞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有段时间里成天戴着个帽子出门。
乐队有时候会去福利院,敬老院这些地方演出,做公益,陈安楠还捐赠了很多钱进去,小朋友每次看到他来都会特别开心的围过来叫哥哥。
朋友们起先不理解,问他为什么捐这么多,陈安楠说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孩子很可怜的。
他很幸运,他遇见了陆文渊。
六月的时候,乐队要谈商务赞助,陈安楠跟着朋友们去了趟饭局,这次拿的是个大赞助,喝了很多的酒,陈安楠最后是被朋友们扛上车送回家的。
回家后,他抱着新来的博美,用脸蹭了人家老半天。
“小鹿,我把赞助拿下来啦,我是不是特别厉害嘿嘿!”
小狗不懂,小狗只知道自己叫鹿崽,被掐抱起来,还一个劲的甩尾巴。
“小鹿,那首歌我写了这么久,他们居然说曲子很好,说我的填词像一坨!太过分了!我不管,我就是最厉害的!”
陈安楠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堆,说到最后,摔倒在沙发上,实在是困,又喃喃地念叨了一声“小鹿”,后面的字音再也听不清了。
这晚,小狗趴在他旁边,和他窝在一起睡了。
后来,陈安楠在自己的歌词上修修改改,写了一句。
我每天都很想你,月亮能知道。
19年七月的时候,陆文渊飞了一趟北京,陆清远斯坦福毕业后,回北京工作了,和肖卿湘一起回来的,叔叔这次去,也是去看看姨姨。
晚上十点半,陆文渊给他发了一段视频来,很短暂,还不到十秒,是陆清远在厨房做饭。
哥哥身上随意穿着件居家服,围裙勒出他的腰线,黑色的长袖捋至臂弯,露出截瘦而有劲的手臂,低头切菜时,碎发顺着滑到额前。
陈安楠细细看了会儿,视频后面画面抖动,很显然是偷拍被发现了,画面戛然而止。
哥哥私下的样子还是很不一样的。
其实这些年,陈安楠可以从CCTV-12看到哥哥,哥哥在国外这几年,一直参加公益性的法律援助组织,栏目组做了好几回专访。
采访里,哥哥总是穿着熨烫笔挺的西装,连一丝不合时宜的褶皱都没有。
他的眉骨越发硬冷,对着镜头时的眼睛里压着锐利的锋芒,几乎看不见情绪的流动,神情也是淡淡然的。
比较起来,陈安楠还是比较喜欢私下里的哥哥,很温柔。
玄武湖的冷杉林又落了针叶,银杏在秋风里抖出一片明澈的金黄,凋败的叶子被风盘旋成一个小斡旋,打着滚朝前跑。
十月份的南京是最舒服的日子,没有能褪掉人一层皮的高温,也没有冻得人骨头都疼的湿冷,阳光在湖面上撒下一片碎钻,漾出层层的小波浪。
陈安楠戴着个宽檐草帽,盖住了大半的脸,穿着宽松的长衣长裤,蹲在花圃里,用把小银剪子给海棠修型,这些花被他修剪的形似松柏,嫩粉的花瓣下小枝青绿。
他弄完,把剪子收腰上的小兜里,掏出个喷壶,朝花茎上喷一喷。
这几天他没出门,一直在修剪院子里的花草,陆文渊还专门给他缝了个碎花小兜,里面装些方便的工具。
屋子里,手机在嗡嗡震动,一条接着一条的信息刷出来,全来自同一个人。
Echo:今晚在我家集合,来不来给个准信。
Echo:别不来啊,你人呢人呢人呢,打你电话怎么不接?接电话陈安楠!
Echo:行吧,那你好好休息。
陈安楠修剪完花草,回到房间里,看见手机上最后一条微信,还是Echo发来的:五分钟以后还收不到你回复就默认你来参加。
Echo是乐队里打架子鼓的,乐队这几天休假,几个朋友约着出门度假,只有陈安楠不想去,难得休息,他要在家陪陆文渊。
陈安楠回过去说:不来啦,叔叔晚上约我去吃饭,你们玩的开心。
两秒后Echo回复:绝交。
陈安楠在表情包里翻了又翻,翻出来一张小鸭子图片回复他。
他以前很喜欢发的阿狸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时代遗忘了,Q.Q也好久没登过了,陈安楠之前喜欢偷偷从Q.Q看哥哥有没有发动态,可惜自从那个的头像灰掉以后,就再也没亮起过。
再往后,大家几乎都不用Q.Q了。
陈安楠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去老屋。
陆文渊约了他晚上一起吃火锅。
那个九十年代的小房子,他们最初的家,现在真的已经很旧了,市政府这几年改建城区,要把那片区域拆了重建,很多地方已经开始动工了。
陆文渊是个念旧的人,拆之前还想着再回去住两天呢,说是怀旧。
外头隐隐有下雨的趋势,刚才还在出太阳,这会儿天上的云都聚拢起来,阳光穿透不了云层,天色一下就黯了不少,湖面也被风推搡着,一波波地涌上来。
陈安楠给叔叔打了通电话,问他要不要带什么菜。
陆文渊说:“菜我都买齐了,你要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再跑一趟超市也行,哦对,崽你带瓶果粒橙来,我这给忙忘了。”
陈安楠点头说知道了。
一趟超市跑下来,耽误了半个小时,今天超市促销,人多,每条出口都排了很长的队,好不容易排到陈安楠,结果出来的时候,天上突然落了大雨,细细密密的线在灯光下织出一张网。
兜里手机又响起来了,是陆文渊打过来的。
陈安楠没办法接,一口气跑到小区楼下,噔噔噔地跑上三楼。
今天运气属实不大好,临到家门口,兜里钥匙怎么也找不着,都不知道是丢了还是忘了拿。
陈安楠敲了半天门,里头都没有反应,他只好从兜里摸出手机给陆文渊打电话。
电话的拨通声回响在窄小的楼道里。
突然地,面前的门被拉出一道缝隙,有人从里面给他开了门。
“叔叔——”陈安楠抬起头,未说完的话音止住了。
四目相对。
陈安楠的视线仿佛被吸住。
不是幻想,陆清远竟然真真切切的站在他面前。
这见面来得太突然,两边的场景在飞速倒退,长的像是没有尽头,在身后不断延伸着,扩出陈旧的,记忆里的景象。
这一刻,他好像连话也不会说了,嘴唇动了半晌,也没能吐出来半个字。
他下意识想叫哥哥,却连那个简单的字音都变得生涩起来,七年了,即使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可到了嘴边就戛然而止,似乎每一声都会锥在心口,刺痛着血和骨头。
两个人都很沉默,陈安楠慌乱中想要把电话摁段,可惜没能成功。
电话在一串拨号声重被接通。
陆文渊的声音清晰的传出来,捎着笑意:“崽,我忘了跟你说,哥哥今天回来了,在老房子里呢,见着没?叔这会儿临时要加个班,晚点到,你俩先吃饭,不用等我哈。”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陈安楠这些年想过很多次见面,或许是像书里写的那样,在城市的某个拐角,他们意外碰见了,又或者是某天,他们一起进了同一家咖啡店,而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被人尽收眼底。
外面雨下的很大了,陈安楠刚才就这么从超市淋过来的,衣服湿了,发梢上还滴着水,气都没喘匀,一缕头发斜斜的滑下来,黏在鼻梁上,显得呆愣楞的。
陆清远没什么情绪的说:“你准备在门口站多久?”
“哦……”陈安楠回过神,把乱糟糟的衣服往后扯了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
老屋里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布局,没什么改变,因为陆文渊进来住了个把天而增了点生活气息,原本南北通透的客厅,这会儿阴沉沉地,显得有点压抑,饭桌上摆着铜锅,厨房里有刚从锅里盛出来的菜。
陆清远应该是才回来的,客厅里有他的行李箱,不知道是要打算在老屋里住,还是回家住。
陈安楠脑袋飞速转起来,想说点什么打破这种尴尬和局促,他磨蹭了半天,下一刻,脑袋上突然被扔过来一条毛巾。
“不会买把伞吗?”陆清远说。
和记忆里的声音没什么太大偏差,嗓音稍沉了些。
“我看着挺近的,就想着跑回来了,”陈安楠笑笑,说,“没想到雨这么大。”
陆清远没理他了,脸上也没有什么很明显的表情,进厨房端菜。
陈安楠自己默默用毛巾把身上湿的地方擦了擦,擦一半,又偷偷摸摸的朝厨房那里靠近了点,他装作不经意的朝哥哥那里看,觑一眼,再觑一眼,打小就这样,哥哥要是生气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哥哥是个很难哄的人,但那会儿年纪小,他哄不好,倔起来就用屁股冲着人家,等着人家再来哄自己,现在二十多了,也干不出来这么幼稚的事情了。
陆清远把菜都端上桌,自始至终他都很沉默。
一顿饭吃的尴尬至极,铜锅上飘着的热气模糊了视线,陈安楠眼皮悄悄掀了好几回,陆清远垂着眼睫,根本看不出来任何情绪。
陆文渊让他们自己先吃饭,这饭都要吃凉了,也不见他人回来,陈安楠觉得老陆肯定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先过来,故意说自己在加班,故意给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当木桩,自己指不定在什么地方偷着乐呢。
陈安楠抿抿唇,终于先开口问:“你这回回来准备呆多久哇?”
没有前缀,和从前到底是不一样了。
陆清远的视线终于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不知道,看案子什么时候能结束。”
陈安楠手指不自禁收紧了下。
原来是出差,处理完工作就得回去的。
陈安楠吭哧吭哧了半晌,还是没能吐出来第二句话,陆清远也没给他说第二句话的机会,他接了个电话,起身去阳台了。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陈安楠听见他说:“嗯,明天上午八点半,好。”
“尽快吧,不想出差时间太久。”
“嗯。我这几天暂时住的地方等会给你发微信过去。”
一顿饭结束了,雨没能停,话也还是没能说出口,陈安楠的眼睛里渐渐漫上了一层失望,哥哥甚至都没怎么看过他。
没过多久,陆文渊果然发信息来了:崽,现在战况怎么样?进展到哪步了?我现在能回家了不?你俩吃好了我还没吃上一口热乎的呢。
陈安楠就知道他是故意的,老陆现在变得可有心眼了,他很没出息的回过去:你赶紧回家来吧,你再不回来就等着收尸吧,我快要阵亡了。
陆文渊这会坐在便利店里发愁:瞧你这点出息,天天抱着狗说的那么好,怎么还对着人说不出口了?
啊啊啊啊啊。陈安楠的脸蹭地下就红了,那点小心思被人这么直戳戳地说出来,实在太不好意思了,他说:sos。
陆文渊:行吧,你再□□一会儿,叔来救你,你就等着看我表现吧。OK.jpg
陈安楠信了,吃完饭就坐在沙发上,坐得端端正正,肩膀收的也紧,低着头跟小学生似的一句话也再没说过了,他的视线随着陆清远走走停停,看见对方进了厨房,看见对方又系上围裙准备收拾东西。
以前每回这时候,他都跟个挂件似的,喜欢从后面抱着哥哥,和他一起做事,这样能感觉到对方的每个动作下脊背的颤动,现在却再也没办法了。
楼梯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是陆文渊回来了,陈安楠抬起头,果然下一刻,钥匙插进锁扣里的声音传来,陆文渊推开门。
“叔叔!”陈安楠终于等来了救命稻草。
“别激动别激动。”陆文渊朝他摆摆手,让他坐回去。
家里的氛围因为陆文渊的到来松懈下来,陆清远给他留了饭菜在桌上,陆文渊随意扒了两口,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陈安楠以为他吃完饭要发表点什么厉害的言论。
陆文渊吃完以后果然干咳了一声,陈安楠赶紧接上话茬:“叔叔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陆文渊说:“不是,有点口渴了,小远你帮爸倒杯水来。”
不一会儿,茶缸端到他面前。
陈安楠等他喝完水,又看他把碗里剩下的饭菜吃完,仍然是没有等到什么有用的言论,无非是和陆清远闲聊了几句,时不时再顺带让陈安楠接上,讲两句话。
一顿饭过后,陆文渊终于正襟危坐起来,把茶缸往前头一推,清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衬出几分严肃的意味。
陈安楠看他这架势,立马问:“叔叔你要说什么?”
陆文渊挺挺背说:“吃得有点撑,今天下雨不好散步。”
“……”陈安楠不说话了。
陆清远收拾完东西,把行李箱放到了以前睡的卧室里,看样子是准备在老房子里住几天的,没准备回家,他挑了几件衣服去浴室洗澡。
陈安楠还傻坐在沙发上,看陆文渊给别人回信息。
等回完信息,陆清远已经洗完澡擦着短发出来了,身上随意套着件黑色长袖,下身是短裤。
陈安楠实在忍不住戳戳叔叔,陆文渊被戳的抬起头,冲他挑下眉:“你是不是以为叔忘了?话要找机会开口的,你等着啊,看我的。”
陆清远这会儿进屋把电脑拿出来了,关门前和陆文渊说:“爸,我先关门了,你有事再敲门。”
“小远。”陆文渊叫住他。
陈安楠的呼吸都要停止了,有些话必须得通过别人的嘴打开缺口,他才能有勇气顺着这道缺口找话茬,心脏砰砰乱跳着,满脑子都想着等会应该怎么接话。
“什么?”陆清远看过来。
陆文渊突然顿住:“等下,我刚刚要说什么来着?被你这一下打岔给忘了。”
陈安楠:“……”老陆我以后再也不会信你的话了。
“你准备睡了吗?”陆文渊问。
“没,我要工作了。”陆清远说。
陆文渊点点头:“哦,那你先忙吧。”
陆清远把门关上,陈安楠听见轻微的咔嚓一声,连同他的心都给锁死了,他泄了气地躺倒在沙发上,再也不想说一句话了,他从来没这么深切的理解过“靠人不如靠己”这句话的含义。
陆文渊倒是没太在意,他拍拍陈安楠,问小崽想不想吃水果,陈安楠摇摇头说“不想”。
外头的雨还在下,一时半会儿应该是不会停地,陈安楠站起来说:“叔叔我该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陆文渊说,“雨下这么大,今晚别回去了,就在这睡。”
陈安楠说:“这里好像睡不下了。”
老房子是两室一厅的布局,小时候陈安楠要是生气了就跑陆文渊房间睡,要是和好了就回陆清远的房间,一直是这么过来的,没有多余的卧室,直到后来搬家他才有自己房间的。
陆清远的卧室门被打开了,他的毛巾还搭在脖子上,是出来倒水喝的。
陆文渊继续说:“和哥哥睡一屋去,你俩从前不就是这么睡的吗?”
陆清远在厨房里喝水,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就像没听见似的,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水。
陈安楠慢慢睁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算了吧。”还没和好就睡一块,多突兀啊,哥哥肯定不愿意的。
厨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响,是陆清远把被子搁在桌上的声音,玻璃杯触底,有点响了。
陆文渊到底没让陈安楠走。
今天的雨下的确实有点大,或许是因为要换季了,楼下的香樟树枝叶被摇地沙沙响,雨点急促地打在玻璃窗上,噼噼啪啪地动静。
陈安楠留下来了,但也没说要和哥哥睡一块,他决定睡沙发。
陆文渊嫌他就这点出息了,不中用,恨铁不成钢的抬屁股进房间了。
卧室里,陆清远盯着电脑屏幕,在看文件,其实就算陈安楠要睡沙发,见面也是不可能避免的,除非说他一晚上都在房间里不出去了。
陆清远出来的时候,听见浴室有水声,是陈安楠在洗澡。
淋浴头哗啦啦地冲着水,陈安楠洗完澡才想起来自己压根没带换洗衣服,他这会儿浑身光溜溜的,冒着水汽,脏衣服都扔洗衣机里去了,再捞出来也来不及了。
陆清远脚步略顿了下,他听见那扇门后,陈安楠在小声地叫:“叔叔,叔叔……”
这样小的声音,陆文渊显然是听不见的,他房间的门已经关上了。
但陆清远的脚步声被陈安楠听见了,他在里头把门推开一道小缝,氤氲的热气跑出来,他对着缝隙说:“叔叔,我没有衣服换了。”
“……”陆清远没说话。
陈安楠听见原本靠近的脚步声远了,好半天都没再有动静。
其实就算找陆文渊也没用,这里压根没他衣服。
陈安楠把水关了,赤.裸地站着,干巴巴地用手背擦了擦脸,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总不能光着在沙发上躺一晚上吧。
又过了一会儿,陈安楠突然听见浴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开的声音,有一只手伸进来,给他把新衣服搭到了架子上。
浴室门被重新合上,外头的人没进来,就是把衣服放下来以后就出去了。
陈安楠愣愣地盯着那两件衣服。
熟悉的尺寸和气味,是哥哥的。
刚刚站在门外的不是陆文渊。
上衣穿在身上很宽大,能遮到大腿根,还有条运动短裤,内裤是没办法了,只能期待自己的明天能干。
到底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动作,给了陈安楠一点勇气,像个被打开的闸口,又或者是夜晚实在是能滋生出人心底那一点,细微的,不起眼的勇敢。
陈安楠这晚决定不睡沙发了,他偷偷给哥哥的卧室打开道缝隙,猫着腰钻进去了。
第72章
卧室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上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陆清远已经睡了。
陈安楠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这样的黑,偷偷往床上爬的时候,脚指头不小心踢到了床脚,疼得他猛地朝后一退,神经都麻了,愣是忍着大气不敢喘,害怕把人吵醒了。
陆清远背对着他睡的,陈安楠没敢抢他被子,他规规矩矩的躺在一边位置,手环在胸前,有点冷,他又摸索着拽了被子的一小角,悄悄盖在自己肚子上,这样不会着凉。
说起来也是,明明小时候睡觉东倒西歪的,不把腿敲在人家身上都难受,这几年里,毛病竟然不治而愈,现在睡觉老实得不行。
外面还在下雨,噼里啪啦的敲在玻璃窗上。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躺在一起过了,陈安楠听着雨声,僵着的肩膀终于微微放松下来,满足的闭上眼。
这张床还是标宽的大床,小时候在上面来回滚都没问题,这会儿却显得有点局促了,像是怎么睡都不得劲,凌晨一点,陈安楠还是没能睡着。
陆清远背对着他,黑暗隐去了实质,只能隐隐看见他的轮廓。
陈安楠心里七上八下的跳动着,他慢吞吞地一点点朝哥哥那里靠近,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直到鼻息间全是哥哥发梢上的洗发水味儿才停下来。
他嗅了嗅,是很清冽的香,衣服的味道也没变,阳光晒过后带着点薰衣草的洗衣液香,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这一刻好像是回到了过去,他们无数次的靠在一起,贴近。
陆清远没动作,呼吸声很均匀。
片刻后,陈安楠彻底放松下来,被窝里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伸手偷偷抓住了哥哥的一片衣角,手指头勾了勾,那衣服上有温度,他依赖的攥了会儿,没舍得松。
这回是真满足了。
哥哥不知道。
可以安心睡觉了。
陈安楠攥着衣服闭上眼,深秋的夜里,昏黄的路灯照出万千飘洒的雨丝,窗帘掩住了外面全部的光线。
陆清远的视线落在黑暗里,身后,陈安楠的呼吸透过衣服挨到了肌肤上,温热平缓的熨帖着全身。
他就这么睁着眼,没出声也没动。
或许是下雨声听着很舒服的缘故,陈安楠这一觉睡得神清气爽,有点想赖床的意思,但他突然想起来哥哥早上八点半就要出门,他怕自己耽误了正事,还是磨蹭着爬起来了。
外面雨停了,下完雨的清晨,空气里都透着泥土的腥气,湿漉漉的。
陆清远还在睡,陈安楠蹑手蹑脚地给他把被子拉过头顶,然后跑出去了。
陆文渊起了个大早,今天是休息日,没课,他想着早上要不做点什么东西,毕竟俩孩子好不容易都处一块了,他也得找机会撮合撮合,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事。
结果竟然有人比他起的还早!
他刚开门,就听见厨房里一阵炝锅的动静,伸头一看,他家小崽居然在做蛋炒饭,油锅里刺啦刺啦地掀着热气,陈安楠朝里打两个蛋。
打完,嫌不够,又一连加了好几个进去。
陆文渊稀罕地“呦”了声:“大厨做什么呢?这么专业的,要不要我帮忙?”
陈安楠一边手忙脚乱的撒盐,一边说:“不不不不不。”
陆文渊抱臂倚在门口看他:“一碗蛋炒饭你打八个蛋,谁这么有口福,吃我这么多鸡蛋。”
陈安楠说:“嗨呀,你不要那么小气嘛,我一会给你的那碗也多打两个行吗?”
“我可不要,”陆文渊说,“我怕胆固醇吃高了,你做你自己的那份就行,我下楼去买豆浆。”
陆文渊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嘟囔着,哎呦老天,谁敢吃你做的饭。
他这么想是有考究的,有段时间陈安楠沉迷自己做饭,虽说新手做饭都得有过渡期,但陈安楠的过渡期还真是长。
就那么两回,陆文渊不在家,陈安楠差点没给厨房烧了,这还不算,好不容易学会做饭了,陈安楠非要大显身手,做了一桌子菜,兴冲冲地等陆文渊鉴赏。
陆文渊从来不是个扫兴的家长,硬着头皮吃了,觉着勉强还算可以,结果当晚,一大一小两个人被120拉到急诊室去了,急性肠胃炎,俩人萎靡的靠在一起打点滴。
陆文渊觉着,他真是年纪大了,哪里能跟孩子吃这个苦。
还是让他儿子来吃吧。
不过陆文渊的情商还是很高的,没敢直说,害怕打消孩子积极性,谎称买豆浆,实际自己下楼吃辣油小馄饨去了。
陆清远就没这么幸运了,他起床收拾完,早饭已经被端上桌了。
打了八个鸡蛋的蛋炒饭,陈安楠自己都没舍得分点,全盛给哥哥了,还很贴心的配了个勺。
“叔叔下楼去买豆浆了,”陈安楠今天心情很好,笑眯眯地说,“我昨晚听你说,你不是八点半有事吗,要不然先吃点吧?我早上看你们都在睡觉,想着正好起得早,就给你们做了蛋炒饭。”
到底也没好意思说是自己特意做的。
陆清远盯着那碗快要溢出来的饭,皱了皱眉。
陈安楠问他:“怎么不吃哇?”
“……”陆清远没忍住,说,“吃蛋壳吗?”
陈安楠低头,看见米饭里确实夹了个蛋壳,“哦哦”两声,赶紧拿筷子夹掉了:“吃吧吃吧。”
陆清远这才动了筷子。
昨晚的那一觉,好像让陈安楠的心态发生了点变化,气氛都放松下来了,没像一开始那样僵着了,他也坐下来,一边假装捣鼓自己的事情,一边偷摸看哥哥的反应。
陆清远吃饭的时候很平静,时不时的会回复信息,陈安楠猜测应该是在忙工作的事情。
哥哥工作是很忙的,陈安楠听陆文渊说过几回,刑法很多都是大案子,这期间要准备的东西和材料都是很复杂的,工作经常得两头跑,没什么闲暇时间。
陈安楠认真看哥哥吃饭,那会陆清远身上有着单薄的少年气,现在已经不见了,棱角相比之前多了,显得五官更硬挺了,多出几分成熟。
也是,哥哥都二十九了。哪能还像之前那样。
“我脸上有花?”陆清远眼睫一抬,和陈安楠视线撞了个正着。
陈安楠赶紧摇摇头,避开了:“没有没有。”
很多话,一旦气氛缓和下来,就有了启口的欲望。
陈安楠勇敢的迈出一步:“我可以跟你说说话吗?”
“你说。”陆清远筷子停下来,听他说。
陈安楠把心里头那点小心思掰开,揉碎了,拐着弯说:“你回来就住在这里吗?”
“嗯。”
陈安楠说:“叔叔这几年挺想你的,你要不要回家去看看?”
嘴有点笨,他鼓足勇气继续说:“家里变化挺大的,我在花园里种了点丁香和四季海棠,海棠最近都开着,还挺好看的,你回来正好可以看见。”
“不用了,工作不方便。”陆清远把筷子放下。
“家里不是有三间卧室吗……”陈安楠想说自己已经搬出来了,不会打扰他工作的。
但没来及说,陆清远已经起身了:“我吃好了,你慢慢吃。”
话被咽回去,陈安楠垂下视线,手指头还在费劲的搓着裤子。
陆清远的话里明明没有任何的不适,可陈安楠却能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多出层疏离和隔阂。
哥哥从回来起,就一直表现的挺淡然的,既没有提过从前的事,也没有过多的冷淡,和陈安楠也会接上几句话,可他们之间就像是隔着面玻璃,明明都能看见彼此,却是贴不近的。
陈安楠有点挫败,哥哥吃完饭就出门了,没等他爸的豆浆。
下楼的时候,陆文渊正提着早饭上来,嘴里还叼着个包子,看到陆清远,诧异的给他递了杯豆浆过去,咕哝着说:“走了?吃过了?”
“嗯。”
“吃的什么?”陆文渊随口问,问完又想起来,说,“你该不会把蛋炒饭吃完了?”
陆清远没什么情绪的“嗯”了声。
陆文渊难以置信:“你真吃完了?”
陆清远还是淡淡地“嗯”,说:“以后少鼓励他做饭,知道的是蛋炒饭,不知道的以为是蛋炒蛋。”
米饭少得可怜,而且,真的很难吃,蛋壳还会塞牙缝。
客观来说,能把饭做成这样,某种程度上也是得有一定天赋的。
陆清远觉得陈安楠简直天赋异禀。
倒是陆文渊早已习以为常了,但他对儿子竟然能吃完陈安楠的饭还是大受震撼,正常来说,两三口下去已经是极限了,连他这么会捧面子的都只能吃三口。
陆文渊坚持认为他儿子一定是洋人饭吃多了,回国以后吃什么都能接受。
毫不知情自己被腹诽的陈安楠这会儿正坐在床上发愁,天气预报说今晚不会下雨了,那他留在这里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哥哥不会回家,他要住在老房子里,而且估计待不了多久就会回北京。
陈安楠觉得从昨晚到现在都像做梦一样,很不真切。
他泄了气的瘫倒在床上,拿枕头给自己脑袋蒙住,为自己不能在饭桌上说点有用的话而感到无比的遗憾和后悔。
要是老天能再给一次重来的机会就好了。
下午,陆清远正在和同事说案情,案子是南大的,南大的一个支教团队在云南支教的过程中,女学生被当地村民多次骚扰,以及偷拍隐私视频传播。
传播视频的多半是未成年人,几方都在推诿责任。陆清远是被老师叫回来的,人际关系就是这样,兜兜转转。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他随意看了一眼,是陆文渊发过来的图片消息。
等聊完正事,他滑开一看,陆文渊截图了一张陈安楠的朋友圈。
截图里,陈安楠发了条没头没尾的朋友头圈:啊老天……再来一场雨吧,拜托拜托,可怜可怜孩子吧。
紧接着,陆文渊的信息又发来了,像是学着谁的说话口吻,好不正经地说:拜托哥哥,可怜可怜孩子吧。
第73章
这不是陆文渊第一次这么干了,陈安楠不知道,小崽要知道了,肯定给他朋友圈直接毕业了。
不过陆文渊那条发出去的信息始终没有得到回复,因为陆清远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后面就去开会了。
陈安楠的许愿到底还是没成,天公不作美,雨没下成,后面几天的天气都很好,天色也被浸地温润如琥珀,风里裹着微微的凉意,很舒服。
他只能回到玄武湖的家里,因为老屋子只有两间房能睡,没他的地儿,要睡就得和哥哥挤了,估计哥哥也不会再同意了,他也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能留下来。
陈安楠的假期休完了,现在又得照常上班,朋友们自驾游回来,给他带了很多小礼物,都是地方特色,有一条围巾他还挺喜欢的,很鲜艳张扬的红,能围三圈还长一截,茸茸的。
他上班的时候也戴着去了。
工作室有时候会开直播,不卖东西,就是和粉丝随便聊聊天,分享一些日常琐碎,陈安楠觉得自己很爱说废话,聊天老找不着重点说。
他叽叽咕咕的说完了,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说得都太碎了,有时候还会不好意思的问问粉丝们会不会嫌烦,粉丝们大多数都是女孩子,很可爱的说,最喜欢听你说话了。
乐队上周准备拍录制新专辑,最近这段时间都要以这个为重点筹备,直播的时候也得顺带提一提,方便宣传和做热度。
“我们这的气温挺好的,秋天最舒服了,我很喜欢秋天,就是它太短了。”陈安楠说,“春天嘛,春天有小飞虫,容易粘身上。”
“嗯,新专辑可能年底发,要拍MV,没几个月了。”
陈安楠一边说一边看弹幕,他今天戴着新围脖,深红色衬地他脸更白了,补光灯打在他的脸上,垂眼时显得睫毛又长又密。
“围巾很好看?”陈安楠笑着读出来,说,“谢谢,这围巾是季老师送的,我也很喜欢。”
季老师叫季思明,也是乐队里的,长得可好看了,快一米九的大高个,北方来的,嗓音偏低纯,磁性里带着点沙砾感,说话耐听又勾人耳朵。
弹幕上有磕cp的,也有说话不好听的。
粉丝们爱挣门面,都是一个队里的,有些唯粉爱拉踩,觉得你这里不如他,那里不如他的,凭什么你是C位,凭什么他给你做衬,到处撕架也是常有的事,陈安楠一般遇到这种就当做没看见,其实私下里大家的关系都很好,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闹隔阂。
陈安楠在工作室里直播着,陆文渊在家里忙自己的事,他把手机音量开的老大声,当个小收音机似的旁听。
做家长的总得支持孩子事业不是?而且他也很乐意听陈安楠说话,陈安楠微博账号他就是第一个关注的,他还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就是第一个粉丝。
陆文渊去客厅时,又看了眼手机,从视频里看陈安楠和现实里看是不一样的,陆文渊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亲爸眼,反正就是觉得现实里看着更好看些。
“小远,你看咱们楠楠是不是现实里看更好看些?”陆文渊把手机端到儿子面前。
陆清远还在敲键盘,头也不抬地说:“爸,你声音放小点自己看。”
陆文渊“哦”了一声,直播里正说到“季老师”,他又说:“下次我要把这个季老师请家里来吃饭才行,他平时对咱们崽很照顾,我听崽说他很会做饭,做得老好吃了。”
敲完最后一个字,陆清远的手顿了下,但还是没说话。
陆文渊看儿子不接茬,觉得没趣,端着手机走远了,直播里的声音跟着渐渐远去。
陈安楠直播完,下午还有很多事要做,得练歌,练谱,先把旋律完整的过一遍,一忙又到了很晚。
到家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半,刚开门,鹿崽就一个趔趄滑到面前,扑着他的腿想要抱,短小的毛茸尾巴甩得很厉害。
陆文渊不在家,家里可太冷清了,只有小狗很热情。
陈安楠把外套拖下来,才给它捞起来,小狗会掉毛,他外套是深色的,容易蹭地到处都是。
一人一狗躺在沙发上放松,手机里MV的选景地,也出来了,助理发给他看,陈安楠把图翻了翻,悻悻地跟鹿崽说:“又要出差啦。唉,不想动。”
手机横幅上突然又多了一条消息提示,点开来看,是陆文渊发的,没什么特别的,是陆清远在看笔记本上的文件,他就这么随手拍了一张来。
陈安楠有时候觉得,自己还挺让叔叔为难的,因为他和陆清远的关系一直没和好,可把陆文渊忙坏了,但凡父子俩有相处的时候,陆文渊都会这样拍一张照片或者是一段视频来给他看。
很多时候,连陈安楠都捉摸不透叔叔的意思。
虽然心里头很想,但是他也不敢再犯错了。他胆子小,迈不出这一步来。
关系僵化再和好的过程,是极为漫长的,这期间隔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很多话如果当时说不出口,现在再想说,就没有一定要脱口而出的欲望了。
就像再锋利的刀刃也会在时间的打磨下生出锈迹,变得钝了,曾经亲密的、怨恨的、美好的、糟糕的,不过都是人生过场里的一点热闹。
陈安楠郁闷的抱着狗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凌晨一点多,陆清远把文件处理完,没把电脑关了,也没睡,他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打开浏览器,在上面搜索了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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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这个点很安静,入秋了以后蛐蛐也不在墙根叫嚣了,除了偶尔的汽车鸣笛声,几乎听不见其他杂七杂八的声音。
房间里似乎就只剩下了视频里有人在说话。
“嗯,新专辑可能年底发,要拍MV,没几个月了,应该是去外地拍摄。”
“啊,季老师在忙呢,现在人没在工作室,下回吧,下回我叫他来给大家找个招呼。”
“可以呀,今天可以唱歌的,你们想听什么歌?可以点,这样吧,我看到哪首会唱就唱哪首好吗?因为有些歌我也不太会。”
“要听清唱?好,我去拿吉他过来打个节奏,你们等我下。”
陆清远的视线没动过,画面的光反射在他的镜片上,映出视频里的那张脸。
很快,一个男孩重新坐在摄像头前,手掌覆在琴弦上,缓缓地弹唱了一首民谣,一盏小灯照在他的脸上,涂了唇膏的嘴唇在灯光下显得亮晶晶的,很漂亮。
陆清远看了很久很久。
陈安楠一觉睡到了凌晨两点多,再坐起来时,脸上被压出了几条红印子,还没睡醒,显得他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
他一醒,鹿崽也跟着醒了,显然睡蒙了,眯迷瞪瞪地晃了晃脑袋,然后自己从沙发上跳下来,颠颠地跑到了小窝里,给自己卷巴成个毛球,继续舒服地睡了。
陈安楠去冲了个澡,回来钻进被窝里,困意都叫水给冲走了,这会儿反而精神起来。
手机里还有睡着后其他人发的信息,他都挨个看了,回复完去刷了会儿微博,他一般不用自己的公众账号看东西,生怕自己不小心点错了什么,让人给抓到蛛丝马迹。
但是今天微博刚发完新专辑的预热,还没来得及切回私人账号,他刚点开,唰地下就弹出一堆小红点,各种私信和转载点赞,疯狂地刷新着。
一场直播过后,粉丝又涨了不少,刺目的小红点,陈安楠随手点进去,看见最新的一个关注是个默认初始头像人,连昵称都是字母乱码。
一般这种都称之为僵尸号,陈安楠也没管。
因为这会儿熬了夜的缘故,陈安楠第二天再醒来时,已经快上午九点了,想起来今天有要紧事,急匆匆地收拾出门,正巧碰见陆文渊从外面回来。
陆文渊这几年总算熬成了历史系的院长,上一任的老院长退休了,举荐了他。
他前几天把阶段性的工作忙完,然后给自己休了个年假,一直住在老屋里陪儿子,今天是闲着回来看看他的花怎么样了。
陈安楠着急地问他:“叔叔你车停哪儿呢?”
陆文渊说:“咋了有急事?”
“快迟到了,今天有事呢。”陈安楠说。
秋天的早上有点冷,陆文渊把外套拉索拉到底,说:“车刚被哥哥借走了,让哥哥来送你。”
陈安楠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朝外面喊了声:“小远,帮爸一个忙,过来给你弟送去上班,他要迟到了。”
说完,又对陈安楠说:“赶紧去吧,别迟到了。”
陈安楠出院子的时候,看见家门口真停着辆车,陆清远今天不忙,和老师约了饭局,在一家私房菜馆,中午才去,这会儿就是回来给陆文渊送回家的。
陈安楠上车的时候,愣了下。
陆清远今天穿的很随意,上下都是休闲装,私下里的饭局不适合穿的太场面。
陈安楠很喜欢他这样的打扮,总给一种他们回到了过去的感觉。
陆清远问陈安楠要了地址,俩个人一路上都没说其他的。
陈安楠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能看见了,他原本琢磨了好久的理由,想着要不说自己有什么东西落在那里了再回去拿一趟,但是又觉得假。
小孩光琢磨理由就琢磨了好几天,太犹豫了,不过今天是个很幸运的上午,幸福来的很突然。
心里的小悸动还是藏不住,陈安楠下车的时候高兴地叫了声“哥哥”。
陆清远淡淡“嗯”了声。
陈安楠脑子这会儿有点不受控制,他就是高兴,能再看见陆清远每一秒都很开心,一开心起来勇气也鼓足了。
他不大好意思的问:“哥哥,我没有车,今天下班你可以来接我吗?到家里的公交车八点半就最后一班了。”
陆清远没应声,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既没说同意也没有拒绝。
陈安楠的问题被晾了下,心里顿时忐忑起来,觉得自己这个话是不是说得得寸进尺了点,毕竟没有公交车,他还可以打车。
陆清远没有回答,只是看他。
沉默的几秒,陈安楠被晾地太尴尬了,只好讪讪地给自己找台阶:“没关系,你要是有事的话我就自己打车回家,你忙你的吧,那我先走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微信。”陆清远突然出声。
“什么?”陈安楠没懂。
“先加一下微信,然后把下班时间发给我。”陆清远说。
第74章
陈安楠得到了一个微信,一整个上午都高兴得不行,觉得自己又可以了,把那串微信号都翻来覆去的看一遍,然后再点开头像,拉大缩小,缩小拉大,反复看,再看看他的个性签名,琢磨人家发得是什么意思。
其实陈安楠原本想看朋友圈的,但是陆清远的朋友圈设置是仅半年可见,里面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发过。
陈安楠突然想起来自己朋友圈发的乱七八糟的尴尬事,火速删除了,但他删了也无事于补,但凡和哥哥有点相关的东西全被陆文渊截图发过去了。
小陈被叔叔背刺了,小陈还不知道,小陈还高兴地请了全组奶茶。
今天下午他们要开个小会,商量一下拍摄的行程,拍摄地这次主要是在海边,因为乐队谈下来的赞助就是三亚那里的一家酒店,MV不能直截了当的做宣传,只能当背景带过一下,下周就得出发,Echo已经在订机票了。
大家商量完要事,话题聊着聊着就偏差了,莫名其妙变成了那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Echo说要去感受一下沙滩浴,又说害怕贝壳硌脚,他小时候被贝壳割伤过,有点阴影。
陈安楠是肯定要去的,他现在有点担心会不会等他回来以后哥哥就走了。
“陈安楠你又走神。”Echo在他脸边打了个响指。
陈安楠愣了下,解释:“没有呀,我没有走神。”
“我刚刚说什么了?”Echo问他。
陈安楠脑子里努力过了一遍他们刚刚的聊天内容,琢磨着,灵光一现:“啊,我当然知道,Echo喜欢小贝壳!”
Echo:“……”
最近这几天陈安楠老是走神的厉害,动不动就坐在那里发呆,你从背后叫他半天他都能没反应,有几回朋友上去拍拍他,反而给他吓一大跳,拍拍心口说你吓死我啦。
开完会的时候,陈安楠被叫住了,他转头看见是季思明在叫他。
季思明走到他旁边,问:“最近不开心?”
“没有啊。”陈安楠说。
“要是家里有什么事,去三亚的行程可以缓一缓。”季思明说,“不急这一时半会的。”
陈安楠想了想说:“啊,不用,我没有事的。”
不用是真不用,虽然心里害怕等自己回来哥哥走了,但是陈安楠也不想因为个人私事耽误整体工作进度,有点愁人。
他打开微信,没忍住又把哥哥的对话框点开了。
第一句话是我们现在已经是好友啦,快来聊天吧,第二句就是他自己发的下班时间。
陈安楠的下班时间其实是不固定的,属于工作早点结束就可以早点下班,如果今天的工作没完成,就要继续加班,具体加班到几点也很难说。
陈安楠今天是快下班的时候,临时接到重要的通知,剪辑师那里出了点小问题,音频里有几帧抖动要补,非常影响整体效果,那一段他得重唱。
一般这种情况最快也得到半夜了,进录音棚之前,他还特意给陆清远发了一句:今天要加班了,如果九点前没回复的话,就不要来接我啦,太晚了,我自己打车回家。
陆清远没回复。
等忙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楼下的灯全都关了,就录音室里的同事没有走,季思明留下来和他一起补的,他这里有段合声。
陈安楠因为录歌的缘故一直没有看手机,刚结束他就急匆匆地拿起来,看见陆清远回复了一句:知道了。
是晚上七点多回复的,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
陈安楠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十一点二七了,附近的地铁站都关门了,他和同事们一起下楼。
这个点的温度下降的很厉害,秋风卷过大半个城市,带走了白天的余热,身后的大楼已经全黑了,只有月亮挂在枝梢上,温柔地泻下一地银白。
季思明走出来时,突然问:“今天没开车?”
“没。”陈安楠说,“我打车回去。”
“我送你吧。”季思明说,“顺路。”
陈安楠也没拒绝,他想起陆文渊上回跟他说的,他转述了下,说陆文渊想请他回家吃顿饭。
季思明问:“请我干嘛?”
陈安楠想了想,说:“感谢你对我的照顾。”
季思明不明显地笑出声:“你跟你家里人说的?”
陈安楠认真的点点头。
因为这几年,季思明确实是帮了他很多,最开始的时候,陈安楠只空有一副好嗓音和相貌,以及突然而来的热度,工作室也好,未来规划也好,对于他来说,基本上都属于空白。
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太多了,季思明一条条替他筛选,规划出来的,要不然陈安楠现在应该已经被某家经济公司签走了,还在替别人打工。
陈安楠在工作方面很听话,不过有时候一些主意他自己也会拿,季思明很尊重他,也总是持着年长者的成熟和稳重,分寸很好,不会逾距,跟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很舒服。
季思明去停车坪开车了,陈安楠在楼前瞎转悠,他抬头,看见头顶的路灯在眼前勾出一圈圈的光晕,一轮轮的放大着。
有几只小飞蛾在夜风里啪啪地撞着路灯。
陈安楠瞎溜达溜达,突然脚步停住了。
前面不远处,他竟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很闲散的背倚在一辆车上,在样子是在等人。
陈安楠先前一直没往那里看,所以压根没留意到,他小跑着过去,看清楚人以后,喜出望外地叫了声“哥哥”。
陆清远听见声,慢慢转过头来看他。
陈安楠今天穿着件薄毛衣,领口很大,漏出的锁骨因为皮肤白的缘故很显眼,因为要拍摄几张图,脸上还化了淡淡的妆,化妆师姐姐给画的,鼻梁的地方点了小雀斑,显得年纪小。
陆清远看了两眼,说:“才下班?”
“嗯嗯。”陈安楠太意外了,他以为哥哥是不会来的,傻乎乎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几点下班?”
“不知道。”陆清远说,“整栋楼就那一间亮着灯,我就等着了。”
心大约是沉寂太久,在这句话后蓦地挣动了下,陈安楠试探着问:“你等了很久吗?”
“还好。”陆清远没说什么,只说,“上车吧。”
陈安楠想都没想爬上车,车门在“砰”地声震响里被合上,他给季思明打了通电话,说自己有家里人来接了,季思明很配合的说:“刚刚看到了,你在跟你哥说话,我没上前打扰。”
俩人互相道了再见。
车里一时间安静下来,陈安楠老老实实的坐在后座,高兴地说:“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陆清远没接茬。
陈安楠被冷落了也很开心,一切都是他没有预想到的,他感觉俩人的关系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缓和,起码哥哥能正常跟他说话,而且还能来接他了,他们还加了微信,一切都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陆清远给他送到家门口,家里客厅还亮着灯,陆文渊没有睡觉,不知道是不是在看电视。
“哥哥,”陈安楠叫住他,“这个点太晚了,要不然你今晚就在家睡吧?”
陆清远说:“不用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个点能有什么事呢,陈安楠知道这是很明显的敷衍,但是这两天陆清远态度的缓和对他来说,像是个机会,他想借着这个机会挽回一点局面。
他深吸了口气,调整着呼吸,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跳:“哥哥,我们可以聊聊吗?”
第75章
“太晚了——”陆清远话还没说完,陈安楠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目光下意识偏了点,看见上面的名字后,突然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等下可以吗?我先接个电话。”陈安楠看见是季思明打来的,不知道这个点能有什么事。
“没关系,”陆清远跟他说,“既然你很忙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没没没,”陈安楠立马把电话揣裤兜里,不管了,眼巴巴地说,“我不忙的。”
陆清远跟着下车,家里的客厅里电视机放的山响,里面是条胃药广告,陆文渊躺在沙发上支着脑袋睡着了,身上还盖着条薄空调毯。
小狗原本趴在自己的小窝里,听见动静,唰地下立起耳朵,扭着屁股跑过来。
它今天有点奇怪,明明平时都爱冲陈安楠撒娇,这会儿却围着陆清远,一边打转一边朝他腿上扑,要抱抱。
这狗显然跟之前的不是一条狗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陆清远心里大抵也有个底,他问:“这条狗叫什么?”
陈安楠心里一惊,不大好意思说它名字,遮遮掩掩地说:“还没取名字呢。”
“哦,它叫鹿崽。”陆文渊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顺嘴接了句话,“你叫它小鹿也行。”
陈安楠:“……”
老陆,他在心里想,你再也别想得到我的信任了。
想完,自己尴尬地补了句:“鹿是长颈鹿的鹿,你,你别多想。”
陆清远没说话,小狗很会撒娇,围着他打转,他弯腰一只手给它搂起来,狗太小,托在掌心里也刚好。
陆文渊坐起来说:“我这特意闭上眼,留给你俩说话空间呢,谁晓得你俩研究狗去了。崽,机会是留给有把握的人的。”说完,意味深长的拍拍陈安楠的肩,趿拉着拖鞋上楼去了。
陆清远在沙发上坐下来,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小了点。
陈安楠坐到他旁边,抠抠沙发边,憋了半天,才问:“哥哥,你下周会走吗?”
“你有事?”陆清远问。
“我下周要出差。”陈安楠说。
陆清远:“……知道了。”
陈安楠吭哧吭哧地接着说:“我要出差一个星期,我怕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走了……”一句话恨不能越说越小,到最后尾音都让电视机的广告声给盖住了。
陆清远干脆把电视机关上,说:“我没听清,你刚说什么?”
没了噪音遮掩,陈安楠感觉自己的遮羞布也要被掀开了,寂寂的空间里,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猛烈的心跳声:“我怕……”
“怕什么?”陆清远问。
陈安楠把指腹搓地生疼,呼吸不稳:“怕等我回来,你已经走了。”
陆清远没说话,保持着沉默。他的目光停留在电视机上,纯黑的屏幕映出俩人的影子,像是把他们都框在了那一方狭窄的空间里。
陈安楠得不到回答,心乱如麻,这句话今天在脑子里徘徊半天了,他本来是做足了准备的,不管陆清远回答是或者不是,他都想到了应对的话术。
可这会儿对方沉默,陈安楠有点没招了,只能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默默地想要起身回房间。
“没有别的事了?”陆清远终于开口。
“……没。”陈安楠低着脑袋说,“我就是想,想你能在家多住几天……叔叔很想你的,他经常念叨你呢。”
这话说得太拐弯抹角了,哥哥的冷漠快给他的那点小心思都给冻住了,陈安楠不敢多表示。
片刻,陆清远说:“案子要走流程,还得再等一个月。你去出差吧。”
陈安楠点点头,装作不在意地“哦”了声:“那你好好在家陪叔叔,我很快就回来。”
“知道了。”陆清远起身说,“没其他事我先走了。”
陈安楠赶紧说:“真的太晚了,今天就住这里吧,你要是觉得你房间不干净,我可以把我的房间挪出来给你住的,我睡沙发。”
今天到这个点确实有点晚了,外头很安静,连偶尔的车声也听不见了。
“不用。”陆清远说,“我睡自己的房间就行。”
俩人上楼的时候,陆文渊竟然点着盏台灯在书房看书,门没有关,光流泻出片柔软的影子,笼罩住他。
陈安楠本来走过去了,想想哪里不对劲,又折返回来,往里探头一眼。
“叔叔你还不睡觉吗?”
“我再看一会儿书就回去睡。”陆文渊捧着书,脸上带点笑意。
“哦,”陈安楠戳穿他,“你书拿反了。”
“哈,”陆文渊干咳一声,赶紧把书倒回来,微笑着说,“你俩快去睡觉吧。”
陈安楠地高兴收不住,他跑进去抱了下叔叔,说:“我爱你老陆,晚安。”
“我也爱你。”陆文渊拍拍他,“晚安。”
陈安楠进房间前,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歪着脑袋冲陆清远笑:“哥哥也晚安,明早见啦。”
陆清远怔了怔,“嗯”了声。
这一晚,陈安楠坐在桌前,认真给自己的歌词修改了两句话,改完发群里给朋友们看,Echo惊诧地说:咱们小楠文豪附体了啊?
陈安楠很满意地说:以后请叫我陈树人。
Echo:好的陈树人。
季思明:好的陈树人。
群里其他人也跟着发了一溜烟的陈树人,陈安楠发了个得意的表情包过去。
哥哥还有一个月才会走呢,就不着急这一周的出差时间了,而且陈安楠总觉得,哥哥对自己的态度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疏离,也分不清是不是错觉。
哥哥回家了,而且就在隔壁。仅仅这一点,就够陈安楠高兴好几个晚上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太会说话了,顶顶聪明,抱着枕头,兴奋地床上来回打滚,夹着枕头学人家说话:
“你真是厉害啊,陈树人。”
隔壁,陆清远正倚在露天阳台上,吹了会儿风,十月份的秋天已经不燠热了,玄武湖的风景正好,不远处的岸边有颗乌桕树,枝干虬劲,繁盛的枝叶已经在冷风里点缀出耀眼的金红色。
从这里看,能看见漆黑的湖水和对岸的灯红酒绿,那绚烂的光随着一丛丛小波浪,绵延到眼前。
手机里,同事的信息已经回复过来了,陆清远滑开看。
——组长,这案子你在南京待一个月会不会有点太长了?不好交代。
——代办案可以邮件传给我,不会耽误其他工作。
——好的我知道了,我明早给领导作汇报,你慢慢忙。
陆清远切掉聊天,桌面背景显露出来,他盯着看了会,手机光线照得他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
陈安楠的出差时间定在下周,他抽空去超市大扫荡了一番,准备了一堆东西,他有丢三落四的小习惯,很早之前,每次出远门都是陆清远给他整理的。
小习惯在陆清远离开的几年后变好了些。
陈安楠现在已经牢牢掌握了怎么把装不下去的东西塞包里,他最后把自己史努比塞进包里,箱子已经装不下了,他使劲压了压,一点点拉着拉索勉强给合上。
季思明开车来接他,上回陆文渊说请他吃饭,还没吃成,季思明说最近很忙,下回再说吧。
陈安楠坐在副驾驶上给自己扣扣儿,季思明问他:“最近家里来亲戚?”
“啊,没有,”陈安楠说,“是哥哥回来了,就是上次晚上来接我的那个。”
季思明笑笑,说:“好像没怎么见过你哥哥。”
陈安楠说:“嗯,他这几年都没有回家。”
季思明说:“律师工作都挺忙的。”
陈安楠没说话。他本来想说,也不是吧,可能就是单纯的不想见我,想了想,又觉得不应该什么话都朝外说,干脆不接茬了。
陆清远自从那晚过后,又回老屋了,陆文渊跟他一起回去的,因为陈安楠要出差,他们还把小狗一起带走了,家里空空荡荡,一个活物都没有。
或许是陆清远前几天的态度让陈安楠觉得缓和,小孩也壮着胆子开始给他发信息了。
陈安楠:我要上飞机啦。
陈安楠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得到回复,所以他一路上都没有休息,一直期待着自己会收到什么回复,可能是冷淡地“哦”,也可能是平平无奇的“知道了”。
到地方后有很多事情要做,Echo他们上飞机没多久就戴上眼罩睡了。
等下了飞机,陈安楠迫不及待的接上网络,结果连个冷淡地“哦”字也没能收到。
有点失望。可能是哥哥在忙,没有看到他的信息。
陈安楠在心里哄了自己一会儿,时不时的就摸手机出来看看,等到了酒店以后,他还是没能收到任何回复。
海南的天气要比南京暖和很多,临近水域的一块沙滩已经联系过地方相关的工作人员,提前清理出来空地了,这几天都算租用费的,不能浪费。
下午就得动工,工作组要先搭棚布场景,拍几张主题图,到时候发博用。
陈安楠得换衣服,得化妆,现场那边在调打光板,一堆工作人员做准备。
他们乐队一共五个人,先轮流拍个人照,轮到陈安楠的时候,季思明说,结束后跟他一起合拍几张图,因为上回说好给粉丝看他俩一起出镜的。
合照不发这次的剪辑里,只做微博照片发,陈安楠同意了,他们一起拍了几张合照。
陈安楠这几年对着镜头已经十分自然了,知道自己要摆什么姿势,要露出什么样的眼神,但这回摄像师的要求总是让他觉得不舒服。
摄像师一会儿让他们亲密点,一会又让他们再靠近点。
陈安楠之前跟朋友们都拍过合照,但是也没有这样的,他都快坐季思明腿上了,只敢悬着半个屁股,没坐实。
不是他非要多想,是这拍的几个姿势,陈安楠总觉得不像朋友之间的互动,更像是恋人情侣之间的,比如他手上舔了几口的冰淇淋被季思明突然咬了一口,这让陈安楠吓了好大一跳。
摄影师说自己只是想让他们拍的真实点,像互动。
陈安楠也不好说什么,都是相处很久的朋友同事了,他中场休息的时候忍不住看了几眼季思明。
季思明在回看照片,说收工后,晚上请大家吃海南椰子鸡,他的坦荡,让陈安楠有点犹豫,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毕竟这整个组里似乎就自己一个同性恋,从没听说其他人谈过同性对象。
当然了,陈安楠自己也没说过,他可不敢说自己的同性对象还是哥哥。
当天的图拍的非常顺利,明天开始要准备MV的拍摄,大家吃完饭就各自回酒店休息了。
摄影组那里做事效率太高了,白天拍的合照,晚上没过多久就给陈安楠发来了,只发了说要挂微博的图片,其他的没发。
陈安楠在这堆照片里挑挑拣拣,留了两张还算普通的照片,等这次工作结束后,回去再发。
他想了想,给陆清远发了一条:哥哥,我今天吃的椰子鸡。
发完又贴了张照片过去。
上一条还没有被回复,新消息下面自然是空的,陈安楠先去洗了个澡,回来以后,陆清远还是没有回信息,他随手点开朋友圈,第一条是Echo发的朋友圈:感谢我季哥请的海南椰子鸡。
陈安楠接着往下翻,看了会儿杂七杂八的朋友圈,感觉大家的生活都挺多姿多彩。
他继续滑,突然滑到一条朋友圈:小花。
配图是一个不知名公园,周边有很多的野花,他的小狗正颠颠跑在前面。
细细一看,竟然是陆清远发的,发的时间是自己发了信息以后。
原来他没有在忙,只是没回复自己而已。
陈安楠的眼睛一下瞪圆了,他趴在枕头上,半晌没说话,心里空落落的。
第76章
陈安楠盯着手机,呼吸跟着慢下来,感觉心被揪起来一小点,疼痛却在无限扩大。
他怔怔地对着玻璃窗发呆,他的房间是海景房,窗帘没拉完,能看见夜色下波澜壮阔的海面,深邃的蓝黑色,宽阔地仿佛没有尽头。
这个点,陆清远还坐在楼下的小石墩上,这石墩白天被阳光晒过,温度没有散去,这会儿还是烫的。
手机彻底安静了,没有人再给他发信息,只有朋友圈时不时还在跳出来几个点赞和评论。
陆清远平时不爱发朋友圈,突然这么发一条出来,不少朋友进来捧哏,他嫌烦,干脆把手机静音了。
陈安楠的对话框里也不再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不知道他在聊天框里输什么,反正停停走走半晌,发来的也只有一两句话。
一条是我今晚吃了椰子鸡,一条是张照片。
陆清远打开微博,顺着陈安楠的主页的链接往下翻,他的微博更新速度很频繁,要维持热度,所以很容易就能顺着他发的内容翻到他乐队其他人的微博,比如季思明的。
陆清远盯了好一会儿,上面第一条是两个小时前发的,文案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说最近在忙着赶工。
一组九宫格,里面基本上都是最近的照片,全是随手拍的,照片最中间的那张,是季思明伸着手心,陈安楠下巴搭在他的掌心上,对着镜头,一个卖乖的姿势,背景是海屿。
这张照片明显也是随手拍的,所以陈安楠的笑也是真实的。
陆清远坐着没动,看了半天。
从这天起,陈安楠觉得俩人的关系又回到了之前空缺的那七年里,没有任何的联系。
陆文渊有时候会问他忙不忙,要是陈安楠不忙,他就拨个视频过来,问他怎么样,陈安楠老老实实的跟他汇报今天的事情。
陆文渊哼哼哈哈地跟他开玩笑,逗乐子。
MV拍摄期间是不对外公开的,陈安楠在外的这些天里也都没有再直播过,他们组原定是一周后就能返程的,这次拍摄非常顺利,很多重要的画面基本都能一遍过。
这天晚上,陆文渊又拨了个电话来,问问他拍摄进度。
“这次拍的不错呢,差不多明天就可以回家啦,Echo定了中午的机票。”陈安楠耸着肩膀,夹住电话。
小孩为了快点回去看哥哥,每天都在十分努力的配合,想让进展再顺利点,这样就可以早点回家。
陆文渊哈哈笑:“这么厉害呢我的崽。”
“嗯嗯。”
“行,正好。你回来了,哥哥走了,”陆文渊隔着电话,感叹着,“你没回来之前我又成空巢老人了,我要找社区要关爱去。”
陈安楠一下傻眼了,他张张嘴,没能说出话来,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说得有一个月的吗?怎么现在就走了?
陈安楠不收拾东西了,他攥着手机,轻轻地问:“怎么走了呀?他不是说要一个月才走的吗?”
“叔也不知道啊,就今天上午接了通电话就订机票了。”陆文渊说,“回头我问问。”
“几点的飞机?”陈安楠又问。
陆文渊说:“明天下午的,正好我先送他到机场,再等着接你。”
后面陆文渊又说了很多话,陈安楠却是一句也听不见了,电话什么时候挂的他也不知道,大脑混乱成一团,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情绪像是被抽离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这句话后应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正常。
为什么走了呢?说好一个月的呀。
陈安楠因为这通电话,心不在焉,他点开陆清远的微信,想问问为什么,但几次输入看到自己上面没有被回复的话,又默默删除了。
就因为这点心不在焉,他还出了岔子。
最后一天,道具组在搬架子收工,陈安楠过去帮忙,一辆车上有人在接道具,底下的人递上去,他站在另一边想着伸手扶一把,也算是减轻点重量。
结果道具车上的工人没留神,底下的人把架子递上去的时候,车上的人淌汗,手松了劲,没拿住,一个几米高的架子直接砸下来,陈安楠都没反应过来,就在底下被砸了个结结实实。
陈安楠下意识抬手挡了,脸倒是没事,胳膊严重淤血,小臂上被划拉出一道好长的口子,几乎贯穿了整条小臂,火辣辣的痛一瞬间就从伤口燎烧到了整条手臂。
工人一下就慌了神,连声道歉,陈安楠说没事,旁边的工作人员冲上来看情况。
季思明看了他的伤口,挺严重的,架子上有铁皮,不知道有没有划到,得赶紧先去医院打破伤风才行。
这样的话,他们肯定是赶不上今天的飞机了。
疼痛是有延迟性的,陈安楠起先还能说两句自己没事,这会儿却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眼睛也红红的,乖乖被人拎上了车去医院。
季思明让Echo他们先走了,工作室里还有其他的事要处理,没必要大家都跟着留下来,后续没事他会给大家发信息报平安。
或许是受了伤的缘故,陈安楠今天很安静,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不好闻,刺激着神经,总是能让人想起些不好的事。
伤口已经做了紧急处理,医生让他留院观察几天,先打个点滴消肿,这样深的伤口要是长不好容易增生留疤。
季思明进来的时候,陈安楠正抱膝坐在病床上,额头压住膝盖,闭着眼睛,一动没动,他打点滴的那只手被一个小纸盒子固定住了,输液管里静静流淌着药水。
海南的气温是很温暖的,根本不会让人觉得冷,可陈安楠仍然觉得冷。
心里空了一块,是很难补回去的。陆清远没有回来之前,陈安楠单方面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坦然接受哥哥离开的事实了,他不会再去想,也不再去奢望点什么,有时候还会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时间原来真的可以冲淡一切。
可陆清远回来以后,陈安楠发现全错了,他其实根本没办法坦然接受对方的离开,一切都只是七年的空缺让他产生出某种错觉,一个想了很久的事一旦尝到甜头,就下意识想要紧紧抓住不放,他压根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豁达。
陈安楠昨晚想了好多好多,到现在他仍然在想,他把自己放空,可耳边远远近近,传出来的还是那些声音,熟悉的,杂乱的。
陆清远明明和他说一个月后才会回去。怎么能不作数呢?
陈安楠想不明白,他突然从兜里摸手机,没摸到,转头才发现,手机被放在另一边充电。
电量才冲到百分之二十,显着红格,提醒他该充电,手机上很多条未接来电,都是陆文渊打过来的,工作室的同事把情况先跟他家里人联系了。
陈安楠先前手机关机所以一条没接到,季思明用自己的手机给陆文渊回过去了电话,去外面走廊上报了个平安。
陆文渊的语气有点不大好,陈安楠没听见,他抖着手,直接把电话给陆清远拨过去了。
他现在有很大的勇气,说很多话,情绪一旦有了宣泄口,就遏制不住。
可陆清远没接,电话那头只有冰冷的机械女音。
陈安楠又点开微信电话,给他拨了一条语音通话。
陆清远还是没接,长久的音乐提示音后,什么也没有。
陈安楠实在是没办法了,他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这种没来由的离开,没来由的丢弃真的让他很害怕,他干脆直接发了段语音过去。
“哥哥……”陈安楠声音不稳,“你怎么回去了?我还没有回家呢……你不是说等我回家的才……才会走的吗?”
陆清远依旧没回。
这一刻,陈安楠想自己再也不会嫌弃那个冷冰冰,没什么情绪的“嗯”字了。
他等了很久,三瓶水都滴完了,手机里还是没有消息,倒是陆文渊又打过来了,焦灼的问他情况怎么样,今天到三亚的航班已经没有了,他只能在南京干着急。
陈安楠怕叔叔担心,说自己没事,就是同事夸大其词的,其实啥事也没有,就一个小口子,只是因为划到了铁皮才来医院打破伤风的,指不定明天就能回去了。
陆文渊被哄地松了口气,说:“你明天要回不来,我可要去三亚了。”
陈安楠笑笑,说:“别来啦,我过两天就回去了,你还累这一趟多不值得,我真没事,要是有事我肯定第一个找你哭,你还不知道我呀?”
陆文渊自从上回大病过后,就一直养着身体,这几年身体素质挺好的,也不见有什么毛病,但是陈安楠还是舍不得他再折腾。
俩人一通电话打了挺久,陆文渊在那头总算安了心,陈安楠被揪着的心,也渐渐安稳了。
晚上,季思明下楼去街市上买饭,陈安楠躺在床上睡了会儿,受伤的那条手臂上面裹了纱布,他没敢挨着,怕自己翻身压到,枕着另一边睡得。
手心有点痒,陈安楠动了动。
朦胧的梦里,他在喝一杯热茶,茶水温热,透过瓷壁传递出来,熨帖着皮肤,很舒服。
陈安楠又把这只茶杯握紧了些。
房间里还没有开灯,从窗户里看,能看见窗外的霓虹灯影,一片又一片,光线将室内的影子也反射上去,映出室内的景象。
陆清远坐在一把椅子上,陈安楠抓着他的手没松。
没人注意到,陈安楠的脸上其实也有道小口子,是蹭破了皮,但是不要紧,现在都已经结了细长的痂,要不了两天就能好,也不会留疤。
陆清远手背轻轻碰碰他的脸。
他本来确实是要去北京处理点事,要不了两天就会回来的,临上飞机前,听到陆文渊在打电话,立马就改签了最近一趟航班飞过来。
手机里的信息杂七杂八,有问他怎么还没到的,还有问他到哪里了,其中还夹着两条陈安楠和陆文渊的信息。
陆清远一律没回复,他当时在飞机上,手机开得飞行模式。
黑暗里,陈安楠有点不舒服,他缓缓睁开眼,视线在逐渐聚焦,先是周围的景物,最后才清晰地倒映出眼前人的样子。
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圆溜溜的眼睛睁大了,等确定自己看清楚以后,整个人蹭地下弹起来,愣了半天,动动嘴,问:“你怎么来啦?”
房间里很安静,陆清远垂着眼没看他。
两人沉默半晌,陆清远才抽出手,说:“我……出差顺路。”
“骗人。”陈安楠揭穿他。
“知道我骗人,你还问。”
第77章
季思明拎着饭回来的时候,开门就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陈安楠身前,俯着身,端着陈安楠的脸在左右看,俩人挨得很近,也不知道是在干嘛。
“看到了吗?”陈安楠噘着嘴说,“不止疼,还痒痒的呢。”
“看到了,”陆清远说,“睫毛掉眼睛里了,有点红。”
“那你给我吹吹行吗?”陈安楠又问。
季思明这会儿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应该退出去,还是应该装作没看见,尴尬地咳嗽一声。
陆清远回头,看见有人进来,最后抽了张纸递给陈安楠,说:“自己按着擦一擦。”
陈安楠抬手又要去揉。
陆清远给他手拿过来,说:“不准揉。”
“那你又不给我吹。”陈安楠嘟囔着,突然看见季思明回来了,说:“你回来啦!”怕对方不是认识人,赶紧介绍道,“这是我哥哥。”
“猜到了。”季思明笑笑。
俩人互相点了下头算是认识了,季思明不知道来人了,只带了陈安楠的饭回来,问陆清远要不要下楼去吃,医院附近有很多馆子。
陆清远说不用了。
三菜一汤,季思明帮陈安楠把床上的小桌子支起来,给饭菜放上去,都是些家常菜,肉末茄子,粉条什么的,配番茄汤,陈安楠把饭拨一半到小盒里,递给陆清远,让他跟自己一起吃。
陆清远没要,说自己不饿,转头问季思明:“他伤到骨头了?”
“没有呢,”陈安楠插嘴,“拉到筋了,医生说挂两天水观察一下没事就可以回去了。”
季思明带着歉意说:“我的问题,没有看好他,很抱歉。”
陈安楠说:“没事没事,这怎么能怪你,是我自己要帮忙的。”
俩人在那一搭一唱地聊起来了,陆清远没说话,手机一直震动个不消停,他拿起来看了眼,一堆工作电话未接,他还没来得及拨回去。
眼瞅着哥哥开门出去了,陈安楠立马条件反射的跟着起来,问:“哥哥你去哪儿呀?”
陆清远说:“吃你的。”
陈安楠问:“那你一会儿还回来吗?”
陆清远“嗯”了声,推门出去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陈安楠愣愣地坐在床上,别说季思明没想到会有人来,连他也没想到哥哥会来,陆清远这突然而来的一趟,好像直接捅破了他们之间最深的那层隔阂。
陈安楠想,难怪人家老讲福祸相依呢,原来老天还是眷顾他的。
他一顿饭吃得高高兴兴的,一点也没有白天的萎靡了,季思明用刚买的塑料盆,接了点水给他洗手,洗完问陈安楠要不要给他去再买床新的被罩换一下,陈安楠摇摇头,说太麻烦了,不要。
他躺回床上,被罩盖得就是医院的,过两天就走了,没必要再换床新的。
陆清远在楼下打完电话没直接上去,背上已经渗出了汗,刚才医院里开着冷气,所以不觉着热,出来时还能感知到明显的温差,将镜片上都渡上了层白茫茫的雾气。
医院只有一张陪护床,按照要求,晚上只能留一位病人家属,陆清远在附近看了看,这边宾馆很多,离门诊不到二百米就有一家,住着也方便。
陆清远在宾馆前犹豫了好久,直到陈安楠发信息问他怎么还不回来。
陆清远回病房的时候,季思明已经离开了,整间病房显得很空荡,陈安楠住的不是单人间,每张床之间都有布帘子隔着,只有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还有一位病人,不过这会儿不在,好像是去楼下散步了。
陆清远装作不经意的问:“他人呢?”
陈安楠坐在床沿晃着腿:“哦,他说自己有事先走啦。”
小孩撒起谎也不脸红心跳了,季思明是被他推走的,多人病房里只准留一个家属,陈安楠想找借口让哥哥留下来,季思明说等陆清远回来打声招呼再走,陈安楠没让,吭哧吭哧地推着他后背,给人推出去了。
陆清远把陪护床铺开,陈安楠看着他,轻轻低低地叫了声“哥哥”。
陆清远抬头看他。
“我想洗澡……”陈安楠说完,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
海南这里的气温不洗澡不行,今天上午还淌了很多汗呢,陈安楠爱干净,不洗澡晚上睡不着,一边胳膊不能碰水,他想让陆清远帮自己拿花洒。
陆清远把房间冷气调高了点,先进去试水温。
热水哗啦啦的浇在地上,响的人心猿意马,调好热水,陆清远一言不发的走过来,陈安楠正背对着他,费劲地用一只手把裤子脱下来。
他本来准备不脱小裤衩了,不想自己光溜溜的杵在那里,太难为情,要是旁人也就算了,恰恰就是因为他们太亲近过,所以才很难接受。
陆清远上前,沉默地要帮他脱,陈安楠一下捂住了裤衩边,支支吾吾的说“不用”。
“下面不洗了?”陆清远问。
陈安楠的脸唰地下红了,很不自在地说:“洗……洗的……”
“抬腿。”陆清远说。
陈安楠实在不好意思,他吭哧吭哧地说:“我自己来行吗?”
陆清远没多说什么,真就背对过去了。
他们之间终归还是不能和从前一样的,要是从前陈安楠肯定不知羞的往人家身上扒了,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拘束,不自在。
陈安楠轻轻地说“好了”,陆清远才转过身来,不过视线始终没有往下落,陈安楠的腰线很窄,和过去的一样,是记忆里的薄肩削腰,皮肤被灯照得很白,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一小波一小波的战栗着。
“还疼不疼了?”陆清远突然问。
“什么?”陈安楠没懂。
“眼睛还疼不疼了?”陆清远说。
“不疼了。”陈安楠说,“我给睫毛弄出来了,好长一根呢,难怪疼疼的。”
有了对话,氛围显然轻松不少,陆清远认真给他搓洗头发,小水流沿着发梢顺着躺到陈安楠的脸上,身上,从瘦削的肩胛骨淌下来,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在医院洗澡不需要那么讲究,搓几分钟把汗渍冲掉就行,沐浴露这里也没有,只能打肥皂。
陆清远用肥皂给他后背一圈圈打沫子,然后把东西递给他,说:“自己把前面搓一下。”
陈安楠乖乖照做,额边有水珠淌下来,他耸了下肩膀,擦去了。
心里放松下来,就不会再拘着了,陈安楠洗好以后,故意甩甩头,亮晶晶的水珠子在灯下划出一道道小弧线,全甩陆清远身上去了,甩了他一头一脸。
“陈安楠你几岁了?”陆清远一边胳膊挡水,一边拿条毛巾往他脑袋上一罩,连头带脸给他一顿擦。
陈安楠闷在里面唔唔地叫,陆清远趁机给他把衣服都套好,直接将人从淋浴间丢出去。
陈安楠这会儿换了身干净的白色短袖和运动裤,坐上床用被子给自己围一圈儿,里头那床的病人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今晚还回不回来了。
陆清远弄完他,自己再洗澡,被陈安楠甩一身水,不洗是不行的。
“哥哥我给你铺床。”陈安楠隔着门,笑眯眯地在外面说。
陆清远果断拒绝:“睡你自己的去。”
陈安楠被拒绝还是笑眯眯地,坐在床上听着水声,眼睛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
护士八点会来查房,陪护床窄窄的一条,只够睡一个人,上面还没有铺被子和枕头,陈安楠趁着哥哥还在洗澡,悄么声的给多的那套被子枕头塞到其他柜子里去了。
其他的床位因为还没有来病人,都空置着的,没有罩褥子。
陈安楠忙完,房间里突然响起微信铃声,在床边的柜子上,拿起来一看,是陆清远的手机,亮着的屏幕上显示陆文渊问他到北京了没有。
手机破天荒的没有设锁,陈安楠一滑就开了,微信里信息很多,陈安楠没细看,只回了陆文渊的消息:哥哥在洗澡。
这边刚发完,那边陆文渊一个视频通话就拨过来了,打给陈安楠的。
视频一开,陆文渊先是“嚯”了声:“他咋跑你那儿去了?我说谁买走了我的三亚机票,原来是这小子,害的我今天过不去。”
陈安楠惊诧地抽了口气:“你咋知道的?”
陆文渊被逗乐了:“你偷着玩人家手机回我信息,还问我咋知道的。”
陈安楠拿起来一看,还真是,他发信息的时候下意识的加了前缀哥哥。
俩人瞎聊了一通,护士已经开始查房了,陈安楠说不跟他讲那么多了,反正要不了两天也会回去,到时候他们再彻夜畅聊,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说呢。
陆文渊心说那你还是别回来了,谁能经得起你的霍霍,你快霍霍我儿子去吧。
视频刚挂,陆清远擦着湿发出来了,这里天气热,他也换了件薄T恤,坐到了陪护床上,把手机拿过来开始一条条的回复信息。
护士已经快查到这间房了,病房里安静的能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
陈安楠揣着点小心思,说:“哥哥我手疼。”
“刚刚碰到了?”陆清远皱眉,把手机放一边,上来给他看。
小护士刚好推门进来,听见话音,冷声冷气地说:“327床病人,哪里疼?”
陈安楠可不敢叫人家给自己戳穿了,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就一点点小不舒服而已,已经好多了。”
护士查完房退出去,陆清远开始收拾陪护床准备休息,陈安楠啪叽一下先倒下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陆清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能铺的东/□□/自站了会儿,实在没办法,干脆拿自己的脏衣服垫在脑袋下当个枕头,想着将就一晚上算了。
陈安楠一看他要躺下去,赶紧拍拍床说:“要不你今晚和我挤一挤吧?我这床能睡两个人呢。”
两个人确实够睡,就是有点挤,病床很窄,陆清远又怕挤到他那只手,索性侧过身子,病房里的灯已经关了,走廊的灯光透进来,陈安楠像是睡在他的阴影里。
陆清远没能睡着,熟悉的气息扑在脸上,不用低头,都能闻到那股洗发水的香。
陈安楠的眼睛在眼皮下骨碌碌打转,显然也没睡着,他手指头在不安分的挪动,一点点搭在了陆清远的身上,先是停住了一会儿,感觉到哥哥没动作,他再悄悄地继续往后挪。
陆清远垂眼看他。
陈安楠还不知道自己的小动作被尽收眼底了,又往人家怀里贴贴,手指在慢慢收紧,他假装睡着,手臂一环,偷偷抱住了陆清远的腰。
第78章
陈安楠在医院只住了两晚,一共打了三天点滴,基本上没事了,绷带要一个星期以后才能拆,去当地的医院拆就行。
医生给他开了几盒口服药,让他按时吃,陆清远给他把药分好,怕他记性不好又懒得看,直接用笔简写在药盒上了。
陆清远还是准备先回北京,公司那里有很重要的事,不去不行。
陈安楠是和季思明一起回南京的,他们得在机场分别,陈安楠前两天发现自己装睡很有用,每次只要假装睡得很熟,偷偷把手搭在哥哥腰上,抱一下,哥哥都不会拒绝。
航站楼的广播在循环播放,离起飞时间还有两个小时,陈安楠又开始装睡,头缓缓挨到人家肩上,一点一点的,睡得有模有样。
陆清远没动,肩膀被压得有点酸了,他稍微朝后靠了靠,把陈安楠的头拨到舒服的位置。
他手里拿着份打印好的案件受理书在看,头标是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刑事案,季思明看过来,主动说了一句:“都说律师很忙,果然啊。”
陆清远没看他,说:“还好。”
季思明朝陈安楠那儿看了一眼,看他睡得挺好,说:“我看咱们小楠好像挺依赖你,你们俩兄弟感情应该挺不错吧。”
“那你的评判标准还挺不准的,”陆清远没什么情绪地说,“没有我他才能过得更好。”
季思明没懂他这句话什么意思,还没来得及问,就见陈安楠突然支棱起来,出声:“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们感情可好啦。”
陆清远把胳膊一抽,不让他搂了:“又装睡。我什么时候跟你说好了?”
破了那层最大的隔阂,陈安楠也不怕逾矩了,耍赖似的抱住哥哥手臂:“有有有有有,有的有的。”
“这话又是你说得了,反正横竖都是你说的算,”陆清远挣不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就应该全围着你转。”
陈安楠被呛了也笑滋滋地:“那我围着你转三百六十六天。”
季思明有点弄不懂这什么情况,被逗地一笑,没多说什么。
能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太短暂了,陆清远的飞机是先起飞的,临走前,陈安楠问他什么时候回南京,陆清远冷冷地说了句“看心情”。
看心情这回答真是不靠谱,陈安楠觉得自己应该努把力,把哥哥给哄好了才行。
上飞机前,他先给哥哥发了一句:北京天冷记得加衣服,我也上飞机啦。
下飞机以后,他又给陆清远发了一句:我到家啦,你也已经到了吧,注意多休息。
陆清远一句也没回复。
当然,不回复不代表什么,陈安楠到家刚躺上沙发,陆文渊就拎了份外卖进来了,订的凤尾虾和羊肉白菜陷水饺,都是饱腹感强,还不容易增重的。
“哥哥给订的。”陆文渊说,“怕我吃不饱,定的两人份,你也一块儿来吃点。”
陈安楠坐过去跟他一块儿吃,陆文渊给他洗了一根小勺,让他舀着吃方便点。
小狗在沙发上扑腾,咬着只尖叫鸡甩来甩去,陈安楠伸手给它捞下去,问这鸡谁给它买的。
陆文渊说是陆清远买的,买了一大包呢,杂七杂八的,果然不需要自己养,都不嫌闹腾人,陈安楠笑笑,拍了一段鹿崽甩尖叫鸡的视频,发给陆清远:它很喜欢,我也很喜欢。
陆清远终于回了,比了个OK的手势。
他这会儿还在公司加班,把U盘的资料导入电脑里。
刚回来就被领导拖去加班,明天还有饭局,是一个刑辩大案,指明了要业界哪位律师的,律所的大案一般也不会轻易让给没做过几年的律师,学历再高都不行,得看案件累积的程度。
好就好在,接手这件案子的律师恰好是律所里带陆清远的老师,老师带着他一起做,做好了就算是给在业界打一个名声基础。
陆清远本来是准备处理好手头的案子再回南京的,这样下来,他回去的事只得暂缓了。
陈安楠因为手臂受伤的事,后续很多拍摄都停下来了,这样裹着个大绷带实在是不好看,拍照也有限制,他每天都只能在练歌房练谱,没事就开开直播。
陈安楠这段时间来,每天都会给陆清远发一些信息,都是无关紧要的生活琐碎,陆清远回不回,还真是全看心情,陈安楠自诩哄人功夫了得,到哥哥这里,却多半都吃了闭门羹。
又是一个深夜,办公大楼的灯都黑的差不多了,只有零星几盏还在亮着。
办公室里的空调从早打到晚,连空气都是干燥的,陆清远还在加班,他眼睛盯着电脑画面,手机放在旁边,耳机里面是熟悉的声音。
“嗯,你们不要担心,我很快就能好的,医生说下周就可以去拆了。”
“不会留疤的,哈哈,我最近防晒做的很好呢,就黑了一点点啦。”
“嗯,最近心情确实很好,心情好是因为有别的事,不告诉你们,这是私事。季老师啊?季老师已经发过微博啦,你们没看见可以去他那里看看呀,有合照的。”
陆清远把直播放着当背景音,就好像这么多年来,他早就习惯了陈安楠在耳根子边不消停,什么话都要找他唠一唠,小蚂蚁搬家了都得说半天。
十月的金秋一过,气温就飞速下降,只有中午那会儿的日头是热的,早晚都冷,昼夜温差很大。
十一月初的时候,陆清远在北京收到了两竹篓子螃蟹,是陆文渊寄过来的,说是和陈安楠一起在江宁的农家乐捕的,都是家养螃蟹,上锅一蒸,沾点醋,真是肉肥膏美。
陈安楠的手臂已经养好了,他不是什么留疤的体质,自己平时又很注意,所以几乎看不出有痕迹,他把自己的全部重心先转到了工作上面,弥补一下这些日子来的空缺。
这么一来,微信的交流几乎又成空白了。
陆清远几次把手机拿出来,都没看见对方发信息,他还把自己的网络关上,打开,再关上,再打开,也没能收到任何一条新消息,直到同事的信息发来,他才确信,原来是陈安楠真的没有给他发信息。
这还是陆清远这些天头一次产生了不太好的怀疑——他不追我了?
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小陈正在会议室里听接下来的安排,专辑本来预定是在今年的圣诞能出,但是因为陈安楠休息了一段时间,最快也得二零二零年的除夕了。
乐队的工作室先放出了一堆海南先行拍摄的照片,陈安楠也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发了一组日常图,简单的修了修,用来活跃氛围。
陈安楠这次的打扮和主题非常贴合,其中一张是他对着大海在拉小提琴,一望无际的湛蓝色前,少年赤脚踩着细沙,纯白的棉质衣服被海风吹得微微鼓起,像面小帆,一缕发沿着鼻梁斜斜地滑下去,衬得眉间一抹忧郁,让他有种冷冷地魅力。
只要他不笑,就总有股疏离感在身上,要是笑起来,就显得很傻气了。
这套图到底是出圈了,刚发上去,就大量的转载,几个平台的点击量都很高,涨粉涨的飞速,陈安楠在忙着宣传,季思明让他开直播。
这次的直播是用整个乐队的官方账号开得,不止有陈安楠,还有其他人,Echo的话最多,一场直播下来,他一个人能说人家的两倍多,很会活跃氛围。
弹幕里一堆磕CP的,陈安楠和季思明坐得位置中间隔了俩个人呢,CP粉们能也能说这叫眼神拉丝。
陆清远默不作声的给那些弹幕反手举报了,举报理由是造谣,影响他人观看体验。
陈安楠因为新专辑宣传很好的事,这几天都很高兴,每天都笑眯眯地,乐队还因为经常捐款资助福利院,被市委宣传部拉去合作拍摄了公益宣传片。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不过一件事好了以后自然会产生另一面的极端。
陈安楠最近在扫评论区的时候,总能刷到一些不好的评论,他没当回事,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贴吧里莫名出现了一篇帖子。
一位自称是知道内幕的人,说是最近某市主任级的副处因为在外面养小男人被抓,一时间跟帖无数,据说那个主任是有妻室的人,这事在互联网上传播的沸沸扬扬,最广的一个说法,是主任承认了自己包一个男性小网红,因为俩人因为合作关系闹僵了,所以才被对方爆出来的。
意味不明,指向性极强,而陈安楠的乐队恰巧前段时间才跟他们合作了公益宣传片,这样一来,群众网友几乎都想到他们身上去了。
陈安楠还没来得及澄清这件事,他和季思明在海边拍摄的照片又被人扒出来了。
当时拍这些照片的时候都是按照摄影师要求做的,俩人事后看到都觉得感官不好,所以谁都没有发出去,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全流出来了。
本来CP粉看着就是找磕点的,现在突然被广传,一时间,网友骂的极为难听,冲在陈安楠评论区前排的已经成了:下海的男人成功就跟呼吸一样简单。
——麦麸哥靠卖屁股赚了不少吧?也不怕得性.病,呕。
——祝你早日得艾.滋哈。李女士也是倒霉,摊上瓢.虫老公和个卖屁股的三。
评论区吵得乱七八糟,陈安楠躺在沙发上,趴成了一团,他这几天太累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就跟这件事扯上了关系,评论删也删不完,苗头全部直指向他。
澄清发了没人看,粉丝反驳两句,直接被扣上“爱男”,陈安楠已经不敢连网了,陆文渊还不知道这事儿,他怕陆文渊知道了,再发病,只好一个人藏着,还手动给陆文渊的网也给切了,不让陆文渊上网。
工作室的朋友打电话过来,季思明说已经紧急公关处理了,让他不要着急,这两天先在家里休息休息,他们会做回应。
工作室在默默的拉黑删评,陈安楠心里突突乱跳,陆清远发的消息他一条也没回。
陆清远:手臂这几天好的差不多了?不疼了吧。
陆清远:吃过了?在干嘛?
等了好久,陈安楠统统没回复。
这小孩最近不知道琢磨什么呢,陆清远隐隐觉得不对劲。
陈安楠这一断网就是四五天,期间陆文渊察觉到了他的奇怪,问了他好几次怎么了,陈安楠都只是说自己感冒了,怕上班去传染给同事,所以在家里休息几天。
第七天的时候,Echo打电话给他,问:“小楠,你已经请律师了?”
陈安楠一愣,没明白什么意思:“没有啊。”
Echo的语气很惊诧:“我这几天清理评论区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三无号在你评论区下面留了好多言,我和季哥正商量着公关处理呢,一看这留言还以为你请律师了。”
陈安楠确实没看到,他这几天压根都没连网,一通电话结束,陈安楠思想想去,还是接上了网。
然而,他刚进到评论区,就看见刷拉拉的清一色,一个初始昵称,连头像都没有的人,在一条一条地认真回复着那些难听的评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1024条规明确指出,公民和法人拥有名誉权,公民人格尊严受法律保护,禁止用侮辱、诽谤等手段损害其名誉。
诽谤会面临刑事处罚,如果你不删除评论,停止造谣,我会依法对你追究刑事和民事责任。
第79章
这件事最开始是南京西祠网论坛里出现的,之所以和陈安楠联系到一块,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乐队前段时间和市.委宣传部拍的公益广告。
陈安楠因为这个广告,和组织里的一个副处走得比较近。
那回是个电视台的采访,副处先是对着镜头战术性的说了一番有模有样的话来,然后私下里叫秘书约着他们去吃饭,说是为了更好的合作这条公益片。
一顿饭吃得长达三四个小时,吃完了又说去喝几杯,陈安楠不好推辞,因为谈合约本来就是件麻烦的事,他想让这次的广告费都用于资助那些福利院的小孩。
副处明明在采访时答应好的,但下了镜头却跟磨洋工似的,总说不急不急,搞得陈安楠都有点着急了,最后只能跟着一行人进了家相熟的私人夜总会。
不起眼的牌匾,走进去后别有一番洞天,跟进了盘丝洞似的。
刚落座,屁股都还没焐热呢,包厢里就进来一排浓妆艳抹的漂亮女人,这些女人相当的年轻,烫着蓬松的卷,面上粉厚的能刷墙,其中一个在陈安楠旁边坐下来。
陈安楠下意识的给她让了点位置,那女人没有立即贴上来,她还是比较高明的,身上穿着件露肩小礼服,几次无意识的用肩膀碰碰他。
陈安楠实在是没地方挪了,眼见副处他们没有一点要再谈合作的意思,只好假装去洗手间,给季思明发去了一条江湖救急的求救信息。
季思明对这种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或许是男人本性如此,就连去谈合约公司的时候都难以避免这种情况,所以有了专门的紧急的应对政策。
不过,等陈安楠从洗手间再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惊掉下巴的事情。
在这些笑面如花的女人中,有个打扮明艳的男人在副处旁边坐下来了,那情形,不用想就知道是老相熟。
其他人都见怪不怪地聊着天,讲些又场面又亲昵的话,叫着陈安楠“弟弟”,然后给他拉过去。
好在没过多久,陈安楠就被季思明救出去了,但就是这个晚上,出了大事。
谁想到就这么巧的,陈安楠前脚刚走,后脚就有警察进来,那个男的就一口咬定是副处养的小三,不是来嫖的,其他的就不得而知了。
这种事真的百口莫辩,陈安楠做梦也没能想到会和他扯到一起,他连合作都还没谈完呢,就被连坐了,虽然警察是没有找他,但舆论不知道怎么就冲向他了,并且吵起来就有种没完没了的架势。
都说乐极生悲,陈安楠这几天情绪的波动也算是切切实实的体验到什么叫乐极生悲了。
季思明让他这几天先把网线拔了,专心在家陪陆文渊,就当休假。
陈安楠坐在电脑前,把那个给他评论的人反复看了好几遍,对方评论的很认真,不过似乎很不会吵架,经常被别人骂了还义正词严的用理论反驳对方。
1L:666还装上了,你很懂法律?我有个朋友是法大的,报上名字来看看实力。
初始昵称:从事实角度来讲,你上述言论引导网暴,辱骂、诽谤他人,已经对他人造成了伤害,关于诽谤罪,你可以去搜《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除此以外,你还需要承担民事责任。
3L:求你来起诉我行吗?我给你我家地址你敢来找我?
初始昵称:来找你的不会是我,是律师函。
4L:你是不是还要说这个人被网暴出抑郁症了啊?下一步是不是该说他得抑郁症了?
初始昵称:如果对方真的因为你得了抑郁症,我会依法追究你承担精神损失。
5L:别装,来切大号回复。
……
陈安楠把这个人的主页点进去看了一遍,是空白页,没有发过任何东西,连头像都是系统自带,乍一看像僵.尸号。
他隐隐觉得好像有点眼熟,没等细想,门铃突兀地响起来。
陆文渊在楼下正在弄他的插花呢,他最近跟花鸟市场的老师傅学了手插花艺术,用个天蓝釉刻花鹅颈瓶,泼点水进去,把花的根茎剪掉,重新扦插做艺术。
他先去开得门,对楼上喊了一声:“崽,找你的。”
陈安楠趿拉着拖鞋跑下来,看见是季思明来了。
上回陆文渊说请他吃饭,季思明婉拒了,他这次来带着礼物,真像是来吃饭的,陈安楠知道他是来看自己的。
季思明听说过陆文渊的喜好,带了束花,是秋天开的品种,花色枫红,没带酒,带的两罐名贵茶叶,陆文渊前几年一直按照医嘱在修养,不适合喝酒,早就戒了。
“下次来别带礼物了,多不好意思呢,崽也没跟我提前说一声,我都没个准备。”陆文渊把东西接过来,问,“今晚留下来吃饭啊,我一会儿定两个菜,你爱吃盐水鸭还是烤鸭?”
“都行。”季思明说。
陈安楠给他找了双拖鞋,让他在玄关换好后进来。
陆文渊进厨房,又探个脑袋出来:“小季有没有忌口?”
季思明自然地说:“没,您随意,做什么我都爱吃。”
陈安楠和他在沙发上坐下来,鹿崽摇着尾巴跑到主人旁边,两只前爪不停地划拉着他的裤腿,哼哼地叫着。
“看你状态挺好啊,家里的网线全拔了?”
陈安楠给小狗抱起来,呼噜它的毛,说:“没拔呢,刚刚还在看。”
“这些人造谣起来真是比村口老妈子还要恶毒的,”季思明说,“你老老实实的在家等着,这方面我们会做好公关的,怕什么,咱们身正不怕影斜。”
陈安楠郁闷地点点头。
这种事说到底,完全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他是人,又不是物件,打小就玻璃心一小孩,能承受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那些难听的话,他可以装作视而不见,但是视而不见不代表伤害不到他。
季思明安抚的拍拍他:“不怕,上次合作过的几个大V也都占在咱们这边,你的人品还有人不信吗?什么营销单纯人设,咱们本来就单纯一小孩,他们那是纯嫉妒。”
说着,又怨愤地哼哼两声:“这脏水泼的真是恶心,警察局到现在也没个信儿,都嫖了还不给对方的姓氏公开,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花钱打通关系了,他们当.官的关系网比撒鱼的都大。”
“你也都别往心里去,骂呗,网线拔了谁认识谁。”
“谁挨骂了?”陆文渊突然从厨房那里探个脑袋出来。
“啊,”陈安楠忘了叔叔会偷听,赶紧说,“没,没,就那几个总是不喜欢我的人。”
这事儿他还没敢让陆文渊知道,怕叔叔受点刺激,再怎么了,都这么多天了,陆文渊还没能知道这件事,他平时不大上网,刷短视频也刷不了多久就退出来了,嫌眼花。
“哦,那没事的崽,咱们要记住,这世界上讨厌的人多着呢,都要去计较,还计较个没完没了了啊,别到最后就自己气着了宝贝。”陆文渊一边说,一边把菜下到锅里。
季思明闻言一笑:“想不到你叔挺豁达的,跟你哥哥性格完全不一样。”
陈安楠点点头,说:“他人很好的,哥哥也是。”
季思明一顿饭吃得挺晚,陆文渊给他送到门口,让他下次再来玩,还塞了几罐自家腌的酱牛肉,季思明也没客气,全接了,说过几天肯定来,让他别嫌烦。
陈安楠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电脑已经息屏了,他点开,评论区被刷新,那个初始昵称已经不再对这群网友进行回复了,下面追骂的评论铺天盖地。
陈安楠突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怜,虽然隔着网线素未谋面,但是他明明只是帮自己说了句话,就被骂成这样,真是无辜。
果然,跟自己接触的人都是会倒霉的。
陈安楠撑着脸,关掉页面,手机里陆清远几天前发的信息还没有回复。
或许是看他没有回复,所以陆清远也没有再发信息来了,时间还定格在三天前,只有很短的几句话。
寂静里,响起手指戳打屏幕的声音。
陈安楠:我已经不疼啦,都拆绷带了,也没留疤呢。
看对方半天没回复,他又发过去:你在忙吗?
对方还是没有回复。
陈安楠觉着哥哥可能是生气了,毕竟之前对方连发了好几条,他一条都没回复。
陈安楠不是不想回复,他只是害怕自己一回信息就会暴露自己的脆弱,哥哥在他这里仿佛像一口无底的深井,能够收纳他所有不好的情绪。
没来由的恶意让人觉得窒息,陈安楠怕自己一出口就再也承受不住那些情绪了,他希望自己在哥哥面前还是个从前一样,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努力生活着。
陈安楠不想是任何人的负担。
过了很长时间,陈安楠趴在桌子上都快睡着了,手机突然振动响起来,他“蹭”地下惊起,揉揉眼,滑开。
陆清远:在忙。有事?
陈安楠的脸上被衣服压出了两条红印子,看起来又丑又滑稽,他快速地回复过去:没事,就是你上回不是说回不回来看你心情吗,那你最近心情怎么样呀?
对话框上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陈安楠盯着那行小字从有到消失,陆清远隔了会儿,说:不好。
陈安楠很想问问对方怎么了,字打一半,觉得哥哥应该不会说的,于是换问道:领导压榨你啦?
陆清远:你以为我是你。
陈安楠:那肯定是没和同事处好关系。
陆清远:……
陈安楠挠挠脸,实在猜不到对方怎么不好了,只好说:那就是案子很复杂,我猜得准不准?
陆清远:别问了。
这一句话堵死了陈安楠接下来所有的话,他悻悻地抿抿嘴,心跟着往下沉了沉,不知道怎么回复。
陆清远:最近总加班,很烦。
原来如此。陈安楠捕捉到要点,不自禁傻笑了下,发了个比他还傻气的表情包过去:摸摸头.jpg
陆清远:几点了还不睡?
陈安楠:睡不着呢。
陆清远:怎么,你也心情不好?
陈安楠:没有啦,这不在跟你聊天吗?睡不了。
陆清远坐在办公室里,一盏台灯柔和的照亮着他的眼角眉梢,他有一瞬产生出这个小孩到底会不会聊天的想法,回复道:……那我不说了,你睡吧。
陈安楠:zZ_(:зゝ∠)_
陆清远:?
陈安楠:已经睡倒了嘿嘿(*^▽^*)
办公室里的同事已经走光了,陆清远转了下椅子,不自禁轻笑一声:“傻子。”
他这几天确实老加班,通常是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完了,他还留在这里,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总之就是很忙,文档一看就是到半夜。
陈安楠经过这晚以后,心情好了不少,他真拔了网线,跟陆文渊一起在小院子里捯饬花草。
季思明在这件事上也主打一个清者自清,澄清能做的都做了,实在是没招了,澄清除了粉丝看,压根没人在乎,互联网就是这样,风浪掀起一时,吃瓜网友过不了多久就会转移矛头,能做得只有等了。
陈安楠的小日子暂且算安稳了一段时间,不过没过多久,Echo突然火急火燎的打电话给他。
陈安楠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工作室又被冲了,也吓得跟着心里一咯噔,心想还是就冲他一个人就好了,毕竟其他人都是无辜的。
“陈安楠!你还说你没请律师!”Echo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
陈安楠很无辜地说:“我真没啊……”
“那几个骂你最狠的营销号全都公开道歉了,不仅发了道歉声名,还联系我们工作室谈赔偿的事儿了!季哥现在在那说着呢!连警方那里都公布了当事人的姓氏和年龄,跟你完全不同,也算是一种另向的澄清了!舆论方向大变天了啊!”
Echo说到这里,激动地大喘气:“而且,你知道谁转发了帖子吗?!”
陈安楠愣了下:“谁?”
Echo再也忍不住,隔着电话线大叫起来:“肖卿湘啊!肖卿湘!就是那个提名了格莱美音乐奖的那个啊,我女神!她官方账号转发了你的帖子支持你啊!妈呀,咱们要火了……天!这就是苦尽甘来吗!”
陈安楠呼吸一顿,几乎难以置信,他都没跟陆文渊讲过,肖卿湘怎么能知道这件事?
难道肖卿湘看新闻了?不对不对,姨姨远在国外呢,应该不太会关注这些。
还有谁?还能有谁呢?
陈安楠眼睫颤了颤,陡然想到了一个名字。
第80章
十一月底的北京很冷,寒风刺骨,呵出的热气都缭绕在脸边,这几天的天气始终灰蒙蒙的,隐隐有下雪的前兆。
陆清远到公司的时候,师父到他工位边,敲敲他的桌子,说:“听说你前两天老加班,不知道的以为我虐待徒弟。”
陆清远说:“没有。”
师父姓乔,临近五十的中年人,资历老,接手过的大案从没败绩,在业界内名声正响,熟识的人都爱称他老乔。
老乔从不带新人,当初他看过陆清远在法学期刊里发表过的文章,知道对方是个十分优秀的年轻人,法大读研,后在斯坦福法学院修了博士学位,到哪儿都一等一的人才,想必自然是个拿鼻孔看人的。
可让老乔没想到的是,这个年轻人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不仅低调,还十分的有韧劲,刚来就被外派去谈农村低保户的项目,每天都要往农村跑。
这种事情堪比让你进来发传单,和本职工作近乎没什么关系,可陆清远非但没半点不乐意,而且把事情完成的漂亮又顺利。
现在优秀的年轻人多半浮躁,老乔想这孩子还有当官的架势呢,是以,当领导说要人带的时候,他想也没想的给人抢走了,说他要带。
“我可是从老毛那儿打听到了啊,”老乔摸着下巴茬儿说,“你最近以律所的名义起诉了一堆人,是不是有这回事?”
“嗯。”陆清远说,“一点私事,我已经和老毛说过了。”
老毛就是他们律师所的领导,人家私事不打听,这是社交里最基本的。老乔也不问,只说:“你都借用律所的名义了,那今晚的饭局,你真得来。”
陆清远平时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非工作性质的饭局,这回却无论如何也不好拒绝了,只能点点头,说“好”。
“今天开车来了没?”老乔说着,一顿,回头看他,“没开就等我,坐我车。”
陆清远说:“行。谢谢师父。”
老乔笑着点点他,回自己办公室了。
陆清远下午还有个会议要开,他在浏览文件,看着看着,隐隐听见窗外的簌簌声。
北京落雪了。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光线一下阴暗地厉害,细小单薄的雪花,夹杂着冷风,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地响。
暖气从头顶的中央空调里蕴出来,吹得人口干舌燥。
北京的雪和南京有很大不同,陆清远再看时,势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大的,原本细小的雪花已经变成片状,才一个上午,天地间变得白茫茫一片。
很多同事中午干脆不出去吃了,直接点了外卖,陆清远还是准备去楼下的便利店里简单吃点。
手机里是陈安楠没多久前发来的信息:我给你送了个礼物,一会儿就到啦。
不知道这小孩又乱买了什么东西。陆清远最近这几天总能收到他寄来的快递,有时候是一两件毛衣,有时候是一点奇奇怪怪的小零食和玩具,搞得办公室同事都以为他谈恋爱了。
陆清远:取件码发给我,晚点去取。
没想到陈安楠这次信息回的飞速,几乎是下一秒就发来了:马上。
陆清远准备一会儿吃完饭再去拿。
然而,他刚出办公楼,一抬头,视线忽然定住了。
漫天漫地的雪影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噔噔噔地跑过来,纷扬的雪花像是在他脚下铺陈出一条路,道路两边的景色在他身后无限延伸着,最终又聚焦于他。
陆清远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可下一秒,那结结实实的冲劲撞进他的怀里,陈安楠裹着满身寒气,扑了他满怀。
“锵锵~礼物已送达!请签收!”
陆清远被他扑地倒退两步,差点没能兜住他,手下意识紧紧圈住他的腰,收住了这股冲劲。
陈安楠穿着白色的羽绒服,跟只欢快的小胖鸟似的,抱住哥哥,仰起脸笑眯眯地说:“我想死你啦!不是一般普通的想,也不是很想很想,是宇、宙、超、级、无、敌、想!!”
他说话时,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瞅着陆清远,陆清远被他夸张的措辞逗住了,想忍,没忍住,偏过脸去,嘴角微微翘起来。
陈安楠立马捕风捉影,指出来:“小陆你笑了!”
“没有,你看错了。”陆清远作势要推开他。
陈安楠紧紧搂住他的胳膊,粘豆包似的挂着:“骗人,你就是笑了!我都看到了!”
陆清远抖抖胳膊,不跟他贴烧饼:“陈安楠你烦不烦,多大人了幼不幼稚?”
“哼哼,”陈安楠给人拽回来,得意地说,“你就是笑了,被我抓住了还不承认,小陆你不诚实哦。”
陆清远被他搞得没办法,推又推不走,干脆随他抱着了:“爸知道你来了?”
“叔叔给我订的机票,嘿嘿,他去圣托里尼看小湘姨姨了,”陈安楠笑盈盈地说,“他送我来之前还下达了任务,说,你可一定要多过两天啊。”他没把那句“争取跟哥哥和好”说出来,自己偷偷藏了个心眼子。
外头还在下雪,雪花落在陈安楠的眼睫上,跟着抖啊抖的,陆清远抬手给他拨了。
难怪他爸一大早给他发信息,说什么“有个隆重的任务现在就交给你了”,原来是要他帮忙带两天人,自己好无牵无挂地快乐追爱去了。
“吃饭了吗?”陆清远问。
“没有呢。”陈安楠说。
陆清远问:“想吃什么?我午休时间不多,你看着选。”
陈安楠吃什么都可以,这会儿见着哥哥高兴着呢,吃什么都不挑了。
外头还在下雪,天空灰蒙一片,陆清远撑着把伞在前面走着,陈安楠拉着他的一小片衣角被拖在后面走,像条小尾巴。
北京的建筑多半老派,一条条宽窄的胡同连着胡同,灰墙黑瓦,上面挂着小蓝牌字都糊了,写着新街口北大街。
他们在胡同口前面的一条小吃街停下,陈安楠先前跑过来的时候还不觉得冷,这会儿冷气不停吸进肺里,呛得有点疼,没忍住咳嗽了几声。
陆清远听见声儿,一回头给他抓到旁边,然后给他帽子掀到脑袋上去。
帽子上的毛毛被风吹得乱晃,陈安楠立马可怜巴巴又得寸进尺的说:“手也很冷呢。”
“……”陆清远无语地把自己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让他塞进去。
陈安楠十分娴熟的挽住他胳膊,把手顺势塞进去哥哥的口袋里,陆清远刚从办公楼里出来没多久,手心干燥而滚烫,对比起来陈安楠的手指跟冰坨子似的,冻得又皱又红。
“穿了几件?”陆清远问他。
“保暖内衣外面套了件羊毛衫和羽绒服。”陈安楠老老实实的说。
陆清远微微皱眉:“爸给你送来之前不看天气预报的吗?”
陈安楠墙头草似的点头附和:“就是就是,都给孩子冻成傻子了。”
谁知道陆清远矛头一转,冷声冷气地说:“他不看你也不看?”
陈安楠“啊”了声,立马说:“我看我看,我马上就看,别不高兴嘛。”
陆清远真是没办法了,给他把帽子又往下扯扯,这样挡住的风更多些,陈安楠的眼睛都被盖住了,也看不清前头的路,干脆抱着哥哥的胳膊被拉着走。
陆清远带着人随便进了家老字号店,塑料门帘一掀,顿时隔绝了无孔不入的风。
店里面食比较多,陈安楠学着前头的人,也点了份招牌的炸酱面。
姜蒜,豆芽,黄瓜,肉沫放成一碟子,自己倒进面条里拌酱,陈安楠来来回回的搅,等把面拌匀了才吃,结果几口下去,给自己吃成花猫子了。
陆清远实在看不下去,给他抽张纸,让他擦擦嘴。
“哥哥,我一会儿去哪?”陈安楠问。
“你自己先去定一家酒店。”陆清远说,“我待会得上班。”
“那你下班来找我吗?”陈安楠立马问。
陆清远没什么情绪的说:“看情况。”
“那我不要了,”陈安楠赶紧说,“我就在你公司楼下等着你下班,我们一起走。”说完,又强调了一句,“我们不分开。”
“……”陆清远两手交叉,支着下巴,认真看他。
陈安楠被这目光看得有点发毛,虚虚地问:“我们一起……不行吗?”
陆清远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了自己的下班时间,然后让陈安楠自己去附近的商圈玩,特意嘱咐了让他多买两件衣服,别真冻成傻子了。
陈安楠高高兴兴地玩去了。
陆清远下午挺忙的,他先前被老乔带着的那个案子很复杂,下次开庭在十二月中,这期间可能得经常跑外地法院,下午的会也是为了这个案子。
陆清远在公司里算是入行时间最短的,但站住脚非常之快,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老乔手底下的徒弟,还是因为他做事能力远超其他人,按照老乔所说,他真想要在这个界内打出名声,都要不了三年五载。
临近下班点的时候,陆清远敲响了老乔办公室的门。
老乔让他进来,陆清远说自己今晚临时有事,去不了饭局,推脱了好一番,以往这时候,老乔是肯定会同意他走的,但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对方无论如何也不放他走。
“来来来你来。”老乔说。
陆清远靠过去。
“平时准你走,那都是小事,这次是大事,”老乔挨近他,压低声说,“这次饭局不是小饭局,你想要在这行站稳脚跟,得靠这次饭局。”
陆清远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次的饭局是打通人脉网。
老乔意味深长的拍拍他,说:“你想清楚再拒绝啊,私事公事孰大孰小,你自己有个数就行。”
陆清远没再说话,窗外的雪还在飘,竟然一时半会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街道上亮起的路灯照出万千飘洒的雪影。
陈安楠这会儿乐颠颠的在商场里给自己新买了件毛衣,又给哥哥买了条围巾,他自己先试了一下,浅咖色的很衬人,跟哥哥搭起来一定很好看。
手机忽然震响了下,陈安楠拿起来一看,是陆清远发来得信息:你自己先去订家酒店休息,我晚点去找你。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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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陈安楠听话地自己订了间酒店,定的大床房,然后把酒店地址发给了陆清远,自己又订了份麦当劳,解决了晚饭需求。
手机里工作小群唰拉拉地发着信息,陈安楠点进去看,发得是他们乐队这几天录歌的MP3,清唱部分,让大家听听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陈安楠戴着耳机听了会儿,觉得都怪好的。
季思明私信问他到北京了没?陈安楠说到了。
当时他反应过来那个道歉的事儿以后,立马用最快的速度超额完成工作,然后飞速跑来找哥哥。
大家都还在南京忙着呢,只有他一个人跑来了北京,怪不好意思的,陈安楠说回去请大家吃饭,季思明说行,大伙都等着呢。
陈安楠一路来非常顺利,陆文渊真是被这俩孩子给愁坏了,临走前怕小崽搞不定这事儿还特意支了好几招,什么装病撒娇,实在不行可以哭天喊地,都是些尽不靠谱的。
他觉得孩子心眼实,可能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其实不是的,陈安楠觉得自己聪明着呢,刚来就抱到哥哥了呢。
深夜十一点多的北京还是灯红酒绿,冷风猛烈地徘徊在城市上空,呼啸出呜咽的声音。
陆清远还没有回来,他们这种应酬一般都要到很晚,凌晨都是极有可能的。
陈安楠把手机捯饬到自己的Q.Q相册,里面有一段小视频,点开,耳机里顿时响起呲呲啦啦地声音,像是衣服刮擦到耳麦了,很不清晰,不过很快就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清唱一首英文歌。
陈安楠戴着耳机闭上眼,下巴埋在被窝里,渐渐睡着了。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路灯安静地守护着这座城市的夜晚,撒下片静谧的昏黄。
陆清远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老乔叫了代驾给他送上车的,今天的酒局喝得实在是多,那么多人他得来来回回的敬酒,再喝下去都得吐,幸亏老乔提前给他准备了醒酒的含片。
陆清远把房卡贴在磁片上,随着“嘀”地声响,门被推开,黑暗罩住了他的全部视线。
房间里没开灯,陈安楠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空调在朝外吹着暖气,叶片上下煽动出干燥的风,陆清远走过去,把模式打成睡眠,然后拍开床头灯。
突来的光照得陈安楠似乎是不舒服,自个儿翻了个身,耳机落了一半,压在身下,陆清远走近,看见耳机线在他脸上压出几道鲜明的红印子。
耳机里面似乎是在放音乐,能隐隐听见吉他声,和唱歌的声音。
线连着手机,被陈安楠一起压在身下,陆清远轻轻地给抽出来,陈安楠睡眼惺忪地哼哼了两声,没察觉的继续睡过去了。
手机屏幕没有熄灭,电量已经被耗得差不多了,显现出低电量的提示。
陆清远想找插头给他冲一下电,准备合上屏幕时,忽然静住了。
手机里正在单循环播放着一段视频,上面的时间显示着2008年的新年除夕,十三年前的视频了。
画面不规则的抖动着,画质极其模糊,早就看不清人脸了,视频里的少年低着头,额前微垂的碎发遮住了眉眼,怀里抱着把吉他,修长的手指扫过琴弦,缓缓唱着一首曲子。
Nothingsgonnachangemyloveforyou
(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我对你的爱)
YououghttoknowbynowhowmuchIloveyou
(此刻你应该清楚我有多么的爱你)
hingyoucanbesureof
(你可以确定的是)
Illneveraskformorethanyourlove
(除了你的爱我别无所求)
……
这首曲子陆清远太熟悉了,他曾经练习过无数遍,因为没有什么音乐天赋,练首歌也费劲的要死,硬是把手指头都练出茧了才把谱子打好,可唱的还是还是一言难尽。
这是一切的开始。
陆清远坐下来,半晌没动作。
视频里的他才十八岁,他记得那是陈安楠第一次去电视台参加比赛,总是打电话来说想他,所以他为他弹了一首自己非常喜欢的歌。
后来,陈安楠还为他演奏了一首单独创作的歌。
那个夜晚,是刺在他灵魂里的一道刺青,尽管年代久了,图案早就随着时间模糊不清,却深深渗进了血肉之中。
陆清远沉默着,看见手机再次弹出电量低的提示。
他关上屏幕,放在了桌上,没动弹,酒精刺激着神经,肆意的横流在血液里,一瞬间,他的眼底涌起了很多情绪。
陈安楠睡着睡着觉得不舒服,转了个身,被子被压住了,没抽动,他惺忪的睁眼,隐隐绰绰看见有道影子坐在他旁边,吓得他登时睁圆了眼睛,“呀”了一声。
“别害怕,是我。”陆清远的声音有些哑,应当是喝了酒的缘故。
陈安楠揉揉眼,“哦”了声,说:“你回来啦。”
“要不要喝水?”陆清远问他。
陈安楠摇摇头,在一盏昏暗的小灯里坐起来,说:“你喝了酒,要不要吃点含片解酒?我给你买了,就在桌子上呢,要是太累的话今晚就别洗澡了,没事,反正明早再洗也一样,我不嫌弃——”
“陈安楠。”陆清远突然出声打断他。
“嗯?”陈安楠眨眨眼。
“这么多年,你有回过头吗?”
房间里一时间静得只有空调出风的声音,陈安楠被这问题问傻了,他刚睡醒,脑子也不清醒,这会儿完全转不过来弯,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也给不出答案。
床头的灯投下黯淡的光,把他们的影子笼罩在一起,像很多年前的夜晚,他们依偎在一起。
陆清远沉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接着说:“你的态度总是让我分不清你到底在不在意我。”
陈安楠愣了一下,大脑跟着清醒,他把腿蜷在被窝里,指尖不停摩挲着被单,低低说:“对不起。”
陆清远偏头看了他一眼,短促的笑了一声:“又是这句话,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想不明白……”
深深缓了口气,他问:“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这是七年来,他第一次剖白,把自己的伤口血淋漓的裸.露出来。
陈安楠的手指停顿了下,死一样的沉寂。
陆清远的心口,盘踞着一道陈年的疤。
那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在岁月的侵蚀下化成了结了痂的伤口,这个痂沉默地烙印在皮肉上,掩护着下面汹涌的疼痛。
他对任何试图触碰到伤疤的人感到无比的厌恶,可现在却在陈安楠的面前赤.裸地扒给他看。
七年前,陈安楠给不出答案,七年后,陈安楠仍然给不出像样的答案。
床头的灯照得陆清远的眼底有些红了,全身血液都在逆流,汹涌的冲击着大脑,撺掇着情绪。
他觉得自己此刻一定是不冷静的,如果他足够冷静,就不会再跟他说这些话,说这些年他迫切想要的答案。
他想问陈安楠你为什么从来没有站在我的立场坚定的选择过?你每一次都在顾虑别人的感受,那你考虑过我的吗?在你眼里,是不是谁都可以比我重要?你有哪怕为我坚定的选择过一次吗?
可现在看着陈安楠的眼睛,话最终只能积压在喉中,化作几不可闻的自嘲。
陆清远失笑:“如果你不在意我,你现在做的一切是有什么意义吗?是想和我和好如初吗?只做我的弟弟,和从前一样让我什么都让着你惯着你?你说往东我就不会往西?让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真的喝醉了,字音碰在耳边,刺得人心头一颤。
“我是你的狗吗?陈安楠?”
陈安楠抽了口气,摇摇头,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到了角落里,这样的单.枪.直.入压得他快喘不上来气,情绪疯狂地倒灌下来,指甲抠在掌心里掐出了一条条红印子。
陆清远仍在问,似是真的不明白:“那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呢?如果你真的在意我,又为什么要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是我做的不好吗?是我让你难过了吗?”
“没有……”陈安楠还是摇摇头,眼圈渐渐红了,胸口不受控制的起伏,疼痛牵引着五脏六腑,他在这道视线下快要喘不上气。
“既然都不是,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了?”陆清远的字音很平静,偏平静下涌动着极端的克制,一字一字在这寂静的房间里都显得格外刺耳:
“如果你不告诉我,那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
陈安楠猛地抬头看他,心快要被这些话刺成窟窿了,痛感麻痹了神经,他不敢说。
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陈安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关系,或许他真的像陆清远所说的那样,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和好如初,为了让他再次成为自己的“哥哥”,却又止于更深的关系。
到现在为止,他还被困在狭窄的叫做“亲情”的命题里,迈不出这一步。
陈安楠想,要是老陆能接受,他可以天天拿个大喇叭趴在陆清远旁边喊我爱你,可是他不能,他也不敢跟陆文渊提出这样的问题。
陈安楠把自己缩成一团,哑哑地开口:“对不起,我……”
他话还没说完,陆清远再次出声打断他:“不要着急回答我,想清楚再说,这次我给你时间,如果你还是只会说‘对不起’,那就当今晚是我自作多情,以为你还爱我。”
说完,他把房卡丢在桌上,关门离开了,没有留下来。
第82章
陈安楠觉得自己很失败,他把事情弄糟了。
他既没有把事情说开,也没有能够和好如初,他甚至把自己推向了更被动的位置。
一夜未眠,第二天直接睡到大下午,直到陆文渊的来电吵醒了他。
“还没醒呢,几点了,北京那儿都太阳晒屁股了吧?”陆文渊说。
陈安楠咕哝着说自己早就醒了,陆文渊戳穿他:“听你这个声音我就知道才醒。”
人刚睡醒的时候,嗓音里都会捎着点哑,和平时说话很不一样,这点瞒不过他。
桌上还放着多余的一张房卡,陈安楠把脸埋在枕头里,不说话了。
“哥哥去上班了?”陆文渊问他。
“嗯。”陈安楠报喜不报忧,只说了点好事。
俩人隔着电话天南地北的聊了会儿,他们之间有六小时的时差,叔叔那儿还是早上,没聊多久就被肖卿湘叫出去吃早饭了。
陈安楠看了眼微信消息,陆清远并没有给他发信息,昨天那通剖白,他心里被搅得乱糟糟的,想了一晚上也没能给自己想明白。
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关系?
陈安楠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出门。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眼皮上,今天没再下雪,马路早就在凌晨的时间就被清理出来了,路两边堆着未融化的积雪,有些被车轮碾过,带出乌突突的雪痕,破坏了原本的清丽。
路面湿漉漉的,底下还有环卫工人在清扫,陆清远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微微皱起眉。
昨天说了点不太理智的话,醒来以后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工作也做不下去,好像心情全被一条未知的引线牵住了。
很不理智,但是克制不住。
陆清远把手机打开,陈安楠没有给他发任何消息,置顶消息始终都是空白的。
他现在有点弄不清自己的定位,在陈安楠眼里自己现在到底算什么?
手机突然来了消息。
陆清远在键盘上敲了会儿字,把文档的一个句号删删减减,过了老半天,才故作矜持的点开。
结果是推送的消息。
陆清远无语了一会,干脆直接把手机静音了,甚至把屏幕背过去,扔到角落里,专心忙工作了,后面他什么也不想看,只想赶紧把工作结束,说不定陈安楠经过昨晚,已经自己跑回家了。
老乔中途来找过他几次,问他搞什么鬼,发信息半天不回,陆清远撒谎说手机坏了。
“那不修?”老乔说他。
“下班去修。”陆清远说。
“那你今晚可能修不了了。”老乔边说边神秘兮兮地背后拿出一封档案袋给他。
陆清远隐隐觉得不太妙,果不其然,竟然是南京那边的案情有了新进展,三审法院来传票了,开庭时间定在下周,地址是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
“我忙不过来了。”陆清远说。
老乔笑说:“没事,北京这边的案子我先给顶着,你先把手头的案子弄完。”
北京的案子一直是老乔带着他做的,他挂了名,主要负责打下手,这段时间都在材料筹备,过段时间也得跑法院。
如果要回南京,今天就得加班给材料先整理好,做准备。
幸好手机不是真的坏了,不然还真来不及去修。
陆清远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楼道里的灯只有他们这层还亮着,其他楼层的早就关了,出大门都只能走消防通道。
北京的夜里严寒砭骨,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冻得鼻梁都生疼,陆清远刚出来就被冷得一哆嗦,身上的暖气飞速散去,呼出的热息缭绕在脸边,他把手揣兜里往停车坪走。
然而,陆清远没走几步,突然看见一个蹲坐在路边小台阶上的孤独影子。
他坐在那儿,头上扣着茸茸的毛毛帽,两手撑着脸,看样子像在打瞌睡,旁边的石头阶上摆满一排小小的雪人,每个都画着笑脸。
陆清远的脚步慢慢停下来,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街道上的路灯柔软地铺在他们之间,雪气在光圈下不断氤氲,徘徊,上升。
“在这里等我?”
身边突然有人出声,吓了陈安楠一大跳,他猛地惊醒,抬头时头上的帽子跟着往后滑了一截。
“坐了多久?”陆清远站在他面前。
“没有很久。”陈安楠的帽子掉了,发顶上有一团的热气在往上飘。
陆清远说:“傻不傻,不知道去里面坐着等我吗?楼下不是有接待台吗?”
“我不知道你在几楼。”陈安楠说,“我一开始是在里面坐着的,后来他们说要下班锁门了,我就出来了。”
看来是等了好久,身后的小雪人都跟着等成一排了。
“怎么不给我发信息?”陆清远又问。
这下,陈安楠的脑袋一点点低下去了,看起来就像只垂头丧气的小狗:“我怕你不理我。”
他的手还乖乖搭在膝盖上,这样的可怜,四周又这样的安静,无声滋长着人心底所有微小的,隐秘的,柔软的触动。
陆清远沉默了会儿,忽然点膝蹲下,一圈一圈地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冷风裹挟着凉意瞬间钻进衣服里。
然后,他抬手将围巾套在陈安楠的脖颈上,绕了两圈,最后挽了个漂亮的结。
陈安楠愣愣地望着他。
陆清远在他的目光里,认真对他说:“陈安楠,我们没有吵架,我昨晚说了,我给你时间,在这中间,我们仍然可以和平相处。”
陈安楠的鼻尖红红地,分不清是不是冻得,陆清远把他的帽子给扣回脑袋上,说:“你可以有任何情绪,无论是对我的,还是对外界的,这是你作为陈安楠的权利,和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冲突,你不需要害怕。”
安静的街道上有辆车驶过去,车轮碾过窨井盖,带起“哐当”一声震响,转瞬又归于寂静。
陈安楠低低地问:“那你会赶我走吗?”
“不会,”陆清远先站起来,对他伸出手,“起来吧,饿不饿?”
陈安楠点点头,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他借着这力道被拉起来,屁股早就坐麻了,腿也有点麻,站起来的一瞬间就弯下去了半边。
陆清远让他在这里等自己一会儿,他去开车。
昨天让陈安楠自己去住的酒店,今天陈安楠已经把酒店退了,准备最后再见哥哥一面就打道回府的,陆清远没多说什么,车子安稳地行驶在道路上。
最终缓慢的停驻在一个老小区前。
北京二环里的小区基本都属于八九十年代左右的建筑了,没翻新,居民楼和居民楼中间紧连成一片,这地方离工作点近,和新街口大街也没差多远。
陆清远住的地方在三楼,两室一厅的小房子,他把其中一间改成了书房,平时办公用。
陈安楠还没吃晚饭,家里吃得不多,陆清远平时工作忙,下班晚就随便在路口的小巷子口的宵夜摊解决了,有几家卖面食的手艺都挺不错。
他给陈安楠下了碗挂面,打了两个鸡蛋进去,淋了点芝麻油,看陈安楠坐在小凳子上吃得很香,最后把汤都喝干净了,陆清远等他吃完,再去把碗洗了。
这房子租来的时候就没想着会有人来,家里压根没有多余的床,北京冬天干冷,睡客厅是不可能的,陆清远趁着陈安楠洗澡,把床给铺好,然后拿遥控器开了暖气。
陈旧的挡风板“吱嘎”一声慢悠悠地推开,几声“滴滴”过后,温度定在了28°。
陈安楠洗完澡,带着浑身的热乎劲往被窝里钻,看见陆清远抱着条毯子出去了。
“哥哥你去哪里呀?”陈安楠问。
陆清远听见声,没看他,说:“客厅。”
“你不跟我一起吗?”陈安楠怕对方不懂意思,又补充道,“我现在睡觉可老实了,不会再乱踢被子了。”
陆清远沉默一秒,说:“不用了。晚安。”说完,合上门离开。
陈安楠眨巴着眼睛,看对方连个影子也没留下,愣了半天。
陆清远把沙发上铺好厚绒毯子,插了个小太阳,等小太阳烤热,将就着睡了一夜。
冬天的夜里有风,尘旧的路灯烘托出老巷里祥宁。
这一晚,陈安楠几乎没怎么睡着,他觉得哥哥对他的态度还是淡了些,和之前不一样了。
因为这晚上没睡好的缘故,他第二天醒来时还赖了个床,不过陆清远也没叫他,自己在厨房里做了早饭,端到桌上,等他醒了再说。
陈安楠问哥哥能不能帮忙将自己送到高铁站,陆清远同意了,陈安楠把订票信息发给他看。
发车时间是中午,陈安楠睡醒以后吃了早饭就要往高铁站赶,陆清远给他把行李都塞到后备箱里,开车将人送到高铁站。
陈安楠拎着自己的东西,说:“谢谢哥哥。”
陆清远“嗯”了一声。
两人继续往车站里走,陆清远跟在他后面,一起坐到了等待椅上。
陈安楠扭头,说:“哥哥,我没有想过你会送我到这里,谢谢你。”
陆清远还是“嗯”。
过票闸的时候,陈安楠又说:“哥哥,真的可以不用送了。”
陆清远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俩人最后在站台分别的,陈安楠对他挥挥手,说“白白”,看着哥哥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列车使动,窗外的景色在不断朝后倒去,北京南站的站牌在视线里逐渐缩成一小点。
陈安楠在车上补了觉,等下车的时候,脸上被压出一道道深红的印子,南京南站的旅客人来人往,他沿着通行道一直朝前走,走着走着,眼睛慢慢睁圆了。
——陆清远竟然从另一节车厢下来了。
第83章
陈安楠怎么也没想到陆清远会来,他都没有告诉过他。
陈安楠拖着行李箱,小跑到他身边,欣喜地叫了一声“哥哥”:“你怎么没有告诉我一声呀?这样我们俩可以买连坐的票了。”
陆清远目不斜视的朝前走,说:“刚刚检票的时候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陈安楠跟在后面说:“你可以昨晚告诉我呀,这样我可以跟你定在一起呢,我们一块回家。”
陆清远边下台阶边说:“没有必要,和你顺路是因为我要来南京出差,不是因为要送你回家。”
陈安楠被这句话呛住了,他先前看陆清远送了他一路,还真的以为哥哥这一趟是为了送他回来的,亏他还自作多情地说了半天“谢谢你送我”。
小孩敏感的心莫名被刺了一下。
出了高铁站,十二月份的南京的相比北京要暖和很多,没有下雪,艳阳高照,暖融融的。
就像陆清远所说的一样,他来南京是为了出差,不是为了送人回家,刚从高铁站出来,他就自己打车走了,留陈安楠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拖着行李箱去地铁站。
路上Echo给他发信息,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南京当社畜,陈安楠说已经到了。
Echo:骡子不会一直转,但陈安楠会。
陈安楠:累瘫.jpg
季思明:大伙都在等着你请吃饭,不准倒下哈。
小群里又陆陆续续有人发消息逗乐,陈安楠没再回复了,昨晚没睡好实在是困,刚上地铁立马又补了会觉。
南京南站到玄武湖站离得比较远,陈安楠睡了将近一个小时,再下车时总算是有点活力了。
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多,南方的冬天.天短,这个点就已经黯地看不清路了,路两侧的灯还没到点亮起,陈安楠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陡然发现家里竟然亮着灯。
他惊诧地想,该不会是陆文渊回来了吧?!回来这么快吗?
推门一看,在家里的并不是陆文渊,而是陆清远,他正坐在沙发上看一份文件,暖光的光线打在他的身上,又在他的脚下延出一片阴影。
陈安楠有点傻眼了。既然都是要回家的,刚刚怎么没跟自己自己说一声呢?
他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陆清远听见声,却没抬头,目光仍然停留在文件上,说:“有事?”
陈安楠动动嘴,纠结半天,还是问出来了:“你怎么……怎么没有跟我说一声呀?我以为你是先去公司的。”
陆清远说:“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陈安楠彻底接不住话了,他默默地把行李箱搬上来,自己在卧室里闷了半天没出来。
院子里的花这几天有点蔫了,其实很多品种是从秋末就会败的,这是自然的生长规律,早些年的时候陆文渊喜欢养四季花,但是后来怕精力不够,就转养两季开的品种了。
花明年还会再开,陆文渊养东西向来精细。
陈安楠坐在黑暗里,盯着楼下那片凋败,愣神好久。
这期间陆清远也没有叫过他,陈安楠能听见门外走道上的声音,进进出出的,最后在一声轻响中被合上,半天都没了动静。
昨天陆清远告诉他“你可以有任何情绪,这是你作为陈安楠的权利”,但他没有想过情绪这种东西其实是双向的。
陆清远也可以对他有任何情绪,因为那是他自己的权利。
其实那根本就不是一句安慰人的话,只是在理性的看待一个问题。
陈安楠觉得自己笨了,竟然后知后觉的才反应过来,难怪小时候考试总考不好,他的反应实在是太迟钝了。
不过陆清远说得没错,他确实是来出差的,在这点上没有骗陈安楠。
来南京的这几天他都没休息过,白天的时候要跑法院,因为案件牵扯到自己的母校,他同时得多次往返南大,有时候路过法学系还能碰见教过他的教授,晚上就在家整理北京案件的案牍。
陈安楠没有他那么忙,也就是家和工作室两头跑,有时候要是回家的比陆清远晚,他能看见饭桌上留了几道菜,不过早就凉了,没人会给他热。
冬天的菜不需要放冰箱,室内的温度已经足够保鲜了,陈安楠自己也懒得热,他都没有什么胃口,草草坐下来吃两口就算了结。
陆文渊这段时间都没有回南京,也不知道在圣托里尼和肖卿湘相处的怎么样,反正有时候会抽空弹两个视频给陈安楠,随便聊点家常。
家里现在就三个活物,陆清远,陈安楠,还有一条被从宠物店接回来的小狗。
一切都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原先好好的关系,竟然就变成这样了。
这座房子里明明每天都亮着灯和暖气,陈安楠坐在这里,却像是被浸在了冬天的那份寒冷灰蒙里,他被这冷份漠压得有些透不过气。
怎么会这样呢?陈安楠细细的想,其实陆清远也不算是不理他,只是没有像之前那样了而已。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是他一样会给他留饭菜,只不过不会再给他热了而已?又或者是,即使回家再晚,他都不会再给他留一盏小灯了?
陈安楠自己也说不清楚。
房子里很冷,楼下没有开暖气,客厅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小狗听见主人回来的动静,颠颠地冲出来,朝主人腿上扑。
陆清远从前不会在回信息的时候回避陈安楠,他的手机都是可以随时随地的看,但这段时间,陈安楠每每稍微靠近点,陆清远都会下意识的把手机朝另一边偏一偏。
不是刻意的,只是下意识的回避。
陈安楠忍不住偷偷观察他,不知道陆清远是在跟谁说话,眼睛里时不时有有微微的笑意,很温柔,和平时的冷淡判若两人。
这种笑容陈安楠曾经深切的体会过,在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陆清远每每亲完他就会对着他笑,也不说话。
可现在,他们还在说话,却界限分明。
陈安楠拍摄的时候是很吃状态的,但他最近这段时间精神状态都不大好,脸色太憔悴了,给化妆师李姐都愁得不行。
“宝贝咱们得养一养状态了啊,你最近是不是熬夜熬太狠了?这黑眼圈一个比两个都大,”李姐边说边拿刷子在他眼下进行遮瑕,“哎,你看下巴都冒痘了,一会儿咱们贴个痘贴吧?”
陈安楠没什么反应的“嗯”了一声。
也不只是长痘了,他还大感冒了一场,咳嗽咳得肚子都疼,喉咙一会不咳几声都痒得难受,连吃了几天的板蓝根和咳嗽药都不见好。
手机里又推送出一条新闻,陈安楠滑开,看见是条地域新闻,最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流感,武汉出现大量不明原因的肺炎患者。
陈安楠没太在意,毕竟远在武汉呢,离南京还是有段距离的,要传也是传不过来的。
咳嗽还在加重,第四天一大早起来的时候,嗓子都哑得不像话了,陈安楠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被热水润过的嗓子好多了,不痒了,但还是疼,像是噎了什么东西在喉咙里,陈安楠捏捏嗓子,难受得皱起眉。
陆清远站在后面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把一盒治疗咳嗽的特效药放在桌上,换好衣服出门了。
今天的风很大,刮在玻璃窗上夹杂着细小的声音。
陈安楠的乐队专辑选定在圣诞节当天发行,这段时间工作室里也都围绕着这个事情转。
他是今晚突然接到的加班通知的,一般他们这种临时性的加班都是因为事情实在没办法挪到第二天去做了,要赶进度,才会强制性的今晚完成。
陈安楠下意识的打开微信,故技重施般的,给陆清远发了条信息:哥哥,今晚还方便来接我吗?我可能要十二点多才能下班了,今天没开车。
陆清远没回,大概是在忙自己的事。
又过了四十分钟,他终于回复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发了个打车软件的小程序。
陈安楠盯着这条信息,感觉心像是绑着石头沉到海底了,一种冷意从背脊上袭来,他不信邪地问:你是不是在忙呀?如果很忙的话就不用啦。
这句话发完以后,陈安楠再也不能心安了,陆清远没回复,他就把手机攥地很紧,心里忐忑地就像是小学一年级的家长会,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等着被老师宣判“死刑”一样的感受。
陈安楠等信息等的坐立不安,季思明以为他是饿的,给他点了份便利店的热牛奶和三明治,Echo抢走了热牛奶,嬉笑着说:“加餐不带我!罚你明天请所有人!”
季思明笑笑,说:“你的心是素碳做的吧?去考场都不用带铅笔了,你纯2b。”
Echo用肩膀撞他,小声问:“哎,我咋感觉咱们楠情绪不大对劲?”
季思明故意转开话题,说:“你被留下来加班到这个点情绪就对劲了。”
Echo“啧”了声,说:“瞧你这话说得,我这是关心朋友。”
季思明觉得这孩子很傻气,要不说每次大场合的局都不让他开口呢,迄今为止连什么话该说不该说都不懂,可看在他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傻点似乎也正常了。
陆清远的消息是晚上十一点多回的,手机只响了一声,陈安楠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去看。
——在看电影。
他没有在忙,只是在看电影。
这一瞬间,陈安楠仿佛不会说话了,傻傻地盯着这几个字,心脏蓦然空了一大半。
这晚是季思明给他送回家的,没让他打车,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很多网约车司机都早早回家休息了,他们下班都快凌晨一点,很难打到车。
陈安楠从收到信息后就很沉默,季思明跟他开了半天玩笑,他都没回应,只是将头压在车窗上,安静地凝视着外面的景色。
虽说这个点计程车少了,但市中心的霓虹灯仍旧炫目,不会因为天冷而提前关闭,就像前面那家电影院一样。
哥哥现在的电影结束了吗?
陈安楠想着想着,目光忽然定住了,快速倒退的视线里,有个熟悉的身影从电影院里走出来,他穿着深色的大衣,和身旁女孩子的样式很搭配。
那女孩攥着他的胳膊在下楼梯,不知道在说什么,陆清远也跟着笑了笑,眼里笑意柔和。
时间仿佛静止了。
陈安楠嘴巴微微张开,汽车拨片里的暖风灌进来,透进肺腑的凉。
第84章
刮了半夜的风,从湖畔上卷过来,夹杂着细小的尘粒噼啪地敲打在玻璃上,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尤为刺耳。
陈安楠不知道自己怎么进门的,也不记得季思明临走前跟他说了什么,那些字音远远近近,他听不真切,耳边嗡鸣渐重,他快要喘不上气。
他脑子里仿佛装了台坏掉的DVD,不断重复着刚才的画面,持续的扰乱他的神经。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今晚的天气不好,连月光都变得稀少,又被拉起的窗帘掩盖住,房子里没有点灯,黑暗占据了全部的视线。
陈安楠额头压在膝盖上,压得红了,南京的冬天湿冷,寒气像是要往人的骨头缝里钻一样,让他的心都觉得冷。
不知道坐了多久,电子门锁的声音突然惊醒了他。
陈安楠猛地抬头,“滴滴”几声响后,陆清远裹着满身的寒气进来了。
有那么几秒钟,两个人都静止了,谁都没有出声。
陈安楠坐起来,仓促地吸了吸鼻子,叫了声“哥哥”。
陆清远淡淡地“嗯”了声,然后就没说话了。
他既没有问他坐在这里干什么,也没有问他一声感冒好没好,就像是没看见他似的,直接从旁边过去了,没碰着他,没说话。
肩膀擦过去的那一刻,陈安楠是真觉得,自己成了个被抛弃的小孩。
“你去哪了?”陈安楠突然上前拦住他。
陆清远说:“看电影。”
“一个人吗?”陈安楠的声线很抖,掺着点哑,不知道是不是冻得。
陆清远沉默了两秒,问:“很重要吗?”
“很重要。”陈安楠说。
“两个人。”陆清远平静地说,“可以让一让了吗?你在这我没法上楼了。”
陈安楠的心像是被捏住了,呼吸在加速,他抬眼看他,眼边红红的,喉咙像是堵住了,再也问不出下一句。
是了,问了又怎么样,他有什么立场去问人家的关系呢?
说我跟你是一家人?陆清远跟他说不着这些,说我是你弟弟?那陆清远跟他更说不着了。
陈安楠下巴绷出点小坑,抹抹眼睛,颤巍巍地说:“我讨厌你。”
陆清远被他推了一把,没站住,陈安楠用的劲很大,陆清远朝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
这一晚陈安楠没能睡着,他趴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心脏就像是空了一大半,到现在他才不得不承认,他不能接受哥哥的冷淡和漠然。
陆清远的房间就在隔壁,隔着一堵墙,小时候的陈安楠总是喜欢撒娇赖在哥哥的房间,哥哥会在睡觉前给他掖好被子,他趴在枕头上,嘴里叽叽咕咕说些“天大的事”,尽管有些话已经重复到他一开口,哥哥就能接出下句了,可哥哥还是听他说。
陈安楠依赖陆清远太久了。
他们曾经离得这么近。
可现在,这堵墙像是隔开了现实与虚妄,他们仍然近在咫尺,心的距离却遥不可及。
陆清远按照每天的安排,疲于奔波工作,没跟陈安楠有太多的交流,陈安楠像是被抽走了灵魂,整天浑浑噩噩的,机械重复着自己的日常。
有一回,陆清远临时回家拿东西,陈安楠从窗户里,看见楼下的车里坐着另一个女孩,还是上回见过的那位。
她笑起来很漂亮,眼睛弯弯的,还有两个小梨涡,和哥哥可配了。
陈安楠偷偷扒在窗台上看他们,风吹得脸都僵硬了,他也没回去,直到楼下汽车启动的声音再次响起,车在视线里越来越远。
陈安楠转身沉默着出去,坐在角落里发呆。
日子过得越发遭乱,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武汉的肺炎患者越发多了,电视台新闻总是在实事推报这件事,感染人数还在不断增加,看起来应该是一时半会无法结束了。
幸好陆清远给的特效药很管用,陈安楠吃了没几天就不咳嗽了,不然他真的要被同事架到医院去看看是不是传染到了。
陈安楠最近周身气压太低,太沉闷了,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状态很差,工作室的朋友们都是相处了有几年的,轮番上前问候,问他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是有事千万别一个人担着,大家都会想办法帮他的,藏着不说才是大问题。
陈安楠说自己没有事,但人处于什么样的精神状况,气色会率先做出表态,大家都不是傻子,直播的时候连粉丝们都能看出来。
“没有不开心呢,我都挺好的,嗯,最近总是听武汉疫情加重,湖北的朋友们记得出门要带口罩,肺炎很容易通过飞沫传播的,不要中招啦……其他省市的朋友们也要多注意身体。”
“谢谢你们关心,我没有和季老师吵架,别乱想啦,我真的很好呢,你们也要天天开心。”
季思明在旁边不让他播了,声音都哑成这样了,听不出一点原本的音色了,弹幕的CP粉听到这种话也能自己脑补出一场大戏,纷纷在弹幕刷磕到了磕到了,我的CP就是这样真。
陈安楠下了直播,在桌子上趴了会儿,脸埋在臂弯里,从后面看只能看见个落寞的背影。
季思明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来问:“和家人闹矛盾了?”
陈安楠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就趴在那不说话。
“兄弟之间哪有隔夜仇,把话说开了都会好的。”季思明为人处世八面玲珑,他没见过陆清远几回,但是能察觉到陈安楠的情绪都是因为一个人起的。
陈安楠抬起头,看了看他,说:“我可能说不开了。”
季思明笑笑,跟他说,都是兄弟,不管谁对谁错,主动开个口是不会有人计较的,乐队里的兄弟们还偶尔闹个矛盾呢,谁真会计较?何况你们还是亲兄弟。
陈安楠把脑袋埋地更深了。
季思明问他要不要先回家休息,他摇摇头,工作室还有很多其他的事要忙,他得帮看着,不能老因为自己的原因耽误整体进度。
“这些我都能看着,回去休息吧,你这个状态拖着,回头大家的注意力都挂你身上了,也干不好活啊,听话,歇着去吧。”季思明说。
工作室下午采购了一批卫生用品和药品分发给大家,武汉的事在网上风浪很大,有人说搞不好就是当年的非典,所以大家最近都挺在意个人接触的,办公室也开始进行消毒。
季思明多塞了几包药品和消毒液给陈安楠,让他回家后主动跟哥哥说一句话,手上多点东西好开口。
陈安楠带着一大包卫生用品回家的时候,陆清远也在家里。
他们好几天都没有说话了,陈安楠不知道说什么,陆清远的冷漠让他透不过气,可细细地想,哥哥似乎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不爱说话,可他的冷漠一直都是对外的,从来没有对内过。
“哥哥。”陈安楠又叫他。
陆清远头也没抬,继续看着文件,嗓子里“嗯”了声,算是听见了,让他有事就说。
“我们那发了点口罩什么的,我多拿了一份,给你放桌上了。”陈安楠把大包塑料袋放到桌上,“你平时出门接触的人多,也多注意点。”
“知道了。”陆清远依然没抬头。
陈安楠抠抠衣角,继续说:“你也可以拿去给你朋友分点,挺多的。”
“……”陆清远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但仅仅只是一眼,眼睫就又垂下去了。
陈安楠看他不理自己,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怕惹人烦,闭着嘴慢慢靠过来,也在沙发上坐下来,屁股刚挨上去,陆清远就朝旁边让了让,跟他之间空出点距离。
陈安楠敏感的心又被刺了下,自己安静的坐了几分钟,没敢看陆清远,可余光的范围里,仍然能看见陆清远有时候会拿起手机回复信息,微微皱起眉。
陈安楠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说:“我们后天要发专辑了,工作室里有个小庆祝会,可以……带家属来……我看你工作挺忙的,要不要出来透口气?”
一句话拐弯抹角的说半天,陆清远把文件收起来,没看他,冷淡道:“没有,我订了后天的机票,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陈安楠抽了口气,心尖像是被人掐住了,涨地鼻子发酸:“这么快就要回北京了吗?”
“嗯。”
“工作都忙完了?”
“忙完了。”陆清远说。
“那……那还挺快的。”陈安楠僵硬地笑笑,“我以为还得一段时间呢。”
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话要说了,陆清远没接茬。
陈安楠喘不动气,胸腔闷地疼,他想问你还会回来吗?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情绪快要冲破最后的阈值了,他站起来,默默朝楼上去。
“陈安楠。”陆清远突然从后面叫住他。
陈安楠停下脚步,从楼梯上回看他:“怎么了……?”
陆清远抬头跟他对视,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多难捱的情绪都会在顷刻间迸发,陈安楠快要撑不住了。
偏陆清远就这么直直地望着他,说:“你想清楚了,我走了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陈安楠圆圆的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
他动动嘴,问:“是以后都不回来了吗?”
“是永远都不回来了。”陆清远说。
陈安楠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开,冷气吸进肺腑里,凉得钻心。
“我给过你时间了,既然你还是给不了答案,那就算了,”陆清远的字音很平静,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我说过,我尊重你的决定,无论是什么决定。”
“你之前说你希望我能遇到更好的人,”他说,“谢谢你,我也祝你幸福。”
陈安楠慢慢呼吸着,房间里其实开了暖气,不冷,可他仍觉得寒意浸入了骨髓。
南方的冬天竟也可以这样冷。
陆清远又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安楠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要被丢弃了。
他眼睛有点失神,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无法再聚焦,他很努力地去看,楼下虚虚的一道影子,在视线里逐渐变得扭曲,模糊,晃荡。
在这之后的两天里,陆清远说到做到,他没给陈安楠再多余的时间考虑了,再拖下去,陈安楠考虑一辈子都不会有结果的。
这两天他收拾完了所有的东西,家里不再有任何一点他的生活痕迹,他回来的时间本来就短,这么一清理后,就像是他从来没有来过。
陈安楠沉默地坐在房间里,嗓子痛的发不出来一点声音,这点疼痛封存了他所有要说的话,让他的嘴巴像是被堵死了,每发出一个字音都像火烙过的痛。
陆清远要走了,可他连一声“哥哥”都叫不出来,只能傻傻地坐在这里。
心跳起先是沉闷的跳动,后来又突然急剧加速,陈安楠连呼吸都变得费力,聚焦的视线里,只有一片不见光的黑。
黑暗或许真的能抒发出人心底的藏匿、压抑的情绪。
寂静的夜里,很轻地一声“喀嚓”过后,黑暗里乍现出一道火苗,紧接着,有烟雾升腾,缭绕,飘散。
陆清远把手机扔在床上,他其实没有什么抽烟的习惯,上回还是在读研的时候,同学告诉他香烟里的尼.古.丁足够麻痹意识里的那点疼痛。
也就是那段时间在抽,后来就没有再碰过了,他是个极其自律的人,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上,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上瘾。
一点猩红在指缝间忽明忽暗。
陆清远沉默着抽完了一支烟,很久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机票的时间是在明天,这两天的天气不大好,都阴着,灰蒙蒙的云积压在城市的上方,看起来是要下场冻雨。
次日的天空更阴沉了,屋子里即使没有拉窗帘,也透不出一丝天光。
关门声响起来的时候,陈安楠用力闭了闭眼。
陆清远真的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像七年前那样。
陈安楠整个人蜷缩在床上,抱住膝弯,似乎只有这么缩着才能把心里的那点疼痛逼到灵魂最不起眼的一角去。
2019年12月25日,今天是新专辑发行的日子。
陈安楠没去参加庆祝会,朋友在小群里拼命艾特他,又打了好多电话,陈安楠一条没回复,后来干脆直接把手机静音了,拒绝一切外界沟通。
他浑浑噩噩地躺了不知道多久,楼下突然隐隐有门铃声,一声接着一声。
陈安楠从床上爬起来,缓了半天,才一步一步地朝楼下走去。
门打开,陈安楠的眼睛微微睁圆了,竟然是上回见到过和陆清远一起的那个女孩子。
“陆清远不在。”陈安楠说完就要关门。
那女孩却惊诧地尾音上扬:“诶!我认识你!”
陈安楠微愣了下。
这女孩眼睛亮晶晶的,看他眼神里全是激动:“你是楠楠!啊啊啊我刷到过你的视频,我经常看你们直播的!我超级喜欢你,请问我可以跟你合一张影吗?”
“你……搞错了吧,”陈安楠说,“你不是来找陆清远的吗?他不在。”
女孩笑起来,她口罩还没摘,眼睛却弯出了个弧度:“对对,不好意思,刚刚太激动了,忘记自我介绍,我是陆清远的大学同学,一个系的同班同学,上回他来学校,我恰巧遇见他,就把他硬拉去了同学聚会。”
同学聚会,旧情里面也能生真爱,正常了。
陈安楠想,就是有点可惜,因为陆清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今天是特意来道谢的,上回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去看电影,那次我不小心下楼崴脚了,谢谢他给我扶上出租车。”女孩双手合十,真诚的点头道谢,“前几天又蹭了他几天车下班,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蹭车……下班?”
陈安楠一下没回过神,不是约会吗?
“对对,因为家里的车送去维修了,我现在是南大的老师,他也在南大,那天跟他提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让我坐他的车下班,真的太麻烦他了,”女孩说着,把脚下堆着的礼品拿起来,说,“这是我跟我老公的一点心意,非常感谢他,冒昧打扰了,既然他不在话,就先转交给你啦。”
陈安楠没有接过东西,他的大脑像是锈住了,转不动。
原来是这样,原来事情竟然是这样。
他在骗他,那种拙劣的谎言明明只需要问一问,就都能清楚的,可陈安楠没有。
他宁愿站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隐藏住全部的情绪,也不愿意主动迈出一步。
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他是这样的胆小畏缩,原来他是接受不了陆清远真的和别人幸福的。
原来他对他的一切都想绝对,自私的占有。
陈安楠跟那个女孩拍了几张合照,连表情管理都没做,也分不清自己在干嘛,事情结束后,他关上门,魂不守舍的站在客厅里。
哥哥走了,一切都好像都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陆清远坐在航站楼的等待厅里,看来今天真的会下雨,云层这会儿低压地像是要倾压下来,乌沉沉地笼罩在城市的上方,压抑地人快要喘不上气。
大厅的广播里不断循环着登机注意事项,电子屏幕上一列列地显示着航班动向。
来来往往的旅客都戴着口罩,形色匆匆,陆清远下意识的朝进口的通道上看去,没有熟悉的人影。
他收回视线,忍不住滑开手机。
寥寥几条消息推送,都是关于武汉疫情的新闻,然后就是他飞机起飞的时间提醒。
他点开微信,确实有很多消息未读,不过都是同事和朋友发来的,还有老乔的几句叮嘱,并没有陈安楠的。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陆清远看向玻璃窗外。
机场的上空,天边的云层终于积压到了极限,灰霾里起先是落了一丝雨,随后,瞬间增大,砸在玻璃上噼啪地闷响。
下雨了。
陈安楠坐在陆清远的房间里,这房间曾经装着他们那么多美好的回忆,现在却空空荡荡的,只有家具在晦暗里隐隐绰绰的留个影子。
外面雨声不停,突然地,陈安楠看见桌上有个盒子。
像是被人放在那儿的,又或者是陆清远不想要了,所以没有带走。
陈安楠迟疑地走过去,四四方方的一个小盒子,没有任何装饰,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打开,里面放着厚厚一大沓小纸片,都是立着放的,塞得盒子里满满当当,没有一点多余的位置。
陈安楠抽出最左边的一张,拿起来,看清是张车票。
车票是早些年的样式,很旧,四边角都泛黄了,连蓝色的底都褪成了白色,脆的仿佛一碰就碎。
地址是北京南站到南京南站,时间是2012年12月3日,他们分手后的第七个月。
刹那,陈安楠连呼吸都忘了,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他接着翻开了第二张,竟然还是车票。
时间是2013年1月22日,依旧是北京南站到南京南站。
他翻开第三张,2013年4月17日,北京南至南京南。
2013年6月27日,北京南至南京南。
2014年7月18日,北京南至南京南。
陈安楠接着往下翻。
2015年3月19日,北京南至南京南。
2017年11月12日,北京南至南京南。
2018年2月18日,北京南至南京南。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砸在窗户上,急促地响。
陈安楠指尖发抖,他薄薄的眼皮再也兜不住,眼泪滴落在车票的时间上,模糊了字迹。
所有的车票,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整理排列的,从起初的每个月回来一次,到后面的每周回来一次,再到出国后每四个月回来一次,间隔的日期从没有断过。
整整七年,从没有间断。
两千五百多天的离别,上百张来回往返的车票,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替陆清远见证了爱人的成长。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一直都是。
陈安楠颤巍巍的伸出手,想要擦掉车票上的泪,可那一滴似乎只是个开始,之后又接二连三的落下来,打湿在纸片上,再也止不住。
这里的每个日期,都在诉说着两千多天的无声思念,说着他的爱从来没有停止过。
陈安楠泣不成声。
最后的日期是在2019年停下的,陆清远回国后没多久。
他汹涌的爱意,在此时,在此刻,终于得以窥见天日。
窗外雨声越发急促了,恍惚间,陈安楠仿佛又听见他在问。
——陈安楠,这么多年,你回过头吗?
第85章
电子大屏上的航班时间不停滚动,登机口已经排满了人,陆清远难得的发了会儿呆,手机铃声却突然响起,他回过神,接通。
“喂?”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冰冷机械的女声在不断重复,陈安楠又一次打通了这个号码,急得额头上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件毛衣,连外套都没拿,无孔不入的风瞬间就将他打透了。
还是正在通话中。
陆清远的手机完全打不通,陈安楠急得发了信息过去:先不要走行吗?我想见你。
没有回复。
雨越下越急,雨滴被风卷着,斜潲在身上,扑面的冷气几乎要把人浸透,陈安楠的手抖得不像话,街道上车来车往,在红绿灯口赌成了长长一条,车尾灯几乎要连到天边去。
陈安楠跑得太急,喘气喘地很凶,总算在不堵的路段,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禄口机场,师傅去禄口机场,我赶时间,您能开快点吗?我可以出双倍的价格。”
师傅说不多收钱,陈安楠低低说了声谢谢,手心紧张的冒汗,他再次拨通了陆清远的电话。
雨刷器不停地摇摆,视线从模糊变到清明,再到模糊,一遍遍重复。
通话中。
通话中。
还是正在通话中。
陈安楠急得恨不能自己下去跑,他怕陆清远已经走了,立马又翻开了最近一趟去北京的航班,今天的机票已经全部售罄,最早的一班还是明天凌晨时间点的。
他草草的定下这趟航班,心尖像是被一双无形地大手攥地很紧。
汽车在路上疾驶,去禄口机场的路很长,得过高架,索性这个点的高架不算太堵,也就是在过几个红绿灯的时候,倒计时有点长。
陆清远的电话始终没有接通。
陈安楠近乎能想到他已经在飞机上了,心脏砰砰的跳动,他把指尖都掐红了,也缓不下来。
他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他想说我每天都很想你,想说我还是很爱你。
他想告诉他,说我之前都是骗你的,说我不能看着你跟别人幸福,说我不能没有你。
雨点不停敲打在车窗上,扰乱着人的心绪。陈安楠在心里把话揉碎了,一遍一遍的重复。
车在离近机场的路上,突然缓缓的停滞。
“前头好像例行检查,”司机转头说,“小伙子,这里离机场就几分钟的路,你要实在是赶不及就赶紧下去跑一截吧,你看前面都是车等着检查,很耽误时间的,不如你跑过去快。”
车门在“砰”地声重响中被合上。
陈安楠按照司机给的方向朝前跑,一刻都没敢停下,没跑多久已经能隐隐看见机场的标了。
风吹得雨伞掀了好几次,手机里没有人回复信息。
陈安楠再次拨号过去。
这回不再是机械的女声,而是一串平稳的嘟嘟声。
陈安楠的心都在跟着这声音颤抖,电话响了几声后,终于被接通,陆清远清晰的声音传过来:“喂?”
只是短短的一个字音,却像是擒住了陈安楠的魂魄。
他克制不住的鼻子发酸,每一次呼吸里含着浓重的腥气,他怕耽误时间,不敢说太多的,只说“我要见你”。
怕自己词不达意,他再次重复道:“陆清远我要见你……”
电话的另一端,陆清远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了一眼,最上面一排的电子屏幕上,航班信息已经呈现出绿色,显示着正在检票,广播里也在做最后的播报,提醒旅客,航班即将停止检票。
检票点的工作人员看他还站在这里,礼貌地问:“不好意思先生,我们马上要关闸了,请问你是需要登机的旅客吗?”
陆清远收回视线。
电话里,陈安楠还在说:“陆清远我要见你,拜托你给我一点时间,我马上就到了。”
陆清远没回答,四周声音杂沓纷扰,可他仍然能听见自己心脏猛烈的跳动声。
“给我一个理由,”他说,“告诉我,你还爱我。”
那话那头喘息声剧烈,陈安楠的声音里全是不均匀的气,他停下来,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我爱你,我每一天,每分每秒都在爱你。”
闸门被合上。
雨越下越急。
陈安楠呆愣楞地站在雨中,像是不会说话了,电话被挂断了,陆清远挂的,没有任何回答直接挂断了。
冰冷的气吸入肺腑,再变作白雾飘散。
陈安楠的眼里渐渐漫上了一层失望,心里的石头轰然砸落,砸得他支离破碎。
不会再有机会了,不会再有答案了。
他的回答还是给迟了。
陈安楠颓败的深吸了口气,后面例行检查完的汽车在顺着道朝前开,先前那司机也开过来了,看到他,摇下窗问:“小伙子你怎么还在这站着呢?不赶飞机了?”
陈安楠摇摇头说不赶了。
赶不赶都没有用了,即便他给了回答,陆清远还是走了。
根本没有挽留的余地。
禄口机场的字牌已经近在咫尺了,陈安楠最终收了脚步,转身朝回走。
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疼,他后知后觉的低下头,这才发觉自己连外套都没穿。
“陈安楠——!”
突然地,后面有人在叫他。
陈安楠转头,刹那间,雨像是倒灌下来的,风狂烈的吹拂着,将他的头发吹得杂乱。
视线里的人影在逐渐靠近,雨水在他脚下飞溅出水光。
“哥哥——”陈安楠的眼睛缓缓睁圆了。
下一刻,未说完的话音全被截断。
毫无预兆的,陆清远捧住他的脸,低下头狠狠咬住了他的唇,陈安楠被这冲力压得倒退一步。
刺痛放大了所有的感官,血腥气瞬间弥散在舌尖,滚烫而炙热的气息席卷过五脏六腑,让全身的血液都疯狂的涌向大脑,心脏跟着疯跳不止。
手里的伞掉在地上,雨瞬间淋湿了全身。
短暂的接触,这个吻沉默而又冲动,周围所有的景色都在飞速旋转,淡化,最后只留下眼前人的影子,清晰的映在瞳孔中。
陈安楠闭上眼。
陆清远放开他的时候,眼底全红了,手背上突起的青筋诉说着他的克制。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陈安楠都忘了自己怎么到家的。
俩人一路都没有说话,门被关上的那一刻,陈安楠的脑袋被冲力撞过来,脑后在门板上撞出了声响。
陆清远亲得太急了,咬着他的舌尖,完全没有轻重急缓,带着失控和莽撞,亲地陈安楠喘不上气。
咬破的伤口被吮地发麻,陈安楠如坠火海。
太凶了。
这回不再是短暂的亲吻,而是长久的,激烈的,无法克制的玉望。
理智早就被一把火烧光了,全身的血液肆意的横淌,汹涌的冲击着大脑。
家里只有玄关处开了盏小灯,昏黄的光照得陈安楠眼尾红红的,他高高仰起的那一截脖颈细白脆弱,筋浅浅显现出来,陆清远一口咬在上面。
他痛得哼出声,立马又被堵住了嘴,陆清远的舌尖扫过他的唇齿,几乎要抵到他的喉咙里。
外面雨势一时半会停歇不了,豆大的雨滴不断敲击在玻璃上,急促,猛烈,让十二月的湖面上都充斥着燥腻的气息。
准备了那么多的话一句没用上,陈安楠从回来开始就说不出话,陆清远的攻势让他连喘气都费力。
他们从客厅的沙发到二楼的走道,再是房间,最后到浴室。
沿路的东西被碰掉,连陆文渊的花瓶都饱受其害,摇摇晃晃的从柜子上摔下来,哗啦啦一片碎响。
陈安楠两只手环住哥哥的脖子,陆清远手臂上暴起的青筋若隐若现,将他整个人托抱起来,堵在冰冷的瓷砖壁上。
陈安楠的手牢牢勾住他的脖子,被拧开的花洒浇了个透,热水沿着背脊胸膛划出道小水流,刺寄的神经都跟着酥嫲。
两千多个日夜的思念在此时都化作了汹涌澎拜清欲,他们从此不再会有生离。
陈安楠不停地说我每天都很想你,他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抖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陆清远胸膛也起伏的厉害,他咬着他的下唇回应,我爱你。
人是很奇怪的,你见他之前,明明觉得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能够克制,所有的情绪都是内敛而含蓄的。
可一旦看到他,伪装的表相被剖开,你才会发现,冷静克己不过是在外人面前的伪装。
你不得不承认,原来你早就想他想的发疯。
陈安楠被困在陆清远给他留的一片窄窄的方寸之地里,呼吸被掠夺,喉咙里浅浅溢出来的咕哝声,是他急切又热烈的锁求。
耳垂,喉骨,肩膀,露出的肌肤上都是细密的咬痕,浅浅的一圈红印。
很痛,可痛过后,又是极致的熨帖,陈安楠每一次惴息里都夹带着颤抖的尾音。
他们把衣服扔的家里到处都是,玄关,圆桌,沙发,走廊,地毯……还有浴室的洗手池上。
陈安楠肩膀绷得直直的,太紧张了,陆清远吮着他的舌,让他放松。
这个点,天已经黯地彻底看不清窗外景色了。
陈安楠后来被弄得实在是没有力气,整个人都贴着瓷砖滑下去,陆清远握住他的要,捞抱上来,把他卡在了狭窄的范围里,不让他走。
做这种事真的很费体力,何况做得又这么久,陈安楠到最后是被抱回床上的,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天花板了。
太累了。
血液在身体里逐渐平缓,理智回笼。
放肆过后的气息很黏,让空气中都充斥着一股奇怪地味道,陈安楠这会儿实在太狼狈,身上到处都是爱美过后的痕迹,他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说屁股疼。
陆清远躺到他后面,头枕在臂弯上,说:“来,我看看。”
他的手刚碰到陈安楠的腰上,给陈安楠吓得一哆嗦,赶紧自己往前移了点,边移还边嘶来嘶去的,给陆清远逗得哭笑不得。
“你还笑!都怪你!”陈安楠捂着自己的屁股,嘴巴都撅起来了,“明天还得开会,这要我怎么坐椅子。”
这话说得陆清远想忍没忍住,在黑暗里短促的笑了声,他的胸膛贴在陈安楠的后背上,手臂从后面环住他,用哄小孩的口吻说:“好,都是我的错,怪我。”
陈安楠听他话说得太认真,低低的说:“我没有真的怪你。”
陆清远又是笑。
他紧紧搂着陈安楠,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灼热的呼吸的气息扫在陈安楠脖颈侧,痒痒的。
房间里不多时又安静下来。
陈安楠被抱得太紧了,有点呼吸不通畅,他摸摸陆清远的手背,刚想往下挪点,却突然听见他问:“陈安楠,你还在吗?”
这是什么话。当然在了,不然你抱得是什么?陈安楠点点头,说:“嗯嗯,在呢。”
又过了一会儿,陆清远再次叫他“陈安楠”。
陈安楠刚有点困意就被惊醒了,“嗯”了声,问:“怎么啦?”
陆清远没说话,他蹭蹭陈安楠的颈窝,和他紧紧挨着,指腹细细的摩挲在他的手背上。
带着体温的热度,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被窝里暖烘烘的,陈安楠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总算是在这紧锢的怀抱里面挣出了点缝隙,慢慢地摸索到了哥哥的腰,抱住。
陆清远在黑暗里不明显的颤抖了一下。
陈安楠觉得他不大对劲,奇怪地问:“你不舒服吗?”
“我没有不舒服。”陆清远低头,陈安楠的呼吸就喷在他的面上,热乎乎的。
他在这气息里静了会儿,说:“我只是怕我在做梦,怕我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
第86章
你回头看看我,我就不走了。——2012年8月19日多云转晴
陆清远走得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连着放了好几天的阴,墨沉沉的云层里终于透出了一丝天光,蜜色的天空温润如琥珀。
他的很多东西已经被提前寄往北京了,没什么特别需要带的。
他背着包出去的时候,恰巧碰见陈安楠从外面回来,两个人默契的擦肩而过,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下一处拐角的时候,陆清远突然站定,犹豫半晌,他还是在并不刺目的光线里转身。
这一刻,他在心里默默地想,陈安楠,你回头看看我,我就不走了。
陈安楠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脚步慢了一下,可也仅仅只是一下,随后继续远去,没有任何停留。
陆清远看着他的背影逐渐缩小,消失。
时间不会为了任何人停下,人也是。
陆清远回头的那一瞬,金色的阳光晃到了他的眼睛,让视线都变得模糊。
分手后,前几个月的日子是最难熬的。
陆清远有段时间很害怕睡觉,每一次梦里他都能看见那个清晰的影子,他们靠的那样近,有时候是陈安楠抱着他,说哥哥对不起,有时候是他一开门,陈安楠就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叫他。
他梦见他们的小时候,梦见他们一起走过的路,老小区的空调机箱上有燕子筑的巢,乌突突的一块包,陈安楠每次走过去都说害怕。
他梦见他们长大以后,玄武湖的冷杉林在冷风里被染上半边枫红,那条木板桥上,他说崽崽我们好一辈子。
不过梦就是梦,不会变作现实,只是会把人白天的思绪都融在里面,变成光怪陆离的梦。
这个年头已经很少会有年轻人听收音机了,连MP3都在逐渐从人们的视野里淡去。
只有陆清远还是习惯性会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打开手机里的收音机模式,听听江苏的音乐广播电视台,里面偶尔会有一些关于当地音乐比赛的事情。
也许哪一天,他还是能够听见陈安楠的名字。
人的情绪是很复杂的,陆清远从一开始的不甘和失望,到后来的憎恨和厌恶,浓烈的爱像是一把火,火烧到最后,只余下捧灰烬,恨从里面滋生。
可人多奇怪。
再恨也好,看到他的一瞬间,想念又会消弭掉所有的情绪,原来爱和恨是能够相互抵消的,爱里会滋长恨,但恨里又会裹挟着一丝丝的心软。
于是到最后,就变成了,他想,陈安楠,你来找我,我就原谅你了。
可是陈安楠从来没有找过他。
倒是陆文渊来过很多回,只不过每次都是一个人来的。
13年的中秋,陆文渊又来看他了。
陆清远看门的一瞬间,看见楼下有一道影子慢吞吞跟上来,他瞳孔骤缩,大约是那心沉寂太久了,猛地一跳,像是漏了一拍。
陆文渊被他的眼神吸引,问:“咋了?看啥呢?”
等踢踢踏踏地步子靠近了,陆清远才看清,原来只是一个高中生拎着菜上楼,因为手里的菜太重,所以才慢慢地朝楼上走。
陆清远收回视线,陆文渊像是读懂了他心思似的,说:“别看了,后头没人,就我一个人来的。”
陆文渊这次来,跟他聊了很久,问他和陈安楠之间到底为什么吵架,就算是有天大的错,也不该闹成这样,亲兄弟之前哪有隔夜仇的,哪能这么久都不回家。
陆文渊看儿子不说话,又说:“你把事情说出来,我给你们俩做主成不成?如果是楠楠的错,我提溜也给他提溜来跟你道歉,那如果是你的错,我一样给你提溜回去,给人家道歉。”
“你们俩都是我养大的,都是爸的儿子,爸谁也不偏袒。”
陆清远终于动了下,是离父亲远了点,不想再谈论这个问题。
2014年,北京又下雪了。
临近年关,路上到处都是匆匆回家的赶路人,往马路上一站,能看见成串的车屁股,闪烁的车尾灯和马路牙子上张灯结彩的大红灯笼交织成一片,绵延到了地平线。
陆清远几次把手机拿起来,划到软件里,再刷新,退出。
从北京回家的车票并不好买,无论是火车,高铁还是长途大巴,但凡是售票的软件,都一溜烟显示了售罄,等待候补。
陆清远清掉后台,给他爸拨了通视频通话。
陆文渊不知道在忙什么,铃声响了好几下才接通。
视频画面打开,对面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显然是摄像头被压住了。
陆清远问了两句,是不是压着东西了。
可陆文渊却说自己没有压东西,只是不小心把摄像头摔坏了。
这种骗小孩子的话,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不出所料的,当陆文渊让他把脸转几个角度的时候,陆清远更加确信陈安楠就在旁边,尽管他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他们对彼此太过熟悉了,熟悉到习惯使然。
于是,陆清远把手机镜头拉进,让整张脸都清晰的出现在视频画面里,再假装若无其事的去忙其他事。
两项安静,只有电视机里主持人四平八稳的声音在说着,又是一年阖家团圆节……
2016年的春节,是陆清远在国外过得第二个春节,美国的华人街上很热闹,有中国的年味。
自打出国以后,陆文渊就不能那么平常的来看他了,陆清远也让父亲少跑,怕他身体吃不消。
陆文渊故意说,自己还是老了,这几年腰腿都不好,不像从前了。
其实这些年,陆文渊没少为这件事操心,他就是想不明白,多好的两个孩子怎么就这样了,两边又都不肯说,光他一个人在中间着急了。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在走之前,看到你们俩和好。”陆文渊在电话那头说。
陆清远沉默了会儿,说:“会的。”
斯坦福的学业很重,陆清远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去关注外面的事,他多半时间是在自习室里学习,后来经人引荐,他才去参加了国际公益性的法律援助组织。
快毕业的时候,教授问他要不要留在美国,他们这里对高端人才会重点培养,而且,这里的时薪要比国内高很多,无论是条件还是待遇都是顶级的。
陆清远拒绝了,毕业后,他回到北京,进了家很有名的律所,这里打的案子经常是省市级的案子,带他的老乔其实是区检察院的检察长辞职下来的。
十月份的时候,老乔说:“这边来了个南京的案子,是个支教猥亵案,案情难度不大,就是要出差,谁有时间?”
办公室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是沉默的,每天上班就已经够累的了,犯不着为了件普通案子两地跑。
老乔又说:“哎哎,别都不说话啊,没人接的话,我就随便指派了啊。”
“我接。”沉默中,忽然有人出声。
2019年的秋天,陆清远回到南京。
雨终于停了。
深夜的大道上很安静,房间里暖气开得足,只有热风不停地从出风口里蕴出来,吹得人昏昏沉沉。
黑暗里,陆清远沉默着和陈安楠贴了贴额头,陈安楠像小动物似的用鼻尖顶顶他,碰碰他干燥的唇,无声的亲吻。
其实他们还有很多话没有来得及说,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的。
这个晚上,是陆清远七年来,睡得最沉地一个夜晚。
陈安楠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贴近的体温,熟悉的气味,无不慰藉着沉寂已久的心。
陈安楠被抱得太紧了,半夜好几次醒来,喊热,陆清远给他把被子掀开,只盖了个肚子,然后继续抱着睡,半点也不愿意松开。
两颗心脏平稳的跳动着,在七年后,隔着胸腔和血肉,重新靠近。
陈安楠是第二天被电话声吵醒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睡了多久,手机在嗡嗡地震动,他闭着眼,手在床头上到处乱摸。
陆清远抱着他,皱了皱眉,没动。
陈安楠终于摸到电话,先是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一点四十八,来电显示季思明。
他刚准备滑开,手突然被按住了,陆清远从后面拿过他的手机,说:“不准接,今天哪也不准去。”
哥哥的声音很沙哑,磨在耳边,挠地心尖都痒痒的。
陈安楠听话地把电话挂了,给同事们请了个假,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
陆清远把人抱回来,这次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搂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在自己的怀里,像抱洋娃娃似的,下巴贴在他的发顶。
陈安楠抱着热乎乎的,很舒服。
昨天的劲儿还没有缓过来,陈安楠的睡意没有了,安静地陪哥哥躺着。
陆清远又断断续续的睡了半个小时才醒的,这期间他还是把人抱得很紧,睡觉的时候眉头时不时皱起来,陈安楠被勒得呼吸不畅,也没吭声。
等陆清远再放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陈安楠总算呼吸到了一口流畅的空气。
“饿不饿?”陆清远问他。
“嗯嗯。”
陆清远起床去洗漱,然后准备给他做饭。
床上乱糟糟的,陈安楠收拾完,往洗漱室一挤,陆清远正在刷牙,看见他进来给他让了点位置,陈安楠看见哥哥弓起的背脊上,腰两侧有浅浅的抓痕,被裤腰截住了。
他突然啪叽一下趴上去,冲得陆清远险些没站住。
“我不想吃饭了,你一直抱着我行吗?我屁股还疼。”陈安楠哼唧着说。
“这么可怜呢。”陆清远被逗得笑起来。
他漱完口,把嘴上的沫子擦了,然后另一只手把陈安楠捞过来,卡在面前的狭窄的一块小范围里,两手托住他的脸,夹得他嘴巴嘟起来一点,像小鸭子。
“小陆……你掐疼我啦。”陈安楠被捏得口齿不清,偏偏眼睛亮晶晶的,长长的睫毛跟着扑闪。
怎么这么可爱呢?陆清远想笑,低头,用力地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没有任何的花哨,就是吧唧一下,亲得怪响呢。
陈安楠“唔”了一声,被松开的时候,笑地眼睛都眯起来了:“可以再亲一下吗?左边没亲到。”
“怎么可能,我都亲到了。”陆清远故意说。
陈安楠不肯,缠着人,非要说左边没亲到。
陆清远笑着捏捏他的脸,低头亲他。
细细密密的啄吻声持续了好久,俩人在洗手台前腻歪半天,亲到最后,陈安楠仰的脖子都酸了,陆清远才给他放开。
陈安楠给工作室那里请了三天假,这几天所有的工作都是线上完成的。
陆清远跟他一样,北京的案子不能耽误,他必须要备好所有资料,把这案子吃透了才行,期间老乔问他身体怎么样了,陆清远谎称还是有点不舒服,感冒很重。
老乔让他好好休息。
这几天放晴,冬日的暖阳洒在湖面上,碎钻似的亮,房间里的窗帘几乎就没拉开过,这窗帘厚,遮光,阳光透不进来,像是把时间也拦在了外面。
陈安楠穿着哥哥的衣服,哥哥的衣服比他的大很多,穿着宽松又舒服,下面只套条小裤衩都能行,很方便。
俩个人坐在沙发上,陆清远在看文件,陈安楠在看新合同,他靠着抱枕,把脚塞到哥哥的腿窝窝里,让人家给他捂着。
合同还是和市委宣传部拍的公益广告,上次的副处被查后,这次对接直接换了个人,两方谈得很顺利,约定好广告费都会用于资助福利院的小孩。
Echo还给他报了条新消息,新专辑发行后,流量很不错,赞助的品牌方那里要借着这次流量,开一次连线直播,他们都不能缺席。
陈安楠说知道了。
陆清远文件还没看完,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突然挤了过来,陈安楠仰着脸看他,眼睛眨巴眨巴的,其实他就是想看一下哥哥在干什么。
结果陆清远直接把文件保存,合上电脑,放到旁边去。
黑暗里,很快又响起细细密密的亲吻声,薄荷的味道在舌尖散开。
起先他们只是含着嘴唇咬咬,但尝更浓烈的亲密后,这点小小的亲密就显得远远不够了。
失控下藏压着的嗳欲,带着时隔多年的刺寄让理智都跟着沉沦。
陆清远扯起下摆脱掉上衣,陈安楠搂住他,短短两天,他俩快要把家里造的不像话了。
反正陆文渊不在家,家里这么大地方,都随便他们俩造了,有时候做的连房间都懒得回,哪里有位置就在哪里做。
陈安楠的皮肤很白,在黑暗里也很明显,腰背弓起来的时候,能看得清他骨骼的走向,腰侧和小腹的地方会因为收缩朝里凹出点弧度。
要是掐得重了,腰侧那边的皮肤就会留下指痕印子,很显眼。
陆清远弯腰亲他的发,手掌从他汗湿的脊骨上划下来。
他让陈安楠坐起来,说:“很乖。”
陈安楠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他跟炒菜似的,被颠得眼神都不聚焦了,楼下的窗帘没有拉全,留了半扇,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从玻璃里铺出来,罩在瞳孔里金灿灿的一片。
陆清远找他的唇,亲了亲,说爱他。
陈安楠不说话,只闭着眼睛,下巴搭在哥哥肩上,这个姿势舒服的不想动,只想一直坐着。
被烙了一天的饼,翻来覆去的烙,去洗澡的时候,身上哪哪都是痕迹,之前的还没消掉,今天又多了一大片。
假期结束了,明天要上班,可不能再这么不节制了。
陈安楠晚上往被窝里一趴,这会儿有人睡旁边,他腿又不老实了,把被子卷来卷去的乱踢,最后被陆清远一把扣住,拽到自己身上搭着,让他老实点睡觉。
这个夜晚,他们没再拉窗帘,微薄的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得四面影子影影绰绰。
有些话题不能碰,碰了就觉得难受。
陆清远抱着人,陈安楠朝他怀里拱拱,没问他什么时候走,只说:“我会想你的。”
“我今年回来过年。”陆清远说。
一月份北京案子要开庭,这期间他没时间回来,最早也得等到过年了。
陈安楠趴在他的怀里不吭声了。
他不想要过年见到,他想要每天都见到,想要每分每秒都是在一起的。
热恋期总是这么磨人,每次分别都像是剥离,俩人只要贴在一起,就腻歪不够似的。
陆清远揉揉他的后脑勺,说:“睡吧,明早送你去上班。”
陈安楠点点头。
他们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依偎在一起。
陈安楠睡觉时,依赖地朝热源处拱了拱,陆清远睡得迷迷瞪瞪地被拱醒了,还以为他不舒服,下意识把手臂伸出去,给他垫着脑袋,然后一只手轻轻拍他的后背,是个哄睡的动作。
凌晨一点,家家户户都睡了,只有月亮还清醒的挂在树梢上,柔柔地散进冬日鸦青色的天空里。
陈安楠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陆清远给他做了几天的饭,最后一天,他想给哥哥也做一顿好吃的。
但在厨房里溜达了半天,只从冰箱里找到袋面条,几天没出门,能吃的都被消灭完了。
陆清远还在楼上洗漱,陈安楠打了两个鸡蛋下锅,想想,觉得这点鸡蛋不够给哥哥补的,于是又一连打了好几个进去。
幸好陆文渊不在家,不然又要说他迫害鸡蛋了。
陈安楠刚把面条下锅,后背就贴上一片温热。
陆清远从后面弯腰抱住他,下巴压在他的肩上,闭目养神。
薄荷味的牙膏,用过以后呼出的气都是凉飕飕的,碰到皮肤上直冒凉风,陈安楠觉得有点痒,下意识偏了偏脑袋。
陆清远也跟着换了动作,这回是埋在他的颈窝里,细细地吻他颈侧,另一只手捏捏他的小腹。
到底不是小时候了,陈安楠这会儿的小腹上已经不再是堆叠的软肉了,两侧微陷的腰窝,窄腰上流畅的线条一直朝下延伸,能摸出薄薄的一层肌肉。
陆清远把手伸进去摩挲,倒是耐痒程度没有变,一被捏小肚子就痒得缩起来。
陈安楠拍拍他的手,哼唧唧地说:“不来了,一会得去工作室的。”
“我没说要做,是你在回应我。”陆清远边说边从他的颈侧吻到脸边,再到耳垂。
陈安楠被亲得受不了,侧过脸,和他接吻。
勺子掉在地上,咕哝很快变成了小声的惴气。
这一刻,陈安楠终于明白什么叫色字头上一把刀。
不禁欲真是坏事,等完事了,厨房里一片狼藉,锅盖早就被开水噗地掉在地上,面条因为吸水太多,都稠成了一锅浆糊,更别说他的八个鸡蛋,都炸开花了,溅得哪哪都是。
好端端的饭被毁了,因为时间来不及,早上得饿着去上班。
陈安楠愤恨地决定要禁欲一周。
出门前,陆清远怕他感冒,给他的外套拉链一直拉到头,都顶到鼻尖下面了。
陈安楠说得话全闷在里面,陆清远不准他往下拉,室内外的温差很大,临走前,又不放心的给一顶毛线帽也戴到他脑袋上。
陈安楠高高兴兴的被送到工作室楼下,季思明下来接他,陆清远的车本来都打转要开走了,没过两秒,又一个倒车开到俩人面前。
车窗缓缓降下来,季思明见到他,还挺意外的,笑着打了声招呼,说:“小楠他哥,你好。”
陆清远把车停好,跟陈安楠一起进了工作室。
早上九点,乐队的朋友们都到齐了,陈安楠把哥哥介绍给了大家认识,没说别的,就说是家属,朋友们很热情的跟他打了招呼。
一会要开会,Echo十分贴心的给大家订了咖啡,不过是拿季思明的手机订的,被季思明好一顿埋汰。
工作室里一直都开着空调,没吹一会就热得不行,陈安楠热的汗都冒出来了,才小声的问哥哥:“现在我可以把拉链往下拉点了吗?”
“可以。”陆清远边说边给他的外套拉链朝下拉了一截。
陈安楠这才得以喘了口气,他脖子上痕迹太多,怕被同事看到,今天特意穿得件高领毛衣,奶白色的底,胸口上有只小狗刺绣。
俩人在这说小话,Echo听见声,贴到季思明旁边去,问:“咱们楠很怕他哥?之前没听说过啊,谁家脱外套还要问哥哥我能不能脱啊?”
季思明没理他。
今天的工作很忙,陈安楠让哥哥随便坐,一场会开了一上午,下午忙完,晚上还有一场小直播,是和赞助方的连线,连线之前还得去化妆,得挺长时间的不能和哥哥说话的。
陆清远说没事,让他专心忙自己的。
陆清远坐得地方和直播室没离多远,他本来在忙自己手头的事,没过多久,他听见直播室里面有人在说话。
陆清远想了想,打开了手机,切到了他们的直播间。
视频里一共五个人,陈安楠坐在最中间的位置,Echo坐在他左边,季思明坐在最外边,俩人中间隔着一个人。
他们和品牌方的主持人有来有回的说话,陆清远不知道在叽叽咕咕说什么。
他看着陈安楠的小动作,陈安楠紧张的时候会抓抓衣角,比如主持人突然cue他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的抓抓衣服边儿,眼睛睁地圆溜溜的。
弹幕滚得太快了,陆清远看见里面在刷什么好配好配。
暂停往下滑,才发现是CP粉又在那里刷起来了。
这群人不知道咋想的,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意思,她们也能扭曲误会,并且大磕特磕起来。
陈安楠挪位置的时候,她们说是想要挨季思明近点,陈安楠答话卡顿了下,季思明替他接了话,她们说是护妻,其他队友接话像是被她们自动忽略了。
陆清远:“……”
于是,比直播室工作人员还要忙的人出现了。
直播间的弹幕滚得飞快,陈安楠定睛看了眼,看见个奇怪的现象。
但凡是磕CP的,都被一个人在后面跟着艾特了,一条条的解释,衣服颜色相似是因为白色是常见色,有小动作不是他在暗示,是因为他在紧张……
艾特到最后,那人终于消停了,因为压根没有人理他。
陆清远眼见着解释不清,只好一条条的举报,理由全是造谣,影响他人观看体验。
一场直播下来,手都戳冒烟了。
陈安楠从直播室里出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今天坐得有点久,腰疼,Echo搭着他的肩说,马上元旦节,要不要出去聚一聚,有妹子。
陈安楠“啊”了声,把人往旁边推推,说:“不用了。”
陆清远走过来的时候,Echo还在滔滔不绝的跟他说妹子的事。
陈安楠拒绝了他的好意,跟哥哥走了,今天下播后也没有什么其他事了,季思明最后做个动员,把大家叫来说些鼓励的话。
陆清远皱着眉,脸色不大好看,陈安楠觉得怪怪的,从他出来以后,哥哥好像就一直在……翻白眼?
“小陆小陆,你不要老是对着人家翻白眼呀。”陈安楠挨着他,怕同事听见,用超级小声的气音说。
“我没有翻白眼,我只是天生眼白多。”陆清远用同样的气音回他。
俩人又在这亲亲密密的说小话,陈安楠被逗地噗嗤笑出声,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抱了哥哥一下,很短暂的一下,抱完立马就收回来了。
大庭广众下,不好弄出什么动静。
直到俩人出了工作室,陆清远自己拎着外套先走了。
陈安楠立马追上去,俩人一起下电梯。
狭窄的电梯里,鎏金的镜面反射出他们的影子。
陈安楠一边穿外套,一边朝哥哥那里靠。
陆清远往旁边挪挪,不跟他靠一起,陈安楠穿好一只袖子,立马又贴上来,问:“你是不是吃醋啦?”
“没有。”陆清远说。
“哼哼,说谎,”陈安楠小声哼笑着说,“我都看见了,你在弹幕里跟人吵架了,你看到我跟别人靠在一起,你不高兴是不是?”
陆清远无动于衷地说:“我到现在才知道,你都没跟他们说过你性取向,看来是我很拿不出手了。”
“不是呢,”陈安楠说,“之前咱们没和好,我就没说过这件事了。”
“那我们现在和好了吗?”陆清远问。
“和好了呢。”陈安楠哼哼着,声音全闷在毛衣里,“做都做过了……总不能翻脸不认账吧?”
“我不觉得。”陆清远说。
陈安楠被这句话整懵了一下,电梯门打开,陆清远先出去了,陈安楠反应过来后赶紧追上去,其实他知道哥哥就是吃醋了,醋劲还挺大的,得哄哄才行。
俩人沿着街道走,这个点,路灯早就亮起来,在他们脚下铺出条昏黄的路。
陈安楠在后面说话,陆清远不理他,自顾自朝前走。
路口前面有个小公园,晚上天气太冷,没什么人。
陆清远走过去,在一架滑滑梯的扶梯上坐下来,听陈安楠还在后面叽叽咕咕地说话。
“哎呀小陆,我以后不会了行吗?我再也不听他们说什么妹子了,以后Echo再说,我就自己把耳朵捂起来好吗?”
认错都认不到重点上。
陆清远服了他了,又故意起身走了几步,直接坐到滑滑梯上面去了,不跟他说话。
滑滑梯太矮了,都是小朋友玩的,陆清远的个子高,即使盘腿躬身的坐着,头还能顶出来一截,很突兀。
他巨大一尊堵在滑滑梯入口,陈安楠走到下面,趴在那矮墩墩的滑梯扶手上,仰着脸看他:“好啦,我不应该说你只是哥哥的,我会把事情跟他们讲清楚的好吗?”
看陆清远还是不理自己,陈安楠这回是真的学聪明了,主动抛出示好条件:“我错了,我给你做饭一周怎么样?别生气啦小陆。”
陆清远把脸别过去,不吭声。
陈安楠做饭堪比给人下一周的毒,不仅毫无诱惑力,甚至还有点耸人听闻,听起来更像是在威胁。
看人家不接茬,陈安楠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再次抛出条件:“那我送你去北京!”
“不要。”陆清远说。
陈安楠眨眨眼,有点郁闷,脑子转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拧成了一个小疙瘩,忍了又忍,还是以一种豁出去的口吻,说:“我不禁欲了!”
“……”陆清远终于垂眼看他。
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不吭声,然后又偏过脸去。
“好吧。”陈安楠撑着脸,从兜里摸出了手机。
陆清远本来没看他,突然听见一连串手指戳在屏幕上的声音,回头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再多说两个条件,自己兴许就会同意了,可陈安楠竟然半途而废,自己玩起手机来了。
哪有这么跟人道歉的!
陈安楠没注意到哥哥正瞅着自己呢,自顾自的发信息,微弱的手机光亮照着他的脸,他戳得还挺认真,也不知道在跟谁聊天。
没过一会儿,陆清远手机突然一响。
他以为有人找他,结果点开一看,发现是陈安楠在朋友圈艾特了他一条:求问,男朋友生气了应该怎么哄。
配图是他坐在滑滑梯上,只有一个潦草落寞的背影,尽管拍得很糊,但也足够看出来是谁了,他刚从工作室出来没多久,穿的衣服都没变,瞒不过人。
陈安楠把这条发出来,就只屏蔽了陆文渊和肖卿湘,已经是在跟所有人说他们的关系了。
“别生气啦小陆,我们和好吧。”陈安楠两只手握住扶手,下巴压上去,可怜的说,“下次再也不敢了。”
陆清远终于低头看他,说:“还有下次吗?”
“没没没,再也不了。”陈安楠诚恳地说。
陆清远被他可怜的小样逗得想笑,顺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个嘣儿,唇边有隐隐的笑意:“我都怕你是在吊着我,陈安楠。”
“怎么能呢?”陈安楠捂着脑门,认真说,“我是你最忠臣的小跟班。”
“花言巧语。”陆清远从滑梯上滑下去,“走了,回家。”
陈安楠看哥哥气消了,立马追上去拉住他的手。
陆清远回握住。
两个人手拉手的沿街走,陈安楠讨好地晃晃,说:“咱们还做吗?你都不生气了,不做了吧?”
陆清远冷冷地说:“不行。”
陈安楠眼睛都睁圆了,追着问:“为什么?”
陆清远表情的淡淡的,说:“你给了我三个条件,前两个还没实行,除非你想跟律师争论这个问题。”
“啊……”陈安楠觉得自己被套路了,扯着哥哥的胳膊摇摇又晃晃:“别了吧小陆,别了吧……”
陆清远嫌烦,把他推走,耐不住他自己又贴烧饼似的贴过来,陆清远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小陆你最好啦……”陈安楠笑眯眯地歪着脑袋,把哥哥的胳膊抬起来,自己钻进去,俩个人贴着走,晃荡了一路。
第87章
陆清远把工作多推了几天,过了周日,他必须回北京了,不然老乔得打电话来骂他。
这次,他不再是一个人离开,陈安楠把他送到了高铁站,两个人一路上牵着手,没舍得松开,南京南站的候车室极大,分南北两个广场,路上来来往往的旅客,行色匆匆。
“好了,别送了。”陆清远说。
前面就是安检了,高铁站人多,最近疫情形式不大好,不适合高密度接触。
陈安楠念念不舍地晃晃哥哥的手,说:“路上注意安全。”
陆清远勾了勾他的手指:“那我走了?”
陈安楠点点头:“嗯嗯,走吧。”
“我走了。”陆清远笑着对他挥挥手。
陈安楠也笑:“拜拜。”
没过两秒,陆清远突然回头,陈安楠几乎是同一时间回头的,两人对视的一瞬间,陈安楠噔噔噔地冲过来,带着满身寒气,扑了陆清远满怀。
“哥哥我好想你!”
“才过两秒。”陆清远接住他,眼角眉梢都是柔软的笑意。
“那我都两秒钟没有见到你了呢!”陈安楠夸张地说,“想的要命,如果一周不见的话你可能就看不到我啦,因为我想你想的要死啦。”
陆清远揉揉他的脑袋:“那为了小陈的性命,我会尽快把工作完成,完成以后立马回来看你。”
“好的,那我乖乖在家等你呀。”陈安楠仰起脸,眼尾弯出一轮小弧度,“你记得每天也要想我。”
“好。”陆清远捏捏他的脸,想,怎么能这么可爱呢?再硬的心也要软化了啊。
陆清远的胸腔被这样充沛的爱意填满,他忽然低头,在高铁站前,隔着口罩亲了下眼前人,陈安楠被亲得毫无防备,圆溜溜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也跟哥哥轻轻碰了碰嘴。
“别送了,回家吧,别冻着了。”陆清远把他毛茸茸的帽子拨上来。
冷风徘徊着,吹得帽子上的毛毛在脸边乱晃,陈安楠点点头,站在门口看着哥哥进了高铁站,过了安检,直到背影彻底消失在人群中,他才念念不舍的回去。
陆清远回北京攒了一堆工作要完成,北京的案子元旦过后就要开庭,老乔让他们小组临时加个班,进会议室开会。
陆清远手机开会前忘记调成静音,老乔在前面没讲几分钟呢,就忽然听见叮咚一声,然后又是叮咚一声,再叮咚一声,接二连三的响个没完。
“哎,陆清远你干什么呢?还讲不讲规矩了?”老乔故意杀鸡儆猴,“我看你休息几天日子过飘了,开会手机都不知道静音了!”
陆清远笑笑,说:“不好意思。”然后把手机调成了震动。
陈安楠不知道哥哥在开会,在这里嗡嗡地发个没完,今天是元旦节,乐队在福利院做公益,给小朋友们送新年礼物。
福利院的门口摆着两棵造景小树,每棵树上都绑着的气球,小朋友在树前排队领气球,Echo带着麋鹿发箍,在旁边给每个拿完气球的小朋友发礼物。
都是小盒子装的礼物,有的是玩具,有的是小画书,还有些各种各样新奇的小物件,大孩子和小孩子都能拿,送完了Echo再去补。
季思明在屋子里跟别的队友做雪花酥,几个大孩子在跟着帮忙,陈安楠觉得这人还挺反差的,这么肌肉结实的一个大高个儿,穿啥都有形的男人,做起东西来可心细了,还会逗地孩子们哈哈乐。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来做公益了,基本上每个季度都会来一次,每次来,小朋友们都特别高兴,其乐融融的,陈安楠这次来是给院长募捐善款,学校宿舍楼又小又旧,南方的天气潮,墙皮受不住水汽,有好几处都裂到了屋脊,得翻新。
福利院的小孩其实和外面的小孩没有多大区别,他们每天二十四小时生活在一起,早就很亲近了,只是对于外人会有些畏怯,不过有些皮的,也会主动过来戳戳你,找你玩儿。
陈安楠这会儿跟他们挨在一起,围成一个小圈儿,用卡纸教他们叠花花绿绿的小青蛙,还有东南西北。
小孩子们的喜欢实在是太简单了,陈安楠叠个小青蛙的功夫,就有一堆小朋友着迷不已。
“哥哥你会叠千纸鹤吗?老师上次教我们叠了千纸鹤。”一个矮墩墩的小朋友说。
“哥哥不会呢。”陈安楠把小青蛙放到一边。
他现在可会哄小朋友了,小朋友都得顺着毛哄,你夸他们厉害,他们都可开心了,会把自己得意的东西都拿出来显摆。
“哥哥我会叠千纸鹤,我教你叠千纸鹤。”另一个六岁的小朋友说。
陈安楠说“行哇”,旁边一群小朋友立马围过来,说:“我也会我也会!哥哥我也来教你。”
季思明过来的时候,看见陈安楠正在被一群小孩围在中间,用彩色卡纸叠千纸鹤,五颜六色的千纸鹤被堆在一起,陈安楠用细绳给他们剪剪串串的做风铃和门帘,做得有模有样。
季思明开玩笑说:“在这受教了啊,陈老师,一会做小蛋糕吃不吃?”
“吃!”陈安楠笑眯眯地说,“吃完能给我们拍张照吗?”
陆清远这边刚开完会,那边立马滑开手机,看见陈安楠发了十多条信息。
——哥哥,看雪花酥,和小朋友们一起做的。
下面配了张雪花酥的图,周围还有乱糟糟的配料。
——哥哥,你看小朋友教我叠的千纸鹤,怎么样(*^▽^*)
配图是一张串起来的千纸鹤风铃,除了千纸鹤,还有彩色小玻璃珠在上面。
——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送你的千纸鹤?好可惜,搬家弄没了。
——忙完啦,给你看我跟小朋友们的合照。
陆清远点开图片,一群矮墩墩的小朋友们手撑着下巴比成了一朵花,陈安楠半蹲在中间,一手搂着一个,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大红色的毛衣,很喜庆,胸前还搭了条小猫的毛衣链,显得更可爱了。
陆清远不自禁地笑了下,这笑正好被办公室里的同事们捕捉到,他去上个洗手间的功夫,有人调侃:“组长是不是谈对象了?我看他最近不正常啊,一看手机就笑地像花,而且最近对我们的态度温和不少?刚刚他甚至还跟老乔笑了……”
其他几个同组的同事闻言,立马凑过来,满脸八卦:“真的假的?我明明听见组长说短期内没有谈恋爱的打算,他跟小妹说自己要先工作几年,没心思去管其他的,我当时在走廊上听得一清二楚。”
“你是不是白痴?那是为了拒绝小妹的表白才说的,全办公室都知道小妹喜欢组长,哎,小妹要知道这事儿不得伤心死。”
“这有什么好伤心的?恋爱自由,小妹犯不着吊死在一棵树上啊,我看我就比组长帅气……组长虽然学历能力都比我优秀,但是论帅气,还是我更胜一筹啊……”
“是是是,你跟组长不过也就一个彭于晏的差距。”
“哎哎,你们不好奇吗?组长总是那个脸色,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他私下里谈恋爱是什么样的……真的有女孩子喜欢这样的吗?冷着脸送花?冷着脸吃饭?冷着脸说你又做错了,还需要我说多少遍?”
同事们只是这么一想,顿觉毛骨悚然。
陆清远正巧从外面回来,看大家凑成一堆聊天,冷声冷气地说:“你们在聊什么,后天开庭的资料都准备完了?”
有人凑热闹不嫌事大,立马举手打小报告:“组长,他们说你搞对象了,我听见了!”
“靠!你这个背叛组织的!”同事顺手抄起一粒核桃砸过去,砸得对方“嗷”地一声。
没想到陆清远愣了一下,问:“很明显吗?”
众人一惊,顿时异口同声地说:“超级明显的好不好!”
陆清远被他们整齐划一的口吻逗得笑了下,说:“行,那我下次注意点。”
同事们:“……”这还是我认识的组长吗?
怎么谈个恋爱还能把性格也谈变了?!
话虽然如此,但同事们更多还是好奇陆清远这样性格的人到底是怎么谈恋爱的,不爱说话,也不怎么跟人交流,还动不动就冷着脸说重做,实在很难相信他会去追别人,甚至还谈上了恋爱。
陆清远这会儿不知道同事们在腹诽他,晚上回到家,他给陈安楠拨了通电话。
陈安楠刚从福利院回来没多久,照相的时候有几个小朋友为了抢他左右两边的位置,还争哭了,哄了好半天没哄好,最后是院长让他们按照高矮顺序排好才照的。
陈安楠把这事儿说给哥哥听,觉得挺有意思的:“几个小朋友哭得稀里哗啦的。”
陆清远笑了下,说:“小时候我每次一走,你也这样。”
陈安楠没想到会旧事重提,孩子大了要面子,立马反驳:“我才没有呢。”
陆清远没说话,又是一笑。
他正站在阳台上透气,北京的元旦很热闹,年轻人都留在市区跨年,从这里看,能看见街道上拥堵的交通,北京二环里的车总是这样的绵延,车尾灯跟没有尽头似的,此起彼伏。
街角的那家花店还没有关门,店前摆置着一大捧玫瑰花,小牌子上用荧光笔写着20元一支。
陆清远看见有一对小情侣停下来,男生买了支玫瑰送给女朋友,女孩子高兴地拥抱住他。
“崽崽。”突然地,陈安楠听见哥哥这么叫他。
陈安楠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他已经太久太久没听见这个称呼了,哥哥平时总是“陈安楠”来,“陈安楠”去的,突然这么一叫,字音像是隔着漫长的时间光景,紧覆在耳边。
房间里,十二点的钟声突然敲响,街道上人声鼎沸,无不在庆祝2020年的到来。
“崽崽,新的一年要快乐,我每天都爱你。”
陆清远的声音里带着点哑,磨在陈安楠的心尖上,酥酥麻麻的。
陈安楠被哄得心里像胀气了一只小气球,让脑子都跟着飘悠悠的,露在被子外面的眼睛弯出了一抹弧度,他说:“小陆,我也每天都爱你。”
小狗听见声,还以为在叫自己,扑腾一下跳到床上,露出圆滚滚的肚皮撒娇。
陆清远又笑了,他笑起来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低低的音色里面捎着磁性,陈安楠喜欢听他笑。
今天真是热闹,南京的市中心也有不少年轻人在庆祝阳历新年,尘世杂沓纷扰,他们隔着遥遥几千里的距离,天边的月亮却是同样的圆。
“小陆我想了好久,之前你问我的理由,我现在可以给你答案了。”陈安楠的声音闷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
陆清远其实想说已经不重要了,但字音在舌尖模棱半晌,他还是“嗯”了一声。
陈安楠握着手机,诚恳地说:“小陆,我很爱你,但是我也很爱叔叔,因为没有他就没有我。”
叔叔是给过他第二次生命的人,如果没有陆文渊,陈安楠觉得自己应该是福利院里的其中一个小孩,他不会因为成绩不好,而被人送去培养音乐,连吃住都变得窘迫,遑论现在的一切。
这种问题是很难两全的,到现在,陈安楠仍然觉得自己对不起陆文渊。
陆清远沉默了会儿,说:“我知道。”
有些事情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逃不掉。
陈安楠抿抿唇,继续说:“哥哥对不起,我那个时候真的害怕……因为叔叔突然问我,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我怕他是发现我们了,又怕他是已经怀疑了,所以我撒谎了……”
“你说什么了?”陆清远平静地问。
陈安楠声音低低地:“对不起,我说你有女朋友了……”
长久的静默,霍然雾解。
所有的事情瞬间在陆清远的脑海里连成条长线,像是放映的默片,一帧帧地浮现在眼前,他想起陈安楠在分手时说得话,又想起来陆文渊突然问他女朋友的事。
他等了那么久的答案,竟然就近在咫尺。
陆清远这几瞬间,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这些年想过很多很多理由,也想过陈安楠或许是真的腻了这样的感情才提出分手,可他竟然从没把事情往陆文渊的身上想过,父亲对他们都是这样的好,却没想到,正是因为这样的好,才会让陈安楠无法承受。
电话里一时间安静的只能听见陆清远的呼吸声。
窗外,熙来攘往的人群显得房间里有些冷清了。
陈安楠心里隐隐发虚,当时撒谎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他怕陆文渊走,更怕陆文渊离开之前,他都对不起他。
“崽崽。”电话里,陆清远叫他。
陈安楠紧张地握紧了手机,“嗯”了声。
“这些年,一个人是不是过得很累?”哥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陈安楠分不出他的状态,但语气分明是有变化的,哥哥每次难过的时候就会这样。
哥哥在心疼他。陈安楠的眼睛不知道怎么就跟着红了,他摇摇头说“没有”。
“撒谎,”陆清远揭穿他,“从小你离开我半天都要哭,我走了这么久,你怎么可能不伤心……”
陈安楠把自己闷进被子里,当时他确实难过,但只要一想到陆文渊知道以后要怎么办,他就不敢难过了,他可以对不起任何人,但是不能对不起陆文渊。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陈安楠声音低低的,“我觉得很对不起叔叔,可是我也想不到其他办法……”
电话那头又是良久的静默。
过了半天,陆清远微哑地声音才清晰地传来,捎着一点点无奈:“傻子,问题是用来解决的,不是用来想的。别害怕,你乖乖在家等我,爸妈这里的问题我会解决。”
第88章
2020年的元旦是陆清远这些年来过得最好的一个阳历新年。
无论是街道上人声鼎沸的祝福声,还是电话那头的亲昵的告白,都让他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过去,熟悉的归属感让人沦陷,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独自一人。
北京的市区跨年没有放鞭炮的,这几年监管的很严,原先的气球也不给放了,大家凑一块儿,就是图个热闹,等十二点过了以后,基本上就要散场回家了。
这个点,只有月亮沉默地挂在天边,圆得跟汤团似的。
玄武湖的湖畔有人在现场唱歌,悠扬顿挫的歌声合着风声落在耳边,陈安楠跟着旋律轻轻的哼唱,竟然是一首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陆文渊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正坐在转机回国的路上,他看着窗外逐渐远去的云层,窗玻璃上映出一个女人的样子,不太清晰,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出她的鲜艳与昳丽来。
肖卿湘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小声的哼唱旋律。
陆文渊愣了半天,说:“这么老的曲子你竟然还记得?”
肖卿湘说:“当然记得,你忘了,你帮我修过她的磁带。”
陆文渊笑起来:“我还记得我们教授看到以后,说我沉迷靡靡之音。”
肖卿湘瞧了他一眼,说:“难怪我们老师说文学系的男人都小古板。”
记忆里,她还记得两人相处相识的场景。
那个年月的大学,还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大家最大的快乐,也就是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拉开墙角那个有线喇叭,听一听评书,有时候是《隋唐演义》,有时候是长篇广播连续剧《奔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还有的时候,是几首耳熟能详的香港乐曲。
听广播的位置要抢,去晚了没有好位置,要么就是被挤在人群外围,听不真切。
那一回,不知道是谁火急火燎的朝喇叭跟前挤,冒冒失失的撞翻了肖卿湘坐着的椅子,椅子都是有些年头的旧物件,“哗啦”一声就散了架。
肖卿湘猝不及防,她手里头正在修一盘盒式磁带,被这么刺啦一下,磁带直接断成了两节,连裙子也被木头片撕出好大一条口子。
撞她的是个男同学,边道歉边要拉她起来,她捂着划烂的地方,没好意思叫人扶,撕破的地方尴尬,怕叫人看出来了,一时间坐也坐不得,站也站不起来。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像是看出了她的窘迫,递过来一件外套。
肖卿湘至今记得,那少年的脸逆着阳光,轮廓被渡上了层柔和的金光,对她伸出来那只手,指甲修剪的极为妥帖,他身上还穿着件半旧的毛背心,衬衫袖口都被肥皂洗的发了白,可衣着却是干净而整洁的。
那男孩给她扶起来以后,将磁带也收起来,说:“我会修一点磁带,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帮你修修。”
那天,肖卿湘第一次知道这是历史学系一年级的男生,叫陆文渊。
后来,肖卿湘将那件外套洗干净了还给他,上面还留着女孩子爱用的香氛。
“你的磁带我修好了。”陆文渊说着,递过来一盘卷好的,平整完好的磁带,上面还贴着歌星的照片。
肖卿湘笑着说谢谢他,要请他吃饭。
陆文渊听她说,这盒磁带是同学从台湾淘回来的,里面收录了邓丽君的珍藏歌,她宝贝得不得了,用过一次后不知怎么就绞了带,缠的乱七八糟,当时她的磁带可能绊着人了,才给她的椅子也给撞倒的。
“你很喜欢她吗?”陆文渊问。
肖卿湘笑着点点头。
陆文渊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磁带里附着的歌纸,画片上的人一张圆润的脸,水灵灵的杏眼,盘着当下最流行的发髻,神情温婉,那艳丽的大鸡毛夹别在发间与她相得益彰,并不妖媚。
在下面,还有一行极小的字: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那会儿的大学日子平平淡淡,艺术系离得又不远,一来二去,俩人不知道哪天开始就时常约着一块去食堂吃饭。
陆文渊每天都会给肖卿湘带一个水果,或者一杯酸奶,因为他发现这个女孩子似乎不爱吃蔬菜,他从来没有叫她多吃过蔬菜,而是每天都变着花样给她带其他的补充营养。
肖卿湘聊天时告诉他,那天她穿的裙子是一条极其昂贵的裙子,托人转了好几个地方买的,撕了道口她心疼的不行,却也没舍得扔,就一直收着呢,陆文渊听后惊讶极了,他让肖卿湘把那件裙子拿给他看看。
等肖卿湘再看见那条裙子时,撕坏的地方已经重新缝补好了,线头细心的被埋在里面,看不出一点痕迹,甚至连裙摆都被熨烫的跟新的一样,肖卿湘惊喜的不得了,问这是怎么做到的。
陆文渊耐心的告诉她,自己是用一个大茶缸,里面装满滚烫的开水,用毛巾垫着茶缸,一点点熨烫平整的。
“我的衣服裤子都是这么烫的,”这么大男孩说话时,也有几分局促和腼腆,“要是你喜欢,我可以经常帮你烫。”
肖卿湘借着阳光看他,仿佛能闻见他身上的阳光与皂香。
他对她的好,是与生俱来的体贴和温柔,从来都不是刻意为之的。
肖卿湘也曾试探着问他是不是图什么?陆文渊却认真的说自己什么也不图,如果让人误会的话,他就不打扰了。
“哎,我说湘儿,他是不是傻啊?”宿舍的室友凑到窗户边,望着楼下的身影说,“他天天来给你送早饭,这都送了三年了,也没见他跟你说点别的?就没让你当他女朋友吗?”
“就是啊,哪有人这么追姑娘的?“旁边室友跟着附和,“我听说他们学文的男人都是读书读傻了的……这么一看,还真是没跑了。”
“哎哎湘儿,我这有两张免费的电影券,实在不行,你请他去新街口看电影吧,总不能光天天傻站着送早饭啊,我瞧着都上火。”
那日子,仿佛近在眼前,转眼就是几十年,肖卿湘无数次的觉得,她似乎还能感觉到陆文渊当时走过来带起的风,和那件外套上淡淡的皂香。
陆文渊是这样的妥帖,仿佛能够将人的心里的那点褶皱,都给熨烫平整了。
“文渊,”肖卿湘忽然碰碰他的手,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说这个干什么,”陆文渊轻声说,“我不辛苦,养孩子的事情上你也没少费心,他们都知道的。”
“我不是说这个,”肖卿湘转过脸,在阳光下认真看他,“年轻的时候,我总想着再优秀一些,再优秀一些就好了,我要专注一件事就要把它做得最好,我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所以忽略了太多东西。”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面希望你可以遇见更好的人,因为实在怕耽误你,可一面又害怕你真的遇见了更好的人……”
肖卿湘也老了,可她的老只会使得她的韵味愈发的丰厚,她还是那么漂亮,脸上略微的松弛柔和了她的凌厉肃然,她坐在这里,披着件小外套,闲适又优雅。
陆文渊突然间很想摸一摸她的头发。
“谢谢你这些年这样的理解我,支持我,也谢谢你给我的选择,帮我承担了一切。”肖卿湘像是看出了他的意图,主动握住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脸边。
陆文渊的指腹勾到了她的发,和过去一样柔软而细密。
肖卿湘顺势伏在他的肩上:“文渊,过完年,我们复婚吧。”
陆文渊望着玻璃上俩人的倒影,说“好”。
有云层从窗外掠过,将他们的笑容打散了,等过了这片白蒙蒙的云雾,那微笑着的美丽面孔又显现出来,映照在窗外冬日淡碧色的天空中。
转机回来的飞机降在北京,陆文渊要先去看看儿子,然后再回南京。
这段时间,老父亲光顾着忙着自己的事,忽略了两个小崽的发展情况,还不知道人家已经和好了。
陆文渊心里头还念着陈安楠,小崽想哥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回说什么也得把哥哥从北京带回家,他甚至做好了捆也得把陆清远捆回去的打算。
陆清远是休庭后接到他爸电话的,夫妻俩在王府井大街的一家私房菜馆定了位置,叫他来吃饭。
陆清远片刻没敢耽误,他这次正准备跟他爸妈聊聊正事,下了班就直奔地点,老乔约他去的饭局也全都给推了,同事们扒着玻璃门看他远去的背影。
这群人自打知道组长谈恋爱了,纷纷八卦得不行,一有状况就说是去约会了,这次也不例外。
晚上九点,王府井大街上依旧是人满为患,这次的新型冠状肺炎似乎没有给大家的生活造成多大的影响,人们总想着或许就像是2003年的非典一样,只要带上口罩,过段时间就好了。
忙于生计的市井小民们从不引以为意,除非变故如惊雷般的炸响在他们头上,否则,家长里短依旧是他们的生命主题——日子得照旧往下走,热饭要按时端上桌,世界不会因为谁而停转下来。
陆文渊这次回来满面春风的,见到儿子,先是给了个大大的拥抱,笑着说:“现在等你吃饭都要提前预约了啊陆律师。”
这么大了还是喜欢逗孩子,陆清远不接茬。
陆文渊又说:“这次准备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当哥的主动点啊,别总让我在屁股后面追着你俩才成,不能一辈子就这样吧,是不是?爸的心真的快□□碎了,你俩都争气点啊。”
陆清远说:“今年手上的案子办完就可以回家了。”
陆文渊起先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的听懂后,夸张得“呦”了声,故意问肖卿湘:“是我刚刚听错了吗?还是我耳朵出毛病了?”
肖卿湘笑了下,说:“不正经。”
陆清远被他爸磨得没办法,只好重复道:“我说今年回家过年。”
“哈,”陆文渊得意的晃了晃脑袋,“听着呢!你爸没聋。”
“……”陆清远沉默着坐下来。
有些话,见了面说和不见面说是不一样的。
该来的都得来,陆清远缓了好几口气平复自己的心跳,准备把这件事在爸妈面前做个摊牌,他不可能一辈子都藏着掖着。
一顿饭吃了不长时间,陆文渊吃饭的时候还在唠嗑,说一说自己在国外遇到的人和事,说着说着,又提到了陆清远女朋友的事上,当年陈安楠提的那茬子事儿,他到现在也没忘,不知道怎么就没后续了。
饭桌上终于安静下来。
陆清远放下筷子,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先摆在了他们面前,一鼓作气地说:“爸,既然说到这件事了,那有些事情我就不瞒着你们了,希望你们可以认真听我说完。”
陈安楠这会儿刚开完会出来,元旦已经结束了,今年的农历新年来得早,大家都等着回家过个好年,他们这次开会就是准备给员工发奖金,图个好彩头。
Echo关怀的送来一杯热奶茶,陈安楠吸了两口,总觉得心在突突乱跳,很不踏实。
工作室里的普通员工都下班了,会议室还没扫,季思明这会儿拿着拖把在那拖地,冬天的鞋踩过雪水会带进来脏印子,落在瓷砖地上太过显眼。
大家伙都干着活呢,看这俩又躲着偷懒,有人开玩笑说:“哎哎哎,像不像话,你俩在这当关二爷等着我们上供呢?脚脚脚,快点抬起来。”
陈安楠笑着抬起脚,还识趣的在拖把上踩了踩,想把鞋底上的脏蹭掉。
Echo跟他一起踩了踩,然后坐下来,问:“哎楠儿,你真喜欢你哥啊?”
“啊,”陈安楠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偏了偏脸,问,“怎么啦?”
Echo想了想,还是不太能理解的问他:“你别介意,我就是好奇,我们当时都以为你是开玩笑搞整蛊的……你认真的?不能吧……”
朋友们都不是思想多封建的人,也不是接受不了同性之间的感情,但这种情况,他们还是很难理解的,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说是亲兄弟都不为过了,哪有人会跟自己亲兄弟好上的,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陈安楠点点头,故作轻松地说:“我是认真的,你们不理解也没事啦。”
Echo撞撞他的肩膀,说:“说什么呢你,我们当然都是支持你的,你也挺不容易的,感情这回事我说不明白,我自己都没谈过呢,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支持你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陈安楠笑着说“谢谢”。
季思明拎着拖把走过来,故意朝Echo脚下拖拖,说:“去去去,不打扫卫生就别在这碍事儿。”
Echo被赶走了,留陈安楠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奶茶热乎乎的,灌进胃里很暖和。
其实他也知道换作正常人听到这种消息都是很难接受的,更何况陆文渊,说到底,他都没想过让陆文渊能接受。
陈安楠撑着脑脑袋有点郁闷,这种事瞒短时间是可以的,但长时间下去,怎么能不怀疑呢?
要是陆文渊察觉了应该怎么办呢?
陆清远让他别担心,可他这几天总是忍不住去想,自己能否承担这样的后果。
陈安楠到家的时候,手机里最后一条信息还没有被回复。
陆清远最近忙着跑开庭的事,后面还得跑两地法院,时间都得掰成好几瓣用,有时候他们打个电话,陈安楠都能不断的听见那头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最后俩人只能草草挂了。
陈安楠好几次想问哥哥,这件事要怎么说,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晚上九点,家家户户通火通明。
小狗好不容易盼到主人回家,门刚打开,立马就扒到主人的腿上,尾巴快甩上天了。
陈安楠弯腰给它抱起来,摸摸它的毛,问:“怎么办呐小鹿?”
小鹿不懂主人的忧郁,陈安楠刚把它放下来,它就冲到院子里撒欢。
廊前的灯光照到院子里已经是微乎其微了,陈安楠搬了个板凳坐下来看它,风刮得毛毛领在脸边乱晃。
今年的冬天很冷,气象台预警,这会是自2008年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季。
院子里的花大多都凋败了,只剩下根茎,等着来年春天再开,只有零星几朵还在冷风里负隅顽抗,叶片都被吹蔫了,也不肯落花。
陈安楠看了好一会儿。
陆清远的电话是凌晨十二点多钟打来的,他刚结束和爸妈的饭局没多久。
这次他们谈了很久很久,陆清远最后把夫妻俩送到酒店楼下,自己先回家了,他租的房子小,没办法多塞两个人,而且陆文渊他们也需要时间来消化一些事。
车子里的暖风混着车载香水的味道还没散去,浮在鼻端,陆清远先拨通了陈安楠的视频电话。
俩人好久没视频了,最近都没时间,不过陈安楠在接电话上还是一如既往的迅速,他都不让铃声多响两秒,立马就接通了。
陆清远看见镜头先是摇晃了几秒,然后就对上了陈安楠清晰漂亮的一张脸。
陈安楠刚刚在找角度,孩子爱美,好让自己的脸漂亮的呈现在镜头里,还特意把手机拿远了点。
平安福在眼前一摇一摆,陆清远问他:“在做什么?”
陈安楠说自己刚刚在看谱子,他写了首歌,准备收录在个人专辑里的。
陆清远没说其他的,今天的谈话让他也觉得疲惫,这会儿只想看看陈安楠。
陈安楠下巴上占了一粒饼干屑,自己没察觉,还在看手里的东西,左侧小灯温柔地罩在他的脸上,睫毛跟着落下两扇阴影。
陆清远隔着屏幕,曲指刮了刮他的下巴,问:“怎么不高兴?”
陈安楠眼睫唰地下抬起来,说:“没有不高兴呢。”
陆清远语气里夹着点笑,故意说:“真的吗?我怎么感觉有人郁闷的快掉眼泪了。”
“没有呢。”陈安楠嘴巴嘟起来一点,自己转了个脸,不让哥哥看了。
说起来,今天Echo的问题确实问到他了,又想起来之前陆清远说让他别再管这件事,自己会做好,结果到现在也半点消息,算不上不高兴,就是给崽愁得有点郁闷。
最最重要的是,陈安楠已经好几天都没有见到哥哥了,真的真的很想他。
“陈安楠。”陆清远突然叫他。
陈安楠“嗯”了声,抱着枕头,下巴压在上面,每一次眨眼都慢慢的。
陆清远眼睛里倒映着车窗外热热闹闹的街景,落在眼睛里,变作花花绿绿的光点。
他说:“崽崽,恋爱不是这么谈的。”
陈安楠歪着脑袋,不懂哥哥的意思。
陆清远把手机放好,认真地说:“在我面前,你不用假装自己很高兴,你可以对我有任何情绪,明白吗?”
陈安楠抿抿嘴,暖色的小灯衬地他眼睛亮晶晶的。
陆清远接着说:“如果你不开心,你可以说,陆清远我现在不想笑,如果你生气了,也可以说,陆清远我现在要发火啦,如果你觉得难过,你更可以说,陆清远能不能把你的肩膀借给我靠一靠?”
“无论你是什么情绪,你都可以说,陆清远我今天好累啊,陆清远你能不能哄哄我?”
话说到这里,他顿了下,问:“所以,如果你想我了,你应该说——”
陈安楠扑腾一下坐起来:“陆清远我想死你啦!”
第89章
陆清远再也忍不住,一垂眼,低低地笑了。
“小陆你笑啦。”陈安楠也跟着笑眯了眼,下巴垫在枕头上,软软的。
陆清远隔着屏幕,问:“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的很可爱?”
“啊,”陈安楠眨巴眨巴眼,故意说,“好像没有呢。”
其实就是想要人夸,别人一夸他就可开心了,打小就这样,爱被人哄着。
陆清远又是笑,配合的把手搭在心上,歪着头浮夸地说:“天呢,陈安楠,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嘿,哪有啦,”陈安楠这回是真的被夸美了,笑地眼睛弯成了小月牙,不好意思的说,“小陆还是你比较可爱。”
“你更可爱点。”陆清远说。
“你更可爱啦。”陈安楠说。
“你可爱。”
“你可爱!”
“是你。”
“是你啦!”
“你。”
“你你你你你……!”
“好好好,是我是我。”陆清远被迫投降。
两个人隔着通视频电话腻歪半天,陈安楠笑着笑着自己翻了个身,说:“我在家乖乖等了你好多天啦,我每天都好好吃饭的,看了两本书,还额外完成了一首歌。”
“这么乖。”陆清远说。
“嗯嗯。”陈安楠点点头,“我会继续在家乖乖等你回来的,你记得要想我呀小陆。”
“好,”陆清远笑意里渗着一丝丝无奈,“我每天都会想你。”
电话挂断了,陈安楠最后还不忘发信息过来补了句:我也每天都想你。[小心心.emoji]
陆清远把手机放回兜里,凌晨一点,抬头,小区里的家家户户基本上都熄灯了,路灯下,能见到一股股灰在倾泻的光柱里盘旋。
想着想着,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摇摇头,笑出了声。
真是可爱。
今晚又是个温馨的夜晚。
陈安楠因为这通视频电话,心情好了不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做事都更有劲头了,一天能干两天的活,还完成了一首歌的作词,给Echo他们都吓了好一跳,以为孩子受什么刺激了。
之前和宣传部合拍的公益广告,是年前最后一个工作了。
陈安楠接下来一周的工作都要以这个为主,等忙完也差不多就到过年了,哥哥会从北京回来。
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但让陈安楠没想到的是,比陆清远先回来的,是陆文渊和肖卿湘。
开门的一瞬间,陈安楠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陆文渊兜了把他的下巴,说:“傻站着干嘛呢?才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人了?”
陈安楠倒抽了一口凉气,扑到他怀里:“叔叔!我想死你啦!”
“是吗?别是花言巧语哄我的,”陆文渊笑着说,“那我和哥哥你更想谁?”
陈安楠墙头草性质不倒,腻歪歪地说:“当然是你啦。”
陆文渊曲指,敲在他脑袋上说:“撒娇精。”
夫妻俩决定复婚后要在一起过个团圆年,陈安楠听到这个消息后震惊了好久,眼睛都瞪圆了,抱着陆文渊的脖子开心好久。
“你也太厉害啦!老陆你怎么这么棒哇!”
陆文渊被他抱得眼里笑意渐渐散开:“好了好了我的崽,叔现在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了。”
陆文渊这几年确实老了,没有人不会变老。
但陈安楠不喜欢叔叔说这种话,在他心里,叔叔永远都是他小时候的那个样子,温和,从容,无限接纳。
今天是周末,不用上班,肖卿湘订了几道菜送家里,准备一块吃午饭,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在放一部很经典的香港电影《逃学威龙》。
电影在背景音里放到了尾声,陈安楠趴在叔叔的腿上看得入神,陆文渊随手剥了几颗松子喂他。
“崽,咱们聊会天吧。”陆文渊把松子壳随手扔进小钵里。
陈安楠转过脸,问:“怎么啦?”
陆文渊把电视机的声音稍微调小了点,肖卿湘在厨房里洗水果,准备切果盘,一扇玻璃门,隔开了杂乱的声音,她听不见这里的交谈。
陆文渊说:“日子过得真快啊,叔想起来,那会儿刚给你抱回家的时候,你才萝卜头一点大,我锁门的时候,你问我能不能不锁门,因为妈妈总是忘记带钥匙,我当时就在想,咱们崽怎么这么懂事啊,多叫人疼呐。”
陈安楠眨了眼,午间的阳光直照客厅,没遮没拦的,格外亮,这点亮足以看见陆文渊眼角细微的鱼尾纹。
“我还记得,第一次给你送去幼儿园的时候,你说不害怕,但是往那一坐,自己偷偷抹眼泪,哎呦真是给我心疼坏了,赶紧让哥哥进去陪你。”
人生有很多个第一次,陈安楠永远记得,四岁那年,陆文渊抱着他和哥哥,在雪里奔跑的样子。
从此,那只粗糙温暖的手牵着他走过无数个春夏秋冬。
“你五岁那年啊,老指着哥哥说小狗,我就以为是你想让哥哥给你买一条小狗,后来才知道你是在叫哥哥小狗,我想,这不闹大乌龙了?”
陆文渊摸着手下那头柔软的发,目光平视着电视机,像是沉陷在了另一片光景里。
光景里,五岁的陈安楠小手一张,扑到他怀里要抱抱,九岁的陆清远跟在后面不停地叫爸爸。
时光从容缓慢地从每个人的生命中流淌过,冲走河床下的尘垢,留下那些干净鲜亮的回忆。
“叔叔也是第一次当爸爸,那时候光顾着想给你们最好的物质,每次看着你俩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叔叔就觉得给你们的还不够多,我就想着,要是你跟哥哥能过得好,过得开心,那叔叔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所以后来,他们搬进了临近玄武湖的大房子里,陈安楠不用再羡慕谢溪家北京西路的二层小洋楼。
“再后来啊,你跟哥哥都长大了,你第一次去参加电视台节目,我没赶得及,没能看到你在现场的演出,只能回家看回播,多可惜啊,叔叔一直都挺遗憾来着。”
陈安楠拍拍他的手,说:“没关系,后来我的演出你每次都参加啦。”
陆文渊笑起来,继续说:“我还记得你跟我说,你要跟哥哥一起考去北京的时候,叔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就想着,咱们家的小崽也要有出息了不是?尤其是我看到你跟哥哥那么努力的学习,更觉得,你们都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啊,我想,陆文渊,你这辈子真是好命。”
“陆文渊,你的命怎么能这么好呢?”
话到这里,屋外隐隐刮起了大风,湖水宽阔,带着咸湿的气息,拂过万物,晌午的阳光洒散落在湖面上,在波漾间碎钻似的闪着。
陈安楠看着他,阳光穿透玻璃,照出叔叔发间的隐隐的几根白发,可他的眉眼里却是一派清明。
陆文渊继续说:“叔叔的心里一直有遗憾,遗憾你们没能一起去北京。可我细细的想,又觉着,这或许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陈安楠眨巴着眼睛,听他说。
陆文渊低头回视他,平静温和地说道:“楠楠很爱哥哥是不是?叔叔也很爱,可是亲情和爱情总归是不一样的,那个时候你年纪小,也许分不清爱情和亲情的本质。”
陈安楠心里一紧,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陆文渊的意思,他蹭地下想要坐起来,可陆文渊却只是抚着他的背脊,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他,说:“没事儿,咱们不紧张。有些话,叔是认真的想跟你谈谈,今天咱们就当话家常了,别害怕。”
陈安楠眼睛睁得圆圆的,还是有点紧张,轻轻地说:“叔叔对不起……”
“好孩子,不要说对不起,咱们之间犯不着说那些。”
或许是为了缓和氛围,陆文渊又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在镜片后笑地温和:“崽,你和哥哥都是我养大的,我谁也不偏心,叔叔也相信你们的感情很要好,可有些路是很难走的,这世界上的变数太多了。”
“咱们楠楠今年也二十五了是不是?过完年就二十六了,人生能有几个七年经得起这样折腾?现在你们还能和好,叔叔真的很替你们高兴。”
“但是有些话,叔叔还是要说,”陆文渊认真地看着他,“如果你想清楚了,你们之间是爱情,而不是亲情,那么我和小湘阿姨都不会阻止。”
“但如果有一天,你跟哥哥不想那么好了,你想换条路走,或者因为一些事,你们决定分开了,答应叔叔,永远不要委屈自己好不好?”
“这里不仅是哥哥的家,还是你的家,你可以姓陈,也可以姓陆,无论你们的感情怎么样,叔叔永远都爱你。”
陈安楠像是不会呼吸了,短暂的几秒里,他望着陆文渊的眼睛,仿佛能透过这双眼,看见小时候的自己,看见那个对着他说“没关系,无论你怎么样我都爱你”的人。
陈安楠的眼眶渐渐红了,他依赖地朝陆文渊怀里拱拱,抱住他。
陆文渊被他拱得有些痒,笑地小腹一颤一颤地:“哎呦,咱们家小哭包都长这么大了还会哭鼻子呢。”
正午的阳光铺进客厅,晒在身上暖融融的,能驱散冬日里的寒意。
在陆文渊的记忆深处,始终还藏着那个口齿不清地念着“拔牙拔牙”的小孩子。
那是陈安楠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叫过他“爸呀”,他从没有让陈安楠改过口,这些年来,他始终顶着“叔叔”的名分。
或许,一个男人一辈子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但总会有这么一天,有这么一刻,让他成为一位真正的父亲。
厨房里,肖卿湘等了很久,水果切的差不多了,但是看到陆文渊和陈安楠躺在沙发上聊天,她还是决定等一会儿再出去。
又过了会儿,陆文渊推门进来了。
“你再不进来,这水果我要吃完了。”肖卿湘说。
“没事儿,吃完了我切,想吃多少给你切多少。”陆文渊边说边拿起一个小砂糖橘剥皮。
“还好吗?”肖卿湘问。
“唉,说真的,我心里怪不是味儿的,”陆文渊说,“你说我当年怎么一点没察觉呢?我以为他俩就是闹着玩的。”
这种事说到底,无论放在谁身上,一时间都是很难接受的,陆文渊从前只想着他们关系好,倒是没有想过,里面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直到陆清远那天跟他彻头彻尾的谈了一通,他回去后慢慢回味,总算是回味出一点什么不正常的出来。
他自己想了好些晚上想不明白,他到底哪一步没做好,竟然能让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
以前他确实心眼粗,没有把事情想到那么多层的关系上,他就是觉得他俩孩子关系好,打小就好,天天亲亲密密的,他瞅着开心,每回在学校跟同事们聊天聊到这茬的时候,都能引得一帮人羡慕。
当爸的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进医院去了。
说白了,哪个家长能毫无芥蒂的接受这种事情,陆文渊在这种事情上的接受程度并不算良好。
陆文渊自己琢磨不明白,反倒是肖卿湘很豁达地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当妈的在这件事上没给出太大的意见,孩子有自己选择,她不过多干涉。
陆清远说出来的时候,她甚至没多惊诧,毕竟在国外,这种同性恋问题是很常见的。
陆文渊问她:“兄弟之间也很常见吗?”
肖卿湘认真跟他说:“他们就是站在街上亲吻都很常见,我留学的那会儿,系里教授还是同父异母的同性恋……”
陆文渊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又是一口凉气直冲天灵盖,差点就地躺倒。
肖卿湘被他的反应逗得笑起来,意味深长地安慰他:“你也往好处想,你以前不是总想着人家老陈家的闺女嫁到你家来吗?现在恭喜你梦想成真,就别太计较性别了。”
陆文渊想,大抵也只有这样才能安慰到自己了,不然他在北京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儿子。
夫妻俩在北京玩了好几天才回来的,这几天陆文渊想了很多,琢磨着琢磨着,又在肖卿湘的宽慰下,总算是给自己琢磨通了。
他想起来自己之前跳楼的学生,虽然已经记不大清那孩子的长相了,但那件事还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他永远都记得那孩子临走前对他说的,“可是教授,我是同性恋”。
陆文渊想,比起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他是由衷的为这两个孩子和好而感到开心的。
人生能有几个七年够挥霍呢?
就像那天陆清远将那份纸质文件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话便全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那是一份不同寻常的合同,上面清楚的写着,陆清远自愿将名下所有财产赠予陈安楠,如果有一天,他不再爱他,如果有一天,他选择离开他,陈安楠依旧会有一份保障。
那天,父子俩面对面的聊了很久很久。
“爸知道,你和楠楠都是好孩子。这事要是放在之前,爸绝对不会同意,但是这么多年了,你们俩都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了,也知道什么才是对彼此最重要的。”
可这种关系在当代的社会里并不是那么容易走下去的,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他们要面对的问题太多太多了。
比起生气,陆文渊更多的是心疼。
“你向来懂事,什么事都有分寸,爸信你一回。可是小远,如果你哪天觉得很累,如果你觉得你实在走不下去了,答应爸,千万别跟弟弟耗着,和他说清楚,别让他不愿意回家,也别再自己赌气不回家。”
“那是你家,也是他家,爸很爱你,也很爱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正文完】
第90章
2020年的年头,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这座城市一片银白。
这是这些年来,陈安楠过得最踏实安稳的一年。
陆清远下周就要回来了,北京的案子进展非常顺利,忙活了好几个月,案件总算是在头审里敲定结果了,据说这起连带出来了很多□□性质的案件,还在网络上小小轰动了一场。
余下的案情等年后再说,头仗打得非常顺利,事后老乔先办了个庆功宴,那天陆清远喝了很多酒,给陈安楠打电话的状态都不大一样了。
“陈安楠,你亲我一下,快点快点。”隔着电话线,陆清远的声音捎着宿醉的砂砾感。
平时在法庭上的冷静和肃穆这会儿全没了,像是变回了上学那会儿的样子,有点孩子气的任性。
“叔叔他们在旁边呢。”陈安楠捂着嘴,偷偷朝旁边瞟了两眼,陆文渊正在给肖卿湘梳头发。
陆文渊说他从网上新学了个发型,非要给肖卿湘试一试,肖卿湘让他别折腾,耐不住陆文渊的糖衣炮弹,最后也只能给他试了。
一个新中式的绾发,陆文渊拿了根小发圈比划来比划去的,怎么都弄不对,别看这手平时多细密的针线活都能做,但就这扎头发的事情他做不明白,家里养着两个男孩子,他没捯饬过这些。
俩人眼瞅着已经折腾了二十分钟了。
陈安楠收回目光,捂着嘴说:“晚上好不好?这会儿不成呢,姨姨也在的。”
“哦——是吗?”陆清远故意拖长尾音,“那就当是我要求太多了吧,平时见不到人就算了,隔着电话也不愿意哄一下了,可能是我不吸引人,没有魅力了吧,又或者是我——”
“哎呀好了好了好了。”陈安楠打断他,自己屁股往另一边挪挪,又偷偷觑了叔叔他们两眼,然后才轻轻地,对着耳机线小幅度地“啵”了一声。
陆文渊和肖卿湘齐齐停顿了两秒,客厅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哎,我刚刚给你扎到哪个步骤来着?”陆文渊假装没听见。
肖卿湘答非所问:“是吗?我也什么都没听见,你刚刚跟我说什么?”
“……”陈安楠一抬头,目光和陆文渊对了个正着,脸唰地下就涨红了。
陆文渊立马自觉地说:“啊,没事的崽,你谈你的,不用在意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听见,我耳朵一点也不好使的。”
纵使陈安楠平时再没羞没臊,这会儿也恨不得钻地缝了,他吭哧吭哧地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到了另一边去,小狗看主人走了,也颠颠得跑过去,在主人脚面上趴着。
陈安楠摸摸它毛茸茸的脑袋,跟陆清远诉苦:“哥哥,叔叔他们偷听我说话。”
陆清远嗓音里透着慵懒,问:“他们说什么了?”
结果陆文渊的声音立马沿着电话线传来:“不要告状啊崽,我们没偷听,我们明明是正大光明的听得。”
“我证明,”肖卿湘举手附和,“确实是正大光明的。”
“哥哥!你看他们!”陈安楠又拖着板凳离远了点,“叔叔和姨姨欺负我,你快点回来呀!”
陆文渊接着话茬说:“崽,哥哥离你那么远呢,告状是没用的,要学会看眼前啊,我跟你阿姨现在是两个人,你寡不敌众的。”
陈安楠扭头不理他了,用后脑勺对着两个人。
肖卿湘哭笑不得:“行了行了,你别闹孩子了,赶紧扎你的头发,一会儿不给你梳了。”
“好嘞。”陆文渊被说了也乐呵呵的,又拿梳子重新给妻子理了一遍头发,边梳边问,年前还有没有东西需要添置了,家里的年货都备的差不多了,现在就差大儿子没回来了。
小儿子还坐在那里跟哥哥说话。
陆清远的笑声清晰的从电话那头贴在耳边,陈安楠气鼓鼓地说他:“都说了不准笑了你还笑,我被欺负了你还笑得出来,我不要理你了!”
“好,我不笑,我不笑了,”陆清远话都还没说完呢,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陈安楠气得把电话挂了。
气归气,哄一哄就好了,陈安楠一直都很好哄,陆清远也喜欢哄着他,他们俩自从和好以后,脾气都不会留过夜,有什么话当天能说就一定会说开,情侣之间再好也做不到不吵架的,只是在这方面,陈安楠知道哥哥很让着他。
陆清远休假前的最后一天班不是很忙,趁着同事们都不在,他单独跟老乔说了会儿话。
俩人一齐站在顶楼的平台上,隔着面玻璃,脚下是北京的繁华的绿荫,高楼耸立,不见尽头的马路上,来来往往奔驰着的车,衬地人俨然细小如蚂蚁。
老乔问他:“你想清楚了?”
“嗯,挺明白的。”陆清远和师父相处起来,很轻松,不讲上下级关系,就像是和好朋友那样。
“有点可惜,不过要是往南京发展,也挺不错的,就是比起北京差了点,”老乔说,“但你说得没错,还是家人最重要,没事儿,事后你要是想回北京,我这里永远欢迎你。”
陆清远笑了下,说:“谢谢师父。”
“道什么谢啊,我这话还没说完,咱们俩就不说客套话了,我直说,你这种人才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老乔说,“你再在这儿呆两年,两年后我放你走,你去南京,咱们不做上下级,就做法律合伙人,关系你从我这儿拿,薪资条件你随便开。”
老乔是真舍不得他走,于公于私,这都是颗好苗子,他舍不得撒手。
倒是陆清远愣了下,有点意外老乔会说这些。
老乔用肩膀碰碰他:“别不说话,给师父点面子,回去认真考虑考虑。”
陆清远笑着点头,说“行”。
他这里在忙着工作的事情,陈安楠那头也没歇着,小崽通宵加班了一周,想要把那首歌赶在过年前做出来,这歌作词作曲都是他一个人,没让别人插手。
所以这几天他都闷在录歌棚里埋头苦干,经常凌晨才回家。
陆文渊连着接了陈安楠好几天,最后实在受不了,指控他虐待五旬老汉,然后把车钥匙丢给他,让他下班自己开回家。
这晚,陈安楠又熬了个大通宵,总算是把这首歌做出来了,他戴着耳麦,坐在录音棚一遍一遍听,看看还有没有地方不满意,听到最后眼皮直打颤,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歌曲完成的那天,陆清远坐上了从北京回南京的飞机。
其实这两座城市离得不算太远,坐高铁会更方便些,但陆清远想快点见到人,还是赶了趟飞机。
临上飞机之前,他给陈安楠发了到点的时间,陈安楠一收到信息,立马就开车去机场了。
陆文渊站在家门口,哼哼哈哈地跟肖卿湘说:“果然谈了恋爱的人就是不一样哈。”
肖卿湘说:“再逗他,回头人家告状了,小远回来收拾你。”
“哈,我可不怕,”陆文渊嘚瑟地哼哼,“我有你呢不是,回头你往我跟前一站,保准他俩被治得服服帖帖的,这俩孩子从小就不敢忤逆你,净欺负我这个老实人了。”
都快六十的人了,说话还是这么不正经,肖卿湘故意跟他划开点距离,说:“谁说要帮你了,我帮小远和楠楠。”
陆文渊当即高声道:“哎!哪有这样的!”
肖卿湘再也忍不住,被惹得畅怀失笑,冬天的雪气吸入肺腑里,连嗓子眼都是透爽的。
陈安楠还不知道自己被人背后说了呢,高高兴兴地开着车去接哥哥,临走前还降下车窗,对夫妻俩说了声“拜拜”。
陆文渊冲他打了个响,说:“哎你俩路上别贪玩,接到人赶紧回家吃饭!”
陈安楠笑着说“好”!
车子在视线里逐渐驶成一个点,陆文渊揽过妻子的肩,欣慰地说:“他们都很不容易。”
“你也很不容易,父亲能做到这个份上,是很多人都不敢想的,我为你感到骄傲。”肖卿湘指腹摩挲着丈夫的手心,这只手掌宽厚温热,在岁月的洗礼下,有着磨砂般的粗粝。
“谢谢你。”
谢谢你总是这样的理解我。
陆文渊一笑,低下头,和妻子碰了碰额头。
临近过年的高架桥上有点堵车,此起彼伏的车尾灯连成一片,时不时响起滴滴拉拉的喇叭声,陈安楠在这条道上堵了得有小二十分钟,好在最后道路通畅了,没耽误接机时间。
去禄口机场的路上已经不复过去那般窄破了,这些年城市发展迅速,这条路翻了又翻,早就时代的变迁中变得极其宽阔气派。
机场的大厅里人头攒动,有不少人来接机,大过年的,大家穿得也都喜气洋洋,陈安楠出门前被陆文渊叮嘱戴上口罩,裹得严严实实。
陈安楠站在人群中等哥哥,头上戴着顶小熊毛线帽遮风,就留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漏在外头。
陆清远下机后给他发了条信息,说到了。
陈安楠感觉心跳不自禁的在加快,许久没见的恋人,没见到的之前的每一秒里都是克制不住的悸动。
陆清远走出来的那一瞬,陈安楠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紧接着,他就听见了“扑通”一声的跳动。
心脏稳稳地落下来,世界纷扰杂沓,所有的杂音在顷刻间消弭,只余下心跳声震耳欲聋。
陆清远.远远地朝他张开了双臂。
陈安楠噔噔噔地冲过去,带着满身的寒气地扑到他怀里,笑着叫了声“哥哥”:“我想死你啦!”
陆清远一把接过他,被这冲力带地朝后退了半步,然后稳稳地抱着他飞抡了一圈。
视线在纷乱的跳动,所有人都变成了花花绿绿的光点,只有眼前人清晰的倒映在眼底。
陈安楠腻歪歪地抱着哥哥不肯撒手,好多天没见了,真是快把人想死了,要不是工作赶太紧,他肯定早就跑北京去找人了。
幸好陆文渊这会儿不在,不然又得笑话他。
陆清远隔着口罩碰碰他的脸,说:“新年快乐崽崽,我爱你。”
陈安楠笑眯了眼,说:“新年快乐小陆,我也爱你。”
陆清远笑着揉揉他的后脑。
陆文渊在来之前说过等他们回家吃饭的,所以陈安楠也没敢耽误,接到人以后立马就开车回家。
回去的路上陆清远没让陈安楠开了,他自己坐上了驾驶位,让陈安楠坐在副驾上喝奶茶。
冬天的天冷,一杯暖乎乎的奶茶攥在手心里,像是快要把人的心都给烫化了,陈安楠慢慢地嚼着珍珠,时不时的看哥哥两眼。
好久没见,真是怎么看都看不腻,这会儿一见面,就感觉人都像是变帅了不少。
陆清远被他直溜溜的目光盯得有点受不了,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陈安楠色眯眯地说,“小陆你帅帅的。”
陆清远:“……”服了。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陈安楠看到后面有点困了,闭上眼休息了会儿,陆清远把车里温度调高了点,又把座椅朝后放了点,好让他睡得舒服。
暖风混着车载香水的气温涌动在鼻端,时间在大脑里飞速回退,陈安楠梦见了小时候,他因为嘴巴太馋,傻不愣登地问哥哥能不能当自己的媳妇。
这日子仿佛近在眼前,又好像是过了很多很多年。
一晃眼,又是新的一年。
2020年的新年没有往年热闹,就在除夕夜的前一天,武汉市正式宣布了封城管控,以防止过年期间的人流走动带来更大范围的传染。
过年的几天里,他们都在家里没有出门,南京的市区不准燃放烟花爆竹,倒是有几个小孩子拿着仙女棒在外面打着圈甩,一圈圈五彩缤纷的呲花,亮的炫目。
欢快的笑声充斥在耳畔,陈安楠两手插在兜里,站在阳台上往楼下看。
房间里很暖和,他这会儿只穿了一件带着简单logo的毛衣开衫,陆清远从后面抱住他,手掌贴在他的小腹上,无意识的捏捏。
俩人都没有说话,这片刻的安宁也让人觉得幸福。
陈安楠小腹被捏得痒痒地,没过多久,他突然背脊绷得直溜溜的,转头,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哥哥,没头没尾的问了句“做吗”?
陆清远都没反应上来,后知后觉的说:“现在?”
陈安楠不害臊的转过身来贴贴他,说:“嘎嘎硬。”
“真是服了你了。”陆清远眼睛里逐渐漾起层笑意,他微俯身,扶住了陈安楠的肩,然后胳膊一用力,搂住他的腿弯,把人打横抱起来。
陈安楠“哎呀”一声,紧紧搂住了哥哥的脖子。
陆清远亲亲他的鼻尖,把房间里的温度调低了点,不然一会温度太高,热的人受不了。
晚上八点的客厅里,陆文渊正搂着肖卿湘在看春晚,肖卿湘用小签扎了块苹果喂他,电视机里的主持人在说“又是一年阖家团圆”,俩人突然听见楼上“哐当”一声震响,像是椅子被撞倒了。
陆文渊本来没在意,结果紧接又是叮里咣当一阵响,连小狗都被这动静弄醒了,跟着转转脑袋。
陆文渊诧异地“哎呦”一声,说:“干嘛呢这是?这俩孩子刚回来就在楼上拆家呢?”
肖卿湘笑笑,把电视机的声音调高了点,说:“好好看电视。”
夫妻俩没再多管闲事,楼下的春晚声音放得如山响,陈安楠耳边却只有清晰的惴息,陆清远咬咬他的耳垂,让他趴好,别分神。
陈安楠呼吸紊乱,眼睛湿漉漉的,声线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哥哥不来了、不来了……不能再来了……”
陆清远从后面摸摸他汗湿的发,再把人捞抱起来,让他坐着,俩人面对面接了个湿漉漉的吻,那舌尖卷扫过的地方,烫地灼人。
淅淅索索的声息,断断续续的响在房间里。
等俩人终于折腾完,春晚都结束了,陆文渊和肖卿湘得上楼,那卧室都搁楼上呢,避都避不开。
陈安楠这会儿躺在床上,舒服的浑身软塌塌的,身边是熟悉的,干燥温热的气息,独属于陆清远的气息包裹着他,他闭上眼再唰地睁开,哥哥还好端端的在他面前。
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世界上最喜欢的人,这种感觉真好。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一盏盏路灯散着茸茸的光圈,沉默地守护着他们。
俩人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宁静的夜色在对视里被无限拉长,仿佛连同时光一起被按下了暂停键。
陈安楠在这一刻觉得自己真是幸福。
这种幸福像是四月的春光,八月的绿荫,又或者是十月的秋风和一月的暖阳,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最舒适惬意的。
就如同现在,陈安楠窝在天底下最舒服的地方,安逸的享受着时光的流逝。
陆清远抱着他,另一只手轻抚他的头发。
这是陈安楠从小就喜欢的爱抚姿势,里面囊括了太多种感情,是陈安楠心里暖的,亮的,甜的部分,融在他们成长的每一天里,谁也无法替代。
陈安楠下巴缩在被窝里,目光随着哥哥的眉眼轮廓来回走了好几遍。
陆清远手指碰碰他的睫毛,感受着陈安楠目光的每一次眨动,在指腹下,软软地扫过去。
“小陆,我好爱你。”陈安楠说话时候的声音哑得不行,刚刚被做得骨头都要散架了,没气也没力。
“我知道,”陆清远握着他的手,放在嘴边亲亲,温柔地说,“给你个惊喜,再过两年,我就可以从北京调到南京来了,但是这两年还是得异地,要辛苦你忍耐一下了。”
陈安楠本来昏昏沉沉的,听到这句话后眼睛唰地睁大了:“真的吗?!那我一有时间就去看你!”
陆清远短促地笑了一声,咬咬他的指尖,说:“不用你跑,在家好好等我就行了。”
陈安楠指腹被咬地有点痒,乖乖地说:“我这次一定好好等你。”
“这么乖,”陆清远嗓音里捎着笑意,突然抬手捏捏他的脸,“陈安楠,你知不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七年?”
陈安楠被捏得“唔”了声,也不敢还嘴,只敢委委屈屈地说:“对不起哥哥,我当时以为你是不愿意见我,所以才不敢去找你的……怪我太笨了。”
他把话说得这么可怜巴巴,陆清远觉得好气又好笑,猛猛揉搓他的脸:“傻子,你以为爸每次偷拍我的视频发给你,我不知道?你在视频那头偷着看我,我都一清二楚。”
是了,陆文渊说自己手机摄像头摔坏的借口都不知道用了多少回,哥哥又不是傻子,要是真想断了关系,干脆直接给他爸换个手机就行了。
陈安楠的脸被搓成一团也没敢吱声。
“我都朝前走了九十九步了,你怎么迈一步还犹犹豫豫的,”陆清远说他,“你这么慢吞吞地,我要是再不回来,我们这辈子就可以晾着了,前两年我都怀疑你是真准备听见我结婚的消息,然后自己在家里偷偷抹眼泪。”
话到这个程度,陈安楠终于后知后觉的害怕地抱紧了哥哥的胳膊,说:“我以后一定不这样了,小陆对不起。”
陆清远刮了下他的鼻尖,说:“都过去了,不要再说对不起。”
对不起确实没有必要再说了,陆清远被几年这三个字弄得有点说不出的感觉,每次这词从陈安楠嘴巴里一出来,他就觉得背脊毛毛的。
陈安楠老实地朝前拱拱,枕到了哥哥的胸口上,和他紧挨着。
“小陆,我也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
“先不告诉你。”陈安楠神神秘秘地说。
小崽想制造浪漫惊喜,陆清远也就不追根问底了,他摸摸陈安楠的脑袋,把人往上抱了抱,在他唇上亲了亲,这次不再是强劲的攻陷,而是温柔地试探,舌尖碰在一起,软地一塌糊涂。
年三十的夜漫长,俩人像过去无数次的那样依偎在一起。
寂寂的房间里,隔着薄薄的皮肤和滚烫的胸腔,陈安楠仿佛能听见涌动的血液下,陆清远每一次有力稳健的心跳声,那声音里含混着浓烈的爱意与亲情,分不清孰轻孰重些,可落在耳畔里,是同样的震耳欲聋。
陈安楠在这心跳声中闭上眼。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变作了一株蒲公英,轻飘飘地没有半点重量。
风温柔地从湖畔上刮过来,他可以借着风力去往世界的任何一方。
他不必去考虑自己的去向,也不必害怕未知的迷茫,因为在他的身边,这道风永远会托着他,伴着他,直到他落在新的一方土壤上,重新生长出根茎。
从此,风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归巢。
2020年的到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欢快,随着疫情的加重,全国各个地段都开始实施起道路监管,对于人口进出城市把控的极为严格。
日子像是陷在泥潭里,缓慢地前进着。
陈安楠说要送礼物,说完以后自己跟忘了这茬似的,没再提过一次,搞得陆清远这段时间老是惦记着,琢磨来琢磨去的,平时再冷酷不打探消息的人也终于是尝到了抓心挠肝的滋味。
这一刻,陆清远终于明白同事们的八卦心理了。
陈安楠今天一大早就收拾出门了,跟陆文渊简单的汇报了一下,说是去福利院看小朋友,这次的疫情状况不容乐观,他们乐队跟社区一起去送点防疫的东西。
他走得时候,陆清远都还没起床。
休假的这段时间,劳模也莫名多了赖床的习惯,开始变懒散了。
陆清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手机在嗡嗡地震动,他习惯性朝旁边摸摸,想要把人抱过来,结果陈安楠睡得地方别说热乎气了,就是连点余温也没给他留。
陆清远这才想起来陈安楠说过今天要出门。
他闭着眼,伸手摸到手机,打开,看见置顶消息,是陈安楠发来的一句:早安么么哒[亲亲emoji]
他笑了下,起床去洗漱。
陆文渊这会儿也不在家,一大早就被领导叫到学校去开会了,估计要中午才能结束。
肖卿湘正在院子里遛狗,看到儿子出来,说:“楠楠有东西让我交给你,就压在茶几上,你记得看。”
陆清远闻言进屋,茶几上果然有一封小信封。
天蓝色的外壳,封口处被细心的贴上了,下面留着几行手写小字:拆开有惊喜(史努比小狗头)
陆清远把信封小心拆开,里面装着的竟然是一张纯手绘的音乐会门票,画的跟儿童简笔画似的,还蛮可爱。
票上写着时间和地点,今晚七点,福利院。
陆清远几乎能想象得到陈安楠画东西的模样,他低头失笑,把这张手绘门票仔细收起来。
人一旦有约会就会变得格外期待,时间流逝的每分每秒都变得异常煎熬。
可白天的时间照旧得过,陆清远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就吃饭的这么一会,他起码看了十多次手机,搞得陆文渊还以为他有什么工作上的急事,问他是不是要提前回北京了。
陆清远说不是。
今天老乔发来了一封关于北京案子的新进展,陆清远看了会儿文件,突然又把陈安楠的那张手绘票拿出来看看。
没忍住,又笑笑。
陆文渊正搁那看文献,听声,怪异的看儿子一眼,再看一眼,问肖卿湘:“他发神经?”
“不知道,”肖卿湘一本正经地说,“拆了楠楠的信就这样了,从上午到现在,症状还蛮严重的,你没发现吗?他一直在看手机,估计是有约会。”
陆文渊抖抖文献,继续看:“以前没发现,这孩子谈恋爱怪吓人的。”
陆清远还不知道他爸在这里编排他,自己乐了半天,他决定这场约会结束以后,要亲手把这张手绘门票做成书签,收藏起来。
时间在钟表上熬油似的走动,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陆清远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五点,立马趁着爸妈不注意,回房间认真捯饬了一下自己。
镜子里的人,将头发弄了又弄,衣服理了又理,生怕自己哪里不好看了,严谨地像是去结婚。
肖卿湘和陆文渊这会儿都坐在楼下看电影,陆清远生怕被他爸看见自己这幅样子,恨不能从二楼窗户翻下去,好在电影没过多久结束了,陆文渊提议去外面活动活动筋骨。
陆清远借着这个空当,溜出门。
还好没迎上那散步的两人,不然让他爸看到这幅样子,肯定得笑话的。
陆清远赶紧驱车驶离。
后视镜里,家的方向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镜子里彻底变成一路颓败的梧桐枝桠。
去福利院的道路上很安静,因为疫情的缘故,整座城市一片沉寂,车子平缓驶过大道,能远远地看见防疫站的人在路前拉出了一道长长的警戒线,喇叭里循环播放着让市民来做核酸检测。
一路通畅,陆清远到地方的时候,天色将晚,黑灰里残留着一抹黯淡的蓝。
下车后他还不忘再理一遍自己的衣服,连一丝不合时宜的褶皱都被抚平了,才慢慢走进去。
这家福利院前拉着两盏小灯,昏黄的灯光在夜色里很柔和。
隔着一扇门,里面有隐隐的唱歌声,稚嫩的童声伴随着悠悠的钢琴声,顿挫的回响着。
陈安楠正坐在教室里,明亮的白炽灯照得整间教室亮堂堂的。
他的面前是一架简单的钢琴,平时孩子们上音乐课用的,很便宜的小牌子,能用,但是在时间的沉淀下被磨损的很严重,很多琴键的音色都不准了,他和朋友们调了半天才勉强调好。
孩子们在底下坐着,跟着旋律唱歌,Echo也随意的坐在一张座子上用吉他伴奏,乐队里的其他人过年都不在南京,回老家去了。
一首歌结束,教室的后门突然被人轻悄悄推开,冷风扑进来,孩子们顿时齐刷刷地回头,不约而同的被眼前这个陌生人吸引住。
陆清远从外面探进一半的身子,说:“打扰。”
陈安楠看见人的一瞬,眼尾漾出柔软的小弧度,他对着孩子们说:“呐,有请我们最后一位观众入座。”
他一语毕,底下的孩子们像提前排练好似的,纷纷跟着鼓起掌来,Echo也十分配合的拍拍手。
陆清远礼貌地朝他们笑笑,在掌声里走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抽出张小椅子坐下。
在他座位旁边是个小姑娘,看年纪不过十一二岁,她碰碰陆清远的胳膊,口罩外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他。
“大哥哥。”她说。
“怎么了?”陆清远问。
“小哥哥说等你来送给你的。”小姑娘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玫瑰来,艳丽的红,在白色的灯下显得很张扬。
陆清远目光惊诧了一瞬,说了声“谢谢”,其余没多问,收起衣摆坐好了,跟她一起看向台上的人。
这会儿教室里很安静,白炽灯不知道被谁给关上了,换成了几盏黄色的氛围小灯,灯光聚焦处,陈安楠姿态随意地坐在钢琴前,手掌虚虚覆在琴键上。
底下的孩子们都很安静。
陈安楠笑盈盈地说:“这是我们这次音乐会的最后一首歌啦。”
“下面这首歌是我十八岁的时候写的,当时要送给一个人,但是没来得及写完就分开了,一直觉得很遗憾,好在我后来写完了,他也回来了。”
或许是因为刚唱完歌,陈安楠说话时,嗓音里带着澄澈的笑意,和平时的说话声很不一样。
陆清远坐在台下,专注地看他,眼睛里的一点光,来自台上人的倒影。
“现在,我要重新送给他,祝他三十岁生日快乐,希望未来的日子里他永远平安、顺遂、幸福。”
陈安楠说完,手指从琴键上熟练的掠过去,一个个音符急促地跳出来,交汇出温柔地前奏。
——有一天,我发现时光的道路变得难走。
视线里,漂亮的男孩在弹奏一首歌曲,他垂着眼睫,像是在回忆某段时光,唇边漾着淡淡的笑。
陆清远认真地听他唱。
这支歌的旋律平缓悠长,像是老祖母哼唱的童谣,在诉说着一段古老的故事。
——我每天都很想你,月亮能知道。
小灯的光影在陈安楠的脸上不断交错,变幻着,像是一个打着灯的电影长镜头,镜头的另一面映出十八岁的陈安楠。
俩个人刚从学校偷跑出来,陈安楠说要教哥哥弹钢琴,他们的指尖碰在一起,虚空中仿佛真的有一架钢琴摆在面前。
黑白的琴键从指腹下掠过,在冬季的夜晚编织出一首关于成长的旋律。
——我们终将会老去,让我牵着你的手一直走下去。
歌曲在悠长的旋律中逐渐接近尾声。
教室里,暖黄的小灯落在陆清远的眼睛里,变作一点模糊的水光。
他静静地望着台上的人。
钢琴的柔和的曲调在陈安楠清透的嗓音里,逐渐归为平静,尾音带着细微的震颤,在一方小小的空间里,诉说完了一个故事的结尾。
陆清远坐在台下,视线里,时光嗖嗖地倒退,四岁的陈安楠从尽头处跑来。
“哥哥,哥哥我跑不动了……”矮墩墩的小孩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里还攥着个气球,“真的跑不动了……”
陆文渊今天放俩小孩儿在小区楼下玩,结果陈安楠玩着玩着人不见了,吓得陆清远魂飞魄散,着急忙慌的找了好久,才终于在卖气球的摊子边找到眼巴巴看着的陈安楠。
眼瞅着回家的时间要晚了,九岁的陆清远停下来,说他:“你怎么这么娇气,这还没跑多远呢就喊累,谁让你自己跑这么远的?”
苛责的语气很凶,陈安楠被说了也不敢吭声。
寄人篱下的小孩子内心总是敏感又脆弱。
这只气球其实是他想买来送给哥哥的,哥哥明天要过生日了。
小贩说要五块钱,可陈安楠的兜里只有一块钱,他买不起,就只好眼巴巴的蹲在那里看,舍不得走。
陈安楠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低着脑袋,手指抠抠衣角,无措之余一眨眼,豆大的眼泪就淌下来了。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除了叔叔,他就只认识哥哥了,平时被别人说了不要紧,可这会儿陈安楠是真的很怕很怕哥哥会讨厌自己。
“好吧好吧,你别哭了。”陆清远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放软了语气:
“对不起,我刚刚不应该那样凶你,但是以后出来玩,不准离开我的视线范围知道吗?我找不到你,会很担心你。”
陈安楠点点头,小声说“对不起”。
陆清远蹲下.身,把气球绑在了陈安楠的袖扣上,不然他怕气球飞跑了,陈安楠又会伤心。
然后,他背对着小孩,说:“我背你走,咱们快点,回家晚了爸爸要担心的。”
陈安楠揉揉眼睛,啪叽一下挂到了哥哥背上。
陆清远勾住他的腿顺势起身,把人朝上颠颠。
回家的路很长,陆清远走得慢,陈安楠的小手紧紧地环住了哥哥的脖子,哥哥比他高很多,但冬天的棉衣厚重,背着这么个小孩在身上还是很吃力的。
陈安楠晃悠着小腿,热乎乎的气息喷在陆清远的脸边,似乎能驱散掉寒夜里的冷意。
气球在冷风里摇摇晃晃,哥哥的步伐却是稳稳当当。
两道小小的背影在路灯下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
那些陈旧的画面,最终被时光定格成一寸焦黄的老照片,成了生命长卷中一帧静默的瞬间。
这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
予以生命,予以时光,予以成长。
【正文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